------------ 第一章 婚礼明天举行 事故发生的时候并无任何预兆。 这是一个常被诗人歌颂的五月的早晨。 乳白色的雾刚刚被海风吹散,空气和鸟鸣都像被水洗过一样,有种透明的清澈。 大连老虎滩之滨景山小区的林荫路上,稀疏地停着几辆中小轿车,行人不多,早班车刚刚启行,一切都惺忪而美好。 尤其看在准新郎吴舟的眼中,更比往日格外有种温馨的感觉。 明天就要举行婚礼,然而今天,他还是像往日一样地晨跑,同时在心里暗暗计划,晨跑结束后,他要去宴客的王子酒店最后定一次菜单,然后陪新娘裴玲珑去美容院做皮肤护理,出国手续和机票也要再核定一次,再然后…… 而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马路对面,一位少妇背对上坡,正弯腰从一辆黑色平治轿车打开着的后车箱里取东西,而她身后,一辆停在高坡处的中巴车忽然无人自动,无声无息地滑行下来,速度越来越快,像一个天外飞来的噩梦。 眼看少妇即将被两辆车挤在中间变成肉饼,吴舟大喊一声:“小心!”直冲过去。 少妇被推开了,中巴车和“平治”轰然相撞。 刺耳的摩擦声中,吴舟被撞中头部,整个人打横飞了出去,平展展地落在草地上,失去了知觉。 那一声巨大的轰响把周围的人都惊动了,人群迅速地围集过来,有人高喊:“不要靠得太近,给留点儿空气。”一边立刻蹲下来给吴舟做胸部按压急救。 远远地有位中年男子惊惶地大叫:“老婆!弄琴!”踉跄地奔跑过来,手上还抓着一包烟。 大难不死的少妇许弄琴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伏在丈夫怀中“嘤嘤”哭泣:“楚博,我怕,我怕,我们回家吧。” 她的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相貌殊为秀丽,一头天然鬈发飞扬如瀑,身材娇小,腰肢纤细,做小鸟依人状时仍然有种楚楚可怜的韵味。人们先是觉得她吓坏了,情有可原,但后来见她一味地向丈夫寻求安慰,问也不问一句救命恩人的死活,便有些看不过眼,纷纷道:“别忙着亲热了,你没事儿了,看看人家有没有事儿吧?” 钟楚博推开妻子,蹲到吴舟身旁,看着帮忙急救的人问:“他怎么样?” 那人皱着眉摇了摇头。 钟楚博怀疑:“我看他就是昏过去了,血都没出,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那人答:“他受了这样的重创,头上却没出一点血,反而情况不妙,流出血来,倒没事儿了。” 旁边围观的人也都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赶紧送医院吧,叫救护车。” 又有人说:“这得110还是120呀?” “还有122,一齐打。” “这中巴是谁的?怎么忽然就滑下来了呢?” “我认识这小伙子,这是老吴家的独子,就住咱这区C座,听说明天就要结婚了,出了这事儿,老吴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着急呢?” 人们唏嘘起来,有手机的人便主动报讯的报讯,报警的报警,报医的报医,都忙碌起来。 小卖铺的胖老板也来凑热闹了,比比划划地对众人说:“刚才钟先生敲开我的窗子买烟,我还没醒呢,刚一开窗,才把烟递出去,就听到‘砰’的一声,往这边一看,妈呀,撞车了!撞的可不就是钟先生的平治么?钟先生一下子就急了,说‘我老婆还在车上呢’,就赶紧往这儿跑。好在没出什么事。那小吴身手可真好,唉,他明天结婚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他妈还说过要给我送喜糖呢。要不是他呀,钟太太这回可就出大事儿喽。” 钟太太许弄琴牵着丈夫的衣襟,犹自跟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说:“我怕,楚博,咱们回家吧,回家吧。” 急性子的人便对她瞪起眼来,觉得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人家为了救她连性命都搭进去了,她却毫不关心;细心的人却暗暗点头,看出她双目无神,似是心智有异常人,不十分清楚。 对于这一总的人情世故,躺在草地上的吴舟全无知觉。他的脸色惨白,可是丝毫不夺其英俊,看着,就像一尊古希腊的英雄石像。 如今,这石像闭上了眼睛。  医院急救室外的长椅上,吴家夫妇和钟楚博面面相觑,吴妈妈至少已经问了三四遍事故是怎样发生的,如今又在问了:“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出事儿了呢?早晨我说过不让他去跑步的,明天就结婚,大后天就出国,要办的事儿多着呢。他不听,非要去,非要去。他天天都跑步的,我就没管,哪想到就偏偏在今天会出事呢?钟先生,你同我说说,这事故是怎么就会发生的?” 这两天,道喜的人挤破了门,都贺他们吴家结婚、出国双喜临门。而吴舟和裴玲珑订婚一年,特意挑这个日子举行婚礼,为的就是这句彩头。 可是如今,“双喜临门”却忽然变成了“祸从天降”,怎不叫老人家惊痛失色呢? 钟楚博满心不耐烦,却不得不捺下性子再一次解释:“早晨我和我太太出门,忽然想起来没烟了,就去买包烟,让我太太去行李厢里取点东西。具体怎么出的事我也没看见,就是听旁边的人讲,好像是上坡的中巴忽然自己启动,滑了下来,眼看就要和我的车撞上了,吴先生跑步恰好经过那里,救了我太太,自己却……” 话未说完,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跑来:“爸,妈,吴舟怎么样?” 等在走廊里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去。 此女浑身上下皆是名牌,化妆谨严,即使在这样的匆忙状况里也不忘了戴上钻石耳钉和珍珠项链,一望可知是某个写字楼里出来的高级白领。 “玲珑!”吴妈妈迎上去,抱着准儿媳哭出声来。 裴玲珑珠泪双抛,急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出事了呢?” 钟楚博少不得又要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说:“吴老先生、吴老太太、裴小姐,你们放心,吴先生是救我太太才出的事,他所有的医药费、营养费,我都会负责到底。” 吴妈妈红着眼睛说:“赔钱有什么用?赔钱能让我儿子马上没病没灾地站起来,活蹦乱跳地去参加婚礼吗?能让我儿子照常上飞机,风风光光地出国吗?” 钟楚博恼怒,心想你儿子逞英雄给我找麻烦,已经让我哑巴吃黄连了,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倒像是我推你儿子撞车的。然而到底犯不着同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太太计较,只皱了眉沉吟不语。 裴玲珑人如其名,正是八面玲珑,打眼一看已经掂出钟楚博斤两,立即赔笑说:“钟先生别介意,老人家伤心过度,难免说话没分寸。”不等婆婆反驳,赶紧打岔:“爸,妈,那明天的婚礼是不是要通知亲友取消?” 吴妈妈想到后面还有一系列理不清的麻烦事,儿子又在急救间里生死未卜,忽然崩溃下来,拍腿大哭:“舟呀,舟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想活了呀!” 钟楚博更加烦恼,走又不能走,劝又不便劝,只是看着吴老先生干咳。 还是裴玲珑有办法,急忙搀起婆婆哄道:“妈,这是医院,医生还在里面给吴舟做手术,你这样哭,分了医生的神,对吴舟可不好。不如我陪你到楼下走一走,时间也过得快点。说不定吴舟就是普通的昏迷,等会儿就没事儿了。那您不是白哭了吗?”一阵风地撮着吴妈妈走了。 钟楚博暗暗点头,心想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看她浑身妆扮,含蓄而不寒酸,名贵而不夸耀,和吴舟正是一对璧人,若不能成就姻缘,倒也可惜。 急诊室外终于静下来,掉一根针在地上也听得清楚。 钟楚博抬头看看吴老先生,觉得似乎该说点什么,可是所有的话都说尽了,方才吴妈妈在的时候他只觉得吵,如今静下来却又更加令人不安。 正在尴尬,忽然有位少女走近来,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吴伯伯”,凝眉说:“我刚才代纪姐姐去你们家送礼物,听邻居说你们在这里,我就来了。吴大哥怎么样了?” 吴老先生却似对那美少女并不熟悉,迟疑地说:“你是……” 少女微微一笑,自我介绍:“我姓卢,卢琛儿,是纪天池的同学,和纪姐姐一起去你们家玩过的。”她将手中的礼品盒拆开来,是一对名贵的情侣手表。 吴老先生若有所悟,感慨地说:“天池有心……”长叹一声,说不下去。 轮到钟楚博,反客为主,将事情前因后果向这少女又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卢琛儿越听越惊奇,樱桃小口张开了就合不拢,听到最后,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待到开口,说的却是:“纪姐姐知道了,一定很伤心……” 钟楚博惊奇:“你口口声声‘纪姐姐’,这纪姐姐是吴家的什么人?” 琛儿只淡淡答:“是吴家的邻居。”然而神情哀凄,担忧至极。 钟楚博从她的态度中看到两点:第一,她对那位纪天池十分维护;第二,事实本身远远不止这样简单。 那卢琛儿大约十八九岁年纪,雪白的脸,漆黑的眼,一头长发,明黄短裙,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什么模样,她便是什么模样。钟楚博对她有莫名好感,觉得她虽然举止天真,却是古道热肠,颇想多聊几句。 而琛儿亦觉得他的说话平实恳切,毫无推诿。尽管不谙世事,她也知道,十个人中至少大半在这种情况下会双手狂摇,说:“不关我事”。然而这钟楚博却肯承担责任,一口担当:“这件事,我愿意负全责。” 这时候钟楚博的手机响起来,他接听:“请问哪里?” “警察局。你是钟楚博先生吧?我们请了你太太许弄琴来协助调查,可是……这里有一点麻烦,需要你帮忙。” 钟楚博叹息,他当然明白这“有点麻烦”是什么意思,许弄琴离了他,简直就话也讲不清楚。急诊室外的等待也实在难捱,他向吴老先生说明情况,也就告辞。走到长廊拐弯处,却忽然站住,回头,再望一眼那娇媚如花的童话公主。恰恰卢琛儿也正看向他,两下里目光一撞,都是微微地一愣。 警察局。 小卖铺的胖老板正在替钟楚博大做广告:“要说钟先生,真是没说的。他太太这病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总之从搬到‘景山’来就是这样子,看着挺明白,心里面糊涂,别说这会儿,就是平时也一问三不知的,又三天两头地出意外,可是人就是这点怪,她呆归呆,可是运气好,总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警察打断他:“你说她三天两头地出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总闯祸。光是我记着的吧,听说去年夏天到付家庄游泳,她不会游,却贼大胆,一个人套着太平圈一直漂到浮标那边去,结果太平圈不知怎么忽然漏气了,差点儿没淹死,幸亏旁边有人把她给救了;还有一次,她无端端从自己家楼上掉下来,摔得一身血,可是送到医院一检查,嘿,你猜怎么着,居然只是一点皮外伤……” 另一边,中巴司机在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会的,我明明记得我昨晚停车时拉了手刹的。我是十多年的老司机,怎么可能犯这种小儿科的低级错误?这是起码的动作要领,都习惯成自然了,我就是上厕所忘了脱裤子也不能停车忘了拉手刹呀。” 说得警察笑起来,然而法律大如天,无可托辞。“我们检查过,的确是由于你手刹没拉,造成车子无人自动滑行下坡,才发生意外的。至于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启动,初步怀疑是旁边有车经过,或者是下坡位置的‘平治’开启行李厢,引起震动。现在我们要暂时扣押你的驾驶证、事故车行驶证、营运证,等事故调查清楚再做处理。” 钟楚博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大致处理得七七八八,一个面善的中年警察交待他:“你太太情况不妙,你这两天最好看得她紧点,别让她到处乱跑,免得再出意外。”听得钟楚博心里“别”地一跳,忙点头答应着,又依例做过笔录,把一上午已经重复了七八遍的话再说上第九遍,签了字,便领太太出来了,犹自周到地向小卖铺的胖老板问候:“回不回景山?回的话我送你一起走吧。” 许弄琴自丈夫进门起,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是不敢多问,只频频偷看丈夫眼色,这时见终于说要回家了,十分雀跃:“好啊,回家回家,我们快走吧。” 钟楚博烦恼地看着他,眉间拧出一个川字来。直到他们已经走出好远,警察局里几个做笔录的人还在议论:“钟楚博不是有名的广告界高人吗?怎么娶了这么个太太?” “谁知道?大概他认识这许弄琴的时候,她还没病吧,一个有钱,一个有貌,不是挺正常的吗?” “也是,许弄琴要是没病,还真是个美人儿。” 钟楚博并没有听到这些个议论,可是也没什么损失,因为类似的话早已听得太多。便是这会儿,在回家的路上,胖老板也仍在罗嗦着溢美之辞:“钟先生真是热心,我刚才在警察局就说呢,钟先生是好人,所以这好人就有好报,你看钟太太,尽管总出意外,可是每次出事都能逢凶化吉,准是钟先生做好事积德,才给家里人带来好运。” 钟楚博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黑如锅底,冷冷问:“谁说我太太总是出意外?” 胖老板一愣,见钟楚博辞色不善,忙推干系:“我也是听说。” “听谁说?又说些什么?” “我听小区里的人说,钟太太大概撞了邪,心里不大清楚,常常出事故,好在总能遇救,都说这是钟先生积德,保佑太太。” 钟楚博凛凛一笑,眼中忽然露出杀气来,一踩油门,车速蓦地加快,海风的腥气迎面扑来。 胖老板不安地叫:“钟先生,车速太快了,海边危险。” 话音未落,钟楚博的手机又响起来,这一次,却是女儿小青。“爸爸,我听邻居说妈妈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儿?” 钟楚博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什么事也没有,你妈安全着呢。你在家等着,我们马上就回来了。” 车子的速度重新慢下来,平稳地驶上了虎滩路。 ------------ 第二章 紫唇 卢琛儿深爱着天池这位好友,可是不喜欢她的名字。 卢越也不喜欢。 他说:“人如其名,太冷寂,太骄傲,完全地不屑与世俗为伍,行不通嘛。” 可是他却偏偏受这冷寂凄艳的名字的主人的吸引,发了誓不赢得她的芳心绝不罢手。 琛儿劝哥哥:“算了吧,你身边的莺莺燕燕还嫌少了?” 卢越答:“可她们没有一个叫做纪天池。” “老实说,你追求纪姐姐是因为她是天池,还是因为你是卢越?” “什么鬼话?我听不懂。” 琛儿绕到哥哥面前,逼着他同自己四目相对:“我的意思是,你是想‘追求’纪姐姐,还是想‘征服’纪姐姐?” 卢越索性闭上眼睛:“更听不懂。”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天池的情形: 那时刚刚入夏,可是天气已经燥热得令人难以忍耐,妹妹陪爸妈上街购物去了,他一个人在家,闲极无聊,一边放卡拉OK一边响亮地“砸”着吉它唱歌,存心让火热的天气变得更热。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哪位哥们儿约自己游泳去,想也不想就开了门,及至看到门外俏生生站着一位陌生的少女,才意识到自己还打着赤膊,不禁大窘,一向伶牙利齿的他竟忽然变得口讷起来。 然而那女孩却丝毫不以为忤,明净的眼神似乎一无所见,淡淡一笑,清朗平静地开口:“我是纪天池,你是卢越。”非常地笃定自信。 仿佛一阵清风吹来。卢越忽然之间觉得暑气全消。 做摄影师的他见惯了女模特儿的夸张造作,天池的轻描淡写令他耳目一新。 她绝对不漂亮,可他还是惊艳了。 她的态度那样镇定自若,落落大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她的笑容那样清淡如水,淡到来不及捕捉就已消逝,只留下一层涟漪如真如幻。虽然两个人面对面近在咫尺,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远在天边。 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她更像是水。 冷水。 流动而清澈。 那一刻卢越已经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放过天池,那一刻他觉得以往结交的所有女孩都忽然间面目模糊,那一刻他恨透了妹妹琛儿几乎天天提起这位好朋友却从来不曾为自己引见。 他不由失神地想:这就是电影里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然而那一天,天池不过是来向琛儿告别。 她第二天便离开了大连,远赴广州,根本不给卢越再见的机会,可是卢越已经对她不能忘怀。 只是惊鸿一瞥,然而她白色的身影已经在心头定格,只怕百年后他化了灰,每一粒尘埃也还保留着那一刻的记忆。 今天,琛儿告诉他,天池终于决定回来了。虽然他知道,她的归来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个已经变成植物人的过气新郎吴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那日琛儿从医院回来,苍白着一张脸,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吴舟成了植物人,纪姐姐会哭死的,吴舟成植物人了,纪姐姐一定要哭死了。” 从琛儿口中,他知道了天池和吴舟的故事—— 那一年,她九岁,他十七。 谈笑间,他为她第一次涂上口红。 是紫色,亮丽而妖媚。 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方才还是九岁的小女孩,转瞬间便成了诱惑的精灵。 她望着镜子里脱胎换骨的自己,有种眩晕的感觉。 那是她第一次涂口红,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从此,便一生一世地认定了他。 多年之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支唇膏的牌子叫做“雅诗兰黛”。 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孩暗恋邻家哥哥的老套故事,可是因为发生在天池身上,便觉得惊心动魄。 卢越的爱情理论向来是快来快去的,关于暗恋,他没试过,就是对天池动过相思之念,也不觉得有什么苦。一个人可以暗恋另一个人十三年之久而不让对方知道,他觉得这是上一个世纪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不应该发生在今天。一旦发生了,就立刻升格为传奇。而传奇中的人物,往往是令凡人感到新奇而艳羡的。 “多么回肠荡气。”他说,对天池的仰慕之心更加强烈了。 琛儿不以为然:“回肠荡气?以苦为美,那是读书人的话,反正在小说家笔下,再长的日子也是弹指一挥间,只要能赚人眼泪,不惜猎奇求异,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放在当事人身上,并不好过,别说十三年,就是一年也有365天,一天也有24小时,分分秒秒都是要实实在在捱过去的,哪有那么容易?” “不容易吗?”卢越又恢复了嘻皮笑脸的本色,说着说着就要开玩笑,“你同小疯子岂非也是十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 “那怎么好比?我们之间又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那你们现在算什么?不是在谈恋爱吗?” “是呀,是在谈呀,不过不是在恋爱。”琛儿忽然惆怅起来。 所谓“小疯子”,是指她的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许峰,两人来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真正称得上相知相敬,无波无浪,虽无媒妁之言,却的而且确是父母之命,两家大人都早把他们从小认作棒打不散的一双鸳鸯了。可是琛儿总觉得,他们的交往中缺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无巧不巧,楼下这时候响起口哨声。琛儿诧异:“小峰来了?”推开窗来,果然许峰站在楼下正仰着头向上看,许是大热天赶急了路,他的脸上涨红,汗珠密布,努力仰着头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有种孩子气的痴情。 琛儿有些心软。怪不得故事里的朱丽叶都要住在楼上。 “小峰,你说过今天要在家里用功的。” 许峰羞赫:“我家空调机坏了,热得坐不住人,就想到你这儿来看书。” 卢越“哈”地一笑:“那不是更热?还看什么‘书’,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看都一定‘输’啦。” 许峰一呆:“越哥你说什么?” 琛儿早一把把他拉进了书房,擦桌抹凳,沏茶弄水地一顿忙,然后说:“好,茶泡好了,空调也开了,你就在这儿看书吧。”不等他反对,顺手带上了门。 许峰又是一愣,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到底也没说,悻悻地呷一口茶,翻开书强抑心神看了起来。 卢越冲妹妹做鬼脸,威言恫吓:“明知小疯子来看书只是个藉口,其实是为了见你,你倒玩这手将计就计?天天逼小疯子用功,小心当真把他逼疯了,那时才悔叫夫婿觅‘疯’侯。” 琛儿皱皱鼻子:“要不怎么办?那年他考研究生,因为感冒发烧失了水准,他妈硬说是追女孩子分了心,其实当时我们还没正式谈呢,白白被他妈骂了一年。这次他考托福,他妈盯得比什么时候都紧,要是考不上,准得又骂我不顾大局不知分寸勾引得她儿子重色轻功名。” 卢越端正了颜色做杞人忧天状:“呀,那将来你们结了婚,他妈又要让他当选十佳青年,评一级教授,上不了,还不得逼儿子立休书休了你?” “将来?谁担保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他?他妈有机会让儿子立休书么?” “不嫁?你舍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你还说?”琛儿佯怒,弯起十指做猫状,口中发出“呜呜”的恐吓声。 卢越一直说妹妹前世是只猫精,每每发怒,便瞪眼鼓腮,只差没有胡子可吹,否则活脱一只发威雌猫。且同哥哥斗力最主要工具便是十指尖尖,所到之处,十道划痕细细正如猫爪遗爱。此刻见妹妹又作出发怒小猫状,立即挂起免战牌:“别别,算我说错了,算我输!” 琛儿得意,发出胜利的“喵喵”叫,兄妹俩笑成一团。 天蒙蒙地亮了,可是裴玲珑的眼泪依然未干。 她已经守在吴舟床前哭了整整一夜。唯一的愿望就是天永远不要再亮,那么这一切便都只是个噩梦。 同吴舟相恋两年,这个英俊浪子的心不是那样容易缚获的。有些男人一听说有机会成为陪读先生,恨不得全身飞上充当司机兼厨子换取机会,可是吴舟不是这样的人。 是她追的他,使尽浑身解数,研究生毕业、才貌双全、家世清白且是独女,种种条件全不管用,直到亲自下厨,使出洗手做羹汤的老桥段,才终于把他打动。 眼看着就要喜结连理,比翼双飞,然而一场横祸飞来,昨天还是健康潇洒的他,此刻竟躺在病床上,成了一具只有呼吸没有知觉的植物人。 植物人! 多么残忍而没有道理的一个词! 植物是植物。人是人。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可是吴舟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偏偏变成了一株冷漠而沉静的植物,让就要成为吴家新娘和留洋学生的玲珑如何接受? 她跪在主治医师陆医生脚下苦苦哀求:“请再救救他,一定要将他救醒,我要嫁给他,我们要举行婚礼啊!” 就在今天!本来今天她要披上白色婚纱做新娘的。可是命运却让她守在病房里,触目一片的白。 白色的,可是不是婚纱,不是! 所有在场的人无不落泪,连见多识广的陆医生也觉得神伤,可仍然无奈地摇头:“我们已经尽了力了,他脑部大量淤血,我们能够保住他的性命已经不容易。想清除所有的积血,只能等他自体吸收,所以,他也不是没有醒过来的可能,可是时间不能确定,这就要看病人自体的抵抗力和再生能力了。” 吴妈妈率先大哭起来。这几天,她简直不敢合眼,刚一朦胧,就看到儿子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地挥手说再见。梦里,她想,儿子这是要上飞机了。他们不是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吗?大概就是今天吧? 然而儿子那笑容,就好像走了就不再回来似的,带着种说不出的忧凄,让吴妈妈的心也酸起来,明明是高兴的事儿,怎么她就那么想哭呢? 梦里也在哭,说:“舟呀,早去早回。” 话一出口,人也醒了过来,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儿呀,你人还在,可是魂儿去了哪里呢?怎么还不肯回来呀? 现在,医生明白证实了儿子的长眠,她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众目睽睽,放声痛哭。 玲珑的父母也都来了,这是一对很标准的知识分子夫妻,穿的衣服、戴的眼镜、以及恰如其分的眼泪和哀伤都像标签一样标明着他们的身份,是一对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员。女儿才貌双全,却选中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英俊小生做丈夫,这是他们十分难以理解的,但是毕竟是文明开通的现代父母,兼之听说吴家也是正当人家,本着儿女婚姻自由的慷慨态度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然而如今女婿忽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却让他们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而有责任替女儿做出抉择,再也不能听之任之了。 他们温和关切地问候过吴舟的情况,又啧啧长叹几声,恰到好处地寒暄一回,便使出老师循循善诱的本领和深入浅出的语言道明来意,希望吴家两老帮忙劝劝女儿,还是以学业为重,照旧起程为是。 吴老先生默然点头,吴妈妈却多少有些不快,觉得儿子出了事,媳妇当然应该守在身边才对,怎么能就这样狠心,一撒手走了呢。可是看一看人事不省的儿子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玲珑,便觉得负气的话不便出口,只是不住地用手绢擦眼泪。 玲珑却只是哭着,说什么也不离开吴舟的病榻。 捱到今天,机票已经到期,裴玲珑的父母替她收拾了行李护照,开着车一直送到医院来。玲珑死死拉着吴舟的手,口口声声说:“吴舟,你醒醒,我们的飞机要起程了,你起来,和我一起走呀!”哭得两家父母都流下泪来。 吴老先生心痛如绞,却不失理智,扶起玲珑说:“闺女,你既然已经叫了我爸爸,我就当你是亲闺女一样了,不能不替你着想。舟儿已经这样,你就是留下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还会不会醒,他大概是没什么指望了,我不想再耽误了你。你们好不容易才把出国手续办下来,机票都出来了,这次不走,不知道以后还走不走得成。你们虽然已经领了结婚证,到底还没举行婚礼,是我们家舟儿没福气,依我看,这婚也不必算数,你以后要是在国外遇到合适的……” 话未说完,玲珑早已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抓着吴老先生的手说:“爸,我叫了您爸爸,就是您家的媳妇儿了。我已经和吴舟领了证,他就是我丈夫,我就是他妻子,不管举没举行婚礼,都不能不算数的。我一定会等他,他一天不醒,我一天不会考虑别的人。他什么时候醒,我什么时候和他补办婚礼。我总之是他的人了,再不会改变。” 玲珑的父母也都觉得心伤,可毕竟是女儿前途要紧,只得咬紧牙催促着:“玲珑,飞机不等人,你再不走,可就赶不上了。” 大连周水子机场。 刚刚下午四点,离飞机降落还早,卢越捧着大束鲜花,趁着等候的时间临阵磨枪,不住向妹妹套取情报:“天池会喜欢这些花吗?” “会的,天池最爱的就是天堂鸟。只是,这个时候,只怕什么花她也看不进眼里去,老哥你这才叫‘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天池眼里根本看不见你的。” 卢越不服气:“把老哥说得这样没用。也不问问你老哥是谁?” “当然知道了,你是玉树临风、足智多谋、才气过人、赌技超群、风流倜傥、杀遍情场无敌手嘛。” 卢越狐疑:“你这是说我?” “我说的是韦小宝。” 卢越悻悻然,隔了一下又问:“你说天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书。”琛儿不假思索。 “那最害怕的是什么?” “风。” “风?” “风。” “怎么会是风呢?” “就是风嘛。” “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卢越忽然文诌诌起来。 琛儿却不再说话,眼睛看着远处,想起一年前在这里送天池上机的情形来。 也是夏天,她们刚刚毕业,分配通知尚未下达,天池已经迫不及待要办停薪留职。学校当然不肯答应,天池索性破釜沉舟,放弃分配只身南下,远赴广州。彼时琛儿正在青岛姨妈家度假,听说了天池的打算,向姨妈借了500块钱,连夜打车自青岛赶回大连。打电话去天池家,却已经没有人接,知道她大概已经去了机场。忙又拨电话到机场问询处,还好离飞机起飞还有两小时,应该还没有检票。于是又掉头往机场开。 机场大厅里闹哄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身白衣的纪天池显得格外瞩目,掩也掩不去的一份孤清冷寂自她浑身上下发散出来,仿佛同周围的人隔了一堵墙。 琛儿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认出了她,却一时心酸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远远地凝视着她,默默地祝福着她。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天池的心事。 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她陪天池守在吴舟下班必经的路旁,久久站立,只为了等他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 看到的,不过是背影。 所以至今琛儿想起吴舟这个人来,眼前浮现的,始终都是背影:高大,英挺,宽肩细腰,上身是个标准的“V”字,一双长腿,走路矫健有力。 且不论长相如何,那背影的确迷人。 以至于当她在病床上终于见到吴舟的正面时,反而觉得接受不来。 这就是让纪天池爱了十三年的人么?他睡得是多么沉啊。 其实,对于天池而言,这十三年来,他又何曾醒过?十三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天池的心里梦里,左右了她所有的思想与情绪,可是他自己却毫无所知。于是,当他订婚的消息公布后,她沉默的爱终于不得不落下帷幕,一走了之,从此远离大连,远离吴舟,远离了等他找他想他的念头。 一走,便是一年。 这一年来,她们每个星期都要至少通一次电话,并且找尽一切机会上网聊天,互发EMAIL,却从来没有提过吴舟。可是琛儿知道,天池是不会忘记吴舟的,只从她一听说吴舟遇难立刻便不顾一切地赶回来就知道了。 从那些电话和来信里,琛儿大致明白天池是如何削足适履地在广州立下脚尖的,并一步步从酒吧歌手一直做到制版公司的业务经理。然而那条路究竟该是怎样的艰辛曲折,却是象牙塔里长大的她所无法想象的。种种倾轧挣扎,天池多半轻描淡写,只在事后以玩笑的口吻略略提及,可是已经足以令到她悚然变色。 直到今年初,才终于听说天池做了业务经理,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和私人电脑。可是现在,为了吴舟,她又把这一片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拱手奉让,轻轻抛弃了。就像那首三十年代的老掉牙的旧诗里写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然而天池,却是空空地我走了,正如我空空的回。 蓝天之上,一驾客机缓缓飞降。 播音器里终于响起接客通知,琛儿拉着哥哥挤到接站口,刚刚站定,已经看到天池远远地来了。她穿着一惯的白衣白裙,随着走动裙角微微扬起,看到琛儿,赶紧加快了脚步。 “纪姐姐!” “琛儿!” 两个少女拥抱在一起,都是泪水盈然。这一对姐妹花,从大一时代建立起的友谊,至今已有五年的历史,小别重逢,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禁顿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卢越今天装扮整齐,心理上自信许多,站在一旁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天池。一年不见,她又清减了许多,面容憔悴,眼皮微微浮肿。他明知道衣带渐宽、珠泪潸然都不是为了他,可还是禁不住有一丝心疼。不知是因为思念得太久,还是因为妹妹的缘故爱屋及乌,反正他对她没有丝毫陌生感。 在这一刻,他再一次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我要追到这个女孩做妻子,一定要,非她不娶! ------------ 第三章 孤星 1、 纪天池终于见到沉睡的吴舟时,并没有像琛儿所担心的那样突然晕倒,甚至没有哭泣流泪。 她只是轻轻地把带来的鲜花放到吴舟的床头,深深凝视他一眼,然后望着吴妈妈说:“吴妈妈,我回来了。让我陪你一起照顾吴舟哥哥,好吗?” 吴妈妈在这几天里仿佛忽然老去十年,皱纹横生,一头黑发也变得斑白了。该守在儿子身边的媳妇儿玲珑还是坐上飞机飞走了,远在广州的干女儿天池却千里迢迢地飞来了,不禁让她有种“该留下的没留,不该来的倒来了”的感慨。她摩挲着天池的手,不待说话,又流下泪来。 这几天里,她几乎已经变成一具流泪的机器。眼泪,便是她唯一的语言了。 病床上的吴舟苍白而沉寂,魂灵在另一个世界遨游。连梦也没有一个。 当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轻而易举地以一枚原子弹毁灭整个地球,翻天覆地易如反掌的时候,对于人类的生死以及灵魂的出没这一领域的研究,却依然近乎空白。 如果那些科学家们肯少用一点时间去研究什么核战争,隐形体,而全力以赴去设法挽救人类的生命而不是毁灭,那该有多大的成绩啊。谁能相信,人可以消灭比他强大一百倍的地球,却不能够挽救自身呢? 真不明白那些研究是为了什么,劳民伤财、大动干戈的目的,是他们真地想发射一枚核弹让天翻地覆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就此罢手?人类已经够强大的了,可是人类又实在渺小,连野兽受了伤也懂得滚在泥潭里自己疗伤,而人类却至今连个小小的伤风感冒也对付不了。 这里,有一位人类的母亲在仰天祈祷:让奇迹出现,让我儿子醒来吧!那呼声,上达天庭了吗? 如果没有,那么至少,科学家们总该听到的罢?大家说的都是人类的语言,为什么就这样难以沟通呢? 琛儿看一眼天池,知道她必定有许多话要对吴舟说,于是体贴地走到吴妈妈身边说:“吴妈妈,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吧?去花园里稍微走一走,活动一下吧,不然,只怕对身体不好。” 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天池和吴舟两个人。 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一株植物。尽管,在天池心里,是怎么也不肯承认她的吴哥哥真的已成植物的。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羞涩地,生怕惊动了他。 “吴哥哥!” 她的眼泪在这时候终于毫无障碍地流下来。十几年了,她一直希望,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陪着他,守着他。而今终于做到了,却是在这种境况下。这个沉睡不醒的吴舟,怎么会是她倜傥风流、放浪不羁的吴哥哥呢? 没见他以前,她便听说了,吴家有位哥哥大她八岁,属马。 见面后,她知道那是一匹真正的野马,神俊而疏狂。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她从没有问过,他替她涂的口红的真正主人是谁,左不过是他众多女友中的一个罢了。 她后来养成了收集口红的癖好,大红,粉红,淡红,无色的,变色的,粉质的,莹光的,珠光的,银粉的……每一管里都藏着一个娇媚的女性的精灵。 然而她最钟爱的,还是初次搽的紫色的“雅诗兰黛”。 后来她悄悄偷走了那管口红。吴舟并没有问起,许是不在乎,也许是压根儿忘了。 她还“偷”过他的许多东西,比如烟头。 他嗜烟成瘾,她便一直细心地收集起他所有的烟头当作宝贝,开始是“箭”,后来是“骆驼”,再后来便是“唇”。 对着镜子,她细细地将紫色的雅诗兰黛涂在唇上,然后含住烟头,在上面印一个圆圆的唇印。 那真是初恋岁月里的黄金时代。 画有长翅膀的安琪儿的糖果盒里的烟头后来发了霉,她拿到阳光下去晒。 八月天,大好的阳光,今人晒被子,古人晒书,而她,晒烟头。 阳光里飞舞的,不是尘埃,是闪光的记忆。 那么苦涩而无言的初恋哦。 十多年过去,不是没有试过被别人追求。 可是,大概是因为对吴舟说了太多的“是”,她对别的男生一直说“不”、“不”、“不”。 “不,我今天有功课要做。”“不,英语老师约了我下午去补习对话。”“不,我星期天不能同你去效游。” 后来则是“不,我不会跳舞。”“不,我不需要烛光晚餐。”“不,这部片子我已经看过。” 她不是美女,却的的确确是个才女,而且小有妆奁——在大连,凡有住房陪嫁的本地女孩皆属抢手货。尤其近年来,大连人均生活水平提高,愈来愈讲究享受,且受香港眼光影响,以前认为居地位于市中心才最方便,近年则抱怨市声嘈吵,推出海景套房新概念,认为住房临海才够矜贵,是以临海地段房价与日看涨——天池不算没有家底的小孤女,加之气质高华,举止斯文,不知道她底细、没见过她流泪的人,甚至会以为她是衣食无忧的佼佼者。 只为,虽然在人海中苦苦地独自挣扎十数载,可是母亲赋予她的天生贵族的气质,却是不可湮灭,分分钟自举止言谈中挥发出来,令旁边的人觉得肃然起敬。 唯一的缺点,是过于冷淡。 在广州时,她服务的制版公司的女波士曾经批评:“迦利那人如此古板保守,可是涂的口红偏偏那般触目,好不突兀。乍见面,一张脸就只看到两片紫色嘴唇。”迦利是她的英文名字,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和《飘》的主人公“斯嘉丽特”的缩写。 夸张了,但也是实情。 然而这些都没什么,最令她伤心的,却是有一次吴舟远游回来,初见面,哈哈一笑:“天池小妹的口红好不特别,怎么想到会涂紫色?” 全然忘了这是他替她定的造型。 天池如棒击顶,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虽然后来吴舟也说了这紫色很适合你之类,她仍然衷心伤痛,仿佛被戳了一刀似。 吴舟喜欢远行,一年里总有大半年不在家,足迹踏遍大江南北。而且他认为要想真正认识一个地方,必须在那个地方真正住下来,工作,生活,而不只是走马观花,这样才可以有最真实的感受。 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工作,暂居,仿佛城市里的游牧民族。 工作很杂,唱歌、搬运、汽车修理、酒店服务生、临时导游、甚至倒卖服装、批发电子零件……都干过。 天池从没有看见过比吴舟哥哥更聪明的人,学什么会什么,会什么精什么,只是不肯专于一事。 就像交女朋友,同样不肯专一。 所以更要佩服裴玲珑。 想到裴玲珑,天池的泪又流了下来。离开大连前,一日吴舟特地约她去海边野炊。她去了,坐在海浪和篝火间看吴舟与玲珑亲热,心如刀绞。 篝火很旺,有蚊蝇细密地飞来,扑进火中,顷刻魂飞烟灭。 她,也不过是一只扑火的蛾。 义无反顾,自寻死路。 死得无声无息,且无价值。 天池于那一刻警省,如果不想做一只扑火的蛾,就唯有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去一个根本见不到火的地方,便不必纵火自焚。 她走了,一走便走到广州去。无法再在大连多停留一分一秒。甚至接到他结婚的请帖,也不肯回来,只托琛儿代送贺礼。 可是现在,她宁可看到他结婚,看他把戒指戴在新娘的手上,甚至看着他微笑地给自己敬酒,她绝对不会推辞,哪怕他手上拿的是一杯毒药,她也会含笑喝下,只要,不必看到他像现在这样沉睡不醒,无知无觉。 “吴哥哥,醒来,你还要睡多久啊?你不是就要做新郎了吗?为什么看不到你笑?” 吴舟不语。他的灵魂徘徊往复,留连于医室之中,倾听天池的倾诉:“告诉我,生命可不可以交易?如果可以,请允许我来替你。” 没有人可以抗拒得了这样的真情。没有人可以面对这种表白而无动于衷。可是吴舟的魂儿飘浮着,游移不定。 他不能回应。 他也不能感动。 “说话”与“思维”,都是需要“力气”的。离魂的他,是真真正正的“无力”。 天池流着泪,轻轻在吴舟的床边跪下来,握着他的手,虔诚地祈祷,一字一句:“天地神明,请帮助我,帮助我唤醒吴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只要,他能醒来。 2、 “只要他能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夜里两点多钟,天池仍在祈祷。 今天下午陆医生给吴舟做过例行检查后,说他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继续留院观察也是徒劳,那笔庞大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建议不妨暂且回家,反而方便照顾,只每隔一段时间回院复诊一次即可。 吴妈妈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起来呢?” 陆医生为难:“这可说不准,也许他身体渐渐康复后,脑积血慢慢自行吸收,再过个十天半月就会自动醒转;也许三年五年,更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大家都已经明白了。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醒,就这样睡着,直到终于有一天停止呼吸,永远不再醒来。 吴妈妈又哭起来:“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再喊我妈了。” 天池扶起她:“不,我们必能等到那一天。” 陆医生讶异地看她一眼。因为病人实在年轻,故而陆医生对他家人难免多所留意,知道这位小姐并非患者未婚妻,然而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及他家人的却偏偏是她,而那位打扮得体口口声声与他永不分开的小姐却芳踪已杳。人与人,同样有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心性却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这份感动,陆医生忽然破例写下自己家中的电话号码,交待天池可以随时请教他各种问题。 接着钟楚博出面结清所有住院费用,吴伯伯留下陪住最后一夜,天池便同吴妈妈先回家来收拾房间,迎接吴舟明天出院。 吴舟的房间被清理出来,隔壁便是天池的客房。她已经决定搬回吴家来住。 窗外,月明星稀,涛声隐约,整个景山小区都安睡了。天池跪在小窗前,对着月亮一遍遍祈祷。 我愿将心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思绪乘月归去,飞回到九岁那年。 她穿着一件白色有泡泡袖的绉纱洋装,板着脸,气鼓鼓地站在吴家客厅里,随着义父的指点叫:“吴伯伯好,吴妈妈好,吴舟哥哥好。”此外再没有一句话。 吴舟拉起她的手:“哪里来的小公主?来,让我打扮你。”随手取过一管口红涂在她的唇上。 她偷眼望去,镜子里,是一个妖媚的紫色精灵。 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抗拒得了那样的成人的诱惑。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人。整个下午,拉住吴舟哥哥的手再不肯放松。 那是第一次去吴家做客。从那以后,吴家就成了她的天堂。 吴伯父伯母早已听说这小女孩的身世,本身姓田,名田池,父母离异后,父亲再娶,后母十分嫌恶她,同时也是为了图谋叔叔家产,便将她过继给由于多病而一直未娶的叔叔做养女,改姓纪,叫纪田池。 纪天池的名字,还是吴伯伯给改的。当时吴妈妈说:“天池这名字好。搁在100年前,这女孩子本来可以做格格的,格格,可不就是天之骄女?” “嘘。”吴伯伯阻止老伴讲下去,“100年前的事,还讲它做什么?这女孩生下来才不过9年,竟要背上那样沉重的历史包袱过日子。她又没享受过做格格的风光。” 是的,100年后的今天,她非但做不成格格,且连普通女孩子也不如。她不过是个孤女,被人一弃再弃,自出生至今,从不曾受到欢迎。 因为同情,吴家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天池十三岁时,义父去逝,吴伯伯提出要领养她,而她的亲生父亲和后母也自旅顺赶来,为了承继纪氏的遗产而要认回她,甚至不惜对吴家恶言相向,大打出手。也是在吴家客厅,天池看到了人类最丑恶的面孔,小小年纪已经看破红尘,也厌倦了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的命运,坚决地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是吴伯伯帮她打赢了官司。 从此,她视吴伯伯一家如亲人,相处甚睦。 义父生前患有肺病,成日咳嗽。直至死后,夜深之时仍然常常听到他咳嗽声,偶尔还会艰难地唤:“池儿,倒杯水来。” 付家庄两套房子,一套放出去收房租,另一套是义父与天池的住处,如今只剩下天池一个人,伴着义父的亡魂。时时午夜梦回,惊恐哭泣,只觉得再也等不到天明。对于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来说,那不啻于是人间地狱。 幸有吴伯伯吴伯母安慰解劝。 后来,吴伯伯搬了家,可是没有忘记在新家里为她布置一个房间,接她长期来住。 可以说,没有吴家,她未必活得到今天。吴家对她,恩情大过天。 也正因为如此,她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不肯轻言妄动,更不敢轻易向吴舟表白。为的是一旦遭到拒绝,彼此连见面的余地也不留下。 然而她一天天长大,他虽然多情且又处处留情,却独独看不到身边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始终视她为邻家小妹。 他的女朋友频频更换,个个都比她漂亮妩媚,风情万种。使她在一旁如坐针毡。 后来裴玲珑出现。她更加觉得自己的多余,于是只有离去。 事实上,从出生那一天起,她便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的人,根本来到这世上也是错误。 风从窗子里吹进,带来海的腥气。风中,似乎有一个小男孩细细的哭声:“姐姐,回来呀,姐姐,不要走……” 她捂住耳朵,不敢再想下去。泪水流了一脸,却不仅仅是为了吴舟了。 3、 吴舟的病使吴家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可是天池却有办法驱散阴霾。 每天早晨天刚亮,她便起床推开屋里所有的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放明媚的阳光进来,放鸟儿的啼叫和带露的花香进来。 然后为吴舟洗脸,喂饭,然后带他出门散步,然后才去上班。 回大连的第二个月,她便已经找到工作——中美合资“彩视电脑制版公司”的业务经理——薪水虽同在广州无法相比,但也已经不菲。 尽管钟楚博答应承担吴家所有损失,然而家中少了一个壮丁,却添了一个病人,其中苦楚不是一笔医药费便可以解决。这段日子,吴伯伯吴妈妈已经几次流露出放弃的意思,可是天池不肯,始终坚信吴舟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她几乎担下了他所有的生活起居。定期理发,修面,更换四季新衣,一早一晚的散步更是风雨不误。 琛儿取笑:“你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举重冠军。” 天池深以为然。 开始时,她需要同吴伯伯两个人才可以将吴舟自床上换到轮椅上,然而三个月过去,她已经可以将他轻松托抱如婴儿。 幸亏高层建筑里都有电梯。 整个景山小区的人都不陌生那样一幅情景: 一个白衣的女孩,用轮椅推着一个沉睡的英俊男子,一路慢慢散步至海边。 两个人的神态都安详沉静,仿佛可以这样天荒地老而毫不介意。 在海滩上,他们会稍做停留,听潮,聊天。 当然,只有她说,他听。 她相信他听得到。 每天晚上,也要抽出相当时间陪他说话,给他读报,或者弹吉它唱歌: “冷清清的两行泪, 寂寞寞的一段情, 独自站在黑夜里, 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 又一次又一次无语重逢, 几分喜几分悲几分惶恐, 求你求你这次是真莫假, 泪水打湿了永恒的梦。” 这首歌的题目叫做《孤星》,是天池去广州后为了思念吴舟而做,也是她在酒店驻唱时的主打歌之一。 那时她以为今生今世,与他都只能在梦中重逢了。 琛儿说:“如果世上果真有上帝,一定会为你感动,让吴舟重新醒来。” 为了她的祝福,天池深深感激。 但是接下来琛儿又问:“我老哥是否仍然没有希望?” 天池低头,微喟:“你是他妹妹,为什么不劝他迷途知返?” 琛儿道:“我是你好友,也不知道多少次劝你别太痴心,你会听我吗?” 天池无奈。这世上,每个人都欠了每个人一笔债,偏偏负债的和还债的不是同一个人,于是彼此纠缠纷争,终成一笔糊涂帐。 琛儿回家后向老哥复命:“天池要我劝你迷途知返。” 卢越毫不气馁:“只有过不了的坎儿,没有爬不过的山。” “天池可不是一座山。” “我说错了。”卢越立即更正,“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琛儿更气:“天池更不是一只鳖。” 卢越哈哈大笑,随手弹着吉它。“冷清清的两行泪,寂寞寞的一段情……”却是天池的《孤星》。早被琛儿演绎得全家烂熟。 “独自站在黑夜里,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琛儿给他接下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一双眼睛,一双夜空寒星一般冷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属于许峰…… ------------ 第四章 秋坟 1、 大连市白云街,彩视电脑制版公司业务室。 天池正在向老板高络绎抗议,据理力争,像个勇往直前的革命党人。 “It’sunfair!”她对着自己的衣食父母凛然断言,流利的英语和认真的态度让人又气又敬,“不公平!我可以不为自己争,可是我不能看着我的组员吃亏,明明是两个业务组共同努力拿下的生意,凭什么奖金却要厚此薄彼?” 高络绎大表惊奇,可是语气表情都比实际意义来得夸张许多,显然作戏的成份远远超过真实感觉:“是吗?可徐胖子明明告诉我合同是他签下来的,连摄影都是他们组负责。不过考虑你们组也有所帮衬,所以奖金还是辟出十五个百分点,怎么迦利小姐还不满意么?” 这是一个相当戏剧性的美籍华人,祖籍台湾,是个中国通,英文名字叫路易,看来是先有英文名,然后才音译成中国名字的。讲话时喜欢伴随大动作,随便说一句话都似表演舞台剧,而且上演剧目是莎士比亚作品。 关于他同天池的见面,还有一段颇有趣的故事,只是天池自己不知道。 那还是半年前,“彩视”初初建立,高络绎到南方微服取经,假扮寻常客户到制版公司“打价”,正遇上业务主管在大声教训纪天池:“你不是一向喜欢炫耀自己工作效率高吗?昨天发下的15条KIS,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你不知道本公司规定版式图要在接稿24小时内完成的吗?” 天池当时还只是业务部一个负责工艺设计的普通画版员,视诸般无理取闹恶言相向为家常便饭,闻言并不辩解,只一声不响地走上前,把办公桌上一堆文件上下掉个个儿,15张画在米字纸上的版式图整整齐齐地摞在那儿。 那女波士恼羞成怒:“怎么你已经交上来了不早说?要是我不问你,误了工期你负得了责吗?” 天池仍是一言不发,直等她训完了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出去,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愠色,仿佛受冤枉的不是她,仿佛她只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路易好奇之至,忍不住尾随出去用中文问她:“明明那个经理没道理,为什么你不骂还她?” 天池淡然一笑:“我没有义务要去抬举别人的风度修养。” 高络绎为之绝倒,从此对这个女孩子志在必得,“彩视”开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同天池联络邀她加盟,偏偏下属回报说此人已从广州公司辞职,当时,这还曾被路易引为最大憾事。 然而不到半年,她却突然主动上门应聘。 看到她的第一眼,高络绎已经认出了她,可是天池却对他殊无印象。高络绎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是个商人,当然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故而也不说明,只循例淡淡地问了些技术性问题,便决定录用她为公司的业务经理,同原有的业务经理徐九阳分庭抗礼。 天池起初不允:“我不想同别人竞争,只想做个普通的操作员。” 高络绎好整以暇,抱臂嘻笑:“可是业务经理的薪水要高出一倍的哟。” 天池便不响了。天大地大,钱的声音最大,她只有就范。 她需要钱。吴舟的治装费、营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能样样支出都写了单子交给钟楚博报销。人家报恩是人家的德行,自己却不能因此就自视债主。 可是工作以后,高络绎同纪天池两方面却都不由有些后悔。 在天池,是觉得公司里不公平不正常的竞争令人十分厌倦;在路易,则是觉得大跌眼镜,广州的一面之交,曾让他误以为天池是个非常含蓄深沉的角色,及至接触下来,才发现其实是个冲动顶真的小刺猬:每个人都戴上面具致力于拉关系,她却一再为了手下员工不惜与另一业务经理徐九阳斗得不可开交;全公司的人在自己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轻言妄动,唯独她不仅毫无畏惧,且有时近乎咄咄逼人。就像此时,自己已经发话做出分配裁定了,她就有本事当面顶撞,绝不买帐。 “我绝不能同意这样的奖金配给。首先这单生意的原始信息是我们组梁祝提供的,找‘红海’产业负责人谈判的是我,其间小林和小苏又一直在跟单,只不过签约时我刚好在北京出差,您又不在国内,对方要求经理签字,我只有在电话里委托徐经理代签。签约当天就要拍照,也由徐经理代劳,但是照片没拍完我就回来了,仍旧接手这个单子,后来的设计图稿以及和‘红海’几次协商直到最后出胶片找印厂都是我们组的事,怎么能说我们只是起点帮衬作用呢?” 高络绎好整以暇:“你好像每次找我开会都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根据报表,你们组的业绩的确不如徐胖子哟。” 天池有备而战,转身到自己办公室里抱来一摞资料笔直地送到高络绎面前去:“这是上个月我们组的工作纪录。每一单生意从接稿到印刷都记录得很清楚,您有兴趣可以抽样调查,并顺便核对一下同金会计传真到美国总部的两组业绩表有多大出入,我敢担保你会得出同月报表截然不同的结论来。” 高络绎认真起来,眯起眼睛盯着天池问:“你在暗示我什么?” “不是暗示,是明示。”纪天池毫不示弱地回视老板,“彩视的管理一直不合理,造成分工和酬劳的相对不公,这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的纰漏,而是整个规章制度不合理。如果再不改进,您会失去民心。” 高络绎的眼睛重新充满笑意,这个年轻女经理的过分认真和正直总是让他感到好笑,他又微微挑起了嘴角,带一点点逗弄的口吻问:“你在要胁我?” 没料想天池竟然用沉默表示认同。 高络绎反而觉得意外,不禁重新打量着这个手下,可是那眼光,与其说是审视,倒不如说是欣赏。 天池实在称不上娇美,眉毛太浓,眼神太冷,颧骨太高,线条太硬,可是长发如云,白衣如雪,衬着高挑的身材,却勾出一份相当飘逸脱俗的傲人气质来。说是书卷味儿又有着职业女性的凌厉,说是女强人却又不脱小女孩的纯真,那一份矛盾如此谐和地写在一张脸上,让人莫名地就有几分困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呢? 哦想起来了。贵族!是的,天池的身上,带着标准的中国旧贵族的韵味,可是因为堕入风尘,难免多了份沧桑无助。这是一个公主,一个落难的末代公主。 高络绎的眼中突然多了几分真情:“迦利,你这种个性,再不肯学得圆滑点儿,是会吃亏的。” 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一个老板,而只是一个不忍见小辈吃亏的长者,或者说,一个旁观者清的朋友。 天池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觉出了他的揶揄,淡淡一笑,忽然问:“有人吃亏就一定有人受益,那个人岂非是您?” “是我吗?” “实行两列马车不就是为了要引起鹬蚌相争,以便坐获渔翁之利?一个公司,倒有两个业务部,怎么可能没有战争?” 一语中的。不可小觑了此女的聪明心计。 只是被手下看穿是一件事,承认却是另一件事。高络绎不置可否:“我可没逼你宣战,是你自己要当战士的哟。” 天池居然承认:“如果我不是业务经理的话。”言下十分无奈。 路易眼见小刺猬的刺已经收回,十分满意,大施怀柔政策:“今天晚上我太太飞来中国,等下一起吃晚饭吧。” 如此殊荣,天池却摇一摇头:“我有事要早回家。如果不是一定要求加班,恕我失陪,明天再向夫人请安吧。” 恁地不识时务,高络绎不禁摇头,徐九阳可是打中午起就去买鲜花订酒席,准备迎接老板娘的盛宴了。 2、 天池急于下班回家,回的当然是吴舟的家。 进门第一句话照例问:“吴舟哥哥怎么样了?” 吴妈妈的回答也照例只是一声叹息。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是:“玲珑姐来电话了吗?” 答案有时是“有”,有时是“没有”。说“没有”的时候居多,毕竟越洋话费高得惊人。而说“有”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后来便成了固定的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的,原来并不只是女性的生理周期。 但是今天的答案却是“有”。 “玲珑说美国医生发明了一种新药,可以帮助病人恢复知觉,她已经订了几盒,这两天就打包寄过来。”吴妈妈喜滋滋地说。 天池也很高兴。凡是对吴舟哥哥有益的事,她都愿意一试。 换下西装套裙,她开始动手帮吴舟按摩双腿,防止肌肉萎缩。而且那些营养液令他发胖,也需按摩帮助平衡。 吴妈妈在厨房忙碌,吴伯伯一旁打下手,时不时停下来望一眼里屋,若有所思:“天池这孩子,真是不容易。” “唉,他们其实才该是一对儿,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如果舟儿没事就好了,那还补救得急。” “也未必,他毕竟已经和玲珑登过记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还能不能醒?” “嘘,天池听到这话要不高兴的。” 不知怎么,在吴舟的事上,反而是他们有些忌惮天池。 还有什么人比天池更关心儿子呢? 她喂吴舟吃药喝牛奶,可以一滴也不洒出去。没有一个超级特护可以比她做得更好。 她花在吴舟身上的钱,更是不计其数,几乎工资全部所得都交给了吴家。 “如果舟儿真的醒了,是跟天池还是跟玲珑呢?” “当然是跟天池。姓裴的在舟儿最需要的时候一撒手走了,舟儿醒了她再重新回来披婚纱,有这个脸么?” “那也不能怪她。” “哼。”停了一下,吴妈妈又叹:“该催天池买新衣裳了。女孩子,又是做业务经理,不能天天一套衣服出门。” “该的。”吴伯伯附和。 “她身上这一套,还是姓卢的那孩子给她买的。她自己,怎么也不舍得穿好的。” 说起卢琛儿,吴妈妈倒忽然想起来:“对了,听说姓卢的那孩子去钟楚博的公司上班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钟先生说的。好像他们还是在医院里看舟儿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就有了接触,再后来钟先生就把她请到自己公司去上班了,说是做业务员。” “我觉得钟楚博不是好人,该叫天池劝劝姓卢的那孩子,不要跟这种人来往才对。” “你会不会先入为主?舟儿的事也怪不得他,是舟儿自己见义勇为。” “我反正觉得他不是好人。姓卢的那孩子水灵灵儿的,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话音未落,“那姓卢的孩子”倒来电话了:“是吴妈妈吗?我找纪姐姐,她下班了吧?” 3、 “今世今生”饮冰屋幽黯的光线下,纪天池同卢琛儿隔桌而坐。 中间是一杯新磨煮咖啡和一克香蕉船,黑白分明,冷热对比,恰似两个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气质风格——琛儿娇媚天真,热情活泼,天池却为人严肃有余,柔软不足。然而两人点的饮料,却刚刚相反——天池在广州时习惯了夜生活,喜喝热热的新煮黑咖啡;琛儿却正如一般没长大的小女孩,最嗜甜食,酷爱各式冰淇淋。 如此性情迥异的两个人,硬是成了一对最知心的好朋友,不知算不算“异性相吸”的一种特别解释。 此刻,琛儿先大大吃了一口冰淇淋,爽得忍不住“喵”一声表示享受,完了还要竖起五指一一舔净,状如馋猫。然后才忽然端正颜色,石破天惊地问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纪姐姐,你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个贪吃冰淇淋的小女孩认真地讨论爱之真谛看起来未免可笑。 然而天池并没有笑,只是研判地看着她:“那要看你‘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琛儿忽然忸怩起来:“就是看到一个人就会心跳,看不见就时刻想念,总之心里无时无刻都记着他就是了。” “那你已经回答了‘真正’的‘感觉’了。”天池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爱上一个人,那就已经是‘真正’爱上了。” “可是,爱到底该是怎么样的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确定自己是爱吴舟的呢?爱会不会弄错,就像……”琛儿的声音低下来,“就像我对小峰那样。” “你认为,你对许峰是一种错爱吗?” “我不知道。”琛儿抬起头来,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彷徨,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我们两家是世交,两家大人从小就认定我们是一对儿,天天说天天说,说了十几二十年,差不多我一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未来小丈夫了,整个儿一童养媳,概念根深蒂固,想都没想过反对,所以我大学一毕业,到年龄谈恋爱了,便顺理成章跟他走在一起了。” “可是许峰这个人确实不错呀。”天池公正地说,“他相貌好、家世好、学问好、人品好,最难得的,是对你一心一意,为人单纯正直,没有一点时下青年的浮夸浅薄。” “就是了,连你也这么说,他什么都好,无一不好。所以我从来想不到要反对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想说我不爱他,也找不出理由。我又不知道爱是什么,信任、关心、尊敬、亲切,这些加起来算不算是一种爱。以前我常常想,也许我就这样嫁给了许峰,稀里糊涂过掉半辈子,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终于爱上一个人,发现一切都晚了,那可有多遗憾……” 天池听出语病来:“以前你常常想……这么说,你现在不会这样想了?你已经找到另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了?” 琛儿笑了,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神彩:“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可是我知道那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很重,很重,已经绝对超过了许峰。不,是一点儿空隙也没有留给许峰。那个人,已经占据了我心的全部。” 天池忽然觉得不安。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如果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那就不明智。她试图劝服好友:“不要轻易否决一个人,更不要轻易否定一份爱。你同许峰交往十几年,那种感情不是假做得来的,不能说不算就不算了。为人要公平一点,你同许峰,也不是没有开心过。” “可是那不一样。”琛儿又执著地把话题绕回到最初来,“纪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爱上吴舟的?不会从九岁起,你已经知道那就是爱了吧?” 天池叹息:“的确,九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爱,可是十三岁那年,我却已经可以确定了。”她扬手叫伙计再拿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兑奶,就那样一饮而尽。 琛儿对她的这种喝法一惯不能苟同,嘲笑:“纪姐姐你最大嗜好便是自讨苦吃。” 但是天池已经听不进她的取笑,她的思路已回到十年前。饮冰室的灯光似乎忽然暗了,空调也更冷了,她恍惚又置身十年前那片冷寂的山坟。 那年义父去世,吴舟哥哥刚好在外远游未归,是吴伯伯吴妈妈帮助她将义父收殓送葬。 “七七”那天,是个阴冷的日子,风夹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把阴间和阳间混为一谈。她独自带着祭品上山给义父“烧七”。 正是深秋,山中松柏色凋,草木荒凉,阴冷的风在树梢悲凄地呜咽,好像诉说着自己不愿离去却难再归来的委屈孤寂。天池有些颤抖,却仍不犹豫地向山顶攀着。 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天池十分感谢义父对自己的再造之恩,不肯在他丧仪事上略有脱疏。 到达山顶时,全无准备地,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已经先她来到,黑衣黑裤,宽肩阔背,笔挺地跪在义父的坟前,不语不动,仿佛已铸做一尊石雕,黑色的沉寂里透露出遮掩不住的英气挺拔。 天池震撼,整个人忽然软下来,倚在松树上无声地流泪了。 石像回过头来,正是她无时无刻思兹念兹的吴舟哥哥。吴舟哥哥走过来,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附耳低语:“妹妹,跟我回家,好吗?”温柔得让人心痛。 天池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好上,小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山林里迷了路,徘徊良久,终于找到了亲人。 她双手缠住他的腰,委屈地哭起来。 那是她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次哭。从此她知道她是爱他。无可置疑永不更改的爱。秋风旷野,细雨山坟,都是爱的见证。她向琛儿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底生根,再也挥之不去。” 琛儿沉默了。她想起钟楚博。因为吴舟,她同他几次在医院巧遇,当得知他便是赫赫大名的东北第一广告人钟楚博时,不禁又惊又羡,脱口说:“我最向往的就是广告业了,你怎么可以做得那么成功的?” 钟楚博爽朗地大笑:“想知道?那你明天到我公司报到上班好了。” “明天?” “对,就是明天。”他伸出手来,与她重重相握。“明天早晨9点整,你来上班。我让人事部替你安排工作。”非常儿戏的一种口吻,说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琛儿为之眩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一种人,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宛如锉刀,丝丝地有些刮人,却是异常温暖。 分开很久,那种温暖还留在她的掌心,迟迟不散。 第二天早晨,她果然去了,未经任何面试,直接成为钟楚博“忠实”广告公司的初级业务员。并不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可是她已经开始前所未有地热衷于上班,以往每天早晨要老妈三催四请才肯起床,如今闹钟一响,已经上了发条般一弹而起,匆匆更衣上妆,兴高采烈地出门去。 卢越笑喻:“不像去上班,倒好像是彩票兑奖。”形容得再形象不过。 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对话或者交往,无非“报纸广告只是引线,大鱼还在后头”或者“这单生意需要特别盯紧,小鹿你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了”之类。可是几乎他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受益匪浅,令她的进步一日千里。 在同龄人中,“大话西游”的时代里,她见得最多的就是废话连篇却大而无当的浮夸子;而钟楚博,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吐出一颗钉子,钉在最恰当的位置上。他一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这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也是一个野人。可是对她,却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无论家人还是同事,通常都叫她“小卢”,或叫“琛儿”。但是他,管她叫“小鹿”,含糊而亲切,仿佛咬字不清,却偏偏有种入骨入肺的亲昵。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而言,没有哪种喜悦能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更令人心动的了。 有时她坐在办公桌前,心跳会忽然无端加剧,耳边响起一声呼唤:“小鹿”。 明明他不在身边,可是那熟悉的声音明明属于他。 她茫然四顾,最终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心在对自己的耳朵说话。原来耳朵比心更早发现秘密。 后来渐渐发展到只要她静下来,他便在她耳边说话,一声又一声,无休无止。 以往她喜欢在睡前听一会儿音乐,而今每天则由那声音陪她入眠。 她希望可以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也许她并不关心,只要知道那是他的声音已经足够。 长到22岁,她从未试过该种感觉,仿佛整个生命倏然间被充得满至拥挤,又仿佛空荡得可怕,非要紧紧抱握一些什么才可以释怀。而她想握住的,无非是他的大手。那双粗糙、有力、而温暖的手。 除了爱,她不知道再有什么别的感情可以解释该种生理与心理怪象的发生。 天池说:“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里生根,再也挥之不去。”情况与她并不相符。 她没有震惊,不,从来没有,她只是觉得很舒适。仿佛遇到一个久远的故人,煎烛品茗,相对叙旧,说些“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翦窗前,寒梅着花未”的道理,可是真正相思,尽在不言中。 不,她不需要天池的答案,她自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那就是爱。 卢琛儿爱钟楚博。卢琛儿不爱许峰。卢琛儿要同许峰说再见。卢琛儿已经决定了! ------------ 第五章 异类的诱惑 1、 琛儿一直等到许峰通过托福考试整装待发才正式向他提出分手。 许峰震惊:“为什么?” “可不可以不要问?”琛儿咬住嘴唇。为什么?她自己说得清吗?她认识小峰十几年,恋爱也有一年多了,始终相敬如宾,无波无浪,只等许峰考过托福两人便要比翼双飞联手闯天涯去。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标准才子佳人。现在,生活按照既定计划一步步称心如意地渐入佳境,许峰即将成行,多少人羡慕她前程似锦,得天独厚,她却忽然不愿意了。 她看着小峰惶惑而惊讶的眼睛,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和不公平,可是,爱是不可以勉强的啊。以前,她虽然一直对小峰的木讷觉得遗憾,可是同许峰之间未尝没有爱情,只不过,是十分平淡温和情同手足的一份爱,原以为凭着这一点从容迂缓的爱他们可以有一辈子的平安生活可过,可是现在,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她突然发现,这世上原本有另外一种人,她自己原本有另外一种爱,她竟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富于感性和激情的一个人呢。有人不经意地敲响了她的心扉,让她猛醒真正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爱。小峰,小峰是个优秀的青年,但是未必出色。这世上会有千百个如许峰这样的好学生,好青年,但却只有一个会不住地在她耳边讲话的钟楚博。 琛儿叹一气,决定实话实说:“我爱上了别人。” 许峰听到自己恍恍惚惚地在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没有开始。他根本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他知道。” “那又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要关心她。 “他已婚,有妻有子,家成业就。” “那你……” “小峰,相信我不是水性杨花,脚踩两只船。我只是终于发现了我们两个不合适。”琛儿先许峰流下泪来。 许峰惯性地想要去安慰她,却又觉得十分滑稽。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遗弃被伤害的人呀,怎么倒好像她受了委屈似的。琛儿就是有这种本领,不管什么时候都惹人怜爱,没有人可以忍心责备她迁怒她。他心里一阵绞痛,要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爱她至深。 “琛儿,不要哭,好吗?”许峰上前拥抱着自己的昔日恋人。哦从此萧郎是路人了。他递过一方手帕,苦涩地说:“琛儿,以前我从来没有惹哭过你,现在你也不要哭吧,不然我心里太难受。” 琛儿接过手帕,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典型的许峰风格。这年头用手帕的人已经很少了,想到自己不得不伤害这样一个难得的好人,琛儿的泪流得更凶了。 “琛儿,告诉我他究竟好在哪里,我总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啊。”许峰惶惑得像一个捱了老师批评却又不知错在哪里的小学生,却仍不失去他一惯的温文儒雅。 “因为他是他自己。” 琛儿回答得没头没脑,而许峰居然听懂了。 “是,我只是我妈妈的儿子。” 原来他竟有如此的智慧。琛儿有些讶异,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地了解过许峰。但事已至此,她仍是咬一咬牙,坚决地说:“小峰,我很抱歉。” “你永不必对我说抱歉。”他撒开手,转过身去,稍顷,略略平静,眼睛看着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平和地说:“琛儿,我一向听父母的话,可是选择你,却并不是因为遵从父母的意志。从小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时,我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了。你是那些小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永远有干干净净的衣裳干干净净的脸,头发上扎着花,裙子边也缠着花,像个小仙女。记得那时我们一帮男生总是抢着要跟你一组,每次做游戏之前要先猜拳定输赢,赢了才可以同你一对儿。每次出拳我都很紧张,好在总是赢的时候多。有一次惹恼了一个大孩子,拉着你硬不许你同我在一起,还和我打了一架。我打不过,回家找我妈帮忙。” 想起小时候,许峰有些酸楚地笑了,“我从小就总是依赖我妈,连追女朋友都靠我妈帮忙,难怪你会不高兴。琛儿,以前的都不算了,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重新来过,我会好好地追求你一次,让你了解真正的我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差劲。” 琛儿透过泪光望着许峰,她第一次听他这样地表白自己,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她由衷地说:“小峰,你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哪。” 可是,她却拒绝了这个“很好很好的人”,不是吗?许峰有些酸楚地想,但仍竭力做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有你这句话,真让我充满信心。琛儿,等着我,我会变成真正的我自己再来找你的。” 他跨前一步,他们再度深深拥抱,心中一时都充满了感触,仿佛这已是最后一次,又仿佛是第一次。 然而分开时,他还是泪流满面了。 2、 “彩视”业务部收工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可是刚刚四点钟,卢越已经出现在“彩视”接待厅了。 天池的助手小苏递给他一杯冰镇酸梅汁,笑着说:“纪小姐出去了,下班前一定回来,要不,你先等一下?” 卢越常说顶不喜欢彩视的气氛,年轻轻的人老是一本正经地叫这个“小姐”,那个“先生”,令人压抑;且内部结构全部采用玻璃隔断,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而无安全感,时时被人窥视似。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很享受“彩视”的礼貌带来的种种待遇,比如手上这杯酸梅汁。 此时,他将手中冷饮一饮而尽,这才答非所问:“天池做人没徐胖子精明,你们跟着她会不会很吃亏?” 小苏一愣,连忙压低声音:“那倒不会。纪小姐对自己的事洒脱,于我们却很认真。倒是徐经理那组人,有过大家扛,有功他一个人当,才真叫没实惠呢。”说着抬眼往四周溜一圈,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卢越也随着她的目光望了一周,隔着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到电脑室里的操作员在闷头操作,偶尔说句话也都是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是同时又忍不住好奇,时时抬起头来向这边打量。而隔壁徐九阳业务部的业务员更是竖起双耳,一副警花特工状。 卢越讨厌这份儿小心,一份牛工而已,东家不打打西家,至于这般折辱个性?故意很大声地说:“徐胖子就徐胖子,何必还徐先生徐经理的。我亲耳听到你们那个美国老板也叫他‘徐胖子’。” 小苏有些为难地看看卢越,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那是老板,要是我们乱叫,就算僭上,要记过的。” 在“彩视”,有明文规定员工对经理级以上工作人员不得直呼其名,必须称职衔或者“某小姐”“某先生”;但是老美高络绎却从来执法犯法,称呼天池只用英文名字“迦利”,称徐九阳则干脆赠之雅号“徐胖子”。至于他的夫人华筠,则称徐九阳是“小徐”,称天池则连名带姓,直统统呼做“纪天池”。 华筠,原籍北京,约四十许人,没人敢问起她的真实年龄。生得秀丽有余,高贵不足,尽管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并且皮肤身段都保养良好,却不知怎的,枉自读完了大学又嫁入豪门,却总嫌气质中少了几分端庄矜贵,眉眼分开看山是山水是水,合在一起就成了烟笼寒水月笼沙,凭添一股不清不爽的小家子气,看来只像个暴发户的小食铺老板娘。她最忌讳人家说她比丈夫年长,从不许人喊她“夫人”、“女士”,又觉叫“经理”太俗,不够尊贵,故只命令属下按外国礼节称她“华小姐”。然而她自己对别人,称呼中却多半不大恭敬,全不顾及她的外国礼貌了。 华筠抵埠第一天,即在席间听徐九阳对天池多有形容,知道这是一个心计颇深而来路不明的角色。徐九阳似乎随意提起,若有意若无意说:“那位纪小姐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说是应聘呢,又并没经过人事部考核,就是董事长问了三两句话便直接拍板说录用,也没有试用期,而且一来就直接升业务经理,可是业绩又并不见好。大家都说,纪小姐大概是夫人家的什么亲戚吧?” 当时华筠只是笑笑地听着,未置一语,心里早已在意。而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会时,一色黑西装打领带的男士中,身穿白色裙装的纪天池十分触目,不禁令她触动前情,大起疑窦。丈夫高络绎祖居台湾,向来持有重男轻女观念,在中国北京、广州、大连开设的三家分公司所有经理级人士无一女性,且年龄至少也在三十岁以上,以经验见长。唯有这位纪天池,却是个年仅23岁的黄毛丫头,举止言谈又不卑不亢,对自己颇不买帐,倒像背后有多大靠山似。能有什么靠山呢?无非是高络绎的赏识罢了。 但凡已经超过三十五岁却又极不愿意承认真实年龄的女性,都会自然而然地视所有二十几岁年轻女孩为天敌,尤其能干的年轻女孩,那就更是不共戴天。 华筠决定利用自己的身份对纪天池做一场绝不公平的宣战。 她对天池直勾勾打量了五分钟之久,眼神凌厉而挑剔,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常跟董事长顶撞的纪天池么?” 当下所有与会人员一齐愣住,都在第一时间得到明确信息:老板娘不喜欢纪小姐。可是为什么呢,个中原因就只有徐九阳一个人知道了。 天池也是莫明其妙,却似乎并不在意,当下只是淡淡一笑,答:“是,我是纪天池。” 华筠全然不得要领,心中更加有气,却不便发作,只有意不等天池回答完毕已经转向徐九阳:“小徐,汇报一下业务部的工作情况吧。”言下之意似乎只有徐九阳才可以代表业务部发言,全当天池是透明。 至此,大家心中更是了然,老板娘根本没把天池当做经理看待。纪天池能不能在公司呆久,很成一个问题。 会议一结束,天池不得宠的信息已经飞快地传遍每一个部门,跟红顶白原是人之本性,公司员工从此看待纪池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暧昧迟疑。 小苏看在眼中暗暗着急,却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向卢越求救:“不如你劝劝纪小姐,做人圆滑些,也学学徐胖子嘛,拍马屁谁不会,有什么难的?” 正聊着,天池已经推门而入,额上有细细汗珠,看到卢越,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笑着点头:“你来了,琛儿好吗?”开口便是琛儿。 卢越跨前一步:“我正是为琛儿的事找你。能早点下班吗?” 天池抬腕看看手表,说:“能不能等我15分钟?我把这张支票处理完就可以走。” 然而终于走出“彩视”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卢越问:“什么支票那样罗嗦?” 天池答:“是笔空头帐。我有个老客户姓杨,是富华彩印的业务经理,三天两头有生意给我做的,一向没什么麻烦。偏偏这次给出了张5000元的支票,上午金会计退给我说银行反馈是空头,刚才我特意拿到富华给杨经理换,看到他们正在拆招牌。” 卢越“哟”地一声:“那你可要小心他们‘仙人跳’。” “我也这样想呀,可是他们说会计已经入过帐了,支票不是空头,只是印章不符,换张支票重新盖章就行了。不过他们又有一批新单子交给我做,这回是付现金,订金5000,刚好和支票数额相抵。我刚才就是关照会计部,让他们尽快到银行入帐,如果支票仍然空头,就扣下他们的新单子不发片,至少没损失。” 卢越仍然替她担心:“我刚才听小苏说,那个金会计和徐胖子关系暧昧,你小心他们合伙陷害你。” “我会小心。” “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一层捅给老美?OFFICE(办公室)恋情一向是做老板的最忌讳的事,如果高络绎知道自己的业务经理和会计有染,非开除其中一个不可。”卢越献计献策,“只要拆散了他们的黄金搭档,任炒掉哪一个你都会好过得多。说不定全体开销,天下不就是你的了?” “太龌龊了,我不想做这种事。” “龌龊的是他们,他们做得出,你说不出?小苏跟我说的,有一天上班来得早,亲眼看见徐胖子和姓金的衣冠不整从暗房里出来,这可是他们的致命伤,把握机会我保你一击成功。” “可是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我不想拿人家隐私做把柄,胜之不武。” “哎怎么说你呢?”卢越摇头,不知该对天池的迂腐生气,还是该对她的正直起敬,“跟君子斗有君子的做法,跟小人斗却只能按照小人的规则。他们已经工作私情搅不清了,明里暗里双重的狼狈为‘奸’排挤你,你还要讲道义玩清高可就只有自己吃亏了。” 天池想一想,却仍然摇头:“怎么说金小姐也还是女孩子,何必物伤其类?我就是不明白,徐九阳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好,她干嘛要趟这浑水?那天徐九阳太太到公司来找他,挺温和漂亮的一个人,他们的小女儿也很可爱,好好的一个家嘛,他干嘛还要坑人家女孩儿。” “问得好!我也正是想问你,为什么小女孩总是喜欢老男人?” 天池变色:“你是说……” 卢越赶紧摆手:“我不是说你。吴舟还算不上老男人。” 越描越黑。可是天池已经平静了语气,“你是说琛儿?” 卢越已经一头冷汗:“正是。”叹一口气,“我要是不说琛儿,你也不肯出来呀。”说完了,自觉口吻如怨妇,不由笑了。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进一家咖啡厅,卢越先替天池拉开椅子,接着自己在对面坐下来,招手叫侍应来点了两杯黑咖啡。 天池不安:“你不必迁就我的口味。” 卢越故作惊讶:“是吗?你也喜欢黑咖啡?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自作主张,以己度人。” 天池笑了。 每个男孩子在追求女孩子时都会说许多动听的话,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卢越这样来得机巧别致。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琛儿怎么样?” “她突然同许峰提出分手。” “果然。” “你早就知道了?” “不,不知道,可是猜到。”天池向卢越复述了那天在“今世今生”饮冰室里琛儿同自己的谈话。“她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又说她和许峰的恋爱是一场错误。那个时候我就猜到,她大概想‘改错’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位‘对先生’是谁?” “不知道,但也猜到了。从你刚才的话看,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 “钟楚博,对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池想一想:“一个背景性格都很复杂的人。在广告界很有声望,手下媒体十几家,报刊影视灯箱路牌样样都做,天地线无远弗届,有人说他可以不带一分钱走遍整个中国,可是如何发家是个谜。” “听起来很精彩嘛。” 天池看他一眼:“所以令妹为之颠倒。” “能不能安排我见见他?” 天池想一想:“他每个星期三会来探望吴舟哥哥。” 卢越会意:“好吧,那我就赶中午到吴家,守株待兔。” 3、 卢越这是第一次见到吴舟。感觉十分震撼。 只见他身穿白衬衣灰布裤,头发胡髭都整洁清爽,除了脸色较正常人略为苍白之外,完全不似久病卧床的人。而且面目安祥,似乎随时可睁开双眼,要吃要喝,甚至要打球跑步。 卢越不禁感慨:“如果生病似他这般,我不介意自己小病须臾。” 天池诧异:“那为什么?” “可以有你照顾哦。” “可是他未必稀罕我的照顾。而且,他完全不知道我所作所为。” 许多在旁人看起来无比浪漫的事在当事人而言可能十分残酷。 卢越脸上露出恻隐怜悯,不知是为了吴舟亦或天池。 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感慨生之美好。 很多人在困难来时喜欢呻吟:“呵,我不愿意再活下去。”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吴舟。 只有看到他,才可以真切体会目能视耳能听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 卢越陪天池和吴舟一起听音乐,少有的沉默。在吴舟面前,他没有勇气再向天池调情。 一生从没有这样难堪过。 好在不久钟楚博到了,照例带来大量营养品同最新特效药。 吴家父母一早已特地避出,只留天池同他周旋。在钟家,吴舟是他们的恩人;在吴家,钟氏却是罪人。怨天尤人是人之本性,吴妈妈未能免俗,吴伯伯只有干脆实行眼不见为净之明哲政策。 天池为钟楚博和卢越彼此做过介绍,便不再说话。 好在两人都是场面上的人,摄影与广告之间渊源甚深,自有无数话题可聊,应酬得滴水不漏。 钟楚博只停了十数分钟也就告辞。 卢越纳闷:“这家伙也见不得有多么好。又老,又丑,又俗,又自大。” 但是停一下又说,“不过我倒是很理解琛儿会选择他。小疯子跟他没法比,琛儿十年对准一只旧书包,难怪会闷。” 天池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卢越立刻补充:“你可不是一只书包,你是一本常看常新的书,是《红楼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天池不说话,眼睛望向吴舟。 卢越立刻噤口。 由此,琛儿算是通过了哥哥这一关。然而最不能接受她同许峰分手的,是卢许两家的父母。 卢妈妈追着女儿要理由:“你人大了,翅膀硬了,说换工作就换工作,想分手就分手,全不把我们做老的放在眼里,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嗯?” 琛儿千解释万赔礼,终究不敢说自己爱上了新老板,只好哄着老太太打马虎眼:“我是不想那么快去美国嘛,我还小,还没真正定性呢,再说也舍不得爸妈呀。” 许峰也瞒着妈妈:“琛儿担心我去了美国,人走茶凉,不想耽误彼此。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我是不会变的,过个一年半载等我安顿下来,一定马上回来接她。” 两老这才释然:“原来是小孩子们耍花枪,冷一阵热一阵的。反正都还小,不急着结婚,分开一阵子各自闯闯也好,只是要记着常常联络,不许再说什么分手不分手的话了。” 琛儿事后悄悄向许峰谢他代为遮掩,许峰笑笑说:“其实我也是自欺欺人,心里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琛儿反觉歉然。 天池说:“其实许峰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只是琛儿你不懂欣赏。” 琛儿不服:“我哥哥那天看到钟楚博,也说他不错呢。” “你哥哥同你一样,都喜欢搜集异类。”天池不客气地批评,“你们俩锦衣玉食惯了,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只觉得窝头才是天下第一美味。” 琛儿笑:“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钟楚博是窝头,还是你自己是窝头呢?” “钟楚博为人城府极深,阴晴不定,是外星生物和丛林猛兽的结合体,他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所能了解,绝不是好伴侣。”天池立场分明,“不像许峰,整个人单纯正直,充满光明面,又和你从小认识,门当户对,不知多般配,你现在不知珍惜,将来会后悔的。” “人之患,好为人师。”琛儿完全听不进去:“老气横秋。老生常谈。看你也不过才大我两岁,偏有这么多陈辞滥调。” “我并非空穴来风。”天池指出证据,“钟楚博每次抽烟,用的都是一次性打火机。上面的广告字不是某足浴中心,就是某某桑拿间。” “那又如何?” “男人的打火机往往可以泄露他通常的去处,纵不是百发百中,也多半十拿九稳。” “管窥蠡测。” “管中窥豹,亦可见一斑。” “谁要同你掉书包?”琛儿已有些不耐烦。 天池不理她,继续说:“还有,他浑身上下发出邪气…… “说得这么玄。” “相信我,这个人非常危险……” “你对他有偏见。我不要听。”琛儿捂上耳朵。 天池无奈,拿出纸笔来问许峰的联系方法。 琛儿问:“做什么?” 天池没好气:“你自己放弃了,我想抓住机会不成?” 琛儿不信:“你才看不上小萝卜头。” 天池正色:“不要这样批评爱你的人。” “那你又骂我哥搜集异类?” 天池居然老老实实认错:“对,是我不好。我向你哥哥道歉。” “那倒不必,你肯答应我哥约会就行了。” “琛儿,我不勉强你跟许峰,你也不要枉做红娘了好不好?” “那你不许再说钟楚博坏话。”琛儿半真半假,“否则我同你绝交。” 天池心中一凛,好朋友言出必行,倒不全是玩话。她赔笑:“好,我以后都不再说钟某坏话。不过你也不要那么绝地说分手就分手,俗话说的,爱情不在友情在,你同许峰交往十几年了,何必说声断就真的一刀两断了,仍旧朋友来往,保持君子之交不好?” 琛儿感喟:“你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干净利落,怎么唯独感情老是拖泥带水?” 天池自嘲:“我有感情饥渴症。凡是对我有一点儿好处的人,我都会死抓住不放。” 是以她对琛儿的友谊十分珍惜,视如拱珠。 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好像是大学初开学,一日琛儿在军训时忽然哭泣不已,至于无法正常训练,再三询问,才知道是为了刚才收到家中电话,说她养的一只小狗“波波”患急症死了。大家一边劝慰,一边纷纷议论,都觉得她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天池却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到商场买了只白色卷毛玩具狗回来,一直送到琛儿面前:“送给你的,这可是一只长生不老的波波。” 又或者是一夜风大,天池离开自习室时忽然迷路,惊恐彷徨中正逢琛儿从校外回来,牵住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回宿舍。 记不清哪件事发生在先,也说不清是谁先走近的谁,总之从大学一年级到现在,她们一直过往甚密,无话不谈。要说两个人的感情,多少有点既像朋友又像姐妹的。 天池曾隐约透露过,她曾经有一个弟弟,在她9岁时患病早逝。琛儿慷慨允诺:“你没有了弟弟,可是有我这个妹妹,以后我就是你妹妹,你就是我姐姐了。” 从此她们姐妹相称,友情愈久弥坚,渐渐视对方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天池甚至常常感慨:“琛儿,如果这世上没有你,该有多大的损失。”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轻视疏离,可是她不能没有琛儿的友谊。而尊重朋友,首先就要尊重朋友的感情。天池虽然对钟楚博充满怀疑,却也只有敢怨不敢言了。 ------------ 第六章 风中的灯 1、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早晨开窗时已经有寒气袭来。 鲜花的颜色都褪掉了,然秋天的夜空像水晶一样透明,时时有流星划过。 海边渐渐寂寥,再听不到孩子嬉水的声音。 天池给吴舟换上干净的灰色毛衣,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同他一起迎接秋天。 他们仍然每天往海边打一个转儿。 她对他说:“今天的海水格外蓝,不知道游一圈是什么滋味。” 或者,“吴舟哥哥,我想同你一起跳舞。” “昨晚又起风了,我梦见妈妈。” 内容并不重要,那种从容自然的态度最难得。 每个人看到那种情景都会觉得心碎,可是天池视之泰然。 她终于可以同他在一起,对他说话,唱歌,念小说,尤其是,对他朗读那些写给他却从来不曾发出过的信。 从13岁到23岁,十年间,她给他写的信已经可以订成厚厚的一个册子,并且早在听说他要订婚的那一夜起已经尘封。可是现在她又把它们重新翻出来,一封封读给他听: “吴舟哥哥,起风了。风中有我那么多可怕的回忆,可是风中也有你,你秋坟荒野永恒的身影。我奔向你,却永远走不近。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银河哦。 你终于要结婚了。你终于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连背影也不留下。从此以后,在你春风沉醉的晚上,再不会想起我;而在我秋月独凭的窗下,也无缘与你再见。 你将飞往遥远的英国伦敦,飞往那个露浓雾重隔绝了我的视线的雾都。就这样,就这样地走远了,不留下一句话。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生活里的一抹点缀,而只是你偶然抬头一瞥间目光尽处的一缕轻烟罢了。而我,又多么渴望做一缕烟,永远追随你,陪伴你,无远弗届……” 那本书信集,取名《点绛唇》,开篇便是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的《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那并不是纳兰词中最好的一首,可是因为说中心事,就成了她的至爱。 点绛唇。她始终忘不了紫色的雅诗兰黛点上少女红唇的那一幕,从此空闺对月,夜夜相思,事事伤心早。 真没想到,这样快就过了十几年。 海风拂起她的头发,风中,依稀又传来那凄厉的哭声:“姐姐,不要走,姐姐,回来哦……” 天池将头依在吴舟膝上,抓住他的手,驱散那恐惧。 “吴舟哥哥,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孤独。请你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再坚强,她也不过才23岁,内心深处,仍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子。甚至比一般同龄的人更加脆弱。只不过是过早独立的生活赋予了她貌似坚强的外表罢了。 每天奔波于公司与吴家之间,她其实不胜负荷。有时疲惫至极,她甚至希望可以像吴舟那样一眠不起。 一日陪吴舟散步,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 她推着轮椅站在路边树下等那急雨过去,眼看着地面的湿一点点侵近,终于树叶再也承接不住过急过重的雨水,一滴滴渗漏下来。她将身体覆在吴舟头上替他挡雨,轻轻说:“吴舟哥哥,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一语未了,忽然落下泪来。只觉心软得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滴雨水的重量。 这样子疲于奔命,生活的压力却仍然不肯放过她。 星期五下午,临近下班了,金会计忽然叫住她说:“纪小姐,银行反馈,上次富华重新盖章的那张支票还是空头,麻烦你还是让他们用现金结算吧。” 天池心知不妙,一刻不敢停留,急忙赶往“富华”。果然印厂已经大门紧闭,封条交叉,高高地悬着一张停业通告。再找杨某,却是传呼不回,手机不通,早是打定主意销声匿迹了。 为了5000元,“彩视”当然不至于真个上告法庭通缉杨某,却决定将损失算在天池头上,要从她工资中扣除全额。 金会计且幸灾乐祸地通知:“金小姐说了,这是杀一儆百,以示效尤。免得业务部为了盲目增加业务额,就什么客户都接,什么单子都做,一味贪功好进,却视公司利益于不顾。” 天池有气,但不愿与会计多费唇舌,只简单地说:“那好,我找华小姐去。” 这段日子,高络绎回了美国,“彩视”由华筠代行总经理之职。 天池敲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进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华小姐”说明来意,然后说:“业务进到公司,支票到位由财务部签收后才把单子下到机房,成品交付也是由财务核对全款才下令发放,出了事却要我一个人来担,这不合情理。” 华筠高高挑起一对画得又细又弯的三十年代旧上海的长眉,似笑非笑地说:“我早听路易说你口才伶俐。果然能说会道。可是这件事你可赖不了,不找你找谁呢?你是业务经理,生意是你经手的,客户也是你介绍的,你当然要负全责。” “是,我是业务经理,所以我当然要对业务流程负责任。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应该连财务周转的责任也要一肩挑。我的任务是联系客户承揽业务,但是从业务进入公司那一分钟起,已经由财务部和操作室接手,我只能起协助作用,又怎么能对支票去向负责任呢?” “那你的意思是应该金会计负责任了?金会计又不可能提前知道支票空头。” 天池愕然:“可是我更不可能知道呀。我已经提醒过金会计,请她尽快入帐,等待银行通知。可是现在出了问题,却要我一个人承担,这是5000元,只扣我两个月工资,若是五万元,岂非我替公司白做两年?那么业务经理承担的风险未免也太大了。” 华筠冷冷审视着天池,用鼻子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怕担风险就不要做业务经理。在其位谋其政,怎么能见了功劳就抢,看到责任就躲呢?只是在老板面前做做表面功夫,图个嘴头上的好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脚踏实地,真正起到带头作用。”不愧曾经太子脚下,说话恁地道地中国官腔。 天池本想回问她谁抢功劳推责任只做表面功夫了,终究觉得太不礼貌,却忽然想到一个疑点:“华小姐,支票无效应该在三天后就可以体现出来的吧?为什么等到近半个月后才通知我呢?” 华筠将脸一板,颇不耐烦:“你只顾在时间上计较做什么?难道早通知就不会空头了吗?” “可是如果在‘富华’第二笔业务出胶片前通知我,就可以先通知机房停止工作,用他这次的合同预付款来弥补损失,我这次要求对方付的是现金,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呀。” “既然可以用现金结算,那为什么当初你又不坚持让他们用现金换掉支票?” 纪天池直直地凝视着华筠,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华筠根本不要听她解释,也根本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她只是要对付她,为难她,处罚她。可是,为什么呢?金会计这样做可以理解,不消说是为了徐九阳,可是华筠呢?她可是公司的老板娘,利益的直接受损方呀。她为什么要避重就轻,放过空头支票,放过金会计,却独独与自己为难呢? 天池心念微动,不怒反笑,忽然改变话题说:“华小姐,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胜任业务经理的职位,这件事后,我希望可以调到技术部做操作员。” “不行。”华筠很快地打断她,“你是美术专科毕业的吗?你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吗?我看过你的学历了,中文系本科,同制版印刷毫不相干,根本不符合我们公司的录用标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业务部。” 天池不理会她话语中的刻薄,假意坚持说:“我是学中文的。可是我在广州学过操作,修图和排版我都会,就是只做打字录入也行,随便华小姐安排。” 华筠已十分不耐,渐渐焦燥,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不要想了,这么不专心本职工作,我还怎么敢再用你呢。” 这无疑是已经下了逐客令。天池越发明白,华筠所有的做作,目的无非是为了赶她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地恨她,非置之死地而后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华小姐,你对我有偏见。”天池直视着华筠,慢慢地开口,毫不退避。 “没有。”华筠断然否定,不自觉地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但没偏见,路易对你还很有好感呢。我正想问你,路易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又怎么会来‘彩视’的?” 天池恍然。她终于明白这老板娘的心病在哪里,心里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厌倦。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华筠根本不在意区区5000元,那仅仅是她一套时装的价钱。她只是要她走,他们,华筠,徐九阳,金会计,为了不同的原因,联合起来抓住机会演了这一出漏洞百出的弊脚戏逼她就范。自己要陪他们演下去吗?要和这般小丑继续斗下去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况且,胜又如何?斗得倒徐九阳,还能扳得倒老板娘吗? 天池淡淡地笑了,笑得神秘而飘忽。她就带着这个安然的微笑站起身轻松地说:“华小姐,我决定辞职。” 2、 卢越和琛儿听说了天池辞职始末,十分支持。卢越第一个举双手赞成:“你那份工作早就该丢了,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不算,再加上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板和一个指手划脚的醋坛子老板娘,做久了非得癌症不可。” “也不能这么说,高络绎其实人本不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呢,他毕竟曾经赏识过我,单为了这份知遇之恩,也该心存感激的。” 天池素有这份温婉。琛儿想起自己老板,也就不说话了。现时代已经没有太子丹,也没有荆轲。所谓知遇之恩,不过是一分薪水一分力气,并不须割头换颈以报,但吃碗面翻碗底却是最要不得。 然而天池是个闲不得的人,况且手停口停,除却工资并无第二份经济来源,便要翻报纸招聘栏再找新工作。卢越反对:“何必着急?我那本《羽衣霓裳》照片都齐了,就等着设计好样稿送印刷厂做版印刷了。你是行家,不如帮帮忙,多给些意见。” 《羽衣霓裳》是卢越的服装摄影专集,原拟在服装节前出版的,但是卢越隶属市委宣传部,机关做事一向拖沓,便给耽误了。不过也好,他趁机补充进了这次服装节的许多照片和花絮,倒使得影集内容更加充实活泼,只是设计排版难度也就更高。 天池义不容辞,只觉是一项全新挑战,翻看一张张照片,深感技痒,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每天一早陪吴舟做完运动,便到卢越办公室来,选照片,配文字,确定主题风格统一组排,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琛儿下班早也往往会赶来帮忙出主意,写文案,而后三人一道吃过晚餐,方各自散去。 卢越本来只是随口说出请天池帮忙,不料却得到机会与天池如此亲密接触,大喜过望,工作情绪超前高涨,同妹妹堪称一对劳动模范,只差没有以办公室为家。 卢家两老不禁纳闷:“这兄妹俩怎么了?以前棒子打都不愿出门,现在可好,就差没把行李卷搬到单位里去。” 到了月底,影集设计已经大致就序。封面便是卢越为妹妹拍的一张旧照,琛儿穿着临风飘举的宽大衣裳,面海而立,翩然欲飞,旁边配文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翻开来,扉页上是一组盛装照片和另一组家居便服并列排放,横跨两页,图片下衬了烟雨山水减网淡化做底,题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压卷之作则是东西方各式新娘装,天池为之配了一首现代诗: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终究、终究是你的新娘吧” 卢越向来对文字不敏感,见了如此柔媚蚀骨的文字也不由颔首,深感凄惋。琛儿更是怦然心动,忽忽若失。 但是最引起卢越注意的,还是一张晚礼服的配图文字——在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下,一个寂寞的女子支颐独坐,天池在旁边用手写体配着:“所谓家的感觉,就是拧亮了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 那天,趁琛儿不在,卢越对天池说:“为了答谢你的帮忙,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他将她带到一家灯具店,哦那真是一个灯的海洋,吊顶、壁挂、坐地、台式、柜式、莲花、六角、木质、玻璃、水晶、七彩、霓虹……应有尽有。 他对她说:“为自己挑一盏灯吧,我希望它永远亮着,照着你等回你要等的人。” 天池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懂了那句话,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最终她摇头:“每盏灯后是一个家庭,我走过每一个有灯光的窗口,可是所有的窗户都对我关闭。” 她爱的,不是灯,是家。 而他,愿意给她一个家,可是,她会接受么? 但是,她终于第一次对他吐露身世:“我从小渴望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有爸爸,妈妈,弟弟,灯光下,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爸爸可以举我过头顶,用长胡子的下巴扎我的脸……”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不可闻。 她有生父,又有义父。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自小没有过父亲。 小朋友吃了亏可以找父亲代为出头:“你等着,我告诉我爸去!” 老师判罚不公,也会有父亲安抚劝慰:“没关系,长大了你来当校长,派他下岗。” 看球赛,由父亲扛在肩膀,大声挥喝:“加油,加油!嘿,臭球!”遇到合心水的吊带裙子,略施撒娇便可得到:“爸爸,我要……” 凡此种种待遇,统统没有她的份儿。 没有人代她出头。 没有人看她撒娇。 没有人拥她入怀。 弄糖膝下,那是一种梦里的奢望,她没有那种幸运。 她的父亲,早在风中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天池掩住脸,可是并没有流泪。不是不肯,是不会。 有些孩子八九岁还不会看钟表,只说大针指在8小针指在9,可是大人已经欣喜若狂,逢人便夸宝贝是天才儿童,表达能力一流,将来不难想象可以成为世界文豪,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之类。 然而天池七岁已可出口成章,从小学一年级起每次期考门门功课不曾低过90分,难得考一次年级第二,全校师生已经引为奇事,可是亲人却从不为此表扬她片言只语。 没有人为她的进步喜悦。正如没有人因为她流泪而担忧。 所以她学会从不当着人面哭泣。 起初是由于自爱自制,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只怕便是用鞭子抽她,也难以令她当众落泪。 有时,可以流泪亦是一种奢侈。 卢越失措了。天池的生活如此复杂是超乎他想象的,她所讲述的,完全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才有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可是,由此他对天池也就更加好奇了。 3、 奋战一个月,《羽衣霓裳》的设计已经全部结束,只等输入电脑,制版打样了。 卢越问天池:“你给算算,估计这本画册从制版到印刷,大概一共得多少钱?” 天池略略算了算,说:“合一本十块钱左右,一万本总得八九万吧。” 卢越点头:“差不多,加上封套,再用点好纸,我们头儿共批了11万,深圳彩印厂给报了12万五,正侃价呢。” 天池问清封套样式,纸张规格,又用笔细算一遍,肯定地说:“11万以内肯定会拿下来,那家印刷厂试你呢。其实如果自己有设备,所有前期工作处理好,只把出片和印刷拿去外面做,不但省钱,质量也可以保证得多。” 卢越眉毛一拧:“那不如我们自己搞台电脑来做,你从设计到制作一手承担,驾轻就熟,胜过再经别人一道手。” 天池迟疑:“技术上是没问题,可是不仅要有好电脑,还要有好的扫描仪,打印机,和光盘驱动器,而且发票怎么办?” 琛儿的经济头脑迅速动作起来,笃定地说:“没问题。我们钟经理认识那么多大广告公司,他们一定会有你说的那些设备,发票更是小事,听我的消息,三天后一定给你们办妥。” 果然过了两天,琛儿带天池去一间“思达”电脑公司看设备。4000DPI的台式扫描仪,8100型号苹果电脑,EPSON彩色喷墨打印机,竟是十分齐全。 琛儿摆出主人一般的姿态说:“钟经理说了,这里的设备你随便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包你满意就是。” 原来思达本来就是电脑集团,囊括了三维动画,多媒体触摸屏,电脑喷绘等多项制作项目,且同时经营电脑销售与出租业务,与天池自是一拍即合。 天池再见电脑,跟老友久别重逢似,心里十分感触。当下谈妥条件,租用思达设备及办公室一星期,租金2000元,预付50%。 坐在操作台前,天池的手轻轻拂过键盘,仿佛掠过琴键,心中漾过一阵温柔。 琛儿在身后念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卢越则说:“我希望有一天你对我能如对电脑一半亲切,已经心足。” 连续加班三天两宿,样本初稿已经基本完成,喷出彩样来交卢越领导签字。只有一两个细节要求改动,略加上些“鸣谢”之类的字样。 印刷费随即批了下来。天池组好版,将所有数据拷入光盘连同彩样一并寄到广州自己原先服务过的印刷公司去,也就只等着提货收钱了。 计算下来,净赚一万多。卢越见钱来得容易,便不住怂恿天池自组公司,专做制版设计。而“思达”集团老总对天池的勤奋踏实也十分欣赏,有意同她合作。 琛儿献计:“合作不干,太受钳制。要干就干承包,只要月末交上钱,就什么拘束也不用理会。一定要在财务和行政上争取独立,不然始终脱不了打工身份,白白流了汗还要仰人鼻息。” 天池十分心动。 13岁那年的誓言又响在了耳边:“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整整十年过去了,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又一次有机会对自己说:“我要自己给自己做老板。” 天池笑了。 ------------ 第七章 东郭先生与狼 1、 天池的公司很快开业了。 合同非常简单明了——天池租用“思达”有关电脑设备及办公室,月租5000元,耗材另计,发票由思达代开,税金自担,等等等等。 天池自己的公司,叫做“雪霓虹”。 合同签妥,天池只觉眼前的世界忽然大了许多,亮了许多。 海阔天空任鸟飞,她终于可以自己支配自己。 以前在“彩视”同天池合作过的老客户看到开业广告,纷纷倒戈。“雪霓虹”乍一开业,已经生意盈门。 一日正在操作,那位曾经跑掉5000元空头支票的杨先生忽然打来电话:“纪小姐,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合作?”言下十分羞赫。 原来他的境遇也与天池相仿。公司倒闭,老板远走,他们一干业务人员树倒猢狲散,连最后的薪水也没拿到。杨某不愿离开印刷行,于是自己集资另起炉灶,新开一家小型印刷厂,自己做起老板。 商场上哪有不变的敌人,只要有利可图,都是生意伙伴。 天池并不计较因她而丢掉工作,温婉地回答:“谢谢光顾,愿合作愉快。” 不久小苏和梁祝也自“彩视”跳槽过来,照旧跟着老上司。 小苏说:“自从你走后,徐胖子可得意了,不但每天一早一晚要召集业务部训话,还隔三差五地要开会。只差没有黄袍加身,逼着手下三呼万岁了。三辈子没做过经理,真看不惯那轻狂样儿。” 天池诧异:“华小姐许他放肆?” 小苏撇嘴:“他在华小姐面前可是老实,屁颠颠儿一丝脾气也没有,随便华小姐一句什么话,他都当成最高指令,尾巴飞得溜直地去执行。可是华小姐一眼看不到,他就成了公司老大。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不习惯外国规矩,他已经听不惯人家叫他‘徐先生’了,一定要叫‘徐经理’,可是在华小姐面前,他老是自称‘小徐’,一笑满脸褶子,还‘小徐’呢。” 说得天池笑起来。“你这张嘴,也真够刻薄。” 小苏谦逊:“比卢先生差远了。” 卢越嘴头甜出手又大方,每次来“雪霓虹”总不忘买些汽水零食的收买民心,深得公司每一个人的喜爱。连18岁的大男孩梁祝也常常说:“越哥是我偶像。” 理由是“越哥文会摄影,武会弹吉它,又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还不够完美?” 天池叹为观止。 这段日子交往下来,她也觉得卢越为人优点颇多,心性正直,肯上进,可是未免浮滑,举止言谈与自己颇有距离。齐大非偶,她并不打算成为他美女影集中的标本之一。 一日喝咖啡时,她正色告诫他:“卢越,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是一个好的玩伴。” “如果我想找玩伴,根本不会找你。”卢越并不生气。天池这样温和婉转的一个人,居然如此声严色厉地拒绝于他,只能说明一点:她心虚。 “天池,不要这样古板,就把我当作好朋友,放宽怀抱,享受友情,岂不很好?” “可是我怕浪费了你的时间。” “我的时间如何支配不劳你费心。我有大把青春尽可挥霍。”卢越不以为然,“大多数人会认为你这样照料吴舟,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天池脸上变色:“那是不同的。” “没什么不同。各人有各人的痴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痴。天池低下头来,咀嚼着这句话,不出声了。 琛儿自天津出差回来,听到天池抱怨,毫不同情:“这算不算恶人自有恶人磨?” 天池失笑:“我好算恶人?” 琛儿嘻笑,转移话题说:“你猜我这次在天津遇到谁了?蝈蝈,我们的老同学!” 蝈蝈?天池眼前立刻浮起一个微黑而矮胖的眼镜女孩形象,不漂亮,却性感,而且媚,丰满得有些过态的身子充满张力,一对豪乳悬挂胸前,险险就要“推心置腑”。那是一个无论何时看到都不由自主会联想到床的女孩。 大学期间,这女孩可与自己和琛儿的渊源不浅。 不,她尽管也还只是个学生,却绝对已经不能算是“女孩”,而是一个标准的“女人”。因为虽然年纪不足20,可是性经验已经丰富得可以做妓院老鸨,有时熄了灯在宿舍里讲起黄段子,语言之恶俗可以令满室女生恨不得堵上耳朵,尖叫着命她“住嘴”,她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加来劲地说些淫言秽语逗那些她眼中的小白兔们开心。 天池略觉意外:“蝈蝈去了天津?” “不,她和我一样,也是出差,去那儿采购一些广告材料。真没想到那么巧,我们居然会是同行。” “是吗?她做得怎么样?” “比我强,人家已经是总经理了,拥有自己的公司呢,可不是‘雪霓虹’这种小公司,人家占地面积五百多平米,规模大着呢。” “这你又知道?” “她跟我说的呀。”琛儿理直气壮,“她说她专做灯箱制作的。我手里刚好有单大型霓虹灯的生意,就让给她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给谁都是做,不如给老同学。蝈蝈说,她可以只要我市价的85%,收个工本费就算了,也是报答我们当年全力维护她的恩情。” “琛儿,对人有恩,且忌整日挂在嘴边。”天池提醒好友。 “是她自己说的嘛。还说当初要不是我们,她早就被开除了,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我们的,这回难得可以合作,绝不会多收我一分一厘。嘿,这次我要做一单漂亮的给钟经理看看,他一定再加我的薪。” “还要加薪?你半年已经加了两次薪了,还不知足?” 琛儿眯眯笑。一说起钟楚博,她就这一脸花痴状。 天池却只是替好友担心:“你已经同她签约了?” “谁?” “蝈蝈呀。” “那当然。这么好的条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时就签了,连预付款都付过了。” 天池一惊,心里愈发不安:“你在天津就给了她钱?” “是啊。她说就便在天津买材料,带的钱不够,反正合同已经签了,我就从长城卡上提了十万给她。” “你都没有考察一下她公司的实力就轻易签约?” “不会差的。她说她公司就在五四路,包着整整一层写字楼呢,喏,这是名片。她是我们的老同学,还会骗我不成?” 天池接过名片,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记诵。 2、 直到天池把一应资料摆在琛儿面前,琛儿仍不能置信。“不可能,我要找蝈蝈去。” “你去哪儿找她?” “天津。我明天就去天津。” 天池摇头,不忍见好朋友受伤的天真:“你以为她还会在那里等你去找吗?她早又躲到北京行骗去了。”她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北京旅馆的名字和地址。 琛儿疑问地抬起头,天池淡淡一笑:“我去找了大学老师,查出蝈蝈在庄河的地址,她家里人说她刚用这个地址往家里写过信。” 琛儿心中一阵激荡。短短两天里,在她不知不觉中,天池居然做了这么多事:先是到五四路蝈蝈名片上的那家灯箱制作公司查出,她早已因为用过期公章签假合同被公司通报开除;接着到大学里查出蝈蝈家的地址,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庄河向蝈蝈的家人套出她现在的地址。这一番斗智斗力,且不说几多周折劳累,只是想一想她要费多少心机同蝈蝈家人周旋取信已经够让人咋舌的了。 琛儿哭了:“天池,你不该这么好,让我以为每个朋友都应该是这样的,让我对任何人都失去戒心。” 她的眼泪,不止是为了那十万元,更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对人情的怀疑。她从没有想过,竟然可以有人这样背信弃义,这样明目张胆地行骗,这样利字当先,置道义原则于不顾。在她的字典中,原本只有“信任”二字,可是第一次,她不得不再加进一个词:“怀疑”。 她的泪流下来,不能扼止。“蝈蝈那天说得那么诚恳,我真不敢相信她是在骗我。我们对她不薄啊。我不是施恩望报,可是她至少也不该以怨报德吧?现在想想,我真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值。早知道有今,当初不如让学校开除她算了。” 天池也不禁喟然,她知道,琛儿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要解开她心中因为被人欺骗而结下的一个死结。 认识琛儿以来,这是第二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 第一次是因为失去心爱的小狗,这一次,则是因为失去对人性的信心。 她是长大了,可是成熟的代价是什么?琛儿有一双世上最明亮清澈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应该是用来发现美好的。可是偏偏,她却看到了人类的邪恶与阴毒。 天池无声地叹息,缓缓地说:“我们施恩,只是因为觉得应该那么做,不但不能图报,连值与不值都很难判断的。过去那个时候我们觉得应该帮她,觉得她需要帮助也就帮了,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和现在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觉得因为过去帮过她就断定她现在不会骗你,已经是太对自己给予别人的帮助念念不忘了。现在,我们只要考虑怎么对付这一宗独立个案就好,不必思前想后令自己徒增烦恼。” 琛儿是一个有慧根的人,定神想了一想,果然止住了眼泪,却仍是心意难平,忍不住重复着:“她说得那么诚恳,谁能想到竟会是在骗我?以后我还敢相信什么?” 琛儿在第二天北上,只身找蝈蝈追款去了。 天池担心不已,操作时几次出错。好在杨先生是老客户,看出她心神不宁,也不催促,反而说:“歇会儿再做吧,纪小姐是不是有心事,看我帮不帮得上忙?” 天池心念一动,旁观者清,杨某在商场上打滚十数年,对付种种阴谋圈套总比自己有经验。便毫不隐瞒,将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不放心朋友一个人在北京,可是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不料杨先生立刻说:“当然找她老板,公司是他的,钱也是他的,他不急谁急?” 天池犹疑:“可是单子是我朋友签的,她自己闯的祸,也许不愿意老板知道着急。” 杨先生仍在劝:“你想想看,十万元,十万元谁拿到手上也不会交出来呀。当初我老板只亏了你5000块还要跑单呢,何况十万。其实不光是你损失,我最后一个月工资也没拿到,想想打工实在没意思,干脆一跺脚自己集资开了这间小厂,虽然小点,总归自己说了算,过把老板瘾……”这杨先生就是这样,不论说什么说说就会说到自己身上去,而且一说起来就没有完。 然而天池仍是好脾气地听着,心头渐渐活起来,钟楚博人头广地头熟,对这种事一定有经验。是的,钟楚博! 3、 琛儿踟蹰在深夜的北京街头,只是初冬,可是她已经觉得好冷,一直冷到心里去。 刚才,在宾馆里,她终于见到蝈蝈。可是,蝈蝈不但丝毫不觉愧疚,反而振振有辞,将她肆意羞辱。 她就倚在一个与她同居的香港客人怀里,当着琛儿的面调情嘻笑,尽情表演,涂了寇丹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指着琛儿,一戳便是一个血窟窿:“我一直看不惯你们!你,还有纪天池,城里人,大学生,仗着自己聪明,处处比别人拔尖,又专爱冒充唐诘诃德,拿出副救世主的样子来,收买人心。你们帮过我不假,可不是我求着你们帮的。是你们自己想当好人,自己给自己贴金,自己让自己欣赏。你们踩在我头上完善道德,把自己打扮成纯洁善良的天使,却把我当成是脚底下的泥!别以为我受你一点施舍就会感激你一辈子,我打心眼里恨你们,讨厌你们!巴不得看到你们倒霉,或者干脆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们!可是冤家路窄,还是让我在天津遇上你了!你还是那一副天真纯洁的假惺惺的天使样子,我烦透了!活该你上一次当,让我出出心头这口气!” 琛儿被训得晕头转向,这是个什么世界?讨债的人如此无力,欠债的反而有恃无恐。她握紧拳头:“我以为,大学时我们是朋友。” “朋友?”蝈蝈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那样大笑起来,“卢琛儿,别自欺欺人了。你会当我是朋友吗?你当我是脚底泥,是垃圾才对!你们不过在我倒霉的那段时间里尽了点力,扮演了一回唐吉诃德罢了,其实全是假道学,根本没把我当朋友!这以后出出进进照旧只是你们两个,你们俩出去玩出去逛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声半声了?我当时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也不理我,每天在宿舍里闷得要发霉,你们管过吗?你们不过当我是街头小猫小狗,喂了一口食就当自己是英雄,给自己找个施恩发慈悲的机会,过完瘾就算了,才不管那猫狗明天是不是还会捱饿。有些人看到生病的狗会上前踢一脚,有些人却会把它抱回来喂一口食再重新扔掉,让它死得稍微慢点,罪受得再多一点,你以为那是慈悲吗?你们比那上前踢一脚的人还坏!还虚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种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你们不过是表面上客气,可是心里压根儿还是瞧我不起,只有你们俩才是纯洁天使,我就是垃圾,是你们日行一善的对象,根本不是朋友!” “可是我至少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琛儿心中悲凉,流下泪来。 然而天使的眼泪只有使魔鬼更加得意。蝈蝈狂笑着,腻在那个香港客人身上,像舞台表演那样故意戏剧化地做出种种肉麻手势,继续滔滔不绝地对着自己昔日的假想敌尽情报复:“是,你们是保住了我一张大学文凭,让我做‘鸡’也可以做个高级鸡。没错,我说过我会报恩,我现在就还你一张社会大学文凭,教你一个乖,告诉你女强人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个个穿件套装坐在办公室里打两行字就自以为够高尚够白领了,屁!就凭你那点小聪明就想称雄称势,做梦吧你!多吃几次亏,长点见识,看透社会再出来做人吧,小妹妹!” 琛儿至此已经全无反击之力,她眼望着蝈蝈,悲哀地说:“别说了,我不想听下去。还给我十万块,咱们既往不咎。” 蝈蝈更加狂笑起来:“你不想听?可是我还想说,还没说够。钱,谁都想赚,可是你知道我赚得多么辛苦吗?你知道我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吗?卢琛儿,亲爱的天使,你想要钱,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从别人口袋里掏出来,不过,得你自己凭本事。看你脸蛋过得去,十万块也不是那么难挣,运气好一年半载就回来了。怎么样?愿意的话,大姐可以教教你,让给你几个好户头。”说完同那客人挤着眼笑。 琛儿气愤已极,一时竟不能理会蝈蝈的话。及至看到那港客不怀好意地对自己上下打量,才突然醒悟过来,又羞又怕,忍不住捂住脸“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夺门而出。 直到走廊尽头,还可以清晰地听到蝈蝈骄纵得意的大笑。 琛儿觉得痛心。受伤的,不仅仅是脆弱的自尊,更有对整个世界黑白是非的人生观。 这世界真的有公理吗?或者不过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整个一动物丛林。 人和野兽的最大区别不是在于羞耻之心吗?可是为什么越是无耻的人越是无敌? 琛儿走在夜路上,只觉得一颗心孤凄失落得盛满夜的清寒,往事潮水般涌来,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从未发生过—— 大学临毕业只差两个月了,蝈蝈的卖淫行为却突然曝光,理由是实在没有钱缴实习费,不得不偶尔为之,可是因为经验不足,第一次便失手被擒。 学校当即下令将她开除,蝈蝈痛哭流涕,百般解释。是天池和琛儿不忍心她十年寒窗毁于一旦,连夜赶写请愿书,到了熄灯时间了,还躲在被窝里,一个打着手电,一个奋笔疾书,洋洋万言,情辞恳切。事后又到处说服同学签名,一层层地找班主任系主任校长办求情,几乎声泪俱下:“她只是一个年方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个农村女孩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读了四年,就要毕业了却突然被开除,又是为了这样不名誉的事,她以后可怎么见人呢?她有错,可是看在初犯,罪不致死,而我们给她处分是为了帮助她改邪归正,不是要把她逼上绝路。但现在对一个二十几岁就要毕业的女大学生来说,这个时候被开除回家,跟杀她是没什么两样的。这只会更加逼她在自暴自弃的路上滑下去,这可不是学校的本意哦。学校的意义在于教书育人,如果学生犯了错就推出校门交给社会,在学校是干净了,可是于社会于那个犯错的学生却有什么意义呢?很可能是错上加错。又可能她一时想不开,就此自尽,那不是害了她吗?人命关天,希望学校网开一面,重新惩处。” 说得校领导笑起来:“你们俩也太威言耸听了。不过你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们再开会研究研究。” 研究的最终结局是给蝈蝈记一大过,留校查看。 消息传来,蝈蝈喜极而泣:“纪天池,卢琛儿,是你们救了我,我会记住你们的,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的报答! 想起往事,琛儿心凉如水。抬头看一看天,天上一弯寒月冷冷地看着自己,带一份悲天悯人的怜惜,却又夹杂着鄙夷不屑的讥讽。 那阴白的细弱的没有暖意的月亮哦,它是根本不耻于凡夫俗子的无谓的悲愁的。渺小的自己在那么高而远的月亮下显得多么的无力!宇宙何其宏大,自己何其可悲!轻信,冲动,盲目,自以为是,竟会输在一个败类的手下,任其嘲辱而不知应对!自己竟是如此无能哦! 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吗?不!善以善相报,恶以恶相还!自己绝不可以这样无为铩羽,那样,还有什么脸去见钟楚博? 想到钟楚博,琛儿猛地顿住脚步。不,不能让钟楚博看低了自己。 她个性中刚强不服输的一面被激活了,转过身重新往来路上走去。 一定要打击那无德负义的败类,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击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讨回一个公道!她心里一连转过几个念头,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邪恶。 琛儿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像患了柏金逊症那样无法控制。每个人的心性里都是有着本能的动物性的,美丽的琛儿也不例外,她已决心要把自己的美丽变成一份武器向对手报复,向过去报复,向自己曾经的单纯和善良报复! 她低头想看到自己的心里去,那里已经有个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再也修补不来。 好,既然如此,那就玉石俱焚吧! 农夫救醒冬眠的蛇,结果被蛇反噬;东郭先生袋救中山狼,却差点被狼咬死;渔夫打开囚禁魔鬼的瓶子,魔鬼反而抱怨他姗姗来迟而要吃掉他。 如果他们有机会重新选择,也必定会欲置辜恩负义者于死地而后快吧? 琛儿在风中疾速地走着,誓意把自己变成复仇女神。刚烈的冬天的风刮着她大衣的后摆,哗哗地为她的快意恩仇呐喊助威。 是的,我来了,复仇女神来了! ------------ 第八章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1、 夜深沉。 琛儿疾行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的心中充满复仇的烈火和自焚的快感,决意飞蛾扑火来完成一次交易——用美丽交换正义,以公理谋杀纯情。 但是走到宾馆包间的门前,她还是本能地犹豫了,不知该不该敲门,或者像电影中常有的那样,一脚踹开门来。最后,她决定折衷,不敲门,但也没有拳打脚踢,而是平静地推开房门,睁大眼睛无惧地站在赤裸的蝈蝈和半裸的港客面前,努力让自己不要脸红,不要低头,更不要退缩。 蝈蝈诧异地“哦”了一声,对她的去而复返有些意外,却仍然搂着那港客不经意地调笑:“怎么?想通了?要用哪种方法要钱?” 琛儿双目喷火,正欲回答,门外有人替她先发话了:“哪种方法都要!” “钟经理?”琛儿惊愕地回头。 钟楚博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房间,威严的目光向四周略略一扫,简洁地介绍:“这是纪检处李处长,这是公安局孙科长。” 蝈蝈白着脸跳下床来,先发制人:“你们随意闯入人家房间,想干什么?”然而与钟楚博犀利目光一碰,立刻闭上嘴。 李处长嘲弄地:“该你们介绍一下了,这位先生是谁?你们什么关系?为什么来北京?盖了公章的假合同又是怎么回事?” 蝈蝈外强中干,犹做困兽之斗:“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们正正经经谈恋爱,这也犯法?” 孙科长忽然掏出手枪在桌子上一拍:“你现在可以不说,等下到局子里再说吧。” 那香港客人一见手枪,惊得赤着上身就跳下床来,哆嗦着说:“我说,我先说,我本来不认识这位小姐的,我只是到国内来观光,在火车上认识她的,她说要给我当导游……” 蝈蝈望向琛儿的眼光犹如毒蛇的信子,忽然咆哮起来:“卢琛儿,你好!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够狠!够辣!你每次都不给我留一丁点儿自尊!为什么我总是输你总是赢?不会的,不会总是这样!你记着,我会报复!我一定会再找你的!” 蝈蝈被带走了,那港客也被带回局子里录口供。琛儿愣愣地望着钟楚博,犹自反应不过来。这几个小时里的变化太大了,波谲云诡,大起大落,眼着着就要鱼死网破,却突然峰回路转,钟楚博先知先觉一样从天而降,三两下手势,不费吹灰之力,一切已都迎刃而解。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呢,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此刻,这尊神的眼中充满温柔怜惜,同刚才的犀利判若两人:“以后有什么事,别再瞒着我,把你的烦恼交给我,知道吗?” 琛儿重重点头,眼里忽地涌上泪水。 钟楚博更加专注地望着她,那眼神正同他们第一次对视时一样:震动,讶异,惊奇,带着一点点相逢的欢喜,和一丝莫名的感伤。他的声音忽然沙哑:“小鹿,把你的心事也交给我,好吗?” 随着问话一起出口的,是他俯下头,在琛儿唇上迅捷的一吻。 琛儿眼前一黑,只觉仿佛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下来,竟不知道闪避。直到他的嘴唇离开了她,她仍然瞪大眼睛回望着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双清澈无尘的如水双瞳里分明有着孩童的纯真和惶惑,而漆黑的瞳孔深处,是他小小的影子。面对着那样的一双眼睛,钟楚博忽觉踟蹰,生平第一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的天真,单纯,满心里都是爱与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杂念。他怎么能忍心让自己污秽如阴沟一般的历史染脏她的心呢? 他在这样一双无尘的眼睛面前退缩了。 天地为证,即使他一生中从未试过心软,至少这一刻,他是打算过放弃的。 可是琛儿却进攻了。 就在钟楚博转身的一刹那,她扑上去,主动投进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把滚烫的脸埋在他怀里,不许他听清楚自己炽热的表白:“楚博,楚博,我是这样地爱你呀!” 钟楚博投降了。幸福的浪潮一阵阵袭来,只刺得心口微微地痛,一阵强过一阵,而那疼痛中,有最真切的快乐迸出。他伸出手,紧紧地拥抱着她,越抱越紧,越抱越紧,似欲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化入自己的生命中。 琛儿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忍耐着,承受着,也快乐着。他是那么强壮那么有力那么美好呀,依着他就像依到了高山依到了大地,如此地坚实如此地安稳如此地无所畏惧! 无悔地爱一次吧,哪怕只是滴泪摇红的蜡烛也宁可烧作灰烬,哪怕只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也定要舞尽春光,哪怕是一生只唱一次的荆棘鸟也誓必寻到最长最利的那一根刺,将它深深插进自己的胸口,完成今生最美的绝唱。 让痛楚来得再彻底些吧。她无悔!爱只是爱本身,谁要去问条件,谁又要去想结果,既然爱了,也就爱吧,正如活了就得活着一样,它是如此地自然如此地必然而又如此的毅然绝然呀。自己生而在世,不就是为了要等待钟楚博这样一个人与她一起完成一场惊涛骇浪的热爱吗?自己原就是为他而生的呀! 是的,自己一定是为了他而来,走过千年百代,寻遍千山万水,只为了赴这一个心灵之约。虽然迟到,好过没有。只要她遇到他,一切便是天定的缘份,他们将从此相爱,永不分开! 琛儿听到自己的心在歌唱: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终究、终究是你的新娘吧” 2、 在北京的三天是琛儿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 她从没有试过这样地无忧无虑,这样快乐得不真实的快乐。她抓住他的手,穿过广场上溜冰的人群,宁可两个人一齐被撞倒也不分开;她骑在他的颈上,招摇地走过天安门前,嘴里像孩童大样高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她倚在他的臂弯里,于午夜的天坛数星星,捕捉流星的飞逝。 她告诉他:“书上说:如果你能在流星划落之前把衣襟打一个结,心中许一个愿,那愿望就会实现。”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他问,眼里也有两颗小星星在闪烁。 她笑着,不肯说。 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你的愿望,让我帮你达到好不好?” 琛儿更加快乐地笑。 好,当然好。她的愿望,正是他呀。他说可以帮她达到,就一定能帮她达到。 她相信他。 他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向她吐露经历:“我结过两次婚,有一个17岁的女儿。” “17岁这么大?”她惊讶,那不是同她差不多。 “不算很大了。我今年46岁,28岁结婚,29岁得女,已经非常晚了。” 46,刚好大了她两轮,同属龙——神话中一种虚构的鳞科动物。 一条龙是虚,两条龙是虚上加虚。 爱情故事,可能使神话负负得正化虚为实? “我一回去就着手办离婚。” “我信。” “我会娶你。” “我信。” 她笑得是这样幸福。有什么比美梦成真更让人感到幸福的呢? “楚博,给我讲些你的故事。”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穷。三兄弟,只有一套出门衣服,新年走亲戚,只得一个一个地去……” “你开玩笑。” “是真的。” 琛儿泪盈于睫:“那你后来是怎么发家的?” “我拣垃圾,卖苦力,同野狗打架,把狗肉卖给煲仔店老板……” “是靠这样子攒足千万资产?” “不,是靠卖白粉。” “你开玩笑。” “是真的。” 琛儿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做过。我还做过许多事是你想象不出来的。小鹿,我不是善男信女。” “我不管,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就够了。有什么比相知相爱更重要的呢?更何况,琛儿并不相信他所说的。他逗她是小女孩罢了。可是她会证明给他看,她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天真没用。她也可以做一个好的广告人,做他的好帮手,贤内助。 琛儿在星光下满足地笑了。 3、 “我会嫁给钟楚博。”琛儿这样向哥哥和天池宣布。 天池未及说话,卢越已“嗤”地一笑:“等他先离婚再说这句话不迟。” “他说他会离婚。” “他说你就信?” “楚博不会骗我。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天池凝眉:“琛儿,我希望这件事你从长计议。” “没什么可从长计议的。我已经决定了。我可不打算像你,十几年暗恋一个人一句话不说。时间宝贵,经不起那样浪费。” 天池惊讶。琛儿向来活泼爽直,可是这般出口没遮拦却是罕见。她直觉在北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而琛儿因此改变。可是好朋友正在兴头上,她不忍泼她冷水,只得点头承认:“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智慧。” 卢越立刻接口:“是,不等结婚已经‘白头到老’。” “哥哥,你太刻薄了。楚博的头发比你还要黑呢。” “是吗?你看清楚不是染的?” 琛儿气极,抬腿便踢了卢越一脚。 嚎叫声中,卢越早已中招倒地,口中犹诅咒不断:“还有,你得问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如果离婚,打算付太太多少分手费,如果现任钟太太提出要他整副身家才肯放手,他是不是有魄力不爱江山爱美人?” 是玩笑,也是实话。琛儿犹豫起来,爱上一个已婚男人,的确不是1+1=2那么简单。那已经不是加减法,只怕得算上乘除,还有一大堆中括号小括号以及分子分母什么的,那是一道相当复杂的算术题哦。琛儿数学一向不大灵光,忍不住抱住头呻吟起来。 天池问:“这件事,许峰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卢越惊奇:“你同小疯子还有来往?” 琛儿答:“他出国后,一直有信寄来。说也奇怪,我觉得他好像倒比以前更了解我了,话也越来越能说到我心里去。有时候我想,要是没遇到楚博,说不定我真会和他重续前缘的。不过现在不可能了。他再好,也好不过楚博。” “花痴!”卢越用手指在脸上羞妹妹。 琛儿不害羞,故意仰起脸做洋洋得意状。 天池忍不住笑了。不管以后结局如何,能教一个女孩子这样开心,哪怕只有几天也是值得的。 这个时候,她的传呼机响起来,蓝色屏幕上是一条中文短信息:“董事长请你马上来公司谈谈”,落款是“彩视”的秘书于小姐。 天池微笑,典型的高络绎作风,原来他又回大连了,只是难道他现在仍然以为自己有这份资格可以对旧属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吩咐小苏:“帮我到街上买个水果篮送到‘彩视’去,代我问候高先生,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以前的时间都排满了,请他另约时间,我一定准时到访。” 卢越鼓掌:“做得好。他既然可以让秘书代劳,你当然也可以请助手出面,第一回合,一比一平。” 琛儿却说:“不,是纪姐姐略胜一筹。商场过招,除了财雄势大之外,还要比气度心胸,处事得体,若有一半次的缺斤少两,立刻沦为下品,被人看轻,从此再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永世不得翻身。纪姐姐这一手以静制动,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在风度上已经比老美棋高一招。” 卢越大笑:“商场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拍马屁的功夫的确你要排行第一。” 4、 再次回到“彩视”,天池只觉感慨不已。旧地重游,令她有一种十分恍惚而迷茫的感觉,仿佛隔世重来。 “彩视”开业不久自己便来了,设计门面,制作灯牌,规定公司管理制度以及工艺流程,自己都是有份参与的,公司的发展实在也曾渗透了自己的心血,最终却换来那样冷清的怅然离去,而今重新面对,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清的情味。 于秘书见到天池,满面春风地招呼一声“纪小姐”,接着说董事长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请她稍等。 天池微笑答应。 这一稍等就等了整整半小时。 高络绎终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天池正和技术部经理在交换一些电脑特技制作的心得,没有丝毫的焦躁不耐,见到旧老板,甚至十分恭敬,立刻站起身微微点头,且仍然沿用旧时称呼:“董事长。”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池在“彩视”打工时,一再直言忤上,及至离开,可以同对方平起平坐了,反而客气恭谨,毫没有小人得志的轻浮状。高络绎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故意延俄,原本是要教训她昨天胆敢拒约,存心要让她等一等好煞煞她威风的。最好她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自己就可以趁机教训她:“这点小事都忍耐不下,如何可以成大器?”可是没想到天池竟是好整以暇,温文有礼,倒反显得他自己不懂规矩,小家子气了。 高络绎心中说:“嘿,又输一招。”表面上却只得打个哈哈迎上前来:“哈罗,迦利,听说你大小姐现在成大老板了,恭喜恭喜。” 天池只以淡淡的一笑作为回答。 同高络绎谈话永远只是表面上轻松诙谐,实际里唇枪舌剑,语带机锋,紧张刺激得不得了。 天池从头到尾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心里却是又气又叹又紧张。毕竟,送上门来已经处在下风,而且,是她有求于他,并非他有求于她。 “雪霓虹”开业以来,门庭若市,许多老客户尽力帮衬,琛儿借着广告人的身份帮她大做宣传,卢越也一直将市政府的活儿通过种种关系介绍给她,故而天池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梁祝原是负责跑业务的,现在却整天忙着往返于公司和邮局之间了。 大多来制版的客人总是希望出品越快越好,有些报版甚至当天就想要胶片,光盘特快专递到广州已经不符合市场要求,即使发Email过去再特快专递胶片回来还得至少48小时,而且成本也太高,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出片能够在大连当地完成。而在大连,设备最好,合作最方便的,自然是老公司“彩视”。“彩视”的工艺和人事都是天池所熟悉的,若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因此天池今天的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任务在身。 然而高络绎不知是钱太多了还是气太大了,永远是意气为先,生意靠后。听到天池居然有求于己,立时气焰大涨,做出姿态来一口答应:“没问题,迦利小姐开口,我一定全力支持,你需要我什么样的帮助,尽管说。” 临了却报出一个惊人的价目——四色胶片输出每色十六开70元,四张片即为280元,一分不减。而天池自己制作连同输出胶片的事例报价也不过300元。换言之,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成交的价格。 天池微微摇头:“董事长,您不肯帮我?” “帮!谁说我不帮?你是我扶起来的,我当然愿意继续塑造你!如果你愿意回到‘彩视’……” 天池轻浅地一笑:“多谢董事长看重,只是人各有志。如果您真的愿意塑造我,请帮我在大连制版界立下足吧,我会铭感在心。”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又是高络绎先沉不住气,“你辜负我的器重,任性辞职不算,还开了同行公司跟我打擂台。你这不是‘东家跌倒,西家吃饱’?” 天池不禁微喟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高络绎同华筠这对夫妻其实如出一辙,都是怄气比生意要紧。可是,究竟是谁先对不起谁?是谁设圈套克扣自己工资迫得自己辞职?怎么这一切竟成了自己的错? 但是事过境迁,谁是谁非也不必再计较了。天池这回是无奈地笑了:“我能有今天,‘彩视’的确使我受益匪浅,我真心希望还有机会同‘彩视’合作发展,董事长可不可以稍让一让价?” “没问题!”高络绎轻快地说,甚至向天池调皮地眨一眨眼:“你想要优惠是吗?多少?69?68块5?算了算了,不要讲了,67块5好了,每张四开片我算你270,便宜10块钱。10块钱不少了呀,一次10块,十次100,一百次就1000。你一个月总要出百八十套片子吧?呀!那我就是每个月白送你1000块。1000块呀!” 天池望着高络绎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只觉啼笑皆非。当初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离开“彩视”的,所以就成了“彩视”的敌人了。再回来就该提着脑袋爬进来,而不是昂着头走进来,否则就算犯了天颜,就令高络绎难以入目了。他是没有合作诚意的,他巴不得自己倒下来。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和气的笑容,可是彼此却都卯着劲儿,一心要把对方的气焰打下来。何其不幸,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自己,而财雄势厚的却是对方,她有什么机会赢? 然士可杀不可辱,忍受他的嚣张也就够了,不可以再折损自己的傲气,否则更加全军覆没。自己可以输,但不可以败。天池又是微微一笑打断了对方:“哪怕是一分钱的优惠,我也心领董事长的情,多谢。下次回来,请让于小姐提前通知我好吗?希望赏脸容我为您接风。”说罢颔首告辞,转身离开。 留下高络绎,对着她的背影忽忽若失,不禁发起呆来。他又想起广州初见天池时她说的那句话:“我没有义务去抬举别人的风度涵养。”忽然感到疲惫。挥手吩咐秘书,“替我叫技术部经理进来,算一下出胶片的成本费应该是多少?” ------------ 第九章 福尔摩斯的来访 1、 圣诞节到了。 “雪霓虹”放假半日,晚上天池、吴舟和卢家兄妹约齐了去中山广场的尖顶教堂听福音。一行四人,虽然或站或坐,却都是俊男靓女,颇为引人注目。 教堂里拥满了崇洋好奇的学生,所有席位在黄昏前已经订空,还不断有新的人来到,把教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可是看到轮椅驶来,人群还是自动让出一条路,让天池一行顺利通行。 睡在轮椅上的吴舟面容安详,宛如天使。 连牧师也忍不住对他们频频注目,询问天池:“发生了什么事?” “救人时撞伤脑部,已经昏睡半年有余。” 牧师恻然,将手覆在吴舟额上:“愿主祝福他。” 天池忽然泪盈于睫,低下头来。 这个时候,圣徒们唱起了赞美诗: “全能上帝,万福泉源, 恳求垂听我赞美。 上帝恩典,似水长流, 我们高声颂恩惠。 愿主教我,唱诗和谐, 犹如天使颂主前。 上帝恩典,实无穷尽, 主的慈爱不变迁。” 牧师看着天池:“祈祷吧,上帝会听到。”转身回到讲坛。 天池一震,若有所思。 “我如羔羊,迷失正路, 主如牧者来找寻。 救我脱离,一切危险, 为我流血舍性命。” 天池泪光盈盈,在舒缓悠扬的赞美歌中缓缓跪下:“上帝。你在天上几千几百年,那么多人信仰你崇敬你,你必有你的神力。虽然我们不是教徒,却也是芸芸众生之沧海一粟,是你牧鞭下迷途的羔羊。请给我们指引方向,请让吴舟哥哥醒来。他已经迷失得太久,请您唤醒他回到人间。” “我深知道,我心软弱, 容易离开我上帝。 今将身心,献为活祭, 恳求收纳莫丢弃。” 天池心中大震,抬起头来。耶酥在十字架上与她默默相望。 记得第一次到教堂,还是吴舟带她来的。从小到大,吴舟教给她太多东西,他给她人生的第一管口红,训练她穿衣品味,教会她跳交际舞,骑自行车,使用手磨咖啡机制咖啡……他对她一生影响至剧,不可磨灭。 纵然用一生回报他,也是心甘。 她重新合掌,更加虔诚地说出愿望:“全能的上帝,如果吴舟哥哥能够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苦,受一切难。上帝,我心甘情愿,献为活祭,请允许我代替他承受一切。阿门!” 卢越望着天池,虽然不可能听到她的祈祷,可是也已经猜到大概,不禁动容。 琛儿低声说:“他是她的十字架。” 卢越却感叹:“可也是他的上帝。” 她崇仰他有如神明,爱惜他有如眼珠。这世上竟有那样深挚彻底的一份爱,叫其他人如何介入?卢越对自己的追求计划颇无信心。 琛儿问:“为何不祈祷?” 卢越苦笑:“怕上帝顾此失彼。” 此与彼,孰重孰轻? 接着他反问妹妹:“你呢?为什么到了庙里又不烧香?” “不知道该怎么说。”琛儿凝眉,“跟上帝说:主啊,求你让钟楚博离婚,抛妻弃女来娶我吧,阿门!上帝会答应我吗?” 卢越点头,正欲说话,忽然眼神一定:“咦,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钟楚博?” 琛儿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不远处钟楚博正紧锁眉头,在闭目聆听圣乐,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女子紧紧箍住他手臂,一个年纪略长,穿青狐大衣,大串金链子,大颗钻戒,珠光宝气隔着十来步远已经晃人眼睛;另一个年约十七八岁,长相与钟楚博有三分相似,头发削得又短又薄,学时下青年那样染成栗子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没半分安静。忽然与卢越目光相对,呲牙一笑,做个鬼脸。 卢越毫不示弱,立刻挤眉弄眼还以颜色,口中喃喃说:“左牵黄,右擎苍。” 琛儿想笑,却整个人僵硬得甚至做不出最简单的一个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钟楚博的妻子女儿。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 在上帝的面前。 钟楚博似乎受到某种感应,忽然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毫不迟疑地望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于空中相撞了。 似乎有电光闪烁。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赞美诗的歌声,隔着上帝的牧鞭和《圣经》的戒律,他们的目光于空中毫无阻碍地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那女孩子觉察到父亲的变化,碰碰他的手臂说了句什么。于是她的母亲也跟着转过头来,疑惑地打量着琛儿。 琛儿觉察了,却只是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如同中盅,只是悲哀地、悲哀地注视着钟楚博。 钟楚博先恢复常态,向夫人女儿说了几句,便率领家人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笑着招呼:“这么巧,你们也来了。”接着向吴舟弯下腰来,说:“我好久没去探望吴先生,他好些没有?” 那女孩子不耐烦这样的应酬,口快地说:“我叫钟小青,是我爸的独生女儿,这是我妈。” 卢越笑,学着她的口吻自我介绍:“我是卢越,是我妹妹的哥哥,这是我妹妹琛儿,这是纪天池。” 钟小青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与敌意:“原来你就是卢琛儿,我知道你,你是我爸的手下。”又问卢越,“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卢越答:“我是摄影师。” “开照相馆?拍写真集?” “不,没那么酷。我在机关工作,这是我名片。” “你有拍过裸照吗?”小青追问,她似乎对卢越颇有好感。 卢越笑了:“不,我是拍服装的,不穿衣服的不拍。” “那多没意思。”小青挑衅,“那你有出过摄影集吗?” “刚刚有。叫《羽衣霓裳》。” “《羽衣霓裳》?我看过呢。是你拍的?能不能也给我拍一组照片?” 另一边,钟楚博也同天池有问有答,内容无非是吴舟的病情。琛儿微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天池,目光只不肯再与钟楚博相接。 可是男女之间,一旦发生了某种情愫,就是掩饰得再好也还有蛛丝马迹会在空气中流露出来,被有心的人察觉。 而许弄琴就是一个有心的人。此刻,她正以一个疯子的精明直勾勾地注视着琛儿,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与自己丈夫间非同一般的情份,绝不是老板与员工那样简单。 琛儿被那鹰隼般的目光盯得极不舒服。天池察觉了,立刻说:“我们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笑着向钟楚博告辞。小青犹不住叮嘱卢越:“明天。明天有时间吗?我找你拍照好不好?好不好?” 新一轮的赞美诗在这个时候响起: “复活良辰喜乐来临,阳光四射更见光明; 迷惘双眼而今复苏,使徒得见求主重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耶酥基督温和君王,求你来临常驻我心; 但愿从今诚心事主,向你献上感恩颂扬。 哈利路来,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琛儿深吸一口气:“比做贼都险。” 天池看她一眼:“那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琛儿对答如流:“只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池摇头:“饮鸩止渴,自讨苦吃。” “人之砒霜,我之蜜糖。” “愚不可及。” “愚?你愚还是我愚?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喂喂喂!”卢越抗议,“你们两个,不要在我面前讲外语。” 天池和琛儿一齐笑了。这卢越,自有他的幽默与可爱。 风细细,照着月光下走着的几个年轻人,正是各有各的怀抱。 晚风吹送,“哈利路亚”的唱诵依稀远了。 即使真有上帝,他听得清那么多人的心声吗? 2、 第二天是吴舟复诊的日子,天池一早已经陪他在医院等候。 陆医生出来看到,感喟说:“你清新得如同早晨的露珠。” 天池起初以为是恭维女子的例话,只微笑表示领情。 但是他接下来说:“我从医多年,不要说植物人,单是瘫痪或者伤残卧床者,只要不能自理,十个人有十个人会得褥疮,且浑身发出异味,你是唯一的例外。” 天池这才明白过来医生指的其实是吴舟,不禁感动。自己的所做有人看到且表示赞美是一种福份。在这一刹那,陆医生同她的相知抵过寻常朋友交往十年。 她忽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我们昨夜去过教堂。” 没头没脑,但是陆医生居然听懂,闻言立即答:“上帝必会听到你祈祷。有你这样的照顾,他不醒来简直是一种罪过,连我也觉罪孽深重。” “医生言重,何必自责?” “医生医生,我到底医活了几个人?”不知为何,陆医生今天的感慨特别多,“会用听诊器、照两张X光片也叫医生,同上帝如何比?” “不是有话说,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天池安慰医生。 陆医生却继续牢骚:“是,在上帝照料不到的小节上,比如伤风感冒,可由医生亲手开药。” 天池笑了。可见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快乐。 她走出医院时,发现卢越在门口坐等,见了面,远远地先问一声好:“嗨,天池,嗨,吴大哥。” 天池十分感激,他没有歧视吴舟,当他是正常人一样礼貌周全,这使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温婉:“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来看看奇迹是否出现。” “什么?” “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一早已帮你唤醒吴大哥。” 天池微笑,她喜欢这祝福。不论真假,能听进耳的就是好话。 卢越道出实情:“说真的,你今天能不能请假?” “做什么?” “钟小青一早给我打电话,约我来她家给她拍照。我也很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所以招之即来。” 天池明白,卢越是为了妹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是,爱情什么时候竟变成一场战争了? 3、 钟楚博的家就在吴家前方约500米处,是一座室内三跃层小型别墅,装修很豪华,可是门口小花园里草木凋零,有股衰败气。 卢越批评:“焚琴煮鹤。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是钟小青亲自来开的门。 卢越眼前一亮:满堂红木家俱,古画屏,都是拍照的最佳道具。可是都蒙着细细一层灰尘,仿佛没有人住的样子。四壁挂满名家字画,百宝格上摆满古瓶瓷器,都胡乱地拥在一起,浑无章法。 他不禁再念一遍:“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钟小青看到天池,大为不乐,质问卢越:“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是同她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吗?” 卢越笑:“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 天池不同她一般计较,笑笑说:“你们拍照好了,当我不存在。” 保姆斟出茶来,天池端了一杯,坐到窗前看风景。 钟小青老大不客气,果然当她不存在,只顾缠住卢越,花枝招展地摆出各种姿势让他拍照。 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多半九成新,统共没穿过几次。可是大多花哨有余,俏丽不足,又多与她年龄形象不符。卢越更加叹气,这一家子人,统统没有品味,只差没把钞票直接贴到身上算数。 一直忙到午饭时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天池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来了这么久,可是女主人始终不曾露面。 卢越提出告辞,小青不允:“你帮我拍照,我请你吃饭。阿姨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呢。” 卢越说:“你妈妈呢?你们不一起吃饭吗?”由此可见,天池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小青犹豫:“妈妈不喜欢见客。” “带我参观你的家。”卢越提出要求。 小青欣然同意,带着他一层楼一间房地参观。“这是大客厅,这是内客厅,这是餐厅,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爸爸的房间……” 卢越诧异:“你爸妈不住在一起?” 小青脸上有些黯淡:“妈妈身体不好,医生说最好静养。” 这算是理由吗?卢越同天池交换一个眼神,疑窦丛生,可是毕竟是人家家务事,不便多问。这个家,大归大,可是没有人气。而且,不知为什么,虽然窗帘大开,室内却总有种森然的感觉。 天池扶着楼梯向客厅张望。小青忽道:“小心那扶手。” “怎么?” “去年妈妈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说起当年意外,小青至今心有余悸,“幸亏没有事,可是妈妈从那以后就搬到楼下去住,再也不敢上楼来。” 天池望向楼下,似乎看到地毯上犹有血迹殷然。那地毯当然已经换过,可是她仍然觉得不安。脊背上一阵阵发冷,似乎有人在身后窥视。她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可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只有越来越强烈。 卢越蹲下来检查一回,扶手显然已经修过,固若泰山。 “事后你们没有告装修公司么?” “爸爸说好在没出事,又不在乎他们赔那点钱,算了。”小青说着,推开书房的门来。 那是一间真正的书房,一格格架子上摆满各国各代的大部头丛书,从文艺小说到哲学理论应有尽有,甚至有许多还是名贵的绝版书。可是同楼下的家俱一样,都蒙着细细灰尘。 卢越再次叹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参观完毕,饭菜已经摆出来,果然四菜一汤,十分精致可口。 而许弄琴始终不肯露面,饭菜都由小阿姨端进房里去。 卢越吃得很满足,添了两次饭,还特意多喝一碗汤,完后要手巾来抹了嘴,再次告辞。 小青不悦:“吃完就走,哪有这样的?” 卢越笑:“有这样好菜好饭,还怕我走了不来不成?” 小青大喜:“你会再来吗?” “随叫随到。”卢越答应,但是笑容里明显没有诚意。 小青虽然年轻,也知道冒进无益,恋恋不舍地送两人出门。 走出好远再回头,还可以看到她站在门前不住挥手。 天池恻然,这个骄纵的小姑娘内心其实相当寂寞。 卢越说:“为什么我觉得那华丽的家好比一个活死人墓?”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电影布景。” “总之不是真的。” “你有没有注意看那楼梯扶手?” “刻花很精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那扶手,不像可以轻易松动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天池看着远方,“只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 第十章 惧风 1、 钟家。 钟楚博告诉太太:“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春节后才回来,这笔钱留给你,自己带小青出去走走吧,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不必替我省。” 许弄琴却看着那叠钱面无表情:“我不要钱,我要跟你出去。” “我是公事。”钟楚博立刻焦躁起来,挥挥手不容置辩地命令,“让你呆在家里你就呆在家里,别老跟着我。” 许弄琴仍然面无表情地坐着,隔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看见卢琛儿的哥哥了。” “什么?”钟楚博一愣,待到听说了卢越和天池来访的始末,不禁变色,立刻叫来小青详问:“谁让你随便让人到家里来的?” 小青不悦:“怎么?我也是这家的一员,为什么不可以在家里招待朋友?” 钟楚博脸色稍霁:“那倒不是。不过你妈身体不好,能不要让外人上门,还是不要叫人来的好。” “可是我想交朋友。” “那么找同你年龄相近的人玩。” “他们太浅薄。” 钟楚博笑出来:“你知道什么是浅薄什么是深刻?” “像卢越那样就很好。” 钟楚博不安:“他妹妹是我公司员工,你该叫他叔叔。” “那个卢琛儿,是你新女朋友吧?” “你听谁说的?” “妈妈说,你又提出离婚了。是为了那个卢琛儿吗?” 钟楚博大怒,严厉地看着许弄琴:“你跟女儿说这些?” 许弄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辩道:“我没有,我也是听说。” “听说?听谁说?”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和卢琛儿在北京姘居。我本来不信,可是你从北京回来就提离婚……”她幽怨地看着丈夫,“那天我在教堂看见姓卢的第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你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你什么时候那样看过我?” “你知道了也好。”钟楚博忽然挂下脸来,“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 “你还是要离婚?” “对,我要离婚。” “不,我不离!”许弄琴忽然尖叫起来,说发作就发作,疯态毕露,“我不离婚!死也不离!你有种就杀了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你胡说什么?!”钟楚博大怒,对着妻子的脸猛击一掌。 许弄琴整个头被打得扭向一边,披头散发,却仍然嘶哑地嚎叫着:“我不会离婚的!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姐姐,不在乎再多杀我一个!” “你住口!”钟楚博冲上去,一把掐住许弄琴的脖子,“你再说一句,我就掐死你!” “你掐死我吧,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告诉那个卢琛儿,我也绝不会放过她!她要敢和你在一起,我就杀了她!” “你敢?你想杀她?我先就杀了你!”钟楚博的双手慢慢收紧,“你去死吧,死了,咱们就都解脱了!” 许弄琴挣扎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我不死!我要她死!姐!弄箫!你在天有灵,帮我呀!” 听到“弄箫”的名字,钟楚博更是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有如老树盘根,切齿道:“你还敢胡说?好,我让你死!让你去和你姐姐做伴去!你去死!” “爸,你在干什么?”小青尖叫着,满脸是泪地去掰父亲的手,被钟楚博一振臂摔倒了,爬起来又继续冲上前去。小阿姨也被惊动了,扎撒着两手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钟楚博清醒过来,撒开手,呼呼喘气。 小青跪在他脚下哀哀地哭,忽然觉得支持不住,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这个家,太像一个疯人院,她觉得自己也要疯掉了。 钟楚博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妻一女,忽觉无比厌倦,披起衣服转身出门。 这个时候,他唯一想见的人就是琛儿,纯洁干净如清晨露珠的卢琛儿。她是他的天使,可以让他忘记一切邪恶,振作快乐地做一个人,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 可是,如果琛儿知道了他邪恶恐怖的过去,还会继续跟着他吗? 钟楚博抬起头,苍穹深处,有星星点点,在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他多想带琛儿远走高飞,走到大太阳底下去,离开这一切的阴暗! 想做便做,钟楚博从来不懂什么是犹豫,什么是道理,他立刻拨通了琛儿的电话:“小鹿,跟我走,好不好?” 2、 春节。可是吴家没有笑声。 天池很想让吴伯伯和吴妈妈能像往年一样开开心心地过年,无奈她不是一个活泼的人,没有制造热闹的本领。 这时候就看出卢越的能耐来了。初一一早,他已经上门拜年,卜见面便是一大堆吉利话:“吴伯伯,吴妈妈,过年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恭喜发财,开门见喜,喜上眉梢,好事成双,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大吉大利,同心同德,白头偕老,相亲相爱……” 吴妈妈先还是客套地笑,后来便绷不住真乐了:“你这孩子,都说些什么?拜年又不是参加婚礼。你妹妹呢?” “她去珠海了,过完年才回来。”卢越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挂鞭来:“吴妈妈,我们放鞭去,弃旧迎新,新年新人新气象,吴大哥一定会在新年醒过来的!” 一句话,倒又让吴妈妈感慨起来,看着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再看看自己的儿子,真是百感交集。可是终究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好意,便半推半就地被卢越和天池掺到阳台上,当真看起放花炮来。 热闹一番,又吃过饺子,天池便要回公司去。卢越吃惊:“大年初一你也不放假?” 天池解释:“昨天下午有个广告公司的客户有笔急活,千托万请要我务必在今天傍晚以前交彩样给他,我已经接了,不能误事。” “那加急费得收他百分之三百。” “那是笔小生意,又是老客户……” “你是说,一分加急费也没收?” “报版广告。什么时候不急?又什么时候给过加急费?只是碰上过年这样尴尬时间,大公司都不肯接活,只好我来奔命罢了。” 卢越悻悻:“早知道,做你客户好过做你朋友。琛儿不在,你也不陪我,大过年的,个个扮女强人,只剩我一个富贵闲人无事忙。” 天池抱歉地笑着,还是换上衣服出发了。 偌大的“思达”电脑集团写字楼里,除了门卫,就只有她一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配着不时响起的鞭炮声,显得格外寂寞。 一直忙到黄昏来临,客人上门取货来了。并不是那相熟的业务员,却是个三十多岁的新中年,见到天池,彬彬有礼地问:“请问纪小姐在吗?” 天池站起,点头:“我就是。” “你?”来人微微一愣,解释说:“我是说,‘雪霓虹’的经理纪小姐。” 天池笑了:“我有什么不对?” 来人反而不好意思:“我是‘前卫’广告的陈凯。” 哦,大老板亲自来了。 天池自己一向身先士卒,对一线干活的人素有好感,并不计较陈凯方才的失礼,立刻取出彩样给对方签收。 陈凯签了字,赞叹:“又快又好,你可真是我们的救星。我请你吃饭可好?” 天池笑着婉拒:“还要回家过年呢。” 陈凯若有所失:“也是,那么,谢谢你!” 天池微笑。客户都是这个样子,求你的时候可以把你夸上天去,可是一星半点不满意,立刻翻转脸来,只差没把货品直接摔回你脸上。而且,即使那样,你也只有默默承受。 果然,陈凯接下来说:“还是你们‘雪霓虹’好。昨天我去‘彩视’,他们居然开口要付三倍加班费,我当即告诉他们:这辈子都不要再想同‘前卫’合作。这一年来,我们‘前卫’让他们赚的已经不少了,到了应急的时候,六亲不认,什么东西?!” 天池愕然,没想到自己竟无意中同旧公司做了对手。高络绎已经答应以合理价格同天池合作,双方关系刚刚解冻,忽然出这样一个插曲,说不定又要重新告急。岂不正应了高络绎的那句话“西家吃饱,东家跌倒”? 然而,即为同行,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她低下头,并不接话。 陈凯十分诧异天池的静,忍不住说:“真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的。听别人说纪天池是从香港过来的,又漂亮又精明,特别会打扮,口才手段一等一。所以一直很好奇,可是……” 天池替他接下去:“大失所望是吗?” “大跌眼镜才真。”陈凯说着像模像样扶了一下眼镜,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身说,“真的不能一起吃顿饭吗?” 天池又笑了,温柔地摇头。 陈凯支吾:“还不下班吗?外面起风了。” 天池没有听清,做一个疑问的表情。 陈凯忽然莫明其妙红了脸,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待到下了楼,却又讪讪起来。三十多岁,不年轻了,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仿佛十七八毛头小伙子,浑无经验。正是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什么不妥。 而“雪霓虹”里,天池也是感慨莫名。她不过是在广州打过一年工,可是江湖抬举,擅自替她改了籍贯,成了香港人了。 她当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人们对成功女人最常见的诬告便是:她是一只狐狸精,顶擅长拿男人做垫脚石。 看来她在众人口中大概也份属“狐狸精”一族了。 可是不见得有人见男子成功便怀疑他是小白脸,独女人似乎不做凌霄花有所攀援便不可能长得大见到阳光。 大年初一,家家团圆,她却独自躲在办公室里加班。这样的辛苦,竟也不能令谣言止于智者。 天池深觉疲惫,忽然心灰意冷,径自推开办公桌上杂物,伏下头昏昏睡去。 2、 不过只是小眠片刻,却有乱梦无数。 天池在梦中与徐九阳大打出手,所有客户俱反面相对,天池仓皇逃跑,然而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她惊恐已极,哭泣起来。 醒来,只觉得比睡前更加疲惫,而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一个花季女子,拼搏挣扎到如此艰辛地步,也算可怜。居然还有人怀疑她恃色生财,执意要找出她身后的操控者。真也叫没话可说。 天池锁上门离开公司时,发现起风了。 风声呼啸,万家灯火汇合着鞭炮齐鸣,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快乐的家庭,每一声鞭炮都是一句兴奋的喝彩。充满了春节气氛的硫磺味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衣服里,头发里,可是别人家的欢乐却一点也走不进她的心,她也走不进任何一个有灯光的窗口,却走进越刮越猛的风声里,走进不愿想起却无时或忘的回忆里。 天池忍不住瑟缩地抱紧双肩,却还是有冷渗入骨髓。风扬起满地爆竹的碎屑迎头盖脸地扑向她,她站下来茫然四顾,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见一辆出租车经过? 哦,司机也是要过年的。肯在这满天花雨中静坐打字的,也只有无家的她才做得到吧? 天池的头发被吹乱了,她本能地用手挡在眼前,却听到风里依稀有人在哭,在喊,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天池惊悸地回头,风砂齐舞,迷茫中有个湿淋淋的女子在风中向她走来,头发衣襟犹自向下滴着水,扎撒着两只手。 她的手一定很冷。 天池颤栗地闭上眼睛。 那女人不见了,换成一个脸色青白的小男孩,手一下一下地拍向虚空,踏着一地的红绿纸屑笑嘻嘻地走过来,嘴里喊着:“姐姐,不要走,不要走哦……” 爆竹在他的身前身后炸响,在他的身体里炸开,放出绚烂得诡异的烟花。 不,不是花,是血!冰凉湿冷的如水的血! 血在空中炸开,漫天漫地地飘洒下来,女人和孩子都有着尸白的面孔,扎撒着手披着一天的血雨腥风向她走过来,走过来,永远走不近,却又永远在走近,她们在风中对她喊着:“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不!天池惊叫起来,掩住耳朵发足狂奔。不!她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一颗心跳得像要炸裂开来,归入到那一天血雨中去。 风在追她,在喊她:“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不!不!不! 天池奔跑,忽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她忍无可忍,狂叫起来:“不!不!” 对方以更大的声音更大的力量抓住她,摇撼她:“天池,是我!是我!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了?” 天池犹自奋力扭动着:“不!不!” 对方一记耳光打过去:“天池,醒醒!” 天池被打愣了,面色惨白,眼神狂乱,可是渐渐清醒过来,懂得看人——那人是卢越。他特地接她下班来了! “卢越!卢越!”天池抓住卢越的手,忽然软倒下来。 3、 卢越认识天池多么久,就追求了天池有多么久,可是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仓皇失态,只觉得诡异极了。 可是问她,她却只是支吾:“我迷了路。” “迷路?”卢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天池亦深深苦恼,艰难地解释:“刮风了,我迷路……我常常会在风中迷路。” 卢越忽然想起琛儿说过的,天池最怕的是风。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加迷惑。可是这不是询根问底的时候,他只有紧紧地搂着她,一路将她送回家去。 天池站在吴家楼下向他告别:“卢越……”她的眼睛里写着感激,然而一句“谢谢”终未出口,最终只是点点头便走进了电梯。 卢越反而觉得开心。天池不再同他客气,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很亲密的人了呢? 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可是这次不是去看天池,而是登门拜访久未见面的老同学——心理医生程之方。 在程之方商住两用的诊所里,两个大男人一打啤酒,两包花生,一起度过大年初二。 程之方说:“我无家可归,只好困在蜗居喝酒发牢骚,你有家有业的,怎么有功夫陪我,日行一善不成?” “那倒不是,是有事请教。” “你有心理暗疾?” “胡说,你才有,能医者不自医,天下最失败的心理医生就是你。” “揭我短?罚酒!”程之方说着自己先对着瓶子痛饮一口。他原藉西安,因为爱上自己的女患者而被迫离乡,至今提起犹悻悻不已。“这辈子最后悔就是一个憋不住跟你说了实话,你再次次拿这个来糗我,小心我给你好看。” 卢越亦自觉过份,切入正题:“在你悬壶史上,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例子:有人特别怕风,以至于一刮风就迷路?” “很多。” “真的很多人怕风?” “不一定是风。也可能是水,是某样具体的东西,或者某种颜色,甚至某种天气。还有人怕看阳光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然而万变不离其中,多半是由于心理问题引起。”说到自己的本行知识,程之方振作许多,侃侃而谈,“比如你说的这一例,原因不排除三种:一、患者曾经在风中经历不愉快事件;二、大风曾给她造成至大损失;三、风给她某种心理暗示,对她而言代表恐惧或者邪恶。其中又以前两种最为常见,也较合理。因此类原因致病的患者属于轻度心理疾病,只要找到导致她害怕风的真正原因,解开她的心结,迷路的症状不难消失;第三种则程度较重,属于幻想狂一类。有可能是看了什么恐怖电影,或是听了鬼故事,而后浮想联翩,俗谓‘自己吓自己’。情况严重的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精神病了,治愈大费周章。我遇过一个幻想狂患者,天天说有人要杀他,每次上门给我详尽描述恐怖镜头,治他半年,他没好,我自己差点疯了。” 卢越忍不住笑出来:“你这算什么狗屁大夫?” 程之方板起脸:“不要置疑我的职业成绩。‘尽管我和你很熟,但是你要乱说话,我还是会告你诽谤。’” 他背诵的是星爷经典影片《大话西游》中的句子,卢越更加大笑起来。 程之方又道:“改日可带你女朋友来我处详谈。” “同你我合做岁寒三友?不,我才不要。” “你不想帮她解开心结?” “我对你不放心,你有爱上病人的不良前科,说不定会重蹈覆辙,同我抢女友。” 程之方大怒:“你又来!” 卢越连忙投降:“是我错,我错!罚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好不好?” “谁?你的漂亮妹妹?”程之方问,“她为何没跟你一起来?” “她去珠海了。”卢越纳闷,“怎么人人见到我都要问起我妹妹,咱兄妹又不是连体儿。” 程之方搬出心理医生的理论:“这证明你有轻微的恋妹狂而不自知,可是你的气息已经感染到周围的人,所以人们会不自觉地每次见到你就问起你妹妹……” 卢越先还愣愣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别再说了。给你们心理医生一分析,人人都成了精神病。” 程之方夷然:“本来就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心理疾病患者么,要不我们这一行怎么这么热门?” ------------ 第十一章 箫琴奏 1、 珠海。 这是继北京之后,琛儿同钟楚博第二次秘密出差,共浴爱河。 是钟楚博提出来的。 这段日子里,琛儿体谅他为人夫为人父的难处,明白离婚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事,无论心里如何委屈,却并不肯诉之于口,给心上人增加压力。可是钟楚博却一反常态,在相聚时会忽然表现出焦燥不安,一遍遍发誓:“小鹿,我会娶你的,你等我。” 琛儿依偎在他怀中,柔声回答:“是,我等你。” “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是我的。” “是,我是你的。” “我们去珠海过年去,我们离开大连。” “好,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来了珠海,半为公事,半为私会。 钟楚博的确神通广大,好像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大群迎合着他的朋友。他们请他喝酒,请他赌钱,请他卡拉OK,自然也请他接洽生意。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琛儿,出双入对,如影随形。 琛儿并不喜欢这类狂欢,可是她喜欢和钟楚博一同走在阳光下,一同亮相人前的感觉,那是对方给予自己的最大认同和尊重,让她可以暂时扬起头来吐尽心中的一口闷气。 她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苦闷,即使是对天池,也从未说过。因为明知不可能得到赞同。 未婚少女与已婚男人,无论什么情况下发生故事,都是一段无人喝彩的孽缘。 她是他的爱人,可是她也是他的手下,有整个公司的人在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恨透了自己若无其事一本正经的虚伪。她向来把最甜美的笑容展示给世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孤独的月光下,她流过多少泪。 情场如战场。她无可避免地把自己放在了钟楚博夫人的对立面,放在社会道德与众人眼光的对立面。他承诺过他会离婚,可是只要他一日不离,她就一日是个输家,是见不得阳光的投机者,抬起不头直不起腰亮不开嗓音。仿佛金屋藏娇待云散,换得珍珠慰寂寥,何其可悲而难堪的角色? 男女之间,永远是那个爱得更深的人受伤更重,伤得愈重的人也就愈执迷不悟。 她想起天池的话:饮鸩止渴。 形容得真好。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堕落,然而既无法逃避那堕落的痛苦,亦无法抗拒那堕落的快乐。 快乐是写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丝痕迹。痛苦却是绵长的,深沉的,沉淀在心河的底层。 最痛苦的,还不是堕落本身,而是她在堕落的同时是如许的清醒。 她日渐一日地沉沦在见不得光的黑暗中,沉沦在冰冷的心河里。 可是珠海是不一样的。珠海不过冬天。珠海是世外桃源。 珠海的太阳是明媚的,节奏是纡缓的,人们是懒散的,举手投足都要比外市慢半拍,大白天里也给人一种梦游的感觉。 在珠海的琛儿懒洋洋,醉醺醺,把过去未来暂时全抛,只顾眼前恩爱,温暖如春。 多好啊,可以忘记所有的历史,抹煞未知的前途,只醉在今宵。 钟楚博也醉了,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无绳麦克风走到她面前,大幅度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唱着:“我俩,太不公平,爱与恨,全由你操纵,到今天,我已离不开你,不管你,爱不爱我……” 琛儿泫然,对着钟楚博举举杯子,一饮而尽。是谁操纵了谁的悲喜聚散?是谁主宰了谁的哀乐泪笑?是谁更加离不开谁呢?但是不必说了不必问了,钟楚博总是要抢先说出她心里的话,她又怎么能够不爱他? 高声唱,大杯饮,啤酒如白水一样地倒下去,倒下去。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散发弄扁舟。 写得出这些句子的古人都是天才,发明酒的人则一定是天下第一情痴。 琛儿紧紧依偎在钟楚博的怀中,于灯光酒影里婆挲起舞,双臂缠绕着他的脖颈,如柔弱的藤萝攀绕苍松。她听得到他,触得到他,她与他身相拥,灵相应,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无论明天会有怎样的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在这一刻,他们是相爱的。在这一刻,他是她的一切,她也是他的所有。这一刻他们的爱有着无比的和谐与共鸣,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置入其间。 至于明天…… 他们是没有明天的,他们只有今夜,只有现在,只有此刻,只活在珠海,活在舞池,活在酒杯里! 琛儿更紧地抱着钟楚博,泪水悄悄打湿了他的肩头。钟楚博也更紧地抱着她,音乐停了也不肯放手。空落落的舞池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紧拥着立成一尊千古的塑像。 直到酒阑人散,走出歌厅,钟楚博仍紧紧搂着琛儿不放,两人一路高歌着漫步在午夜的街头,渐渐走出市区来到郊外,远处传来一两声鸡啼,路边已经没有灯了。 琛儿提醒他:“我们走过了,回去吧。” 钟楚博不在意地一挥手:“走过了,就不必回头了。” 他真的醉了。可是琛儿何尝不醉? 醉在他的眼眸中,醉在他的许诺里。 走过了,就不必回头。他的话里,有那样一种怆恻悲凉的况味,仿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好吧,就让自己陪着他一直走下去吧,永远也不再回头。无论前面是风刀霜剑亦或天堂地狱,她都愿意同他一起面对,不问牺牲,不计代价,只要,同他在一起。 走吧,绝不回头! 3、 大连机场接站口。 琛儿下了飞机,刚刚走出接站口,忽然一团黑色毛绒绒物件被人以大力迎面掷来,正中脸部。她尖叫一声,本能地闭上双眼。 那物件“喵”一声,急急逃走,却是一只黑猫。 而琛儿只觉脸上刺痛不已,知道已被抓伤,又惊又怒,抬起头来。那一身黑衣索命冤魂一样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许弄琴! 许弄琴由小青扶着,好像已经在机场等了几千几百年,整个人都冷白如石膏,眼中的怨毒已经积累至喷薄欲出,当她望向琛儿,仿佛只用眼光已经可以将她杀死。 钟楚博眼见琛儿已被破相,想也不想,扬起手对着许弄琴猛掴一掌,清脆爽利,驾轻就熟。 许弄琴被打得飞跌出去,更加震怒,尖叫一声,爬起身来忽然猛扑向前,伸出弯弯十指,状如疯狂,长发披散,直恍若《射雕英雄传》中梅超风的造型。 琛儿惊叫,躲向钟楚博身后。钟楚博一伸手已经老鹰捉小鸡似将许弄琴紧紧扭住,怒喝:“疯子,你想干什么?” 许弄琴整个人被钟楚博扭扯得几乎变形,却还努力地回头望着琛儿,不住嘶叫:“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你这个害人精,你缠我老公,我要杀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小青上前猛推琛儿:“你走!快走!我妈说到做到,真会杀了你的!” 琛儿狼狈不已,转身拉开一辆出租车车门,任由钟楚博在后面连声呼唤,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司机自车后镜里惊异地打量着这少女,那样清丽白晰的面孔上,留下细而深的两道丑恶的划痕,妖异而恐怖。他好奇至极,却不敢说话,只将车开得飞快,眼看后面的疯婆子已经渐渐远了,终至不可见。 琛儿没有回家,径直到就近医院,挂了号,趁等候的时间给天池打了个电话。 天池十五分钟后赶到,见了面,大吃一惊。 琛儿疲惫不已,开口便说:“什么也别问,先陪我看病。” 天池果然一句不问,静静地陪她挂了皮肤科,消炎,上药,又出门买了新口罩替她遮住伤处。然后叫一辆车一直开到自己在付家庄的房子去。 屋子好久没有人住,推开门只闻得一股潮湿的灰尘味儿。天池怕琛儿感染,要她先在外间等候,自己挽起袖子,先打扫一间卧室出来。 琛儿惨笑:“如今只得这一个避难所了。” 幸亏没有通知哥哥接飞机,家人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然见了她这一脸伤,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天池没有接话,擦抹洗扫,忙得额头见汗。总算初见成效,她扶琛儿小心翼翼在床头坐下。 琛儿看着镜中的自己,惨然微笑:“这就是天下做情妇的报应。” 在珠海那样快乐得不像话,就知道会有报应。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她说:“也许我今生今世脸上都会带着这两道黥刑。” 黥刑,是古代的一种刑法。又称刺配。武松尝试过,上官婉儿也试过。 那是一生的耻辱,永不雪洗。 天池终于落下泪来。 琛儿诧异:“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琛儿,不如放手。” 琛儿反而笑了:“林妹妹劝宝哥哥:不如从今都改了吧。来不及了。宝哥哥改不了,我也改不了。” “值得吗?” “你守候吴舟十几年,值得吗?” 天池叹息。受伤仿佛是天下女子的专利,让她有何话说。 她把钥匙交给琛儿:“要保护自己。有人敲门,看清楚再开。手机别忘了充电,随时同我保持联络。”嘱咐良久,临走还是踟蹰,“或者,我还是留下陪你算了。” 琛儿推她出门:“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吴舟,能跑能跳,你有什么不放心?”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好,替我保守秘密。” “我知道。” 3、 琛儿百密一疏,卢越还是很快知道消息了。 不,不是天池泄露,是钟小青。 小青在次日早晨打电话给卢越,不等说话,先哭出声来:“卢越,我妈要杀我!” 卢越睡意朦胧间,大不耐烦:“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翻个身,蒙头再睡就是了。” 这个小青,自认识后就不断给他打电话,每次换个题目,只想缠住他陪她照相吃饭混日子,可是小女孩并不是卢越欣赏的那一型,完全无意兜揽,只不过碍在妹妹份上,不愿与她认真翻脸。 小青继续哭诉:“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妈又发病了,昨天把琛儿破相了,今天又逼我吃安眠药,说要娘儿俩同归于尽。” 卢越这次彻底醒了:“什么?琛儿?你妈把琛儿怎么了?” 小青反而诧异:“你不知道吗?你妹妹没同你说?” “我妹妹?她在珠海呀。” “她昨天就回来了,你没有见到她吗?” 穿帮了。 卢越并不笨,略想一想也就猜到了天池身上,立刻打电话给天池,约齐钟小青在天池家见面。 琛儿受伤的脸暴露在阳光下。那两道蚯蚓一样的伤痕触目惊心。 卢越心疼已极,咬着牙问:“这是那疯婆子干的?走,我们找她理论去!” 琛儿却已经冷静,只是灰心地说:“哥,以后我都不会再学猫叫了。” 卢越更加痛心,不过是一年前,妹妹还是无忧无虑的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如何数日不见,竟蒙尘至此?他怒视着小青,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母债女还,把同样伤痕转嫁到钟小青脸上。 可是小青已经心虚,不住低头饮泣。 琛儿不忍,居然反转来安慰她:“你妈妈有病,清醒过来就好了,她不会当真伤害你的。你爸爸也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我爸爸?他根本不管我,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去了哪里?” “他说谈生意,去什么地方,我哪里会知道?” 琛儿心灰,从昨天出事到现在,钟楚博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拨给她。如此兵慌马乱,他却只顾着谈生意赚钱。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天池问小青:“你妈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班机是几次几点?” “她并不知道。从爸爸走后,她每天都在那里等。” 天池怃然,那也是一个痴心而又被伤透了心的女子,是嫉妒令她发狂。 嫉妒是一柄双刃的剑,在她手握剑锋刺向琛儿之前,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了。 小青继续说:“其实妈妈并不是我的亲妈妈,她是我亲娘的妹妹。” 琛儿震惊,她早知道钟楚博有两个妻子,也从小青的年龄猜到她是钟氏前妻所生,可是没想到两位钟太太居然是亲姐妹。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青说:“细节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亲娘的名字叫做许弄箫,和我爸都是梅县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我爸发了家,便把我娘和我妈,哦,那个时候我喊她小姨的……”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琛儿三人渐渐理清头绪: 18年前,广东梅县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农家青年举行婚礼,新娘许弄箫唯一的陪嫁就是她的妹子许弄琴。 箫琴姐妹是一对孤女,父母一早去逝,幸得钟楚博以未进门女婿身份对她们多有帮衬,才得以捱至今天。 钟楚博是整个梅县最能干最有办法的小伙子,是所有梅县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是他最终选择了许弄箫。而许弄箫亦有帮夫运,嫁入钟门不久,两夫妻多方经营,生意越做越大,财产越聚越多,不久离开广东北上,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最终在大连落下脚来。 那时钟小青已经7岁。忽然一日,许弄箫抚着小青的脸说:“你姨看上了你爸,这可怎么好?” 与此同时,医院诊断书上写明她已身患绝症,在世不久。为了不连累丈夫及妹妹,她竟在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吞下整瓶安眠药自尽了。 许弄琴当时已经偷偷怀上了姐夫的孩子,见到姐姐死的惨状,大受刺激,至于流产,从此后就变得痴痴呆呆的。弄箫死后一年,她如愿嫁了姐夫,小青也改口称她做妈妈。可是她的病一直没好,反而越来越重,直至今天。 小青哭着说:“妈虽然不是亲妈,可是一直对我很好,和亲妈没有什么两样。她说她这辈子已经不能再生育,也就我这一个孩子了,发誓会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可是昨天,昨天她忽然什么都变了,要杀我,还要逼我吃安眠药,说反正活不成,不如一块儿死……”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卢越只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拍抚。小青抓住机会,立刻投入卢越怀中更大声地哭泣起来。卢越无奈地看着天池,天池转身给她取来一叠纸巾。 而琛儿,她已经整个被这故事惊呆了。太离奇,太曲折,简直不像是真的!那样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感情,竟然也可以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褪色终至无痕么? 比起箫琴姐妹给予钟楚博的痴情厚义,自己的风花雪月未免太浅薄了。如果把钟楚博比作高山,那么许弄箫便是环绕高山的大海,爱得深沉,爱得宽容;许弄琴则是漫山遍野的野火花,燃烧了整个的生命只为点缀那个男人的一生。而自己,不过是掠过山头的一片浮云罢了,轻飘飘没有一丝份量。如果箫琴姐妹那样疯狂热烈的爱也留不住钟楚博的心,自己的一往情深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自己曾对许峰说过:他是他妈妈的儿子,而钟楚博是他自己。可是,不是的,承受了小青两位母亲如海深情的钟楚博怎么还可能做回自己?他是箫琴姐妹的丈夫,是小青的爸爸,是一个背负了两段情史的负心人。自己不惜一切要用心血涂写的,难道就是他的第三个插曲吗?自己可要泯灭良心,去争取做一个人家的孩子的妈妈,别人的丈夫的妻子?第三个妻子?小青小小年纪已经尝尽辛酸,自己可还要再一次伤她的心,让她在亲妈和姨妈之后又多出第三个妈?小青母女,承受得已经太多了…… 琛儿在这一刻完全原谅了许弄琴。 如果自己是她,自己也会疯的。她是自己的前身,是自己的镜子。她在自己脸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可是自己在她心上留下的伤,只有更深更重。固然,如果争下去,在今天的战场上,最终赢的人一定会是自己,因为钟楚博今天爱的是自己。可是,钟楚博当年不是一样也爱过许弄琴,甚至许弄箫吗?自己,不过是胜在年轻新鲜罢了。 她轻轻拥抱一下小青,对她许诺:“你回去对你妈妈说,那个害人精走了,不会再缠着你爸爸了,要她放心。” “你是说……”小青睁大眼睛。 琛儿重重一点头:“我明天就向公司提出辞职,我会同你爸爸分手,不会再见他。” “你真好!”小青由衷地,毕竟是小女孩,以为琛儿退出便会换来天下太平,不由精神大振。但是自己也知道对琛儿实在不公,忍不住提醒她,“你要小心。除了我妈,还有一个人要对付你。” “谁?” “向我妈通风报信的人。” 琛儿一愣,那会是谁呢?她从没有害过人呀,可是为什么想害她的人这样多?她望进虚空,真不知前面还有多少荆棘要走。 小青说:“你和我爸从北京回来不久,就有人给我妈打电话,还有这次你们去珠海,我妈也是提前得到消息,所以才会守在飞机场的。” 北京?琛儿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望一眼天池,两个人不约而同,同声说出:“是蝈蝈!” 是的,是蝈蝈,只能是蝈蝈,她说过不会放过自己的,原来竟是使用这种手段,借刀杀人,太卑鄙! 卢越大怒:“那个什么蝈蝈、蛐蛐的是什么人?我去对付她!” 然而琛儿已经心灰意冷,只疲惫地摇摇头:“算了,我已经认输,她也该罢手了。” ------------ 第十二章 生死时速 1、 琛儿把辞职信传真给“忠实”广告公司,便人间蒸发了。 一切善后事宜,由卢越出面同钟氏谈判:“我妹妹愿意赔偿公司一个月薪水,但是从今天起,不会再来上班了。” 钟楚博拧紧的眉心足可以夹住一枝铅笔:“卢先生,这里面有误会。” 卢越却只简单地回答:“对于感情而言,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言尽于此,钟楚博亦无话可说。 为时半年的宾主关系,就此结束。琛儿十分黯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落了个不上不下,无处可去。” 天池轻松地说:“雪霓虹的位子反正是一直给你留着的。” 琛儿犹疑:“都说朋友不易共事……” 卢越却大力赞成:“那是小肚鸡肠的人才说的话。像你同天池,同心同德,亲密无间,才不在乎那么多忌讳。去去去,有你帮忙,天池一定如虎添翼,比翼双飞,画龙点睛,鸟语花香,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琛儿“扑哧”一笑:“不学无术偏要乱用成语,孔夫子听见非被你气死不可。” 卢越见终于把妹妹逗笑,大觉欣慰:“孔夫子早八百年前就被我气死了,还等到今天?” 琛儿重新振作起来:“也是,咱姐妹俩联手闯江湖,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天池笑,学着卢越的口吻说:“那还用说,自然是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马到成功,别开生面,雷霆万钧,财源滚滚,财色双收……” 琛儿再也忍不住,同哥哥一起大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又过一个星期,琛儿才重新露面,对家里只称刚刚自珠海出差回来,觉得太累,不想再干广告,明日起要到“雪霓虹”上班去了。 卢妈妈这次倒没反对,只挥挥手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上了天了,我不要管你们的事。赚了钱别忘孝敬老妈,蚀了本别向家里伸手就行了。”说罢眯起眼来向女儿脸上细细打量:“你这里怎么好像有两道伤?” 琛儿不是斑痕体质,自小脸上青春痘也没长过一个,两道抓伤得到及时护理,又休养了一个星期,已经平滑如夷了,虽然细看仍有极细划痕与旁边肤色不同,但是医生说只要再晒一个月太阳便可完全复原。当下她一边向脸上敷爽肤水一边打岔:“爬山被树枝子划的,已经没事了,抹了粉什么也看不见。妈,怎么样,女儿化了妆是不是天姿国色?” “我的女儿嘛,不化妆都是一等一。不过要说起来,你比妈年轻时候还是差远了。”老妈提起当年勇,立刻便忘了追究女儿的伤痕。 琛儿向哥哥挤一挤眼,两兄妹喜笑颜开地出门去。 2、 “雪霓虹”有了琛儿,果然如虎添翼。天池业务虽精,一向不擅交际,如今把一切对外联络接洽事宜悉数交给琛儿,真个是事半功倍,马到功成,生意越做越大。 春天再来的时候,“雪霓虹”员工人数已由原来的4位扩增到7位,电脑也添多了两套,已初步具备真正制版公司规模。琛儿遂计划另租场地,并提议买车。 天池迟疑:“是否太过张扬?” 琛儿自嘲:“我是有点暴发户心态,来不及要夸耀。” 天池反而不便再说。 过了一个月,“雪霓虹”果然购进一辆小型面包车,由琛儿驾驶,“雪霓虹”全体人员齐齐坐了去海边兜风。 海风自开着的车窗吹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尘虑齐消。 天池散开长发叹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琛儿笑:“古人最无聊,什么都想,什么都怕,有贼心没贼胆。” 她们在海滩上“遇见”卢越,他正在替模特儿拍泳装照,见到天池,响亮地吹一声唿哨,扬扬手中的相机。 天池微笑点头,指指旁边凉亭,示意会等他。 卢越放下心来,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奔跑呼叫,大声指挥。半裸的沙滩美人们笑成一片,刚交初夏,海水还凉,可是她们浑不觉冷,只穿半截泳衣,半埋半露于海面上,随波起伏,分外吸引。 天池赞叹:“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是最美的。” 琛儿欢呼:“你终于也有夸我老哥美的时候。” 天池斜她一眼:“你不就是想拉我来看你哥表演工作美的吗?” “被你看穿了。”琛儿嘻笑,“你看到那些模特儿了吗?她们天天出尽百宝诱惑我老哥,可是老哥岿然不动,这也叫情有独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吧?” 天池果然不无感动,然而心底不愿承认。 “琛儿,我们约法三章,说过互不干涉对方感情生活的。” “是,不过我只答应你不劝你跟我老哥拍拖,可是没答应过我哥不帮她追女朋友呀。我宣布,现在我的身份是我哥的妹妹,不是你的朋友。” 天池拿她没办法:“你这种人,左右逢源,两面三刀。” “那才吃得开。”琛儿吹牛,“这就是我生意经里的第一要素。” 小苏说:“卢小姐的手段真是没话说。” 天池也赞:“你的确是天才的交际高手。” 琛儿受到夸奖,反又不自信起来:“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在‘忠实’的时候我并不觉得?” 天池看她一眼,“忠实”、“忠实”。自跳槽以来,琛儿闭口不谈钟楚博,所有的电话一概拒听,钟氏委托花店每天一束黄玫瑰,琛儿统统扔入字纸篓,被小苏拾起说:“人不好与花无干,何必迁怒?”自个抱去插起。 可是现在,在这种最不设防的时候,“忠实”两个字由她脱口而出。可见“忠实”与钟楚博,都时刻在她心中,从未忘记。 天池温和地回答好友:“一个爱着的人在自己爱的人面前,总是特别笨的。” 琛儿疑惑:“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爱人的眼中,自己应该是十全十美的吗?” “道理是那样,可是没有多少人可以爱得那么纯粹。” 只除了她自己。在她眼中,吴舟的确无所不能,无处不好。 “那又爱得那么吃苦做甚?” “只为有苦吃总比饿肚子好。” 小苏等在一旁骇笑。都不过二十几岁年龄,如何语气这般苍凉,仿佛看尽烟花都是空。 “纪姐姐,等到70岁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年轻人眼中,70岁仿佛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未来。偶尔提起,不过是因为无聊。天池明白好朋友为何言谈忽东忽西,浑无主题,只为她真正关心的话题不敢提起。她决定配合她东拉西扯。 “七十岁,我们在海边看风景,晒太阳。” “就像今天这样?” “比今天好很多,因为不必担心业务室里有客户在等。” “真是的,客户真是又可爱又可恨。” “可爱的居多,可恨是因为不及时付钱。” “对了,那个‘前卫广告’的陈凯是不是在追求你?” “他已经结婚了。” “可是有多少男人会把婚姻当成一条纪律,要求自己心无旁鹜呢?” 真要命,说着说着又回到敏感话题上来。天池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接下去。而琛儿已经触动心事,重新沉寂下来。 感情面前,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她自己,曾经与真理做对,终至伤痕累累,落荒而逃。 脸上的伤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心上的呢?何时可以平复?有没有那样强的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她的内心,杀掉所有痛悔的菌毒? 怕只怕,心中的隐痛,已成为她永远的太阳黑子。 琛儿闭上眼,心灰地问:“纪姐姐,是不是所有的老板都只重结果不重过程,所有的男人都只问欲望不问感情呢?” 她没有听到回答。可是有一团阴影遮在她的面前。 琛儿诧异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山那样压下来,压下来——那是钟楚博! 3、 “小鹿,不要离开我!” 这是钟楚博第五次要求。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海边,单独来到咖啡厅,要了包厢做最后的谈判。 琛儿不断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不可能的。楚博,不要勉强我,我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忠实”后,她的心并不轻松,更不快乐。那样拼命地投进“雪霓虹”的宣传工作,拼命到自虐的地步,正是为了忘记过去。 可是上班的感觉仍然不同。 以前在“忠实”,每一天都对她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有着全心投入的感动。因为她不是为自己打工,而是为了他——她倾心相与的钟楚博。女人在这一点上总是有一点贱的,永远视爱人比自己更重要。 可是,她视他为一切,他却只当她是生命中一段小插曲,轻轻地一松手就让她在他眼前消失,或许他心中还为此感到快意和如释重负吧? 其实,在决定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的一刻,她是盼望他留她的,虽然她不会答应回去,可是他总应该留一下吧?然而他不过是几通电话一束鲜花就算了,始终不肯走到她面前来低下高傲的头。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没有份量。 她要求自己忘记他,再不要想起。可是做不到。 每天离开办公室时,她都不由会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还在加班吗?有想过她吗?自己不在,谁会想起为他买一份宵夜,倒一杯热茶呢?他的胃不好,需要少时多餐,可是一工作起来就忘记吃饭,不知会不会又引发胃炎?她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哦。 如今,他终于又坐在她面前了。透过泪光,她贪婪地看着他黝黑的脸,粗短的发,一切都那么熟悉得令人心痛哦。他是那种粗人,口粗,长相也粗,胖瘦都看不出来。 当初是怎么会爱上他的?不记得了。为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一旦爱上,便毫不犹豫,以飞蛾扑火之势纵身而上,甚至当即立断结束了同许峰十几年的青梅之恋。 到如今,她也相信天池的话,钟楚博并非良配,她受他吸引,不过是因为缺少见识,迷信异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道理归道理,爱却偏偏不讲道理。她仍然深深爱他,直至此刻。 “小鹿,不要离开我。” 钟楚博乞求也像是命令,握紧琛儿的手,握到她疼。 可是琛儿努力忍着,宁可在他的掌握中粉身碎骨。 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与他一同堕落到底,然后同归于尽,好过两个人分开来伤心。可是…… 小青迷蒙的泪眼浮出在她面前。 琛儿泪下如雨:“楚博,原谅我。你有你的家庭,有那么爱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我以前太任性,不问因由地闯入你的生活里,打扰了你们。可是我不后悔,我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可是我却不能不抱歉……” “跟我,别再说什么抱不抱歉的话!”钟楚博粗暴地打断她,“我从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小鹿,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你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他低吼起来,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狮子。 琛儿不禁软化。仿佛有阳光照来,使她浑身暖洋洋,不禁放弃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跟他去,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开心就好。不开心,大不了还有一死,怕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包厢门一开,门开处,有镁光一闪。 琛儿未及反应,钟楚博已经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正同刚要送咖啡进来的服务生撞在一起,托盘打翻了,有人轻声叫起来。 混乱中,琛儿看到蝈蝈在人群后向她得意地一笑,扬扬手中的照相机,一转身出了门。 钟楚博大怒,骂出一句脏话来:“臭婊子,我不会放过她的!” 琛儿愣住。 “我不会放过她”,这句话何等熟悉。蝈蝈在北京曾这样向自己威吓过,许弄琴在机场也曾如此扬言。如今,又从钟楚博的口中说出来了。 她做错什么?如何竟会引起这样多的恩怨? 琛儿深深厌倦,也清醒过来,再次正色对钟楚博说:“楚博,我不想和任何人斗,我们,还是分手吧。” 4、 无论琛儿怎样地退避忍耐,可是敌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蝈蝈不肯。许弄琴也不肯。 那张照片成了导火索。 许弄琴整个人疯狂起来,在自家三楼上摇撼着扶梯彻夜地号叫着:“让我死吧!让我去见我姐姐!姐姐,你带我走!” 小青用被子蒙着脸,不敢哭出声,也不敢随便张望。 这个疯狂的家已经濒临破碎,无论怎样努力也粘补不起了。 可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小青被电话铃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拾起听筒,才发现妈妈已经在楼下接听。她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电话已经随之挂断。 当她冲下楼,只听到“咣”地一声巨响,许弄琴黑色的风衣一闪,大门在她身后被以大力反手关上了。 紧接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是爸爸那辆黑色的“大奔”。许弄琴已经几年不碰驾驶盘,可是现在,她把它开走了。 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 谁?她要去要谁的命?如何要?为什么开车? 小青惊出一头冷汗,忽然猜到什么,急急扑到电话前,颤着手拨通卢越的手机:“你在哪里?你妹妹在哪里?” 卢越不耐烦地:“我在车上,你又怎么了?哭什么?” 小青越急越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报告:“我妈妈开车出去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刚才接了个电话,她好像说她要出去拼命……” 可是电话彼端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杂音。 小青对着话筒大叫:“喂喂!”急得流下泪来。 卢越这时候正同琛儿、天池、以及吴舟在一起。这天是吴舟的复诊日,卢越兄妹俩陪天池一起送他去医院,接到小青电话时,车子刚好经过山洞隧道,信号受到干扰,只得挂断。琛儿问:“是小青么?她说什么?” 卢越皱着眉不经意地说:“没听清,这个小无事忙,老是一惊一咋的…… 这时候车子已驶出隧道,却看到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平治。卢越诧异:“这车怎么逆行?” 琛儿发现疑点:“好像是楚博的车!” 她将方向盘打向旁边,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卢越的电话已经再次响起来,钟小青的声音已是气急败坏:“卢越,小心……” 话音未落,对面平治已经急驰过来,琛儿向右狂打发向盘,卢越大叫:“闪开!”伸出一只手去帮妹妹,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只听撕心裂腑一阵巨响,两辆车子已经撞在一起,琛儿驾驶的面包车整个撞翻过去,车里四个年轻人的历史也随着这天昏地暗的一撞整个翻写了—— 巨响声中,琛儿只听到自己胸间“咔嚓”一下,剧痛不已,然而心中无限清明,她抬头,望见许弄琴疯狂而扭曲的面孔,心中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巨响声中,天池于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向吴舟,抱着他一齐被惯性摔向前车座,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忽然黑下来,无比宁静。而在生命逆转的一刻,她最后的念头却仍然是:上帝,让吴舟哥哥醒来吧,我愿意代替他,承受一切。 巨响声中,卢越头部撞上前车玻璃,血流如注,却还依然维持清醒,一手拖开妹妹,一手努力摇下车窗,向外呼救:“帮帮忙,叫救护车!” 巨响声中,黑色平治急刹停下,车门拉开,肇事司机许弄琴安然无恙,走下车来,眼神里充满怨毒,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成果,渐渐转为兴奋得意,幸灾乐祸地拍手叫着:“我杀死你了!小贱人,我终于杀死你了!哈哈哈!我杀死你了……”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卢越望着她的背影,招了招手,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这翻天覆地的巨响声中,谁也无法预料的奇迹出现了—— 是上帝在这一刻终于听到天池的祈祷了吗?是天使刚好在车祸上空经过吗?是撒旦要同世人开一个宜喜宜嗔的黑色玩笑吗? 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时刻,在车中本来清醒的人同时沉入绝望的时候,沉睡已久的吴舟却突然、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 第十三章 梦醒 1、 “疼!”吴舟轻轻呻吟。 整个医院都被震动了,连视生死为等闲的老陆医生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奇迹!这简直是奇迹!” 一起车祸,四个伤者,受伤程度轻重不等,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吴舟最先醒来。 “疼!”他抱住头,“头好疼!” 吴伯伯冲向前:“舟儿,你醒了?认得我吗?” “爸,你在说什么?”吴舟莫明其妙,“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吴妈妈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舟儿,你总算醒了!总算醒了呀!”一时刺激过度,又大笑起来,笑声未了,泪水流了满脸。 吴舟更加惊奇:“爸,妈,你们怎么了?我为什么在医院?我睡了很久吗?” “舟儿,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年了呀!”吴伯伯也是老泪纵横。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他简直不能置信。好消息来得太迟,也太突然了,反而像是做梦。他掐掐自己的脸,又两手握拳对撞,六十岁的人了,像小孩子似的,又哭又笑,浑不觉难为情。 吴舟有些明白过来:“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伯伯惊喜过度,反而不会说话了,只是笑着,同老伴抱在一起,相拥对泣。还是陆医生在一旁三言两语化繁为简:“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女人吗?你为了救她,撞伤头部,已经睡了整整一年。现在好了,总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一年?”吴舟匪夷所思,“这么长的一觉?”他想起来,“那玲珑呢?我的婚礼呢?” 陆医生笑:“你这个新郎不出现,哪还有什么婚礼?” 吴妈妈这时候终于恢复说话能力,擦着眼泪说:“你出事前,玲珑不是已经办好出国手续了吗?就照样出国去了。也已经一年了。不过她一直都有电话来,很挂记你。” 她心里其实对玲珑是很不以为然的。可是陆医生一早已经叮嘱过,吴舟刚刚醒来,头脑还不是很清楚,不可以受到太多刺激。包括这次撞车,天池还在急救的事,最好都不要向他提起。故而吴妈妈一味轻描淡写,对这一年来天池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生恐儿子因为心情激荡,承受不住,再度睡去。 对于吴舟的重生,陆医生的解释是:吴舟在这一年的理疗过程中,脑部积血已经渐渐自行吸收,只是由于昏睡得太久,一时不能醒来。然而这次车祸成全了他,撞击中,脑部最后的一点淤塞也豁然开朗。于是他终于苏醒。然而醒来以后,他势必会忘记许多事情。如果能够清楚地记起从前,便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足以证明病人神智清楚,大病得愈。至于中间的一年,以及这一年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一年前,车祸发生的一刻。 一年前,他为了救许弄琴而在一场车祸中罹难;一年后,却又同样因为许弄琴,在另一场车祸中恍然梦醒。 冥冥之中,上帝在同人类开着一个怎样的玩笑? 吴舟一时不能接受。一年,365天呢,他居然一直在睡觉。 他说:“我要和玲珑通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已经醒了。” 不论这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吴舟而言,一切只是昨天,他跑在一个四月的早晨,为了即将举行的婚礼踌躇满志。浑不知这一年中,还有另一个人介入他的生命,还有一个纪天池在他生命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南柯一梦,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电话很快接通了,远在异国的裴玲珑重新听到吴舟声音,不禁喜极而泣:“吴舟!吴舟!”她一声声地叫着,“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这一边,吴舟也觉得鼻酸:“玲珑,我们的婚礼呢?还做数吗?” “做数!当然做数!我这就买机票回国!我们立刻补办婚礼!” 好了,一年前和今天又连上了。中间的一年,全不存在,听由时间大神从他的生命中抽掉了。 吴舟放下电话,兴奋地向父母宣布:“爸,妈,玲珑要回来了,她要回来跟我结婚!” 2、 天池这时候其实就睡在隔壁,同吴舟距离统共不到300米。 车祸发生的一刹,她将身体覆在吴舟身上,吴舟毫发未损,她自己却左臂骨折,头部撞伤,胃部重创,造成大量内出血,幸亏施救及时,才得以保住性命,却也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方醒。 而卢越兄妹,则一个头部受伤,一个肋骨骨折,也一齐睡在医院里卧床不起。 伤愈,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 早在天池初初醒来时,已经问过吴妈妈:“吴舟哥哥呢?他怎么样?” 吴妈妈同样不敢刺激了她,不肯告诉她吴舟已醒的消息,只是说:“他没事,还和过去一样。”又谎称吴舟已经回到家里,劝天池好好养病,不要急着出院。 但是到了这一天,他们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老两口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决定由女长辈向天池报告说不清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真相:“天池呀,你的吴舟哥哥已经醒过来了,真是多亏了你呀!” “真的?吴舟哥哥醒了?”天池惊跳起来,一向沉静从容的她忍不住欢呼雀跃,“他真的醒了?真的醒了?真的醒了吗?吴妈妈,吴舟哥哥醒了?真的吗?我要看看他!我要看他去!” “等一等。”吴妈妈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启齿,“还有一件事,也要先告诉你……裴玲珑回来了。” “裴姐姐回来了。”天池无意识地重复着,一时并没有弄清楚这话的真正含义,吴舟哥哥终于醒来的喜讯使她兴奋太过,一时失去分析能力,完全思虑不到其他。 吴妈妈见她这样天真迟钝,更加愧疚,下面的话几乎说不出口,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咬着牙说出:“他们商量,这最近就要补办婚礼。” “补办婚礼?”天池这才清醒了过来。 吴舟哥哥醒了。他的未婚妻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要结婚了。 一切又回到一年前。中间的一年全不存在。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做数。一年前和一年后接了轨,严丝合缝,中间已经没有其他。她是个多余的人。一年前是,一年后仍然是。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的戏目已经落场。吴舟哥哥从此又同她不相关了。不相关! 天池只听到自己木木的声音在问:“日子定了吗?是哪一天?” 吴妈妈几乎已经要哭出来了:“还没定。我和你吴伯伯找藉口在拖着呢。天池,好闺女,我们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也要体谅吴妈妈,舟儿刚醒,我不敢跟他说得太多,怕刺激了他呀。我和你吴伯伯商量着,要不,过些日子,等他好利落了,我再详细跟他说说这一年里的事儿,你的事儿,也许,他会重新……” “不要。”天池已经镇定下来,断然说:“吴妈妈,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希望他承恩吗?对于吴舟而言,天池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一无所知,这一年于他只是一夜好眠,醒来浑然不记。如果逼着他接受不属于自己记忆的东西,逼着他承恩就范,那对他根本就是一种不公平,是一笔孽债! 不,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因为要他回报她。而且,即使他肯为了报答她而移情,那于她又是多么的不堪?那是恩,不是爱,更不是幸福。更何况,如果他知道了她的所为却仍然不能与她同行,岂非更加令她不堪?既然他已经决定同裴玲珑补办婚礼,那么就让他轻轻松松无牵无挂地做新郎去吧,何必让他知道往事,知道她对他的恩,背上重负呢? 天池微笑,那笑容如许凄冷,如许圣洁:“吴妈妈,告诉吴舟哥哥,就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到婚礼道贺。” 3、 天池终于见到吴舟。 吴舟穿着干净的病号服,满脸阳光,正坐在窗边等玲珑买“哈根达斯”回来,看到天池,立刻展颜欢笑:“天池小妹妹,看到你可真好。” 天池控制得再好,也禁不住泪盈双睫。 吴舟又道:“听爸妈说,你常常来看我,真要谢谢你。” 常常?那岂止是常常?! 天池仍不说话。 这一年中,不知多少次她梦见他终于醒来,他们紧紧相拥,喜极而泣;或者他突然开口,令她吃一大惊,即尔大笑…… 只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看着他,来之前已经哭过笑过,此刻只是平静:“吴舟哥哥,好吗?” 吴舟却仍在兴奋之中,全不觉得天池的态度有何不妥,只急急将好消息报告:“我妈有没有告诉你,我就要结婚了……原来还遗憾你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睡了一年,倒是让你赶上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蹉跎一年,就是为了逼迫她亲自面对他的婚礼。 天池苦笑,多么荒诞残忍的解释。 “来,看外面阳光多好。”他望向窗外,“世界可真是美好,我差点和这一切永远告别。一年不见,好像太阳都比一年前更大更亮了。” 他并不知道,这一年中,他其实并未损失什么,四季空气,雨雪风花,都一一领略。 甚至有时天池会推他一同到超市购物。市声嘈杂,有行人频频回顾,可是天池的态度就好像走入无人之境,只管同吴舟喁喁私话。 一年365天,他并未错过任何一次太阳。 这时候裴玲珑买冰淇淋回来了,娇笑着用胳膊肘顶开门:“吴舟,快接着,就要化了……”抬眼看到天池,笑着站住,“天池,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态度口吻完全当她是小孩子。 天池点点头,叫声“裴姐姐好”,伸手帮忙接过冰淇淋。 玲珑心细,立刻发现不妥:“咦,你的胳膊怎么了?” 天池强笑:“前几天撞了一下,有些不听使唤,没什么大事。”于车祸的事一字不提。 玲珑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笑笑地说:“我从英国打电话回来,几次都是你接的,这一年里,真要谢谢你常常去看吴舟。” 吴舟也笑着说:“这就叫日久见人心了。天池,我刚才还和玲珑商量,婚礼就请你做伴娘,好不好?” 天池心如刀绞,终于再也无法表演下去,硬撑着笑笑说:“那当然好。吴舟哥哥,裴姐姐,我公司里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吴舟笑:“就是的,听说你自己做老板了,有时间我要去见识一下。” 天池的泪就快要流下来,苦苦忍住,一转身出了门。倚在门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直流下来。 吴舟哥哥就要结婚了,他要请她做伴娘,太残忍! 她转过身,只觉双腿有千斤重,只是几步的距离,可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回自己的病房。 好容易扶着墙捱到隔壁,手臂僵硬地脱下便装,重新吊上绷带,又换回同吴舟一样的病号服,已然力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倒在床上,脑中空空一片,再也不会思想。 吴舟哥哥醒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她一年里思之念之刻刻萦怀的至大心愿,如今终于达成所愿,原该欣喜若狂才是,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要结婚了吗?可是结婚也是喜事哦,而且是一年前已经既成事实的真理,不过推迟发布而已。 她应该为他祝福的,可是她为什么不开心?一年前,当她第一次看到沉睡的吴舟,不是曾跪在他床前许愿,如果他醒来,她宁愿以身替他,宁愿眼看着他把婚戒戴上新娘的手指,眼看着他把一杯幸福的苦酒端给她,哪怕是一杯毒药,她也必甘之如饴吗?可是今天,美梦成真,她却为什么不高兴?是否太自私了? 窗外刚才还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却忽然下起雨来,迷茫晦暗一如她阴晴不定的心情。 她不由心灰地想:如果真是在撞车的一刹,吴舟醒来,而她从此沉睡,代替他走进黑暗,永不醒来,也许未尝不是一份解脱。 陆医生进来查房时,看到天池抱着膝独自坐在窗前,一脸茫然,不禁深深怜悯。旁观者清,并不需要多强的分析能力,已经可以猜到整个故事的始末,眼看着天池为吴舟付出那么多却最终一切落空,他忍不住要怀疑公正的存在了。不过,或许年轻人的爱情字典里原本就没有“公正”两个字吧? 他刚刚自隔壁吴舟的病房出来,重新见到了那位久违了的“资深新娘”裴玲珑。事隔一年,他自然是早已认不出她了,可是玲珑的记忆却好得很,一见面即热情地招呼:“陆医生,又见面了!这一年里,真多亏了你妙手回春,吴舟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们一生一世感激你。” 态度十分诚恳,言语恁地中听。可是老陆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地凄凉。所谓虽无过犯,面目可憎,这位留洋女博士衣着得体,举止有度,可是他就是看她不顺眼,潜意识里,觉得感谢的话不该由她来说,她没资格说。他可怜隔壁那默默付出的痴心女孩纪天池,只觉看到了人间最难解释的一出爱情悲剧。 是悲剧吧?但是吴舟和玲珑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此刻,两人正拥在一起喁喁情话。玲珑问:“你不觉得天池的表情好奇怪吗?” 吴舟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她从小就是个怪女孩,不爱说话,不爱笑。可是对我们家一直很真心,是个好孩子。” “可是她去你们家的次数未免太频了,几乎我每次打电话她都在。” “那也不奇怪啊,我爸妈在家里给她备了房间,她常常就住在我家的。对了玲珑,多谢你在这一年里常常打电话过来,又常常寄药给我。” 玲珑羞愧:“我也没做什么。你会怪我没有在你生病的时候陪在你身边吗?” “我怎么会那么自私呢?你肯等我这一年我已经很心足了。你做得已经够多,说不定,就是你的那些特效药帮我把脑中淤血渐渐驱散的呢。” “吴舟,我真的等得你好苦啊!”玲珑扑到吴舟怀里,流下泪来。 同样是流泪,可是她的,是喜悦的眼泪。吴舟将那泪珠一一吮干,深情地说:“玲珑,你等了我一年,我要还给你一世。我要为你重新活过。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永不负心。” 两人脉脉相望,眼神渐渐交织,分解不开。爱情的世界里,容不下第三个人,天池不再成为他们的话题,他们的眼中心中,只有对方,再多一点空隙也不留给别的人。 4、 琛儿听到消息,一阵风样冲进天池病房,态度冲动,十分代好友不值:“吴舟要结婚,而新娘不是你,这算什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天池已经平静,闻言只淡淡答:“我最大愿望,无非是希望他能醒来,现在这愿望已经达成,别无所求。” “你会祝福他们?”琛儿不能置信世上真有这样人格完美至不可信的人。 然而天池说:“是,我会。”眼神清亮,不容置疑。 琛儿信服了。 天池说:“爱一个人爱到极处,不是要拥有他,而是看到他幸福。” 琛儿仍悻悻:“我以为这是狄更斯小说里才会有的故事,大连什么时候改名叫‘双城’了?” “任何时代都不排除真正的爱情。” “太少了。” “可是仍然有,你不相信吗?” “本来不信,看到你,就信了。”她抚摸着天池的左臂,“被石膏捆了这么久,这条胳膊远比那一条白得多,只怕要晒一个夏天才会回过颜色来呢。” 天池不在意地说:“整个夏天不穿短袖就是了,只是恐怕三两个月都没法操作电脑,小苏昨天来说,‘雪霓虹’的生意最近冷清多了,只差没有关门。” 琛儿恨恨:“那些白吃饭不干活的家伙,跟你做了这么久的学徒,连你一成功夫也学不到,只会个最基本的图文混排,略难一点的活计都做不了。” 天池却细细看着琛儿的脸:“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琛儿在车祸中鼻骨和肋骨都受到粉碎性骨折,但是如今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当下摸着鼻子自嘲:“我这张脸,今年也不知走了什么背运,多灾多难,刚被人当成上官婉儿施了黥刑,现在又差点勾戈割鼻,真要去查查中国后妃史,看看对付狐狸精的宫庭私刑还有多少,也好提前备案。” 眼看天池脸色大变,显然并不接受此种幽默,赶紧转移话题,“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做手术时我叫医生在里面动了点手脚,趁机多垫高几分,怎么,你不觉得我的鼻梁比以前漂亮得多吗?” 天池苦笑,亏得她竟有这种心胸,伤了鼻骨还能自我解嘲,正要回话,卢越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同样是:“怎么?吴舟要结婚了?” 天池忍不住叹息。对自己交待已经够辛苦,还要一一向朋友交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琛儿替好友回答哥哥:“天池说,她会向他们祝福。” “你真的祝福他们?”卢越研判地看着天池,但是天池的眼睛黑白分明,并无泪水。他立刻欢喜起来,“那我们也要祝福他。哎,听说吴舟醒过来以后,把这一年的事都忘了,他大概还不认识咱兄妹吧?”想到他们同他做了这样久的朋友,他却完全不记得他们,两兄妹都不由感到几分滑稽和感慨。人生如戏,他们现在算是真正领略了。 琛儿问:“爸妈有没有再追问你车祸的事儿?” 卢越皱眉说:“问,怎么不问?我反正是打死我也不说,就只告诉他们两个字:意外。” 琛儿点点头:“小青呢?今天有没有再来找你?” “刚刚走。这丫头,装模做样地学人扮贤惠炖鸡汤,哗,那个苦,也不知道下了几斤盐进去!” 琛儿笑起来。卢越又说:“小青说,她妈妈关了一个月,昨天已经从精神病院放出来了。” 天池一惊:“她闯了这样大祸,怎么还能再放出来?” 卢越摊摊手:“那又怎么样?医生证明,她闯祸是因为她有病,所以不必负法律责任;同样地,医生证明,她通过这一个月的治疗已经好多了,所以可以回家休养。至于车祸,纯属意外,赔钱就算了。反正钟楚博有钱,手眼通天,他想把老婆开释,总有办法。” 琛儿别转头。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钟楚博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却一心在帮许弄琴开脱。到底他们夫妻一体,血浓于水,自己可算是什么呢?她爱了他整整一年,为了他几次死里逃生,就为的是终有一天,可以做他生命中的女主角。到如今才发觉,他的历史原来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许弄箫许弄琴姐妹早已把他的感情生活涂抹得色彩斑斓,再也无人能插起笔去。在他一生中过于曲折过于精彩的爱情剧目里,自己其实连配角也算不上,竭尽心力,只不过落力串演了一出折子戏中的龙套角色,呕心沥血,跑了一回过场。除了消失,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按住胸口,那胁骨折断的地方似乎又隐隐做痛起来。 ------------ 第十四章 杀妻 1、 同车遇难的四个人中,天池伤得最重,卢越伤得最轻,吴舟则是毫发无损,因祸得福。只不过因为脑疾问题,又观察了个多月才出院。 接下来是卢越,几乎和吴舟同时出院,当晚便呼朋唤友跑到酒巴一场豪饮,抒尽困顿病榻一个多月的闷气。 再接着是琛儿,又过了一个星期,肋骨的伤才完全康复,脸上的伤也再看不出来了,鼻梁垫高一点点,似乎真的比过去还要漂亮,也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院。 正在办手续,钟楚博到了。 琛儿心如鹿撞,脸上却是一沉,冷言道:“我认识你吗?” 钟楚博不以为忤,平静地说:“我昨天和许弄琴摊牌,她已经答应签字离婚。” 琛儿诧异:“她真的会答应?” 钟楚博看一眼周围,沉声说:“小鹿,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我已经说过,我们分手了。不论你离不离婚,我都不会同你在一起。” 钟楚博声音更加低沉:“你真的打算在医院里和我讨论这一生一世的大事?” 琛儿低下头,停一下,再抬起时,眼中已有泪光,她回头关照哥哥:“哥,拜托你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迟一下才回家,你不用接我了。” 卢越看看钟楚博,又看看琛儿,正要说话,钟楚博却抬腕看一眼手表,斩钉截铁地抢先说:“现在是11点整,我一准在3点前送令妹回家。” 虽是祈求,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味道,令人难以抗拒。 卢越原想阻止,转念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无论怎样决定,总得当面谈清楚,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琛儿再次坐上钟楚博那辆曾经肇事的黑色大奔,心中不禁颤栗,连手也一起抖动起来。 钟楚博看在眼里,暗暗怜惜,在她肩上轻轻拍一拍说:“都过去了,忘了吧。”接着递过一罐饮料,“喝点水,镇定一下,嗯?” 琛儿的眼泪立刻不争气地涌上来,却又强自隐忍,忍得好辛苦。他又读出她的心事了,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这样地难以设防?她拿过饮料猛喝一口,却呛得咳起来,眼泪也终于再无阻碍地流淌下来。 钟楚博一伸手抱住了她:“小鹿,别哭,别哭。” 琛儿的泪却只是止不住,止不住,一如决堤。但是他的怀抱是这样的温暖哦,他的手是这样的有力,她握着他的大手,粗糙的,有如砂纸,刮得人微微生疼,却是如此地真实而亲切。 在他的怀抱中,她宛如回到童年,有种说不出的温馨舒适。 车子的音响里,放着一首老歌,是陈淑桦的《问》: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会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谁呢?是谁呢?陈淑桦在一遍遍地问着,却只是找不到那个人。 但是琛儿找到了,她知道那个“谁”就是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为她心动,他为他心痛,他此刻便拥她在怀中,读懂了她的心思,充满了她的梦。 钟楚博再低头时,发现琛儿已经睡着了,微侧着头,半张嘴,眉心微蹙,眼角犹有泪珠。那样一种无邪的美。 他忍不住吻下去,琛儿不安地翻一个身。 她做梦了,一个美梦。 如果可以一直活在梦里,她不介意做永远的睡美人…… 2、 医院里,卢越抓紧时机又在向天池大施攻略。 反正妹妹已经出院,他也就不急着回家,便泡在天池房里没话找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我们一起游泳去。你再不好起来,夏天可就过了。” 天池只是微笑。 卢越原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当下又道:“我那些哥们儿前几天请我吃烤羊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哗,那真是难得的美味,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下去。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天池仍不说话。 卢越痴痴地望着她:“看到你,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女孩子那样吵。因为你的话都省下来让她们替你说了。” 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可是他对这张脸情有独钟。 偏偏这张脸的主人是一具石像。 卢越不服气,想了又想,忽然心生一计:“对了,我给你念首诗吧,人间第一首情诗。” 天池诧异地扬起眉。 卢越说:“你喜欢文学,当然知道《诗经》吧?知道《诗经》里那首著名的《氓》吧?” 天池想一想,轻轻念:“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卢越笑:“这是老版本,现在人家都不这样念了,要改成白话文。” 天池望着他。《氓》的翻译她当然知道,大意是一个和颜悦色的男子,拿着布来同我们交换丝物,可是他真正的用心却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来和我商量婚事。这又有什么好改成新诗的呢? 但是卢越一本正经地轻了轻喉咙,背剪双手,拿出小学生演讲比赛的作派来高声背诵: “有个男人笑嘻嘻, 拿着钱来买东西。 他不是来买东西, 他是来泡我的……” 天池忍不住“哧”地一笑。 卢越大为得意,但是看到天池一笑之后复归平静,又觉遗憾:“外边的人如果看不见我们,只是听得到,会以为我在自说自话。” 天池也觉抱歉。 她不是存心冷淡,只是大多时候,她都觉得无话可说。 她从小便静,独自玩耍,独自睡觉,饿了尿了也不哭,以至于母亲释薇怀疑她天聋地哑。直至一岁半她清晰地开口说出“妈妈不哭”这句话,释薇才放下心来,接着泪流满面。 是的,天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不哭”,实在是看了母亲太多的眼泪。早在她不会说话之前,这四个字已不知在心里辗转几千几万遍。 她自小便是一个极其敏感而懂事的孩子,却因为缺乏关心爱护,而日益沉默,尤其经过吴舟一役后,更不懂得表达感情,亦不肯轻易接受感情。 从小到大,卢越并不是第一个向她表示好感的男孩子。 在广州,曾经有位客户给她送了整整一个夏季的玫瑰花。 她同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玫瑰,喜欢玫瑰色的梦。那些花,被她以特殊手法处理过,制成干花,每一瓣都不浪费。 可是她始终没有接受那客户的邀请陪他去看电影。 就像“前卫”广告的陈凯几次请她共进晚餐,亦都被拒绝。 她对卢越,其实已经好过其他人许多。 可是卢越不能满足,他要求:“等你大好了,我们一起去跳舞可好?” 那种慢舞,光线黯淡,音乐若有若无,两个人紧紧相拥,脸贴着脸,慢慢舞成一个人。 卢越说:“我一直很想让你陪我跳次舞,舞至天明,多浪漫疯狂!” 天池看着卢越,人的缘份是有定数的,做朋友或是做情人都有一个分寸,如果一味提出过分要求,结果唯有一拍两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她已经暗示他无数次,但是现在仍然觉得有必要再次重申:“卢越,比做舞伴更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做一对好朋友。你不这样认为吗?” 卢越为之一窒,继尔恼羞成怒,忽然发作:“不,当然不!我不需要好朋友,我需要好舞伴!”转身便走。 做了一中午的小丑,逗她笑,讨她欢心,可是仅仅是跳支舞的小小要求,却受到她那样的严辞绝,未免太令人下不了台。 天池本能地叫:“卢越。”声音里充满乞求。 卢越停下,看着她,坚持问:“你可答应陪我跳舞?” 天池迟疑。 这时候门不推自开,是陆医生来巡房了。看到卢越一脸悻悻然,诧异地问:“小朋友生气了?” 卢越正在气头上,也不理睬,只盯着天池逼近一步:“你可答应陪我跳舞?” 天池也是有一点倔脾气的,闻言低下头,不肯回话。 卢越叹一口气,他早知道天池不会这样容易就范,再也忍不住,打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留下天池,怅然地想,也许他们的友谊真的就此结束了。可是,共舞与陌路之间,真的没有第三种选择吗? 陆医生察言观色,早已猜到根由,哈哈一笑:“牛要喝水过沙滩,牛不喝水强摁头。可怜的牛啊。” 天池一愣:“陆医生,你是说我?” “可不是,看着你表面上好像挺随和温柔的,什么都无所谓,又肯吃亏,其实还真是个犟牛脾气。小心呀,女孩子要么就笨一点,要么就泼一点,唯独这种硬撑的脾气是最吃亏的。” 天池喟然。三言两语,已经说中弊病,没想到最知己的人竟是医生。 她打量自己,一身白,白色的病号服同她平时穿着也没什么不同,她一年四季喜欢穿白色衣裳,原来是因为同医院有缘。活该她呆在医院里。她不禁苦笑了。 3、 琛儿被钟楚博的手机铃声吵醒时,汽车时间显示是11点25分。 她朦胧地睁开眼睛,听到钟楚博在接电话,内容好像是关于珠海的那笔生意。他三言两语谈妥了,随手关掉手机,回头看一眼琛儿,笑着承诺:“今天下午,我谁的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陪着你。” 琛儿不由自主地温顺地点头。 刚刚睡醒的人是没有斗志的。这时候她想不到抗拒,也想不到分离,只是本能地享受着他的爱与温存。这是她一直渴望的,他眼里只有她,同她在一起时,暂时忘记所有的生意、利润、烦恼,一切以她为重。现在他终于做到了。他,毕竟还是在乎她的呀。 她望向窗外,发现车子已经停在海边。钟楚博说:“到沙滩上走走吧,在医院里呆了那么久,吹吹海风对你健康有好处。” 琛儿更加开心。他知道她的,比谁都了解她的心思,挣出笼的鸟儿,最渴望的就是海阔天空。他几乎是带她来到了天堂。 他们彼此挽扶着缓缓走在海滩公园的扶疏花木中,宛如走在珠海的街头。海角天涯,这一刻他们又得回了完整的爱与幸福。 路经花园华表时,钟楚博停下了,说:“小鹿,留个影吧,不论明天怎么样,总之今天我们是遇到了,在一起了,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总算是一生一世的缘份吧。” 琛儿潸然,泪眼望去,钟楚博调整相机的身影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她想抓住他,她想拥有他,一辈子也不要放手。 他跑过来了,搂着她,对准镜头,说:“笑!” 琛儿笑了,可是笑得比哭还辛酸。 钟楚博重新调整相机,换到琛儿左边再次搂紧她,说:“再笑!” “咔嚓!”两人相拥而笑的一刹借助镜头成了永恒。也许有一天相片底版会褪色,但是不要紧,那一幕已经留在心上,永不消逝。 海水推上来又退下去,沙滩上,钟楚博紧紧地搂着琛儿,温柔地许诺:“等我们结了婚,我要每天把你带在身边,一分钟也不分开。如果你不愿意再留在大连,我们可以去珠海,去深圳,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甚至去国外……” 琛儿沉浸在钟楚博为她描绘的美好前景里,那是她梦中的香格里拉。她甜蜜地想,海枯石烂的爱情,指的就是他们现在吧? 这时候钟楚博看了一眼表:“唉,不知不觉,已经两点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家,不然你家人不会放过我的。” 琛儿留恋:“这么快?我觉得才只过了一小时。” 钟楚博刮着她的鼻子羞她:“贪恋温柔乎?” 琛儿羞涩地笑,热恋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她怀疑时间大神会否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总是同凡人的情绪过不去,在快乐时把针偷偷拨快一点,偷工减料,却专门趁人家悲伤时再双倍奉还。 4、 卢越骑着摩托车在滨海路狂飙。 一年了,他一直守在天池身边苦苦等一个机会,等她终有一天自吴舟的死胡同里转过身来,看到他的存在。 可是这次死里逃生,令他觉得生命诚可贵,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尤其眼看到天池为吴舟付出如许牺牲也仍不能花好月圆,就更令他一方面在为自己还有机会而感到庆幸之余,另一方面更觉得猛醒——如果等待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如愿,那么等待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一改常态,决定加快追求步骤,一就是成功,一就是放弃,不打算再打持久战。不料一上来就吃了天池一个不软不硬的橡皮钉子,不禁失望透顶。 放手吧!他对自己说。有什么理由再浪费大好青春,对着一具石膏像抛掷真情呢?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第二个女孩可以做他的舞伴? 调转车头,他径直奔向迪士高舞厅,先不急着进去,却一个电话打到老同学的心理诊所去:“老程,出来跳舞!” 心理医生程之方答:“我有病人。” “我现在就是病人,急需心理安慰。” “那你可以同前台预约问诊时间。” “我才不要去你那狗屁诊所,你赶紧来,我在舞厅等你。” “本诊室不开设伴舞业务。” 卢越暴喝:“程之方,你是想我上门砸了你的招牌?!” 老好程之方无奈,只得在20分钟后匆匆赶到,又一层层挤过乱舞的人群,在噪音和烟雾间找到占据吧台一角独斟狂饮的卢越,一边擦汗一边抱怨:“少爷,你有金饭碗饿不死砸不烂,没事不要找我们穷人寻开心好不好?” “嘿,你算穷人?你这种专门窃听他人隐私谋取暴利的蒙古大夫。” 老程不悦:“卢越,我警告你……” 卢越早已举手投降:“不要攻击你的职业操守是不是?好好好,你伟大,你神圣,你功高盖世,再生父母……” 程之方无奈,摊摊手:“明知我是舞盲,偏要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什么事,催得我这样急?” “看美女跳舞,还不是大事?” “美女在哪里?” “在那里。”卢越随手一指。 程之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在人群中劲舞的,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有人说,所有年轻且快乐的少女都是美丽的。 固然不错。但彼美丽与此美丽之间仍有绝大的不同。 此劲舞中的少女,不仅有齐一切美女必备的绝精致眉眼与极丰满身材,更兼那一种妖娆的态度,风流的举止,正可为“活色生香”这四个字下注解,举手投足,无不媚到极处,随便一回眸,便香艳入骨。 看到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风流妩媚”,什么是“天生尤物”。 程之方赞:“果然美女。怎么还不上前兜搭?” 卢越其实也是这时候才刚刚发现舞池中的美女,不禁一愣:“冷焰如?” “谁?你认识她?” 卢越失笑:“你这舞盲,连大名鼎鼎的国际名模冷焰如也不知道,她可是去年‘孽海花杯’全国名模大赛的冠军得主啊,我去年约了她一年想替她拍组照片,可是始终没有约到,倒不料在这里碰上了。怎么刚才没有注意到?”言下十分后悔白白浪费大好时光独喝闷酒。 程之方道:“还不知错就改?” 卢越笑:“孤正有此意。”正欲上前搭讪,手机在这时候锐响起来,对面传来的,是母亲惊慌至极的声音:“卢越,你快回来,你妹妹被警察带走了!” ------------ 第十五章 时间证人 1、 许弄琴死了! 琛儿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和钟楚博为了重逢而又哭又笑的同时,一个冤魂悄然升天。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约在11点至12之间,死因是吞服过量安眠药后悬梁轻生。 双料自杀! 她竟然这样渴望长眠!这样地弃世!这样的绝决! 琛儿不能相信,掩住嘴唇,却依然惊叫出声。 许弄琴死了!她的情敌,曾经一心致她于死命,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制造车祸的疯女人死了! 那是一个失心疯!可是她的心呢?她的心给了钟楚博,而他不要她了,她便没有了心。 于是她疯狂!于是她仇恨!于是她绝望!于是她自杀! 她死了!大睁双眼,吐出舌头,脸色发青,头发披散,一个冤魂! 死不瞑目的冤魂! 当刑警把许弄琴惨死的照片摆在琛儿面前,她只觉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颠覆,要努力抓紧椅子才不致跌倒。 刑警看着这个受惊过度的年轻女孩,这个无辜的“情妇”。一个惊恐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这是询问的最好时机。于是,他发问了—— “5月30日中午11点至12点之间,你跟谁在一起?” “同钟楚博在一起。” “你们在做什么?” “他来医院接我,我们去了海边。” “他几点钟把你从医院接走的?” 琛儿想了想:“是上午11点整,走之前特意看的表,你可以到医院查有关记录,我在同一时间办的出院手续,我哥哥和护士都可以做证。” “你们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去海边了吗?” “是,我们在沙滩上一直呆到下午两点多,因为楚博答应过我哥哥要在3点前送我回家。” “你是说,在中午11点到下午3点钟以前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同钟楚博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是。” “再确定一次,这中间他确实同你一分钟也没有分开过吗?” 琛儿努力回忆着,想得头疼:“有,中间他上过一次厕所,但顶多5分钟左右吧。” “你确定他是上厕所去了吗?” “那你认为他干什么去了?”琛儿激动起来,“你不是以为他会在5分钟里从海边赶回家并且杀死一个人吧?” “关于死者许弄琴在此以前发生的多次意外,你知道多少?” “不是很清楚。我是在她一年前差点被车撞伤那次认识钟楚博的,我们交往这一年来,钟太太生活很安定,没病没灾。”琛儿的情绪已经些许失控,忍不住出言顶撞,“当然,如果你指的意外是她有没有得过伤风感冒,头疼泻肚子,恕我无法回答。” 刑审人员严肃地看着她。琛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长叹一口气,将头埋在手中,镇定一下,才又抬起头来:“你问吧,还有什么问题?我尽量配合。” 刑审人员翻一翻桌上的资料:“据我们取证,死者在两年前曾在游泳时因为太平圈漏气,差点淹死;一年半以前,在自家三楼失足摔下,差点摔死;一年以前,又因车祸差点撞死;而每一次意外发生,钟楚博都恰好在现场附近,却总因为种种理由而无法施救……” 琛儿不安:“你想暗示我什么?这次许弄琴自杀,钟楚博可是不在现场,我可以证明,他的确同我在一起。” “你们在海边的这段时间,有没有第三个时间证人?” “没有。” “已经开始春泳了,海边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当然不是,可是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们远离所有的人,坐在岛上谈话。” “谈什么?” 琛儿犹疑着。 刑警严厉地看她一眼:“人命关天,请你配合我们的侦破工作。” 琛儿更加不安:“他告诉我他已经与太太摊牌,提出离婚,还说要同我结婚……你们不是以为人是我杀的吧?” “法律是讲证据的,我们不做任何没有根据的推断。但是希望你仔细考虑,把所有的细节都想清楚,看看能否提供有力的时间证人。” 琛儿重新陷入回忆:“我们从医院出来后,就直奔海边,散了一会儿步,还照了一张相,然后……” “等一等。”刑警抓住疑点,“你们照了张什么相?在什么地方照的?大概是几点?” “我怎么会记得是几点钟?我们是在公园华表下照的……”琛儿突然想起,抓住救命稻草样叫出来,“对了,我们是在华表下照的相,也许上面会有时间显示。” 2、 卢家。此刻正因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陷入混乱。 钟小青在门外疯狂地叫着:“杀人凶手!你女儿是杀人凶手!开门!我要烧了你们家!” 卢母倚着门瑟瑟发抖,一脸是汗:“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卢父恼怒地说:“有什么怎么办的?把门打开,让她进来,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别开门!”卢母惊恐地叫,“那丫头已经疯了,让她进来,是你跟她打还是我跟她打?万一动起手来,我们可不占理儿!” 好容易捱到卢越回家,正看到小青擂门叫骂的泼妇状,勃然大怒,一把扭住小青胳膊,暴喝:“臭丫头,你胡说什么?” “卢琛儿是凶手!卢琛儿杀了我妈!”小青哭着,将鼻涕眼泪抹了卢越一身,但是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放泼。 卢母在门内听到儿子声音,如见救星,这才颤巍巍打开门来:“卢越,你可回来了!” “你给我进来!”卢越一手拉扯小青进门,顺势将她掼在沙发上,拧着眉问,“你凭什么乱说话污陷我妹妹?” “我没有污陷她,她是凶手,是她和我爸逼死我妈的!”小青又大哭起来,“我妈死得好惨!披头散发,舌头吐得那么长,脸铁青铁青的,裤子尿得湿透……”她回忆起母亲惨死的凶状,不禁发起抖来。 卢母叹气,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被吊死鬼的恶形恶象吓得傻了,小女孩子,有家难回,有怨难诉,只好借助放泼胡闹来发泄。转念想到女儿其实也大不了这女孩许多,也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却竟然扯进一宗情杀案中,不禁又怕又急,拭泪道:“越儿,你刚才去警察局,他们怎么说?” 卢越指着小青,恨恨地说:“都是这个臭丫头乱说话,发现了许弄琴那疯婆子的尸体后……” 小青立刻叫起来:“不许骂我妈!” 卢越瞪她一眼,理也不理,接着说“……她打电话报警,竟然说是琛儿杀了她妈,所以钟楚博和琛儿就成了第一犯罪嫌疑人,要羁留24小时。不过妈你放心,妹妹躲那疯子还躲不及,绝对不可能到她家里去,警方只要在24小时内找不到她在杀人现场的证据就会放她出来,她明早就会回家来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卢母惊魂甫定,终还是不放心,又哭起来:“琛儿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搅进这趟浑水里呢?” 卢父也严肃地问:“卢越,这孩子为什么要咬住琛儿不放?琛儿和这孩子的爸妈到底是什么关系?” 卢越拧着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爸是琛儿以前的老板,前段时间两个人走得挺近,可是已经分手了……” 小青大叫:“才没有!他们俩一起去北京,去珠海,还被人拍了照……” 卢父吃惊,忽然想起一件旧事:“琛儿去珠海出差,是同她爸在一起?那么琛儿和小峰分手,也是为了她爸?” 卢越烦恼不已:“爸,你别听这臭丫头瞎说,妹妹真地和她爸分手了。” “没有!”小青还在不屈不挠地哭闹:“他们今天还见了面,要不是他们,我妈怎么会死?就是他俩合伙害死我妈的,是卢琛儿杀死我妈的!她为了嫁给我爸,嫌我妈碍眼,就杀了我妈!她就是凶手……” 卢母早已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惊得头昏目眩,只是呆呆地一个劲儿问:“越儿,这是真的吗?这些都是真的吗?怎么我这当妈的,一点风儿都不知道?” 卢越大怒,扬起手来:“臭丫头,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卢母赶紧拦住:“算了,她也够可怜的,你别再骂她了,还是赶紧把她送回家吧。” 小青吓得哭起来:“不!我不走!我不要回家!”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握着沙发柄,眼中写满惊恐。 卢越叹一口气,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哪有不怕鬼的,家里刚刚吊死了人,让她一个人呆在凶屋里的确也是太残忍了。他无奈地看看小青,恫吓说:“好,你不回家也行,但是不许再乱说话。不然,我马上把你扔出去!” 3、 卢琛儿的口供与钟楚博完全吻合。 照片上华表的时间大约为中午11点35分。 而从医院到海滩公园,以车程计算大约在25分钟左右,如果稍微塞一塞车,那么11点离开医院,到达海滩公园华表下的时间在11点35分十分合理。 而从海滨公园到钟家,则至少需时45分钟,故而,钟楚博可谓完全没有做案时间。 因为据法医鉴定,许弄琴的死亡时间约在11点到12点之间。而钟楚博既不可能在11点到11点半之间杀死妻子(因为有无数证人证明11点整他出现在医院,而医院到海滨公园时间刚好是半小时),亦不可能在11点半照完相后回家杀死妻子(因为自海滨公园到钟家车程需要45分钟,12点之前钟楚博不可能赶回家里)。 人证物证俱在,犯罪嫌疑人钟楚博和卢琛儿无罪开释。 但是琛儿的心并不轻松。 许弄琴死了,这事实像一道阴霾遮蔽在她心的上空,令她窒息。 警局门口,卢越和小青等在那里。 一见琛儿,小青立刻又激动起来,扑上去狂喊着:“你杀了我妈!你这个害人精!凶手!是你逼死了我妈!”一边扭住旁边的警务人员,“你们抓她啊!你们为什么要放她出来?她是凶手!就是她杀了我妈!她是凶手!” 卢越怒喝:“钟小青,不许胡说!” 钟楚博扬起手就要打下去,琛儿猛冲上前紧紧抱住他胳膊:“不要!不要打她!她没有错!是我!是我错!我是凶手!我是罪人!是我错!”她哭得声嘶力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卢越和钟楚博同时抢上扶起,琛儿却一甩手挣脱钟楚博的胳膊,心灰地摇头:“不,她没有胡说,是我错,我是凶手,我是凶手……” 卢越震惊,愕然地看着妹妹,一夜不见,琛儿憔悴不堪,宛如一朵盛开的花忽然凋萎,竟有了暮春的况味。他心头忽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今生今世,妹妹都将生活在许弄琴的阴影里,从此失去以往纯真甜美的笑容了。 钟楚博痛心地望着琛儿,哑声叫:“小鹿!” 琛儿冷冷地看着他,眼中一片荒凉。那荒凉令钟楚博心头感到一阵难言的寒意,下面的话便再说不出口。琛儿回头,软弱地望着卢越:“哥哥,带我回家吧。” 摩托车风驰电掣,卢越只觉得妹妹搂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似乎在向自己求取某种力量。他憋了满腹的话想对妹妹说,可是琛儿一回到家,即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任谁敲门也不肯开。 卢越在外面苦苦劝着:“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大家都很遗憾,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意外。可这是意外,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何必自苦?” 琛儿只是一言不发,亦不肯开门。 许弄琴死了。她的爱情与自信也随之死去了。而凶手,是她自己。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钟小青没有说错,是她杀了许弄琴。是她与钟楚博同赴珠海逼得她发病,又是她与钟楚博相会被蝈蝈偷拍照片导致了那场车祸,更是因为她甫出院即与钟楚博藕断丝连,才令许弄琴彻底绝望,终于步上姐姐许弄箫的老路,仰药自尽,而且是双料自杀。 许弄琴的死,她难辞其咎,罪无可恕!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这是多么丑恶的一张脸哦,居然染上了别人的血,你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镜子被摔破了,那破碎声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卢家父母急得在门外又拍又叫又哭又劝,只差没有一夜白头,卢越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客厅里团团转,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开解妹妹。终于,他想到了一个人——纪天池。在这种时候,也许只有天池还能劝得动琛儿吧? 自那日赌气离开医院,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同天池冷战几天,再不会主动送上门去自讨没趣的,可是如今为了妹妹,再也顾不得许多,只得亲自到医院把天池接了来,三言两语说明整个变故始末。 天池大惊,立刻赶到卢家,只静静对着房里说了一句:“琛儿,你不开门,我就一直站在这儿不走。” 天池重伤未愈,站上一晚可不是玩的。这一句强过一百句,琛儿立刻便开了门。 卢母松了一口气,赶紧抢进门去,搂住女儿心肝宝贝地哭起来:“琛儿,你想开点,千万不要怨自己,警察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这是意外,和你没关系,你千万不要听钟小青那丫头胡说,不要把罪名往自己头上扣呀。” 琛儿只是悲哀地看着父母,软弱地央求:“爸,妈,能让我静一会儿吗?”眼神哀绝,令卢家两老忍不住心头一颤,女儿长到二十多岁,还从不曾如此悲伤绝望过。她的表情,她的表情就好像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放弃了似的,再也没有留恋信任。 卢越也劝:“爸,妈,就让妹妹休息一下吧,有天池陪她,你们放心好了,累了一天,你们也要保重自己。” 卢母更加叹息。这场变故,儿子女儿都仿佛变了一个人,说话一本正经,同自己忽然就隔膜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他们的世界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操纵主宰的了,甚至不容参预。现如今,孩子事事瞒住父母,却对朋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已经不新鲜,可是隔膜到女儿成了杀人嫌疑犯,父母还一头雾水理不清就未免离谱。 这一刻,卢家两老的心头忽然感到无比苍凉,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词:“老伴”。挣扎半生,眠干睡湿地把孩子拉扯大,可是他们总会离自己而去,唯一能够陪在身边一起到老的,也不过是老伴罢了。他们对视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彼此搀扶着慢慢回房去了。 天池坐在琛儿床前,并不安慰询问,只是取过梳子,一下一下地替她理起头发来。 琛儿在警局被拘审24小时,头发上腻起一层油皮,缠结不清,正如烦恼丛生。天池僵着一只不甚灵便的手替她打水梳洗,又在她两侧太阳穴轻轻按摩。琛儿觉得舒服,哭泣、伤心、恐惧、内疚都是十分耗神的事,24小时不眠不休,她早已倦极,此时心里一宽,竟然憩着。 天池出来,轻声告诉卢越:“她睡了,不要打扰她。” 卢母立刻红了眼圈:“天池,谢谢你,琛儿这孩子,有啥心事也不跟妈说,倒是肯跟朋友讲。”言下十分怅然。 天池叹息:“她也没跟我说什么,很安静,这会儿大概已经睡沉了。” 4、 可是琛儿睡得并不好。 她病了。总是昏睡,总是高烧,总是乱梦。 许弄琴披发吐舌的死状刻骨铭心。她说过,她死了也不会放过琛儿。只怕以后琛儿都将永远活在噩梦中,再不会有一夜好眠了! 梦里夜夜都在同许弄琴谈判,哭着喊:“不是我,我没有杀人,别找我!” 停一下,却又是:“是!是我错,我是凶手,你杀了我报仇吧!”喊得一家人心里凉浸浸的。 卢母一夜里也不知起了多少回,又流了多少泪,却只是看着女儿把自己困在内疚与痛悔里束手无策。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死亡阴影一天天逼近,仿佛悬在头上的一柄利剑,随时都将破空而来呼啸斩下。可就是不知什么时候真正斩下。 索性挥剑去处人头落地,倒也痛快。 那个凶手的概念在脑中盘桓不去,琛儿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代替许弄琴,成为第二个为了钟楚博而疯的失心女人。不,也许是第三个,当许弄箫决定服药自尽的一刻,她的心也必已经碾碎成尘了吧? 钟楚博在这期间来过一两次电话,被卢父严辞拒绝后也就销声匿迹。 离开警局后,琛儿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想再见他。 倒是许峰,在国外听到消息,急得便要即刻赶回。但是琛儿不许,凛然回信:我怕烦,不想任何人打扰我。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们面也不要见,朋友也不要做。 许峰只得一天一封EMAIL:“琛儿,不要把自己当成罪人,罪恶与你无关,何必苛己太过?” “一个聪明的人应该懂得选择忘记,自苦于事无补,徒然令爱你的人痛苦,何必?” “下雨了,让我想起你,最喜欢在雨天穿玻璃丝透明雨衣在雨中跳舞,像个仙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那般无忧起舞?” “听到一首英文老歌,叫做《Beforethetearsdropping》,译成中文就是《流下眼泪前》,歌词极美,令人心碎,改日寄磁带给你,望你快乐。” 言简意骇,情辞恳切。琛儿忍不住流了泪,心想:为什么当初爱的不是许峰?如果那样,可以省却多少烦恼? 那首歌后来她终于听到了,大意是你如果爱上别人,那么我祝福你们快乐美满;但是如果你并不开心,我则等待你,愿与你在流下眼泪前再相见。 琛儿听着,再次流下泪来。 天池这时候也已经出院,一只胳膊仍然不甚利索,抱着一条刚满月的小叭儿狗来看琛儿,同时带来了吴舟的消息:“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请我做伴娘。” 琛儿一震,抬起头,悲哀地望住天池。天池低语:“琛儿,为什么我们两个,都要爱上自己得不到的人?” 姐妹俩抱头痛哭,以对方的眼泪洗去自己的哀伤。 那条新的小狗,仍然被琛儿取名叫“波波”。因为波波的缘故,琛儿恢复许多生气,每天一起床即带着它到处溜,走在阳光下,心情总算舒展许多。 卢越对着天池作揖:“还是你有办法。” 天池只是凝眉:“可是真正伤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卢越又问:“吴舟的婚礼,你做伴娘,可知道伴郎是谁?” “不知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不是有个女作家说:在婚礼上,新郎新娘是雪白荧屏上打出的‘完’字,伴郎伴娘才是新片预告,真正的主角金童玉女?” 天池微笑:“那是张爱玲的话。” 那次小小龃龉之后,两人因为琛儿的关系恢复友谊,都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彼此客气许多。可是下文,却仍然是未完待续,既不肯团圆,也不肯结束。 ------------ 第十六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 1、 吴舟的婚礼如期举行。 裴玲珑如愿穿上了白色婚纱,神彩非凡。婚纱特地自伦敦带来,质料裁剪一流,更衬得她纤腰一挪,风度翩翩,真正羞花闭月。吴舟赞:“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稍顷,又道,“我永远的新娘。” 担任伴娘的天池在一旁听到,黯然伤神,却努力支撑着维持一个恬淡的笑容。 为人作嫁衣是可怜的,然而为心爱的人的新娘做伴娘呢,岂非更加可悲可叹,夫复何言? 客人拥围着新郎新娘敬酒,又起哄地叫伴娘代酒。 天池并不推辞,一杯接一杯,顷刻喝得醉颜酡红。 卢越和琛儿暗暗着急,私下悄悄劝了天池几次:“别太实心了,让你喝就喝,哪有那么傻的伴娘?” 天池眼红红的,笑一笑并不答话,照旧酒到杯干,毫不推辞。 心理医生程之方被卢越拉到酒宴上吃蹭席,看到天池,眼前一亮:“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问题少女?果然气质不凡。” 卢越得意:“那当然,我的眼光。” 程之方恨恨:“为何好女孩总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一转头看到琛儿,“那个忧郁的女孩子是谁?仿佛心有千千结。” “不,她可不是你的病人,她是我妹妹。” “那么,把她介绍给我。” “怎么,拉生意?” “不,我要追求她。” “你没机会,琛儿已有备用轮胎。” “你说什么?” 卢越已经转过话头:“你还没有告诉我……” 这时候新郎新娘敬酒敬到这一席,卢越笑着打趣吴舟:“黄粱熟否?” 吴舟这时已经知道这位“不相识”的朋友在自己患病期间曾经探往甚密,因笑道:“就是的,一顿黄粱的功夫,白捡了一位好朋友。可是我醒过来以后,你倒不肯再来看我了。”说着将酒杯一举,一仰而尽,豪爽地向着卢越一照杯:“恩大不言谢,尽在酒中。” 卢越也笑着把酒干了,却注意地看一看天池,悄声瞒怨:“不要钱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小心回去加倍奉还。” 天池未及答话,新娘子裴玲珑已经先笑起来:“看把小卢心疼的,可是今天天池小妹妹是我伴娘,借用半天时间,你别管她成不成?” 说得卢越一笑,不好意思地坐下了。 吴舟的主治医师陆医生当然也是座中佳宾,吴舟敬酒时,真心诚意地说:“陆医生是我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您,我就没机会在这里做新郎了。” 陆医生笑,看着玲珑身后的天池,话里有话:“你真正的恩人不是我,是上帝派来的一位真正天使。” 吴舟误会了,立刻说:“玲珑的确是我的天使。” 陆医生反而一愣,正想再说,忽然看到天池在新娘身后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似在哀求,不由微喟一声,也不再说,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坐下来,连连叹息。 一巡敬罢,新郎新娘坐下来休息片刻。玲珑自恃见多识广,并不愿做寻常小家碧玉的新娘子躲在更衣室里,却是大大方方地在客人间周旋,谈着伦敦的天气、物价、习俗,以及其他。 吴家夫妇只听到儿媳妇说:“我最恨伦敦的雨季,早晨洗的头发到晚上还没干似的,整个人都潮潮的。” 或者,“别提英国人喝茶有多絮烦了。早晨饭前有早茶,饭后有早餐茶,中午饭前还有一顿十一点钟茶,下午三四点钟要喝下午茶,晚饭时间要喝高茶,晚上上床前还要再来一杯睡前茶,一天六七遍茶,好像生命最大意义就是喝茶似的。” 说得满桌的人咋舌不已,纷纷称奇。 吴家夫妇对视一眼,既尔欣然四顾,颇为自矜。 这一刻他们又不觉得吴舟选择玲珑有什么不对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抱怨伦敦的天气和下午茶。 人怕比较,比对吴舟的痴心,自是天池空前绝后;可是比身家头衔,就是裴玲珑棋高一着了。 不到酒席结束,伴娘天池已经不见了。 2、 天池又一次走在了风里。 为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总是刮风?为什么她走到哪里,风便追到哪里?人又怎么能够逃得过风? 心一阵阵撕扯般地痛,胃部搅动,刚才喝的酒全部涌上来,眼中看去,全是幻像:母亲、弟弟、义父、父亲、吴舟……她生命中爱过的人,重要的人,一个个走近又走远,那样冷冷地漠视着她,背转身去。 她颤抖地叫:“妈妈,弟弟,等等我!” 可是她们不等她,母亲牵着弟弟的手,脚不沾地,御风而行。 “妈,等等我!”天池哀哀地叫,心头阵阵恍惚。 飞砂走石,风刮得更猛烈了。 天池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灯也不开,就那样行尸走肉地一路推门进去,迎面镜子里映着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母亲。 母亲释薇用一惯的冷而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问:“女儿,你疼吗?” 天池哭出来:“妈妈,我疼,我好疼!”她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妈,我这里,有一千把一万把刀子在绞,我要死了,妈妈,我不想再活下去,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让我和你在一起,让我和弟弟在一起!” 弟弟苍白的小脸出现在镜子里:“姐姐,来呀,我想你!” “弟弟!”天池扑过去,头撞在墙上,就势滑跌下来。 自吴舟醒来至今,她慢慢地消化着她的悲伤,极力隐忍,可是到了今天,到婚礼结束,大局落定,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酒精作用在她体内挥发开来,迫使她卸下全部的伪装,放弃所有的自制,完全崩溃下来。 月光冷冷地照进屋里,是新月。天池在月光下轻轻念起一首词,纳兰容若的《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月亮高高在上,一定看到了所有的故事,可是她还有本事这样明亮这样纯净,完全不为所动,一尘不染。做人,怎么才能够像月亮一样,遗世独立,不问红尘? 当卢越赶到,毫不费力地推门而入时,发现屋子里是黑的。他起初以为天池并没有回家,可是接着听到轻轻的泣语声自室内传来。 卢越大奇,一路喊着“天池”的名字从客厅找到卧室,随手开亮一盏盏灯,终于在房间一角发现了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天池。她眼神惶恐涣散,看到卢越,仿佛不认识,充满悲哀绝望,嘴里轻轻地恍惚地念着一首词。 卢越想起好朋友程之方的分析,心中有数,蹲下来,轻轻唤:“天池,是我,我来了。” 天池哀哀地看着他,仍然一遍遍念着那首步韵自填的《点绛唇》: 酒影沉红,举杯共贺姻缘好。 人说偕老,我说秋天早。 研泪和诗,心碎无人扫。 独行悄,雨夜晴晓,从此无缘了。 卢越恍然。“酒影沉红,举杯共贺姻缘好。”这说的是吴舟的婚礼。想不到她刚才在宴席上控制得那样好,心底下却是这样的惨痛。原来,忍耐得越辛苦,发泄得也就越彻底,到了这时候,可真是连本带利,加倍奉还了。他抱起天池,轻轻放到床上,心疼地安慰:“别这样,天池,你要哭就哭出来,别这样。” 可是天池不哭,她仍然念着: “研泪和诗,心碎无人扫。独行悄,雨夜晴晓,从此无缘了。” 卢越悲哀地望着天池:“吴舟已经结婚了,你再伤心,又有什么用?你是不是想我把他叫来,当面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这样不争气,这样伤我的心,你到底是太痴情还是太无情?” 他站起身,想替天池倒杯水来,可是天池会错了意,忽然一翻身紧紧抓住他的手,哀求着:“吴舟,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卢越心里一酸,坐下来,猛地回身抱住天池:“天池,我拿你怎么办?我知道你为了吴舟心疼,可是我爱你,也爱得疼极了,天池,你醒一醒,睁大眼,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我,不是吴舟!天下不只有一个吴舟!他已经结婚了,是别人的丈夫了!你不要再想着他了!” 他拥抱天池,起初是为了安慰,可是不由自主,双臂越收越紧。天池吃疼不住,叫出声来。卢越惊觉,松开手,颓然说:“对不起!” 然而这一疼却将天池彻底唤醒过来,愣愣看着他,仿佛刚刚发现面前是他,不可置信,轻轻唤:“卢越,卢越!” 卢越大喜:“天池,你叫我?你认清楚这是我不是别人?” 天池抬头,看着他,满脸是泪。 他们终于再次拥抱。 3、 这夜,卢越终于了解到天池整个的身世。 时间要追溯到25年前。 那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叫做天池的这个女孩。可是已经有了她的母亲释薇,一个远比天池漂亮妩媚得多的下放女知青。 释薇追本溯源应该算是清旗后裔,一位真正的格格。可是实际上她并没有享受过一天呼奴唤婢的生活,也并不深知自己家族的显赫。 然而挖地三尺的红卫兵们却有本事知道。于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她成了反革命狗崽子,被迫下放到最边远的农村。可怜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纤纤十指伸出,春葱儿一般,只合弹琴写字,哪里抡得动锄头握得住镰?恰如一尾金鲤被放逐到沙漠里,只等随时干涸而死。 是农家姓田的后生用汗水滋润了她,白天帮她干农活,晚上给她送饭菜,直至洗衣挑水,砌墙垒屋,无不尽心尽意地全力效劳。那田壮识文断字,又能言善道,因此释薇倒也并不厌他。闲时田壮约她进林子散步采花,释薇也多数是答应的。林子里,田壮给她唱煽情蛊惑的山歌,释薇也不恼,只是低了头听着,心里一直想:会过去的,一切就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到城里,又可以画画、弹琴,可以有能力报答这些好心却粗俗的村民。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夏日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田壮来到释薇的小屋,不顾她的挣扎求恕,凭借男人天生的蛮力强行占有了她。事后,他想当然地向她保证:“你别怕,我会娶你的。” 在他简单的思维逻辑里,本以为男人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却没想到释薇的反应竟会是如此的强烈,发了疯地狂叫痛哭,眼神惨烈好像要杀人一样。 “不!”释薇凄厉地惨叫,疯狂地摇着头,流着泪,上齿把下唇咬出深深的血印,一字一句地赌誓:“你害了我!你不是人!你是畜牲!我绝不会和野兽同眠!从今天起,你敢再踏进这个门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田壮吃惊了,他不过是和她做了一件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通常都要做的事,而且已经答应要娶她,可是她竟这样一反常态,好像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一样。他吃惊过度,说不出一句话,转身跑掉了。 从此释薇苍白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她麻木地劳作,自虐般地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看到田壮如避蛇蝎,眼中的憎恶仇视恨不得变成一把把利剑飞出来将他杀死。 可是她却怀了天池。 一夜孽缘不仅将她从女孩变成女人,更变成了妇人。 释薇绝望了。 一个狂风呼啸的夜里,她跑到河边,跪在石滩上,对着城里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哭着:“爸爸,妈妈,女儿不洁,没脸再活下去了,你们就全当没生过我吧。”就在她站起身要往河里跳时,一直暗中尾随着她的田壮赶到了。释薇大叫:“不要碰我!我死都不愿意再碰到你的脏手!”挣脱他冲进河里。 田壮撒开手,却跪在河滩上受伤野兽般地嚎叫起来:“释薇,你这样地恨我!你这样恨我就杀了我吧!我宁可让你杀死一百次,只要能换回你一天的笑脸!” 释薇已经走到河心,河水漫过了腰,打湿了她长而浓密的黑发。然而听到那掏心扯肺的央告,她忽然定住了身子,许久,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眼如星如水,定定地望着田壮。 田壮大喜,急忙高举双手,对天发誓:“老天爷,我田壮在这里发誓了。这辈子我会尽心尽意照顾释薇,再也不要她受委屈,不要她掉眼泪,如果我对不起她,除非我死了!” 释薇流下泪来,趟着河水一步一步走上河岸,走到田壮身边,衣襟发梢犹自滴滴地向下淌水,宛如凌波而来的洛神,宛如出水芙蓉张开花瓣般的双臂,将男人的头揽入怀里,幽幽地说:“田壮,既然你已经做了我一夜的夫,那就让我做你一世的妻吧。” 他们结婚了。五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田池。 田池是令释薇违心下嫁的直接原因,她没办法不对这孽缘之源报以一份说不清的怨尤,对女儿并不温存。 第二年,回城风刮起来了,释薇的父亲恢复原职,亲自下乡接女儿回城,可是释薇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儿,终于叹一口气灰心地摇头。 又过两年,池儿添了个弟弟田捷,释薇也就更加绝了归念了。 原以为就这样与田壮一辈子终老,可是没想到天池六岁时,田壮去到城里打工,不久却被一位老姑娘招了附马,浑不记当年盟誓,竟决意要抛妻弃子。 再高贵的公主下了乡也就是村妇,何况还是生过两个孩子、不懂温存不解风情的村妇,田壮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释薇,根本娶她就是一个错误。当他面对冰冷如石雕的妻子明白地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心中甚至有一丝快意,一种翻身做主高高在上的得意。 当年你允婚时闹死闹活耻于下嫁,可是现在,你愿意跟我,我还不愿要你了。 面对男人小人得志的卑微笑脸,释薇没有哭也没有留,痛快地签了字,留下儿子小捷,却任池儿由田壮带走。 这不是她的抉择,是天的抉择。 早在田池出生前,命运已经被人做出过选择:是田壮的选择使她存在,释薇原本是不要的,池儿本来就是命运强塞给她的,小捷却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得接受,她既然因为自己的意志要了他,就该对他一辈子负责。 眼看着女儿被丈夫带出家门,释薇没有掉一滴泪,只抱住儿子回身走进屋,放下了棉帘子。 届时已值深冬,小捷的鼻子在窗玻璃上化开圆圆的一个晕圈,拍着窗棂喊:“姐姐,你回来,你要到哪儿去?带我一起去呀!” 天池哭着哀求:“妈妈,我不要走,我要弟弟,我要和你们一起!妈妈,别不要我啊!弟弟,你替姐姐求求妈妈,让她不要赶我走!妈妈……” 田壮已带着她走出村口了,她还在不断地抽泣央告:“爸爸,你送我回家吧,我们要去哪儿啊?我想妈妈,我想弟弟,我不想走啊,爸爸,我走了弟弟会哭的,让我回家吧,我要去找妈妈……” 田壮烦了,指着回村的路说:“好,你就沿着这条路回家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叫你妈通知我来领你。” 池儿揉着泪眼,一路抽抽咽咽地往回走,走到一个岔路口却稀里湖涂迷了路,竟越走越远,顺山路进了丛林。 冬季天黑得早,这时候已经是夜色如墨,寒风摇撼着山林,发出冤鬼索仇般惨厉的哭泣,远山一声递一声传来恶狼觅食的哀嚎,田池瑟瑟发抖,惊惶地哭叫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我怕,别不要我啊!” 可是四周只传来已被风撕得支离破碎的回声:“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池儿惊叫着狂奔起来,树枝抽打在身上脸上,她全然不顾,衣服被划破了,一条一条在风中舞着,她盲目地没命地狂奔着,可是无论跑到哪里都是黑蒙蒙的山,都是影绰绰的树,都是鬼泣兽吼的风声,风里有个冤魂在逼她听它诉说。6岁的池儿心想,她是永远也逃不出这风声了,掩住耳朵也掩不住那惶惑的哭叫:“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风追着她,打着她,裹着她,她走不出风里,她已经被风深深地魇住,一生一世也脱不开…… 黎明时,田池又惊又冷,心力交瘁地昏倒在树下。 是好心的路人把她送回了家。 池儿大病,病中母亲释薇一直握着她的手在身边陪护。那时候她安心地知道妈妈还是爱她的。她哭了:“妈妈,不要再让我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会帮你照顾弟弟,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释薇静静地忧郁地望着她,不语,也不动。好久好久才说:“池儿,不是妈不要照顾你,是命不要照顾妈了。当初我没有选择过,现在也谈不上放弃,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安排。”根本不理女儿听不听得懂,她低声诉说起一个前尘今世的古老传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叫做释薇吗?这名字是我的妈妈、你的姥姥起的。它来自《诗经》中的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是说一个痴心的女人在夜里等待自己所牵挂的那个人回来,路很泥泞,她不在意,下露水了,她也不回去,一心一意要问着‘天晚了,天晚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呀?’生我的时候,我的爸爸,你的姥爷在国外留学,赶不回来,我妈妈天天坐在钢琴前唱着这支歌。” 释薇低徊宛转地唱起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有一滴泪落在池儿脸上,池儿浑然不觉,她只觉得握着妈妈的手入睡是这样的安全,这样的温暖,她带着泪水——她自己的和她母亲的泪水——睡着了。 而释薇仍在低低地倾诉:“有一天妈妈正弹着琴阵痛就开始了,而爸爸终于在我出生前一分钟下了飞机赶到医院。妈妈说,是歌给她给我带来了好运,盼回了爸爸,于是给我取名释薇。释薇其实代表一个愿望,愿所爱的人早日归来,长相厮守……” 可是相爱的人却往往不能相守,对爱越执著就越容易受伤害,田池终究还是要离开母亲,到旅顺和父亲与继母住在一起,不久又转去大连养父家里。 自从离开那个有弟弟、有妈妈、有释薇的歌的小山村,田池就没一天快乐过,她苦苦地想念着妈妈,想念着弟弟,想得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子在咬,一点一点地咬,一牵一牵地疼。她只盼着自己快一点长大,可以回到农村,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对她而言,只有和妈妈和弟弟在一起,家才叫真正的家。 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乡下却来信了,说小捷得了伤寒,只捱了两天就死了,死前一直喊着要见姐姐。 田池哭得死去活来,跟父亲田壮连夜赶回农村。一路上只听风声呼啸,小小的她悲哀地想,这年的冬天怎么这样的长啊,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一路泪眼不干地赶回家,本以为只是为弟弟送葬,可是没料想一进门却看到一长一短两具尸体并排摆在地上——那是母亲与弟弟两个人!原来,释薇不堪刺激,万念俱灰,竟抱着儿子发冷的尸体投了河! 田壮和池儿一齐呆住了,半天不晓得反应。 释薇美丽的眼睛半开半阖,身上发上都还淌着水,像是在提醒田壮当年在河滩上的那份指天盟誓——他说的,他说过的,会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不叫她受委屈,不叫她流眼泪。而今她已无泪可流,再也无泪可流了! 她好像在责问:“你不是说永远不会负我么,你不是说如果你负我除非你死了么?可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苦的是我,死的是我,是我啊!” 但是或许,她什么也不想提醒,连她自己也并不愿回忆,她根本想抹煞那段历史,她后悔当年改变决定苟活下来,所以终于在今天完成了早已在六年前做下的抉择。 更或许,早在田池出生前,真正的释薇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是孕育了田池和小捷的一个身体,一个曾被人强行占有又决然抛弃的身体。 无论是要还是弃,释薇何尝主动过,何时有机会做出过自己的抉择,何曾真正顺从过自己的心意?从她出生,下乡,失身,生女,结婚,离弃,都是她在默默地在承受在忍耐在顺服,她什么时候尊从过自己的意志? 也就只有这一次。就只有她的死是她自己做的主。自己抉择的时间。自己抉择的方式。 没有人阻挠。 只是,既然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当初何必又要救她,迫她在红尘里又捱过这许多的苦?也许,这一切仍然早已命中注定?女人,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做一回选择而最终无悔? 风声呼啸着,狞叫着,嚎哭着,风中传来隐隐的哭诉:“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天池在母亲身边跪下来。妈妈,您为何不要我了?我已经答应跟爸爸走,你已经放弃我一次了,难道这还不够?您一定要永远地、彻底地放弃我吗?妈妈,我究竟做错什么,让你这样地讨厌我、嫌弃我,甚至不愿再看我一眼就此离去?而且,你还带走了弟弟,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一起带走我?你真地,真的这样绝决地否定我的存在,否定我这个女儿吗? 天池伸出手,轻轻拭干妈妈脸上的水,又摸摸弟弟的小手,小声叫:“妈妈,上炕睡吧,地上冷,小弟会生病的,妈妈,你醒醒啊。” 田壮忍无可忍,上前去拉女儿:“池儿,别闹了,你妈听不见的,他们已经死了,死透了。” 田池猛回头定定地望着父亲,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可是隔着流不尽的泪水却是怎样也看不清,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无声无息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汩汩地往下淌。 邻居婶子拭着眼角拍她的脊背:“池儿,哭几声吧。别硬憋着,你这个样子,你妈她会走得不安心的。” 天池又转回头望着母亲,释薇仍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端庄。因为发现得早,人并没有变形,看来只如熟睡一般地安祥宁静,无怨无悲。而小弟,小弟也还是那样地可爱呀,前不久他还摇着小手对自己喊:“姐姐,你去哪儿,我要同你一起去!” 弟弟,好弟弟,好小捷,姐姐接你来了,姐姐不走,姐姐哪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可是,你怎么却撇下姐姐走了呢?你和妈妈都走了,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弟弟,回来,回来啊!式微,式微,胡不归?池儿愿站在夜里等你们,愿意等你们哪怕到天亮,池儿也不会怕泥泞怕露水,只要你们回来!回来啊,妈妈!回来啊,小弟! 风吹散田池飘扬的长发,沾到母亲湿漉漉的衣服上。她小心地摘开头发,生怕惊动了妈妈,忽然无意中碰到释薇的手——那么冰冷的手啊!田池一把攥住,心里顿时疼得刀绞一般,撕心裂腑地痛叫了一声:“妈妈啊……”晕死过去…… “妈妈,妈妈……”天池说着哭着,至今想起往事,还是不住地发抖,仿佛在风中又听到那凄厉的哭声,又触摸到母亲湿而冰冷的手,又看见弟弟青白的小脸…… 卢越连忙更紧地搂住天池,连声劝慰:“天池,别怕,没有风,没有风了,我在这儿,我会在这里陪你,我会给你挡风,你不是一个人啊!” 哦,不是一个人,有人陪伴的感觉多好啊!天池倚在卢越怀里,安稳,放松,脸上带着泪珠,精疲力竭地睡去了,口里犹自喃喃:“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别离开我……” 卢越狂喜地,感动地望着她熟睡的面庞,微蹙的双眉,心里充满怜惜,暗暗发誓:“天池,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陪你一辈子,让我做你的挡风墙吧,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深深地、深深地吻下去…… ------------ 第十七章 玫瑰心径 1、 站在卢家客厅中央,卢越石破天惊地宣布:“爸,妈,琛儿,我决定同天池结婚。” 嘘!卢家两老整整屏息了有半分钟,面面相觑,一语不发。 卢越催促:“怎么了,爸,妈,不替我高兴吗?” 卢母先做一深呼吸:“儿子,你跟老妈开这样的玩笑?” “什么玩笑?是真的。我刚才向天池求婚,而她也答应了。” “真的?” “真的。要不要我让她来亲自跟你们说?” “真是真的?” “只等你们做主选日子!” “嘿!儿子!”卢父卢母终于相信,欢呼起来。这下好了,这个家已经被愁云惨雾遮蔽得太久,也该有件喜事来冲一冲了。他们一向喜欢天池的温婉含蓄。娶媳娶德,活猴子一样的儿子可以娶得稳重端庄的天池为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退一万步讲,天池文凭在手,有房有车,且有自己的公司事业,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到这么一个可心人儿,居然被儿子误打误撞蟾宫折桂,两老兴奋之余,更觉得意。 反是琛儿,听到消息并不高兴,无论如何不能置信:“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还是你给天池灌了什么迷魂汤?” 卢越瞪妹妹一眼:“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不如和‘波波’义结金兰去。” 琛儿大笑:“我可不就是同狗儿做兄妹?” 卢越气结。 卢家父母也忍俊不禁,一边看儿子女儿斗口,一边双手不停,这就开始翻黄历选日子。 打铁须趁热,生怕略一耽搁就会南柯梦醒,于是一切从速,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的九月九日。 天池的住处,便是现成的新房,稍做装修即可。 甚至婚纱照的拍摄也已在安排中,所有道具均由卢越行中好友提供,分文不费。 两老每日里忙着写帖子、订酒席、看家俱,常常唧唧哝哝商议到夜深,越累越精神,笑得合不拢嘴。 卢越和天池则捱个单位排队办手续,开了身体健康证明、单身证明、街道介绍信、单位介绍信,又到处托关系希望尽快签字领证。 琛儿起初完全没有真实感,可是看到周围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这件事竟然越来越像真的,也就不由得不信。 而且,天池翦了短发。 小苏“啧啧”惋惜:“那么好一把头发,怎么舍得说翦就翦?” 天池淡淡地笑:“天气越来越热,工作越来越忙,哪里有时间打理长发?” 可是琛儿知道那是假话。她不曾忘记,以前陪天池等吴舟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她看到他的身边有不同的女子出现。都有极长的发,极细的腰。 相信他喜欢长发细腰的女子。 天池也有纤腰一挪,青丝万缕。腰细许是天赐,但是长发,琛儿猜她是为了吴舟。 换言之,如今她终于决定把长发翦短,自是为了哥哥了。 那意思是从头开始,忘掉过去。 可是过去,真地可以如青丝翦断,就此绝决了么? 晚上,琛儿打开电脑,对许峰倾诉心事。现在他们已是无所不谈的好友,不涉及男女情爱的那种朋友。隔着一段距离,谈心只会更加无拘无束。 “小峰:哥哥要和纪姐姐结婚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不像是真的。我认识纪姐姐六年有余,而她爱了吴舟十几年,而今短短几天里,她却突然决定嫁给哥哥,这是爱情的选择吗?甚至也不是理智的选择吧?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虽然都青春潇洒,可我总是觉得不般配,觉得纪姐姐的那一半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卢越。不是哥哥不好,只是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纪姐姐那么孤高那么深沉,哥哥背负得起她一身的沧桑么?是别人,可以认错人再从头来过,可天池不可以,天池是不会赌的,因为天池不能输,她输不起!而且,她向来沉着含蓄,此次如此激进,大违本性,更让我感到怀疑和担心,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可欣悦的喜事,你认为呢?” 许峰的信很快来了—— “天池表面上独立坚强,可是在骨子里,她仍然是个三从四德、古典保守的女子,幸福于她真正的意义还是相夫课子,琴瑟相谐。吴舟之后而有卢越,这是幸会,不是误会。且不问天池为什么会忽然决定嫁给卢越,可是有一点我们可以相信,就是卢越是真心爱天池的,所谓求仁得仁,他追求了她这么多年而终于得到,想必一定会珍惜。虽然结婚的决定来得很突然,可是也许爱情早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天池的心了,只是在吴舟的事情尘埃落定后,她才蓦然回首,发现真正的伊人原在灯火阑珊处罢了,这样看,他们忽然谈婚论嫁也就并不奇怪。婚姻只要是建立在两厢情愿自由选择的基础上,就是可欣慰的。相信他们必会有一辈子的珠联璧合,直到白头偕老。琛儿,让我们一起为天池和卢越的幸福祈祷,好吗?” 琛儿连看几遍,心中略为释然,又特意把信拿给天池看,困惑地说:“我从没有想到小峰原来有这样的智慧,他的思想和观察力好像越来越有深度,不仅很了解我,好像也相当了解你呢!” 天池笑而不答。 她当然知道原因所在,根本许峰信上所说的都是她自己的话。 早在许峰乍到美国时,天池已经通过EMAIL和他取得联系,一年多来,他们时时通信,交换近况,从未间断。借着天池的指点,许峰对琛儿的了解只有比在国内与她朝夕相处的时候更加深刻,自然同琛儿的共同话题也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切中要害,直接同她的心对话。 便是这结婚的决定,她也先通过EMAIL向许峰报了喜讯,并且清楚地向他剖析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以便他回答琛儿。 也就难怪琛儿会感慨:“我现在越来越珍惜小峰这个朋友了。只可惜,为什么好多话当初他不同我说呢,否则也不至于……”说到这儿却又低头不说了。 天池见她话中似有悔意,适时说:“你们两个原本也就不该分开……” 话未说完,已被琛儿截断:“得了,我已经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了,小峰再好,也已经是另一条路上的人,我们没有缘份,我也不想再谈感情的事了。” 天池并不急于求成,微微一笑,不复提起。 她已经细心地替好友铺下了一条玫瑰径,相信琛儿和许峰始终有一天,还是要重新走到一起。 2、 婚礼的事热火朝天地操办起来。 吴家两老听到喜讯,都觉放下心头一块重石,眉开眼笑:“卢越那孩子,我们原本就说过他不错的,你俩的事儿也不只一年了,早该把婚事操办起来。咱家最近可真是吉星高照,你吴舟哥哥刚结婚,你又要办喜事,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呀。” 说得天池一愣,听吴妈妈这语气,倒好像自己原本就同卢越在谈恋爱,已经谈了不只一年似,竟把过去自己同吴舟的一段孽缘一笔勾销,完全抹煞。 也好,既然每个人都不愿提起那段往事,而当事人又根本不曾记得,那么,就让自己也把那一切忘记吧。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吴舟对一切并非完全无知无觉,且一直为了那朦胧依稀的知觉而困惑。 半梦半醒之间,总似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发角。那双手,绝对不属于裴玲珑。 那是谁呢? 且常常细细地在他耳边唱歌,缠绵清冽,有如天籁。 他发誓昏睡的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可是一年365天那样久,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 他曾经得到过一个天使全心全意的照拂,本该感恩戴德莫齿难忘才对,可是他竟然不记得。那是谁呢? 出国前,吴舟一再问母亲:“我觉得自己好像活过两次,而上辈子的事情被我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妈妈,你替我记得吗?” 吴妈妈语塞。 她当然记得,可是吴舟问的不是时候。如果他在一醒来即问起这一切,她未尝忍得住不告诉他,可是现在,他已经结婚,而且即将远行,再对他说起前尘旧事,还有什么意义? 天下的母亲莫不希望孩子好,生活美满,婚姻和睦,她怎肯让湮没的事实真相为儿子的幸福设置障碍? 于是,唯有违心。 她告诉他:“舟呀,你睡得太久了,难免有错觉。除了老妈,还哪里有第二个天使?” 吴舟笑:“上帝无法进入每一个家庭,所以为人类带来母亲。” 从此不再问起。直到离国。 可是否认真相毕竟是心虚的,吴妈妈十分内疚。知恩不报已经过意不去,何况完全否定恩情? 然而人之本性,都是喜欢自我美化,甚至以搬弄是非来达到心理平衡。这个时候天池宣布结婚,无疑给了吴妈妈最好的自我开释的理由,所以,她的喜悦倒是完全真诚的。一再说:“你的娘家人不在,我们老夫妻就是全权代表了,你不是要装修房子吗?正好,你吴舟哥哥已经走了,你就重新搬回妈妈这里,等到了好日子,就从妈妈这儿出阁,我要把你打扮成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并且一心一意为天池置起嫁妆来。 天池明白吴妈妈是希望借此举来答谢自己,便并不客气推托,果然搬回吴家,由得吴妈妈当成自己嫁女儿一样热心忙碌。 走之前同卢越商量装修细节,卢越吩咐:“只带走换洗衣服好了,其余的,全交给我,统统换掉。” 天池微笑,毫无异意,把整个屋子连同钥匙一起交给卢越处理。 既然已经决定嫁他,那么以后,他就是她的天了,连她这个人也是由他说了算,何况一间屋子和满堂家俱? 正像许峰说的,天池在骨子里,始终是个三从四德的古典女子。尽管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从吴舟婚礼那夜的恍惚中走出来,可是事情已经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就像天亮了太阳升起来,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一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在风中,她向卢越倾诉了一切,在风中,她向卢越交付了一切,在风中,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卢越,在自己的生命中打下他深深的烙印。从此,卢越已经代替吴舟,成为她生命的最重。 先有天还是先有地,先有日还是先有夜?宇宙洪荒,亚当夏娃,千百年流传的老故事纵然有不同的桥段不同的情节,轮回却永远只是一个:既是生为女人,就必得依附男人,任你藤长千尺,柔韧如丝,终究是依树而生,盘旋而上,只有把树绕得更紧,自己才可以爬得更高,直到透出丛林看一眼太阳。 女人的天空是低的,无所依附的女萝永远见不到阳光,而只能苦苦地把自己延长,延长,徒劳地盘了一圈又一圈,却仍然停留在原地,停留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 天池再独立再坚强,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一株缠绵柔弱的女萝,总得依附着一棵大树。卢越既出现在她最柔弱最孤独的时刻,他也就是她的大树了。天池刻意平凡。 在“雪霓虹”里,好消息也早由琛儿传播开去,众员工见到天池,都一齐拥过来道喜,吵着要请客,要加薪,要放假祝贺。 未及天池答言,琛儿已经柳眉竖起:“老板有喜,你们更该鞠躬尽瘁,多挣几捧白花花银子来送礼才是,还想放假?自今日起,每人每天加班八小时,工资分文不多,算是预付礼金。” 众员工一起号叫起来。 天池笑:“也没那么夸张啦,不过放假的确没可能,这段日子生意刚刚好转,再一放假,不如关门算数。加班倒是难免,但是加班费照付,一分也不会少就是了。而且服装节在即,彩印业务的竞投已经开始,琛儿,你要多留意了。” 这次连琛儿也不禁大喊“救命”:“完全没有头绪,门面小设备少,咱们拿什么同人家竞争?” 小苏在一旁火上浇油:“就是的。你们两位小姐住院的时候,大连一口气多开了七八家制版公司,竞争力度强过以往十倍,怕你们担心才一直没敢跟你们说,要不,公司的营业额怎么会一下子落得那么低呢?” 天池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却仍撑着给手下打气:“咱们不怕竞争。” “可是客户们比以前矜贵许多,个个以为自己是上帝,要求我们压低价格,不然就换地儿。” “换,换,换,我这颗头疼得要命,也想换掉,不知有得换没得换?”天池抱住头,做势要拧下扔掉,还不忘了踢上一脚。 梁祝笑着,急忙做一个守门接球动作,道:“这颗脑袋非同一般,如果肯换,还真是许多人巴不得要换的。” 一室人都笑起来,天池又道:“今天中午我请客,地方大家选!” “雪霓虹”一片欢呼。 “当然是吃海鲜!” “要龙虾!” “鳗鱼刺身!” 琛儿一旁看得羡慕,天池就是有这种举重若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领,漫天云雾,她只三言两语嘻笑怒骂已经不当一回事。跟着这样的老板,门面再小也舒心。都是创业,反而宁可做鸡头。耳听得众员工还在“鲍鱼”、“参翅”地点大菜,故意凑趣做一个晕倒状:“你们想我哥哥下半生乞讨过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梁祝大叫:“对,给越哥打电话,要他来买单,哪能这样不声不响地就把我们经理拐走了?” 3、 卢越这个时候正在天池的房子里挥汗如雨,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旧家俱搬上卡车。 他曾向天池描绘过自己的设想:“所有的隔断都打通,除了卧室、洗手间、厨房独立之外,客厅、书房、客房统统合成一体,装修成一个最大的工作室,无论是你做电脑设计还是我做摄影,采光都一定要好,我们俩的房子,应该是本市最有品味最有风格的房子,要上装修杂志的。” 天池微笑,如依人小鸟。 卢越又说:“一切重新开始,房子是旧的,可是装修一定要新,这些旧家俱都处理掉,一样不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万事更新,欣欣向荣,花好月圆,柳暗花明……” 天池依然微笑不语,百依百顺。 卢越很高兴。他理想中的妻子就是这样的,该有主意的时候有主意,可是该听话的时候要听话。他喜欢天池的识大体,大事严谨,小事糊涂。 天池的以往太孤独了,又一直生活在忧郁和恐惧之中,他发誓要帮助她驱逐所有的阴影,让阳光洒遍新房每一个角落。 卢越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新郎是最忙碌的职业,他一生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一个工人走过来问:“卢先生,这个写字台上着锁,要不要把东西取出来再搬走?” 卢越打量一眼,是个老旧的写字台,台面油漆已经完全驳落,露出乌木的原色。是很好的木头,旧时的做工亦精致,这个价钱,如今在市场上已经买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了,扔掉其实颇为可惜。可是他一心弃旧迎新,不愿意留下天池旧时生活的任何痕迹,希望她能对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这种心理,便是对自己也未必肯承认的,可是,他的确,介意他不曾参预的,她的过去。 “扔掉。”他说,可是临时又改变主意,“把抽屉撬开来看看。” 历史就在这个时候被改写了。 许多年以后,他常常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打开那个抽屉,事情会是怎么样子的? 如果他不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改变主意,那么好奇八卦,或者他打一个电话给天池,让她自己来处理掉所有的旧物,事情会怎么样?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一切的“如果”都已来不及。 那抽屉被撬开了,里面跌出的,是天池的日记,还有整本发不出的信,题名叫做《点绛唇》。 开篇一首纳兰容若的《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旁边,换了一种笔体,新补进一首天池自己步韵填的词: “酒影沉红,举杯共贺姻缘好。 人说偕老,我说秋天早。 研泪和诗,心碎无人扫。 独行悄,雨夜晴晓,从此无缘了。” 他记得这首词。 是的,他记得,这是吴舟结婚那晚,他去天池的房子看她,听到她在醉中一遍又一遍含泪吟诵的。 卢越的手忽然发起抖来,轻轻打开第一封信,那仍是他所熟悉的一首诗:《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仍旧,仍旧是你的新娘吧 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兰田的玉化烟消散 岁月都沧桑成年轮依稀 我仍然是你红盖头里 挥洒不去的缘份  总有一种心情是唯的吧 总有新娘的羞色是唯一的吧 总有走不完的轮回是唯一的吧 哦,想当新娘的女孩渴望长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做这首诗的时间,是在十年前,那时,天池还根本不知道有个他,那么,她要做的,自然便不是他的新娘,而是“你的”。 这个“你”,是吴舟。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根本从他知道天池起,他就同时知道了吴舟。爱吴舟等吴舟,早已成为天池生命的一部分,他原本就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他还是受到这样大的重击?为什么还是会心碎? 他一页页翻下去,一封封读下去: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可是月亮不会永远圆,而你我,永远不会圆。圣诞夜,请让我祈祷一个来生的约会吧。 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长发白的衣裳,为的是让你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将我认出。 来生,希望你仍是男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静,可是求你别再急着同别的女孩缔结姻缘,而要仔仔细细地把我看清。 来生,我将带着使命再世为人,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风雨兼程追寻你的所在,拨断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来生,你可以忘记许多,忘记唐诗宋词元曲清文,但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细雪飘拂的日子,请你轻声呼唤,给我指引一个方向。 来生……” 卢越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合上本子,一拳砸在写字台上。 不仅今生今世相爱,甚至来生,也已经预订! 没有人可以抗拒这样的痴情。如果他是吴舟,看到这样的文字,他会毫不犹豫地拥她入怀,告诉她:“做我的新娘吧。” 可是如今,他这样做了,他拥她入怀,他向她求婚,可是他,却不是吴舟! 他只是一个代替品!一个候补!一个别人心目中永远处于第二位的迟到者!情何以堪?! 尽管一直知道天池对吴舟痴爱之深,可是这样清晰地完整地深刻地真实地触摸到天池的心跳,还是令卢越深深震撼,继而迟疑。在那样“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的一份痴情之后,还可能有人代替吴舟成为天池生命中新的血液吗? 他不知道,他不自信。他因为天池的痴情而爱上她,可是他爱的仅仅是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如今那主人公要走进他的故事里来了,可是他要代替男主角成为B角二号吗? 谁可与画中人共舞?谁能将镜中花插头?有些事有些人,只有隔着一段距离看才最美好,当真扭在一起,只会自寻烦恼。 她的过去没有他,甚至她的来生也预订给了别人,他能拥有的,只是她的现在。可是,他真的完全拥有她的现在么?午夜梦回之际,他可能知道,她的泪为谁而流?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又是不是他? 这段日子,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天池通电话,商议当日的行动计划,样子很像在热恋,可是谈的大多都是装修、办证之类的繁务。没等结婚,已经成老夫老妻了。 本以为这样也好,这样更有柴米油盐的亲切感。可是现在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他们不曾热恋,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恋爱,他们之间,是友情加恩情,独独没有爱情。他已经看到了天池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天池对他,并不是爱。 而且,一生一世,天池不可能再给予那样的爱。 真正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好比昙花。 他早已错过天池的花期。 他得到的,不过是昙花的标本,一朵死去的爱情。 ------------ 第十八章 黑天鹅的诱惑 “雪霓虹”里,琛儿长吁短叹。这段日子,天池忙于结婚事宜,公司的事多交给她主管,虽然亦可勉强胜任,却总觉事倍功半,力不从心,每每自嘲:“所谓‘小船不可重载’,说的便是我这种人。” 天池安慰:“是市场竞争力大以往许多所致,慢慢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罢了。” “可是尽了力又得不到回报又怎样呢?” 天池答:“尽十次力,得回一次回报;尽十分力,得回一分回报,都已值回投资,收支平衡。” 琛儿叹气:“真让人灰心是不是?” “可是生命的真谛不过如此。” 于是每个人以一当二来用,可是花出去的力气却是以二当一来收。正值苦夏,“雪霓虹”上下如临大敌,个个汗流浃背。 便在这百忙之际,高络绎忽然再次托秘书代约天池,竟是商议要请她重回“彩视”主持大局。 原来徐九阳为了金会计,到底同太太摊牌离婚。徐太太大怒,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大闹“彩视”,亲自告诉华筠,说是徐九阳亲口说的,曾与金会计合作,亏空公款多少多少万。 华筠震惊之余,率人从头查账,果然查出大笔呆账,约有十几万之数,当即双管齐下,一边向徐九阳追帐,一边重金礼聘天池复职。反正天池已经决定结婚,华筠也就不再以她为敌,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其实我一直挺欣赏你的,你虽然聪明,也还是很单纯,又正直,爱憎分明,这种人是可以长期共事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池本能地还是关心“彩视”:“公司的损失大不大?” 高络绎笑着说:“有华筠在,还用担心徐胖子?他差太远了!这家伙也真够大胆,九千块钱接的包印刷的活,他有本事一万二拿出去印,跟印厂串通好了来蒙我,还说是版制错了印刷厂要重新修版。修个版比重制价格还高?要不是他这次太过明目张胆,和以往一样小打小闹地一万里赚个两三千,一千里赚个两三百,我也还真不会同他计较。偏他看准我不查账,吃胖了胆子玩得这么绝。好,你绝我比你更绝,华筠突然回来通查了一次账,找出印刷厂的会计,把徐胖子以往所有的黑账都翻了出来,给他下一道令要他在24小时内拿出十万块钱来,不然马上送他上法院。他小子乖乖拿了十万块钱出来,连硬气儿都没敢出一口。”言下十分得意。 天池心里好笑,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已经够无能的,还有什么好吹嘘的?徐九阳贪污是人人知道的事,做老板的却对其恩宠有加,老板娘甚至曾与其同流合污坑过天池一笔,竟不觉得羞愧?况且,既然徐九阳今天能痛痛快快地拿出十万元来,吞掉“彩视”的自然也就不只二十万。被害人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想想当初华筠对徐九阳的倚重信赖,也真叫“伴君如伴虎”,“此一时彼一时”也。 然而打落水狗从来不是天池的作风,当下她只淡淡一笑,婉言说:“彩视重新整顿,一定会有更好前途。难得董事长和华小姐看重,如果有用得上‘雪霓虹’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闭口不提回公司的话。 华筠见她意志坚定,也不勉强,笑笑说:“你现在是我们‘彩视’的大客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又寒喧了几句,送她出来。 回到雪霓虹,天池向琛儿感慨:“日久见人心,只是不论个人和公司,认清一个人一件事都还是要付出代价。” 琛儿正色说:“这叫邪不压正,你现在不仅在工作能力上被人承认,更在人格品德上也建立了声誉,这才是最值得自豪的。” 梁祝小苏却是十分兴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老美偏听偏信,这下可受到教训了,看他们以后还敢自以为是不?” 正说着,电话铃响起来,是“前卫广告”的陈凯,语气略略含酸:“纪小姐,听说你要做新娘子了,恭喜恭喜!” 天池陪笑:“是哦,前卫有什么贺礼?” “你想要什么样的贺礼呢?” 天池笑:“一单80P彩色画册的制版订单可矣。” “那,本届服装节所有彩色业务的平面制作又如何?” “什么?”如天池那般从容镇定的人也不禁轻呼起来。 “服装节组委会已经决定:所有宣传册、会刊、门票、贵宾卡、以及彩色包装盒,全部印刷设计由我‘前卫’包圆儿,你说制版我会交给谁做呢?” “当然是‘雪霓虹’!”天池叫起来,“陈凯,你太伟大了,谢谢你!”放下电话,忙不迭向手下报告好消息,“本月所有业务暂停,全力突击服装节!” “哇赛!”众员工一齐欢呼起来。“服装节万岁!雪霓虹万岁!” 琛儿同天池亦兴奋异常,紧紧拥抱在一起,诚心诚意地说:“这才叫真正的双喜临门!” 包揽服装节所有彩色制版,那不仅仅是一笔巨额业务,更意味着“雪霓虹”的名头将从此响震大连,成为制版界独树一帜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雪霓虹”的春天,是真正地到来了! 2、 服装节开幕在即,“雪霓虹”上下齐心,终于将彩印制版初稿赶在八月中旬全部完成。 琛儿抱着大摞设计稿到星海会展中心给服装节组委会签字,负责人大为惊艳,不及看稿,先对准琛儿发愣:“你们‘雪霓虹’的人个个都像你这样漂亮能干吗?” 琛儿答:“‘雪霓虹’最漂亮的不是员工,而是我们的出品。” 吃公家饭的人终年同各厂领导打交道,习惯了刻板严肃的对白,忽然听到这样机智的回答,忍不住击节赞好。 陈凯在一旁趁机说:“我们‘前卫’的设计,在大连不是老大,也是第一,绝不会有问题的。‘雪霓虹’的技术更是精工细作,天衣无缝,不然我怎么会舍却那些制版大家,偏找到他们一个私营小单位合作呢?” 琛儿附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雪霓虹’以白手起家而能在大连市场上一枝独秀,非得服务质量高出别家几倍才成。” 说得组委会的人不住点头,洽谈气氛十分轻松。彩色喷墨样一张张铺开来,只就几个细节问题略做纠正,也就轻松过关。 琛儿同陈凯出得门来,彼此拱手道贺。“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琛儿笑:“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其中一人要办喜事。” 陈凯触动心事:“就是,天池大喜的日子定了没有?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完人。英俊、潇洒、痴情、专一、浪漫、细心、温柔、风趣……” “喂喂喂,说人家的未婚夫呢,干嘛一脸陶醉?这样向往,不如叫天池把他让给你算了。” “不必。我已同他一起生活二十多年,早已厌倦。” 陈凯大惊:“你同他……” 琛儿笑吟吟:“天池之未婚夫,正是鄙人之胞兄,天池从今以后,不折不扣就是我嫂子。我这做小姑的,少不得多生一对眼睛来替哥哥盯住嫂嫂,免得有浪荡子贼心不死。” 陈凯发窘:“你……” 琛儿在他肩上一拍,故做老江湖口吻:“兄台,从今往后,名花有主,不如死心罢。” 陈凯早已有妻有子,家庭完整幸福,生活目标明确,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人,不知怎的,自见了天池,便有几分放不下,只是这点朦胧思念便是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如今却被琛儿一语点破,不禁感慨:“如今的女孩子个个都这样玲珑透剔吗?如何当初我不曾遇到?” 琛儿安慰:“当初,你太太在你眼中才最完美。” “说得也是,这话里似有玄机。” “那么,好好体味去罢。” 琛儿启齿一笑,色若春晓。陈凯不禁又是一阵怔忡。然而琛儿已经扬扬手,转身离去,忽然想起昨天卢越提过,最近他一直在会展中心练舞厅为模特儿们拍照,便想弯过去打个转儿,看看老哥工作。 这段日子,好像卢家每个人都在为服装节效力,就连老爸老妈都每晚忙着看卢越新近拍摄的服装照片,只不过不是为了欣赏摄影,而是为了给儿媳妇挑选婚礼上要换的三套礼服,目的性不如他们兄妹高尚罢了。 刚走到练舞厅门口,已听到一阵绮迷柔媚的音乐依稀传出。琛儿不急进去,立在门口稍微欣赏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来,立刻便被眼前艳异的氛围震住了。 只见大厅正中一只霓虹顶灯流光溢彩,旋出一个光与影的世界。灯下,照着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不知是光柱在追随舞步,抑或舞魂附着在灯光里,忽分忽合若即若离,严丝合缝地溶在悠扬忧怨的音乐声中,再也分解不开。舞者是个年轻女子,穿一袭黑色紧身舞衣,头发高高绾起,露出修长白皙如玉雕的脖颈,宛如童话舞剧中的黑天鹅。 记得小时候看《天鹅湖》,所有的人都为白天鹅的遭遇感伤同情,琛儿更是泪流满面,可是哥哥卢越小小年纪,却偏有不同见解:“白天鹅固然是主角,可是黑天鹅才真正诱惑。王子喜欢白天鹅,不过是因为他先遇到她,如果换过来,他先遇的是黑天鹅,故事一定不同。” 那么现在,卢越是遇到了他迟到的黑天鹅了吗?琛儿看着哥哥,心里隐隐不安。 可是卢越不看他,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妹妹的来到,他的眼中,只有那黑色的诱惑精灵——她的体态玲珑浮凸,她的舞姿曼妙宛转,她的手臂柔若无骨,腿抬高到不能再高,腰弯低到不能再弯,四肢仿佛可以任意舒缩扭曲,伸展出水藻般的缠绵妩媚,舞得如此蛊惑如此妖异,宛如黑色的精灵旋转于灯光乐影,倾心倾意要把自己化作魔瓶,以魅舞收进人的灵魂。 而那个“人”,便是他自己。他提着相机,不知是为了捕捉镜头,还是因为受到蛊惑,不由自主,一步步走近舞厅中心,在频频按亮镁光灯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然后,他的眼神同她的便纠缠在一起,正如光与影,灯与舞,严丝合缝,分解不开。 曼舞中,她一时静若月宫仙子,一时媚如唐代妖姬,偶尔抛来一个飘忽的眼波,总是在情意乍现时便明眸飞转,可是不论转向哪里,那余波仍然牢牢地吊住自己。音乐渐渐激越起来,鼓点声中,那精灵的舞姿也随之刚劲狂烈,翩然欲飞。灯球益发着了魔似地快速旋转,洒下满天满地的灿灿光屑,把所有人事都映得扑朔迷离,如真如幻。 琛儿觉得心悸,卢越迟疑的脚步迷惑的眼神分明写着危险和动摇。她想叫住他,可是不知是什么钳住了她的口,使她不能发声,不能行动,心随着音乐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胸腔一般。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疯狂了。连音乐和灯光也都因了舞者而忽然有了自己的生命,迷乱而诡异,活泼地散发出逼人的绮惑气息。 卢越被这音乐灯光舞姿魅影征服了,不知不觉垂下手中的相机走进舞厅正中,而舞者就绕着他旋转翩飞,双臂轻舒。音乐再度柔慢起来,精灵的舞蹈也随之轻缓缠绵,这样地逼近着卢越,刺激着他的感官。香汗淋淋,娇喘细细,眼波流转,指尖轻拂,在在都是诱惑。卢越恍惚地伸出手去,被舞者就势接住了,握牢了,然后,她整个的人忽然便没了重量,她所有的重量都系在了卢越身上,系在那两手交握处,她握着他的手,围着他的溜溜转着圈子,一圈又一圈,似乎他一撒手,她就会如烟飞去。卢越微微闭眼,那种旋转令他头昏,令他目眩,令他神驰,更令他心动。他忍不住微微用力,向回一扯,她整个人就势跌过来,细软滑腻,忽然间暖玉温香抱满怀,一个温软丰满的身子已投在自己怀中,一张湿润娇濡的小嘴已压在了自己唇上,卢越情不自禁,抱住怀中的尤物,深深拥吻起来。 琛儿手中的彩印稿跌落在地上。“哥哥!”她石破天惊地叫起来,一双受惊的眼睛望着哥哥,如见鬼魅。 卢越如梦初醒,连忙松开那女模特儿的手:“琛儿,你怎么来了?”他向那女模特儿介绍,“这是我妹妹,这是名模冷焰如,我在给她拍照。”声音表情颇不自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欲盖弥彰。 琛儿受伤地望着哥哥,眼神里满是悲哀,低低地问:“你怎么对得起天池?” 卢越一愣,再演不下去,只喃喃:“琛儿,你听我解释。” “不。”琛儿本能地后退,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为哥哥痛心,为好友不值,怎么会这样?世上已经太多背叛和不忠,可是至少哥哥和天池应该不同,怎么,竟然也是这样的结局?一转身,她逃也似地冲出了练舞厅。 留下卢越,呆呆地站在当地,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一刻为何会变得如此软弱恍惚。冷焰如走过来,将手插进他的臂弯里,轻俏地问:“Isityoursister?怎么reaction(反应)这么强烈?好像看到自己老公不忠似的。” 卢越呆呆答:“因为,我就要做她最好的朋友的老公,她是在替朋友受伤。” “女人间的友谊也可以如此强烈?” 卢越看着她:“你没有同性朋友么?” “有,喝酒吃饭逛街抢男朋友的那种。但是最亲密的,都是boyfriend(男朋友)。” “那样的男朋友,有多少?” “withoutnumber(数不清)。”冷焰如抽掉束发的丝巾,长发如水披泻,随意一扬,便是万种风情,她搭着他,媚惑地笑,“如果你答应做我男朋友,那么在这段日子里,你就是我的onlyone(唯一)。” “可是我就要做别人的新郎。” “你没有听说,新婚前的放纵才最fan(刺激)吗?” 卢越不是善男信女,实在禁不住这样的诱惑,他拥住她,继续刚才的功课,再次深吻下去。 3、 卢越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妹妹在他的房里等他,面色冷肃,眼中射出厌恶。 他叹息,知道一场战争势在难免。“琛儿,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不向天池解释?” “你告诉天池了?” “还没有,我不想伤害了她。” 卢越松了一口气:“只要你不告诉她,就谁也不会受伤害。” “你打算欺骗她?” “这不是欺骗。我们仍会在九月九日举行婚礼,什么也没有改变。”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和那个女人……” “什么那个女人?人家有名有姓,叫做冷焰如,是世界名模。” “你们认识很久了?” “应该说,彼此知道很久了。早在两年前,我就一直同她经纪人打交道,想约她拍一组片子,可是直到今年夏天她来大连,我们才真正见面,首尾加起来统共不到一个星期。” 卢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自从那日在的士高舞厅见了冷焰如,他就一直念念不忘,用尽关系联络到她,本以为她那么大名气,架子也一定很大,不料彼此一见面,她似乎对他颇有好感,竟然一口答应为他做模特儿,还说反正自己需要一组宣传照,不如各取所需,一字不提价钱的事。这样的奇遇,对所有的摄影师来说都是天降喜讯,卢越没理由不为所动。更何况,认识冷焰如的日子,刚好在发现天池日记后的第三天,正是情绪的最低谷,有那样一个尤物投怀送抱,无疑是酷夏的一剂清凉仙丹,卢越既非柳下惠,又不是关云长,自然来者不拒,一拍即合。但是面对妹妹,这一番话却是说不出口,他只有故作潇洒,玩世不恭。“你放心,我同冷焰如只是逢场作戏,不会影响大局。那只是正片上映前的广告预播,或者说,是大菜前的甜品。” “天池才是大菜?” “是,娶妻娶德,她无疑是最好的妻子。” 琛儿倒吸一口冷气:“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 卢越看着妹妹,在这一刻忽然崩溃,吐露实情:“就在天池决定嫁给我的那一刹。” “什么?”琛儿愣住。就在昨天,她还和天池一起去新房看过装修进程。已经在安装吊灯,琛儿从没在一间屋子里看见过那么多灯,壁灯,挂灯,吊灯,吸顶灯,立灯,台灯,坐灯……看得人眼花缭乱。天池微笑:“卢越说要用灯光驱走我二十年的寂寞,让每一盏灯下有他有我。”笑容里无限幸福喜悦,让琛儿觉得肉麻。可是现在她知道,天池竟然生活在欺骗里,而欺骗她的人,便是自己的亲哥哥。她忍不住再次问:“你怎么对得起天池?” 卢越忽然变得激愤:“你怎么不问,她又怎么对得起我?你是女孩子,又和天池是好朋友,当然向着她说话。可是你能不能替我考虑一下,体会体会我的心情?” “你能有什么心情?你追了天池那么久,现在如愿以偿了,睡在被窝里也要笑醒过来。还有什么不知足?” “不错,我的确追了她很多年了。可是直到她答应嫁给我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爱根本不理智。”卢越抱住头,他脸上的那种困惑苦涩的确不是伪装得来的。“你也知道,我爱上天池,是被她的故事打动了,她对吴舟的那种痴情,在现时代已经绝版了的一种纯粹执著的爱,让我觉得她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一个真人,而是一种理想,让我恨不得膜拜她。我把这种感动当成了爱,疯狂地追求她。可是当她终于亲口答应要嫁给我时,我却忽然迟疑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她的痴情,可那并不是对我的痴情呀。我能娶一个一心里只有别的男人的女人吗?” “你胡说!你污辱天池!”琛儿的泪涌出来,愤怒地打断哥哥,“分明是你自己变心,却要诋毁天池。你明知道天池那个人,只要决定嫁给你,就是一心一意想同你过日子,她一定会是最好的妻子,连爸爸妈妈也都这样认为。” “是,我不否认天池会做一个好妻子,所以我仍然打算同她结婚。”卢越疲倦地说,“可是,既然她心目中最爱的人并不是我,我就没有必要百分百地忠诚于她。” “你怎么知道她心目中最爱的人不是你?吴舟的故事已经过去了。” 卢越苦苦一笑:“可爱的小妹妹,你真的相信吴舟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吗?就像橡皮擦一样,‘嚓’一下就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了吗?她爱了吴舟十几年,你真的以为她嫁给我后,会把那份感情完全剜尽剔除吗?” 琛儿呆住了。能吗?天池能够吗?她自己岂非也一直在怀疑?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哥哥的心思。人们总是为了自己得不到的事物而努力,穷追不舍,可是一旦得到,却往往如梦方醒,开始怀疑当初追求的价值。 卢越轻轻吟哦:“研泪和诗,心碎无人扫。独行悄,雨夜晴晓,从此无缘了。”他取出一叠文稿交给妹妹,灰心地说:“你问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无耻,你是不是一定要知道原因?那么,你把这些看完。然后替我想一想,一个就要做新郎的人,在看到这些东西以后,是不是还能仍然从容镇定。” 琛儿诧异,接过文稿,只略略一翻,已经脸上变色:“你在哪里拿到这些?” “在天池的写字台抽屉里,装修房子里无意中发现的,装修房子,新房,我们的新房。哈哈哈!”卢越忽然狂笑起来,笑出眼泪,“琛儿,好妹妹,你告诉我,我马上就要做新郎了,可是在看了这些之后,我再怎么心安理得地去做新郎?你现在还认为我应该睡在被窝里也要笑出声来吗?” 卢越又开始大笑,笑得琛儿怕起来,忍不住叫:“哥,别笑了!”卢越停止笑声,却深深叹了一口气,厌倦地说:“我的心很乱,或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婚前精神紧张综合症吧?以前追天池的时候,再灰心,也还觉得有希望。可是现在终于追到了,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灰心,完全看不到前景。我已经够烦了,你就放过我好不好?反正冷焰如又不是你老哥的第一个女人,何必大惊小怪?你应该感谢她抚慰了你哥这颗千疮百孔的老心,是她让我感到平衡,所以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话,要不,说不定我早进疯人院了。你就别再逼我了,好不好?”叹息了又叹息,卢越忽然说出一句非常哲学的话来:“失败只不过令人失望,然而胜利,却往往令人绝望。” 琛儿愣愣地看着哥哥,就要结婚了,可是哥哥的脸上却毫无喜色。“失败只不过令人失望,然而胜利,却往往令人绝望。”婚姻,竟是这样残忍的一回事吗? ------------ 第十九章 爱人凶手 婚纱影楼。卢越和天池手挽着手,并肩站在落地长镜前,一对璧人。 所有的新娘都是美丽的,披上婚纱的天池在与生俱来的冷艳气质之外凭添了一份属于人间的温暖,显得清丽脱俗。连摄影师都不禁打一声呼哨,恭维说:“美丽的新娘我见得多了,可是能美得这样有灵魂的却是绝无仅有,独此一位。卢越,还是你有办法!” 卢越笑着,这时候,他又是百分百的五好丈夫了。 那天以后,他同冷焰如开始约会,跳舞、溜冰、游泳、跳伞,在海滩上晒日光浴,抓一把沙子揉进对方的头发里,或者干脆用沙子把她埋掉,再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在她的宾馆里聊天、看电视,或者做爱。每次都会做爱。卢越对肉体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样强。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好像已经对天池做了最彻底的报复,心里感到满足。 但是另一面,婚礼仍在积极的筹备中,新房也仍在装修,轮到今天,该拍婚纱照。 伴郎伴娘这时候换好服装出来,分别由程之方和琛儿扮演。 老程一边低头整理领结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我老觉得好像在演戏,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似,只差锣鼓铙钹没有响起来。”又说,“谁听说男人照相也要化妆的?我又不是主角,难道不化妆这张脸就没法见人?” 摄影师笑:“可是人人打粉,只你一个素面朝天,蜡黄的一张脸,照出来不像伴郎,倒像判官。而且,和伴娘也太不相配。” 程之方颔首:“也是,不过,就算我往脸上抹上一公斤厚的化妆品,站在伴娘旁边,也还是不像伴郎,像跟班。”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琛儿不笑,转到天池身后,借着帮她整理腰间褶皱回避开去。自从同哥哥谈过话,她一直打心里感到对天池抱歉,觉得哥哥欺骗了天池,而自己知情不举,也是半个帮凶。可是一边是最好的朋友,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她又该帮谁呢?唯一的办法,只有不闻不问,装傻充楞而已。真是后悔那天多余去练舞厅一趟,如果不看见,不知道,该有多么省心?! 天池微侧过头,问:“好了吗?得快点拍了,下午三点还约了组委会去会展中心拿终校样呢。” 琛儿抬头,打哥哥和天池中间望向镜子里,头上一只挂钟,正正指在一点上,她愣了一下:“已经一点这么晚了?那可真是得抓紧了。” 卢越回一下头:“你看反了,是十一点,映在镜子里,刚好倒过来。时间还早着呢。” 琛儿心里一动,好似想起什么,可是半明半暗的,一时又想不清楚,只觉得阵阵恍惚。 摄影师已在催促:“伴娘的脸再靠近一点,露些笑容出来……好!……现在新郎新娘换一下位,再来一张……好!现在新娘坐下来一张,新郎站在背后……好!现在新娘面朝左,新郎换个位置……好!现在再换一边……” 琛儿忍不住问:“为什么每个姿势都要一左一右照两张这么麻烦?” 摄影师笑:“你还是卢越的妹妹呢,这都不知道?这样做比较保险嘛。你没听过行内有个笑话?说是有新娘子来取照片,摄影师给拿错了,可是每个人化了妆都差不多,又是每张照片反正照两次,就算洗相时洗反了也没关系,放之四海而皆准,以一当十。”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琛儿却只觉脑子上“轰”地一棒,如被冰雪,大热的天,冷汗竟是涔涔而下。 一左一右照两张,如果洗反了,刚好互相补救; 十一点钟,镜子里映反了,所以看成一点; 反的,反过来才是真相!反过来看! 卢越诧异:“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琛儿一惊,清醒过来,忽然间按耐不住,一分钟也不肯拖延:“哥,纪姐姐,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走!”说完不等天池和卢越回应,一转身进了更衣室。 卢越追过去敲着门喊:“喂喂,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大家挤出时间约在今天照相,有什么事拍完照再办嘛……”门开了,琛儿已经擦掉化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脸如死灰,可是眸中一点,却亮得怕人。 卢越一愣:“琛儿,你……”琛儿更不停留,只用力将哥哥一推:“别挡着我,我有急事。”一阵风冲出门去。 卢越大惊:“她是中邪了还是发疯了,老程,你说我妹妹是不是有精神病?” 2、 琛儿的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了,翻箱倒箧,杂物丢了一地,小狗波波在一旁兴奋地跳上跳下,而琛儿同波波一样,将头埋在乱纸堆里扑爬翻找。 卢母被惊动了,莫明其妙地看着女儿:“你不是给天池当伴娘,拍婚纱照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把屋子翻得这么乱,你到底在找什么?” “照片!”琛儿抹一把汗,“就是许弄琴出事那天我在海滩公园照的那一组,还给警局做过物证的。” “你再别提那个疯子行不行?”卢母脸上变色,“好端端的,又找那些晦气东西干什么?” 琛儿急得要哭出来:“妈,是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快拿来,我急用!” 卢母回身到自己房中取出相片来,一边还嘀咕着:“琛儿,把这件事忘了吧,别再提了,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心惊肉跳,一直想把它们烧了,就没腾出功夫……” 母亲的话,琛儿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死死地盯着照片,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照片上,钟楚博和她紧紧搂在一起,一张男左女右,一张男右女左。身后,是那个巨大的装饰性华表,圆圆的表面上只有四个荧光点分别标出12点、3点、6点、和9点。而以照片上的长短针判断,时间在11点半多一点,而照片下角,大约为11点35分。 当初,钟楚博就是以这张照片和自己的证词为理由,证明自己不在杀人现场,而得以无罪释放的。可是,一张照片,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琛儿左手执闹钟,右手拿镜子,将时间调至11点35分,然后望向镜中——镜中的时间,是12点25! 中间,相隔了整整50分钟!50分钟,已经足够时间回到景山别墅杀死许弄琴。 她一点一滴地回忆着5月30日发生的每件事。 11点整,钟楚博将自己接出医院,然后在车上,他给她喝了一杯水,她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汽车时间是11点25分……可是汽车时间是可以手调的呀。 如果,如果她醒来的实际时间是12点15分呢? 那么,在11点至12点15分之间,在她睡着的一小时,被钟楚博偷掉的一小时,他做了什么? 他完全有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赶回景山,骗许弄琴服下安眠药,然后将她吊死,制造自杀假象,再驱车赶到海滨公园。是吗?是这样的吗? 可是这仅仅是一种假设。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假设成立。 照片被故意反洗,谁会承认? 当时的正确时间被修改,如何证明? 她又怎样能获取当时的准确时间? 有什么事是她忘记了或者是忽略了的? 还有什么事她没有记起? 琛儿抓住自己的头发,几乎号叫起来。 卢母不安地叫:“琛儿,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琛儿迷乱地望着妈妈:“妈,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你还藏着什么东西没有给我?让我知道真相!我要知道真相!我不要被骗!不要被蒙在鼓里!妈,到底是谁骗了我?”她哭起来。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5月30号所有的感情便都是假的,是戏!钟楚博欺骗了她,利用了她,陷害了她!他陷她于不义!他诱使她做伪证,助他逃脱罪名,杀人越狱,逍遥法外!不! “琛儿,你怎么了?怎么了?”卢母惊惶地叫。 “妈妈,帮助我!”琛儿哭着,状若疯狂,“照片的背后到底还藏着些什么?真相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卢母看到女儿如此痛苦绝望,方寸大乱,心痛如绞:“妈帮你,妈一定帮你,琛儿,你说,你想让妈怎么帮你?”她继续在那抽屉里翻找着,“这个,这个你要不要?这个有用吗?也是你那天拿回来的。” 那是一盒磁带,陈淑桦的老歌《问》。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会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谁呢?是谁呢?陈淑桦在一遍遍地问着,却只是找不到那个人。 可是在当时,琛儿却自以为找到了。她伏在钟楚博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以为找到了世上最美的归宿,找到了生命的根。 琛儿在歌声中沉静下来。当日的点点滴滴一齐堆上心头。 是的,她睡了,睡着了。还做了个很美的梦。 却不知,醒来的时候,时间已被偷梁换柱。 她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很不情愿地,被从美梦中唤醒。对了,手机!珠海来的长途! 钟楚博说:“从现在开始,今天下午,我谁的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陪着你。”接着关掉了手机。 那是那天他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接着他们在华表下照了那张照片。那一天,是5月30日。 电话局一定有关于珠海来电的准确时间记录。没有人可以在电话局做文章!汽车时间可以手调,但是电话局通话费的记录单,没有人可以伪造!是的,电话单!琛儿曾做过钟楚博的助手,为他交过无数次话费单子,知道所有的密码,她可以向电话局查询,只要查到5月份的电话收费单,上面自然会有准确记录。 电话局!琛儿拉开门狂奔出去。 3、 钟楚博的家。 空荡荡的客厅,曾是钟楚博亲手吊死妻子许弄琴的凶杀现场,如今积郁未散,阴森地笼着一股死气。 琛儿站在客厅中央,冷冷注视钟楚博,清冷地、突兀地问:“是不是你?” 没头没脑,可是钟楚博听懂了。他环视客厅,这杀人现场。小青自从出事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留下他一个,独自守着偌大的房子欣赏自己的高明手段。孤星冷月,求尝不感到几分愧悔。但钟楚博是从不知道叫害怕,什么叫内疚的。 谋杀许弄琴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早在他与许弄琴合谋药杀许弄箫开始,他已经对罪恶的新婚感到厌倦。 箫琴姐妹都美貌聪颖,如果嫁给寻常种地汉,未必不是贤妻良母,可是不幸地,她们竟同时爱上了他,而且,又偏偏地,不肯共存。 毕竟,他不是汉成帝,箫琴姐妹也不是飞燕合德。 本来或许还可以含糊其辞地多过上几年的,可是许弄琴珠胎暗结,让一切的伪装和自欺欺人无法继续,唯有痛下杀手,在姐姐的药中下了大量安眠药;而许弄箫也早有准备,同样以药物使得妹妹堕胎,至于终身不育。 世上最毒妇人心,姐妹两个,都是使毒的高手。 一个付出了生命,另一个,则付出了自己孩子的生命,以及理智。 许弄琴因为内疚而疯狂。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是钟楚博,唯一的获益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牺牲了妻儿的性命,换得另一段婚姻,值得吗? 那时候,他就有了杀死许弄琴的想法。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是幸福,可是得到一个杀人凶手的女人的爱则是恐怖。何况,那还是一个掌握着自己大量罪证的女人的爱?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不杀她,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会杀了他。一个贩毒者摇身一变成为广告超人,他最怕的是什么?是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牌,并且随时会揭穿。 最安全的办法,是让知情人永远闭嘴。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牢靠。 于是他谋杀她,一次又一次。 可是始终未果。 直到琛儿出现。 琛儿的纯洁如水晶透明,令他深深震撼。一生艳遇无数,可是只有这一次,不是艳遇,是劫数。是他命中的桃花。桃花劫。 英雄从来花下死,纵使做鬼也流香。 他知道他的末日到了。他在等待着。 如今,她来了,站在自己面前,清冷地问:“是不是你?” 他看着,终于答:“是,是我。” 她踉跄,眼神转为绝望。 他逼近她,再明确一点:“我杀了许弄琴,是我亲手吊死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客厅,你现在站着的地方。” 琛儿叫起来,双手掩住耳朵。可是他不许她逃避,抓住她的手,迫使她面对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她?我明知道警察会怀疑我,可是我还是要铤而走险,你知道这是为了谁?是你!她竟然开车撞你!我不能忍受!想到她活着一天,就对你的生命构成一天威胁,我坐立不安!我一生没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怕。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除去她!所以,我杀了她!为你,杀了她!” “不!”琛儿清醒过来,直视钟楚博,“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早在你认识我之前,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谋杀她!你利用我逃脱罪名,你陷我于不义,你骗我!” 钟楚博放开手,忽然“嘿嘿”地笑起来:“小鹿,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我说什么你听什么的小白兔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了,哈哈,原来我们的小鹿也会长大,原来为许弄琴鸣不平的竟然会是你!警察没有找我,小青没有找我,却是你不放过我,可笑,太可笑!” 琛儿看着他,眼中流下泪来:“楚博,我所以不放过你,是因为,我仍然爱你。我不愿意怀疑这爱,即使它已经过去,我也希望没有阴影。自首吧,只要你答应自首,我答应你,会等你出来,不论多少年!” “自首?”钟楚博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是偷了人家的钱包还是打断人家的腿,只要自首认罪,坐几年牢就会出来?我是杀人,杀人呀!杀人要偿命的!我若去自首,有种进去没命出来,我不如去自杀!” “可是我已经报警了。” “什么?”钟楚博呆住了,望着琛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天真柔弱的小女孩,这个百合花一样的小公主,她居然报警抓他,要他的命!他再度抓住琛儿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在刚才,我来之前,已经先去了警察局。我找到了电话单,我知道你换了时间。我报了警!”琛儿忍着痛,冷静地重复着。仿佛回应她的话,楼下忽然响起警车的呼啸声来。 钟楚博扑向窗边,果然看到数十辆警车远远而来,红灯闪烁在暗夜中,像个噩梦! “跟我来!”钟楚博一刻不停,立即打开保险柜来,里面赫然是大摞现金和一把手枪。 他竟早有打算。随时准备逃亡。琛儿挣扎:“你自首吧,他们已经来了,你逃不掉的。” “少废话!跟我走!”钟楚博将枪抵在琛儿额角,抢出屋子,用遥控器开了车门。 与此同时,警车已经迅速聚集过来,包围了整幢别墅。有人在喊话:“钟楚博,你已经被包围了屋子,赶快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逃不掉的,抵抗唯有死路一条。” “投降才是死路一条呢。”钟楚博“嘿嘿”冷笑,随手向天开了一枪。 周围静下来。钟楚博用枪抵在琛儿身后,打开车窗:“你们听着,马上让开,不然我一枪杀了她!” 人质!琛儿只觉万念俱灰。自己竟成了人质。她不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明灭的警车车灯像个遥远的梦魇,那样地不真实。一切都不真实。像电影布景。最弊脚的香港枪战片。用滥了的桥段。追杀,逃亡,人质,多么可笑!她忽然冷冷地笑了,随之有泪落下。 警方迅速交换意见,接着又开始喊话,大意是不要伤害人质之类,接着让开一条路来。 琛儿听到钟楚博对她命令:“开车!” 她回头,看着他。 他再次催促,将枪头向前顶一下:“开车!” 琛儿不动,仍然看着他。 他叹息了,忽然侧过头在她腮边轻轻一吻,说:“我爱你。好吧,你睡一会儿,我来开。” 他们换了位子,车启动了,而琛儿仍然如在梦中。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警车在追。 他成了杀人犯,而她成了人质,他们在逃亡。他吻了她。在这生死之际,温柔地对她说话,说他爱她。 是梦吗?一定是。完全没有真实感。 可是警车的呼啸刺耳又刺心,如影随形。 车子奔驰在滨海路上,大海的涛声隐约可闻。钟楚博侧过头,竟然带着笑:“好玩吗?” 她不回答。 他说:“等一下,我说下车,你就开门跳下去。” 她清醒了一些,本能地问:“什么?” 他笑:“你不是说我这次逃不掉了吗?那我就跟他们玩到底吧。我是宁可被打死也不肯被抓到的。你犯不着跟我陪葬,等一下,把他们甩远点儿,你就跳车。” 话未说完,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后车窗破空而来。钟楚博不及提醒,顺势将琛儿一搂,子弹擦过耳际,车子里立刻漫出一股皮肤烧焦的气味,接着有血自他腮边渗出,迅速湿了右肩。 琛儿惊叫,接着流下泪来,抱住他一条臂膀,将脸温柔地倚在他肩上。 他没有阻止,只用一只手努力地把持着方向盘。 她低语,坚决平静,如同发誓:“我不会离开你,要死,我们死在一块儿。” 钟楚博微微吃惊,回头看她一眼。她看着他,愈发坚定:“我同你一起,生死与共!” “好!有你陪着,死也值了!” 车子已到山顶,钟楚博大叫:“把车窗摇开,准备跳海。” “什么?” “来吧!” 大笑声中,车子笔直地向海中驰去,浪花四溅中,车子砰然坠落,而后面的警车已经追了上来。 ------------ 第二十章 逃亡 付家庄。天池的房子里。 装修已经初步完成,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粉刷墙壁。漆料是天池亲自选定的,上好的美国进口白色乳胶漆。 此刻,她便是来做装修的最后检验的。 上午,虽然琛儿在拍照中途突然离去,好在毕竟不是主角,并未影响整个拍摄计划。摄影师一再保证,一定会拿出本世纪最高水平的婚纱摄影作品来。 卢越大喜,特意留下请摄影师吃饭,说好下午就不来新房了,要天池替她监督工人。天池到星海会展中心取了样稿,便顺路回了付家庄。像所有即将做新娘的女孩子一样,在婚前看自己的新房总有一种陌生感和新奇感,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将屋子里所有的灯打开,想象将来同卢越一起,生活在灯光下的样子。 所谓家的感觉,就是拧亮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 这样多的灯,都是卢越亲手安装的,它们会给她带来幸福,制造一个温暖的家吧? 式微,式微,胡不归?她轻轻吟诵,俨然已是新嫁娘。 忽然门上轻轻一响,似有人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敲门。 天池诧异地打开,看到水淋淋的琛儿和钟楚博。天池大奇:“琛儿,你这是……” 未及多问,钟楚博已经掩身而进,顺手拖入琛儿,带上房门。琛儿看着天池,浑身滴水,狼狈不堪,可是眼中有异光闪亮:“纪姐姐,我要陪他逃亡,帮助我们!” “逃亡?为什么?” “因为我杀了人,警察在追我。”钟楚博冷冷答。 “杀了谁?”天池本能地问,但是脑中电光一闪,已经明白过来,“是许弄琴!许弄琴不是自杀,是谋杀!” “不错,她是我杀死的!我一直都想杀死她!”钟楚博坦然承认。 天池震惊,接着无数往事悉上心头,许许多多一直想不明白的谜团在这刹那间变得透明简单,清晰如刻:“你一直要杀她!包括一年前的那场车祸,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钟楚博倒吸一口冷气。这女孩的冷静与睿智超乎想象。面对这样一个女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一切,速战速决:“不错,那次也是我刻意安排。是我弄坏了那中巴司机的手刹,是我制造了那起车祸!” 那次,同这次一样,本来也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安排—— 等待了那么久,那天晚上,他终于得到机会,发现上坡停着的一辆中巴车车窗没有关好,而下坡并无一辆泊车。那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立刻抓住这一天赐良机,伸手到中巴车内破坏了手刹,然后在车前轮下垫一石子,石子的一端用绳子缚牢,绳头藏在草丛中。次日清晨,故意起一大早,找个借口要许弄琴一起出门,却在上车前说要买烟,吩咐她代他到后车箱取一样东西。远远地,就在许弄琴俯身弯向平治行李箱的一刹,他一边敲响小卖铺老板的店门,一边扯动暗藏在草丛中的绳子,石子滚开,中巴失去控制,无人自动,滑行下坡。于是,小卖铺老板打开门时,就亲眼看到一幕惨剧的发生,可是钟楚博本人却明明白白地远离现场,毫不相干。 天衣无缝的一个谋杀计划。简直是天才精品。 可惜吴舟恰好晨跑经过那里,救下了许弄琴……真是可惜! 天池恍然,愤怒地指出:“你差点害死了吴舟哥哥!” “是他自己多事。”钟楚博淡淡说,“他破坏了我的计划。” 天池转身冲向电话。钟楚博挡在她面前:“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天池反问。 “送我们走。” “这不可能!” 钟楚博取出枪来,抵在她前额。 “不要!”琛儿叫:“纪姐姐,就算帮我!” “不!”天池断然拒绝,“我不能放过差点害死吴舟哥哥的凶手!更不能做他的帮凶!琛儿,为什么与狼共舞?” “你不答应,我就杀了你!”钟楚博切齿。 天池冷冷回视,毫无所惧:“你杀了我,自己也跑不掉。” 他们对视。如一头狼和一只豹子。 钟楚博觉得焦躁。他从未见过这么冷静的女孩子,比他还冷静果断,无所畏惧。怎么以前没有发现?早知道,应该同她合作,要是他还在广告市场翻云覆雨,这女孩子会是最好的帮手。可是现在,他求她施恩,她却视他为敌人。他痛恨这种不平等,手上暗暗用力,用枪抵住天池的头,迫得她微微后倾:“好,那你为我开路吧。” “不!”琛儿冲上,“把枪给我!” 钟楚博迟疑。琛儿坚持:“把枪给我!” 一转身,她已经跪在天池面前,而手枪,却抵在自己头上:“纪姐姐,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如果你不帮他,那就是杀了我。我爱他。你爱吴舟有多深,我爱他就有多深。是我报的警。我不想埋没良心。可是我也不想他死。” 去警局自首的那一刻,她的确是一心一意要将钟楚博绳之以法的。可是当钟楚博在逃亡中还不忘了替她挡枪,她的心立刻乱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知道,他爱她,而她也爱他,甚于生命。她决定陪他逃亡,赴汤蹈火,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车子落水后,海水自开着的车窗大量地涌进,她与钟楚博屏住呼吸,像两尾鱼一样从两扇窗口分别游进海中,潜游上岸时,才发现位置已经在付家庄的海滩,于是径直来投奔天池。 她向天池请求:“纪姐姐,你帮我,帮我们逃走,我们去山村,去乡下,再也不回来了。在监狱里坐牢,和在乡下坐牢,有什么不同?他不愿意被人抓住。我也不愿意看到他像动物一样被锁起来。我宁愿陪他受苦。下乡赎罪。你帮我!你不帮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琛儿!”天池在她对面跪下了,“琛儿,别这样!” “纪姐姐,答应我!” 天池的泪流下来。“我答应!” 钟楚博看着两个女孩子,震惊地发现,自己竟也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琛儿的倾诉让他有种痛彻心肺的震撼,生平第一次,他为了自己的罪恶感到忏悔。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许弄箫和十年前的许弄琴,也曾经一样地痴情执著过,可是从未如琛儿这般纯净天真。无他,她们毕竟是农家的女儿,跟着他出生入死,作奸犯科,见惯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早已被生活磨练得没有了是非正恶的观念,没有了怜悯不忍的感觉。 可是琛儿不同,她眼里完全没有砂子,纯洁如天使,可是天使竟也会爱上魔鬼。这一刻,他多么希望他不是魔鬼,一切可以从头来过,让他有个清白的过去,可以和她相伴温馨地走过十年,二十年,如果能够那样,他愿意舍却所有的财产,来交换他的清白。他忽然拉起琛儿:“不,我改变主意了,你留下,我自己走。” 2、 卢家稍现即逝的欢乐气氛再一次被打破了。 穿警服的人带来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坏消息:琛儿被绑架,胁做人质,下落不明。 尽管警方一再保证“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让她毫发无损地回来的。”可是卢家两老还是哭得天翻地覆。卢妈妈不断地说:“我就知道要出事。她下午回来找东西,又哭又叫,我就知道要出事。我该拦着她不叫她出去的,我真浑,怎么能让她就那么走呢?可是我哪会想到,她一走就再不回来了呢?” 卢父斥道:“胡说些什么?谁说琛儿再不回来了?说不定明天她就好好地回家来了呢。” 卢母自知说话不防备,犯了忌讳,可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凶多吉少,哭得更加响了。 警察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又取走了琛儿正面侧面的几张近照,便告辞了。 卢越安慰了父亲又安慰母亲,可是自己也是忧心如焚,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向天池诉苦。不料电话打到吴家,吴妈妈却说天池没有回来。打手机,又始终关机。卢越更加烦恼,上午拍婚纱照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只是半天时间,一切都变得这样不可思议了呢?妹妹被绑架了,天池也忽然失踪,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吗?还有,警察说是琛儿主动去报的警,那么在这之后她又怎么会遇到钟楚博以至被绑架的呢?她和钟楚博开车投海,等水警赶到时,已经只见车子不见人,怀疑他们是潜水逃走了,他们会逃去哪里?在逃走之际,琛儿是醒着的还是已经被钟楚博弄昏?为什么不反抗?钟楚博会不会对她不利? 这一夜,卢家灯火通明,彻夜不眠。波波因为见不到主人,整夜都在呜呜地哭,叼着琛儿的拖鞋满屋游走。卢母看了,更加伤心。 卢越一遍又一遍地给天池打电话,打手机。 吴家的回答始终是天池未归。 她会去哪里呢?卢越的怒气和担忧愈积愈重,狂躁得坐立不宁。 而天池此刻,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她连夜开车将琛儿和钟楚博送出大连,在沈阳车站,两姐妹深深相望,万语千言,只不知从何说起。 琛儿说:“纪姐姐,不知道我走之后,世人会怎样评价我们,我不在乎了。但是我要你知道,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跟他走,海角天涯,生死与共。” 钟楚博也看着天池说:“这辈子我干了许多坏事,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证,就是我不会伤害小鹿。随时她后悔了,我随时放她回来,绝不食言。” 琛儿说:“纪姐姐,你就要嫁给我哥哥,成为我嫂子了。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也是我担心的。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可是我觉得你有理由知道,我哥哥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在外面,另外有人。” 钟楚博说:“回去之后,立刻洗车,无论什么人问起,绝对不要提起我们的下落,就是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包括卢越。” 琛儿说:“哥哥很爱你,可是他对不起你,我希望你能原谅他。不论走到哪里,我会为你祝福,希望你和哥哥白头偕老,只是,我没机会在你的婚礼上做伴娘了。” 钟楚博说:“我是杀人犯,小鹿是人质。但是你把实情说出来,性质就全变了。她是从犯,你知情不举,而且协助逃亡,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小鹿的后路就被堵死了,再也没办法回来。” 琛儿说:“我爸爸妈妈,就多拜托你了。不要告诉我爸妈实情,免得他们说漏了嘴。全当他们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吧。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你却是天下最好的媳妇。纪姐姐,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姐姐,也必会是我的好嫂子。让我提前叫你一声吧,嫂子!” 姑嫂俩最后一次拥抱,分开时都是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一别,此生此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3、 天亮之前,天池终于赶回大连。 车子开进景山小区时,看到卢越在楼下等。看到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见他。 她扑过去,投进他怀中。 卢越抱住天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夏末的早晨,已经有了些微秋意。他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一阵苍凉。 两人拥抱了很久很久才分开。 然后他问:“天池,你去哪里了?” 天池一惊,抬起头来,眼神明显犹疑。 卢越好奇起来,更加追问:“你一夜不归,去了哪里?”语气里已经有责备的意味。 天池犹豫着,最终说:“卢越,可不可以不要问?” “不要问?”卢越倒吸一口凉气,“我担心你整宿,又一大早晨跑到这里来站岗,好容易看到你回来,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你要我不要问?我们就快结婚了,可是新娘子在拍婚纱照的当晚神秘失踪,夜不归宿,做新郎的居然没资格问?” “不,不是这样。”天池穷于应付,几乎哭出来,“卢越,请你相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可是,我的确有难言之隐,请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好!当然好!”卢越大怒。他受够了!因为妹妹的事他已经煎碎了心,原以为可以在天池这里找到一点安慰,可是她竟然火上浇油,给他增添更多的烦恼。她拿他,有没有当做丈夫来看?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在法律上已经是正式夫妻,而且婚筵都已经排定,可是她无来由地彻夜不归,却连个解释也欠奉。这算是什么妻子? 他怒视着她,忽然冷冷地问:“如果是你的吴舟哥哥问你,你也会拒绝回答吗?” 天池的脸苍白了,她抬起头,凝视他,眼神渐渐冷结:“卢越,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到底有多重?你有没有当我是你丈夫?” “你不冷静,我不想同你说。”天池疲倦了,“让我们彼此冷静几天再来对话吧。” “几天恐怕不够吧?”卢越更加愤怒,忌妒和焦燥使他发狂,天池的憔悴和厌倦此刻在他眼中都有了另外的解释,他开始口不择言,“你根本就是抗拒结婚,没有诚意。你压根儿就不尊重我们的婚姻!” “不尊重婚姻的人是你!”天池也恼怒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琛儿告诉我,你在外面有人。” “不错!”不提琛儿犹罢,提到琛儿,卢越更加暴跳如雷,“琛儿失踪了你知道吗?你关心吗?她是你未来小姑子!在她生死未卜之际,你不关心她的死活,却在外面彻夜风流,还好意思提着她的名字跟我吃没道理的飞醋!” 天池望着卢越,她被打倒了,什么时候,卢越竟成了罗列莫须有罪名的好手。 她不关心琛儿的死活?要知道,恰恰相反,整个晚上,她正是在为了琛儿疲于奔命,铤而走险,面对着警察的搜捕和钟楚博的枪头,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在她最软弱最疲惫的时候,琛儿的亲哥哥,她的准丈夫,非但没有一句半句安慰怜惜,却守在这里将一大堆罪名强加在她头上,骂声不绝。想当初,他们三个做朋友的时候,她同卢越间还多少有些了解宽容,可是如今,他们做了夫妻,却连最起码的信任和忠贞都没有了。 其实,卢越在这段日子里突然冷淡于她,她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以她那样一种性格,对方不主动,她是从来不懂得争取的。她的爱情哲学从来都是等。以前是等吴舟,现在则是等卢越。当琛儿亲口告诉她“我哥哥对不起你”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在那一刻,她满心里只有琛儿,无暇为自己烦恼。但是现在,所有悲哀的余震都开始发作,她看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地痛,而且开始发冷。他是这样的陌生啊,可是这陌生人,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她转过身,径直走进楼里,不想再说一句话。 ------------ 第二十一章 婚变 服装节轰轰烈烈地过去了,秋天重来,然而琛儿依然音讯杳无。 天池站在花架下低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潸然泪下。 归来的是燕子,不是故人。卢家一片愁云惨雾,婚礼只得延期。 天池不禁感慨上天的捉弄:一年半以前,吴舟在婚礼前夕罹祸,以致婚礼延期;不想一年半以后,这命运又由自己重蹈覆辙了。 曾经向上帝祈祷:如果可以让吴舟醒来,自己愿意代他承受一切灾难。如今,是要来偿这一笔债了吧? 卢越自琛儿失踪的第二天早晨与天池大吵一架后,再也不曾露面,连新房最后的装修也是由天池自己处理,草草收尾。但是他遣了老朋友程之方来帮忙,送一笔装修尾数来,算是善始善终。 天池撑着,并不肯向老程诉苦。可是她一天天迅速地憔悴。快得像一朵花的凋零。 她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卢越。 卢越在她心中早已占据极重的位置,甚至远远超过吴舟。只为,再爱吴舟,也还只是小女孩的梦想。那样一个如花的年龄,其实真正爱的,往往只是爱情的本身。可是卢越,卢越同她却是真正的柴米油盐,烟火夫妻。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共同记忆不可磨灭,他们有肌肤相亲的最亲密接触,而且,实实在在的,他们还有一纸婚约。 不要小瞧了那一张纸,那张纸除了在法律上证明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之外,也在心理上成为极牢的绑索,令天池沉迷其中。迟疑,气愤,伤心,悔恨,这些个欲擒故纵,种种情绪,最后都化成蚕的丝,将自己愈缚愈紧。 天池自小在无亲无故的环境中孤独地长大,最大的后遗症便是,她对人间很普通的男女交往毫无经验,当困难来时,并没有一个女长辈可以指点她该怎么做? 她唯有苦苦等待。 以前是等吴舟,现在则是等卢越。 等来的,居然都不是团圆。 上次是吴舟同裴玲珑的婚讯,这一次,则是卢越已经与冷焰如正式同居的消息。 是程之方亲口告诉她的。 老好程之方到底看不过眼,提醒天池:“不如出面求和,低一次头吧。虽说这件事彻头彻尾错在卢越,可是他也不全是罪无可恕。说到底,你们是夫妻,应该开诚布公,你一夜不归,又拒绝解释,做丈夫的心里怎么好过得了?站在朋友角度上,我自然可以相信你问心无愧。可是所谓关心则乱,他毕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丈夫,难免焦燥些。再就是你和吴大哥的事儿,卢越心里始终都有个疙瘩,这是他小心眼,但是婚姻的事儿并不是对错那么简单。也不是谁对了就该坚持原则谁错了就该低头认罪,哪来的执法机构呀。还不是各退一步算数?何况都已经是夫妻了,又何必太计较谁是谁非?谁说做女人的就不可以说声对不起呢?我不是男人帮男人说话,是觉得如果两个人总要有一方举白旗的话,那么聪明的那个应该先举。对方会感激你的。” 良言千金。天池决定照办。 自小缺乏父母之爱,她的内心一直存在那样一种渴望:可以有一个人溺爱于她,视她如掌上明珠,呵护关怀,百般迁就。就是早晨上班也像生离死别,要紧紧相拥,在耳边说尽甜言蜜语,或许不过是柴米油盐事,内容无所谓,语气旖旎最为重要。 她渴望那样的爱情,含蓄而缠绵。如果对方肯给予她,她愿十倍以回报。 可是不大懂得主动付出。 程之方的提醒让她意识到,爱情不可以一味等待,有时亦须主动出机。 她温顺地点头:“之方,你是真正良师益友。” 老程却抬眼看天,清清喉咙说:“这都市最叫我迷恋的就是蓝天,在西安,一年到头总有大半年刮风下雨,不然也至少是阴天。” 天池诧异,他如何忽然同她谈起天气来。 但是老程自己心里明白,每当遇到令他心仪的女性,便往往会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他涨红面孔,只得挥挥手告辞。 于是天池遵嘱给卢越传呼留言,特意约在大连港湾桥最具情调的茶馆“水无忧”见面。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余情。她同卢越,余情应当不止三分吧? 可是没想到,来的,却是冷焰如。 焰如有备而来,虽浓妆艳抹却不见庸俗只觉烁目,紧身的黑色钉金珠低胸晚装,黑色皮裙,也不知用什么皮子做的,柔软贴身,水一般流畅,愈显得皮肤雪白而有光泽;头发高高盘起,颈上一条幼细的白金项链,中端系着红宝石的项坠;一尘不染的九寸高跟鞋,风致袅娜地缓缓走来,有如唐代艳姬借尸还魂,美艳得带一点诡秘。 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咖啡屋都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连天池也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喝彩。一向在天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是琛儿,琛儿的清丽甜美几近于一种理想。然而见到冷焰如,天池方觉得,丰满妖娆的盛妆之美也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魅力。琛儿好比一块晶莹温润的美玉,而冷焰如却是钻石,光芒四射,艳惊天下。 艳惊天下,不过份吧?她本来就是国际名模。 显然这样的注视于冷焰如早就习以为常,她矜然自得地四下略一撒目,便径直走到天池座前,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问:“你就是纪小姐吧?我看过你的照片。”占据主动,先发制人,又故意将“纪小姐”三个字咬得很清楚,拒不承认她“卢太太”的身份。 天池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我是。”她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可是不肯主动问及卢越。丈夫不忠已经够难堪了,更难堪的,是做妻子的居然还要向情人打听丈夫的去向。 冷焰如唯有自动奉送答案:“卢越在洗澡,我替他看了传呼。” 天池心中有数。卢越十有八九并不知道这一场约会。而且,如果冷焰如不紧张卢越,就不必代他赴会。 本以为是两夫妻解决家务事,可是没有想到,竟是一场夫人与情人的谈判。 她微微笑,并不急于发问。 冷焰如不得要领,只得主动挑衅:“我来,也是一样吧?反正,你们也是为了我才要开parley(谈判)的。”说罢自信地一笑,眉毛微扬,便对着女人也忍不住卖弄其风情万种。 天池不置可否:“我们是为了婚姻。” “你这样说,是不欢迎我了?” “无所谓。你也并不在乎我是否欢迎你,不是吗?” 焰如微微语塞,天池的敏锐镇定超乎她的想象。印象中,所有的怨妇都该是面目模糊,言语迟钝,一就是蠢,一就是泼,两样都好对付。可是天池,她是这样的平静,温和,从容淡定,让她不禁有一丝后悔,后悔来赴这个约,后悔和她正面为敌。早知道,不如躲在宾馆对付卢越还容易得多。她决定反击,再次发动攻势:“你了解你老公吗?” 这已经是相当不逊的攻击,然而天池仍不发怒,只平静地回答:“比他对我的了解要多一点。” 焰如点头,挑起眉毛又问:“你爱他?” 天池点头:“否则,我不会嫁他。” “哦?”焰如微一侧首,垂下未绾上去的一绺卷发,斜斜地看着天池轻笑:“现在已经很少人会把婚姻同爱情混为一谈了。这可有多obsolete!” 天池笑了:“我原本就是个老土过时的人。” 冷焰如吃一闷棍,反而半晌做声不得。最可怕就是这种对手,完全不接招,不反击,但也并不是惧让,她只是淡然,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留下足够空间让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卖力表演,可是没有掌声。焰如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进攻,逼得对手还手。一定要让她还手,破坏风度,否则自己输得太没名堂。她抛出炸弹:“难怪卢越跟我说你,”她故意吃吃笑,欲言又止,“说你是个非常……coldness(冷)的人。” 没有一个女人会在听到另一个女人转述自己老公对自己的评价后仍然无动于衷的吧?除非她是块木头。 可是偏偏天池真的就是一块木头。她甚至饶有兴趣地眨一下眼:“是吗?卢越这样说的?” 冷焰如反而气得脸色发白,口不择言地说:“他还说你刻板、冷淡、乏味……”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天池居然在微微笑,带着那样一抹揶揄的神色。她把自己给看穿了。自己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一个负气的小学生,一个不懂事的无理取闹的孩子,浅薄又无知。 冷焰如忽然就泄了气。她一向自负美貌,从不把同性看在眼里。可是在天池面前,她有种无法克制的自卑感,好像几个月没洗澡似的缺乏自信,气急败坏。天池不漂亮,可是优雅沉静,有种飘逸出尘的高贵,一种所有模特儿梦寐以求的气质,即所谓“X因素”,既使穿着最普通的衣饰埋身千万人中也能被一眼注意,那是一种天生的魅力,远不是后天的训练和装裹所能效仿。看到她,焰如觉得自己过去为了当名模所吃的一切苦——每天2000米长跑,4小时站姿、6小时走姿训练,芭蕾舞、民族舞蹈、体形操课程,以及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的琢磨,那么多那么辛苦那么枯燥的功课全都是徒劳。她软弱地问:“你要我把卢越还给你吗?” 天池看着她:“这是成人的感情交流问题,不是两个孩子分玩具。卢越不是我的,你也没有把他拿去,而且也不一定想还就可以还,不是吗?” “可是卢越现在是我的。” “那么,让卢越自己同我说这句话。” “他才不会听我的。”焰如一不留神说了真话,可是又赶紧补救:“男人嘛,总是贪多嚼不烂的。反正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为公众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你们所谓的良家妇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名份吗?你放心,我要的是内容,才不在乎那一张纸,你这身份总是可以保得住的。男人大多是懒虫,喜欢拈花惹草,却未必愿意结婚离婚。我不同你争,你也别同我讨价还价,这不是挺好?” 这样明白的侮辱,终于使得天池也不能不微微动怒:“你情愿做驿路桃花?” 焰如仰起头哈哈一笑:“难得遇到一个可爱的人,可巧他也爱自己,已经是人间最大享乐,管它什么驿路桃花还是路柳墙花?只要在一起的时候卢越,疼惜我,配合我,这就已经足够,何必在乎名份?卢越和你领了结婚证却并不实行夫妻之实,让你连面也见不着,空背着一个妻子的名份独守空房,就算屋里堆满玫瑰牡丹,封作花国皇后又如何?” 清脆爽利几个问号把天池问得笑了,喝起彩来:“说得漂亮。你果然聪明。” 焰如媚笑:“过奖。没想到你这样通情达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应该不至于像那些小市民一样天塌下来似大惊小怪。你放心,只要你不干涉我和卢越交往,我也绝对不会得寸进尺让你太难堪。丈夫还是你的丈夫,你仍旧是卢太太,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天还爱着他,就一天会留在大连,如果有一天我们对彼此厌倦了,或是我有了别的爱人,我会自动离开他,你始终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天池怒极反笑,淡淡地说:“‘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只怕我没有那样的好风度。” 焰如蹙眉,原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不料天池既不愠怒,也不妥协,明白地拒绝平分秋色,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禁焦躁:“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你想鱼死网破?” 天池看着她,并不回答。 焰如更加焦燥。对于男人而言,最理想的自然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若实在无福做齐人,也只有舍鱼而取熊掌,关键是谁是鱼谁是熊掌。现阶段,她对卢越还真是没有把握,如果天池对他施加压力,多半是自己要从此失去他了。那么除了受伤的感情之外,还会有更易受伤的自尊,让她情何以堪?她有些紧张地俯前身子,追问天池:“你会原谅卢越吗?”不等回答,又接上说,“我以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当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异心,如果她不想把事情弄大至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反正已经既成事实,夫妻间总会有些小波小折,本来就不必太认真的。” 天池忽然抬头望住她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她心里去:“你很在乎卢越?你是认真的?” 焰如的紧张和语无伦次让她忽然明白了眼前如有魔力的美少女其实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内心远不如她的外表那么成熟,更不如她的理论那么洒脱,她其实是有着她的不安和无奈的。天池轻喟:“焰如,大概我们是不会做朋友了,但也不该成为敌人,既然爱上同一个男人,总是说明我们比较有缘,而且眼光一致吧。其实,你真正应该好好谈一谈的人,不是我,是卢越。”她的眼里竟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同情,可是她和冷焰如,谁更应该让人同情呢? 焰如有些困惑地望着被自己“分享”了老公的这个小女人,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被她看透了,可是自己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看懂她。天池并未设防,她一直是那么安详,那么真诚,可是,自己还是不明白她,是因为自己太浅吗?焰如忽然想,只怕卢越也未必懂得他的妻子吧?否则,一个男人真正了解了像天池这样的女人,只怕不会再受自己的引诱。可是,一个女人深沉到连自己老公也不能了解的程度,又有什么好处? 这样想着,焰如复又自矜起来。 2、 同一时间,不同的地方,程之方也在与卢越深谈。 “天池很憔悴,你知道吗?” “我也很憔悴,你没看见?”卢越反问,“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天池的朋友?” “我是真理的朋友。”老程回答,“况且天池的确比你更值得同情也更令人尊敬。” 卢越叹息,不再回答。 程之方问:“那边很难弄?” 卢越苦笑。自古以来,凡男人有二心,必以“这边”、“那边”代称,也不知从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风俗。没想到,这一代轮到他了。 “老程,我知道你这种老实人,一定不会赞成冷焰如,可是如果她的目标是你,你也一定不是对手。” “哗,真够夸张。”老程笑,“不过我的确难以想象,一个人既然娶了天池这么理想的老婆,居然还可以有闲情逸致在蜜月里红杏出墙。不怕天打雷劈?” “你才够夸张。”卢越也不禁笑了,看一眼窗外,有些心绪不宁,“好好的,又起风了,我也真是有些担心天池。不如,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她?” “你们新房里装了那么多灯还嫌不亮,还要再拉上我这样一个超亮度灯泡?” 卢越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老程也笑:“都情场杀手了,还怕羞呢。好,我就扮和事佬陪你走一趟。” 可是到了新房,天池却不在,门锁着,窗里透出灯光。很明显,天池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程之方说:“她大概去买菜了?” 卢越摇头:“多半在沙滩上。”他想起装修期间每次他和天池在新房见面后都会沿着沙滩散一会儿步的情景,心中颇觉感伤。他们还是新婚夫妻,虽然婚礼取消,可是毕竟已经领了结婚证,算起来,真正蜜月还没过完呢。 两人一路找到沙滩去。已经是深秋,又是黄昏,海边寂无人踪,只有松涛成阵的低吟和着风声海啸。刚刚转上小岛,已经远远看到天池抱着膝盖独自坐在礁石上,一头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衬着衣袂飞扬,正如一大团乌云舞在白云之上。海上的风远比市里猛烈得多,天池瘦弱的白色身影仿佛要随时追风而去似,显得十分孤寂伶仃。 卢越心下怜惜,喊着天池的名字过去扳过她双肩:“天池,风这么大,干嘛一个人坐在这儿?” 天池抬起头来,一脸泪痕,哭着叫:“爸爸,你别离开我啊,风好大,我害怕,我要回家,我找不到路,我要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呀……”眼神悲凄迷乱,声音稚嫩哀伤,惊惶失措如一个六岁的幼女般。 卢越大惊,摇着她的肩膀叫:“天池,是我,你怎么了?是我呀!” 正想再叫,程之方示意他放手:“她受惊了,别逼她,我们先送她回家再说。”牵起天池的手说:“好,好,我们回家,我送你回家找妈妈。” 天池看着他,神情悲哀无助,迟疑地站起,果然跟着走。 回到新房,程之方反客为主,指挥卢越:“你先给她倒杯水,照顾她躺下,我这就去给她拿点药去。” 再回转时,天池已经睡熟了,眼角还带着泪。程之方问:“她情形怎样?” 卢越困惑:“她一直哭,完全像个小姑娘。”他向程之方完整地复述了天池的身世,她六岁那年在风中迷路的往事。“看她的样子,倒好像又回到童年,整个态度都变了。” 程之方越听越奇,反而兴奋起来:“这可是心理病症的一个典型例子,我的新课题又有内容了。” 卢越不悦:“我让你医我老婆,你倒跑到这里来研究课题。” “一回事么。”程之方有些不好意思,提起他的职业,他远比往常擅谈得多,“她这种症状是典型的心理疾病再现特征,最是性格好强的人容易得的。她在小时候受过大刺激,童年的记忆不可磨灭,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智的压抑愈久弥深。如果是个情感外露,性格软弱的人还好,越是争强好胜,平日不肯流露真情,一旦触发隐痛就越是承受不住,这就好比大海日夜奔腾,多多少少都是那么些,可是大河平时沉静,一旦决堤却一泻千里,无可阻挡。天池表面冷静坚强,内心其实柔弱,充满恐惧和不安全感。潜意识她要掩藏这种恐惧,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还要坚强镇定,但是遇到和旧时记忆吻合的场景事件激发她记忆时,却会一反常态,暴露出她真正的本性来。” “本性?你是说天池真正的性格其实软弱?” 程之方点头:“她从小是个孤女,经历了那么多的离乱而最终能挺过来,一方面会比普通女孩坚强独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胆小怕事。她在六岁那一年在山里迷路,不久母亲和弟弟去世,两次情形都伴随着大风,所以她一直怕风,这是因为风里藏着她最怕的记忆。风里她一而再被自己至爱的亲人抛弃,这让她十分痛苦恐惧,风对她而言象征着孤独和被抛弃。刚才在海边,风特别大,又是黄昏,天色黑暗,一切都和她六岁迷路时的情景吻合,这让她在瞬间强烈地记起旧时情形,心理上忽然回到了小时候被爸爸丢弃的那一刻。这在医学上叫做记忆回流,往往只是暂时现象,严重的会长期思路不清,记忆颠倒,就是我们平素所说的精神病了。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人们不愿面对现实,宁可当它是过去的重复,借此逃避当前的刺激。不过当事者本身仍然会感到很痛苦,谁会乐意历史重演呢?” 卢越想起天池在吴舟婚礼那天晚上的失控来,不禁点头:“这情形以前也发生过一两次,不过每次都是有件什么事刺激了她,再加上刮风,就让她神智不清起来。这一次,可又是因为什么呢?” 程之方摇头:“那就不属于心理分析的范畴了。只好等她醒过来以后再问她。不过,我猜她醒来后多半会将刚才一幕完全忘记,毕竟那是非常痛苦的一种回忆,通常患者会在理智恢复后不自觉地回避这种记忆,” 卢越动容:“如果……她会不会连我一起忘记?” 程之方看着卢越:“如果她当真忘了你,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她太爱你,而你伤害她至深。” 卢越忽然流了泪:“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曾经也是相爱的……” 3、 在冷焰如那里,卢越终于得到了天池为何会突然失常的原因。 “你去见天池?你为什么瞒着我去见天池?你都跟她说了什么?谁准你伤害她的?”卢越大怒,把冷焰如的身子摇得如同风中芦叶。 焰如又惊又怒,好容易挣开卢越的揪扯:“Areyoucrazy(你疯了)?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凶?”她忽忽喘气,怒视卢越,“你既然这样关心她,又来我这里干什么?你找纪天池去好了,你去做你的好丈夫啊,干嘛找我?” 卢越冷静下来,疲惫地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焰如,我们分手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交待一声,以后,你这里,我不会再来了。” “不再来了?Areyousure(你来真的)?”焰如大惊,安了弹簧般一弹即起,“我为你特意推掉了四五场show(演出),轮空三个月,包下measure(宾馆)隐居,why?现在你说不来了?我的损失怎么算?ok,你付给我所有损失掉的演出费,我们就一刀两断。” 卢越看着她,这时候就见出天池的好处来了。天池的英语是一流的,可是从来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从不间夹讲。不像冷焰如,不过多走了两个国家,就恨不得做成标语贴在额头上,从不肯好好说话。他深深厌倦:“我负责这段时间你住在宾馆的所有费用。其余的,爱莫能助。” “什么叫爱莫能助?宾馆住宿才几个钱?我损失的可是上百万哪!” 卢越苦笑:“我不过是个打工仔,别说上百万,就是几十万我也拿不出。” “好,我也不跟你谈演出费,至少,你儿子的奶粉钱得你掏吧。” “我儿子?”卢越愣了。 冷焰如直视着他,逼近过来:“不错,我怀孕了,这笔钱怎么算?” 卢越吃惊地倒退:“怀孕?我们明明采取了措施的。” “百密一疏。你热情来了,什么时候想干就干,哪里是每次有measure(措施)?”焰如媚笑,像一只狐狸,“当然,你不要这孩子,我可以随时把他cut(牺牲)掉,我并不打算拿孩子来威胁你。可是,咱们秋菊打官司,总得有个说法。或者,我再跟你老婆见一面,让她来说?” 卢越忽然觉得累了,“不,我来同她讲。”他按熄香烟,“我跟她离婚。” “离婚?”冷焰如反而吃惊。 卢越看着她,眼里写满痛苦放弃。到这一刻,他已经明白,他同天池,是的确完了,再没有继续的理由。本来还想洗心革面做最后一搏的,可是现在看来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们不是不相爱,可是相逢的不是时候,从一开始就错了。错过的不是一条路,一个约会,一段初恋,而是整整一往情深万劫不复的今生。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太多事,两颗心都早已千疮百孔,纵然情长,已经缘尽,是再也没有办法修补的了。 他看着冷焰如,在一瞬间做下决定:“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肯回头,她也不会肯。两面总得顾一面,我是个男人,应该为你,为孩子负责。我会给你一个说法。”说罢拉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冷焰如反而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到这一刻,不由得她不重新仔细地考虑关于爱情的问题。一向以来,都是她占取主动,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开就分开,从不拖泥带水,纠缠牵连。而且,她最喜欢同人家的老公做游戏,因为小男孩多半没味道,不刺激。可是她也懂得适可而止,并不想真正破坏谁的家庭,闹到离婚那么惨烈。孟姜女哭长城的戏她是不敢看的,陈世美杀妻也并非她之所愿,最多让那个做丈夫的头疼一回就算了。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不受控制。先是天池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接着卢越主动提出分手,这种情况是她从来没遇到过的,也是她的自尊心骄傲感无法承负的,然而一个炸弹抛出,事情忽然急转直下,卢越从提出分手到决定离婚,几秒钟之内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决定,却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离婚。天知道她逼卢越离婚对她有什么好处?可是这毕竟算是一种胜利吧? 冷焰如决定接下来的事听天由命,夷然地等待看一场好戏吧。 ------------ 第二十二章 天使的眼泪 1、 卢越要离婚的决定,遭到周围人的一片声讨。 卢家两老先就通不过:“你是中了邪还是成心要气死我们?你妹妹这个样子,我们老两口已经担心得只剩半条命,好在还有天池隔三差五地过来陪陪我们,比你这个儿子回家都勤。你还要把她休了去,你是嫌我们死得太慢?” 卢越头大如斗:“爸,妈,什么时代了,休不休的?我们是离婚,两厢情愿的事,没有谁休了谁。” 程之方也大不赞成:“天池有什么错,你要做得这么绝?那个冷焰如真把你的魂收了去了?” “她怀孕了。”卢越在老朋友面前说了实话,“我是个男人,不能袖手不理。” “怀孕?真的假的?”程之方表示怀疑,“她这种女人,肯为你怀孕?我看八成是作戏。” “就算是假的,她这么说了,我也得当真的来听。一个女人,出到怀孕要胁这一招,那是打定主意不肯善罢甘休的了。她已经刺激天池一次,你也看到了,天池完全不堪一击。我怕不同意离婚,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怪招来对付天池呢。” “你都把我弄糊涂了。”程之方双手抱头,“这样说来,你离婚还是为了天池好?你到底是偏向天池还是向着那个冷焰如?” “别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嘿!”程之方不再理他,气呼呼摔门而去。 最能接受现实的,反而是天池本人。听到卢越的决定,她只是静静看着他,轻柔地问:“卢越,你决定了?” 卢越点头,心沉重得如同灌铅。他没有想到爱天池是这样沉重的一回事。离婚,并不是因为不再爱她,正好相反,是因为自己很清楚,实在是爱她,而爱不起她。她的复杂与沧桑,的确不是他可以承载,他适合娶的,是一个丰满的身体和一个单薄的头脑,不是冷焰如,但也绝不是纪天池。 “是为了冷焰如?”天池问,即尔自行否定,“是为了你自己的心。” 她低下头,卢越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他感到心痛,替她心痛。他知道天池是爱自己的,如果她出声恳求,他未必有毅力坚持己见,但是天池从来不是肯求人的人,她默默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尊重你的意见。” 大局已定。一场姻缘竟这样轻易地画了句号。 可是自己当年追求她追得那样辛苦。 卢越茫然,不知道这多年奔波所为何来。本来最担心就是天池不堪刺激,可是现在她这样平静,又令他忽忽若失。他在她心目中,终究是轻如鸿毛的吧? 反而是程之方大抱不平,上门来劝导天池:“怎么这么轻易答应离婚?你不要以为卢越这样提出来是因为绝情。那小子根本没主见,冷焰如逼一逼他他就想离婚,但是你劝一劝他他肯定又会回头。这种时候,他好比掉进一个深洞里,可是还没完全掉进去,挂在沿上,你往前推一把,他就滑下去了,可是你拉他一把,他说不定就起来了。你可不能往下推他呀。” 天池摇头不语。 程之方不以为然:“如果你把骄傲看得比婚姻还重,那我的确没话说。可是你成熟理智,不该是一个任性的人。” 天池终于开口说:“不,不是为了骄傲。我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弄琴。” 程之方动容。 天池轻轻叹息:“冷焰如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卢越已经变心,如果我再纠缠下去,就成了第二个许弄琴。你也说了,卢越并不坏,只是没主见,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再给他压力,让他难过。” 程之方发愣,天池竟如此大方潇洒,到了这一步还一心替别人着想,本以为这样高尚的情操应该只在小说里出现,忽然生活中遇上真人,还真叫人有些不习惯。他忽然想起卢越取笑他有前科,总是容易爱上自己女病人的话,脱口而出:“卢越说得对。” 天池诧异:“卢越什么说得对?” 程之方老脸涨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在天池并不打算追问,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三个人的悲剧已经看得太多了,琛儿至今下落不明,难道我还没有受到教训吗?” 话说到这一步,程之方也无可奈何。再见卢越,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早晚会后悔,到时候,不要找我哭诉。我做心理医生,可是开不出后悔药。” 卢越无言。他已经在着手办理离婚手续。作为政府公务人员,他自有他的法门与关系网,手续很快办妥。 唯一的一个小插曲是,到了签字的时候,天池忽然折断了笔尖。 寂静中那“扑”的一声轻响让卢越的心一阵揪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天池,我们回家吧。”可是这时天池已经回过头来,平静地说:“谢谢可不可以借笔给我用一下?”卢越木然地递过去,看到纸上稳稳地落下“纪天池”三个字,心底一片清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场夫妻,修了千年的缘份,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走出公证处,卢越同天池客客气气互道珍重分了手。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新房钥匙还不曾归还,便又随后追来叫了一声:“天池。” 天池回过头来,竟是泪流满面。 卢越一愣,要说的话就此咽住,只是呆呆望着前妻一脸泪痕呆若木鸡。原来她是在意的,原来她不愿意离婚,原来她竟这般隐忍,原来所有的坚强只是伪装。他忽然想起程之方的话,“潜意识她要掩藏这种恐惧,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还要坚强镇定。”“一方面会比普通女孩坚强独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胆小怕事。”白白做了一场夫妻,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天池所知甚少,也许,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天池,才见天池的真心。 天池自知失态,再忍不住,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身形踉跄,却强撑着再不回头。 卢越望着她孤独的白色背影越走越远,想叫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秋风打着旋儿把落叶吹到他的面前,天气已经彻底凉了,同他的心一样。 2、 离婚后的卢越并没有同冷焰如在一起。 不出程之方所料,冷焰如果然明白地告诉他:“我是骗你的,我并没有怀孕。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你那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的模样,故意激一激你。没想到你倒真够魄力,立马回去离了婚。这倒让我看明白了,你其实也不是为了我,是早就在等这样一个measure(藉口)。你根本不适合纪天池,你们在一起,你不自在,所以拿我当挡箭牌,饶是离了婚还好像是为了对我负责,我才不要给你做这枪把子,怎么样?我们要不要来个goodbyekiss(吻别)?” 卢越不怒反笑:“什么时候我周围的人个个都成了心理专家?走吧,都走,走了就清静了。” 他没有再找程之方,找也没用。他知道老程不会同情他。自从与天池离婚,老程看了他就像看仇人似的。为了天池,他如今已是众叛亲离。为了天池。 卢越哈哈大笑,坐在酒吧里,将啤酒像水那样灌下去。人人都说天池为他而憔悴,可是谁又知道,他混到今天这样狼狈,也正是为了天池呢? 家已经回不去了,爸妈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心灰意冷的样子,连波波都对他呲牙,他只得住到开婚纱摄影楼的那个朋友处,权当替人家看店。外加打扫卫生。 天才的御用摄影师竟然沦为清洁工,卢越真是可怜自己。 现在他唯一的朋友是钟小青,常常一同骑了车去海边兜风,怀念她的爸爸他的妹妹,先是各说各的,说着说着就互相攻击起来,对骂一通,然后分道扬镳。隔几天再聚。有时候是他找她,有时候是她找他。反正他的烦恼只有她最了解,而她的隐痛也只有他最懂得。 “想不到我们俩倒成莫逆。”卢越感慨。 小青答:“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同病相连,相濡以沫,同是天涯沦落人……” 卢越哈哈大笑:“连你说话的腔调也和我一样。” 他想起天池和妹妹一直指责他乱用成语,心中凄凉,于是更进一杯酒。 小青从不劝,只会陪他一起喝,喝醉了便吐,吐过了倒头便睡,醒来时人已不见,有时是回了宿舍,有时是约了别的小朋友继续玩。 同他一样,小青也是有家难回,所以常常跑到卢越这里来借宿。 卢越警告:“你再这样子同我在一起,名誉坏了,小心嫁不出去。” 小青不在乎:“杀人犯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名誉?我压根儿没打算嫁人。” “你猜你爸爸我妹妹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涯海角,谁关心?” “波波关心。波波天天一到晚上就哭,比人还惨,我都不敢听。”卢越解释,“波波是只狗。” “你连狗哭都怕听?”小青嘲笑,“我还夜夜听到鬼哭呢。那才叫惨。”说着说着哭起来,“我再也不敢回家,那里闹鬼,真的。” 卢越拥抱小青:“小青不哭,可怜的小青。” 他们倒是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小青甚至提议:“我们拜把子吧。” 卢越笑:“去去,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辈。” “你不过大我几岁罢了。” “你没听人家说过,五岁一个代沟呢!” 这天,两人正窝在酒吧里胡说八道,卢越的传呼响了,他只看了一眼,已经脸上变色,郑重地看着小青,说:“是警察局,你爸有消息了。” 3、 钟楚博同琛儿历时四个月,终于躲躲闪闪地逃到了梅州。可是公安早已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终于泮坑山上一阵混战,钟楚博被当场击毙,琛儿无恙归来。 在警局,面对警察的种种盘询,琛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哭泣。警察束手无策,毕竟她只是人质不是逃犯,不能对她强行审讯,只得将她送回原籍。反正钟楚博已经毙命,人质安全营救,事情可以画上圆满句号,这报告并不难写。 琛儿在警察陪护下回到大连。一下车已看到天池和卢越站在接站口等候,眼中写满盼望。 琛儿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与天池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天池紧抱着琛儿,鼻端嗅到她发际已有淡淡馊味儿,更觉心酸。“琛儿琛儿,你吃苦了。” 琛儿不说话,只是哭着摇头,满脸哀伤重得泪洗不去。天池知道,那是伤悼钟楚博的泪。她毕竟还是爱他。 回到家,波波迎上来,见到旧主人,迟疑地嗅了又嗅,终于想起来,兴奋地拼命摇尾巴,疯狂地冲上来示意要抱。琛儿急忙抱起,眼泪又不由流出来。 接着卢父卢母彼此搀扶着颤巍巍走出来,数月不见,竟苍老许多,流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琛儿更加心酸,扑进母亲怀里痛哭失声。卢母哽咽着,摸着女儿的头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家人拥着哭了半晌,才想起进屋坐下。琛儿做了近半年野人,再次回到家竟然不习惯,只差没有从头学习刷牙洗脸,连喝咖啡端杯子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翻。 卢母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又不时伸手出去摸摸女儿这,摸摸女儿那,怕得而复失似。 天池坐在对面,一声不出,可是眼中满是痛惜关切,却不肯发问催促。 琛儿说:“纪姐姐,今晚,你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天池重重点头。两姐妹随之站起,再次紧紧拥抱。 卢母瞪了卢越一眼,似乎在说:“多好的儿媳!这个家里,只有你才不懂得珍惜天池。” 天池始终不敢告诉琛儿自己已与卢越离异。 两人联床夜话。琛儿较以往迟钝许多,眼神略显痴呆,稍有响动,便惊异地四处打量,仿佛仍在逃亡。天池怜惜不已,忍不住一次次陪着落泪,又告诉她:“许峰来过许多信,一再问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了,我没有告诉他,等你自己对他说吧。” 可是琛儿根本听不见,只是自己说自己的:“纪姐姐,只有你知道我,我不后悔的,虽然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活在世上二十几年,只有这四个月里我是最真实的,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爱。每一分钟,我都知道他是爱我。我不后悔……”她哭泣,每一滴,都是天使的眼泪。 四个月,分分钟都在逃亡,躲避每一个人,为了不上厕所而尽量少喝水,昼伏夜出,住在最简陋的小旅馆,每天换一个地方,害怕暴露行踪,很多时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要靠步行,甚至故意走弯路。 半梦半醒间,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走,走,走,不知道到底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倒下来,间或交换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躲人,躲野兽,每有危险,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对方,仿佛一个身子化成两个,合了分分了合,自己的生命不再重要,对方便是整个世界。 最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停下来不再逃,躲开所有的人,彼此相伴着安静地睡上一觉,哪怕死在梦中也已心足。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失去对方更可怕。 然而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们逃跑,抵抗,然而无济于世,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开枪,警察还击,他挡在她面前,身子被射成马蜂窝,没来得及交待一句话,就那样死在她怀里。但是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吧?他死之前,那样痴情地看着她,似乎还带着笑。那样痴情,那样平静,那样专注。他的口型,分明在叫:小鹿,小鹿…… 她知道他爱她。爱得连死也忘记。她也爱他。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她仍然选择与他同行。 他的身子在她的怀抱中冷下来,连同那双粗砺的大手。哦,以后都不可以向其寻求温暖了。 琛儿再次流下泪来,她说:“我永不后悔……” 然后她睡着了。 反是天池,抱着膝坐在床头,眼睁睁地一直坐到天亮。内心之中,她甚至有些羡慕琛儿呢。她也从不后悔自己付出的所有感情,可是她没有得到过。吴舟是那样,卢越又是这样。这一生,她的感情总是被辜负。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弟弟,也都一再地辜负她。她始终是一个人走在风中,走不到边际。她不后悔,可是,又怎能不心痛? 天一点点亮了,天池的泪,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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