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四月的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正值下午课,学生们举着课本书包,在校园里飞窜。 甄意踏着水洼,快步跑到巷口的大树下,抬头望见嫩绿的树芽,和北方高高的天空。 巷子尽头一幢晚清民国的小楼,院子里白樱盛开,落英缤纷。静谧,典雅,仿佛桃花源,与周遭新世纪的教学大楼相映成趣。 春风拂过树梢,树叶间的雨珠簌簌落下,冰冰凉掉到脖子里,甄意一个激灵,飞速窜进雨幕,一鼓作气跑进巷尾的小楼。 木门吱呀,室内多是老木家具,温馨而惬意。 老式收音机里,播音员低沉地念着新闻:“林子翼强奸案受害人唐裳在家中割腕自杀后一星期,北城区人民法院认定证据不足,驳回对林子翼等4人的强奸诉讼。昨天,受害人方表示服从判决。这场耗时3个月之久的官二代轮奸模特案……” 甄意脱下围巾外套,抖了抖衣服上的花瓣和雨滴,见窗户没关,雨水全打进来,赶紧拿挂钩勾上木窗,锁了插销。 这幢老房子只有爷爷住,他是hk城大学哲学系的老教授,一生醉心研究,从来不修边幅。别说关窗这种小事,连一日三餐都要提醒。拿现在的话讲,是高智低能的老孩子。 甄意这4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来看爷爷。早年嫁入豪门的表姐请了保姆张嫂照顾爷爷。今天张嫂请假,甄意便过来。 落地挂钟指向两点半,爷爷午睡该起了。 甄意准备上楼,见红木椅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美国寄来的。她才想起远在华尔街的姐姐寄了礼物,祝贺她人生第一个大案子宣告结束。 的确是大案子,多少同行的律师一辈子也遇不到。 甄意拆开纸盒,镶钻露背短裙,蓬蓬白纱,外罩窗花裁剪式设计,相当惊艳。细心的姐姐还替她搭配了手拎包,配饰,高跟鞋。个个价格不菲。 客厅电话响,她手里拿着裙子,接过电话歪头夹在耳边:“你好?”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低缓道:“甄府?” 非常好听的男人嗓音,低沉温润,甄意直觉心中有根弦给这声音拨动。甄府?这称呼未免太尊雅古意。转念想,爷爷书香门第,桃李满天下,称“甄府”算不得迂腐矫情。 她纳闷的片刻,那边并不着急,不浮不躁地安静等待。 静谧中,只听木窗外,雨打芭蕉。 甄意回神,赶紧放下衣服,握好电话:“是甄家,找哪位?” “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在的。” “谢谢。”他淡雅致意,挂了电话。 爷爷下楼,穿着皱皱的棉布长衫,白发糟糟,像晚清的邋遢秀才。甄意说有人要拜访,给爷爷梳了头,苦口婆心半天,劝不了他换衣裳,无奈把长衫熨一遍了事。 屋外雨水淅淅,调频收音机在低低播报:“……庭审现场,检控官尹铎与受害人律师甄意利用出其不意的法庭盘问将几位被告的辩解驳斥得体无完肤,法律专家分析认为,林子翼等4人将被判最低10年有期徒刑。可第二次庭审,被告方提出有力证据表明受害人唐裳本身为性工作者,随后唐裳不堪重压跳楼自杀身……” “啪!”甄意面无表情,关掉了收音机。 雨停了,她重新打开木窗,一扇扇拿木棱支好,她打扫完屋子,窗明几净,又给书房里煮好待客的茶,这才抱着衣服上楼去。 衣服量身定做,穿上飘逸出尘,甄意心情不错,给姐姐回了msn道谢,脱下短裙,忽听楼下爷爷惊嚷: “走水啦!走水啦!” 甄意踢开脚边衣裙,扑下楼去,竟是她忘了关熨斗。桌布上浓烟袅袅,火星四溅。爷爷在日常琐事上迟钝,竟拿拇指大的小茶杯泼茶。 她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水缸泼去,就近取下衣帽钩上的大衣,扑打烟雾火苗,遏住火势,又跑去厨房端来一盆水,泼在桌上总算完。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她俏皮地安慰爷爷,却听身后有人关门,很轻很缓,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但木门古旧,难免出声。 从楼上跑来,她虽然衣衫混乱,但也没到“非礼勿视”的地步。 这门关的,真让人尴尬至极。 甄意不痛快地上楼去,过了没多久,听爷爷在楼下喊:“意儿,客人要走了。” 甄意偏不去送,瘪着嘴,不情不愿地扬声:“再见!” 对方没答。 人走了,她才出来,地板的水渍已清理干净。她心中讶异,爷爷连拖把在那儿都不知道。看来是那位客人做的,担心老人不小心踩上去摔倒。 桌上也擦干净了,垃圾篓里一件大衣。 甄意脑中电光火石,她拿了客人的风衣扑火?!翻出一看,杰尼亚高定。她居然把客人十几万的风衣当抹布,扑了火,浇了水? 甄意哀嚎,细细检查,风衣半湿不干,蹭了火灰,烧出几个小洞。她抱着男士风衣,飞也似的冲出门。 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保时捷,有人恭敬地给他撑着黑伞,他西装笔挺,弯身要上车。 “请等一下!”她飞快跑,在水洼里踢踢踏踏,泥水四溅。 他直起身子,微微侧头,却没回身看她。 不知是因为车,还是因为人,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她跑去他身后,发觉他个子很高,背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身旁的撑伞人看甄意一眼,目光凉淡。 春风一吹,树叶上雨珠坠落,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响。甄意立在伞外,猛地缩脖子,声音不卑不亢:“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扑火,不知道该送去哪里补救?” “不用了。”他淡淡道,躬身要上车,却稍稍一顿,“甄教授的指点,远比一件衣服珍贵。” 爷爷现在的精神状况还能搞研学? 甄意纳闷,但她向来随性,既然他说不值一提,她也不纠结,转身要走,却瞥见他俊逸秀美的侧脸。 好似不远处落樱花瓣随风飞来,她有些怔愣。 “言格?”她微微不确定,抱着他的长衣,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大方笑道,“好久不见。” “抱歉,我不记得你。”他说罢,折身上了车。 她知道他对人忘性快,毫不介意,还很高兴在他乡见到:“你忘啦,我是甄……” 话没完,撑伞人关上车门,甄意只瞥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非常白皙。 甄意望着车离去,不介意地耸耸肩。 距分离,已有8年之久,以他寡淡的性格,早该把她忘干净了。如果她还像中学时那么不知羞,定会故作嘴快,笑嘻嘻说:学长,我是和你早恋的女孩,看脸皮薄的他羞得耳朵红。 但她不似以前那么疯癫,他还是以前那么对她漠不挂心,打招呼都没必要。 回到屋,爷爷坐在餐桌前吃核桃布朗尼。 甄意跑去夺餐盘,故作瞠目:“你这老头子又不听话,这把年纪,能吃这么甜的东西?” 爷爷抓着叉子,十分委屈:“是木糖醇的。” “诶?” 果然木糖醇特制,谁这么有心? 桌上还摆着几罐坚果:核桃,腰果,榛子,夏威夷……玻璃罐上贴了便签,字迹清俊,写着“每日3颗”。 甄意这做孙女的汗颜,把盘子还给爷爷,问:“刚才那人是谁?”爷爷早退休,不可能是他的老师。且他早年就出国了。 爷爷抓抓头:“苏老师推荐的。” 苏教授和爷爷是同事,搞医学的。爷爷搞哲学,在圈子里久负盛名,即便退休,也常有小辈叨扰请教。 甄意记得那年在南方,绿树成荫的深城,他说要出国学医。现在看,他难道搞哲学去了?这么一想,和他那,淡,很淡,非常淡的性格真是奇搭。 初见,12年;分别,8年;呵,时光飞逝啊。 甄意拿了勺,剜一小块布朗尼,木糖醇口味,极其古怪。好好的甜腻布朗尼做成这幅德行,真叫人无语,亏他想得出来。 她戳着黑乎乎的蛋糕,忽而想起追他的那些年,看《呼啸山庄》,20年,凯瑟琳变了鬼,也要在风雨交加的夜找回希斯克里夫身边。 那时她以为她有凯瑟琳的深情。但渐渐她意识到,有几个男人像希斯克里夫那般爱到癫狂? 她不是当年的傻子。女孩长大了,得知道什么叫现实,什么叫青春得意须尽欢,尤其是年轻女子的青春。 旧时光一闪而过,甄意挑了挑眉,唯一遗憾的是:那么漂亮的脸蛋不能为己所用,作为外貌协会会长,她痛心疾首! 她笑自己的不正经,一下乐了,杵杵爷爷的手臂:“老头子,哪天看到帅到掉渣的后生小辈,介绍一个给你孙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爷爷不理,乖乖吃蛋糕。 甄意瘪嘴瞪他。 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像那样追一个男生了。 还记得,她背着手跟在他身旁,很认真地说:“言格,借我一样东西吧。” 他淡淡看她,眼神在问:什么? “kiss!一个吻。”她咧嘴笑。 “……” “别走别走……你放心,我会还你的。……哎,你别跑啊!……哎,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想起旧事,甄意拧拧自己的脸颊,笑:“皮真够厚的。” ------------ chapter 2 甄意约了大学同学司瑰吃甜品。 毕业那年,两人一同进警局,甄意工作几个月后辞职,重新读研。几年过去,司瑰已实现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刑警。 司瑰在西北农村长大,北方的爽朗豪情和农村的淳朴善良兼于一身,是根正苗红的女汉子。连自诩总攻的甄意偶尔也“娇滴滴”地唤她死鬼。 对“死鬼”这个是人都会不约而同叫出的绰号,司瑰深知无力回天,可今天,她想抗争: “甄,我要改名。” “名字和梦一样是反的,你安全活了24年。”甄意安慰得很敷衍,点了杨枝甘露和芒果西米捞,一扭头见司瑰眯眼的表情相当销魂,她立刻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是反的,你看我叫甄意,其实我很假。” 司瑰嘴角抽搐:“这倒是。” 等她点完,甄意抢先付了钱。 她仍执着地深陷名字漩涡:“甄,我要改名。在警局成天被一帮爷们叫小厮(司),我本该是警局一枝花。” “让他们别叫姓,叫名。” 她黑脸:“你让男人们暧昧地叫我小鬼(瑰)?地位问题变成作风问题。” “取英文名吧,”甄意提议,“rose。” “肉丝。” 甄意哈哈大笑,司瑰知道被耍,从桌底下狠踢她一脚。 “妈妈喜欢玫瑰,就叫我司瑰,她完全可以叫我司玫啊。”司瑰扼腕。 甄意:“你希望刚进警局的毛头小子叫你师(司)妹?” 司瑰表情有如灰飞烟灭,额头栽到桌上:“我名字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叫都不对!我就是为论文《论名字的重要性》而生。” 甄意笑个不停。 见她这样,司瑰才默默舒了一口气。 唐裳和林子翼的案子牵绊甄意太久,尤其是唐裳跳楼后,司瑰怕她情绪有差,今天试探一番,发现她精神不错,这才挑明:“最近情绪还好吧?” 甄意自然明白:“嗯,依旧淡定。” 司瑰鼓励:“你还是厉害的。在庭上表现惊艳,这场官司让你一战成名了。要不是唐裳突然自杀,或许案子是另一种结果。” 甄意:“是你们结的案,她真的是自杀吗?” “你在怀疑什么?” “没,随便一问。”她认为唐裳不至于寻短见。可她有多了解,又能挽回什么呢? 司瑰:“坊间传言,你卖了证据,为宋家争取到300万的私了费?” 甄意挑眉:“警察小姐,你要审问我吗?” 司瑰不追问了,她没站在甄意的位置,所以无法评论她的选择。那段时间,甄意作为唐裳的私人律师,协助检控方打官司,甚至比检控团的人还拼命。 她大概猜得到甄意做了什么交换,这或许是系统内有些官员希望的。她不认同,她认为惩恶是社会的必须。但她也知道这个案子因为4个被告的强大背景进行得多艰难,她知道甄意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只睡2个小时,到处搜集证据找证人,天天遭受威胁,撑着自己,撑着风口浪尖上情绪不稳的唐裳。 她一定比所有人更想把那4个人送进监狱,但最终…… 而甄意低下眼眸,想起唐裳妹妹唐羽的话: “坐牢有什么用?甄律师,能判死刑吗?你能让他们死吗?不能是吧,10年?以他们的背景,关3年我都怀疑。到时再让媒体渲染我们的悲剧?那我们家的痛苦算什么,我姐的死算什么?笑话,还是闹剧?如果是这样,就当我姐姐是炒作,网友不都这么说吗?我宁愿拿300万弥补给爸爸妈妈。人都死了,要狗屁的正义有什么用?还有,不要跟我说把他们绳之于法,让其他人免遭伤害,我没那么高尚。说实话,我真希望他们把hk城的女人都轮奸了。” 不经意间,甄意笑得寂寞。 司瑰见了,暗怪自己多嘴,岔开话题:“杨姿怎么没来?” “补觉。” 杨姿是甄意在深城老家的高中同学,高考一起来hk城,如今又在一个事务所工作。 甄意含着芒果,几句话概括一段恩怨情仇,“杨姿跟了个离婚案,男的找小三,转移财产,说女的闲职做太太吃他住他用他的,没资格要钱,给她几万分手费不错了。有个儿子,男的不放,说女方没本事抚养。女方不肯离,天天哭诉当年如何恩爱。听说吵得昏天暗地,杨姿累得胸都瘦了。” 司瑰扑哧一声,又同情地点头:“我见过这种时刻的女人,一肚子可怜苦水。哎,全往杨姿身上倒,估计她听多了对人生要失去希望。” 甄意瞪她:“杨姿是男方的代理律师。” “……”司瑰翻白眼。 “所以说女人不自立自强,变成男人的依附,没有主动权,就注定毁灭。你看,打个官司连好律师都请不起。”甄意几分钟搞定杨枝甘露,转战西米捞。 “你们律师心黑,还好我是警察。” “你也吃了我的黑心钱。”甄意手快,从司瑰碗里捞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 司瑰这次没和她抢:“我上周办的杀人案,女凶手就是被男人抛弃。她自首录口供,说了4小时的美丽曾经。”想起当日场景,她仍然抓狂,“听她倒苦水一下午,我活活地疯了。” “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再痛苦,听的人也不会感同身受,说了别人只当一出戏。这些女人真不知有个词叫时过境迁,专为男人量身定做?” 司瑰敏觉:“喲,美人,哪位公子伤过你的心?” 甄意呲她:“一直伤人心,从未被伤过。” 司瑰咯咯笑。 “甄律师?”身后有人叫她。是个高高瘦瘦的美女,戴着墨镜,很有气质。 “宋依?” 司瑰立刻抬头,天!演员宋依? 宋依和唐裳一样都是模特出身。唐裳没名气,宋依却发展得好,因为演技精湛,已跻身为荧幕小花旦。要不是这个商场太高端没人来,早该被围堵了。 她和唐裳很不和,但这次唐裳案,她做了唐裳的证人,结果被斥为炒作。 著名演员宋依笑得很美,打开手提包:“甄律师,我来买单吧。” “付过了。” “那下次。”宋依似乎很想还人情,又说,“甄律师,我把你推荐给了很多朋友,如果他们以后遇到麻烦,会第一个想到请你。” 甄意不受宠不若惊地回笑,解释:“我不做民商,专攻人身伤害方向的刑事案,如果你们或你们的朋友摊上杀人、暴力、强奸之类的事,记得找我。” 宋依:“……” 司瑰别过头去,笑得肩膀直抖。 “……会的,下次……再见。” 甄意没注意自己的乌鸦嘴,更没想到一语成真,那天晚上,出事了。 司瑰回望宋依:“甄,大明星对你这么热络,我好奇,你们律师和委托人是哪种关系?” “露水情人。”甄意略微思索。 “短期案子是一夜情;长期的是男人和小三,女人和小狼狗。偶尔真心,多半假意。逢场作戏,各取所得。” 司瑰被她的比喻逗乐了,稍稍回想,噗,说不出的恰当。 “甄,原配老婆是谁?” “法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钻’法律的空子。” “……” 司瑰习惯了她的不正经重口,鄙视:“你这样做律师,到哪儿都有‘前男友’旧情未了替你买单,真滋润。” “嫉妒我吧。” “是,嫉妒死了。甄大律师,杨姿说,你做代理,从未败诉?就连这次,我和网友们都认为,还是你赢了。”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只接打得赢的案子。”甄意坦言。 事务所老板卞谦是爷爷的学生,是自己口中的“亲哥哥”,两人关系极好,他专拣名利双收的案子给她,想把她打造成“未尝败迹”的名律师。她很清楚一路受了诸多偏袒和恩惠,她心安理得,并不羞惭;人情关系和学历智商外貌皮相一样,放着不用才是脑残。 甄意扫完两碗,司瑰碗里还有一大截。她起身去商场里找洗手间,推开安全门,过了楼梯间,沿着空空的走廊走了近50米,才看到尽头红色蓝色的简笔画小人。 甄意腹诽:厕所这么偏僻,真是鸟不拉屎。 她看一眼男厕所,想笑,鸟……当然无法拉屎……这时,门突然拉开。 纯洁女青年怎么能盯着男厕所淫笑?她立刻收紧笑容,准备严肃认真地去上厕所。 可男厕所出来的人,她认识。 短短几秒,她的表情千变万化。 ------------ chapter 3—1 除了显赫的背景:中央某部长和军区某首长的儿子,林子翼还是网络红人,性格骄纵,隔三差五闹事,打人斗殴的视频三番四次传上网络。曾传出强奸轮奸恶行,但都因没有受害人而不了了之。 这次,唐裳站了出来,却以死结尾。 和案子有关的一切在判决下来的一刻尘封,甄意不会再提。 此番在厕所门口看到林子翼,她恶心得倒胃口,不打招呼,更不屑多看他一眼,推门进女厕所。没想身后一股猛力,手腕被握住一拉扯,她给抵到墙上。 林子翼拦在她面前,脸很黑。 从小到大,林子翼从没遇到过阻碍和不顺心,法律对他来说如同儿戏。 他在他一个外围女玩物的生日party上初见唐裳,模特唐裳长得漂亮,身材极好。关键是个性高洁,豁达里带着点儿豪气,不虚荣不轻浮,不矫揉不造作。见惯了拜金女和柔弱女的林子翼被她吸引,眼睛都挪不开了。 不学无术的他甚至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最贴切女神的话:富贵不能淫……正因如此,他更想淫。 他当场打听唐裳的消息,彼时被他包养的外围女吃醋了,告诉他说唐裳心气儿高,不是钱能收买的,人家有男朋友了,关系好着呢。 林子翼后来见过那个男朋友,叫吴哲。长得很好看,个子高高,白白净净的。在地产公司做市场,什么市场?不就是推销吗? 唐裳坐在吴哲的电动车上笑靥如花,却不肯上他的魅影。 林子翼为了得到她,死缠烂打,可他用金钱耍的花招却无法让唐裳动心。唐裳和吴哲的工作生活被搅得一团乱,两人决定离开帝城回南方老家。 林子翼得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了。那时他刚好害得吴哲丢掉工作,原以为唐裳会抛弃吴哲,却没想是这种结果。 自尊和耐性到了极限,被疯狂的怨恨和毁灭的快意取代。他找人绑了唐裳和吴哲。他撕光了她的衣服,野兽一般在她身上发泄,更让他的朋友们一起折磨她。 他早知道她的哭喊和尖叫不能抚平他心里被无视的愤怒和屈辱,他决意把自己经受的羞辱最大程度地返还给他们。 所以,林子翼把吴哲绑在一旁,全程,看着…… 一整夜。 施暴者们都发泄累了,唐裳像死了一样,吴哲也像死了一样…… 走的时候,为了给她最后的凌辱,他砸了一叠钱在她身上。 即使这次唐裳的事被爆出,林子翼也没有多紧张。他知道,像往常一样,他永远不会有事。而且,强奸还是自愿,谁说得清? 但他没想到吴哲和唐裳会如此坚定地要打官司,每次看到他们握着手紧紧靠在一起,他都嫉恨至极。 更没想到,一个叫甄意的律师,胆敢在大家都不敢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在警察都拖延调查的时候,代表唐裳站了出来。 最没想到的是,这个律师居然率先把这件事捅给了媒体,营造舆论压力,随即多方寻找物证人证,攻势凌厉,在法庭上把被告攻击得溃不成军。 而现在,这个美女律师再见到他,表情犹如见到一坨屎,嫌恶,不屑,仿佛多看一眼眼睛会生疮,扭头就走。 林子翼愤怒之极,抓住她就将她摁到墙上。 甄意只挣了一下,警告:“你想往档案里添一条性骚扰罪?” 她太过镇定,他反而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身躯逼近把她罩在墙上,不无挑衅:“甄律师,我觉得你不会。因为对你来说,钱就可以解决问题。” 甄意笑:“300万足够让你肉疼吧?” 林子翼一提就怒:“女人都是这样,为了钱,都可以张开腿求我操!唐裳她又有什么区别?我是没给钱还是怎么?呵,我只让一小点点水军在网上造谣说她是妓女想上位,我不满足她,她就诬告我博出名。结果呢,哈哈,你知道有多少网友跟帖附和吗?” 甄意眼底瞬间冷寒。用性和名声攻击女人,毁灭女人的男人,最低贱龌龊。他们自以为用身体和权势征服女人,大男子主义泛滥着,洋洋自得:这是我们男性力量与权威的表现和释放。可甄意看来,简直令人作呕! 无奈,社会骨子里欺软怕硬,世人总会习惯性失明,看不见男人,只唾骂荡妇。 当初她看到那些帖子,气得要呕血,更可况当事人唐裳和吴哲。 得知唐裳自杀时,甄意不相信。印象中,唐裳外表纤细,骨子里却十分坚韧。面对非人的遭遇,她一直坚持着,说不把林子翼送入监狱,会有更多的女人遭难。 她从没抱怨,始终咬着牙,坚强得让人想哭。 甄意不知她面对那些污蔑时,心底是否悲凉得寸草不生;她也不知,这是否足够让信念坚定的唐裳在没有等来判决前,就选择去死。 现在,她依旧怀疑。但她也愈发明白了有个词的每一个笔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那些跟风的言之凿凿辱骂唐裳的人,难道不怕,恶小也会遭报应? “你害死了她。”她说。 林子翼一愣,变了脸色:“你是律师,不知道诽谤罪吗?” 甄意笑了:“我是说,你的造谣害死了她。可看你的表情,你好像以为,我是说你杀死了她。” “你……”林子翼再度怒目,见惯了她的伶牙俐齿,他措手不及。网上有人阴谋论,猜测他们杀死了唐裳。 林子翼冷笑,“甄律师的舌头……很厉害。但,你这是诽谤!” “我说了什么?诽谤的证据在哪里?” “你……”林子翼脸直抽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帮唐裳打官司,不过是为了博出名。你站在弱势的一方,让别人以为你是伸张正义不惧安危,可我知道,这个案子里,真正名利双收的是你。你帮唐家敲诈我300万,收了多少回扣!” “不关你事。”甄意挑挑眉,“你只管放心,我的钱,就算是拿来烧,也花得心安理得。” “贱人!”林子翼气得冒烟。可即使被骂,甄意也淡然自若,得意而轻蔑地看他。他忽然想起唐裳,想起在这类女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尊严尽失。 这样的人,他都想毁灭。 “为了帮你告我性骚扰,留点儿物证给你。”他眼中闪过邪色,意图抬手捏她的下巴。 甄意反应快,一脚踢到他双腿间,猛地把他推开。 她闪进厕所锁上门,耳朵贴过去,隐约听到林子翼痛哼。他有色心,但不敢真把她怎么样,所以甄意并不慌张,可他想白白摸几把吃豆腐? “你哥的!”甄意骂了句脏话,抓起门边的拖把,要出去打死林子翼那衰人!可无意间一回头,色女本性占上风,注意力全被吸引。 一个男人侧着身,正慢里斯条地拉裤子拉链。光是看那从容淡定的背影,她都能判断他色香味俱全,貌气质俱佳。 甄意紧紧抿唇,第一反应是,目光往他下边挪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可惜啊。 她手中握着粗粗硬硬的拖把棍子,想了想觉得含义颇丰,赶紧松手。 一秒,两秒,她不做声,缓缓抬起眼眸。 他已经侧过头来,无声而安静地看着她,眉清目秀。 甄意的心“砰”地颠了一下,随即,像脱缰的野马狂奔。 “你怎么会在这里?” ------------ chapter 3—2 8年不见,他好看得让人想犯罪。作为颜控,甄意已无法描述心里的庆幸!除了庆幸,别无他想。 记得大三那年,司瑰口中清秀可人的初恋来帝城办事,好色的甄意陪着一颗心小鹿乱撞的司瑰去请他吃饭。结果,见识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你的初恋站在你面前,他却已经肿了。 司瑰的回忆彻底幻灭,回学校的路上,一句话没说,那晚睡前,她突然道:“甄,如果有机会,千万不要去见你的初恋。” 甄意当晚梦见言格,她的美丽少年在美国变成了一个吃着汉堡包和炸薯条的大胖墩儿,她又着急又生气,抱着他肉嘟嘟软弹弹的手臂使劲摇:“你肿么了?你肿了么?” 初恋幻灭是多残酷的事! 可此刻,他站在她面前,比回忆更美好。8年,时光过了,他兀自明月清风着。 神思一飘,忽然回到12年前,她追他追得惊天动地,他实在没办法,一下课就躲进男厕所。她以视死如归的精神尾随,冲进厕所一个门一个门地拍打。男同学们大惊失色,提着裤子满厕所嚎叫逃窜。 有个门拍了半天都不开。 就是他了! 她运动神经好,攀住门板蹦起来,一个引体向上,趴到门沿顶上往里看,终于看到他,不穿校服,而是修身白衬衫,细长黑领带。 真好看,她看他几百年都看不厌。 他抱着手,白皙容颜微扬着,浓眉下眼睛深邃,鼻梁的峰度很完美。安然的,不带苛责,在一室鬼叫的男孩子中,兀自安静。 “不要烦我。”他说。 她把自己挂在门板上,胳肢窝咯得疼,悬空的双脚却在门那边开心地晃荡:“言格,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说第197次了。” “可我觉得,你一次都没听进去啊!” 他淡淡的:“无聊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哪有?‘我喜欢你’是多好听的话啊。”她歪头枕在手臂上,眼睛一刻不离他,“你要是对我说,哪怕一次,我都会开心得飞上天,跑回家尖叫一晚上睡不着。” 男孩子们都在起哄;隔间里,他仍是不言不语,淡到了极致。 就像此刻,甄意闯进洗手间,他有条不紊地拉拉链,不像正常人捂着裤子一脸尴尬和惊愕。 甄意惊讶非常:“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她半秒:“因为我走错洗手间了。” “……” 说反话……还真是他对废话的一贯反应…… 他,记起她来了? 走错洗手间的甄意解释,“有人追我,我不小心躲错了。不过,你怎么大老远跑来这儿上厕所?” 话一出口,更奇怪。 他在洗手,头也不抬:“因为我喜欢这个洗手间的设计和氛围。” “……” 甄意心中腹诽:好好说话会死吗? 估计他是来商场买东西的。 她努努嘴,没话可说了,道:“那,后会有期。”说完心里莫名一动,貌似说这话的人后会会难有期。 她走神的功夫,言格拉开门。林子翼已经不在,甄意跟着出去。 几十米的弧形长廊,甄意走几步,习惯性先问:“你什么时候来帝城的?” “去年12月。” “啊,最冷的时候,冻死了吧?” “不冷。” “……” “你比我晚来,算是客人,要不要我请你吃饭?” “不要。” “……” 走了十几米,甄意想起那天他去拜访爷爷,没话找话:“你跟着我爷爷学习?” “嗯。” “……”她耸耸肩。 和他聊天,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他的冷场! 隔了几秒,他却开口:“没想到甄教授是你爷爷。” 甄意牵牵唇角,笑了。其实那年,他们对彼此都知之甚少:“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一言难尽。” “嗯,高端。” 言格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停下脚步。甄意亦坦然迎视他,似笑非笑。 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解释。不过,你想尝试一下?” 尝试? 她扬起下巴:“好啊,现在去?” “嗯。”他静静的。 “看着我的眼睛。”他低声,走近一步。他的音质本就温润,略一降调,便散发不动声色的蛊惑。 他们立在安全门边,走廊灯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淡花香。 世界很静。 商场里的轻音乐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甄意不自觉晃了一下,盯着他深邃静谧的眼眸,像陷了进去,不知为何挪不动脚。 他手指白皙修长,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像阳光下振翅的白蝴蝶,虚幻,不真实,却美得惊心。他声音很轻很好听,似乎说了什么,可甄意只听到缓缓的开门声。 她的思绪似乎震荡了一下,随即掉进最安逸的梦境,很放松,很惬意。 忽然,她看见了16岁的言格,比12岁的他高了很多。蓝黑色的绒大衣,上边有暗红色扣绳,象牙色牛角扣,精致而漂亮。(她奇怪她居然记得这种细节。) 南方的深城,到处是茂密的枝桠;冬天夜里,路灯穿过斑驳的树影,笼在他乌黑的短发上,罩了层金色的光晕。 他长长的睫毛也染了金色,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不记得记忆里有这一刻的美好。) 他安安静静走着,她哼着歌儿跟在身旁,就这样穿过宁静而暧昧的斑驳夜光。 她忽然问:“言格,你有啄木鸟厉害吗?” 他侧过头来,低眸看她,眼神在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 “……”他完全不好奇。 她小跑到他前面拦住去路,他略一思量,止了脚步:“干嘛?” “给你个机会,证明你比啄木鸟厉害。” 他不理解,但也不问,安静看她。 她尽全力踮起脚尖,昂着头,小脸凑近他唇边:“你把我的脸当做树好了。” “……” 她脚酸了,很努力地稳住,不让自己摇晃。 路灯下,她莹润的脸蛋近在他鼻尖唇角,细腻得几乎透明。她犹不脸红,跳跳脚:“喂,啄木鸟,你快点儿啊!” 言格的脸一寸寸发烫,恼羞成怒:“甄意,你羞不羞?!” ------------ chapter 4 那时,他脸红了,很窘迫呢。 甄意沉在久远的回忆里,忽听一声轻响,有谁阖上门。她思绪再度一颤。 回过神来,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站在走廊里,言格早没人影了。 居然把她催眠了,人跑了? 魂淡! 甄意简直想咬人。 她急忙拉开安全门,追上言格,故意大声:“混蛋催眠师,占了我便宜就跑!” 有路人侧目,可言格没点儿反应,头也不回,跟不认识甄意似的。 甄意拉他:“说你呢!” 言格停下了,看一眼手臂上她的爪子:“哦,是我占了你便宜吗?” 甄意愣了愣,立刻松手。 “你怎么能把我留在那里?” “我计时了,10秒。”他继续前行,淡淡的。 “你是精神病医生?”甄意哼一声,“医者不自医。” 言格不答,也没半点欣赏她玩笑的意思。 甄爱瘪嘴:“果然适合你麻木不仁的性格。” “嗯,律师,符合你多管闲事的性格。”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 甄意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她是律师?因为林子翼的案子太引人关注? 他上了自动扶梯,招呼不打就走了。 甄意白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她转身离开,脑子想起刚才言格的话,多管闲事。她稍稍出神,如果不是她的多管闲事,他们会怎么样? 她记得,还是少年时,约莫12年前,12,3岁的言格就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或许,看上去也很好欺负。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放学后的马路边。离放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林荫路上很安静。他独自立在公交车站,被一群隔壁学校高中部的混混盯上了。 他们找他要钱,他认真地说没有,然后就静静地看着那些混混们。 混混们被他的眼神惹怒了,认为他在蔑视他们的威风,说要教训他。可还没动手,被路见不平的甄意看到,中学的小女生抽出包里的棒球棍,三下两下把高中生们打得嗷嗷叫,四下跑开。 “切,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同学!找死啊!”甄意冲他们的背影耀武扬威地嚷,转头,“你怎么不穿校服啊,只在书包上别校徽会被教导员揪耳朵的,我的耳朵就经常被揪……” “我的天!”她转身一看到白衬衫细领带的少年,眼睛直了,话都忘到脑后,立马调戏上,“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斜斜的夕阳穿过树梢,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眼睛深深的,却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谢谢都没一句。 “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自己知道吗?这样在外面走,难怪会被打劫。”她很是自来熟,唧唧喳喳像他们头顶树梢上的鸟儿,“要是遇到我,就劫色啦!” 他还是不说话。霞光下,他的脸白皙俊美,几乎透明。 或许因为灿烂的晚霞,她以为他脸红了,赶紧替他解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嘿嘿,我是外貌协会的。所以比较容易激动。” 这下,他略微思索,睫毛垂了一下,复而看她,眼瞳漂亮得像黑曜石珠子。 声音很清澈,带着不解:“外贸协会?你是童工,这么小就工作了?” 甄意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以为他也开玩笑,哈哈大笑:“噢,你真有趣。你叫什么?做我男朋友吧?” 他不慌不乱,也没不好意思,回答:“我叫言格,我还不需要女朋友。” “为什么?” 他不答,反而问:“嗯,你有钱吗?” “怎么了?” “坐公交车好像需要钱。” “你今天才知道?真的假的……”甄意嘴巴微张,目瞪口呆,随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可以借,但我不会给陌生人借钱的。” “……” “嘻嘻,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呢,就另当别论啦!” “……” “哎,你别走啊。哎言格,你等等我呀。什么?走回家?太好了,我护送你回家好不好,万一又有人抢劫你怎么办。什么?你没钱?人不劫钱劫色啊?哎,你跑什么?别跑,哎你回来……” 从此,她一直追着他,像航海的船,走上追逐太阳的航程,一年又一年,从初中到高中,到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老师都知道,一座城都知道了…… 仿佛一夜间,气温骤然回升,枯木上新芽舒展。 周三早上,杨姿照例头一个来到事务所,煮咖啡,给绿植浇水。几月前,她偶然发现老板卞谦来最早还自己冲咖啡后,她戒了赖床。 在咖啡机旁等了一会儿,杨姿掐着点,听见外面电梯响,赶紧拿洒水壶给老板办公室窗台上的绿植洒水。 她是实干派,但也知道小聪明。 “阿姿,这么早?”不是卞谦,是甄意。 她家不远,每天早上跑步过来。她喘着气在饮水机旁接水。晨曦洒进来,她脸上带着晨跑后的红晕,生机勃勃的;她弯着腰,玫色pinky运动衫裹着翘翘的小臀,长腿纤细,撩人动心的性感。 中学时,坏学生甄意总穿紧而低腰的裤子,细腰翘臀,包裹得密实,看得青涩的杨姿和同学们替她脸红。 杨姿脸蛋非常漂亮,身材尤其妩媚。 甄意相貌不及她,但周身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活泼的生命力,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甄意打完招呼进了洗手间,再出来就改头换面了。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一套白色亮片正装连衣裙,像小礼服,高雅精致又时尚俏皮,完全不同于其他人死板的西装西服裙。 从学校到职场,她对服装的品味一直高于常人。 杨姿跟着甄意进了她的隔间:“意,看新闻没?周六晚上,哦,周日凌晨,林子翼在东二环的ecstasy私人会所被人杀了。据说,死的很惨。” 星期六,就是甄意和司瑰逛商场的那天。 “嗯,看到了。”甄意打开电脑,移动鼠标,“新闻里没有细节,但有网友说他被阉了。当然,这很可能只是网友不积口德。” 杨姿俯身凑过去:“他一死,网络上再度沸沸扬扬。很多人都在撒花叫好。” “哼。”甄意勾起唇角,“唐裳死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撒花,说她畏罪自杀,死不足惜。现在林子翼死了,他们又是这样。这些人真有那么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吗?不是。不过是他们在现实里空虚没有存在感,心里的阴暗和恶毒需要发泄。留言代表他们本身。对生命都不尊重的人,不能称之为人!” 杨姿被她隐隐的怒气镇住,更感叹于她说的这番话。唐裳的案子持续3个多月,杨姿看到甄意吃了多少苦,她以为她痛恨林子翼到听了这消息会开心的地步。 “意,我以为看到这个消息,你会觉得宽慰。” “我的确希望过。可看新闻时,有点激动,又有些怜悯,还有些……”甄意无法描述,索性撂下不说了。 杨姿拍拍她的肩:“不想那么多了,忙了3个多月,终于告一段落,你可以松口气了。” 她目光落到甄意带来的文件夹上,粗略地瞟了眼:“新合同?你周一周二不是在休假吗?” “可案子不会放假,休息时间都泡汤了。”甄意说话的间隙,也拿着笔在平板上做笔记,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辛苦死了。卞老大在虐待你吧?”杨姿随手翻一下,代理费吓她一跳,够她打半年离婚官司。 他们事务所,律师的薪金和代理费挂钩,有的律师一星期赚大几万,有的磕半年酬劳比不过农民工。 “就知道他舍不得虐你。”杨姿笑言,“你是他的得力干将。” “你才是。论专业出身,我比不上你。” “专业?进了社会才知道很多时候专业没那么大发言权。”杨姿感叹,她一直很努力,所以更迷茫。 甄意笔一顿,抬头,认真道:“阿姿,你温柔漂亮又能干,女人味十足,聪明劲儿不缺,我几多羡慕你。” 杨姿一愣,嗔怪地瞪她,又道:“意,我跟老大商量过了,想往刑事这边发展,到时候要带我哦。” “嗯,”甄意沉思半刻,“你现在手头还有事吗?” “那个离婚案还剩一点儿后续,怎么了?” “和小江一起协助我跟这个案子吧。”甄意扬了扬手中的委托书。 “这个啊,怕暂时不行哦,昨天老大交给了我一个刑事案,也是社会影响很大的那种,我可能忙不来给你打下手了。” “是吗?恭喜,那你加油。” 上班时间到,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忙碌起来。 杨姿回去处理手上的工作,休息时,习惯性往甄意的隔间看一眼,刚好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女子走进去,那个身影看上去,有些眼熟。 宋依?大明星宋依? 难怪那份合同上代理费那么高! 他们律师事务所在这次的林子翼v.s.唐裳案里声名鹊起,风光最盛的当属甄意。难怪大明星会慕名找过来。 话说,当初卞谦接这个案子时,事务所里很多资历更深的律师都不敢沾手;而今,个个后悔莫及。 杨姿看看自己的案子,帝大高才生岳锋课堂泼硫酸捅刀,4死3伤,很吓人。岳锋家境贫穷请不起律师,法院便委托他们事务所派律师。薪水低就不说了,杨姿看上的是这个案子的恶劣影响和公众关注度。 第一个刑事案就如此出名,已经是万幸。 甄意是在星期天下午接到的宋依的委托。 ecstasy私人会所监控显示,宋依曾在案发时间经过案发包厢外的走廊拐角,看了走廊一眼,而那条走廊刚好没有摄像头。 警察认定她是重要的目击证人,可她很不配合,警察问话她只字不答。后来有警察“善意”提醒:“宋小姐,比起目击证人,你更愿意当嫌疑人?” 宋依于是找甄意:她看到了可疑人,可坚决不作证。理由很简单,她是公众人物,不想惹事;另外,怕凶残报复。 她对甄意的原话是“我不想‘被自杀’!”看来,她认为唐裳的自杀有蹊跷。 甄意清楚,目击证人不作证并不触犯法律,但宋依在监控中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微妙。 林子翼背景显赫。警察的压力可想而知。只有宋依这个突破口,他们当然会想方设法撬开她的嘴,说不定巨压之下真把她弄成嫌疑人。 ------------ chapter 5 进隔间后,宋依坐下,微笑着取了墨镜和围巾:“见过你的厉害,我很相信你,甄律师。你说,这次的事很快就能解决?” “嗯,比上次请你出庭作证简单。”甄意头也不抬,她工作时专注而不苟言笑。 “但这次是和警察对抗哦。当然,我不是怀疑你。”宋依奉承得公式化,“甄律师一直都和恶势力不公平对抗,让我们很感动……” “计时收费,少说些没用的。”甄意打断,“给你的资料,记熟了没?” 宋依脸色微变,她是大明星,很久没被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过了。 “记住了。” 上周末,宋依把案发当天的经历完完整整告诉了甄意,后者设计了93个警察可能提的问题及标准答案:圆滑地配合,不撒谎,也不提供任何信息。 “好。”甄意起身,“去会议室模拟警察盘问。”说罢拿起电话,“姿,帮我的委托人做一下模拟问讯……嗯,对……你先签一份保密协定。” 小会议室里,杨姿坐在宋依对面,表情冷肃;甄意立在杨姿身旁,目光锐利。 宋依知道她们在刻意营造警局审讯室里紧张压抑的气氛,认为虚张声势过度了。 她相信甄意的能力,那些问题和答案设计得天衣无缝,她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并不紧张,只当是复习。 杨姿眼神平平,开始询问: “姓名?” “宋依。” “职业?” “演员。” “4月28日那晚,你在ecstasy会所?” “是。” “你常去那家?” “我不这么认为。” 宋依是第一次去,如果回答“第一次”,等于没事找事,自揽嫌疑;如果回答“应该,好像不常去”等模糊词,会被追问。甄意设计的否定回答玩了文字游戏,避免了难题。 杨姿问下一题前,看了看题目上甄意的蓝色马克笔批注,非常显眼:{警察做足功课后的追问(可能性10%)} “我们调查了会所的记录,显示你是第一次去ecstasy;另外我们走访了附近的酒吧会所,你定点常去的是两个街区外的mayflower。为什么那天突然改变?” 杨姿暗暗佩服甄意的缜密。这种细节当事人自己都不会注意,甄意却想得到。 宋依早有准备,毫不怯场,流利道:“我去会所是想认识富二代投资商,因为听说ecstasy有钱人更多……” “停!”甄意突然打断,“宋小姐,你看没看我给你的标注?” 宋依被甄意近乎苛责的气势骇住,杨姿有些尴尬,宋依面子上更挂不住,不太开心,瘪嘴:“对不起,我回答得太快了。” 杨姿拿起资料一看,那题的答案下面有绿色标注:{你会觉得难以启齿,所以,犹豫后,慢、慢、回答!} 她微愣,没料到甄意能做到这种程度。 宋依经过提示,低眉迟疑片刻,小声而不好意思地重新回答。 盘问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是否认识死者?” “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当晚你是否见过死者,是否有印象?” “有点模糊。” 设计这题时,宋依想否认,但事实上她和死者近距离跳过舞,甄意说如果现场其他人对此有印象,那就麻烦了,所以她不同意否定。 甄意批注道:{一旦追问,记忆模糊化,如喝了酒亢奋不清醒;范围扩大化,如舞伴太多,随机变换}。 杨姿追问。 宋依自信满满,背诵答案:“我喝酒后去跳舞,很high,和好多男男女女近身跳。人太多,我当时很兴奋,记不太清了。” “停!”甄意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宋小姐,刚才你挑眉了。” 宋依不在意:“有关系吗?” “挑眉说明你得意又轻蔑,看得出你准备充分,有隐瞒的嫌疑。”甄意双手撑着桌沿,压低身子,俯视她。 “你觉得警察不会怀疑?宋小姐,如果你认为背完这93个问题就高枕无忧,那我告诉你,他们会揪出你出纰漏的地方,重点攻击。到时,希望你保持此刻满不在意又漫不经心的心态!” 陡然间一股低气压。 杨姿没料到甄意有这个气势来训斥当红明星。 宋依更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几秒后才微不可察地调整坐姿。 她尴尬地认真起来,仿佛自我催眠:“我会时刻记住你说的,这些不只是答案,而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我不是在背诵,而是描述我内心的想法。” 甄意:“闭上眼睛,把你刚才说的话,在心里重复3遍。” 宋依照做。 等待的间隙,一片沉默。 甄意其实想起了言格,“重复3遍”是受他启发想到的,不知这算不算“自我催眠”,也不知有没有效。 宋依睁开眼:“好了!” 杨姿继续:“你为什么从那条走廊拐角经过?”问完,她瞥一眼答案:酒喝多了,上洗手间。 红色标记:{‘酒喝多了’这句话切记,不许遗漏!} …… 一轮下来,宋依大松一口气,甄意却不松懈:“考虑到警局的压力和临时变化,再模拟几遍,争取把该暴露的问题都找出来。” 宋依没反对。 杨姿满心感慨:她和甄意的专攻领域不一样,平日少有合作,今天却大开眼界。她万万没想到,生活中嘻嘻哈哈死不正经的甄意,在工作上竟气势如虹,凌厉惊人。 看来,她要努力提升呢。 她们练习了很多遍,准备充分,可第二天去警局,却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阻碍。 第二天,宋依去警局接受问讯,甄意作为律师始终陪伴。办手续前见到司瑰,两人都在工作状态,彼此都无多话。 负责问话的是一位林姓男警官,但甄意知道司瑰会在玻璃后看着,司瑰工作之余在大学辅修行为心理,不知她能看出多少。 正因为知道对手的厉害,甄意才在模拟中格外注意宋依的行为和小动作。 这次算是她们的较量?甄意兴奋而期待。 审讯室很狭窄,黑玻璃不透光,宋依早听甄意说是刻意施压,所以并不紧张。 开始前,甄意声明:“我的当事人不想作证,你们可以在道义上谴责她,但不能威逼。可惜你们已经这么做了。我的当事人现同意提供信息,希望以后你们不要再打扰她。” 宋依听了,多少有些底气。 林警官说着“谢谢配合”的客套话,又道:“宋小姐说的会被记录,你可以不作证,但法律不允许做伪证。” 话里不无暗示。 但这点甄意也给宋依备份过,所以她并不失措。 林警官的问题都在甄意预料的范围内。多次训练后,宋依开始相信自己说的每句都是真的,演得很真实。 但时不时,甄意会打断。尽管某个问题她们准备了,她也疾言厉色地禁止,搬出大段诸如“与案件无关”、“侵犯隐私”之类的控诉。 宋依知道,她在故意转移警察的敌意和注意;且她聪明谨慎,打断的都是看似微妙却实际无关紧要的问题。 问询渐入重点: “你离开酒厅经过走廊拐角,是去干什么?” “酒喝多了,上洗手间。”宋依答。 那天她喝了酒,但不多。甄意设计答案时说,这个理由有现实依据,不算撒谎,非常合乎常识情理和酒吧的环境,还能为后面埋伏笔。 “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会所很吵到处是声音,哪种算奇怪?”问题抛给对方,不直接回答,也不撒谎。 林解释:“男人的惨叫、呻吟或打斗。” 宋依拧眉回想:“当时醉醺醺的不清楚。这些声音在酒吧太平常,就算真听见,也不会有印象。”用合理的方式扩大和模糊范围。 “监控里,你往案发的那条走廊看了一眼。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哪种算可疑?” “急匆匆的。” “那边有洗手间,急匆匆也不会引人注意吧。” 林发觉被绕进去了,直接问:“只要是你看到的,都描述。” “走廊光线很暗,我瞟了一眼,不确定。” “这么说,你看见人了?”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宋依看见人了,但也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甄意说:避重就轻。 “有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我不认为我对那个影子有特别的印象。” 甄意说:这样否认可以规避撒谎。 警官并没察觉。 一番问话下来,没什么有用信息。宋依也成功给警察留下甄意特意营造的印象:漠然,道德感低,爱惜羽毛,不愿惹事。这样,她起初不肯配合后来却煞有介事带着律师来撑场面的行为就合理了。 但结束前,警官说:“宋小姐醉酒记不清,可潜意识里或许有印象。” 这道突发题没有标准答案,宋依求助地看向甄意,后者问:“所以?” “宋小姐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唤醒潜意识的记忆?” 宋依不懂:“什么东西?” 警官刚要解释,甄意腾地站起来:“绝不可能!” 她来之前,不会想到,真正的阻碍,竟是言格。 ------------ chapter 6 “绝不可能。”甄意断然拒绝。 林警官:“让她和我们的专业人员谈话,只是加强记忆和……” “是催眠吧?”甄意强势打断,“用这种不成系统的把戏判断人命攸关的案子?你穿着警服是来搞笑的吗?谁能保证潜意识里的东西一定是事实?如果再提无理要求,我会起诉。” 宋依一愣,起诉警察?她可不想惹麻烦。 可林警官真闭嘴了。 在回忆案发现场、寻找线索时,给证人浅度催眠往往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偏偏它不成文,没有程序保护,不能强制执行。以宋依事不关己的态度,苦口婆心也劝不了她自愿。况且,她或许潜意识也没看清。 只得作罢。 甄意走出审讯室,恰好司瑰从隔壁观察室出来,两人都是扑克脸,不显露表情。倒是宋依认出她是甄意的朋友,经过一番高压审问后,心态轻松,打招呼:“你好。” 司瑰的回应却是:“宋小姐,我们希望你把刚才的问题在测谎仪上再答一遍。” “什么?”宋依情绪大逆转,扭头望甄意,满眼抗拒。 甄意这次却没直接拒绝:“为什么?” “ecstasy的监控有死角,我们实际模拟过,宋小姐在视频里离开的方向的确是去洗手间,但她如果在死角处转弯入走廊,监控看不到。” 宋依张口结舌。 甄意思索半晌,平静道:“我和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下。” 说完把宋依拉到一边,后者怒气冲冲掀开她的手,抛开平时的客气伪装,低声警告: “甄意你收了我多少钱!别忘了你必须时刻维护我的权益。刚才你是怎么呛那个警察的?现在看见你的朋友就退缩?你干不了想回避就直说,我换律师!” 甄意八风不动: “宋小姐,你以为可以选择吗?这是刑事案件,你有嫌疑。我们不是在演美剧,你也没那么多权利,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想方设法逼你。你该庆幸他们不会强迫你催眠,只因为技术上难以操作。” 宋依黑着脸翻手机:“我找关系。” 甄意哼一声:“死的是林子翼。如果你的关系是国家一把手,就打电话吧。” 她哪有那么强的关系?宋依顿住,狠狠咬牙:“警察找不出凶手,想让我做替死鬼吗?怀疑我的证据在哪儿?不用给你看让你判断就这么对待我?” “律师可以接触证据资料,但,那是在你已经被刑事起诉的前提下。”甄意说。 在执法机关面前,律师和个人其实很弱势。 “是不是测出问题,我就完了?” “不是,测谎只能做辅助参考,不能做定案证据。别怕。另外,我给你设计的答案是规避,而非撒谎,应该测不出来。” “万一……” “即使测出你撒谎,也无非是你不肯描述凶手样貌。最坏的情况是警察又开始缠着,你清静不了。更何况。”甄意眼神坚定,鼓励,“你没犯错,所以相信我,不会有事。” 宋依被她说服,慢慢镇定,长吸一口气,点点头。 甄意过去对司瑰说她同意了。 司瑰转身推开观察室的门,朝里面说:“言老师,可以了。” “言老师”这称呼让甄意稍稍一愣,不经意探头往里望,一个白色的高高的背影一闪而过。 甄意再熟悉不过,轻声问司瑰:“那是测谎师?” 司瑰不做声。 “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问你。另外,我知道他应该不是。” 司瑰小声:“研究型医生,需要测谎的生理数据。但你放心,他的准备工作是有人协助的,很专业。他也研究过测谎,很多才,比如像你,可以做好警察,也可以做好律师。” 甄意没搭理她最后一句话,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屋里的仪器吸引。桌上放着微波炉大小的长方屏幕,上面几条亮色的线;指示灯一闪一闪。 测谎仪? 甄意入神之际,视线里再度出现那个白色的身影。 门缝被拉开,言格立在她面前。 还是记忆里的他,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周身的气质都深邃宁静,像不起风的秋夜。 不同的是,他戴了副很薄的无框眼镜,平添一丝淡淡的书卷气,很是知性矜贵。 眼镜削弱了疏离的气质,看上去比以往柔和近人些,甄意不太习惯。 宋依看到他,浮躁的情绪瞬间消失。听说他是负责测谎的,立刻彬彬有礼起来:“麻烦了。”然后袅袅进去观察室。 甄意无语,果然好皮相,好办事。亏她刚才费半天口舌。 她经过言格身边,问了句:“你眼睛怎么了?” 他正在翻看几张文件纸,听言转眸,薄薄的镜片后,黑眸淡如水,看她半秒,没理。 甄意轻哼。 他头已低下去,认真看着手中的纸张。用心时刻的男人有天生的魅力,甄意偷偷多看了几眼。 宋依凑过来,忐忑地望住言格,绵羊音道:“我好紧张,这种情绪会不会被判定为撒谎呢?好害怕啊。” 甄意眉心跳了跳:宋依你知道你在干嘛吗?调情能不能注意场合先? “紧张和撒谎是有区别的……”言格居然开始耐心地给宋依做技术性解释。 他嗓音天生低醇,陌生的术语听上去也不冷冰。 讲了约一分钟,甄意忽然意识到,即使是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他对她都没说过那么长的话,每次都是寥寥几个词,一两秒的功夫。仿佛多和她说一个字就会死。 宋依完全理解后,言格递给她一份注意事项,大致内容是如果你陈述事实,测试结果会对你有利;如果说谎,则对你不利。 末尾有一条:心理测试完全自愿,被测试者有权拒绝或在测试过程中终止心理测试。 当然,这句话只是形式。 言格示意司瑰,后者给宋依带上呼吸传感器,血压套等设备,在她无名指尖夹上电极。 甄意顺着言格的目光,盯着桌上的图谱仪,有一条线活跃起来。她不懂其中含义,言格目不转睛盯着,没说话。 准备好后,司瑰退回来和甄意站到角落,甄意以为言格会开始问问题,但他看向她:“从1到9里选一个数字,不要告诉我。” 甄意抿唇。 “选好了吗?” 甄意点头。 “悄声告诉她。”他指宋依。 甄意过去宋依耳旁,低声:“7.” “先做刺激测试,检测你的生理反应图谱。”言格说了句宋依没听懂的话,指示,“我会问你她说的数字,无论我问哪个,你都回答‘不是’,明白吗?” “嗯。” “是1吗?” “不是。” …… 言格从1问到9,宋依均平静否认。甄意一直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经过昨天的强化训练,没有任何异样。 甄意想,她或许成为隐瞒高手了。 但言格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道:“是7.” 宋依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可言格说出答案的瞬间,甄意看到屏幕上有条线猛地跃起。 言格:“有什么不适应吗?” 宋依扯扯嘴角:“没,就是觉得,很神奇。” “所以,撒谎会对你不利。”他语气很淡,目光也淡,从甄意身上划过。 不知为何,她的心轻微地磕了一下,预感不太好。 宋依:“知道了。” “那我们开始。” ------------ chapter 7 室内很安静,只有言格和宋依在一问一答。 甄意原以为,测谎人员会在声音和肢体语言上对被测者施压,但言格没有。他始终语调平稳,嗓音低沉,不带起伏;站姿也干净,没有任何小动作。 他不看测谎仪,而是看着宋依: “你叫宋依?” “是。” “4月28日凌晨,你在ecstasy会所酒吧?” “是。” “你是hk城本地人?” “不是。” “你去ecstasy是朋友约你?” “不是。”有稍稍迟疑。 “你去ecstasy是刚好经过,随机去的?” “……不是。” “你去会所是一个人?” “是。” “你是演员?” “是。” “你第一次去ecstasy?”(这个问题刚才问询的警察没提及,现在司瑰在做笔记。) “是。”有犹豫。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是。” “那天你在ecstasy喝酒了?” “是。” “你喝的白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喝的红酒?” “不是。”速度放慢。 “你喝的啤酒?” “不是。” “你喝的鸡尾酒?” “是。”有迟疑。 “你担心我问别的问题吗?” “不是。”抬头,睁大眼睛。 “你只喝了一杯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只喝了两杯酒?” “……” “你认为测谎仪很神奇?” “是。” “你只喝了两杯酒?” “……是。”很长的迟疑。 “两杯鸡尾酒让你醉得意识不清?” “……我……”不回答。 甄意低头摸着眉骨。 即使她不懂测谎,也能感觉到:照这么下去,任何隐瞒的细枝末节(甚至包括甄意没有想到的)都会被问出来。 她对测谎一无所知,是她疏忽了。 这下她很确定,言格有备而来。他不仅是需要生理数据的研究员,一到这儿他就不经意主动地控制了局势。很可能提出测谎的不是警方和司瑰他们,而是他。 刚才司瑰说警察模拟了监控里宋依的走位,暗示她有嫌疑,逼她接受测谎。仔细想,其实不对。光凭这点,她不能被列为嫌疑人。 她们上当了。 问答还在继续。 “你很清楚,如果你撒谎,测谎仪上会有反应?” “是。”宋依不安,求助地看甄意。可甄意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 “经过走廊拐角时,你看见了影子?” “是。”回答很快。 “你是近视?”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球鞋?”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高跟鞋?” “是。” “你觉得那个人影是小孩?” “不是。” “你觉得那个人是青年?” “是。” 甄意吸气,她想用眼神提醒宋依:言格偷换概念了。 可后者回答的太快,问题过去了。甄意真没想过,她在法庭上惯用的伎俩,居然会让自己的委托人栽进去。 “当时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不是。” “案发后,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是。”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愣住。 甄意低头,如此逻辑严密循序渐进的剖析,真的很难撒谎。 “你那天穿的时尚平底鞋?” “不是。” “你是模特?” “是。”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 “你看清楚了?” “……” “你醉了吗?” “……” 宋依闭闭眼,咬唇。即使不回答,她也知道,谎言被拆穿了。 司瑰低头,要做笔记;甄意思绪一闪,立刻制止:“司警官刚才说,测谎是重复刚才宋小姐在审讯室内的问题。如果宋小姐是嫌疑人,把证据拿出来!” 她盯着宋依。 后者明白了,她还不是嫌疑人,可警方想从她的测谎中判定。她反应更激烈:“你们骗我,我不测了。怀疑我就把我抓起来啊。”说着竟发力扯身上的设备和电线。 甄意:“……” 演得过头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要继续,不能和警察闹太僵…… 测谎被打断。 言格看过来,薄镜片后,眼眸很淡:“你是这么说的?” 司瑰紧张又尴尬,像做错事的学生:“对不起,言老师,我,我可能口误了。” 可甄意知道,是套话,绝不是口误。 其实,这时提出抗议,她也没把握。如果警方强制,她们其实耗不过;可她认为言格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允许。 言格低下眼帘,在思索。 测谎的事,暂时只有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最终,他对宋依说:“刚才那两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不做记录。”看司瑰一眼,后者立刻点头,表示遵守。 “和这两个问题有关的衍申,我都不会问了。这样可以了吗?” 宋依也知道没有选择,但至少争取了部分好处,她放松了些:“好,谢谢。” “你叫宋依?” “是。” 甄意很快发现,第二轮,言格重复问了刚才所有的问题,除了最后两个。只是,这次他调整了无关问题和相关问题的顺序。 和之前一样,皮肤电、呼吸、血压、脉搏等图谱都没有异样,没有明显的生理变化。 可甄意并不轻松。她大概猜得到,言格用逻辑套出一些事后,打乱问题顺序再次确认,同时,他在慢慢思索,策划下一轮的问题。 甄意疑惑,不问是否醉酒意识清醒,不问是否看清了嫌疑人,还能问什么? 很快,言格让她大开眼界。 第三轮开始。 “你认识死者?” “是。”回答很快。 “你熟悉死者?” “是。” “你喜欢上网?” “是。” “在死者生前,你出庭给他的对立面作证?” “是。” “那晚,你在会所里见到了他?” “是。”缓慢。 “你在吧台见到了他?” “不是。”快速。 “你在舞池见到了他?” “是。”缓慢。 “他很高?” “不是。” “你们面对面跳舞了?” “是。”缓慢。 “你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他的不良新闻?” “是。”快速。 “你在庭审现场,见过他一面?” “是。” “你通常对见过一面的人,会有印象?” “不是。” “即使你不认识林子翼,但你在网上见过他的照片?” “是。”缓慢。 “所以,不管你是否印象深刻,你在舞池看到他的时候,知道他是林子翼?” “……是。” “他死后你关注了网上的信息?” “……是。”很慢。 “你评论了?” “不是。”很快。 “你点蜡烛了?” “……没有。” “你撒花了?” “……是。”皱眉,缓慢。 “鉴于他以往的行径,你觉得他死不足惜?” “……是。” 图谱仪没有异常,她说了实话。 甄意也反感林子翼,面对他的死,她也很漠然,可现在听到宋依这么明确的回答,还是觉得有道德包袱。 “即使他死得很惨,你也不觉得同情?” “是。” 甄意思索,言格是在探索宋依不愿作证揪出嫌疑人的原因? “他死了,你没什么感觉?” “……是。”轻轻握拳,缓缓回答。屏幕上,皮肤电显示出现异常,线条高高跃起。宋依看不到屏幕,但也从甄意诧异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他死了,你很悲伤?” “不是。” “他死了,你很开心?” “不是。”皮肤电曲线大幅度上升。 “你恨他?” “不是。”摇头,呼吸脉搏各条曲线上升。 “你认为林子翼真的和朋友轮奸了唐裳?” “是。”迅速回答,图谱正常。 “他伤害过你?” “不是。”迅速回答,图谱正常。 “你杀了他?” “不是。” “你其实很感激杀死他的人,如果能帮助凶手,你会很愿意?” “不是。”咬牙,皮肤电异常。 甄意盯着瞬息万变的屏幕,精神高度集中。 言格淡淡的,直视宋依的眼睛几秒,迅速编制最后一节测试题: “你觉得这次的凶手应该被处罚?” “是。”坐直,呼吸线异常。 “如果是你,你会放了凶手?” “不是。”怒目,皮肤电异常。 “在死者被杀之前,你知道他会死?” “不是!”她愤怒地盯着言格,曲线全部上升。 “你其实认识凶手?” 性质直接由不配合作证变成隐瞒包庇? 甄意愣住。 宋依脸色发白,紧紧抿唇,没回答,可图谱线一条条激增。她突然不管了,动手拆胸部腹部的呼吸传感器。 气氛紧张。 死一般寂静的室内,只有搭扣碰撞的噼啪声。 “最后一个问题,”言格仿佛没看见她的抵触,平静道。 “你有被强奸或轮奸的经历?” “混蛋!”宋依尖叫,脸色血红从椅子上跳起,血压套和传感器都掉了,可指尖的电极还在,图谱仪上有条线疯狂乱窜。 甄意很安静,盯着激愤之下脸部扭曲的宋依:这个案子里,她不只是目击证人! 不熟悉死者就没有杀人动机?不,有种动机叫报复社会。 现在,她真的是嫌疑人了! 宋依见甄意不说话,眼珠要爆出,怒吼:“甄意你混蛋!你是我的律师,就这么让他这混蛋攻击我污蔑我?你不是很厉害吗?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因为你没用,唐裳才会死。现在你还要害死我!你想做名律师,你的本事在哪里?” 司瑰见她失控,把她摁进椅子。 测谎仪的绘图纸打印记录,“滴滴”作响。 甄意依旧沉静,目光却冷。 她很生气,如果不是在这里,她想大骂宋依:我是混蛋,他是混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依,我说过,不要隐瞒我。我是你的律师,和你在一条船上!就算你真杀了人,我也会替你辩护,押上我的道德替你辩护! 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不要隐瞒!可你,连唯一的一点都做不到! ------------ chapter 8 今年hk城的雨水比往年多。五月初,天空意外的湛蓝。雨细如江南,院子里樱花打落一地。 煮一壶茶,甄意抱着平板电脑坐在木窗前的藤椅上。 她有公寓,但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都习惯来爷爷的小楼,或听爷爷讲智慧,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学校绿色深处的这方天地里,远离喧嚣。 今天张嫂带爷爷去体检了,只有她一人。 她浏览着google出来的“言格”,稍稍吃惊。伴随着索引出现了各种名词打乱重组:人格、治疗,精神、医学,神经、临床、咨询、生理、催眠、术、学…… 她不能完全理解。 且奇怪的是,网上n多条索引,却没有任何官方的信息。 有一条维基百科,口气却非常民间,以一种仰望而主观的姿态描述他如何天赋异禀,说他少年立志做脑外科医生,赴美学医,研习神经医学之余辅修哲学,功课全a;又说哲学让他重新思考人生,决定像弗洛伊德探索人的潜意识,探索生理与心理之间的神秘纽带。 还说益于他优秀的医学基础,他很好地从生理心理双重的角度研究神经与精神,心理与行为之间的关系,在催眠精神治疗方面大有建树。 甄意耐着性子看完一整篇蹩脚的中式英语和狗屁不通的逻辑后,极度无语:这是写小说吧?她居然还看到一大串关于他的笑谈趣事,完全不是他的性格。 甄意想,这果然是一个人人操控百科全书的时代。 老式电话叮铃铃地响。 她趿上拖鞋,从藤椅里起身,手里托着平板,接过电话歪头夹在耳边,散漫道:“你好?”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嗓音很轻:“甄意?” 她心跳一磕,或许因为电话,他的声音格外清润低缓,说着她的名字。 木窗外,清风吹过樱花树梢。 她不咸不淡的:“找我爷爷?” “是,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甄意蹙眉,爷爷从来不会爽约,这次怎么忘记了? “在的。”她想也不想,飞速撒谎。 “谢谢。”他没有怀疑,挂了电话。 那天在警局他送了她一份意外,她至少该请他喝杯茶回礼。 甄意用木棱把窗户撑开,把爷爷书房里的茶具搬到窗前,茶壶里换了水重新烧。布置好一切,落地挂钟指向两点五十。 煮水器里的水安分而缓慢地升温,院子里有雨后的清香。 她坐在藤椅里等待,划开平板,关掉和“言格”有关的一切页面,打开命名为“林子翼v.s.唐裳”的文件夹。 那天从警局出来,甄意骂了宋依。正因为她的隐瞒,才让她们在言格面前措手不及。甄意警告她,不能全盘托出,就干脆散伙。 现在,宋依还没来向甄意坦白,但她也没有说换律师。甄意认为,宋依很快会回来。所以她要尽快熟悉这个案子,以便应对警方下一轮的盘问。 她猜警方的线索也不多,不然不会一直拿不出证据地揪着宋依。娱乐场所环境复杂,多少人进进出出,法证人员估计找不出线索。 但这次测谎,宋依的爆料太惊人,她的嫌疑指数直线上升。 甄意虽然还不知道林子翼死亡的细节,但直觉认为,和才结束的那场官司有关。 现在活着的,和林子翼v.s.唐裳案有关的直接联系人有:3个轮奸案同谋(分别叫肖翔、李轩和孙铭),唐裳的男友吴哲,妹妹唐羽,唐裳的父母,以及其他人的父母。 那三个高干子弟,甄意是接触不到了。所以,第一步,应该是从唐裳的男友吴哲入手,可吴哲现在的所在地是……那个地方她去不了,只能从言格身上入手。 钟摆“咚”地敲,雄浑厚重的声音在小楼里回荡。甄意回过神来,三点了。钟声才落,窗外“吱呀”一声悠扬,有人推开了院子湿漉漉的栅栏门。 甄意探头看。 言格进了院子,立在栅栏边拿手帕擦手。打黑伞的随从站在巷子里,木栅栏的另一端,没跟进来。 天空中还飘着雨丝,往他身上飞。他穿了一件海军风的薄风衣,衣领料峭地立着,看着更显挺拔。 他擦干手,往小楼走来。 甄意起身去开门,拉开门的瞬间,他刚好走上石阶来到门口。迎面碰上,甄意顷刻就被他高高的身影笼罩住。 两人离得太近,面对面看上半秒,甄意尴尬闪开:“请进。” “谢谢。”今天他没戴眼镜,气质回归淡淡的清冽。 他低头坐在玄关换鞋,一抬眸,目光凝在一双黑色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拖鞋上,那是甄爷爷的鞋子。 甄意暗叹不好。 他抬起头来,无声地迎视她,眼神很淡,甚至看不出质问的意味。 甄意大方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爷爷出去了,你喝茶等等吧。”如果说我请你喝茶,他或许转身就走,还是撒谎吧。 “嗯。”他穿上拖鞋,起身进屋。觉得她好像没怎么变,说谎从不脸红,总是笑颜朗朗,一副落落坦荡拳拳真诚的样子。 言格松开一颗风衣扣子,笔直坐到窗边,甄意到他对面。木藤桌上摆着灵芝形的檀香木茶盘,置茶、理茶、分茶、烹茶、品茗、洗涤茶具一应俱全,没有眼花缭乱之感,井井有条,精致典雅。 “听说你很讲究,不轻易喝茶。”她垂着眸,素手纤纤,茶匙将茶则中的茶叶拨入茶漏。 一句“听说”稍显生疏,且,哪里是听说?分明是见识。 他不置可否。 他们家族规矩太多,从小研习谨尊礼数礼教,钟鸣鼎食之家的传统与风骨继承进了骨子里。在外总透着格格不入的古板之气。 他没和她说起,也没解释他的古怪。对她来说,他该是枯燥乏味的。 他不接话,她也不介意。 对坐良久,他还是走客场似地说:“一直没来得及问,你过得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她飞速答完。 又是无话。 他等了半刻。 “不问我?” “你若安好,那还得了?”她不知是俏皮还是什么。 他不会多想,她也只是笑笑;寒暄这种事,真不适合他。 玉书碨里的水煮好了,烟雾袅袅的,横亘在两人之间,雨后的风一吹,散了。院子里有樱花绿叶的香味,夹杂着雨水的清新,从窗棱蔓延进来。 “什么时候学的?”言格问。 她太活泼闹腾。印象中,她受不了任何静的东西,唯独受得了他。 “来hk城后跟爷爷学的。但我不喜欢喝茶,茶叶多名贵,泡得多讲究,都不喜欢。因为这样,并不用心,学的也不好。”话里带着一点儿都不虚假的笑意。 她微低着头,唇角噙笑,像自得其乐地弄一件不喜欢却也不太讨厌的玩意儿。 烹茶,倒茶,涤茶,分茶,她行云流水般做下来,最终捧上一小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放到他面前。 “是学得不太好。”从他的眼光看,她的功夫远远不够,但他仍旧握那小茶杯在掌心,缓缓啜饮。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露出并不深的酒窝,往瓷杯里倒上煮开的白水给自己。 学校的下午很安静,两层的红砖小楼里更是宁谧。 言格从来都是个淡静到极致的人,喝茶也无声无息。不像甄意,总是夸张地发出爽快淋漓的喝水声。 室内茶香弥漫,窗外,隐约传来大学的下课铃声,远远的,轻缓而短暂。 甄意放下茶杯,瓷与木磕出轻响:“见了好几次,都没弄清你的职业。” “一言难尽。”还是那句话,仿佛他没有丁点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欲望。 “司瑰说,你是研究型的?” “嗯。” “临床神经,精神治疗?” “嗯。” “那,应该是医生吧?但和通常理解的不一样,是做研究的医生?” “嗯。”他抿了一口茶。 甄意转着小茶杯,仔细想,维基百科里列出的那些深奥的研究课题,不是医生一词可以概括:“唔,应该是科学家。” “医生。”他骨子里内敛。 小小的樱花瓣从窗外飘来,落在言格的茶杯里,漾起微微的涟漪。他坐姿向来正且直,背脊像把尺子,眼帘一垂,盯着那花瓣,语调缓缓:“你想问什么?” “言老师,一开始就知道宋依的事吗?她认识凶手,她有不堪的过去。” “不知道。” “中途推理出来的?怎么办到的?”她眼睛里光彩照人,“刑事律师在做庭审盘问时,需要洞悉对方证人的谎言,还有盘询逻辑技巧,我想学。” “你不是做此类工作的,我不会教你。” “哦,现在你的道德约束你了。昨天揭发宋依的屈辱隐私时,你不认为不恰当?”她声音轻软,嘲弄的意味却明显。 言格黑眸深深,静静看她半秒,云淡风轻道:“真实永远不会不恰当。” “嗯,老师开始讲哲学了。”甄意微微扬眉,笑笑。看见他茶杯里的花瓣,重新温一杯茶给他,双手捧上。 言格接过茶,不接话。 甄意托着腮看他,非常“善意”地提醒:“因为你,她成了嫌疑人。你有没有想过,因为各方面的压力,警察急于要结果,而不是真相?冤案错案你应该见过不少,这个案子背后关系复杂,你能保证她不会‘被凶手’?” “不能。”他看她,“所以?” “我真担心这会影响言老师的名誉呢!”她说这话时还真蹙着眉,一幅为他着想殚精极虑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地叹气,“如果我去找真相,其实对你也有好处,言老师应该给我提供便利。” 他慢慢饮一口茶:“你都这么说了,好像真无法拒绝。” “那就是答应了?”她克制着欣喜,微笑适度,像谈判专家。 “如果是警方的内部资料,没有。”他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 “不是。”甄意很殷勤地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吴哲现在住的地址,hk城第一精神病院。言格垂眸看一眼,点了点头。 “谢谢啦。”甄意咧嘴笑。她去不了,可如果有言医生的准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言格问:“测谎的事,你其实没有觉得不恰当吧?” 甄意被他看穿,也不狡辩,大方承认:“嗯。” 他稳稳放下杯子,也递给她一张名片,扣好风衣扣子,起身:“没事我先走了。” “诶。”甄意应着。收起名片,蓦然发觉不对,“额,你不等我爷爷了吗?” “等得到吗?”他淡淡的,头也不回往外走。 甄意脸一红,他进门的时候就看出她撒谎了。刚才也是,可他还是不拆穿地进屋喝茶,又应了她的要求。 为什么? “谢谢啊。”她冲他喊。 彼时言格刚推开门,雨后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起他的风衣飞扬。听言,他并未做停留,拉开门走了。 ------------ chapter 9 那天是杨姿的生日。 傍晚,甄意和司瑰聚在杨姿的出租屋里做晚饭。两人都没提工作上的事,这是朋友多年的默契。 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摆着杨姿的电脑,音量最大:范玮琪的《一个像秋天,一个像夏天》。三人挤在狭窄的厨房里洗菜切菜做饭,没分工,没配合,也没默契,年轻女孩子的喧闹声天真而生动。 “甄,我的天!你倒的那一堆白花花的是什么?笨蛋!”司瑰骂。 “红烧肉不放糖啊!白痴!” “糖在我这儿,你放的是盐!蠢货!” “……” 甄意:“你没事抱着糖干什么?bitch!” “……”司瑰,“fuck you!” “with what?!” 杨姿在尝鱼汤,一口水全喷到炒锅里,瞬间油星四溅,红烧肉滋滋蹦跶,三人尖叫窜开,躲到门口傻眼半秒,随即爆发大笑。 油锅吱炸声,汤锅沸腾声,水流声,烟雾弥漫的小厨房里,有范玮琪音乐的声线:“我的弦外之音,我的有口无心,我离不开darling,更离不开你……” 半小时后,比较靠谱的司瑰呈上第一道完好无损的大菜,一手锅铲,一手盘子,相当熟练:“观众朋友们,我的最二爱之一,大盘鸡。” 杨姿问:“另一个爱是什么?” “馍。”甄意答。 大盘鸡盛入盘里,司瑰特意端到甄意鼻子边得瑟:“看见没,天赋。第一次就色香味俱全。杨姿,快尝尝我的处女大盘鸡。” 甄意:“幸好你今天没做馍,不然太惊悚了,尝尝你……” “你个下流胚子,闭嘴!”司瑰爆吼,一脚踹甄意的屁股,把她踢出厨房。 甄意摆碗筷,杨姿开电视,音乐频道在播大提琴演奏会,她迟迟不换台,甄意奇怪:“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个了?” “你快看,这大提琴手好帅!” 甄意抬头,眼睛立刻瞪圆了:“我的心脏啊!”凑过去,“好帅好帅!司瑰,快来摸!” 三个女人贴在电视机前抚摸屏幕上白皙俊美轮廓分明的异国大提琴手,口水嗒嗒。 “还吃什么饭啊,吃他就饱了。嗷,抱着暖床也是a货啊。”甄意眼神直勾勾,咬牙切齿的,“要是他从电视机里钻出来就好了,扒了他的衣服,直接扑倒。” “色女!”司瑰撞她的腰,末了,也痴痴地摇头叹气,“不过,他一看就是锻炼过的,身材肯定很好,你们看他衬衫这里的曲线和阴影。” 闺蜜一起犯花痴,愉悦绝对加倍。也只有这种时候,女人们才愿意分享她们的“爱人”。主动的,迫不及待的。 大提琴手安然地沉浸在音乐里,三人围着电视,满眼桃花地垂涎他的美色与身体。 一曲完毕才散开。 杨姿坐下盛饭,点评:“你们觉不觉得,他站着没坐着好看?” 司瑰同意:“嗯,他坐着拉大提琴的时候,好性感。” 甄意拿起筷子夹菜:“相信我,主要是他双手把弄着两腿之间夹着的东西,这个姿势比较性感销魂。” 杨姿:“……” 司瑰:“……” 这么解释好像没错,可分明感觉哪里不对。 甄意吃着菜,抬头:“看什么?” 司瑰:“甄,你越来越重口了,最近。” “可能我提前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哎,前天在电视里看到一头公猪,我都觉得细皮嫩肉的漂亮。” 杨姿扑哧笑,差点儿呛到: “得了吧,你那么讨男生喜欢,想谈恋爱不容易?分明是想趁年轻拼事业。” 司瑰啃着鸡爪,不赞同:“我倒觉得,甄的眼光太高了。” “这也是一个原因,”杨姿插嘴,“甄意眼光超高,男人不仅要事业心强,顾家有责任,最重要还得天神外表,模特身材,你找外星人啊?” 甄意慢悠悠喝汤:“我相貌不差,性格也好,不短浅,不愚昧,不恶毒,不虚荣,靠自己的专业和本事,工资很高。没有男人,我也充实快乐,照样过得很好。所以,我为什么不要求高一点?如果那个男人不能带给我比现在更多的愉悦,他对我来说,就必然没有吸引力。我干嘛和他谈恋爱?” 杨姿和司瑰没话可说了。 “没办法,我是个颜控,对未来男朋友的样貌,是肯定要求高的。”甄意耸耸肩,“不然做爱的时候,我会幻想夏洛克的。” 司瑰呸她:“不许拆散他和华生!” “哈哈,我就知道你这个反应!少年莱昂和德普大叔才是我的本命,我只是觉得掰直夏洛克很性感,哈哈!” 司瑰白她。 杨姿摇着头笑。 她最近工作不太顺利,岳锋恶性杀害同学案里,她能发挥的作用有限。目前,岳锋的未来完全押在一张精神鉴定书上,几乎没她什么事儿。如果岳锋是精神病还好,她起码能为他争取权益,不然,她这个律师等于全无用处。更郁闷的是,国内第一大学的博士生课堂杀老师同学,本来应该是引发全国关注和探讨的案例,但林子翼唐浅和宋依的影响力太大,生生把岳锋案的光芒压下去了。 吃饭到一半,她想起最近办公室里的议论,问:“意,宋依的案子跟得怎么样了?” “出了点问题。”甄意含着肉,口齿不清;司瑰不参与,专心吃饭。 “意……你要加油。”她声音有些难过。 “怎么了?”甄意听语气不对,抬起头来。 杨姿担忧:“大家……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司瑰轻轻蹙眉,竖着耳朵慢慢扒饭。 “宋依的案子一开始很顺利,不用打官司就稳赚委托费用。可现在情势急转,大家觉得你拿不下来,还听说宋依和你闹翻了……” 甄意不以为意,大口吃肉,咕哝:“输了又怎样?胜败都很正常。” “不是啊。意,这个案子不是卞老大想让你赚奖金给你打名气的么?因为他总偏心你,大家这次才格外打鸡血地看热闹……”她吞吞吐吐的。 司瑰脸色比甄意还难看。 “事务所里的人又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常常暗地说你和他,关系暧昧,说你色诱……” “说什么?”甄意瞪眼。 司瑰和杨姿脸色都变了,刚要安慰,甄意已撂下筷子。 她猛地起身,冲到门后边,脸往镜子跟前凑,“我的姿色到色诱的级别了?”她托着脸,左看右看,叉着腰扭扭两下。 “整体满意,唯独对胸部失望,遗传了我爸。再说了,我和卞谦哥的关系,色诱那是乱伦。让她们嫉妒我有个好哥哥吧。” 司瑰看着她一连串动作,无语至极,任何时候担心这女神经病都是没必要的。 杨姿笑疼了肚子,佩服她的自我调侃:“你不生气就好。” “生气?我疯了咩(二声)?”甄意工作后习惯说普通话,但私下爱带粤语腔。她语速快,听着利落声声,可尾音很长,升二声,绵绵的说不出的酥。 不管说“好叻喔”“麻麻哋”还是骂脏话“我丢”,都拖着特色的甄氏二声尾音,抑扬顿挫,绵绵不绝。中学班上很多男生学她说话调笑。杨姿也偷偷学过,却学不出那娇憨又爽朗的感觉。 “大家对幸运的人总是刻薄,”甄意不以为意,“我想要幸运,还想要名声好,岂不太贪心?” “佩服你好心态!要是我,得气哭。” “她们想给我添堵,可我最擅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甄意坐回来,继续大快朵颐,“这世上本没公平可言。往往在天平下端的人,才说不公平。” “啧啧啧,不得了了你。”司瑰踢她,“祈祷你永远在天平上端。” “不必,我喜欢跷跷板的人生。”甄意笑容放大,“心态好,在下端也不会抱怨。起起伏伏才精彩。” 四周绿树成荫,两栋白色的楼,并不高,占地面积却很大,设计现代而简约。 门前,横卧大理石上刻着几行字。 一边是“国立精神治疗研究所”“国立神经心理学研究所”“国立人格心理学研究所”“国立临床与咨询心理学研究所”。 另一边则很简单:“国立精神病医院hk城第一精神病医院”。 如果不是这两块大理石,蓝天白云,绿树繁花,人烟稀少,这里称得上世外桃源。 甄意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拿出言格给她的名片,拨了号码出去。“嘟”一声后,电话很快接起:“你好,blabla实验室。”年轻小伙子的声音,语速快得她听不清。 “我找言格。”说完发觉那边气氛不对,忙改口,“……老师,言老师!” “哦,请稍等。” 一两秒的安静后,电话再度拿起,他声音低缓:“哪位?” “啊,是我。刚好路过,没有预约,不会正在忙吧?” 他不答:“你在楼下?” “嗯,貌似看守很严,不让进去。” “你等一下。” 甄意收了线,围着大树边转边思索。 今天她去警局拿到了林子翼的死亡细节,仅此而已,没有得到其他的证据和法证资料。毕竟,宋依还只是嫌疑人。 弄清这个案子,甄意想先从吴哲入手。唐裳自杀后,吴哲精神崩溃,进了精神病院。 所以,甄意来了。 很快,研究院这边空旷无人的一楼大厅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步履很快,小跑到厚厚的玻璃门边来,用卡在密码器上刷了一下,一边说着什么,只看得到嘴在动,却听不见。 他拉开门,笑容灿烂:“我是小柯。抱歉,久等了。” “没。”甄意知道言格不会说这种话,奇怪他怎么如此客气。 甄意登记后走进明亮干净的大厅,偌大的大理石地板看上去一尘不染,静悄悄的;落地窗外,绿树和阳光很好。 出了电梯,走廊两边是玻璃窗的实验室,一路上都有人从工作中抬头望甄意,个个都是好奇的样子。 小柯带她去到尽头的一间,玻璃窗那边,言格白衣而立,戴一副黑框眼镜,拿着记事本,低头记录着什么。 他面前,笼子里的某种猴子正在像人一样抽烟。 一样的白色工作服,他穿着就多了丝英气逼人,像天生的衣架子。 小柯轻轻敲门,再推开:“言老师?”他看上去和言格差不多年纪,言行举止却非常尊敬。 言格回头看见甄意,静了一秒:“你怎么来了?” 甄意一头黑线。 言医生,你有记忆障碍吗?刚才接电话的是鬼啊! ------------ chapter 10 甄意和小柯面面相觑,目光齐齐落在白衣男人身上。 言格揉揉鼻梁:“小柯,不是说让你带她去那边……”他顿一下,回想起来,“嗯,我没说。” 小柯嘿嘿笑:“老师当时在认真做记录,没注意。” 言格摘了眼镜,说:“我带你去吧。” 他把事情交代给小柯,便和甄意去了道路斜对面的精神医院。 进去后,甄意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氛围和研究所完全不同。那边清冷肃静,这里却温馨惬意,有很大的草坪小池和秋千。 草坪上没有人,只有阳光。 一路上他都没话,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安静地走着,只有草地悉率。 甄意跟在他背后两步开外,觉得他背影也很好看。想起刚才他站在实验室里低头做笔记的样子,很美好,有隐约的风度,却丝毫不张扬。 奇怪,一个背影就能让她的心不平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说不准。 她跟着他走一会儿,回归此行的目的:“言医生,这个医院,病人能逃出去吗?我是说逃出去,然后又回来。” 言格思索了一下,结果是:“抱歉,我并不确定。” 问了等于没问。 进到主楼,隔着玻璃窗,甄意看见白衣服的病人们排队等着放风,医生和护士们照看着。 病人们看见了甄意,他们对新鲜的面孔尤其敏感。一个个都不排队了,脑袋全挤在玻璃上满眼新奇地看着她,眼神像求知的孩童。 他们每个人都非常干净,白衣服干净,脸干净,表情也干净。和外面不一样,怎么形容,就像……外面的人带了污秽的面具,但他们没有。 因为真实,所以干净。 一群人歪着脑袋,贴着玻璃挤瘪了脸,好奇地看着。人群前边却起了冲突,有病人高声嚷:“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这一叫,有人起哄:“为什么那个屁股很翘的柯医生没来?我要他给我体检,我只给他摸。我也喜欢摸他,我要和他睡觉。” 甄意:“……” 有几个女人敢如此大胆地表达爱意?精神病和正常人,究竟谁是清醒的? 她莫名好喜欢这个病人…… 另一个不满:“徐医生,美美她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最先说话的男人大怒:“你们这群淫妃,都闭嘴。我是皇上,我要出去玩!” 眼看几个医生护士劝不住,言格走去铁栏边,低声问:“他为什么不能出去?” 徐医生忙道:“检查不合格,要等几天。” 言格看向皇上,语气平和,像和正常人聊天:“你这几天不能出门。” 皇上不开心,叉着腰,气势威仪俱在:“我是皇上,我说出去就出去。” 言格则口吻随意:“但太后不同意。” 皇上不说话了,沉默几秒,居然点点头:“好吧。立国以孝为本。”说完,真跟着护士走了。 甄意:“……” 排在首位的病人一手握拳,举向天空:“嘟,嘟,大船启航!水手就位!” “开船!” “开船!” …… 众人都不看甄意了,全部排队站好,有的划船,有的鼓帆,有的掌舵,居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神经病们穿着整齐的白衣服,排着队,唱着歌,欢欢乐乐地“划着船”航行去草地上了。 这个精神病院,和甄意想象的,真不一样。 甄意跟着言格上楼,来到一个大厅,白桌白椅,是病人看书下棋画画的地方。大家都去放风了,只有吴哲一人坐在画架前画画。 甄意轻声:“他是什么病?” “还没鉴定。” “为什么?” “他的状态很差,做不了。但从目前他的行为看,他失去了对人物的记忆,而他对事物的记忆是以感觉为线索的。” “这么说,只有痛苦和恐惧了?”甄意有些难过,“他也是嫌疑人,警察应该来过很多次了吧?” “嗯。他一直在自言自语,说不上是问答,可他们还是记下了他的‘证词’。”言格说着,语气并不赞同。 甄意走去,吴哲的画板上空空的,倒是地上一大堆画好的稿子,只有黑白色,都是奇怪而惊悚的场景,里面的人动作扭曲,表情恐怖而鬼魅。 半月不见,他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了。原来的那个,在惨剧发生后,鼓励着陪着唐裳四处奔波找律师,之后的四个多月,以惊人的忍耐和包容,抗拒外界的惊涛骇浪,保护他怀里的小女人。 唐裳被现实的残忍和黑暗折磨得万念俱灰的时候,会失控尖叫咒骂;甄意觉得快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也会甩脸色;只有他,把所有的伤痛埋进心底,给唐裳安慰鼓励和宽抚,给甄意帮助信任和感谢。 那4个多月炼狱般的并肩作战,像死扛了一个世纪的战争。 正是他,让甄意头一次见识到,再普通的人在生活骤遭变故时,也能爆发出惊人而绵长的力量。 可就是这坚强得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的男人,在唐裳死后,骤然崩塌。 她在他面前坐下:“吴哲?” 吴哲的目光空洞洞地移过来,落在她脸上,缓缓聚焦:“甄律师。” 甄意的心猛地一敲,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感觉,像是人在垂暮之年突然遇到阔别一生的年轻时的战友,酸而痛:“你还记得我?” “我上个月和你告别,给你留了我的地址。”他看上去像正常人,只是感觉一样了。 “小裳去买冰淇淋了还没回来。你等一会儿。” “好。”甄意点头。 言格给她说过,吴哲的伤后记忆很短,每过一段时间就重新洗牌,回到他在等唐裳回家的阶段。 然后,他一直在等。 “这些是什么?”甄意拾起地上的暗黑画纸。 “一个女孩的故事。” 是连环画,女孩杀了四个男人。看那几人的身影,竟像唐裳和林子翼四人。 甄意微微蹙眉,看到最后一张:“这几个又圆又瘪的东西是什么?” “她阉了他们。”他语气平常。 男性生殖器? 甄意呼吸不稳,她从警察那里得知,林子翼的确被阉割了,死时浑身赤裸,手脚被捆成大字,死相羞耻而不堪。 捆绑…… 甄意想起第一次见吴哲时,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伤痕,捆绑造成的伤痕。那时她就隐隐感觉,这场惨剧里,他心里的伤只怕比唐裳更深,更刻骨铭心。 他现在的状态能杀人吗?如果能,杀人时他状态是否清醒?而且,最关键的问题,他可以从这里自由出入吗? 脑中想法混乱噪杂,直到吴哲疲惫的声音响起: “甄律师,我好累。” “什么?” “今天跑了太久,累了。” “跑?” “小裳从楼上跳下来,我跑去窗口接她。跑累了。” “接住了吗?”甄意不知他说的是真实还是幻想,只能顺着他。 “还没有。她从50层的楼顶跳下来,我跑去49层楼梯间的窗口,没接住。所以,她又重跳了一次?” “重跳?” “嗯,她一跳,我就赶紧跑去接她。每一次,我都在比上次低一层的地方接。上星期,我跑到31层楼梯间的窗口,可她还是和我的指尖错过了。最近我一直卡在31楼,每次都只能跑到那里。”他说着说着,着急起来,手开始在画板上无规律地抓,“怎么办?31楼就下不去了,怎么办?” “可你怎么知道在31层?” “消防栓旁有楼层号。” “你冲去窗口,怎么会看到消防栓后的楼层号?” “镜子。” “什么?” “楼梯间的窗户旁有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空空的墙壁,门洞,和黑色的数字。” 甄意背后阴风阵阵,不知吴哲的幻想代表了什么。 “甄律师,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他思维跳跃,忽然紧张起来。 “我……” “这里的人都想害我,总给我吃药,想毒死我。” “那你……” “我当然没吃。”他飞快打断,四处看看,见没人,从裤腰上摸出十几粒药丸,塞到甄意手上,“护士会来检查,你帮我藏着。” 甄意做贼一样,没有办法,接过来收好。 “但我不说话,不说话他们就看不见我。”吴哲说,“你也该走了。” 甄意无法理解,想追问,可吴哲收回目光,当她不存在了,然后他抱着画,缓缓回房间去。 刚才的对话,吴哲不会以为她是他的幻想吧? 这个想法让甄意头皮发麻。 厅里一个人也没了,连言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旷得让人发怵。她起身望向外面的草地,病人们正在弄类似朗诵大赛还是唱歌比赛之类的活动。 甄意想了想,跟着吴哲的方向过去,看他进了房间,她找走廊上当值的护士询问:“这边的病人由你照顾?” “是的。” “吴哲他情况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不说话也不吵,我们最喜欢乖乖的病人了。” 这话听了不太舒服,甄意也不介意。毕竟,是人都希望自己的工作顺顺当当,他人的利益不过是自身顺风顺水之后的善意消遣。 “病人的房间会上锁吗?” “视病情而定。” 甄意没多问。病人多,护士少,有一个不见,护士能注意吗? 她边想边走,过一会儿发现走错了方向,前面是闭合着的落地玻璃门。刚要折回去,却看见了言格。门那边也是一个厅,稍小,环境干净清淡。 言格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坐着,都是白衣。不过一个是医生工作服,一个是患者病号服。 那男子只看得到侧脸,轮廓分明,应该是美男。 颜控是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借口。甄意再度挪不动脚,好奇地张望。 两人似乎在交谈,言格不冷不热,从容淡然;那男子唇角噙着笑,怡然舒服的样子。 甄意下意识轻轻推了一下落地门,锁着。 她纳闷了,言格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好谈的,表情还那么认真正经。再想想他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简直把她当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甄意不满,忽然突发奇想,呃,他对她那么清淡,该不会……不是她不好,而是性别不对? ------------ chapter 11 言格坐下,十指交扣平放在桌面,面容俊逸而沉静。对面的厉佑和他一样的姿势,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似乎和他是镜像的。 言格扮演医生角色时,总是先开口的那个:“徐医生说,你有话和我说。” “嗯,最近我的精神研究取得进展。但他们不会听得懂。”厉佑有一张轮廓极其分明的脸,尤其眼睛,沉黑沉黑的。说这话时,语气轻嘲。 “你认为我愿意听?” “当然。”厉佑笑了。 “那我试着听一下。” “言格,时间是静止的,流动的是人。” “为什么这么说?” “世上本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它是人类创造的,说时间不存在,这不难理解吧?” “嗯。” “至于人,只要活着,就不停地在动,从家里去地铁站,从地铁上公司,从公司去餐馆,任何时候都在移动。如果有一部相机对着这个人毫无间断地拍摄,拍出的照片连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言格完全理解他的话:“这个人的身影贯穿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像……” “这个人像一条河。”厉佑牵起唇角,“他是一条流动的河,每个人都如此。相互穿插交流。” “这对你的精神空间理论有什么辅助作用?”言格问。 “一个人是流动的,他的精神世界也是。每个人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独立的空间。”他十指白皙,有规律地敲打着指关节。 “当一个人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到可以对他人施压的时候,他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个人的思想,被他的精神所影响。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不罕见吧。” “的确。”言格平静道,等他继续。 “我把人与人精神层面的影响从量子物理和空间的角度分析,是强者的精神力量对他人精神空间的施压,力度足够大时,会造成空间弯曲。”厉佑舒缓地靠近椅子里,似笑非笑看着言格。 言格“哦”一声,看上去不感兴趣。 但厉佑的故事讲到最高点,当然不会放弃最后的谢幕:“结果就证明我的精神空间理论:一个人的精神与思想可以穿透并侵略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足够强大时,甚至可以支配他,控制他。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教育,包括宗教,邪教,一切。” “没有让我惊艳。”言格平常道,似乎有些失望。 这样的反应让厉佑眯起了眼睛:“我会向你证明。新来的叫吴哲的家伙还是不说话吗?让我和他谈,我能让他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开口了。”言格直视他。 厉佑也看他,分辨着什么。 言格:“你操控他了?” “我一个月没有放风了,哪机会和他说话?”厉佑微笑。 “你刚才的精神空间理论呢?” 厉佑嘴角的笑容放大:“你相信我的理论了。” “当然不信。”言格抿唇,双手插兜站起身,“只是确认你没有和他接触。再见。” 厉佑变了脸色,胸腔像堵了一块砖头,他冷静看着言格头也不回离开,意外望见玻璃门那边,有个女孩缩了缩脖子,窘迫兮兮地冲言格吐吐舌头,右手还不停地碰着额头,做着抱歉的手势。 估计此刻面对着她的言格表情不太好。 言格走到门边,掏了钥匙,只听厉佑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言格顿了一下,钥匙进孔,又听厉佑说:“你想接近她。……可,这真不像你的性格。为什么事耿耿于怀呢?” “言格,你信不信,我能让她……” 门这边的甄意有些忐忑,觉得不对。 刚才她在门边来回,没有离去。言格起身就看见了她,眼神有点少见的凉。甄意很清楚,他这人总是很淡,不会高兴也不会生气,惹到他头上他也风淡云轻。 不会温热,但也绝不会冷酷。 所以,头一次看见他眼里浅浅的凉意,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儿,一定是违背了医院的规矩,便赶紧做道歉。 吴哲在这儿,她还要来呢,可不想惹他。 奇怪的是,言格门开了好半天,钥匙插在孔里,动作却顿住。好几秒,他都没有动静。 他高高地立在她面前,隔着玻璃钢索的两道门,眼眸很深,落在她脸上,却似乎没看她。 不远处那个男子果然长得俊俏,说着什么,甄意听不到。他看上去高傲,掌握一切,却又像谦谦公子。有一瞬,他黑色的眼睛和甄意对视了一秒,唇角微微抿起,风度翩翩地轻点了一下头,对她打招呼。 甄意莫名一愣,下一秒,目光被言格的身影罩住。 他打开门,出来,关上。语气像质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走错方向了。”甄意赶紧往回溜,像生怕他上来揍她。 言格的确心情不好,但他少有心情波动,所以也不会表现。以致甄意紧张兮兮走了一会儿,一转眼见他表情平静,就把刚才的事忘在脑后,立刻跳转到好奇模式,凑上去问:“那个是病人吗?” “嗯。”他嗓子里溢出一丝模糊不清的音节。 “看上去不像。” “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评价你不了解的东西。”他回答得平实,听着却像指导,“更何况,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了解,不过是自以为了解。” 懂哲学的神经病医生还真是…… 甄意并不反感,反而谦逊又乖巧的样子:“知道啦,再说,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从来不会这么乖……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事情找我帮忙?” 甄意:“……额,是。” 他看她一眼,眼眸明净而深幽。 甄意立刻有话说话:“尽管医院硬件管理很严,但如果某个病人很聪明,而且某个时间神志清醒,他有没有可能偷偷出去,然后回来?像电视里的越狱一样?”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很扯,但言格却说,“我无法100%地否定这种可能性。”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的精神里出现女人的人格?” “有,极少。不过,你想说什么?” “吴哲的精神会不会分裂出一个唐裳的人格?” “这么说吧。”言格走过一道门,拉住门沿,等她过来,再稳稳合上,“你想太多了。” “啊?” “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人格分裂小说里很多,但临床很少见。患者能够正常生活,第一眼或短时间看不出异样;而精神分裂里的分裂不是指人格,而是指患者的感觉和知觉受到重创,生活不能自理,疯疯癫癫,时常妄想。是我们常说的‘疯子’中的一种。” 他声音低醇而平实,许是担心她听不懂,所以语调格外耐心缓慢,说完,还补充。 “打个比方,人格分裂是一个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人,精神分裂则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一个不停做梦不停妄想的人。” 甄意直勾勾看着他。 “怎么?”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 被她这种眼神看过无数次,可他终究没有平静地习惯下来。 甄意音量降低,不太自然:“你一次性跟我讲这么一大段话,好像还是头一次。” 言格闭嘴了。 甄意重拾话题:“那吴哲的情况就不是人格分裂了,精神分裂也不像。” “ptsd.” “什么意思?”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甄意狐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不是还没给他做鉴定吗?” “鉴定是一回事,经验是另一回事。”他淡淡道。 “……” 这种不动声色就拽得牛气哄哄还不自知的人…… “那ptsd的症状是什么?” “临床表现是,机械式地让自己重新体验症状,不断回忆事发时的状况和心里的感受……” “哦,这样听着,好悲伤。”甄意声音低落下去,想起吴哲述说的那个不断重复的可怕梦境,黑暗,绝望,阴冷,潮湿。 “……伴随回避症状出现,不愿别人提及事情,严重时会选择性遗忘。” 吴哲的确不记得唐裳已经死了。 “高度警惕,注意力不集中,短期记忆弱。” 吴哲不让其他人靠近,而甄意靠近后,聊天到一半,他就当她不存在似地不告而别。 甄意听完言格的分析,心里感叹:他很厉害。 他们已走到大楼门口,言格仍旧先走出去,拉着玻璃门,等她出来。甄意抬头,就见阳光刚好洒在他和玻璃之上,闪闪的,像在钻石的世界,透明,干净。 他淡雅的容颜在灿烂的阳光中却丝毫不逊色,白皙的脸融化在光线里,那双眼眸却十分清晰,澄净而明澈,有股子让人想沉进去安睡的宁静。 甄意一口气呼不出来,低头走出去,等他退一步缓缓合上门,才呼出悬在胸口的气息,继续: “警方肯定问过了,吴哲现在的情况能够杀人吗?” 言格低眸想了一下:“我只能说,他的病情比较严重,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意望着塑胶网那边欢快的神经病们,有些失望:“就是说,可能会杀人了。” “比起杀人,我更偏向对他用‘自卫’这个词。”他身姿修长而挺拔,洁白的褂子一尘不染,在风中翻飞。 “意思是只有别人对他造成威胁时,他才会反击?”甄意再度来了精神,仿佛潜意识里想把吴哲和案子划清关系。 “但是……”言格身形稍顿,说,“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也会被他理解成威胁。……这也是为什么他是警方的重大嫌疑人。” ------------ chapter 12 吴哲可能杀人吗? 甄意望着窗外思索,她不希望警方打扰吴哲,却又希望警方多盯着吴哲少注意宋依。 现在宋依的境遇非常糟糕,偏偏她还死撑着。外界对她的议论甚嚣尘上,事务所里关心起甄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坐进办公室才半小时,来问她进展的人络绎不绝。 “宋依怎么样了,我超喜欢她演的戏,甄意你要加油啊!” “有没有想好对策,需不需要我帮忙?” 甄意一一回应:“还没到那一步,不急。” 她知道虽然背地里有人对她稍稍不满,但不至于勾心斗角。关键时,大家还是会拧成一股绳。 杨姿也担忧:“意,新闻说宋依是嫌疑人,警察开始走访她身边的人了,怎么回事?” 甄意一副皇帝不急的样子:“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是看新闻。” 这样不联系也不是个事儿啊! 甄意给宋依的助理打电话,得知她在市区拍戏。 出办公室,同事聚在一起讨论连连看,杨姿笑话没技术含量,小江则说不动脑子才好玩。大家纷纷站队,见了甄意,有人问:“甄,你玩游戏吗?” “当然。”中学时,她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喜欢玩难的还是简单的?” “当然是玩男的,”甄意笑,“越刺激越好。” 杨姿:“听见没,玩难的。” 甄意到了门口,回眸一笑:“嗯,玩男的;没男的,女的也行。” 众人:“……” 乘上电梯,电话响了,是言格的办公室。 “喂?” “现在忙吗?”他嗓音清隽。 让甄意莫名心跳漏一拍,“准备去办事。有事?” “嗯。”他说完没下文了。 甄意等了几秒,催促:“你说啊!” “见面说吧。” 甄意好奇,他找她有什么事? “我现在要去西贸商场10楼,或者,约别的地方?” “西贸吧,刚好会路过。” 到达西贸,甄意很快找到b区卡地亚门店,宋依的剧组正拍摄她和男主角一起买钻戒遭遇女配纠缠的场景。男星名不见经传,可宋依名气高,现场围了不少粉丝。 甄意不爱看电视剧,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宋依(她演的电视剧太多),即使几眼,也总能看到她令人印象深刻的演技,一个眼神,寓意万千;一个动作,爆发力惊人。 她是那种一人撑起一部戏的女主。 此时,宋依站在白光板和摄像机面前,几个场景演下来,一次没ng。围观人群看得入迷,现场鸦雀无声,直到女配连连失误才中断。 最后一幕是女配被宋依气哭,却不敢在男主面前挑明。那演员情绪不对,哭不出来,一连ng数次。周围议论纷纷,她更急得哭不出来。 宋依入戏和出戏都极快,出了戏,朋友一样教女配怎么哭。她给她做示范,一秒钟眼泪就下来,女配完全看呆,一幅看男主的眼神仰望宋依。 宋依安慰完,转头看见甄意,脸色就变了。 她对导演说休息一会儿,朝甄意的方向走来。有粉丝跟保镖斗争着求签名,她也一一满足。 宋依的助理很崇拜她,小声对甄意说:“我们宋依酱演技厉害吧。” “嗯,很不错。” “岂止是不错?和她合作过的导演都说,没见过她出戏入戏这么快的演员。我看过影后梁冰演戏,入戏慢出戏更慢,一场哭戏演完出不来,导演组劝一个小时呢。” “是吗?”甄意微笑,不关注娱乐圈,但听到趣闻轶事也好玩。 宋依走来,从助理手中接过水,坐到躺椅上,慢悠悠喝掉半瓶,才抬眼看甄意:“你来干嘛?想好应对方案了?可惜我现在没时间,过两个小时再谈……” 这女人,简直一副上次警局吵架后等着甄意给她道歉的表情。 “签解约书。”甄意懒得和她废话,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小摞纸扔给她。助理震惊,居然有人敢这么对她家大明星。 宋依猝然瞪她:“你!甄意,你知道你会损失多少钱吗?” “那要看我多稀罕你的钱。”甄意底气十足。 宋依脸通红,她不想对甄意坦诚她的秘密,可也不想换律师。良久,她咬牙说了句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甄律师,我以为你很正义。”这次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假意奉承,“你总是站在弱势的一方,你帮唐裳对抗林子翼,帮我对抗警察,我以为你是为了正义。” 甄意:“我的正义是可以拿钱买的,想要的话,拿钱来。” “……” 她那不为所动趁火打劫的样子,简直像地痞流氓,宋依更不可置信:“所以你来,其实是……” “要挟你涨薪金。”甄意抱着手,十分势利,“你不配合我,这也不说那也不说,随时变成定时炸弹制造漏洞,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还要帮你想办法。这种模式我很不爽。我不爽的时候就想烧钱。你想不对我坦诚,不受我约束,可以,代理费翻倍。” “你这是敲诈!” “敲诈是我的职业!”甄意跟她比瞪眼,“彼此彼此,都不是多推心置腹的人。” 宋依噎得说不出话,思量之后:“好。翻倍。你以后不要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成交。”甄意俯身把她手中的解约书夺回来,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合约递给她,“我把‘委托人必须对律师完全坦诚’那一条删除了。看完没问题就签字,再见。”刚转身又折回来:“还问一句。” “什么?” 宋依见甄意迟疑,和她走去楼梯间。 甄意盯着她的表情做判断:“凶手是吴哲吗?” “你怎么会怀疑他?”宋依诧异后平息下来,“甄律师,专心给我打官司好吗?凶手的事不要查也不要追问了好不好?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可怜人,你非要把人揪出来判死刑才甘心?” 甄意幽幽道:“所以,你看见的那个人,是女的?” 宋依一愣,绷起脸:“我没说。是男是女有关系吗?” “当然。很大关系。”甄意道,“女性犯罪更有目的,更有计划。如果是女的,嫌疑人范围能大大缩小。” 这时,安全门被推开,宋依的经纪人来找她,见了甄意,劈头问:“是甄律师?” “是。” “我听说你很厉害,可为什么现在警察处处在走访依依身边的人?那人渣死了调查依依干什么?记者也乱说,这么下去我们依依的形象怎么是好?” “我正在和宋小姐谈。” “你收了钱就好好办事,要是把我们依依的名声搞臭了,你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以后谁敢找你做律师?”他语气温柔,句句带刺。 “是。”甄意漫不经心应着,对这种人,她向来懒得理。 经纪人看宋依:“依依,xtv请你去做节目。” “不想去。”宋依面无表情,“他们的问题霸道又咄咄逼人,不喜欢。” “可收视率高啊。” “那要看我有多在乎它那收视率。”她用了甄意的句式。 “可xtv最近在追公安对你走访的事,我们要缓和关系,别闹太僵。” “我真的不喜欢。”她别过头,神色落寞。 “哪有什么事都如意?”经纪人哄。 “……好。” “真乖。”经纪人美滋滋地拍她的肩,“依依,调整心态。不是常说吗,生活就像被强奸,不能反抗就享受吧。” 宋依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而甄意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那笑里带了太多的嘲讽,经纪人听出来了:“笑什么?” “没笑你,笑这句话。” “怎么,有意见?”他趾高气昂地皱眉。 看他这姿态,甄意也不想收势了:“呵,这话很神奇,能瞬间把说它的人变得低级恶心没文化,龌龊粗鄙贱人渣。” “你出口成脏!”经纪人勃然大怒。 “究竟谁嘴脏?什么叫不能反抗就享受?一个男人该是多龌龊多没教养才说得出这种话?呵,真够狂妄自大的,”甄意冷笑,“潜意识里为所谓男人的雄风洋洋自得吗?被雄性激素控制头脑,屈服于动物本能的东西,以为力量代表征服就算了,还敢大言不惭以施恩者的姿态说带给女人享受?作用和黄瓜差不多的家伙,也不想想自己从哪里钻出来的!” 经纪人惊愕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别那么看我,我说的就是你想的意思。哪句不对,你反驳?啊,友情提示,别轻易和律师争论,小心让你掉一层皮!” 经纪人憋得脸红如猪肝。 宋依神色复杂看着甄意,后者转身下楼,走几步回头: “哦,对了,经纪人先生,好多男人以为他们给女人快乐,是施与者;可其实是很多女人假装高潮保护着男人可怜的自尊心。回去记得问问你老婆。啧啧,男人真有足够的能力让女人享受吗?”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才走到下一层就看见了,言格…… 他神色淡淡,但她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甄意丝毫不尴尬,迎上去:“喜欢我的演讲吗?” “不感兴趣。”他转身往下走。 甄意追上去:“我好像把所有男人的能力都贬了一通。抱歉,或许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力低下。” “不是或许,是必然。”他平凡地说着,并没有较劲或不服气的意思,纯粹只是概率学上的逻辑严谨。 甄意知道,但故意曲解,笑开了:“必然?你想证明吗?来吧!”她张开双臂。 言格停下,双唇紧抿,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抬起,盯着她:“甄意,你知不知羞?” “就是这句话,哈哈。”她开心大笑,“好久没听到,真是怀恋。” “……” 他默默前行,甄意不玩笑了:“好了好了,说正事,找我什么事?” “甄教授的病情确定了。” “病情?”甄意惊诧,“上次不是常规体检吗?” “你忙碌太久,没注意到你爷爷记忆力开始衰退了?” 难怪一辈子不爽约的爷爷,那天明明和言格约好,却跑去医院,也忘了取消约会。再想想近几个月的点点滴滴,甄意心跳全乱,不敢相信,“你不会是说老年痴呆……” “初期,正在治疗。不用太担心。” 甄意百感交集,却突然想起,“等一下,你说向我爷爷请教,其实是给他看病?” “嗯。那时没确定,所以没和你说。” 他,是在尊重老人,尊重病人吧。 她停下,望着他清秀的背影,心里一片温暖:“谢谢。” “以后多关心老人。”这是他的回应。 言格说完又问:“你私下在调查林子翼的被杀案?” “是。” “一起吧。” “为什么?” “警方在怀疑吴哲,我想确认。” ------------ chapter 13 ecstasy毗邻酒吧区。到了晚上,灯红酒绿,五光十色,路上到处香车美女,空气里全是靡靡之音。不到夏天,风景已火辣得让人发热。 甄意立在路边,不太自在,倒不是说她是什么乖乖的纯情女子,只是……她侧头望一眼身旁的言格,白衣白裤,清心寡欲的模样,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且他不像有的男人。有人把自己装作君子,他不是,他自身淡然犹不自知。脸庞和眼神都纯净通透,哪儿都看不出一丝浮躁或不轨。 仿佛沾了尘世的女子见了都会自惭形秽,任他气质卓绝貌美如花,也不敢轻易靠近。 真像是,往妓院里扔了一个耳根清净的老僧。 甄意瘪瘪嘴。 她和会所的店长约好了在门外等候。她抱着手,眼珠一转,坏主意就来了,问言格:“过会儿你要进去吗?” “你以为我专程给你当司机?” “当然不是。”甄意轻轻笑,很坏,“我是怕……这里的女人很开放,搭讪啊,送酒啊,用舞姿拦住你啊,怕你应付不过来。” 言格不做声,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在思索。 甄意偷笑:“唔,看来,你没来过私人酒吧吧。” 沉默。 “难怪你不知道。”甄意更加故弄玄虚,“这里的人都是约炮的,超级饥渴呢。有时还办性爱派对。你想想,没点儿特色能吸引林子翼?你看看你……”她有如百花楼的妈妈桑,肆无忌惮把他上上下下扫一遍。 “绝对a货。一进去,啧啧,跟进女儿国一样。西游记看过吧。放心,绝对人人都想扑上来咬你一口。” 她说完,伸出猫爪,还真做了个“嗷”咬人的姿势。 “……”言格的脸灰了一度,“真是你说的这样,你怎么敢进去?” “切,”甄意昂起下巴,“什么男人到了我这儿,不是死路一条嘛?” 言格:“……” 正说着,店长到了,是个挺精神的年轻人,叫索磊,他下车就微笑:“抱歉,堵车了。” 甄意道:“是我们麻烦你了。” “不麻烦,警察都来三四回了。” 索磊带他们进去,穿过长长的幽暗的霓虹走廊,前边传来音乐声。言格走在最后头,眼见要进大厅,突然拉了甄意的手臂一下。 甄意回头,诧异:“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彩灯的缘故,他白皙的脸微红,声音很低:“刚才你说的,都是假的吧?” 我刚才说什么了? 甄意怔愣一秒,反应过来,哈哈轻笑:“言格,你还是那么可爱,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 灯光暧昧幽暗,客人三三两两坐在吧台小桌或卡座里喝酒低语,气氛十分安逸。舞池里有人跳舞,但此时正播放着轻缓的音乐,也并不激烈。 从大厅边角的小楼梯上去二层是包厢区。一路上只有两个摄像头,且角度不正,如司瑰说的,有死角,靠近墙壁走就能躲过。 甄意问:“这摄像头角度不够广吧。” “是。我们这儿是高级私人酒吧,来的都是明星富人,安摄像头是应付检查,很多时候不开启。” 甄意看一下手表,晚上十点半,二楼却没人影,包厢上门牌灯是熄的,表明没人。四处看看,刚才他们走来的方向是唯一的出口,走廊尽头是紧闭的安全门。 “那个门可以通过吗?” “不可以,虽然是安全走道,但为了防盗,常年都锁着。” “你怎么知道案发那天没有人从那道门经过?” “因为钥匙在我家,而且正对门口有个小监视器,别说案发那天,这几个月都没人影。” “这些包厢到了晚上,也没人来?” “外面有卡座,已经很私密了。如果特地上包厢,反而引人遐想。要真想干什么,直接去酒店。明星们来这儿就是想体验酒吧的氛围,躲在包厢里无趣。” “那你觉得,林子翼为什么会来楼上呢?” 索磊挠头:“谁要是找我谈什么事儿,我可能会过来,上面安静。” “我也这么想。”甄意笑笑,推开出事的房间门。取证和清理工作早做完,但房里似乎仍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是谁发现的死者?” “打扫厕所的阿姨。她吓死了,用对讲机叫我,我也吓得够呛,我的天,以前什么场景没见过。但这个真的,太吓人了……”索磊抖了一下,“那男的被钉在……” “钉?不是绑吗?” “是绑着,但手脚被玻璃片刺穿固定在床上,不是钉是什么?”他继续,“最惨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下身,看着真是……” “蛋疼吧?” “呃,是挺……咳咳。真疼。” “估计疼得挺扯蛋的。” “……” 店长招架不过来,求助地看言格,后者却很淡定:“相信我,她已经低调了。” “凶器是你们这儿的吗?”甄意问。 “是包厢配备的水果刀,款式普通,超市就能买到。插在他的胸口没带走。” “血迹是怎样呢?” “床上都是血,林子翼被脱的衣服上也是,可其他地方很干净。” “干净?”甄意边思考边自言自语,“因为凶手用他的衣服保护自己不被利器伤到,也不被血溅到。” 索磊惊讶:“你怎么知道?” “显而易见啊,用布料包着,还可以捣乱警方的血迹分析。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呢。” 安安静静。 甄意回头:“看什么?” “听着怪怪的,你好像懂很多。” “哈哈,因为如果我杀人,也会这么仔细啊!” “不要这么说,很吓人。”索磊搓搓手,“不过,律师在这方面也这么厉害吗?” “看上去不像,但我是刑侦犯罪学科班出身。” 店长说:“这么鬼马,倒真是不像。” 言格听言看向甄意。彼时,她正检查窗户防盗网的螺丝钉,脑袋几乎贴到窗台上。映着外边树丛里的投映灯,她的脸白得像瓷,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满是专注,像装着黑夜,很深邃。小而挺的鼻子旁边,窗纱一角因鼻息而轻轻翻飞。 不像吗?他倒不觉得。 她总是嘻哈鬼马,脱线无厘头,可一旦对某件事上了心,她必能倾注常人不会投入的热情和专注,把生活过得像拼命一样。 恋爱像拼命般疯狂,工作像拼命般坚强。 这样燃烧热情的人,往往,无往不胜。 曾经被这样的她追到手,是他赚了。 甄意看了一圈,基本了解,谢过店长,一出房门却愣住。 走廊对面挂了一幅画,一个女孩从高高的楼上坠落,姿态优美,像在飞翔。画框外裱了层玻璃,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影子,映着甄意吃惊的眼神,和她背后空空的墙壁,门洞,和门板上黑色的数字31。 她莫名觉得诡异。吴哲的梦,只是梦吗? 言格也看见了,他听甄意描述过和吴哲的对话,所以见到此情此景,也微微蹙眉:“要么吴哲来过这里,要么凶手接触过吴哲。” 下楼到大厅,索磊挺客气的,说:“别急着走。我这儿没别的,给你们调杯鸡尾酒吧。” “行,黑杰克。” “独特。”小伙子噙着笑,果汁冰块咖啡酒,驾轻就熟地调合。 甄意坐上高脚凳,问言格,“你呢?” “开车。” “度数很低的,像果汁。” “不得。” “就会说不得。”甄意轻轻嘀咕,心思微颤。 少年时在深城,说粤语,“唔得(不行,不要)”是他最常对她说的话。那时候在学校必须说普通话,他就说成了“不得”。现在再听到,有微微的时光错乱之感。 她托着腮看索磊调酒,言格的目光却落在他背后的酒架上:“存酒的客人多吗?” “一小部分。” “林子翼呢?” “存了,警察取了一点去化验,剩的在那儿。”他回头拿下巴指了指架子上一瓶金酒。 因为言格的细致观察,甄意忽然有了新想法,林子翼的酒也是个关键点啊。她歪头看言格,意味深长地微笑,言格依旧淡静,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她想了想,又拿脚蹭蹭言格的腿,斜过身子凑近他,故意在他耳朵边上吹气:“你好厉害。” 面对她疑似的挑逗,言格没做声。 甄意自娱自乐,笑嘻嘻坐规矩了,一边喝酒一边琢磨: 1,凶手不能从窗子逃走,案发后还在会所。 2,先不说捆绑,把玻璃片扎进身体穿透,凶手力量很大,愤怒很强。 3,警察取走林子翼的存酒化验,说明尸检出他体内有药物;但为什么下药,泄愤的话难道不是死者清醒时更好?而且,林子翼是夜店常客,警惕性不会低,那凶手是怎么接近并下药的? 看来,这个凶手很聪明,很谨慎,很冷静,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在侦查学上,应首先考虑有前科的人。 甄意歪头思索着,忽听见言格清凉的嗓音:“有一点说不通。” “什么?” 甄意在思考,一扭头,眼睛里光彩照人,直勾勾盯着言格。 他不太适应,别过头去:“看得出凶手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可杀人凶器,水果刀和剃须刀片都是酒吧里临时找的,不奇怪吗?” 甄意一愣,来不及想,电话响了,是宋依。 声音很急:“甄律师,警察抓我到警局了。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 chapter 14 甄意去到警局时,外面堵满了媒体,一见到她,全一窝蜂地围堵上去。 “警方发现了关键证据,宋依真的是凶手吗?” “这是否和唐裳案有关?” …… 即使是深夜,甄意也戴着墨镜围巾和遮阳帽,衣领竖得高高的,飞快挤过人群。之前的几个月,已足够让她厌恶记者。 会面室里,宋依低着头,情绪很低落,没了平日或虚情假意或颐指气使的样子,一见到甄意就带了哭腔:“甄律师……” “我都知道了。”甄意叹了口气,“宋依,你隐瞒太多了,你说你第一次去ecstasy,没进过案发房间,可警方在窗帘上发现了你的头发。这对你非常不利。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声音很低。 “我有时间等你。”甄意放缓了声音,“宋依你要记住,只有你说真话,我才能真正地帮到你。” 宋依用手撑住额头,良久才开口:“对不起,是我心里变态。我太恨林子翼这种强奸犯,所以我跑进了作案现场,你不知道,看他死得那么惨,我心里有多痛快!” 说到此处,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狠烈的笑。 “……我明白了。”甄意沉吟半刻,“现在我需要你说一下你测谎失控的原因。警方会调查到,我不希望再次措手不及。” 白炽灯下,宋依脸色苍白得可怕:“甄律师,我让你为难了吧?真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说对不起,我只想替你辩护。” 宋依呆了一秒,脸色渐渐寂寞,“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做演员。演的不是自己,没有自己的人生,在媒体和粉丝前带着面具。为了曝光和上位,牺牲很多东西。不过对我来说也还好,反正进这个圈子前,我就没什么可牺牲的了。” 她淡淡一笑,非常平静,“我喜欢画画,想做画家来着。可16岁……永远忘不了那天,回家太晚,经过巷子时……有6个人,其中有个很胖很重,很恶心,我觉得我的胃都要被挤……” “宋,你不用说这些细节……”甄意眼神无处安放,一抬眼,眼睛被灯光刺得生疼。 “他们怎么都进不去,”宋依没听,平常地继续,“蛮横地尝试,一个一个,我疼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疼得哭着喊妈妈,结果给妈妈这个词召来粗鄙的羞辱。他们得逞了,我没想过时间能那么漫长,一秒一秒分割到无限。完事后,他们还言辞辱骂,往我身上撒尿。我一直在流血,身体内部被撕裂,住院很久。妈妈申诉无门,那几个人家在我们小城里一手遮天,警察睁着眼睛说瞎话。妈妈走投无路,拉着横幅去申冤,反而被打。她就静坐喝药自杀,以为可以引起关注,但没有。” 甄意握着拳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新闻中的社会惨剧搬到她面前,她心中悲愤得无以复加。 “活着,真的好难,真的好痛苦!”宋依笑笑,“可我没有妈妈勇敢,我怕死,就去做外围,赚钱换了张脸,改行做模特了。我以前比现在还漂亮,信吗?” 她扭头看甄意,甄意已不能言语。 “正是因为欠我一个交代,一个审判,我才会站在唐裳这边,我才理解她的一切,才憎恶林子翼他们。我不是去上厕所的。我担心林子翼又要干坏事,才过去。但不管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当时的心情,啊,” 她微微合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角浮起满足的笑容,“太放松了,太激动了,太快乐了。那真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一天。现在回想,我的人生都没那么凄惨了。你说,我会把给我带来快乐的人交给警察吗?” 甄意以前就告诉自己,律师不要感情用事,可这一刻: “宋依,即使你杀了人,我也不会让你偿命。” “你……” “见你之前,我和司瑰通过话,你的情况很不乐观,她对我说如果真的不是你杀的,务必让你说出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但现在,你听好了,你不想说,就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我。”她在承诺,“至于怎么对付警察,交给我。” “可正义……” “去他妈的正义!” 审讯室里灯光柔和,映在宋依素颜的脸上,比起镜头里光彩照人的她,更有说不出的清新纯丽。甄意坐在她身边,面无表情。 问询前,司瑰陈述:“宋小姐,我们找到了一根尖端带酒红色的黑发,与你的发色一致。昨天取了你的头发做元素对比分析,结果就是你的。你说没去过案发地,现在该怎么解释?” 林警官:“此刻,我们给你最后的机会做目击证人,否则,一旦成为被告,这对你事业和名誉造成的损害将不可逆转。所以请你务必主动配合我……” “你是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要那样理解。”林不绕弯子,“宋小姐,我们调查了你的过去,虽然深表同情,但也认为你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如果这件事吸引了公众注意,被他人挖出来,受害最大的一定是你。即使这样,你也不肯配合我们吗?” “谢谢您在我伤口洒上同情的盐巴。”宋依嗤笑一声,表情冷酷像不干己事,可态度明显强势,和前一次接受问讯时规矩又忐忑的她判若两人。 司瑰看了甄意一眼,后者很平淡,不发言不关心。但司瑰知道,宋依蜕变成这样全拜甄意所赐。 是他们疏忽了。从头发怀疑宋依时,就应该立刻审问宋依。可他们没有,而其中的间隙,足够甄意把宋依武装得泼水不入。 林警官问:“能先解释一下头发的事吗?” 宋依耸肩:“有人栽赃我呗。警官,林子翼之前招惹过的人少吗?想杀他的人少吗?不要以为他最近惹了个大案子,就认为杀他的一定和唐裳有关。或许是在其他方面和他有仇的人,想把你们往这方面误导呢?你们敢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警方的确无法排除,这番话让林警官一下子词穷。司瑰想,甄意果然做足了功夫的。 她摇摇头:“不止如此,宋小姐,我们找到了一位证人,她看见你走进了那条走廊。” 听到突发消息,宋依依旧镇定:“证人的话,不一定正确。” 司瑰想起不久前的测谎,提问:“宋小姐,要么你是凶手,要么你认识凶手?这两者,有一个是真的吧?” 宋依看司瑰一眼,而司瑰根据她的表情下了判断:“是的。” 宋依也不惊讶,淡定道:“如果你们怀疑我,我要说,你们的证据足够给我扣上重大嫌疑人的帽子,却不够给我定罪,即使上法庭,我也不怕;如果你们想威胁我,我只能说,民事法庭上见。” 这番话,绝对不可能是宋依自己想出来的。司瑰看一眼甄意。 “宋小姐,你说你没杀人,可凶手留了你的头发栽赃你。这种情况下,你仍然袒护凶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司瑰不是吃素的,审问鞭辟入里。 宋依也不急,点了点头:“你们为什么想抓到凶手?” “罪行必须得到惩罚。维持社会正义。” “正巧,这也是我不想让你们抓到凶手的原因。”宋依笑,“林子翼他们奸污害死了唐裳,本就该死。可那时你们警察做了什么?你们惩处罪恶了吗?没有,相反,你们让他们逍遥法外,让很多相信所谓公道的人心寒,现在又来说什么公平的话?是啊,你们有难处。人家背景强,你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可你们面对强权点头哈腰抛弃你们的信念后,就没有资格再对普通人小人物说公道。欺软怕硬,这是你们该做的吗?那3个和林子翼一起的强奸犯完全没嫌疑?你们敢像逼问我一样逼问他们?” 司瑰沉默。她知道这些话其实全部出于甄意之口。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走刑事审判了。”林警官说,“另外,他犯的罪有法律判定,罪不至死。” “他罪不致死,被他摧残的人呢?活该?他会知错?不会。关个两三年出来,那受害者算什么?她们受过的折磨是场笑话?”宋依面无表情,空洞的大眼睛里却浮起一层水雾,“这样的处罚是一个耳光,是你们打给相信法制的无辜受害者的耳光!你们夜里敢抬头看亡者的星星吗?给唐裳收尸的时候,你们敢看她的眼睛吗?!” “如果你们没有保护过我,就不要奢求我遵守你们的规则。”她一字一句重重说完,指甲抓住桌沿。 她唇角抽搐,脸上泛起一丝狠烈而疯狂的笑意:“所以,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没杀人,怕什么。想威胁我就放马过来。我要是求饶,我要是说一个怕字,那我当年被轮奸就他妈的是我活该!” 司瑰头顶发炸,鸡皮疙瘩全绷起来,她脸色发白,而林警官沉重而默然,头都抬不起来。 宋依低狠而悲怆的控诉在狭窄的审讯室里回响。 没人再说话,只有死一般的悲伤和寂静。 良久,宋依松开手,缓缓靠近椅子里,面无表情,很淡定,只是有泪在脸上疯了般流淌。 这次审讯便这样结束了。 甄意始终无言,直到最后才说了句:“我的委托人申请取保候审。” 离开时,甄意问司瑰:“你们有没有……” “绝对没有!我保证,物证人证,没有伪造!” “嗯。我信。所以,法庭上见吧。”甄意抿唇,准备要走,司瑰却叫住她,“甄!” “怎么?” “宋依的话,是你教的?” “嗯。” “这么说,你……” “我毫无保留站在她那边。” 司瑰莫名伤感:“甄,你难道不是在泄愤?” “泄什么愤?” “唐裳。你真从唐裳的案子里走出来了吗?”司瑰蹙眉看着她,很心疼,“和她朝夕相处4个月,她所有的凄惨悲哀愤恨和绝望都毫无保留地往你身上倒,还有她的死。你和心理咨询师谈过吗?” “我不需要!”甄意转身,“我比你想的铁石心肠,也没你想的那么有良心。” ------------ chapter 15 杨姿前一晚加班,错过末班地铁,去了甄意的公寓借住。早起路过甄意的房间,见她已梳洗完毕,正对镜穿衣。 杨姿倚着门栏问:“这么早,干嘛去?” “调查案子。”甄意说得简短。 言格发现,医院登记表显示吴哲的妹妹送他入院,却没有联系方式。另外吴哲行李里有一个平板,装了部恐怖电影《惊魂尖叫》。是宋依演的。诡异的是里面有宋依从楼顶摔落到31楼尖棱上的画面,同样的空墙黑洞黑色数字。 言格说,这也是警察怀疑宋依的原因之一。但因太蹊跷,所以之前没提过。 送吴哲进精神病院的是宋依吗? 可甄意莫名想到唐裳的妹妹唐羽。这么一想,她也有杀人动机!甄意决定去找唐羽,而言格也希望从她那里了解吴哲的详细背景,联系他的家人。 杨姿问:“听说宋依追加代理费了,之前说你的那些人都快气死了。” 甄意倒大方:“等这案子结了,给你买花花衣服,乖。”她在镜子里对杨姿亲嘴。 杨姿配合地嘟嘟嘴:“最近顺利吗?新闻都要爆炸了,听说真要打刑事案。越来越多的人怀疑宋依和林子翼的被害有关。” “那,新闻说最近宋依在干嘛呢?”甄意对着镜子涂鲜艳的口红,声音模糊。 “淡定地在中心城区拍戏呢,看上去挺人正不怕影子斜的。” “嗯哼。”是甄意建议宋依继续淡定工作的,说这叫士气。 杨姿揪头发:“有小道消息说她不是表面看的那么单纯,说她介绍唐裳做外围,和林子翼有牵扯不清的包养关系。估计她拍戏也不安稳。” 甄意没怎么听,手伸进衣服里抓胸,费力地揉了揉半天,叹气:“塑形内衣都挤不出沟来。”转眼盯着杨姿的胸,像狗盯着包子,“阿姿,给我点儿肉吧。” 杨姿扑哧笑,打量甄意。 chanel黑白色紧身套裙,利落优雅的职场盘发,黑色英伦小帽。她私下不修边幅,可每每梳妆完毕就像打磨过的钻石,精致璀璨;又像顶级门店橱窗里的假人。 杨姿暗羡甄意天生对时尚的敏锐嗅觉。这种不教的内容,她不知该去哪里学。 “意,你今天打扮的太超过,要去勾引谁?” 甄意心一跳,笑:“没,我一直都低级二缺又庸俗。” 话这么说,心里却想,考虑到她对男人的标准,目前真正入她眼的也就言格一个,再加上在精神病院的一番话,心理层面的沟通也很通畅。既然如此,放着不动手,她还叫甄意吗? 她把自己打扮得连头发丝儿都是精致的,立在路边等言格接她。汽车停靠路边,他绅士到了习惯里,下车给她开门,却并没有因为她今天格外漂亮而多看她一秒。或者,他都没注意她的不同。 她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都是花花绿绿,蓬蓬生机的。 他不欣赏,甄意也半分不泄气,穿给自己看心情也好啊!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应该是女为悦己而容。虽然不是杨姿那样出色美貌,她也要让自己每天漂漂亮亮地过。 唐羽住在城中村,当初因为打官司要用钱,卖了按揭房搬到这里。居住条件一落千丈。到了边缘地带,车就进不去了。 言格和甄意步行前往。城中村道路狭窄,路边的旧楼房挤成一团,半空中晾衣绳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小块,挂着一串串晾晒衣物,女人的胸衣男人的裤衩迎风飘扬。 推着油炸食品的早餐车经过,甄意斜身让道,轻轻碰了言格一下。 目不斜视的他垂眸看她一眼,她今天的确耀眼,四周是嘈杂的贫民窟早晨,她却蹬着高跟鞋走在t台上,光芒万丈;让他莫名想起一幅画,破败的废墟中,精致的芭蕾女郎亭亭而立。 他不是瞎子,并非看不懂。 她撞见他注视的目光,咧嘴笑了,眉飞色舞地调戏:“美吧?” 他神态安然:“你工作时都穿成这样?” “言医生,你是在夸我吗?”她不答反问,笑容更大。 “你是在调情吗?” “想的美。”甄意扬起眉梢,抬着下巴走到前面去了。 言格风淡云轻,眼里却闪过细微的柔和。 “不过谢谢你让我跟过来。”甄意时不时回头,“你约唐羽了解吴哲的家庭背景做登记,她才配合。要是我说来调查,她一定避而不见。她性格激烈,和唐裳还真不像。”说完,停了一秒,声音低下去,“有些地方其实也像。” 言格跟在她身后:“律师事务所通常会有心理咨询师?” “嗯,我们老板就是,他很专业。” “你咨询过他吗?” “我好得很,干嘛要咨询。”她似乎很抵触。 言格不问了。 很快找到唐羽的住处,在一栋七楼高的小产权房里,每层都分割出数不清的小房间。楼道里全是炊烟味。 唐羽的房间就是一室,电饭锅,简易衣柜和床都挤在一起。真不知道那300万用去哪儿了。唐羽只约了言格,所以看见甄意很意外。 她九点半上班,没时间寒暄。 言格拿着表格向她打听吴哲的家庭情况父母住处联系方式。 “怎么还住这里?”甄意故作随意地问。 唐羽脸色不好:“唐裳用命换来的钱,是给我享受的吗?” 甄意四处看。房间很小,东西很多,却一点儿不乱,收拾得很整齐。窗台上养了几盆花,开得灿烂。床底塞着玩偶,床头摆着和姐姐唐裳的合照。墙上则贴满各种照片,她和形形色色的男女勾肩搭背。这不奇怪,她在hk城一家健身房当教练。 “我记得你的工作是隔日,晚上十点半下班。挺累的。”甄意语气看似无意。 “嗯。” “今天是双号。唔,案发那天星期六也是双号。你10点半下班,而2小时车程外的林子翼会在11点死去。” 背后没有声音,甄意都不用回头:“哦,看来那天你请假了,不在健身房。” 唐羽冷声:“我生病了一直在家休息,邻居应该有人看见我。” “你应该是傍晚请假,那时在这里看到你的人不能做不在场证明。”甄意盯着照片墙看了很久,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照片,慢慢转身,“啊,我见过这个男人,ecstasy会所的店长,叫索磊。” 照片上身着紧身运动衣的两人搭着肩,立在跑步机旁。 “学员,有什么稀奇的?”唐羽说。 “的确不稀奇。”甄意把照片粘回墙上,学员里不乏和唐羽肢体接触更亲密的。 “我们都已经得到赔偿了,还杀他干什么?” 甄意:“我记得你说那些钱全给父母养老,现在看,你的确这么行动着,真像交代后事。” “警方都没问我,你怀疑什么?”唐羽彻底黑脸,“有这么多闲情来调查我,不如多操心你的委托人宋依,法庭还没开,网络就开始攻击她了,你不该多花心思替她摆脱困境?万一宋依受不了风言也……”她越说越火大,近乎斥责,“作为律师,你保护好你的委托人了吗?还是她们不堪重负自杀了你也不会有多难过?” 甄意没有多不自在。只是在言格面前被人骂,有些尴尬。 言格收好表格,对唐羽说:“没问题了,谢谢。”语气平淡得仿佛没听见两个女人的争锋相对。 唐羽客气下来:“不用谢,吴哲就麻烦言医生了。” 甄意和言格下了楼。 近9点,城中村一派热闹景象。小商小贩挤满巷子,没人管的孩子们上蹿下跳。有几个追追赶赶从甄意脚边一溜烟飞过,她踩着高跟鞋走在砖板路上,摇晃了一下。 下一秒,手腕就给人握住,温热的掌心,非常有力。 可她还是撞向他,额头从他的衣领擦过,一瞬间,心跳到嗓子眼。她凝着呼吸,抬头看他,目光茫然。 他依旧克己,瞬间松开她的手,可他指尖细腻微凉的触感却刻在甄意的手腕,心似乎梗在脖子里落不下来了。 她红着脸做深呼吸。 两人闷不吭声地走了一会儿,他问:“在想什么?刚才,你看上去很开心。” “哦,我只是发现,唐羽撒谎了。” ------------ chapter 16 言格从他的专业角度看出了异样,但他知道甄意有她的角度: “比如?” 甄意昂起头,自信道:“她被我惹爆后说了一大段话斥责我。人一急就容易脱口而出。她说话的语气像不像她确定宋依不是凶手?可她怎么确定?那晚,她一定去过ecstasy。” “她的语气的确有问题。”言格中规中矩道,“可以理解为她不希望宋依出事,却不能理解为她确定宋依不是凶手。你引申太多了。” “是你想的太古板了。”甄意自言自语,又道。 “她和店长索磊是情侣。” “何以见得?” “照片里,店长左手戴了情侣款护腕。” “可照片里唐羽没戴。” “她是没戴,她把它绑在袖珍花盆上了。” 言格不语,没想她能看到这种细节。 甄意扬起下巴:“男朋友有什么好隐瞒?无非是不想让人把她和案发现场联系在一起。” “牵强。”他不客气地评价,“有些人就不喜欢对外公开。” “你以为都像你呀!”说完才发觉嘴快,甄意轻轻瞥一眼他俊秀的侧脸,不起风澜。和其他人打交道太久,她差点忘了,他不会介意。他太淡然,原本什么都不介意。 不用担心惹到他,或印象打折扣,或暗生龃龉,这也算是和他相交意料之外的好处了。 甄意毫无负担地重拾话题:“好吧,就算我说的论据不足,还有一点呢。” 他走在一旁,微微颔首,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记不记得,她说警察没来找过她。为什么?一定是因为现场的人都没注意到她,而那几个烂监控器也没捕捉到。” “所以?” “所以一定是店长对场地的熟悉和便利使她躲过了。”她激动地宣告。 “也有可能是,她真的没去,她也不喜欢说男友的事。”他清晰地提出另一种可能。 “啊,这么说也没错。但我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她很努力。 “哦,大开眼界。”他说。 “什么?”她还没提出下一个论点呢。 “你是个蹩脚的侦探小说家。” “哈?” “你让我看到了强词夺理的终极艺术。”他毫不吝啬地“夸赞”。 “你血口喷人。”她义愤填坑。 “你胡说八道。”他淡淡回应。 “……” 言格侧眸看她一眼:“你假设她去过案发现场,然后找证据线索来支持你的论断。像做实验一样,方法是对的。可刚才你列举的证据,只在‘她去过案发现场’这点成立的情况下才成立。用这些论据去证明你开头的假设,你觉得呢?” 甄意哑口无言,这一番科学的论证,真叫她词穷。似乎以前就是这样,她呱啦呱啦说一通,他听也没听,一句话就把她变成无理的那个。 她脸发烫,臊得慌,却也很庆幸。庆幸有个足够清醒的人洞悉她的错处,敲一敲她的脑袋,不至于让她把这危险错误的方法发展成思维定势。 她的确该反省。凭着律师同事们没有的刑侦敏锐嗅觉和小聪明在工作中顺风顺水太久,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很危险! 甄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抬头:“谢谢你,言格。” 她这么一说,他反而闭嘴了,紧紧抿着,再也不发一言,插着兜继续走路。 甄意跟着他,说:“但实际上,我这种不科学的方法在现实中经常用到,很多时候还效果卓著,这该怎么解释呢?” 她不经意间声音轻软下来,是在思考,在疑惑,而非挑衅。 “我知道。”他嗓音清隽而温沉,“很多时候已经有蛛丝马迹,你才会开始第一步的怀疑和设想。概率五五分,有失败,也就当然有成功。而且在客观证据不足时,有一部分人的直觉和经验真的能起到作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但依我判断,唐羽的确撒谎了。她和这个案子有牵连。” “你真这么想?” “嗯,我刚才说那些,只不过是希望用这种‘不科学’方法时,要随时提醒自己看清楚。记住还有另外50%的失败。即使成功,结果正确也不代表过程合理。” 甄意低下头,在心中默念。 她正是因为获得了很多正确的结果,才错误地认为过程都是合理的。这是多么危险的想法? “我会记得的。”她轻声说。 他依旧没回应,不知听也没听。 巷子里狭窄而拥挤,没走几步,见到一排成人用品店。甄意想到了案子,对言格说:“你站在这儿等我,我进去买点东西。” 言格看一眼店门口夸张的招贴画和大字报,各种姿势加各种大长久粗……他目光还算淡定,落在甄意身上。后者非常坦然,一扭头,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店里,留他立在门口接受路人审视的目光。 半分钟后,甄意出来了,很遗憾:“没有我想要的,有待扩大经营。” 言格不予置评,以为她消停了,没想她一家店一家店地窜,走过一个街区,下个街区再来。 甄意见路人看他们的眼光奇怪了,问言格:“我没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没有。”他寡淡道,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甄意使坏:“哦,那就是让你觉得舒服了。” “……” 言格果断不开口了。 又经过一家成人店,甄意再度把言格撂在又大又粗又长又持久的字样前,跑了进去。 店里非常狭窄,脏兮兮的货架上摆着各类计生情趣用具,不一而足。 “咦?甄律师怎么来了?”老板十分热情,甄意给城中村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打过官司,不少人都认识她。 “是不是来调查案子?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甄意咧嘴笑:“不,我来买东西。” 老板的表情微妙,虽然干这行,但仍对“性”戴着有色眼镜。 甄意一点儿不羞:“反正都要用么,让大超市赚钱,不如支持零售小商贩。” 老板喜笑颜开:“要点儿什么?” “嗯。”甄意神秘兮兮往外看了一眼,弯腰凑近老板,小声说,“唐羽前几天买的那个,她说很好用,推荐给我的。” 老板蹙眉,不说话了。 甄意盯着他的表情,渐渐灰心。或许这家店和之前无数家一样,会说:“是打官司那个唐裳的妹妹吗?她从不来我们这儿。”而她会立刻改口,“唐宇,一个男的。”人家更不认识,她便铩羽而归。 但,回忆几秒后,老板一拍脑门,更小声:“你等等,我去拿。” 甄意顿时满血复活,等到老板把东西拿出来,她看到上边的标签,心都差点儿跳出来。天助我也! 老板往店外望,看见笔直立在路边的言格,好奇:“甄律师的男朋友?” 甄意转转眼珠,用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伤感表情摇了摇头。 老板看看她手中的东西,自以为知晓内幕,他把甄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奉承:“甄律师这么漂亮,想俘获男人的心,完全不需要这个。” 甄意想起言格对她的视而不见,坏点子又来了。她挺胸昂头,狡黠又傲然地一笑:“我是很美,但他阳痿。” ------------ chapter 17 甄意再次来到ecstasy。这一片到了白天非常荒凉破败,甚至丑陋。夜里灿烂的建筑物没了夜里霓虹的彩光,像是被拆掉血肉,只剩枯旧的或钢筋或塑料的骨头。 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里边黑黢黢的,开灯也阴冷。 甄意穿着会所的员工服,所以一路上,寥寥几个为晚上开业做准备的服务员都没注意她。甄意摸索一圈,找到了行政办公室,正是下午,没人值班。 她翻箱倒柜。 既然说推理和做实验一样,她就要来找最客观的证据。来之前,她用她的分析说服了司瑰。此刻,司瑰就在街区外等着。 很快甄意找到了想要的,正认真翻看,身后传来索磊的声音:“你在这儿干什么?” 甄意没理,飞速翻阅拍照。 “我说话你没听到吗?不在前边清点货物,在这儿偷懒!” 甄意转过身去。 索磊愣了:“是你……你,你怎么穿着我们店的工作服?” “做个实验。”甄意说,“ecstasy常有临时酒水促销员,所以员工看见穿工作服的陌生人也不会注意。” 店长这次没上次客气:“甄律师,你这么做很不恰当。” “我有事情想再次请教,能喝杯酒再说吗?”甄意提议,她手机藏在背后,另一端连着司瑰的录音器。没有证据,只能套话逼迫嫌疑人认罪了。 店长并没怀疑,转身带她去内厅的吧台。 没开几盏灯,酒吧里阴森森的。 甄意坐上高脚凳,偷偷看一眼手机,刚才拍的资料已经发出。抬起头,店长在混酒。身后桌椅昏暗,甄意望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在酒吧里给别人的酒下药,成功率多大?” 索磊正往酒里混合碎冰屑,头也不抬:“看对方的防备心。” “有道理。”她点头,“要是林子翼,酒吧里遇到的女子给他下药,有点难。” 他没理,剧烈摇晃着调酒杯。 “不过,要是酒保给他的酒本身就不对劲,那几率就大了……” “你想说什么?”他抬眸。 “你应该清楚。”甄意直视他。 隔着一束蓝色的圆筒吊灯光,她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她的脸格外白皙,轮廓分明,“我看过你们的登记表和签到簿,每个卖酒的临时工会待至少3天,但案发那天的卖酒妹只在当天出现过。身份证号码是……” “她干的不好,做一天就走了,有问题吗?”他不慌不忙,把调好的酒倒进鸡尾酒杯,一层一层,姹紫嫣红,“血色玛丽。” “听上去很巧,会不会更巧的是你们的临时工档案里唯独缺她的身份证复印件。或者警方去查这个身份证号码。要么不存在,要么名字不对应?” 索磊把杯子推到她面前,蓝色灯光下,透明的酒水变成紫色的渐进:“是我们工作疏忽,以后会规正的。” “有没有可能这个疏忽是唐羽?那天在酒吧穿着工作服没有引起任何客人注意,也没有‘出现’在摄像头里的人是唐羽。”甄意揪着酒杯中的樱桃梗把玩,“啊,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唐羽,那就不能说是疏忽了,而是……蓄意。” 酒吧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 一束圆锥的灯光从她头顶打下去,衬得睫毛格外长,投了一片阴影在她眼瞳,幽深得比她身后的黑色还深。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想像力不错。” “是吗?”甄意握着手机,“我倒认为,虽然店员不会注意唐羽,不会认为她可疑,但如果警察拿着她的照片过来,说她是唐裳的妹妹,到时你能确保员工们没一个对她有印象?” 他始终扑克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的很多啊。有件事情我很奇怪:一个娱乐场所的案发房间,闲杂人等的指纹鞋印皮屑和毛发一点儿都没有。是服务人员业务做得好,打扫得干净?” “我们的清洁人员非常专业。”他道。 “那如果让法政人员搜搜其他的房间,也会这么干净?”甄意晃着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不同的角度下,颜色变幻。 店长没有立刻反驳。 甄意心知肚明:“索磊,案发房间的清洁弄到这种程度,很可能地毯什么的都换掉了。凶手没有酒吧内部人员的帮助能做到?” 吧台对面的男人无所谓地笑笑,拿抹布擦调酒用具:“房间的装饰配备旧了,换套全新的。” “哦,这房间新置换的东西有购买记录和进货单吗?换了一整套,这么大的工作量,是哪些员工参与的?”甄意问。 他不回答,手顿了一下。完全没料到,这律师的问题滴水不漏! 甄意:“凶器也很奇怪不是吗?” “哪里奇怪?” “这不是冲动杀人,而是蓄谋。计划杀人却不准备凶器,把杀人的成功率押在酒吧的配备水果刀上?杀手好粗心,还是他知道案发现场一定有可供杀人的工具。” 店长沉默了,用干布把玻璃杯擦得一点水滴没:“看来,不要小看律师。” “是不要小看我。”她问,“你承认我说的都对了?” 他不置可否,盯住她的酒:“你还喝吗?” “我相信你不会动手脚,”她举起杯,“但谨慎总归是好的。” 他也不气,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你这些都跟警察说了?” 甄意不答,判断他的表情: “凶手想泄愤,所以不会让他意识不清,否则折磨和宫刑就失了意义。死者也无法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不引人注意地上楼。所以林子翼酒里的药,不是蒙汗类,而是情欲类。在他欲火焚身而勃起的情况下阉了他……真是,很有创意呢!” 她的语气和选词让人发怵。 他把玻璃杯摆好,出奇的平静,听她继续推理。 “这种药你比唐羽更容易拿到,更无迹可寻。可药是唐羽买的,说明一开始你们没商量,只是唐羽的计谋。毕竟你对林子翼没有强烈的杀人动机。我猜,你是在案发后帮助唐羽清理现场的。如果是那样,我提议你和我一起去找唐羽,自首可以轻判。如果她同意配合,我愿意帮她打官司。” “好吧。我无话可说,跟你走。”他摊摊手,一副接受现实了的样子。 路边的车内,司瑰转头看唐羽。 “都听到了吧。”她摇了一下手机,“我现在没有执行公务,也没把你列为嫌疑人,如果你现在坦白,可以算自首。这也是为什么甄意让你跟我来,而非把你关在警局等着。” 唐羽惊愕得瞪大眼睛,气急败坏:“他撒谎!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买药是准备和他用的,我根本没想到那天会碰到林子翼。” 碰到? 司瑰一惊。计划杀人总得要被害者在场吧?等等,店长和唐羽,难道不是店长更了解林子翼去酒吧的时间规律吗? 司瑰顿时一身冷汗,跳下车就往路的尽头冲去。 “给我打个电话吧,我找不到手机了。”索磊准备跟她走,又弯身在柜台下四处找。 甄意犹豫着,关了和司瑰的通话,拨他的号码。 手机铃响。 “找到了。”他把手机揣进兜,“走吧。”他忽然关了吧台上的一串吊灯,酒吧瞬间陷入黑暗。 甄意轻轻一吓,立刻打开手机灯,可狭窄的光束里,吧台那边空空如也,只有高低不一的酒瓶。 她头皮发麻,忽听身后声音很低:“还不走吗?” 她慌得回头,心砰砰乱跳,尴尬笑笑:“没想到白天也那么黑。” “因为墙壁厚,没有窗户。”他说,在这种氛围里听着莫名诡异。 走出会所的小酒吧,是一道很长的走廊,同样没有完全开灯,幽深得紧。 “我来的时候,这里有服务员。”甄意看着走廊上空空的服务台。 “下白班了,他们晚上再来。” 索磊锁上小酒吧的门,问:“能问问最先让你怀疑到唐羽的,是什么吗?” 甄意刚才忘了提这一点:“吴哲。” “吴哲?” “嗯。吴哲梦见和案发现场相似的场景,警察认为他看了《惊魂尖叫》,我认为是唐羽送他入院,她意外发现ecstasy和电影里的场景重合,早计划在这里杀林子翼,就事先暗示吴哲,他才会一直做梦。唐羽这么做是想转移注意,因为警察会第一时间怀疑吴哲……” 甄意陡然停住,睁着眼睛望着前方的黑暗,一动不动: “不对,唐羽她不会想要陷害吴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扭曲,很虚。很多事情还解释不清,可她蓦然只有一种感觉…… 寒气从脚底往上蔓延。 身后的黑暗中,男人声音很低:“哦,那该是怎样呢?” 甄意嘴唇抖了一下,发不出声: “杀害林子翼的不是唐羽,而是……你。” ------------ chapter 18 司瑰穿过空旷的街区,飞也似地跑去路的尽头,门上好几把锁,只锁了一道。她顾不得了,退后几步,一脚把门踹开。 会所里黑黢黢的,只有几盏晦暗的小灯,一个人也没有。突然。 “啊!” 黑暗深处传来甄意的尖叫。 司瑰立刻跑去,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廊,前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即将迎面撞上。司瑰看不太清,黑暗中一脚飞去,那人反应极快,一脚拦下,把她踢到一边。 这……不是在警局学的格斗吗? 一秒钟的沉默后。 “甄?”“死鬼?” 下一秒,“你怎么在这儿?”“你跑进来干什么?” “我找你啊。”“我追人啊。” “你先说。”“你先说。” 甄意扑哧笑,打开手机手电筒,朝她脸上晃:“没用的警察,不在外面堵着嫌疑人,往里面瞎窜什么。好了,人跑了。都怪你。” 司瑰翻白眼:“进来给你收尸。” “又翻白眼,有本事你把我翻到太平洋切!” 司瑰一看:“甄,你额头上出血了!” “小事!”甄意摸摸额头,“嘶”一声,“撞到眉骨了,索磊那小子力气还真大!” 司瑰无语:“人家好歹是个男的,别总把自己当汉子行不行?”她越说越气,“跟你说了别说太多,别把他逼急。真是!万一他心狠手辣,把你杀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甄意知道她担心她,笑了:“谁知他那么精明,什么也不说。我不是想多套点儿话吗?” 这是司瑰第一次带头负责的案子,甄意多希望她圆满完成。司瑰也明白,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什么也不说了。 快到门口,司瑰猛地拍脑袋:“糟了,唐羽肯定跑了。” “白痴!” 两人拿出当年拼体能的激情,百米冲刺跑完一整条街,出乎意料的是,唐羽乖乖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眼神呆滞。 司瑰带唐羽回去录笔录,甄意则去医院处理伤口。 路上她接到了宋依助理的电话,她拍戏吊威压摔了腿,手术成功,但要找律师和剧组谈赔偿。 甄意无语,真不明白她说的话宋依听进了几句,说几百遍了她是刑事律师! 她联系了杨姿去了解情况。 甄意顶着一脸的血去医院,吸引无数目光。有几个小伙子经过时还感叹:“那姐儿们真特么淡定。” 甄意翻白眼:白痴! 眉骨受伤就是这样,看着血流成河地吓人,其实一点儿事没有。但她非常享受挂号时一排人主动让道的好处。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她向来不注意陌生人,却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古板的医院里,那样自成一景,言格。 他反而不是医生装扮,穿着非常休闲的运动装,看上去比以往温柔亲近了许多。 “言格!”当然是她先注意到他,一下子风一般卷过去,蹦到他面前,一脸血地冲他笑眯眯。 言格有些怔愣:“……” 她总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从天而降。 “好巧,好有缘,居然能在这里遇到。” “你被人打了。”他说。 甄意无语,中学时代她好动又好玩,皮外伤是常事,他每次都会淡定地下结论:“你又被人打了。” ……她有那么怂吗? “我是见义勇为!”甄意冲他挥拳头,挥完赶紧拿纸捂住眉毛,避免血势扩散。 言格看她几秒,见她的纸巾全被鲜血浸湿,从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谢了!”她一手夺过来,在他手心抓出一丝血渍。 言格盯着手心的血迹,愣愣几秒,不太自在,很想把手帕要回来擦干净,但她已经飞快捂住了眉。 让一个整理强迫症患者住进垃圾堆里,他是什么感觉?此刻洁癖重症者言格的心情应该相差无几。 手心的血迹像挠痒痒的狗尾巴草,浑身不舒服。他想转身去洗手,可留甄意在这儿好像也不太恰当。 他干巴巴地问:“你要去看医生了吧。”那我们再见。 甄意瞪着无辜的黑眼睛:“我来挂号,但忘记带钱了,准备回去拿呢,我好可怜。” 言格:“……” “那再见。”他微微颔首。 她表明了惨状,他居然犹豫,犹豫之后居然说再见? 甄意一把抓住他,不能接受:“言格,你居然把我留在这儿让我流血而亡?” “你现在在医院里,不会死。”他好心又理智地帮她分析,一垂眼,看见她的爪子在他白色的衣袖上留了又一个印子。 ……唔,狗尾巴草变成了100根……嗯,忍……是不可能的……他要回家换衣服。 言格抿抿唇,说:“甄意,再见!” 那态度在甄意看来,简直堪比毅然决然。 甄意咬牙:“言格,你不要后悔!” 言格想了想,甄意的口袋里露出挂号单一角,口袋鼓鼓的装着钱,且她的表情也不对。她又骗他,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 “再见!”他转身离开。 可走了没几步,整个医院的人都看向他,指指点点,像要戳他的脊梁骨。 因为,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公,你怎么能打了我就不管我了?” “……” 然后…… 有人“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言格就认为,最适合甄意的职业,应该是演员。 安静的医疗室里。 言格坐在高脚凳上,俊颜干净,不生气也不温和,按部就班地用棉签为甄意清理额头上的伤口。 甄意开开心心坐在床上晃荡着脚丫,想起言格在众人的目光里,不得不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一路抱上楼的情景,她简直要心花怒放,要得寸进尺。 “言格,我好喜欢你抱我时,你身上的味道。闻着就让人想入……”她的调戏语还没说完。 “嗷!” 她猛地往后一缩,怒目瞪他,“那么用力干什么,痛啊!” “噢,抱歉。”他凉淡地道歉,一点儿不真心。 椅子一转,去拿紫药水。 甄意瘪瘪嘴,知道他没生气。 要是生气,他才不会借医生同僚的医疗室,亲自给她处理伤口呢。 “对了,你来医院干什么?生病了吗?”甄意问。 “看人。”他简短道,不愿多说。 她从来不懂见好就收,伸手抓抓他的运动服:“你的衣服摸着好舒服,好……” 他回头,就见她的爪子在他衣服上蹂躏,摸狗一样摸他。 他抬眸,甄意立刻缩回手,嘿嘿笑。一幅死皮赖脸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样子。 言格无声地靠近她,给她眉脚抹紫药水。 或许有一点儿痛,他才碰到她,她就轻轻地缩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扑扑地眨巴眨巴。她的脸近在他唇边,清盈,柔软,像乳白色的瓷。安静时,便有脆弱的美。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尽量轻缓地替她处理伤口。 甄意乖乖坐了没几秒,发觉他离自己太近了。那漂亮的脸在她眼前放大,薄薄的男人的嘴唇就在她脸颊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呼在她脸上,痒痒的,很亲密。 气味,从来都是蛊惑人心的。 在他面前,她向来直接,更爱反咬一口:“言格,你是在引诱我,让我亲你吗?” 他垂眸看她,手指稍一用力。 她猛地往回缩。 “嗷!”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无比委屈,含着水雾,“言格,你干嘛对我这么坏?” “真的很疼啊!”她几乎带了哭腔。 见她像要哭了,言格有些措手不及,眉骨处比较敏感,他的确不该这样。 静了几秒,他才重新给她涂药,这次,他想道歉似的,弯下腰,不太自然地轻轻给她呼气,很轻,很柔。 好……暧昧。 甄意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春水。这个男人,真是好骗。闪闪泪花就让他乖乖的了。 处理完毕,甄意眼睛上方紫了一大片。 言格看了几秒,知道她有多介意自己的外形,便道:“过两三天就好了,不会留疤的。” 甄意掏出镜子一看,瞪大眼睛,可下一秒,说出的话却是: “哇,紫色好漂亮!” “……” 言格闭了嘴,好像任何时候安慰她都是没必要的。她比很多人都乐观,天生的乐观。 他莫名想起高二那年,运动会,她跳高摔得很惨,膝盖上惨不忍睹。 卫生员给她涂紫药水时,她忍得眼泪汪汪,最后忍不住,痛得鬼哭鬼叫,嗷嗷狼嚎。地板都要给她跺穿。 可后来,她泪眼朦胧望着膝盖,愣愣几秒,指着伤口就哈哈开怀起来,边哭边笑:“哇,好漂亮的紫色!”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不停:“哇,言格你看,这个紫色好漂亮!” 她一直是那种受了伤痛哭着也会笑着说紫色真漂亮的女孩。 “没事了吧。”言格起身。 “嗯。”甄意跳下来,宋依就在这个医院,她还要去看看呢。 甄意走到宋依的病房门口,听见里边有人说话,语气不像在医院,而是法庭: “葛先生,你说被告是妓女,你们的性行为是事先预料的,而非强迫?” “是。” “预料的具体时间是何时?” “那天。” “案发那天?” “是。” “何地?” “路边。” “哪条路边?” “崇,崇明路。” “崇明路哪段?” “三,三边公园旁。” “那个治安很乱的公园?” “是。” “你确定。” “我确定,当时她身旁有很多站街的。她看上去比较高级,我们摇下车窗问她,她说她不是站街,是模特,要价高。” “回忆得这么清楚,你说的肯定是真话。” “是真话。” “很好,葛先生,你应该知道三边公园那里有治安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你们的身影。” “我,我记错了。不,不是。是……” “你没记错,是撒谎。你知道做当庭撒谎的后果吗?” “我……” “当然,首先我要承认,三角公园没有摄像头……” 甄意敲门,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请进。” 推门进去,房里只有宋依一人,拿着剧本对台词,一人分饰两角? “住院期间还工作?”甄意看一眼她腿上的石膏绷带。 宋依不冷不热的:“闲不下来。” “怎么不要助理帮忙对台词?” “不专业,不喜欢。”她看她,“你被人打了吗?” “……”甄意懒得解释,岔开话题,“对了,案情出现转机,ecstasy的店长在逃,嫌疑最大。” 宋依没什么兴趣:“我们的合作要结束了?” “差不多。另外,谈赔偿的话,我的同事杨姿更专业。”甄意抬起手腕看表,“她应该到了。” 宋依忽然说:“你很不喜欢我这个委托人吧?” 甄意微愣,沉淀下来:“说实话,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 宋依静静收回目光:“我想看电影,抽屉里有碟片,帮我放一下。” 是最近大热的宋依主演的《心爱的骨头》。 甄意:“影评人说你在这部电影里的演技出神入化,演员都看自己演的电影吗?” “哦,我想看看,其他演员是怎么被我衬成渣的。” “……” 你这样,你家粉丝知道吗? 电影开头她在麦田里走,戴着很土的草帽,穿着农民式的大衬衫,光着脚,哼着歌儿。 说不出的美,让人一下子回到夏天。 甄意瞬间就喜欢,说:“帮我签名吧,我姐姐很喜欢你。” “想要签名就直说。”宋依不屑。 “真是我姐姐。” “你姐姐不会叫甄心吧。” “……还真是。” 她接过甄意的本子,默不吭声刷刷签名上去。 甄意接过来一看:甄意,不要喜欢我,因为我不会爱你。 “……” 演戏的人或许和现实脱离,甄意并不介意。 这时电影里出现香艳场景,宋依扮演的少女和少年在草地里调情。气氛微妙,宋依一点儿不尴尬。 “甄律师,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故事里总把性描写得很美妙。我觉得很假。我总是很痛苦。这种时候女人其实很难受。” “……”她们有那么熟吗? 不过,既然她说很痛苦…… “可以自己解决的,告诉你……”甄意说着,凑近她耳边嘀咕。 宋依听着,惊讶地睁大眼睛;甄意说完了,正襟危坐:“速度快,可掌控,不怕得病,不用假意取悦男人,各种好处。” 宋依呆了半秒:“这样都不用谈恋爱了。” 甄意耸耸肩:“本来就是嘛。交个男朋友,不如养条狗。” 这时,病房外传来杨姿的声音:“安瑶,你怎么在这儿?” 一瞬间,甄意有如衣服里钻了毛毛虫,安瑶? 中学校花成绩优秀的安瑶?传说中爱慕言格的安瑶?男生趋之若鹜却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对言格微笑的安瑶? 甄意记得,那时她酸溜溜地在言格身边咬牙:“她看见你就笑,一定是她觉得你长得很好笑。”(有人这么贬自己男朋友?) 言格在看书,头也不抬:“甄意,你在吃醋吗?” 甄意嘴都气歪:“吃你的头!我为什么要吃醋?” “你没她漂亮。” 甄意当场爆炸,火箭一样冲到操场上各种手舞足蹈加鬼嚎鬼叫。 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安瑶成绩好长得好人缘好,挺不错。可她喜欢言格,甄意难免心存芥蒂。 安瑶和杨姿一起进了病房,安瑶对甄意笑笑算是招呼,甄意侧过脸,没想多年后遇到情敌,自己居然顶着紫色的眉毛…… 安瑶俯身给宋依检查胸口:“还疼吗?” “有一点儿。” “痒呢?” “也有一点儿。” …… 甄意只知安瑶学医,倒不知她这么早做了外科医生。她不想说话,安瑶天生优越清冷,也不寒暄,倒是杨姿活络气氛。 “瑶瑶学姐,你好厉害,”杨姿和甄意比安瑶言格低一届,“你提前完成学业的吧,中学时你就是天才。听说学医好难的。” “有兴趣就不难。”安瑶连笑容都是微微的,很有尺度,“据我所知,同校里不少学医。” “言格,我记得那个怪怪的言格学长出国学医了。” “也算吧。”安瑶向来话不多。 一句“也算”,甄意听出她很了解言格的近况,不仅是近况。 难道言格来医院是来…… 心里,莫名不太气顺。 “学姐还是那么漂亮,穿了白大褂更漂亮,男病人肯定都觉得生病不辛苦。” 作为四个人里最不好看的甄意,不作声。 “你肯定很多人追。” “不是,有男朋友了。”安瑶为人凉淡,语气也凉。 杨姿诧异:“真的?好奇,他做什么的?” “他比较低调,我就不说了,总之很好很好。”安瑶简短地答。 “可听你这么说感觉更好奇……” “杨律师是来这儿叙旧的吗?”宋依不耐烦地打断,语气不善,病房里瞬间冷气。 宋依不看杨姿只看甄意,“以为和你合作愉快呢,你糊弄我的吧,推荐的律师这么不专业。” 安瑶脸色尴尬,杨姿一下子脸通红:“抱歉。” 甄意不爽,冲宋依拧眉:“我推荐杨姿是因为她不仅专业,而且脾气好,心宽容;不像我,见不得你阴晴不定又高调,自以为是又不顾他人感受的烂脾气,动不动就想甩摊子不干了。” 病房里空气结冰。 杨姿看着甄意,感激又自责。 宋依古怪地盯着甄意,沉默几秒,竟不发脾气了。安瑶检查完便出去,杨姿也离开。 宋依却把甄意留下,等房间空了,才说:“你不喜欢安医生。” 甄意大方承认:“不算不喜欢,就是做不成好朋友的类型。” “我刚才帮你说话,你还骂我。不识好人心。” “你想帮我,骂安瑶一个人就好。杨姿是我朋友,她自尊心强,没面子的事会在心里磨很久。” “有趣。”宋依抬抬眉,“你是习惯保护人的性格,保护欲泛滥。” 甄意懒得回话:“没事我走了。” 宋依暂停影碟机,喊她:“安医生的男朋友一定和你有关系。” 甄意心中已有不详预感,却不想说: “稀奇,我们什么时候说这么‘朋友’间的话题了?” 宋依听出讽刺,也不生气:“安医生说她男朋友时,杨姿看了你好几眼。” 甄意心中微凉。 “一定是你们俩共同喜欢过的男人。当年你赢了这么完美的女人,还被她嫉恨到现在,你应该暗自得意,很有优越感。” 甄意真是服了她,无语地回头,大拇指指自己:“错,老娘才是最完美的。” ------------ chapter 19 甄意坐在冰激凌店里等司瑰,索磊出逃了,但她还是想打听一下进展。 杨姿在一旁,边吃冰淇淋边玩手机。最近微博有个男人追她,长得不错,还很有钱。 她或许受了安瑶有男友的刺激,也着急起来,开始物色。 她刷着微博,嘀咕:“嗯,属相不冲突,星座也匹配。” 甄意凑过去看一眼,“原来是处男座。” “处男座?”杨姿奇怪,“射手座又叫处男座?我怎么不知道?” “射……手……” “……”杨姿一头黑线,甄意哈哈大笑。 杨姿白她,无意瞥向另一角的卡地亚门店,愣了愣:“意,那个是不是安瑶学姐?” 她贴住玻璃:“学姐眼光那么高,高富帅都只是基本底线,她看上的一定是最好的。真是越来越好奇。那个男人……哎,隔得太远,看不清。” 甄意扭头,心里忽然就凉了半截。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满世界璀璨的白光里,她再次看见言格,身形高挑,背脊挺直,安静地立在柜台前。 安瑶还是那么有气质,墨镜遮脸,坐在高脚凳上挑饰品,时不时仰头冲他淡笑说话。 他微微颔着头,很有耐心的样子。 甄意不无失落:时隔多年,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她一面吞着冰冷的冰淇淋,一面好奇,他们是怎么相处的?会不会像以前她和他的相处模式? 会不会他还是那么冷淡,所以外面清高的安瑶也得像她一样主动贴着他?还是反过来,他宠着她? 甄意把冻水果咬得嘎吱响:他要是敢这么没出息,她恨不得揍死他。 她暗自叹气,她就是这么恶俗,恶毒地希望他长残了,不要这么风雅气质俱佳地陪在她不太喜欢的女人身边。 当然,她也知道是攀比心作祟,于是自我鄙视地长叹一口气:“冰淇淋好冷,不想吃了。” 她和杨姿出去,走了反方向的路,意兴阑珊地逛了一会儿商场,司瑰打电话说到了。 甄意下楼去找她,乘上扶梯,低头一看,觉得今天是不是撞邪了。 扶梯下,安瑶戴着墨镜和薄围巾,看不清脸,却散发着绝对是美女的气质。而言格和安瑶一起在上行扶梯上。 言格看见了甄意,目光很淡很淡,水一样从她脸上划过,不做停留,落到别地去了。 杨姿愣了,低声凑近甄意:“天,我没看错吧,安瑶学姐的男朋友居然是言格?那是言格吧?他是妖精吗,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要不你去问问?”甄意说。 “不问。”杨姿头大,暗叹失言。言格是甄意的前男友,她不问甄意是否ok,居然来了句他变漂亮了…… 这么尴尬,要不要打招呼?言格学长肯定对她没印象,可总该对安瑶笑一下? 扶梯向上向下,三人越来越近。 安瑶也看到了甄意,墨镜上细细的眉毛真漂亮,没有没有半点表情,也没有想打招呼的意思。 就在那瞬间,甄意的侧后方传来尖叫:“抓小偷!” 上行扶梯的尽头,女孩惊慌失措地叫嚷,一个男子往下狂奔,梯上的人鸡飞狗跳。 下行扶梯这边,甄意反应最快,探身一把抓住小偷的手,男子用力打开。 甄意喊:“拦住他!” 而。 言格立在小偷逃窜路线上,面无表情,上行一步,只留了个背影…… 甄意无语地翻白眼,期望言格抓小偷,她是脑子进水了。 眼看小偷要畅通无阻地逃走,甄意忽然跃起,跳上扶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 两根扶手一上一下,小偷往下挣脱……混乱中她重心不稳,从电梯扶手上摔了下去。 言格听到声音回头时。 甄意早已落地不稳,在她的初恋和前情敌面前,近距离,高清360°无死角,动静很大地滚下了滑梯。 刚好在扶梯下的司瑰终止了这场闹剧,拧着小偷走了,临行前说:“抱歉,甄,你自己先去医院。” 甄意肩膀扭到,痛得抽冷气。想想刚才飞跃扶梯滚落楼梯的情形,丢脸多过英勇。又痛又羞之际,白色的裤脚映入眼帘,一尘不染。 能把白裤子穿得这么干净的男人,她只认识一个。 他脚步停住,她的头顶却传来安瑶轻盈又乱入的声线:“意,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耳朵不舒服。”甄意心情糟糕,谁和她说话都是撞枪口。 安瑶脸色不变,兀自漂亮地站着,不去扶她。言格则平静俯视着。 甄意也不管现在自己多劣势,手臂太疼,她得坐地上缓一会儿。半晌,她刚要起身,言格正好蹲下来。 她感到头顶有男人的气息逼近,蓦地一抬头,两人的脸咫尺之近,差点迎头撞上他的脸。她甚至可以看清楚他的睫毛,一根根乌黑长长的,比女孩还漂亮。 甄意一惊,为躲避他,再度狼狈地跌回地上,屁股痛得开了花,手臂更是疼得钻心。 甄意狠狠吸气,仰头却轻松笑:“幸好没撞上你的嘴,不然要说我故意亲你了。” 言格没理她的怪腔怪调,平淡道:“你手臂脱臼了,别乱动。” “你说脱就脱……”这话不对。 “啊!”甄意呼痛。 半秒前,言格蹲下来,一根食指戳了戳她的手臂…… 甄意瞪眼:“言格,你故意虐待我?” “这太轻了,算不上虐待。”言格说。 甄意愣了一秒,揣测他这话什么意思,还没想明白,他忽然靠过来,气息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她猛地往后缩,警惕地看着他。 这……怎么回事?她漏了一集?剧情发展不对啊? 安瑶弯下腰,适时地提醒:“要是脱臼了,送医院吧。”这话说得她不是医生一样。 “不用。”言格看着甄意,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声音轻描淡写,却很好听,“如果刚才碰上你的嘴唇,那才是故意的。” 他在,调情? 她没,听错? 即使当初恋爱,克己自持到极致的他也没说过如此“大尺度”的话! 甄意愣愣的:“你不会是,在调情吧?” “你想得美。” 甄意头大,声音变小:“喂,在你女朋友面前和我打情骂俏合适吗?” 言格身形微顿,眼神有些奇怪,有些迷茫,似乎不理解她的话,但也没解释,而是继续靠近。 甄意眼睁睁看他俊秀的脸一点点靠近放大,她嗓子干燥起来,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否还有感情,可就冲这张脸,蹭蹭嘴唇也不亏。他白皙的脸越来越近,她也越发紧张,他盯着她,手却扶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胳膊,突然发力往上一托。 骨头“咯”地一下复位,甄意的惨叫声响彻商场大厅:“啊!” 路人纷纷侧目,甄意跳起来,顾及着形象咬牙低声:“你凭什么乱给我接骨头!接坏了你负责?” 言格表情凉淡:“我是医生。” “治神经病的!”甄意强忍着没咆哮。 “刚才治了你。” “……” 甄意气急败坏,手臂上撕裂般的痛感消失了,只剩酸麻,和不可置信,他什么时候学坏了,居然会用美男计! 安瑶踩着8厘米的高跟鞋,连抱着手倾身弯腰的姿势都很美:“别乱动哦,小心手臂又脱掉呢。” 甄意当没听见,发誓和安瑶有一拼,几秒钟内理好头发衣装,重新变得光彩熠熠,表情高贵冷艳,仿佛刚才翻滚脱臼又惨叫的人不是她。 言格平淡看她一眼,不予置评。 她从来都是这样,拥抱后第一件事是检查发型乱了没,半夜去超市都要打扮得跟明星微服似的;假如她被人推下高楼,坠落时最关心也绝对是衣服乱了没。 杨姿立在一旁,摸不清头绪,这三人是什么关系啊!来不及问甄意,宋依的助理打来电话让她去谈案子。她只得先离去。 言格无声地看了甄意一会儿,刚要说什么,安瑶上前一步,轻声提醒:“家里还有事……” 家里?甄意只觉心头挨了一箭,穿透了,还漏风。 “再见!”她不顾礼貌地打断,转身留给他们一个特美的背影。 任何时候,她都要做那个先离开的人。 她头也不回,一直走出大门,却见司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在门边,抱着手十分邪恶地笑着。 “笑你妹!” “啧啧,前男友吧?还跟我说长残了,啧啧,甄酸葡萄,你行啊!”司瑰一脸幸灾乐祸。 “闭上你的狗嘴!” 司瑰哈哈笑,回头看言格和安瑶的背影,换了平日和一帮男人们瞎混时的调调:“我操!他这种大神居然陪女朋友逛街,不对,他居然有女朋友?” 甄意懒得理她。 司瑰追着她走:“怎样?你们当年发展到哪种地步,上床没?” “……”甄意眼神像刀。 “看我干嘛?你看不见他的身材啊,要是上床,绝对是你赚了。”司瑰说,“再想想你不要脸的性格,是你脱了衣服往他身上扑的对不对?” 甄意微笑:“阿司,我真为有你这样的好朋友而骄傲。” “不用谢。”司瑰很乐呵,搂住她的腰,在她身上乱摸,“亲爱的,说说你当年是怎么拿下他的?” 当年啊。 当年的事很简单,她对他围追堵截,一天12小时缠着,连男厕所都不放过。她做了太多疯狂的事,全校同学甚至老师都开始打赌:甄意能不能追到言格。 从初中部追到高中部。整整三年! 那一天,他第n遍说:“不要烦我。”她第n遍回答:“那你做我男朋友啊!” 那一天,他认真思考了很久,说:“好,约法三章。” 1.不许不经过他的允许碰他;作为交换,他放学后,陪她去操场玩。 2.不许时刻跟着他;作为交换,他每天陪她在学校吃午饭,午休,另外附加一小时。 3.不许以唱歌、画报、广播、服装、涂鸦、传单、跳舞等任何形式在公共场合向他表达喜欢;作为交换,当别人问起,他会说她是他的女朋友。 “有些遗憾呢!”说到这里,甄意落寞地微笑,“不能像当年那么倒追他了。……迟了。” ------------ chapter 30 甄意呆在原地,望着地上那没有生机的小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爷爷怎么可能杀死这个小女孩? “不可能!”甄意摇头,非常冷酷,“爷爷不会杀人,更不会杀这样一个小女孩。” “可事实就是这样,”崔菲颓废地靠在墙壁上,很痛苦。“我不知道这小女孩是怎么溜进别墅的,但今天家里有些烦心的事,我要和行远商量,没有时间照看外公,就留外公一个人在小客厅吃蛋糕。可半路听到小孩的尖叫和哭闹,上来一看,蛋糕撒了一地,外公 掐着她的脖子,打她的头。我把她抢下来,可她已经没气了。外公跟没事人一样捡地上的蛋糕,他还说……” 崔菲捂住嘴,哭起来,“他说那个小女孩是坏孩子,抢他的蛋糕。他把地上的蛋糕全抓起来放在口袋,说是,说是要带回去给小意儿吃。” 甄意鼻子发酸,别过头去,声音扭曲: “不论如何,先报警。等警方来处理,如果小女孩真的是爷爷失手……”她说不出“打死”这样的词,爷爷分明一直都是儒雅可爱的老头子。 “爷爷老了,生病了,没有民事权力,他们会送他去疗养院。”她快要说不下去,“我,我会经常去陪他。” “甄意,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崔菲不敢相信她的话,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掰过来。 “法律会放过他,道德呢?小女孩的家人会紧揪着,媒体会大肆报道:hk城大学老教授杀死5岁女童!大家才不会管他有老年痴呆。或许会有阴谋论说他是装的。甄意,你想过这些没有?” 甄意抓住自己的头,痛得像要裂开,她左右为难,望望地上那无辜死去的小女孩,又想想爷爷,茫然,惶恐,像要被撕裂: “可她怎么办?这个小孩,她的家人怎么办?” “人都死了,干什么都活不过来了!” “可他们应该得到真相和补偿。” “你闭嘴!为家人牺牲你一点儿道德和良心怎么了?会让你死吗!”崔菲怒斥,激动之下眼眶全红了。 “你想过这件事对外公名誉造成的影响没?你让他的同事和学生怎么看他?你让公众怎么看你,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个家里的人!” 甄意头痛欲裂,陌生人般看着崔菲:“你其实担心这件事曝光出去,影响戚家的形象吧?” “是。”崔菲脸色坚毅而狠烈。“只要是维护家人,干什么我都愿意。甄意,你好好想想,爷爷他有痴呆,他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你呢,要让警察调查他吗?等爷爷清醒的时候,你让他知道他手上沾了一个小女孩的鲜血?爷爷他受得了吗 ?你让爷爷怎么活?” “只是让你隐瞒,有那么难吗?!就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正义感,你要让家人生不如死吗?!” 这话刀子一样在甄意心口剜,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崔菲把手机砸回她手里:“要报警你就报吧,让所有人都来逼问外公好了,就当外公他这些年白疼你这个宝贝孙女儿了!” 甄意手臂僵直,良久。 “我想先看看爷爷。” 爷爷得老年痴呆后,也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推开房门,爷爷坐在台灯下看童话书,安徒生的《红舞鞋》。 甄意轻轻走过去,到他面前蹲下,仰着头,含泪微笑:“爷爷?” 灯光下,老人家一头银发,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 他的中山装外套上粘了血迹,已经干涸,看着却十分刺眼。 爷爷摘下老花镜,凑近她,看清楚自己的孙女儿了,立即笑逐颜开:“啊,我们意儿回来啦。” 他捉起甄意的手拉她到一旁,小孩儿述说秘密一般,挨着甄意悄悄说:“爷爷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你再不来,要被别人抢走了。” 老人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抓住一把豆腐渣般的蛋糕,水果,奶油,蛋糕,果酱全糅在一起,一团稀糟。 老人的手像干枯的树皮,颤巍巍捧着一团蛋糕,像捧着世间珍馐,满心欢喜地递到心爱的小孙女面前,布满皱纹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爱意。 一瞬间,甄意的心像被千万把利刃穿过。 “爷爷!”她伏在老人的腿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开闸般涌出。 老人犹不知,另一只手爱抚地摸她的头:“意儿乖,意儿乖……” 甄意几近情绪崩溃,再也承受不住,一个人冲去洗手间。 她飞快锁上门,无头苍蝇一样抓着头发走来走去,怎么办?怎么办?她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逼迫自己拼命去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难道,她只能把那个小女孩处理掉? 不行! 她狠狠捶自己的头,脑袋嗡嗡一片,痛得像有人撕扯着她的神经。一抬头望见镜子,她的脸格外惊悚可怖,像杀人犯的嘴脸。 不行! 她不能这么做。 她哆嗦着掏出手机,通信记录一个个往下翻,有谁值得她全身心的信任?有谁可以帮她解决目前的困境?有谁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做? 通讯录刷刷往下,她蜷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近一千个手机号,没有一个能让她拨出去。她握着一世界的陌生人,恐惧,孤独,泪水疯狂地流淌。 怎么办?谁来告诉她怎么办? 不能给杨姿和司瑰打电话,朋友闺蜜再亲也不会帮你犯罪! 卞谦哥哥! 她抓起手机,立刻打电话过去,一秒,两秒,他接电话了! “小意?”平缓而随和的声音。 “哥……”她才开口,就哽咽起来。 他稍稍紧张:“怎么了?” “哥……我表姐说爷爷杀人了,可我不信,你快来帮帮我……呜呜……”她抱着腿,蹲在地上颤抖。 卞谦也紧张了,可那边信号很不好,还伴随着猛烈的轮胎打滑的声音,“我现……刚刚……过关去深城。”他冷冽道,“你在哪儿,先别乱动,我马上过……” “我在表姐家的……” 信号断了。 甄意听见他声音时的安稳感立刻烟消云散,听筒里的安静让她再度陷入恐惧的深渊。慌得再打过去,这次只有女人礼貌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 希望又一次破灭,她呆掉。 老天,到底该怎么办? 她颤抖着吸了一下鼻子,泪眼朦胧,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手上全是眼泪,手机湿漉漉的,打到言格的办公室。 虽然不应该,可该死的,现在她只相信他。 嘟…… 嘟…… 嘟…… 一声一声,敲着她空落落的心。 言格,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她抱成一团缩在地上,哆嗦着咬着手指,一直在等,眼泪吧嗒吧嗒地下落,可始终无人接听。 她多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告诉她怎么做! 可是,只有办公室的电话,她居然没有他的手机号。 她抱着头,深深的,泪流满面。 一瞬间,绝望悲哀的情绪像黑夜的大海,阴冷地将她吞没。 除了8年前那次,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助。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孤单一人。 忽然,她想到了姐姐,便止了眼泪。她拿袖子擦干脸颊,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甄意再次回到案发的房间,已把自己整理好,面无表情地拿手机拍现场照片。 崔菲警惕地拦住:“你要干什么?” “留存。”甄意出乎意料地冷静,“如果最终我们被警方发现了,就把现场照片交出去,存档。” 崔菲一听,有些心慌:“我们会被发现吗?” “如果你都听我的,不会。” 大学里专攻犯罪的她,从未想过,她的刑侦能力会用在违法犯罪上。 崔菲点头:“我相信你。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甄意再次看了小女孩一眼,是个可爱水灵的姑娘,穿着雪白的公主蓬蓬裙,挂着粉红小皮包,扎了羊角小辫,头上血迹斑斑,是连续击打多次的结果。 她内心全是负罪感,瞥一眼就立刻把头别开:“表姐,你怎么补偿她的家人?” “她的父亲在戚氏上班,行远准备给他升职,预计在几年内给他隐性加400万。”崔菲气色不好,灯光让她的脸看着发黄。 “甄意,如果走法律,他们得不到那么多赔偿,杀人凶手因为老年痴呆也无法偿命,无法让家人得到心理满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现在我们的选择是最好的,是双赢。” “双赢?谁赢了?”甄意竟笑了起来,目光如刀。 “那你说该怎么办?能怪谁?” “你要把爷爷留下时,我是怎么说的?他病情不好,要有人盯着他,你是怎么答应的?崔菲,如果是红豆,你会把她扔在一边没人照看吗?” “是,是我的疏忽。可是甄意,已经到这种地步,能不能先不要内讧。算我求你了!” 甄意冷冷别过头去,隔了一会儿,重拾话题:“你认识她的父母,那她叫什么吗?” “艾小樱。” “她是怎么到别墅里来的?” “不知道。她的父母参加了今天的寿宴,她或许是中途无聊,从宴会酒店跑出来,到这栋房子里。也不知道她是躲猫猫还是干什么,整个晚上我都不知道她在这儿。” “她的父母肯定已经报警了。”甄意说,“度假村里有摄像头吗?” “没有。” “知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种细节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她从哪里进来,决定了会不会有目击证人。” “目击证人?”崔菲惊得抖了一下。 甄意观察艾小樱的鞋子,上边有一点泥巴和草屑。随后,她带着崔菲检查地板上的痕迹,最后推断,艾小樱应该是从小狗门里钻进来的。 外边是大片的灌木丛,边缘篱笆的另一边是宴会酒店后门的围墙,那里也有一个洞,养着很多花草。她应该是在草丛里玩,渐渐爬过来。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她进了这里。”甄意望一眼夜里黑暗的灌木丛,原路返回。 “是吗?”崔菲舒了口气,仍后怕地握着手,“然后呢,我们该做什么?” 甄意脚步微顿,眼眸暗淡下去,轻声道:“抛尸。” “怎么抛?”崔菲高度紧张地看着甄意,“现在开车把她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如果是那样,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 “为什么?” “警方会从艾小樱的尸体上看出很多东西。她的身份,她去过的地方,她的遭遇,她死亡的方式……很多很多。” “那该怎么办?” “用警察的方式思考。” 甄意说,“你这里有没有到处都可以买到的,没有任何特别标识的布料?” “用来做什么?” “你看,”甄意指了一下小樱,“她的衣服上有青草绿叶和泥土,对比分析的话,一定和别墅附近的土壤青草成分一致。” “这么厉害?”崔菲头皮发麻,背后都是冷汗,“所以要把她的衣服换掉吗?”“嗯。”甄意面无表情,“但如果换别的衣服,比如红豆小时候的衣物,据我所知都价格不菲,警察可以轻易查到购买记录;即使不是名牌衣物,一件衣服也能说明太多的问题。布料也一样,但至少危险系数 低一些。” 崔菲后怕:“那,不用东西包着她,可以吗?” 甄意扭头看她,眼神有点儿阴:“崔菲,你自己是个妈妈。你要让这个小女孩光着身子曝尸荒野?” 崔菲羞愧地低下头,小声地确认:“那就裹着她吧,如果能做到安全。” 甄意没说话。 其实这很危险,脱掉衣服会让警察知道凶手有反侦查能力,包裹着尸体则说明凶手有怜悯和忏悔之心。 她现在脑子很乱,不知警方能不能看出更多,也不知她的这个决定会不会引火烧身。 崔菲见甄意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道:“那就把这孩子包着吧。我前段时间带红豆去游泳,临时在沃尔玛买过浴巾,因为当一次性的用,所以买的最便宜的促销货。” “那条浴巾用过?” “没。红豆不喜欢,所以另买了。不过,”崔菲犹豫起来,“回来的时候,红豆手臂受伤,用浴巾包过。” “那就不能用了。警方会把它的每一丝纤维都分析干净。” “这样啊,”崔菲泄气又焦心,怎么处处都是地雷? “等一下,我记得是两条捆绑销售的,另一条还没拆封呢,我过会儿去找。”崔菲不自觉舒了口气,“这样就好了吗?”甄意听言,看她,眼中有奇怪的冷笑:“这才只是刚开始,接下来才是一场大战。” ------------ chapter 31 森白的灯光照在小厅里,身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毫无声息,甄意和崔菲相对站在门边,两张脸上都没了一开始的波动情绪,像戴着面具的没有表情的脸。 只是刚开始吗?可崔菲已经觉得疲惫: “好。那接下来呢?” “让表姐夫和姑妈都过来吧。”甄意冷淡道,“我会告诉你们具体该怎么做?” 崔菲很快下楼。 四周安静下来,甄意面无表情地立在门边,一秒,又一秒,神色渐渐松动。 她抬起眼眸,四周没人了。 回头望一眼屋子里的小女孩,忽然间情绪复杂,竟想作呕。她拉上了房门,独自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深呼吸,觉得恶心,鄙视自己。 酒精让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她头痛得无法正常思考。不论如何,为了爷爷,她没有退路了。如果有因果报应,就报在她身上好了! 姚锋装精神病的风波还没过,如果大家说爷爷是装的呢?更有甚者,如果有好事媒体恶意揣度,说老人猥亵儿童? 她想都不敢想。 要不,留几个漏洞,让警察最终抓到他们?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姑妈和戚行远都跟着崔菲上楼来。 姑妈眼泪汪汪,一见甄意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好意儿,你能为爷爷做这些,姑妈谢谢你,谢谢你了。” 甄意不做声,默默抽回手。 四人去了案发房间对面的小客厅,甄意并不耽搁,直接问:“我对这附近不太熟悉,你们知道什么比较隐蔽的地方吗?她被发现得越迟,对你们就越有利。” 崔菲和姑妈齐齐看着戚行远。 戚行远低着头,眉心深深皱着,看得出非常痛苦煎熬,他长久不说话,很久才无奈地叹气:“向西10公里有一处湿地公园,人很少。” “湿地公园吗?”甄意思索。 崔菲插嘴:“湿地泥潭多,去的人少,她不容易被发现。” “好,就这里。”甄意说。 但,隔了几秒,她的脸便阴沉了下去,摇了摇头,坚定道:“不行。” “为什么?”“怎么把小女孩送过去?自行车,摩托车,还是汽车?”甄意冷笑,“都会留下车辙。因为去的人少,警方就更容易采集和排查了。虽然很可能她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可如果很快被发现了呢?在车辙没有消失 前。” 崔菲怔了一下,拿纸巾擦擦额头的冷汗。这才意识到,正如甄意所说,一切只是开始,处理尸体哪有那么简单? “再选一个地方吧。”甄意忽然虚弱起来,说。 戚行远扶住额头: “向南5公里是南中山,是很多家庭还有公司团体组织员工登山的地方,但晚上没什么人。” 甄意点点头:“野营爱好者呢?” 戚行远没想到这点,道:“我们国家,好像喜欢露营的不多。” “可也不能排除吧。” 崔菲:“会被看见吗?那怎么办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打扮成野营者或是登山客去吧,如果遇到人,就待在山上好了;如果没有,就立刻回来。” 崔菲疑惑:“抱着孩子去吗?” 甄意摇头:“把小孩装在行李箱或背包里,打扮成野营者,不会引人怀疑。记住,到时候行李箱和背包都不能留在现场。” “这我知道。”“除此之外,选箱包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越简单越好,表面不要有线头和饰品之类的零碎物,可能会被树枝刮住留在抛尸现场;箱子里也不要有,不然会蹭到小孩的身上。所以,最好用塑料袋把孩子包住放 进箱子,到时候,把塑料袋回收。” 甄意安静说完,补充一句,“记得戴手套,另外,不要刮坏塑料袋。” 崔菲牢牢记在心里,连连点头:“我现在就赶紧去。放心,我会把孩子身上的痕迹清理干净的。我去放水给她清洗……” 甄意打断:“不能用香皂,沐浴液,洗发露,什么都不要用。” 崔菲一愣,再度记下:“好。洗完后用浴巾包住,再用塑料袋,箱包,就出发。” “好。”甄意说。 崔菲起身,又回头:“没有别的了吧?” 甄意微微抿唇,垂下眼睛,轻声道:“没有了。” 眼见大家要去行动,甄意忽而幽幽抬起了眼眸,格外冷酷。 “等一下,还没有完。”她盯着虚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艾小樱头上的伤痕,是用书镇砸出来的。”她说,“寿宴上言格送的那个稀世的书镇。” “这块书镇,今天很多人都看到了。因为太稀有,或许还有人拍照放在网上。” 偌大的客厅里死一般的静,灯光辉煌,几人的脸色惨白得像鬼。 崔菲轻声:“这,有什么关系呢?” “法证人员可以根据她头上的伤痕大小,角度,凹陷度推断出凶器的棱角,大致重量。”甄意看她,眼神静得像黑洞,带着一股子诡异的冷,“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仿佛空穴生阴风。 崔菲瘫软在沙发上,只觉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重新……”她捂住嘴,想呕,“要重新把她的头砸烂吗?” 甄意眼神空洞,仿佛没有魂魄。 戚行远听言,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但,所有人都没了别的选择。 崔菲说:“行远上山后,用山上的石块处理吧。不多说了,我们行动。” 甄意不肯参与,另外三人分工。崔菲清理艾小樱,姑妈准备箱包,戚行远找车子和装备。 不到半个小时,戚行远独自开车出门了。 崔菲立在夜幕中,望着丈夫远去,长久地望着。单薄的身影里带了很多不明的情绪,彷徨,不安,忐忑,悲哀…… 甄意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想,不幸突然降临,崔菲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样,维护她的家,像是本能。 崔菲站了一会儿,回屋和她的妈妈一起上楼清理房间。 甄意一人坐在楼下的客厅。她只做参谋,不参与任何实际操作。 客厅空旷下来,只剩她一个,防备渐渐消散,目光也渐渐聚焦,又变得迷茫。 她呆滞地靠在沙发里,恶心得想吐。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肿得难受。她累得虚脱,眯着眼休息一会儿。 朦朦胧胧中,却仿佛看见艾小樱头被砸碎了,血肉模糊地站在她面前,伸着手要抓她。 她猛地惊醒,心跳剧烈而疼痛,慌慌张张四处看,客厅里还是只有她一人。时钟已指向凌晨两点半。 这时,院子里传来车响。 甄意赶紧坐好,以为戚行远回来了,开门进来的确是戚勉! 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甄意别过头去,她心情糟糕,不想和他打招呼。 戚勉是泡吧回来的,见甄意在,有些诧异。毕竟,这里一般没人,他昨天临时回hk城,不想住酒店才来的。 他自以为了解,轻浮地打招呼:“小姨,这么晚怎么还在你姐夫的私人别墅里?不会是来约炮的吧?” 甄意真想把他塞进马桶。 他眼神很轻佻。当年,年轻的崔菲当小三,嫁给和她爸差不多年纪的戚行远。后者的几个儿女都看不起,自然认为,小三的表妹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甄意紧闭着嘴,不屑理会。 戚勉更起劲儿:“听说你也是个喜欢玩儿的人物。我爸老了,有什么好玩的?和同龄人才好玩啊,我朋友还没走远,一起玩‘双龙戏珠’的游戏好不好?”他以为甄意听不懂黄话。 甄意抬起眼皮,扫一眼他的裤裆,说:“玩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双珠戏龙’吧。” 戚勉一幅刮目相看的表情。 甄意又改口:“错了,不是龙,只怕是蚯蚓。呵,没兴趣了。” 戚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丝毫没有反驳的语言能力。 甄意站起身,凉凉道:“我出来混的时候,菊花还只是一种植物呢!”她转身,走几步还不忘回头,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极细的圈,十分嚣张地挥一下。 她没走几步,崔菲和姑妈下楼了,看见戚勉,双双愣住。 戚勉奇怪:“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话音才落,屋外再度响起汽车声。这次,是戚行远回来了。 崔菲心惊,立刻去迎,可戚行远已经进门。崔菲抢在玄关把他堵住,他手里还拿着野营装备和箱包! 姑妈也赶上去拿身体挡视线。 谁都没说话,可气氛古怪而微妙,不动声色地紧张着。 “爸?”戚勉好奇地探头,没想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疑惑的声音:“爸,小妈,这么晚了挤在门口做什么?” 门口的三人大惊。 齐妙捧着玻璃杯,疑惑地站在楼梯旁:“戚勉怎么也来了?” 崔菲差点儿没魂飞魄散,努力挤出笑容:“齐妙,你什么时候来的?” 齐妙笑得殷勤,看上去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妈:“我今天上午回hk城,不太想住酒店,就住在度假村了。” 崔菲笑:“怎么不回家呢?这里偏僻,又没佣人,照顾着不方便。” “我可以回家吗?”齐妙惊喜,可见,以前她这私生女不允许回戚家南城区的家。 崔菲笑笑不答,问最关心的问题:“你,一直在这儿?” “嗯。我晚餐时酒喝多了,散席就过来,一直睡到刚才。”齐妙说。 看样子,似乎二楼的凶杀案没有吵醒她。 戚勉皱着眉,看戚行远:“爸,你怎么凌晨跑来这儿?” 齐妙听了,目光也渐渐落在崔菲和戚行远的腿边,变得探寻,“你们拿箱子干什么?而且,爸你穿得好奇怪,像非主流。” 崔菲脑子转得极快:“我和你爸吵架了,我猜他会来这儿住,就跑来等着,想说说好话。” 齐妙似乎没怀疑,因为戚行远脸色很难看,的确像吵过架;戚勉则意味深长地扫视甄意,仿佛她是引发夫妻间争吵的罪魁祸首。 且他不像齐妙那么讨好崔菲,阴阳怪气说了句:“别吵得离婚了。”然后毫无兴趣地上楼。 齐妙见厅里一阵低气压,也说了晚安上去了。 崔菲额头上虚汗直冒,戚行远立刻跑去保姆房换衣服。 姑妈长长呼出一口气,双脚发软,摸着墙壁瘫到沙发上:“吓死我了。” 甄意始终坐着,抱着手悠悠来了句:“现在就怕成这样,警察来的时候怎么办?” 崔菲她们才稍微松懈的神经立刻紧绷,两人四周看看,把甄意拉到角落,压低声音:“警察会找来?为什么?都按你说的做了,怎么还会被警察发现?” 甄意抬起眼皮:“小樱是在度假村走丢的,这是戚氏的地盘。警方当然会先找你们问这里的结构和地形,方便找人。” “哦,是这样啊。” “如果警察来问,千万不要说‘小女孩真可怜凶手真可恶’之类的话。”甄意猛地扶着墙,忽然有些头晕。 “为什么?” “没发现尸体前,是失踪状态。你怎么知道她死了,而不是走丢了?”她疲惫得腿发软,说得很公式化,“对警方来说,一开始的重点会往丢失拐卖等方向走。” 崔菲庆幸地点头:“是。记住了。类似的话都不能说。我会告诉行远的。” “关于度假村的事,警察怎么问,你们怎么答就是了。警察的第一次拜访,应该不会有问题。” “第一次?”崔菲瞪着甄意,“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般来说警察只会来一次,你们表现好一点,下次就可以推给经理和员工去应付。如果孩子一直没找到,这就会变成悬案。”甄意压抑住心头的不适,说,“但孩子的尸身找到后,性质就不一样了。” “会怀疑到我们吗?”崔菲焦急地问。 “山里很难找痕迹,且案发现场和抛尸现场不一致,会加大侦查难度。”她面无表情道,“我是说万一,如果警察以凶杀案的性质来走访,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 “其他的事,看情况发展再商量吧。”甄意揉了揉额头,她累得几乎虚脱,口干舌燥,只想回自己家。 可抬起头,她的心猛地一震。 门廊旁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睡裙,散着头发,眼神迷茫而惺忪地看着她。 因为是孩子,靠近的时候被大花瓶挡着,她们都没看到。 崔菲回头见了,惊得跳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去:“红豆,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一把抱起女儿上楼去。 姑妈埋头在手掌中,焦急地叹气:“让孩子听到了,可怎么是好?” 甄意靠在墙上,无力地闭上眼睛。 天衣无缝,从来就没有这个词。 hk城大学的夏夜,一片静谧。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只有微弱的路灯光从茂盛的法国梧桐里洒落下来。 甄意头脑昏昏沉沉,腿脚无力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爷爷的小楼走。酒精仍旧充斥着头脑,可心里忽然后悔得无以复加。 她犯了大错了。 当时又急又慌,被崔菲一通话说得蒙了神,又被爷爷衣服上的血迹和口袋里的蛋糕泥震住,只想着怎么摆脱。 可现在冷风一吹,才发觉,当时应该先审问崔菲。可姐姐说让她保护爷爷啊! 该死的,为什么她偏偏在今天喝酒喝得脑子不清醒?! 赶紧想想,崔菲表现的细节是? 奇怪,为什么今晚发生的事情变成了碎片?好像断断续续的,记不太完整?为什么有些记忆成了空白? 她摸出电话,很快拨通110,可当电话接通时,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说我看见我的亲人藏尸了?而且她记不太清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如果万一真是爷爷呢?她现在应该回去再调查一番吧。 转身要走,却看见帝城大学里最有名的千年古树。这里的学生叫它相思树。 上中学时,老师们都说言格是一定可以考取hk大学的。那时,甄意就说:“言格,如果你去了hk城大学,我就去hk城理工学院,挨在一起,还不那么难考。我们就在一个城市啦。” 那时,她还说:“言格,hk城大学里有一棵超级超级老的树,叫相思树,等我们去了,就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相思树,相思树,怎么会叫这么伤感的名字? 她绕过小巷,朝它走过去。 那是一棵多大的树啊!树干快有桌子粗,树叶茂密,郁郁葱葱,树冠遮住了浩瀚的星空,树叶紧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在夜里,安静得叫人心宁。 甄意走过去,抬手抚摸它沧桑的树干,粗糙而清凉,她绕着它走,眼前发晕,怎么会越来越醉了? 视野慢慢旋转,渐渐,她看到了一个出类拔萃的身影,手插兜立在树边,稍稍仰头看着树冠上的叶子。 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渐渐落下,微微怔愣,似乎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 甄意愣愣看他,在夜里,他俊颜白皙,愈发好看了。 “好像真的醉得不轻了。”她嘀咕着揉揉额头,继续前行,脚却被树根绊住,猛地前倾。 一双手及时扶住,她摔进莫名熟悉而牢靠的怀抱里,脸颊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这亲昵的感觉怎么如此真实? “甄意,是我,言格。” 她抬头,眼神笔直,迎视他的目光。 当然是他,这样温和透彻的眼睛,当然是他。 他确认她站稳了,才轻缓而克己地松开她。 她像是在做梦,不受控制地,怔怔地上前一步,双臂钻进他的薄风衣里,缓缓地,牢牢地,圈住了他的腰身。 她的头轻轻靠进他的胸膛,喃喃地,学他说的话: “言格,是我,甄意。不要推开我。” 她不知道,她忽然的靠近与拥抱,很轻,却像是撞进了他的心底。 他,从来都不会想推开她。 言格,从来都不会想推开甄意。 “言格,”甄意收紧手臂,脸颊轻蹭他的胸膛,语气轻得像纱,喃喃,“我给你打电话了。可你一直不接,我,就打给我姐姐了。”言格的心蓦地一凛,知道出事了。 ------------ chapter 32 夜风吹过树梢,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有一两片坠下来,落在言格的黑发上。 他有些缓慢地抬手,一点一点,有点儿艰难,却终于,轻轻搂住她的腰。 此刻,夜深。 人静。 她又在他怀中了。 他低头靠近她,她阖着眼睛,呼吸声很沉。 “甄意?” “嗯?”她稍稍动了一下,似乎意识不清。 “你喝酒了?” “嗯。” “你给我打过电话?” “是。”她睁开眼睛,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他脸上,有些哀伤,“可你没有理我。” 他眸光变深,几不可察地蹙了眉: “那,你后来打给了谁?” “我姐姐。” “哦,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他用一种聊天的语气,“她,叫什么名字?” “甄心。” “你姐姐,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保护爷爷,还说,凭我的能力,一定可以隐瞒。” “你怎么说?” “我不想,我想报警,但姐姐她骂我。她说小时候就是她保护我的,我不能不保护家里人。”甄意吸了一下鼻子,“她说她再也不想理我了。” “她,让你隐瞒什么?” “隐瞒……”她低头抵住他的胸膛,痛苦而小声地说,“我头好痛。”她一只手抽回来,用力敲自己的头,“好模糊,不清楚。” “那就不要想了。”他的手伸入她的发间,握住她的脑袋,低头拿下颌抵住她的鬓角,紧紧制住了她。 他声线低沉,在她耳边说,“甄意,不要想了。” “不对啊……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挣扎。 “不要想了!甄意,你只听到我的声音,其他的都不要想;只听我说……”他贴在她耳边,头一次不经允许对人进行催眠。 渐渐,她不再乱动,平息下来,拳头也缓缓松开,顺着他的胸口,无力地滑落下去。 “甄意,你听我说,甄意!” “……嗯?”她气若游丝。 “以后,有什么事情想问甄心的时候,先问我,好不好?先找言格。言格。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接不到电话。”他莫名呼吸颤抖,竭力稳住,“甄意,记得,先找言格。” “……” “答应我,不要找甄心,先找言格。甄意,答应我。” 是他失策了。虽然很难敞开心扉,但也不该对她如此疏远,以致造成今天的局面。 “好。”她很乖巧而虚弱地应声,慢慢,整个人顺着他往下滑,言格拦手把她捞住,重新收回怀里。 因为一时着急用力,她猛地被带回来,嘴唇从他脸颊边擦过,一路滑过脖颈,最终落在锁骨上停住。呼吸均匀微热。 言格仿佛触了电,静止几秒,脸竟有些发烫。 不着痕迹地稳住了呼吸,才重新把她抱好。 她柔软得像一捧纱,盈在他怀中。安静而白皙的容颜在月光下静美如画。 “对不起,甄意。对不起。”他箍住她的头,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我应该主动给你电话,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关心她,一定。 他脱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平躺到草地上。 她闭着眼睛,安宁地沉睡。 迟来的反催眠,会有作用吗? 他头一次心乱如麻,低头俯视她,望见她宁谧的睡颜,却又平静下来。 其实,对她的脸,记忆始终清晰,甚至记得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其实,拥有那样超凡的记忆力,甚至还记得和她接吻的感觉。 言格低头揉了揉眉心。 一贯淡宁不惊,却居然在8年之后重见她的那一刻乱了思绪;与她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活色生香起来。他居然很淡定地拐着弯儿地接近甄教授,偏偏那几个月她太忙,他拜访小楼第11次,才遇到她。 打电话过去,一声“喂”,他就认出她的声音,而她,却似乎不记得他了。 放下电话后的整整30分钟,他的思绪都在空茫和颠簸之间切换,无法停止。最终是去了那栋小楼。 坐在书房里,看着她衣衫不整跳下来,毛手毛脚地拿他的风衣扑火,安慰爷爷时声音轻快得像风铃,他呼吸不畅,关上了门。 而后来她抱着风衣追去他身后,8年之远,近在咫尺,他却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此刻,甄意就躺在他身边,和那年躺在马路中央看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美丽,娇柔。 言格低头,一点点接近她的唇,隔着一毫米的距离,气息交融,却最终没有落下去。只轻轻地说:“甄意,好好睡觉。我,会尽力。” 他平躺下来,望着微茫的星空和茂密的相思树。 好安静啊。 “我记得,你说要一起数这棵树上的叶子。”他白皙的脸庞平静而清隽,看着树冠,轻描淡写道,“最多的一次,数到12221。你刚才出现时,数到3745.” 今天很巧,在这里相遇。 其实,也不算巧合。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躺在树下数叶子”……就他一个……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的多,这已是第七场雨。 甄意站在精神疗养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着。外边,雨水冲刷着草地,一片清冽的绿色。开败的樱花打落在台阶,零零碎碎。 今天神经病人们不能放风,估计一个个又不满地抗议了,不知道护士该怎么哄他们。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她隐隐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可记忆却十分模糊。今早醒来发现卞谦的n个未接来电,打电话过去,卞谦紧张死了。可甄意却不敢把经历的事告诉他了,只说先要来看心理 医生。 身后有轻缓的推门声,她吓了一跳。 回头,是言格进来了。 “小柯说你找我?” 她“嗯”了一声,再没言语。 今天早上在爷爷的小楼里醒来,一个人,但她依稀记得昨晚见过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无意间说了什么。 她闭嘴不答的功夫,他安静而耐心地等候着。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情况很不好。开门进来的瞬间,她回头,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惊的病人。虽然一瞬间平息下去,可还是不对。几个小时不见,她眼圈很深,眼窝深陷,嘴唇上还起了小泡泡 ,从头到脚,都没精打采,像一只蔫掉的茄子。 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肩膀垮着。 昨晚安置好她后,他就离开了。没有等在那里等她醒来问她,怕她受惊。 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宁,担心她的状况,好在,她真的来了。 他在心里温柔地叹了口气,不知道甄意昨晚的状态出现过几次,但,他以后必须加倍地关注她,关心她了。尽管对他来说可能会有些困难,但他会竭力尝试。 他缓缓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听他这般温和的嗓音,她就想哭。 她头低得更低,死死忍着,声音细得像蚊子:“我只是想见你。” 言格稍稍怔愣。 一秒的安静那样漫长,甄意在心里苦涩地笑,好在她聪明,“我只是想见你”真是个有歧义的句子,还可以巧妙地补充:“我只是想见你,言医生。” 他不动声色:“是有事想向我咨询吗?” “嗯。”为何此时的感觉如此颓废。 明明就是想见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真话。并非她没了年少的勇气,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 面对别人的未婚夫,她不敢越矩。而昨晚不清醒的拥抱,叫她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像偷情一样面目可憎。 但昨天在表姐家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来,必须借助心理医生的帮忙,别的医生,她信不过。 她对自己说,她如此信赖他,不过是信赖他身为医生的专业和保密。 风从窗外吹进来,她的心微微发凉。 自觉走到躺椅边,睡上去。 一瞬间,身体和心灵都觉得好累。她两眼无神望着淡蓝色的房顶,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他轻轻拉来椅子,坐下:“是什么样的梦?” “我……”她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狠狠蹙着眉心,“有一个小女孩,她站在森林里,头……头都烂了。她看着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阴森森地问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雾弥漫。 “她问的什么?”言格的声音平而缓。 “她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扔进山里去呢?有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呜咽,悲伤又可怜,“然后,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一截白骨。” “这样的梦持续了多久?还是,只在昨晚。” “只在昨晚。”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梦里的小女孩会质问你把她扔进山里去?” “因为……”甄意拿手背遮住眼睛,嘴唇苍白,剧烈颤动着;才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因为我可能真的这么做了。” 泪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遮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恶,如此丑陋,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她。 她不敢去想,内心是那样的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可言格并没批判,甚至没有评价,嗓音依旧平淡而清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做的呢?” 他的问题真宽容,不问她为什么做,而问是什么事驱使她去做。 甄意愈发心酸,呜呜哭起来;他没劝,也没打扰,安静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凉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滚进毯子里,埋着脸继续呜呜。 她把自己的脸哭成了一只大花猫,终于哭够了,才羞愧地拿开手,惨兮兮地看向他。 他一身白衣,安然坐着。俊颜清隽,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温和清淡地看着她,不带苛责。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说。”她哽咽着,胡乱抹眼泪。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没作声。 她真的没怎么变。笑,就哈哈开怀,笑声朗朗传十里;哭,就哇哇大哭,可怜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来直去,还是那颗赤诚之心。 他见她不哭了,递给她一张手帕。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应不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有点儿懵。她少有这般无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便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 想着要对她好,他抬起手绢,给她擦花脸。 他的手很轻,手帕很柔软,她再度发懵,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紧张地咽了咽嗓子: “言格,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言格不答,见她回过神来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她接过来自己擦眼泪,渐渐开口,讲她醉酒后接到崔菲的电话,可说到关键部分,她就讲不出来了,只记得给言格打过电话,之后的事情很模糊。 甄意一边说,一边惴惴不安。 她心里已经压着千万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点儿的惋惜、不认可、否定或不适,哪怕一点儿,都会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狱。 可至始至终,他没有。 他只问:“和我打电话之后的事情,记不起来了吗?” “嗯。” “那你记得当时的感觉吗?” 甄意努力回想:“好像,声嘶力竭,在挣扎。” “为什么而挣扎?” “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樱扔掉,我不肯,可他们都不理我。” “她?她是谁?” “我记不得了,好像,有第四个人。她一直在对我下命令,我不听,她就自作主张对其他人发号施令了。我在说什么?”甄意揉额头,“天啊,我当时是有多醉?” 言格沉默不语,隔了一秒,再问:“你参与了吗?”“我一开始是准备先顺着表姐,稳住她,把她们支开后,去调查现场的,因为我有些怀疑真相……我看到小樱头上的伤是你送的书镇打的,我没提醒他们,因为等以后警察发现的话,可以查出来做关键证据。还有,他们想把小樱光着身子扔掉,我让他们给她包了浴巾。我应该是准备跟着姑妈去清理现场的,这样我就可以去检查有什么不对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这样做。我记不住了。”她抬头,悲伤 地望住他。 他静静听完,心想,她如果不记得,对她其实是好的吧。 “言格,”她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我昨天是怎么了?我记得看见尸体之后的心情,震惊,怀疑,想着计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完电话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言格:“在打电话之前呢,能不能描述一下艾小樱的伤口?” 甄意红着眼睛,努力回想,艾小樱头上很多砸出来的伤痕,凌乱不堪,深浅不一,深的地方非常深;整个脖子都是红的,有规则不一的掐痕,像掐了很多次。 言格听了她的描述,说:“听上去,凶手可能会有攻击型的人格障碍。” “为什么这么说?”甄意坐直了身子。 “杀死一个小女孩,不需要如此多的暴力。”他平淡道。 “我就知道,我当时心底就有一丝怀疑,我爷爷他不会杀人。”甄意莫名呼吸不畅,屏住气。 就听言格接下来说:“你爷爷在没有患阿尔茨海默病前,其实也有轻度的人格障碍。” “人格障碍?什么意思?”“你的爷爷社交能力非常低,对除哲学以外的任何事物都处于回避状态,遇事会退缩,做事也很被动,本质上,他其实非常胆小,或者可以说,很温顺。”言格道,“而除了极少的情况,个体的人格是稳定的 。” 甄意心都凝住:“所以?” “如果说甄教授失手或是一时生气推了一下这个小孩,小孩撞到哪里,死了,有可能;可如果说他以你描述的方式打死这个小孩,不太可能。” 甄意脑中轰鸣,狠狠捂住头:“是啊,就该是这样。可,我当时在干什么?明明想过怀疑?怎么回事?” 言格握住她的手:“甄意,别想了!” 他的手太过温热,她愣住,抬头看他,疑惑不解。 “嗯,我的意思是,你醉酒了,这些记忆是急不来的,或许,以后会渐渐想起。” “是吗?”可她很着急,忽然想起之前警官对宋依的提议,“浅度催眠可以帮人想起特定场景的细节吗?” “是。”言格抬眸,“你想尝试?” 甄意用力点头。 落地窗和窗帘早已拉上,细雨声关在屋外,微茫而遥远。 甄意躺在摇椅里,闭着眼,放松而安逸,思绪像风中的轻纱。四周很暗,也很静,只有言格好听的声线,平而缓,像温柔却冷静的领路人,带着她,一点点重回去到记忆某处的那个地方。 …… 她走到别墅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推开门。 “甄意,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她看见,“艾小樱非常显眼躺在地上,白裙子,红皮鞋,睁着没有光彩的黑眼睛。” 她当时不敢多看一眼,此刻画面却定格。 “她是什么样子的?” 甄意闭着眼睛,描述:“……头发有些卷,扎成两个辫子,绑着白色的蝴蝶结。头发因血液结块凝固到一起,穿着白色的……不对,等一下,”她看回去,“小樱的蝴蝶结,不对。” “哪里不对?” “两个蝴蝶结的系法不一样!” 孩子的母亲给她绑好蝴蝶结后,有谁重新绑过另一个?为什么? 言格见她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去握住她微凉的拳头,甄意顿感手上一暖,触碰到心底,耳畔传来言格平实的声音:“不要乱想,先看看别的地方。” 她的心平息下来,看看四周,“地毯上有很多血迹,茶几腿上,沙发腿上也有血滴,形状和分布都非常规则。” 照理说,不该是这样。 该死,她第一眼就注意过,为什么后来忘记了?只是因为醉酒让她记忆混乱吗? 她情绪再度起伏,可他温暖的手掌稍稍用力,握着她,像握住了她的心。 甄意的注意再度挪到小樱的身上,“公主裙的蕾丝带上粘着青草叶子,鞋子上有微量的泥土,她挎了个红色的儿童小坤包,包包开着,里面有蕾丝小裙子,项链耳环和王冠……” 还有…… 甄意眉心深深蹙起,第一次看得不仔细,可她打完电话回来后,似乎多看了几眼,明明看清楚什么了的,怎么记不起来? 言格知道到尽头了,有些记忆不属于她了。 “甄意!”他猛地起身,抓住她的肩膀,非常用力,非常紧张,“甄意,不要看了,睁开眼睛,看着我!” 甄意缓缓睁眼,看住他,安安静静。言格的心莫名一凉,手指轻轻地,松开了她的肩膀。 ------------ chapter 33 甄意从浅度催眠中醒来,落进一双清黑的眸子里;言格离她很近,眉目清俊,竟带着一丝慌张。 记忆里,他似乎还从未有过这种眼神。 “怎么了?”她问。 言格愣一秒,瞬间恢复了镇定,心渐渐落下。或许,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他坐回一旁的凳子上,目光却没移开,眼眸深邃而专注,看着她。 甄意以为这是他认真做事时的眼神,可即使知道,也很难不为此心动。 她捋了捋头发,小声说:“我记起了很多事,谢谢。”一低眸,看见他右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她刚才抓的。 她别过目光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 甄意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的照片,这是她今早从新闻网上找到的:“是艾小樱的父亲,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应该在场。” 言格一眼就认出,隔了好几秒才抬眸看她,神色不明:“和你表姐一起的那个……” 甄意没反应过来:“一起的哪个?” 言格低头看着手中的病历,神情有些微妙:“偷情的那个。” 甄意脑子一炸,想起来了。 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和他躲在柜子里,她身上热乎乎的,注意力全在言格身上,连表姐偷情这样的爆炸新闻她都没心思管,更没心思看那男人的长相。 言格合上病历,目光落到她失神的脸上,淡淡地问:“还是想不起来?” “想起来了。”甄意低头。 她想起的不止这些,有表姐和那个男人做的事,还有她和言格在狭窄的衣柜里做的事,还有那个夏天午后的味道,炎热,桑树,太阳,知了,竹叶沙沙,皮肤,汗水,蒸腾…… 此刻想起,还真是尴尬。 言格倒没什么异样,起身去拉开纱帘,又把落地窗划开一条缝。风带着大片草地的清香吹进来,让人莫名舒心。 甄意坐起来,目光跟着他转。 看他伫立在窗边,风吹着他白色的衣角微微摆动,良久,他回头,似乎想说什么,闹钟却响了,叮铃铃的清脆。 他走到桌边,长指摁下闹钟,说:“我有点儿事,不介意的话,等我十分钟。” 甄意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他一走,她安宁的心境就瞬间混乱: 小樱的父亲是当年和崔菲偷情的人? 而比起这个,另一件事更强势地占据了她的头脑,她呆坐在躺椅上,有些脸红,遂起身走到窗边吹风。 雨小了,成了雨丝,一点点飘飞。 她盯着窗外的草地,深深吸气,想岔开思绪,可不知为何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那年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是多美好的一个夏天啊! 读中学的时候,她中午不回家,因为家在楼顶层,实在太热了。可那天中午,她的果汁泼在了裙子上,红红的真难看,像来月经。 言格陪她回去,原打算在楼下等,可甄意说:“家里没人,上去喝杯酸梅汤吧。” 上去后,言格发现甄意并没夸张,她们家用蒸笼形容完全不过分。一进屋,他就感觉像是被一层湿热而黏腻的气候包围,全身裹上了熨烫的保鲜膜,透不过气。 但他心里静得出奇,没有因此烦躁。 甄意给他倒了冰镇酸梅汤,拿了冰冻荔枝,硬邦邦的,冻得皮都裂开了,一粒粒躺在盘子里,咧着嘴冲言格笑。 言格不吃,默默移开目光。 甄意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被冰冻的荔枝肉刺激得缩脖子。她牙齿咯吱咯吱,把冰渣渣咬得沙沙响,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声音,口齿不清地感叹:“太冰爽啦!” 言格静静看她好久,再度默默移开目光。 甄意剥了另一颗,捧到他面前,白嘟嘟,冰脆脆的果肉冒着冷气:“很好吃呐,你尝尝。” 他不吃。 她把果肉凑到他唇边:“尝尝嘛!” 冰冻荔枝的冷气沁到他皮肤上,凉丝丝的,他没兴趣地看一眼,别过头去了。 “我的手都要冻麻了。”她夸张地嚷。 他回头,从她手心拿起荔枝放进盘子里,说:“我会吃的,你快去换衣服吧,你现在看着像一面日本国旗。”甄意低头看看连衣裙上的果汁印,窜回房去,一路还嘀咕:“真不喜欢穿裙子,偏偏星期一要穿校裙。要是穿着裤子,腿一张,果汁就倒在地上啦。今天我习惯性地以为穿着裤子,结果腿一张,全部接住了 ……” 言格:“……” 他喝完酸梅汤,把杯子洗干净放好,盯着那个胖嘟嘟的肥荔枝看了一眼,还是放进了嘴里。冰脆的果肉混着清甜的果汁流进喉咙,意想不到的沁凉。 他把剩余的荔枝放回冰箱,果盘冲洗后放好,然后去找甄意。 走到她房间门口,却愣了。 她的卧室居然没房门,而她正背对着他换衣服,脱得光溜溜的,少女的躯体新鲜而柔嫩,腰肢很细,双腿修长,像一件艺术品;她正在穿小小的内裤,扭了扭,蹦一下,臀部又小又翘,弹弹的。 言格瞬间闪到一旁,十五六岁的少年,耳朵根烧成了灰。 很快,甄意走出来,见了他,奇怪:“你耳朵怎么红了,是不是太热?” 言格闷不吭声,摇摇头,又点一下头,自己也搞不清了,拔腿往外走。 才迈步,有人了开门。 下一秒,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沿着墙壁滚进门廊。 甄意眼尖,隔着镂空的柜子,看见已婚的崔菲双腿箍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腰上,手在那人身上乱摸,嘴巴也啃在一起。 不是她老公戚行远。 甄意吓一跳,扯着言格把他拖进房。可房里没有能躲的地方,她想也不想,拉开了衣柜门。 言格愣了一秒,看一眼衣柜里甄意的裤子裙子内衣裤,脸颊耳朵全烧成了透明,摇摇头,不肯躲进去。 房外,那两人亲吻和撞在墙壁上的声音由远及近,甄意急了,低声命令:“进去!” 言格再次摇头,脸红红,却分外淡定,临死不屈的表情,做了个口型:不! 甄意咬牙:“你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撞见了偷情吗?” 言格蹙眉,无奈地弯下腰,把自己折进甄意的衣柜里,脸旁就挂着她的内衣裤…… 甄意跟着躲进去,关上柜门。 外面,男人和女人奇怪而热烈的声响越来越大。 甄意好奇,透过缝隙往外看。 对面餐桌上,崔菲的雪纺上衣开了,内衣一端挂在肩膀,一端垂在桌面,男人低头埋进她的胸脯。他站在桌边,裤子脱到脚跟,崔菲坐在边缘,双腿挂在他双臂上。 甄意耳热心跳,只看一眼就缩回来,差点撞上言格。一看,他脸全红了。 衣柜很小,言格个子太高,长腿曲在里边。甄意钻进来时没注意,一屁股坐在他腿间,这暧昧的姿势让言格尴尬极了,偏偏又动不了。 夏天的午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衣柜里,空气每一刻都在升温,像泡在一锅煮沸的粥里,流动,黏腻,焦灼。 热度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仿佛每一处毛孔都在尽情地出汗。 甄意刚换上的连衣裙,此刻已紧紧贴在身上。 昏暗的衣柜里,呼吸声渐渐沉重,尽在彼此脸颊边。更要命的是,外面的餐桌吱吱呀呀摇晃起来。 甄意脸红红,觉得像被蚊子叮了,发痒,还热得难受,忍不住偷偷看言格一眼。 他静静坐着,垂着眼眸,表情很干净。只不过,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的衬衣贴在身上,细细的纯黑色领带还是那么矜贵高雅,带着蛊惑的距离感。 甄意头脑发胀,想破坏,遂小声问:“系着领带不会热吗?”说着手已伸过去解。 言格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塑突然复活,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眼眸清黑而幽深,在制止。 他的手心很烫,甄意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指尖突突直窜,好烫,可同时,好刺激。 忽然,她手腕一动,挣开他,飞快一拉,把他的领带扯了下来。 言格去夺,甄意手一背,藏在身后。 他上过她的当,才不会因为夺东西而把她圈进怀里。 言格索性不抢了,默不吭声地重新靠在柜子内壁,别过头去不看她。 没过几秒,忽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凉意,在这炎热的木柜里,简直像冰块一样沁心。 言格回头,就见甄意在给他吹风。 她离他那么近,小小的嘴巴嘟嘟地圈成圆形,红红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吹出一丝丝清凉的风。 他看见成串的水珠从她细腻白皙的脖子上流下去,隐入胸口不见了。 言格头一次感觉,热能让人如此难受。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下一秒,他低下了头,凑近她,轻轻往她洁白的脖子上吹风。 甄意浑身抖了一下,太凉快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席卷全身。 两人都不作声,隔着极近的距离,轻轻地为对方吹气。 衣柜外,女人痛快地叫,说起很多陌生而大胆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甄意不知言格是种什么感觉,可她热得浑身发烧,心尖像被蚊子咬了,痒得要死却无处挠。 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的生命是如此的好奇。 甄意头在发烧,一边给他吹风,一边解开他衬衣的纽扣;等察觉到他回神想阻止,她索性一排扯开,双臂钻进去,牢牢箍住他的身体。 一瞬间,她的心剧烈颤抖,呼吸全乱了,喘着气,蛮横地反咬一口: “你要敢推我,弄出动静,让他们发现,我就说是你诱拐我的。” “……”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想推开她。 热气层层包裹,她柔柔地贴过去,轻吻他的嘴唇,细咬他的耳朵。 狭窄的滚烫的柜子里,少年和少女的肌肤比空气还滚烫,无声,神秘,偷偷地摩挲。 她轻轻脱下内裤,掀开裙子,跨坐到他的腰际。腿钻进他敞开的衬衣,脚趾轻轻磨蹭他微湿的腰腹的曲线,男孩子的肌肤,那样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她的手摸到他的腹部,忽然一用力,扯开他的裤子,小手伸了进去。 那里热得几乎沸腾。 狭小衣柜里的热空气瞬间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言格猛地一颤,去抓她的手腕,可她的手深深钻了进去,紧紧攥住。她指尖的力度懵懂而生涩,抓得他有些疼,就是那一瞬,他浑身僵硬。 她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直勾勾看着他,羞怯而又虔诚。 她的胸口,汗珠滑过。 “言格,不许推开我。”她难受地蹙眉,抓住他的手,托住自己的臀部。 他额前的碎发全湿了,一簇簇的,鬓角也湿透,晶莹的汗珠像小河,淌过脸颊,顺着他白皙的脖子缓缓流进衬衫里。 甄意把他的裤子往下拉,腰肢带动着双腿贴过去。 他脸红得几乎透明,黑湛湛的眼睛像星星,表情有些痛苦,很难受,仿佛生不如死,声音极低,嘶哑而干涩:“甄意,你想做什么?” 甄意想着那件遥远的事,蓦地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夏天衣柜里令人窒息的热度仿佛穿透时空来到现在,分明是下雨天,她却热得难受。 推开落地窗,风吹进来,她一个激灵,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为了分心,她又给卞谦打了个电话。 卞谦很快接起来,像是等了很久,问:“小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哥,我现在真不好说。”她抱歉极了,“我想保护爷爷,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请你不要担心,不要问我,等我理清楚头绪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卞谦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多问了,只说:“好,我不打扰你,但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要记得,我一定会无条件地帮你。” 甄意眼睛湿了,点点头:“我知道。” 放下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在房间里四处看。 这其实不是治疗室,而是言格的休息室。刚才她躺的地方就是他平时休息的床。这种待遇……她算是他的特殊病人吧。 房间整洁而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她百无聊赖,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一下子就愣住了。那里面躺着一堆钥匙扣。 她不可置信。 那年,她累死自己,在运动会上拿了7个第一,她无比骄傲地对言格说:“厉害吧,7份礼物哦。” 言格:“既然都是一样的,我拿一个就行了。” 甄意瞪他:“不准!” “……好吧。” 她兴致冲冲拿着奖状跑去领奖,结果体育老师搬出七大袋雕牌洗衣粉。 甄意傻了眼,悲痛欲绝:“这个怎么能做奖品?!” 体育老师说:“别急,还有呢。” 于是抱出七桶洗洁精,七捆卫生纸,七块香皂,七瓶洗发露……全是住校生才需要的。 甄意要死要活,差点儿拿刀砍人,她哪有脸送言格洗衣粉洗洁精和卫生纸? 就在她即将暴躁要揍老师的时候,言格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可以。” 甄意定睛一看,卫生纸下边压着七个钥匙扣,扣坠上印着周杰伦版的洗剪吹。做工粗糙,要多劣质有多劣质。 她备受打击,简直快哭了,没想言格把那七个钥匙扣一个不剩地放进口袋,平淡地说:“正好我家钥匙多。” 甄意当年没想过,钥匙再多,一个扣子也足够。 那时,她都觉得丢脸,哀痛地说:“你可以把它们扔掉。” 而现在,7个钥匙扣串成一串,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上面挂了大小不一几把钥匙:他一直在用。 她想不通这么丑的东西,他为什么还留着,一直带在身上。 门把手缓缓转动,甄意回神,关好抽屉转身站好。 下一秒,言格出现在门口。 身形修长的白大褂,分明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不同,此刻落在她眼里,却牵动了她的心。这一瞬,她恍惚地想,如果能回去,回到过去,那该有多好? 言格关上门,抬眸问她:“还想哭吗?” 本来不想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微微痛了。 她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手机号。”他走上前来,递给她一张纸条,清隽的字迹,写了两个号码,“第一个是工作号,第二个是私人的。” 甄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她说打不通他电话那一事介怀。 她存了号码,准备告别。 “等一下。”言格说,“甄意,如果这个案子,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她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如此关心她。 “我今晚想重回案发现场,你能和我一起吗?” “可以。” “谢谢。”她走一步,又回头,“你不鄙视我吗?虽然我不太记得,但我很清楚我没有阻止表姐他们,还旁观了全过程,中途似乎,”她揉太阳穴,“似乎还指点了一些。” 原本想借着假帮忙的机会找出真相;可她似乎只假帮忙了,没有找真相,结果变成了真帮忙。这是甄意对昨晚发生事情的理解。 言格听之任之,简单地解释:“甄意,你醉了酒,意识不清醒。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 甄意心里一震,压在胸口的重石仿佛就这样被他的一句话粉碎了。 她鼻子再度发酸,但终究忍了下去。 “谢谢。”她说完,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心却像是被他抽屉里的七个钥匙扣攫住,她紧紧握着门把手。 “言格?” “嗯?” 心里,真的好遗憾!“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分手?” ------------ chapter 34 “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她问。 “……” “言格,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鬼地方,没回去救我,也没再出现。” “……对不起,我的错。”他说。 夜深了,度假村酒店后边的这栋别墅里,没有一丝光亮。 甄意蹲在地上,手探进门口的地毯下摸啊摸。 陪她前来的言格低声:“你干什么?” 她终于摸到,抽出来给他看,一把钥匙。“是我叫崔菲这么做的。”甄意说,“我告诉她,万一警方查出这里是案发地,可以推脱说戚家人不常来这儿,钥匙放在地毯下,猜到钥匙在哪儿的都可以进来。但其实,我有私心,我想过如果当时找不到足 够的线索,也可以重回现场调查。” 言格不说话了。 其实那晚一开始,尽管疲惫,尽管醉酒,尽管震惊,但甄意的潜意识里有很明确冷静的处理方式。如果甄意有他的手机号码,如果那晚上,他接到了甄意的电话,或许,现在的情形会完全不同。 是他害了她。 关上门,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半明半暗,有些吓人。 甄意小心地打开手机手电筒,偷偷潜上二楼,穿过走廊,找到案发的房间。推门进去,艾小樱陈尸的地方早已清扫干净。 言格问:“除了尸体不在,这里和案发那晚有什么不同吗?” 甄意摇头,这里其余的布置还和案发那天一样。 言格和她都推测爷爷不是凶手,但没有证据,这次来,就是想试着找一下。 两人分头行动,细细查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崔菲和姑妈的清扫工作很到位,都被清干净了。 房间太黑,手机的光束有限,两人找得有些辛苦,没什么进展。 甄意坐到地毯上,揉揉发痛的眼睛,叹气:“迟了。” 言格到她身边,站定:“你说,你没有帮忙清理?” “嗯。我准备假装帮忙,一边查线索,一边故意留一些蛛丝马迹,不让她们全部清理掉。但后来,我好像累得走不动,靠在沙发上睡觉了。”甄意说。 言格思索半晌:“如果只凭她们两个,清理工作一定会有遗漏。” 甄意抬头:“要不,我们现在就报警吧,让警察来找!” “你呢?” 甄意一愣,隔一秒,低下头:“虽然我一开始是假意支招,准备调查真相;但事实是,我给她们支招了,却没有继续调查和阻止。这种情况,应该算是参与了一部分吧?我……” 她完全不记得,她设计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抛尸。 “你该记住以后别喝醉了。”他轻描淡写停止了她的自责。 “那现在……” “先不要报警。”言格说。 现在报警自首,甄意不记得那晚的细节,她会被牵扯进去,但崔菲一家全都会置身事外。 “可艾小樱……”甄意没说下去,冷静下来,“我明白,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把小樱扔到哪儿去了。没有证据,我们先自己找吗?” “嗯。” 甄意回想那晚第一次看到案发现场时的感觉,沉着分析: “爷爷一直在这个小厅里吃蛋糕,如果爷爷不是凶手,很有可能这里也不是案发现场。这就解释了当时茶几腿和地板上规律的血迹。太规律了,不像意外溅上去的,像是人撒上去的。” 言格听言,蹲下来,仔细查看沙发和茶几腿,都擦干净了。但是……他抬起茶几,抠了一下茶几脚底。 抠出了凝固的血迹。 甄意跪到他身边,拿手电筒照他手心的粉末,四周都是黑暗,那粉末分外鲜红。 不是血。 光束的边缘,甄意的脸安静下去: “果然被崔菲耍了。” 两人走出去。 走廊很黑,两边都是门洞,让人起鸡皮疙瘩。墙壁上挂着很多画,黑暗中带了诡异的色彩,仿佛每个画框里都装着看不见的世界。 只有淡淡的手机灯,昏暗中,两人安静地行走。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偌大的别墅里没有一点动静。 甄意下意识抱紧自己:要不是言格在身边,真有些吓人。 言格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见她把自己搂成一团,迟疑片刻,问:“冷吗?” “哦,没有。只是在想问题。” 是在想问题,眉心至始至终都拧着,没有半刻舒展。 “在想什么?”“很明显,是崔菲把孩子从别的地方挪来的;考虑到远距离移尸风险太大,且崔菲性格谨慎,连抛尸都想把我牵扯进来,所以,案发地最有可能在这栋别墅的某个角落。可这么大的别墅,我们该从哪里找呢 ?” 她认真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蹙眉,黑暗中更显莹白的小脸看上去严谨而不容接近。 言格看了她好几秒,才缓缓收回目光,道:“真正的案发现场肯定也被清理过,要找到,会很困难。不如先从嫌疑人入手。” “嫌疑人吗?当晚在这里的有崔菲、戚行远、姑妈还有齐妙。如果从杀人动机……”她刚好绕过拐角,手电的光打在墙壁上,一张扭曲而惊悚的人脸!甄意狠狠一吓,差点尖叫,一下子抓住言格的手臂。惨白的光束照在对面的墙壁,只是一幅画。她的心砰砰的,打鼓一样,发觉自己贴在言格身上,觉得不妥,又赶紧松开他的手。见把他的衬衫都揪皱了 ,还拿爪子顺了顺。 言格低头看她一眼,真吓惨了,脸都有些发白。他没被吓到,倒是她忽然如受惊小动物一般抱住他的手臂往他跟前缩,这让他有些,心跳不稳。墙上挂着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一个女孩站在漂亮的走廊里,面对着一扇房门,门半开,另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和她对视。房间里没开灯,走廊的灯光在房间投下一条光,看得到房间里很漂亮精致,但灯光 两旁的阴暗之处,那房间像个垃圾堆,摆满了各种尸体,和光路上的灿烂形成鲜明对比。 甄意心里发毛:“真无法理解艺术家的思维。” “不难理解啊。”言格看着那幅画,寻常到,“这可以是外在和内在,外在表现人模人样,内在阴暗邪恶;可以是意识和潜意识,意识层面光明磊落,潜意识层面晦涩可怖;还可以是……” 甄意一头黑线。 他见甄意一脸无语,缓缓闭了嘴。 甄意咕哝:“哼,果然是神经病医生,只有你能理解变态的艺术。” 言格抿抿唇:“其实是精神……” 甄意目光斜过来。 “嗯,随便吧。”他说。 甄意在心里却忍不住想笑;明明有大事当头,这一刻却没来由地轻松。 这时,身后传来幽幽的脚步声。甄意心发凉,和言格对视一眼,大半夜的谁在这里? 言格微微蹙眉,伸手准备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去,可甄意忽然打开了他的手,言格一怔,甄意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保护他? 甄意飞快回身用强光照,准备把来人踢下楼。 可来人遮住眼睛:“小意,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甄意一手拍开墙上的开关,脸色不善地打量崔菲。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来调查艾小樱的死因,你来了更好,不用摸黑了。”甄意语气冷梆梆的,关掉手机往前走。 崔菲跟上去:“死因?我不是和你说过吗?爷爷他……” “你给我闭嘴!” 崔菲愕然,不相信:“你吃错药了。” “和你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多年,我却不认识你了。”甄意表情冷酷得吓人,“我不管艾小樱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利用爷爷替你背黑锅,你良心被猪啃了?” 崔菲脸色不变,镇定得跟吃了定海神针似的:“小意,你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甄意抬起手心的红色粉末:“血迹干了会发黑,这些‘血’是戚红豆画画的颜料吧。用你女儿的东西来布置现场,你这妈妈当得可真好!” 崔菲摇头:“红豆不会固定在一个位置画画,颜料掉在现场并不奇怪。” “是吗?”甄意佩服地点点头,“那艾小樱的父亲呢,你很熟?” “不认识。” 演技真好,甄意简直想笑:“他叫艾程,和你发生过性关系的人,你怎么会不记得?” 崔菲一怔,手不自觉攥住衣角:“什么?” “表姐,我读中学时撞见过你和他偷腥,那时红豆才一两岁。” 崔菲扯扯嘴角:“你认错了。我没……” “在家里的餐桌上。”甄意打断,“我没看错,而你也不会忘记。因为很明显,那天你们两都超常发挥。” 言格眸光微动,抿了抿唇。 那天的记忆,他和甄意……不可避免地在脑海浮现。他记忆力太好,每一句话,每一丝感觉,都刻骨铭心。 “你……”崔菲没料到多年前给妹妹演过一场成人电影,脖子红了,无法抵赖,“你有没有和……” “没对任何人说过一个字。”她不会笨到说言格也在场。 崔菲并不轻松。她从小就是好孩子,是坏孩子甄意的榜样,如今被揪到污点,浑身不安全。 “谢谢你替我保密。” 甄意不理会:“崔菲,说实话。” 一回到正题,崔菲又咬紧牙关,摇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他早没有关系。甄意,艾小樱就是爷爷杀的。” 这时,一旁的言格开口了:“崔女士,我听甄意讲过这件事,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可以。” “你听见楼上有响动?” “是,我……” “什么响动?”他打断。 “小孩的叫声。” “你立刻上楼了?” “是。” “看见爷爷掐着艾小樱的脖子?” “是。” “于是你赶紧把爷爷拉开?” “是。” “艾小樱头上有很多伤痕?” “是。” “你听到声音就立刻上楼了?” “……是。”犹豫。 “艾小樱头上遭受了多次击打,然后被掐,你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请问,你是从哪里听到了她的叫声?” “……” 崔菲额头冒汗,面色发白。 言格长指摁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当然,我问你这些问题,不是为了帮你串口供的。” 甄意屏住呼吸,缓缓松一口气,看着言格俊逸的侧脸,微微咬唇:该死,好想占为己有! ------------ chapter 35 言格平静地看着崔菲,语气疏离: “崔女士,案发的时候,你和你家先生在一起?” “是。”崔菲很肯定,紧张地摁了一下额头。 “在哪里?干什么?” “在客厅商量事情。”飞快回答。 “谁可以为你们证明?” “就只有我们两个。”崔菲自以为回答缜密。 “嗯,很好。” 言格点了一下头,风淡云轻地推出结论。 “三种情况:1,你们两个是共犯;2,你们一个犯罪另一个维护;3,是屋里剩下的人。” 崔菲的脸愈发苍白,她什么关键信息也没说,怎么就被分析得无处可躲了: “这……” 她的表情逃不过言格的眼睛,他很快下结论,语气确定:“我说对了。” 平静之下的凌厉叫崔菲猝不及防。 言格:“你母亲当时在哪里?” 崔菲闭了闭眼,知道他的厉害,不肯回答了:“我不是你们的犯人,你们再问什么,我都不会再说了。” 甄意开口:“你当然不是犯人,可以不回答。但如果把你关在警局高压48小时,你还能这么嘴硬吗?”她上前一步,逼近她,笑里带着狠,“崔菲,我们去警局,两个都去。比比看谁先开口,好不好?” “你……”崔菲惊愕。 言格又慢条斯理道:“崔女士,甄意是在受你欺骗且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帮你处理艾小樱的,如果是爷爷发病,他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这不会存在共犯,且她自首会量轻。但你就不同了,除去破坏证据,你至少是窝藏协助罪 犯,至多,不必我说了吧。” 崔菲简直要给他们俩逼疯,一个清淡无害地分析,一个不顾一切地威胁,她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 狡辩也是无用,垂下头:“别说了,我告诉你们吧,是齐妙。” 齐妙? 言格不说话了,看向甄意,意思是后边的交给她。 甄意明显不信:“她为什么杀艾小樱?” “我怎么知道?”崔菲咬牙切齿,“齐妙没家教,性格暴躁又酗酒,艾小樱也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骄纵孩子,谁知道她们两个发生了什么?” “她杀人,你掺和个什么劲儿?” “我……” 崔菲看一眼言格手中的录音笔,言格关上,她才小声道,“我,我和艾程还保持着,关系。” “所以?” “那天寿宴,我和他在洗手间里……齐妙看见了……她以此威胁我,我不帮她,她就会告诉她爸。” “寿宴那天你和艾程在……” “甄意你是不知道,行远他,他在那方面不能满足……” “够了,不用说你有多欲壑难填,”甄意打住。 言格沉默半晌,问:“戚行远先生为什么帮忙?” “是。如果是齐妙,他一定不会管她;但我……我骗他说是我杀的,他就没办法了。” “……”甄意无语。 言格淡淡问:“那你怎么和他解释你杀人的原因?” 这人问话真是穷追不舍,句句关键啊! 崔菲头皮发炸:“怎么解释?还不就乱编。一哭二闹让他相信就是了。”她闭嘴,不肯多说了。 言格静静看她几秒,也不问了。 甄意:“随后,你们就一起计划怎么抛尸是吗?” “是。” “因为对我也不放心,所以我来前,你们就转移了现场,把小樱搬到会客厅,用画画的颜料调出血的颜色,再叫我过来,是吗?” “我没办法。不论是藏尸,还是面对警察盘问,我都没法做到不留漏洞,只能找你。” “混蛋!”甄意上前一步,差点儿没忍住扇她耳光,“所以你就想把我拖下水,让我生不如死吗?” “对不起,只有用爷爷才能把你牵扯进来。你就当帮我的忙吧,求你了!” 甄意目光洞悉,脸色愈发冰冷:“不对,不止如此。” “崔菲,你设计爷爷,不仅是为了让我帮你,更是栽赃。”她出奇的冷静。“如果抛尸出现问题,如果警察顺藤摸瓜找来,如果终有一天隐瞒不住,爷爷就成了你的替罪羊。这才是你的双保险!呵,崔菲,你给我打电话前,就移尸,为如何脱罪做了第一层设计。连我都不信,不让 我知道第一现场在哪儿。”她讽刺地笑,“你真聪明,滴水不漏,把这聪明用在亲人身上,让人佩服。”崔菲已被她看穿,知道狡辩也无济于事:“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如果让行远知道我出轨,我就什么都没了。甄意,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在警察局有认识的人,虽然公众还不知道,但一小时前南中山 林发现女孩尸体,警察去了。” 崔菲抓住甄意,紧张道,“身份确定需要一段时间,但我想肯定是艾小樱。如果警察来查怎么办?我们该早作准备。” “我们?”甄意仿佛听了笑话,“谁跟你是我们?” “万一警察挖出秘密,牵连爷爷,你也不管吗?” “不会牵连爷爷。如果你敢,我会挑明你和艾程的奸情,我想,戚行远和你杀掉艾小樱,比爷爷杀掉她,更让人信服。” “你威胁我?”崔菲不可置信。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甄意彻底冷脸,一字一句道,“崔菲,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敢把爷爷牵扯进去,即使只是对他的名誉造成哪怕一点点的伤害,我发誓,会毁了你至今为止的幸福人生!” 崔菲瞠目结舌,震惊了足足十几秒,仍不肯放手:“甄意,你想脱身吗?你已经参与抛尸了!” “我没有!”甄意心里不确定,表面却斩钉截铁,“证据呢?我是替你运尸体了,还是替你清理尸体清理现场了?奉劝你,不要随便栽赃一个律师。” 崔菲气急:“但你教我了!” 甄意一愣,记忆很模糊,究竟教了多少? 崔菲见甄意冷面不语,反而先慌了,甄意教他们怎么处理,但从头到尾都没亲自参与。她不懂法,难道这个不算参与? 她苦痛地哀求:“小意,你别这样,我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可你知道我生活得多不容易吗,我不能失去现在……”甄意无动于衷地打断:“崔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但不是每个人都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齐妙我管不了,但关于抛尸这件事,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和我去自首,我就 自己去,顺带举报你。” “你!”崔菲惊愕,还要辩解,她的电话响起。 甄意不等她,转身看言格:“我们走吧!” 言格和她一起下楼,轻声问:“决定了?” 甄意低下脑袋,有点儿沮丧:“虽然记不太清,但我好像是真的参与了。总得承担责任吧。” 言格嗯一声:“戚家肯定会请律师,如果他们死不承认,或者全推到你身上,怎么办呢?现在证据都湮灭了,怎么说得清?” “……”甄意苦瓜脸,“言格,你别打击我好不好?” “我只是陈述很有可能发生的事。”他很无辜。 他把录音笔递给她,“喏,等你把这个交给警察,至少,能让你爷爷和这件事撇清关系;确定崔菲和戚行远有嫌疑;顺带,证明他们一开始确实陷害爷爷,以此要挟了你。” 他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案情,只是关心…… 只是想为她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已经做到。 “谢谢。”甄意接过白色的录音笔,似乎还能感受到上边残存的他手心的温度,很暖。 “言格?” “嗯?” “你相信崔菲说的话吗?” “不信。” “哪里不信?” “她说艾小樱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骄纵孩子,这话说得像她和艾小樱当面对峙过。” 甄意蹙眉:“会不会看见崔菲和艾程偷情的不是齐妙,而是艾小樱?” “我问她问题,她已经开始抵触不答;而你问,她也开始把谎言和真相糅杂在一起,干扰判断。”言格道。 甄意叹气:“不是在警局。她不配合,我们也无法深问。而且现实中,即使人证物证俱在,也常常会出现多人符合的情况,关键看你怎么圆这个案件。” 还说着,身后崔菲追上来,声音十万火急:“红豆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从楼梯上滚下来?……戚行远我早说过你的……” 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她挂了手机,追上甄意和言格,急道:“你们开车没,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医院走廊里的气氛很……活泼。 戚行远和崔菲在诊断室内,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在外面。这三人里就大姐戚勤勤还算正常,戚勉和齐妙都是蛀虫。 才一天不见,戚勉左手绑了绷带,齐妙则换了一头十分丑陋的短发,两人斗嘴斗得十分惨烈。 甄意大致听了一些。 原来一直不和的两人相遇,因专用跑步机的事起争执。戚勉说想用哑铃砸死她,两人大吵一架。后来齐妙做引体向上,头发被一旁的器械绞住,健身房很空,没有客人,连服务员都没。 齐妙挂在单杠上痛苦地保持姿势,戚勉吓唬齐妙,说要打开旁边的器械开关,不把她放下来,却把她吊上去绞死。齐妙当然求他,结果,戚勉居然找来剪子,把齐妙的头发齐根剪掉…… 变成了现在,奇丑无比…… 齐妙气得发狂,拿健身房的器材把戚勉左手砸骨折了…… 甄意无语,这两个二十来岁的人是有多幼稚! 两人到现在还在吵。戚勉:“你够狠,知道爸爸准备淡出商界,什么都没你的份,发狂了?齐妙,告诉你妈,像她那样主动送上门想怀了孩子骗钱的陪酒女,一抓一大把。国家口号都说了,知识改变命运,不是大肚子改变命运 。你看看,你长了20多年,赔本生意吧。” 齐妙气得呕血:“你还想我打断你的腿吗?”“那我会找人把你卖到天上人间去。当然,你‘误伤’了我的手,爸爸不会说什么。可齐妙,别那么阴暗,发狂也别冲小孩子啊。和当年不一样了。你害我,害我姐,爸爸不会有反应;可你要是碰红豆,他会 整死你。” 甄意看一眼戚勤勤,后者跟没听见似的。 印象中,戚行远的长女一直冷静稳重,当年,她和胞弟一起被父亲打包送去国。戚勉游戏人生;她却靠自己的能力辗转多家知名企业,最终回到戚氏做高管。 齐妙冷笑:“不是我推的,我没碰红豆,是她自己走路不稳。再说,爸爸那么偏心红豆,你们不嫉妒?”“跟一个小屁孩吃什么醋?爸爸分给我和我姐的钱足够享受一辈子。不像你,嫁妆都没,还得跟在小三崔菲后边喊妈讨好她。讨好也没用,戚家不接受私生女。你只是陪酒女生出来骗钱的筹码。更何况,崔 菲生性太贱,在我爸心里早没了地位。要不是红豆,他休她几百次了。” 甄意稍稍抬眉。 齐妙面红耳赤,眼见要爆发,戚勤勤平淡开口:“阿勉,和女生吵什么?没风度。” 戚勉是听姐姐话的,立刻收敛。 但无疑,戚勤勤的那句“女生”用词微妙,她骨子里根本把齐妙当陌生人。 甄意漠着脸坐一旁。 来hk城这些年,她和戚家相交甚浅,豪门是非多,保持距离比较好。这段时间靠近一些,果然狗血一盆接一盆。 戚勉无聊了,四处看,见到甄意,调笑起来:“小姨~” 甄意凉淡地扫他一眼,抬手,拇指食指圈成一个极细的圈,做了个口型:蚯蚓。 戚勉一怔,斗不赢她,扭过头去了。 甄意做完这个动作,却有些迷糊,诶?案发那晚,她是不是对戚勉做过同样的动作? 言格察觉到她的异样,低下头:“怎么了?” “哦,我……” 话语被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是医生的嘱咐:“戚先生戚太太放心,红豆只是受了皮外伤,敷药就会好。” 这声音是,安瑶? 齐妙一见红豆就迎上去:“红豆乖,还疼不疼?” 红豆很怕她,小脸一扭,埋进爸爸戚行远的怀里。红豆个子不算小了,却还被爸爸抱在怀里。 齐妙不悦地蹙眉:“红豆,你为什么怕我?我……” “别说话了!”戚行远打断,“以后你来hk城就住酒店,不要再回我们家。” 齐妙脸直抽搐,强忍着。 他抱着红豆离开,崔菲跟在后边,回身看一眼三个“孩子”,居然十分温柔:“齐妙,我会劝你爸,等他气消了,我打电话给你。” 齐妙争辩:“小妈,我根本没……” 戚勤勤拉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而安瑶招呼完戚家人,一扭头看见甄意,还有她身边的言格,愣住了。但只一瞬间,便恢复了温柔笑容: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甄意见她目光只望着言格,那微笑简直…… 不是问自己,她便没吭声。 但,一秒,又一秒,走廊里一片安静,言格居然没理安瑶。 甄意察觉到不对,稍稍疑惑,扭头看他,他倒是平平静静的,跟没听见安瑶说话一样。 安瑶在甄意的注视下,有些尴尬,轻声: “言格?” 这下,他侧过头了:“有事?” 安瑶返身要进诊疗室:“你能过来一下吗?” 甄意的心微微一磕。 失落。羞愧。 他只是把她当需要帮助的咨询者;可她却不经意沉迷。 和他一起返回现场调查,那样默契无间,那样平静惬意。现在还不肯自拔,她一定是失去理智了。说什么想把他占为己有的疯话,他根本就不是她的。 ------------ chapter 36 安医生加夜班,她的未婚夫会送她回家吗? 这样体贴,真不像他这个魂淡。 甄意心中发酸,装不经意的样子,低下头。 余光里,身边的人影起身,走了。 她的心一点一点下沉,然后听见关门的声音。 心,彻底凉透。 缓缓抬起头来,她一人坐在夜深无人的医院走廊里,好安静啊。 甄意不知此刻心里是种怎样的感觉,做着深呼吸,独自起身离开。 转过走廊,经过洗手池,洗手。 深夜的医院,静悄悄的,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这味道,她最近才开始喜欢,因为会想到他非常干净而白皙的医生的手。 情绪一落千丈,她关上水龙头,立在纸白色的灯光下,心痛如麻,轻轻叹息:“言格,我还是那么喜欢你,怎么办呢?” 这样的倾诉,没有人听。 她想哭又想笑,安静一秒,最终选择了笑。 她笑自己这样好二,转身却猛地吓一跳。 言格立在拐角处,无声地看着她这个方向。 她魂都差点儿吓出来,定睛一看,却觉哪里不对。年轻男子身形酷似言格,相貌都有九分相似,但不是一人。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空,眼眸很深,带着稍稍的戒备和警惕,并没有看她,而是她身后。 他原本要走过来,可看见甄意就停住了,拧着眉心艰难地思考着什么,仿佛他要拿什么东西但甄意是个障碍物挡住了他的去路。 甄意回头看,没什么异样啊。 而他终于做了决定,沮丧的样子,一声不吭转回去了。至始至终没和甄意有目光交流。 甄意觉得诡异极了,突然想到什么,立马追去核实。见他进了安瑶的办公室,她跑去敲门,不等回音就推门进去。 言格和他都在里面,安瑶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见甄意闯进来,十分诧异。 言格稍稍困惑,不知甄意怎会忽然闯出来。 另一个“言”低头在玩魔方,手指白皙修长,弹钢琴一般飞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不知刚才闯进了人。 面前两个男人长得真像啊,甄意心跳如鼓,快从耳朵里蹦出来: “言格,我都不知道你有兄弟。” 她冲进来就为说这句话,着实古怪;但言格早习惯了她无厘头的行事作风,并不介意,平淡地介绍: “甄意,言栩;言栩,甄意。” 言栩听见言格叫他,立刻抬头望,眼神像孩子般纯粹。 言格轻轻朝甄意的方向偏了一下头,示意他。他的目光才渐渐才挪过去看甄意,变得空空的,极其短暂又垂下眼眸去了。仿佛甄意是某种看了会眼睛疼的东西。 安瑶心里有点儿恍然。 她万万没想到言格会把甄意介绍给言栩认识。以他对言栩的过度保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更何况,她太熟悉言栩的表情,哪怕是细微的。从他的表情,她看出来了,言栩之前就听过甄意的名字。 她隐隐觉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甄意在言格心中的位置,远比他表现的要深刻。 所以,只怕他的伤也比他表现的要深。 “言栩你好!”甄意大方地打招呼,“你和言格长得真像。” 言栩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玩魔方。 甄意不介意,心情大好,抬头冲言格嘿嘿地笑。她伸手进裤兜,左摸摸右摸摸,下一秒,言格的手机滴滴叫了一下。 拿出来一看,是甄意发的:“他才是安瑶的男朋友吗?点头或摇头。” 一个“才”字说明很多问题,言格转眸看她,真心佩服她的想象力。 她居然以为他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但终究,他配合地点了点头,于是,甄意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无声地放大。 她眼底眉梢全是笑意,越来越灿烂,咧嘴笑出了白白的牙齿。弯弯的眼睛只望着他笑,只对他一人。 言格的心里,忽然就没了声音。 这时,安瑶的声音插进来:“言格,你和言栩去停车场等我吧。我找点儿东西,甄意你帮我一下。” 言格他们先走了,甄意心情依旧好:“要我帮什么?” “伴娘的事想好了吗?” “好啊。” 安瑶反倒有些意外:“你不觉得尴尬了?” “我之前以为你男朋友是言格。” “哦,我以为你说见到前男友会不自在呢。”安瑶低头说。 “你看我和他像是不自在吗?” 安瑶没答,隔一会儿,问:“你还喜欢言格吗?” “嗯。”她倒大方承认。 安瑶不说话了,拿上包出门,走几步又问: “那你还会追他吗?” “会。”她毫不犹豫。 安瑶再次无话。 直到上电梯,她忽然开口:“甄意,不要打扰言格了,好吗?” 甄意只觉莫名其妙,败了兴:“关你什么事?” 安瑶没什么表情:“你从他身上得到的快乐已经足够不是吗?我今年回深城,学弟学妹们还在讲你的故事。坏女生把深城男神追到手。你一直是传奇,还不够吗?” 甄意觉得她不可理喻:“你说的这些虚幻的东西和我有半毛钱关系?我和谁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别人羡慕。我谈恋爱不是给别人看的。很多女人分不清喜欢的是光环还是人,但我不是这样的女人。所以你和我说这 些没有任何意义。” 安瑶稍稍脸红,或许,她误解了甄意对言格的感情,她原以为有杂质。 可是,既然喜欢,当初又为什么要那么对他?把他伤得那么惨? “甄意,你太随性,喜欢就疯狂地追,丝毫不顾他的感受,用尽手段强迫他和你在一起,你不觉得很过分吗?你认真想想,他和你开心过吗?你适合他吗?你和他相配吗?” 甄意不做声了。 安瑶的话句句刺痛了她的神经。 电梯镜里,她的脸变得冷漠: “那么关心言格做什么?我又不是喜欢你的男人,轮到你来跳脚?” “你!我只是为他好,像朋友一样关心。”安瑶脸通红,她说的是真话,“这些年都是我和他一起照顾言栩,生活很简单平静,我们都是相似的人。而你不是。” 甄意的眼眸渐渐冷却,电梯即将到底层,她忽然捶下紧急制停,电梯瞬间停住,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诡异而阴森。 甄意回头,光映在脸上,有些吓人,安瑶不禁后退一步。相对的镜子里,红光与人影无限重叠。 甄意盯着她,一字一句: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自私的女人。不会考虑为谁好,只会为我自己。如果我不喜欢谁,金钱名誉地位,一切都无法留住我;可如果我喜欢谁,一切都别想阻拦我;包括我喜欢的那个人他自己。” “所以,我的事,你少管!” 陡然间的戾气叫安瑶心惊。 甄意转身摁键,昏暗发红的电梯重回光亮,她恢复了淡定,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她穿着高跟鞋,柔软地弯腰凑近壁镜,微微张口,中指摸了一下嘴唇上的唇彩,动作相当妩媚。指肚从颧骨抹上去,在眼角绕了个弯儿。唇彩清柔的光衬得她眼睛又黑又亮。 安瑶看见满满的风情,颇感不屑。 甄意抹了好几下,满意了,才慢悠悠直起身,道:“知道他还没主,瞬间就想调情了。” 安瑶当没听见,面色平静。 她知道甄意向来不喜欢她,她亦如此。说实话,自从把言栩的哥哥当作亲人后,她就更排斥甄意,她不希望言格受伤,更不希望因为他受伤而让言栩不开心。 地下停车场,司机和言栩都上车了,玻璃黑漆漆的看不清。 唯独言格插兜站在车边,甄意主动认为他是等着和她告别,兴冲冲跑去他跟前站好,仰着头,笑得跟向日葵一样。 言格稍稍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微微颔首:“再见。” 刚要转身,甄意戳戳他的手臂,笑眯眯的:“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言格跟她走去一边,心里大概猜到是个什么情况了。 自他收到那条短信并点头后,甄意从头发丝儿到高跟鞋尖的气场都变了。每个眼神每个笑容……所有细微的肢体语言都在说一句话: 他被她盯上了。 性质和12年前的那次一样。 他波澜不惊,低下眼眸看她。 “刚才我发的短信,问题还没问完。” “嗯。”言格等她继续。 “第二个问题,你有女朋友吗?”甄意一点儿不羞,像少年时张扬,直直对视他的目光,毫不闪躲。 言格没回答。 她倒是把他看得死死的,下一秒,咧嘴笑了:“那就是没有了。” 他仿佛已有预感,知道她会说12年前那句话: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可,接下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稍稍收敛,张了张口,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转瞬即逝,继续笑:“嗯,我很开心。” 没有了。 这短暂的变化落在他眼里,其实不无失落。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沉默无言地对视几秒,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舍,慢慢踮起脚,仰头凑近他。 他双手插兜,笔直立着,并没有闪躲。 一寸一寸贴近,他发间的香味让她神思恍惚了一瞬,她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嗓音很轻,像羽毛: “言格,等我一下,先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 言格低眸看她,一瞬不眨,也不吭声。 她近在他耳边,鼻息温暖轻柔,掠过他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像在商量,表情却是高傲地命令。 她从来都是这样,那些年死缠烂打地追他,嘴上说“好不好啦,求求你了”,但其实没有哪怕一丝的卑微,就像他天生欠她的债,她是从他身上讨要她应得的。 “答应我,好不好?”她微微张口,在他耳朵尖上轻轻一抿。 她担心他会推她,飞快闪回来。 但他不会,表情淡静,其实心底起了波澜。 “就这么定啦!”她超满意他的反应,笑靥如花面对着他,念念不舍地一步,两步后退,袅袅转身。 走一步又转回身,善意提醒,“约定了哦。” 言格看她离开,眸光深邃,并未透露出任何情绪。他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走回车旁。才坐进去,言栩抬头,唤他:“哥!” “嗯?” “我喜欢她。” “谢谢。”车内很暗,言格的侧脸已看不清。 安瑶坐在言栩身边,默然不语。 她明白言栩是在对言格表示支持。而言格那句谢谢算是表态。她有点儿疑惑,她以为言栩和言家其他人一样,对“甄意”二字讳莫如深。难道,是她想错了? 汽车缓缓开动,言格刚要阖上眼睛闭目养神,车开过停车场的倒车镜,圆滚滚的凹面镜里,小小的甄意在车后追。 “停车。”他命令。 司机立刻踩刹车。 言格摁下车窗,甄意一溜烟跑来,身子探进去,一把死死捉住他的衣袖。副驾驶上有人回头看,言格眼神制止,那人瞬间回归原状。 甄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劈头就问:“喂,我们刚才没约好呢!你不会为了躲我,跑去美国毛里求斯埃塞俄比亚之类的地方去吧?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你穿着高跟鞋百米冲刺就为了说这句话?”他是个精神科医生,但偏偏很多时候都搞不懂她脑袋里装着什么。 “呃,你是担心我扭到脚吗?”她很感动。 “……我的意思是……不是可以打电话吗?”他们的确来自不同的星球。 “……”甄意对自己无语,“别岔开话题,你可不准躲我。” “你又不是瘟疫,我躲你干什么?” 甄意的手稍微松开,想了想,又紧紧揪住:“你可说话算话,要是敢玩失踪,我就炸了你们精神病院,把美美栀子他们全放出来。” 言格:“作为律师,说这种话合适吗?” 甄意瘪瘪嘴,彻底松开他,见他衣袖起皱了,又笑眯眯拿爪子给他摸平。言格垂眼看着,没动,也没阻止。 等她摸够了,他清淡地问:“这么晚了,没开车来吗?” 甄意一听,难道他要送她?如此良机,当然要撒谎:“没开。”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情相当诚实。 言格一眼看穿,说:“嗯,那去打车吧。”隔了半晌,还疑似关心,“注意安全。” 甄意:“……” 混蛋啊! 甄意站直了身子,恨恨地俯视他,在心里磨牙:臭小子诶,等你成了我男朋友,看我怎么收拾你!暖手搓脚捶肩揉背代步坐垫,一夜十三次叫你精尽人亡! 但“臭小子”头都不抬,没看到她咬牙切齿的表情。 甄意毫不介意,弯下腰,冲窗户里摆手,笑得可甜了,简直像迎宾小姐:“言格,再见;言栩,再见。” 言格稍稍颔首:“再见,甄意。” 而言栩低头不理,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甄意刚要转身离开,旁边车喇叭响,是一辆白色路虎。 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的尹检察官面容俊朗,抬起头,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甄律师没开车吗?我送你。”末了,意味深长加一句:“夜深了,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叫人不放心啊!” ------------ chapter 37 在法庭上陈词逻辑清晰,审问鞭辟入里的尹检察官,到了庭外,愈发看着外形俊朗,赏心悦目,微笑也愈发帅气。 甄意稍稍被他迷人的笑容闪到,想起有次和杨姿旁听他的法庭辩论,实在太精彩,她久久无法自拔,开玩笑地说:“要是能跟他学习,潜规则我也愿意。” 杨姿无语:“学习是假,潜规则是真吧。” 而此刻,偶像从天而降,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甄意条件反射地微微鞠躬:“前辈!” 她的恭谦和诚恳落在言格眼中有些陌生,他眸光凉淡,不经意移到尹铎身上。 后者没看他,专注望着甄意,调侃:“我有那么老吗?” “哈哈。”甄意爽朗地笑,“对了,我前段时间给你发过一份庭审策划书,想向你请教来着。” “嗯,我看到了。印象深刻。”尹铎笑容加深,露出酒窝,“只不过找我的人太多,一一回应,我会忙死。” 男人的自信和高傲展露无遗,但。 他说话一波三折。 “不过,回去的路上我们可以讨论看看。上车吧。” 如此良机,甄意当仁不让,兴冲冲跑去副驾驶,开车门时才想起什么,回头看,言格的车窗玻璃摇上去了,车已启动,渐渐驶远。 片刻前,安瑶坐在车内,望见甄意欢欣雀跃跑上车的样子,淡淡道: “甄学妹看上去好开心,尹学长他是在你之前的深中校草哦,听说平易温柔,好多女生爱慕他。大家似乎都很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生。” 比尹铎长得还好看的言格默然不语望着,这时,却撞见尹铎的目光,若有似无,隐隐带着一点儿气势。 尹铎竟还微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对言格点了一下头。 言格静静收回目光: “开车。” 甄意自然不知有人在背后说她,欢乐地坐上车,想起什么,一下子发窘:“呃,不好意思,其实,我有车。” “你没有。”尹铎说。 “诶?我的车就在医院门口。” “不在。” “啊?” “你的车停在消防通道上,被人拖走了。” “那里有消防标识吗?” “有,被树荫遮住了。”他很确定。 “……”甄意无语,看一眼手表,“呵,报警叫人拖我的车,大半夜的谁这么有公共道德?” “我。”他笑容放大,“谢谢表扬。” “……” 甄意印象中他温柔儒雅,没这么蔫儿坏,而且,这里面似乎有另一层微妙。 “为什么?” “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面对面向我请教的机会,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 把“意图不轨创造机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又自恋,不是她的绝技吗? 甄意觉得,她简直遇到人生对手了。 仔细一想,觉得有些尴尬,不知尹铎在想什么。 但一路上,尹铎真的只是和她讨论职业相关的事。甄意想,他叫人把她的车拖走多半是出于检察官的职业病。她笑自己自恋,随即抛到脑后。 可到了公寓楼下,甄意对他招手再见说谢谢的时候,尹铎来了句:“有点儿口渴,能去你家借杯水么?” 这话说得真叫人无法拒绝。 “……”甄意笑道,“那边有family―mart,我去给你买瓶水。” “唉!”尹铎无奈地叹气,“其实,我不是想借水,而是……想委婉地借用一下厕所,人有三急。” “……”这下真无法拒绝。 甄意心想自己一开始耍小聪明是否自作多情?究竟是她误解,还是他思维敏捷得无孔不入? 乘电梯去,一路都没有遇见人,尹铎寻常地问:“这栋楼入住率高吧?” “嗯,挺高的,因为现在太晚,所以看上去没人。” “那就好,很安全。” 一句话叫甄意心一暖,不动声色呼一口气。 尹学长这种男人,如果对谁上心,只怕那人真的很难招架。 他望着上移的数字,缓缓问了句:“这么晚了,言格怎么不送你回家?” “呃,他不是我男朋友。” “哦,抱歉。”话这么说,唇角却微微弯起。 开门进屋,家里有人,杨姿在厨房里煮面,屋子里香喷喷的。她租住的地方远,偶尔加班赶不上地铁,甄意给了她一把钥匙。 “意,过来吃宵……”杨姿回头看见尹铎,愣了愣,甄意这么晚了带优质男人回家? 甄意:“吃宵?拜托你把话说完整好咩?听着真淫荡。” 杨姿:“……” 尹铎:“……” 究竟谁淫荡? 杨姿忍不住多看尹铎几眼,心情难以平复,这不是她们的偶像尹检察官吗!还是她们中学的传奇学长呢! 眼见尹铎去了洗手间,杨姿把甄意拉到一旁,小声问:“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要不我现在走?” “没,他就是上来借一下洗手间。”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偶然遇到。”甄意看她,“阿姿,你不用先回房吗?” 杨姿刚洗完操,湿发披肩,穿着夏天的睡衣,下面只遮到腿根,上面胸口风光呼之欲出,且她没穿内衣,丝绸柔滑,隐约两个点…… “啊?怎么了?”杨姿仿佛不明白。 甄意还没来得及指她的衣服,尹铎出来了,目光有些尴尬地绕开杨姿,看甄意:“谢谢,先走了。” “嗯。”甄意送他到门口,折身回来,见杨姿脸色落寞,奇怪:“你怎么了?” “没事啊,”她笑笑,关心道,“意,你要注意保护自己哦。” “什么?” “这种事,女生会比较吃亏的。” “……”甄意黑线,“你不会以为我经常带男人回家一夜情吧?” “没有!只是你看到漂亮男人就恨不得扑上去,我怕你见到美色把持不住。” “哪有?”甄意皱眉,“我只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夸张,见到别人不会不知分寸好吧?我的不知分寸只会对言格一个人。” 她语气不开心,杨姿不免紧张:“是我玩笑说重了,不过,言格你也不能想了吧。” 一听言格,甄意很快又笑了,“他和安瑶没关系,等过段时间,我会追他。” “又追啊?”杨姿无语,“甄意,你现在二十多岁,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好意思么?女生这样追人,男生不会珍惜的。” 甄意摇头:“有的男人是这样,但言格不是。”“阿姿,言格他不会表达,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我说的话做的事,他心底都知道,都记得。这一点,我很确定。只因为是他,我才敢义无反顾地追,因为我的追逐不会被奚落,不会被嘲笑,不会被轻视, 也不会被拿来做谈资……” 她说了一半,摆摆手,“算了,你们都不会明白,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耸耸肩:“大家都觉得安徒生里海的女儿很可怜,我却觉得,她能爱一场,挺幸福的。” 杨姿的确不明白,但也被甄意眼中的守望弄得说不出话来。 她便不多说,转而问:“休息一个月,准备该上班了吧?” 甄意听言,支吾一声,还有两天,她要等着带崔菲去自首。 上班,只怕不能了。 想到这儿,她独自回房,走到阳台上。望着寂静的黑夜和城市灿烂的夜景,她在风中用力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给卞谦打了一个电话。 “哥,我把事情处理清楚了,所以,来向你坦白。”她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了。 说完,她如释重负:“我决定,要和表姐去自首。” 卞谦那边听完,很久都没有说话,最终,自责道:“抱歉,那天在关口,电话通讯不好,而后来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了。如果我能……” “你别这么说。”甄意打断,不希望他和言格一样愧疚,“是我自己处理不当。不过,说来好奇怪,我不太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可能是刺激之下短暂的记忆缺失吧。”卞谦说。 “或许吧,”甄意道,“如果执照被扣押,我可能就不能继续工作了。”说到这里,她有些难过。 卞谦却温和地宽慰:“没事,你好好表现,我想法官会从轻处理的,或许处罚个几个月,又会还给你。我认识律政司和律师公会的好一些人,需要疏通的地方,我会帮你。” 甄意感动得差点儿无言:“哥,你真好。”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的律师事务所就你最有前途,你可不能砸我的牌子。” 这天,精神研究所实验室跟着言格学习的研究生们都很好奇,有个女的从天而降,一直围着他们淡漠如水不染尘埃的男神仙转。 言格倒没怎么受影响,淡定自若干自己的事,偶尔搭理她几句,多半置若罔闻。 男男女女的研究生们开始骚动,但因为言格的个性,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探寻,也不敢问甄意。 甄意的想法很简单,崔菲给她打电话了,说明天去自首。这么一来,甄意的好日子也没多久了,当然要趁最后的一天时光和言格一起。 此刻,言格正在记录猴子进行药物治疗后的精神反应。甄意则一直托腮坐在旁边看。 和之前的模式一样,她兴致勃勃地观赏,他专心致志地做事,一室安静。偶尔有猴子吱吱叫,倒也清闲安逸。 她看久了,觉得他长得真好,怎么看都好看。一时忍不住,借着最后的轻松心情调戏,开口: “言格,如果你是一只包子,我真想把你吃掉。” “……” 典型的甄意语录:意思明显,直言不讳,不遮不掩,就是要让他直截了当地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丝毫不给误解的余地。 言格背对着她,头也不回:“抱歉,我不是包子。” “这也不妨碍我还是想把你吃掉。”甄意十分厚颜无耻,“在我眼里,你就是只包子,而我是小狗!” 言格:“……” 这样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事,还只有她干得出来。 小狗兴致高昂:“唔,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呢?豆沙包,奶黄包,叉烧包……能不能让我看看里面?” 她的调情简直露骨。 言格早习惯。比如前一个小时,她眉飞色舞地说:“言格,我知道很多种留住男人心思的方法,我看过很多书。” “……” “但目前,我还没男人可留。”她故作伤感。 “嗯,听上去真忧伤。”他清淡地回应。 “你帮我就好了。” “……” 和以往一样,不管暗示明示,他都淡定地不理;倒是笼子里几只猴子好奇地张望。 甄意瘪瘪嘴,继续趴在桌子上看他。 隔了十几秒,言格有意无意地问:“那么想吃包子,肚子饿了吗?” 她一下来了精神:“你和我一起去?”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不一起,她也会跟着他。 两人出去,言格问:“明天准备和崔菲去警局了?” “嗯。”甄意用力点了一下头,看上去并不怎么伤感。 “如果她不去,你会举报?” “是。但如果出现那种情况,会很麻烦。没有证据,我被拖下水,可她或许安然无恙。好在给她时间,她也终于做出正确的决定。”甄意深吸一口气。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一来她能自首,总比我举报她好;二来,不用担心证据问题。不然,她要是极力否认,案子就难调查了。” 言格低眸凝视她坚定决然的侧脸,静默不语,想起那晚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她想说什么却最终只说“我很开心”时的伤感和犹豫。 和这件事不无关系吧。 转过走廊,迎面走来小柯,他礼貌地打招呼:“言老师,甄小姐。” 言格微微颔首,甄意点点头,擦肩而过,走了一会儿,回头叫住:“小柯。” “等我一下,”甄意叮嘱言格,小跑到小柯身边,警惕地看了言格一眼,非常小声地说,“小柯,你们大家以后都要叫我师母。” 小柯讶异地看向言格,后者面色平静,像是默认。 绯闻终于坐实,得到一手独家消息的小柯开心地点头,负责任地承诺:“好,我会告诉大家的。” “到时,我请所有人吃糖。”甄意微笑。 过了明天,她有一段时间不能来这儿了,先给言格打个标签,让那些漂亮的女研究生们望而却步也不错。 她转身,步履温柔又规矩,知道小柯还看着,她特意走到言格身边,揪住他的衣袖,温柔道:“走吧。” 言格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对,想不出她又搞什么鬼。但他并没多好奇,也没有试图挣脱她的爪子,因为她绝对会整条手臂缠上来。 就这样走了没几步,甄意的手机响了。 电话里,卞谦的声音很平静,有些紧绷:“甄意,有个委托人点名要你帮他们打官司。给的委托费是宋依案的十倍。” “这么多?”甄意惊诧,但想起自身的事,准备拒绝,“老大,我……” “我知道你准备自首,但我认为这个案子可以帮你搞清楚你爷爷的那件事,”卞谦说完,又似有隐忧,问,“从今早到现在,你还没看新闻吧?” “没,怎么了?” “决定前,你先看一段视频。链接发你手机上了。” 甄意松开言格的袖口,打开免提,点开链接。 今早发布的视频,到现在已有上千万点击。 电梯闭路电视,黑白图像,没声音。电梯出现故障,轿厢卡在楼层中间,三分之二的高度埋在墙里,另有三分之一接触外界。 电梯里有个女人,试图从电梯门爬出去,可电梯下沉太深,没踮脚物,几番努力都没用。 外面忽然泼进透明的液体,女人浑身湿透,指着外面疑似叫嚷咒骂。没过一会儿,外面再度泼进透明液体,女人几乎癫狂。 甄意心惊肉跳,已有不好预感:“是恶作剧吧?” “很不幸。”卞谦说,“死的人你认识,戚氏集团老板的私生女,齐妙。” 齐妙。 上次见她,她还在医院里和戚勉争吵,对崔菲和红豆示好。 一瞬间,脑子像被谁撕扯了一下,甄意莫名晕眩,手开始发抖。 手心的视频里,女人飞快躲开电梯门,缩去角落;与此同时,有一团火焰落进电梯,轿厢内瞬间一片火海。烈火熊熊,火形的人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扭曲乱窜。 甄意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胸口像压了千钧巨石,喘不过气来。多年前的记忆,洪水猛兽般涌上来将她包裹,她快要窒息。 “啪”,手机摔到地上。 下一秒,她看见了言格,他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坚定,在和她说什么。可耳边太吵,轰鸣一片,她听不清。 言格似乎在叫她深呼吸,她很努力,可她无法呼吸! 满世界都是燃烧灰烬的味道,火光冲天,年轻的生命在惨叫,她被遗忘在最后的角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悲哀,绝望: 你们为什么都不来救我? “甄意,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甄意……”言格紧紧握着她的手臂,可她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小脸煞白,满眼惊恐。 在看到那段视频的时候,他就想阻止,可已来不及。 无论他怎么唤她,她都听不见了。 她浑身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像是陷入最深的梦靥,那惊惧如见了地狱的眼神让人心痛。 可终有一瞬,她眼中的水光,缓缓地,散开了。眼神变得安静而镇定,波澜不惊,非常陌生。 “言格。”冷淡,傲然,不是甄意的声音,“你回来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凝视着她,唤了声:“甄意,看着我,我是言格。” 她的目光瞬间呆滞下来,渐渐,晶莹的眼泪弥漫眼眶,水光一漾一漾,无声地,寂静地,揪人心。 “言格,”她虚弱而委屈地喃喃,“你回来了?” 他的心蓦地一痛,失而复得般把她收入怀中。片刻前,他再一次擅自使用催眠术;让她晕倒在他怀里…… ------------ chapter 38 16岁前,甄意遭遇过两次火灾。 第一次,她以为爸爸妈妈会救她,但救她的,是姐姐。 第二次,她以为言格会救她,但救她的,还是姐姐。 有次妈妈做饭,中途遇到学生有事,撂下家里就走;小甄意肚子饿得不行,爬上灶台翻东西,不小心打翻汤锅,她被开水烫伤,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丝毫不知道火已熄灭,煤气正嘶嘶外泄…… 但那次,奇迹般没起火。 有一对把人家孩子当自家养,自家当狗养的父母,甄意的童年等于自娱自乐。 长大一点,她在妈妈班上读书,小小的个子坐最后一排。她太调皮捣蛋,总溜去操场玩,妈妈用绳子把她的脚拴在桌子上,下课才开锁。 可妈妈下课总和学生谈心,忘了她。 她坐在后门口,眼巴巴望着玩闹的同学们,心快痒死。有几次要尿尿,憋得满脸通红,憋不住弄得一教室的味道,受尽嘲笑。 第一次大火就在那时。 午休,孩子们全趴在桌上睡觉,不知怎么起了火。 中午,整个学校在沉睡。 甄意热醒来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孩子们纷纷醒来,哭喊一片。甄意隔门近,想跑,可脚绑在桌上。她力气小,脚踝磨出了血,也拖不动连排的桌子。 孩子们能跑的往外狂奔,被火势拦住的凄厉大哭,喊老师喊妈妈。 他们的妈妈没有来,甄意的妈妈来了,还有爸爸。 他们一遍遍冲进火场救孩子,却没看见后门的甄意。她伸着小手,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其实,她的位置很安全,近门,离火远,其他孩子的生命更紧急;可她也只是个孩子,不懂比较分析,她害怕。但他们没看见她,或许以为她像平时一样溜去操场玩了。他们救出17个孩子,爸爸成了“烈士”,妈妈重残自杀;电视报纸歌功颂德,号召广大教师职工学习这对教师夫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小家为大家的 崇高精神。 获救学生的父母带着孩子在灵前痛哭磕头…… 记者追问跪在灵前披麻戴孝的小甄意:“有这样英雄的爸爸妈妈,你为他们感到骄傲吗?” 骄傲吗? 她真的很怕火。 可高中的时候,竟再让她遇到一次。 那时,甄意高二将近尾声,而读高三的言格临近毕业;高三学生们争分夺秒地学习,言格却一如往常,下课的时间全陪她。 甄意丝毫不担心,言格学习那么好,轻轻松松可以考hk城大学哩! 她那时开始爱学习了,和他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让他教她解题。 等他上大学了,她的高三得好好学习才能不那么空虚,才能考去离他最近的大学,在同一个大学城里啊。 高三的学长学姐各奔东西,她这留下的高二生比他们还伤感。每天趴在他们班的窗台上,看着他们撕书折纸飞机,她难过死了。 言格走了,她会想死他的。 那个暑假,不知是不是和她同样怀念,言格每天都陪她,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轧马路。偌大的深城,他们走遍了大街小巷,山林海湾。 他没有参与班级的任何同学聚会,一次也没有。 有天傍晚,甄意吃着冰淇淋,攥着言格的手在路边走,偶然遇到一群言格班上的同学。大家都热情,说有聚会邀请言格去,说聚会那么多次言格一次也没出现。 言格不为所动;但几个和甄意熟识的男生撺掇:“甄意,一起玩儿嘛,以后我们上大学了,就不容易见到了!” 甄意看言格,眼神期盼。 他同意了。 ktv里很吵,言格安静坐在角落,安瑶她们很多女生邀请,他都拒绝;而这毕竟是高年级班上,人多话筒少,甄意也不唱歌,乖乖坐在言格身边,让他给她剥荔枝吃。 他剥荔枝的姿势真干净,不像她,总弄得手上全是汁水。 中途,他出去接电话。 她坐在原地,听旁边几个女生在恭喜安瑶,大意是她要去美国名校西北大学读书,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安瑶察觉到甄意的目光,关心地问她之后的打算。 甄意说,她想好好读完高三,然后考去hk城,和言格在一个城市。 话说完,安瑶稍稍抬眉,和几个女生交换了目光。 太明显。 甄意问:“怎么了?” 安瑶眼神很怜悯,笑笑:“言格要去哈佛,你不知道吗?” 甄意的心一下子凉透。 其他人也是惋惜可怜的模样,看来都听说了。 早该知道,对她来说已经遥不可及的hk城大学,根本就留不住他。 甄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一个人偷偷躲在洗手间里抹眼泪,外面歌曲混杂,她的心荒凉无声。 蹲在隔间里哭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到整栋楼尖锐凄厉的火警,她惊得停了哭泣,想跑出去,门却不知为何拉不开了。 很久很久,都没人知道她在那个角落,也没人来找她。 和她一起进ktv的人,在火灾爆发时,没一个想起她。言格,也没有来。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言格坐在她身旁,眉眼清秀,注视着她。 此刻看到他,恍如隔世。 那天,她困在烟雾火焰中,恐慌,绝望,可他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很多天,都再没有出现。 就这样不辞而别,连一句分手都没有。 她不明白。 分明,前一秒,少年把胖嘟嘟的荔枝放在她手心,拿着手机出门时还回头看她,眉目如画;后一秒,就是8年之后疏离的背影,说已不记得她。 甄意不知自己是怎么昏迷的,只知痛苦万分,无法自拔,却在一瞬间得到解脱,陷入安宁的梦境。 她坐起身,揉揉太阳穴,把所有的情绪收进心里,没事人一般笑笑:“这几天熬夜,居然累晕掉,真丢脸。” “是吗?” 甄意“嗯”一声,面对他,头一次无话可说,四处看看:“对了,有人打我电话吗?”她的手机不在身边。 “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静音了。” “噢,谢谢。” 她划开手机看,卞谦的未接来电,崔菲的一条短信:“明天就不去了吧。”她反悔,不去自首了。 “言格,”甄意垂着眸,不看他,“我想多要一点儿时间,我想接这个官司,就当最后一次。或许不对,但我觉得这件事一定和艾小樱的死有关。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一定去警局。” “嗯。” 甄意起身:“那我……出去打电话了。” 言格点头,目送她离开。 下午的阳光洒进来,他的侧脸笼进光线里,几乎透明。 刚才让她睡着,其实很险。 把昏迷的她抱进休息室,他忽然有很多事想问她,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她说的都会是真话。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凝视着沉睡的她,足足一刻钟,却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不确定在她的脑袋里,那段记忆是否清晰。 说来奇怪,12年前,她闯进他的生活时,家里人就把她的细枝末节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他不肯看,也不想看;8年前,他们分开后,他才开始关注她的过去。 重逢那天,他撒谎了,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甄意走上走廊,给卞谦回电话过去。 想想卞谦口中的巨额委托费,甄意已有猜想:“嫌疑人该不会是戚勉吧?” “是,他已经被捕。” 被捕? 看来证据确凿。 甄意:“好,我先给他办取保候审。”“你决定了?”卞谦不觉得意外,但情绪上有些矛盾,“我知道你会答应,因为我感觉这个案子会和你爷爷的事有关。但我又有些担心,小意,你要想清楚。这案子非常危险,是公众在互联网上见过的最惨无人道的一幕,比之前接触过的一切,比林子翼比宋依还要恶劣。林子翼和唐裳的案子里,你代表唐裳,公众站在你这边;后来宋依杀害林子翼,但大家同情她,影迷怀念她,所以没让你名声受损。可这次… …” 甄意吸一口气,名声对她,已是最后的光辉:“我明白。这个凶手不管有任何理由,他手段太残忍,完全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悯。” 卞谦提醒:“如果戚勉不是凶手,很好;可如果他是,不管你能力如何,以后你在律师这一行,都会很难做下去。” 本来就做不下去了啊! 但,只要当律师一天,就…… 甄意心里想着言格的话:“制约我的不该是道德,而是制度。即使他是凶手,也有说话的权利不是吗?” 收了电话,回头。言格站在门边,刚才的话,他都听到。 “决定了?” “嗯。”甄意爽朗道,“医生不能挑病人,律师也不能挑委托人啊。” “说的真伟大。”他语气中有一丝不经意的柔和。 “你不是这样?难道你会见死不救?” “看心情。”他淡淡道,完全没心理包袱。 “心情?”她差点儿笑,“你还有心情?” 言格看她:“是的,我也有心情,只不过没什么起伏。” “和我在一起,你心情好吗?”她真是无孔不入。 言格不答。 其实,认识她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心情。 他另起话题:“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甄意狐疑:“言格,你最近真的对我……呃,怎么这么好?” 她瘪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得像你很不喜欢似的。”言格说。 甄意一听,咧嘴笑:“那我叫你跟着我,行咩?”见言格疑似要拒绝,“你可以帮我判断警察啊当事人啊有没有撒谎!” “你把我当行走的测谎机器吗?”言格不客气地问,嗓音却低醇。 行走的机器? “言格,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被你挑逗了……” 究竟是谁挑逗谁? 言格干脆不理她。 他终究陪着她去警局。 警方的证据非常充分,比甄意想的棘手。 他们遇到了来配合调查的戚家人。 甄意问戚行远:“我想知道你能承受的最坏的情形是什么?” 戚行远脸色并不好,仿佛努力克制着情绪:“阿勉不会做这种事。我付那么高的律师费,意思就是不论如何,都不接受死刑。不论如何,我儿子都不能死。” 甄意:“我会尽力。” 崔菲在一旁淡定看着,戚行远一走,她带甄意到一边:“杀死艾小樱的凶手齐妙死了,我们没必要自首了。” 又道:“的确不能接受死刑。那等于坐实了纵火杀人,对戚氏的名声会是重创。” 甄意忽然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可崔菲意味深长说了句:“甄意,付钱的是行远,你是给他办事的。” 甄意隐隐觉得不对。 戚家,在收买她? 司瑰带甄意和言格去隔间里旁观戚家人的陈述,才进去,门被推开: “甄意!” 是尹铎,穿了件休闲款衬衫,大方又不失轻松。他走到甄意面前,低头微笑:“真有缘,这次要做对手了。” 这次的公诉人是他。 甄意兴奋道:“非常期待。” 言格听出她话语中的期盼和激动,目光挪过来,她眼睛似乎在闪光,脸颊像被光彩点亮,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看上去鲜艳而明媚。 却是望着尹铎。 莫名……不太气顺…… 他稍稍蹙眉,心想,一定是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站了太多的人,太挤了,让他不自在。嗯,就是这样。 所以,多余的人应该出去…… 他平静地看一眼那个多余的人,后者却笑得温柔,对甄意说:“我也非常期待。” “甄意,如果遇到什么难题,可以向我请教。” “谢……” “但这次我不会给你开导。” “……”甄意无语,“学长拿我开玩笑吗?” “没。”尹铎笑了起来,“说真的,要是觉得压力大了,怕输,可以和我谈。” “哦,好……” “但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甄意又气又笑,反而乐了。 笑点在哪里?言格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司瑰见他们“相谈甚欢”,趁机看言格,他站在一旁,表情不显山不露水。怎么看怎么不在乎。司瑰想起那晚甄意失控大哭,替她心疼。 甄意停了聊天,走去言格身边,看他静默不语,做口型: “你吃醋了?” 他看她,眼神不太明白。 她反而有些刺痛,瘪嘴:“刚才。” “没。”非常简短。 “……”甄意没话说了。 第一个接受问询的是戚行远,表情悲苦。据他所说,那天戚氏旗下某边缘公司召开产品发布会,不是大事,不需要他出场。他一直在公司。他反复表示,戚勉不会杀人,说到激动处,几次哽咽。 警察问起戚勉平日的个性,他说他脾气暴躁易怒,常常会和人打架。 接下来是崔菲,她那天在二楼的发布会大厅里应酬,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崔菲态度较随意,毕竟艾小樱尸体被发现后至今没线索,现在连齐妙也死了。 她对戚勉的评价很差,甚至连死者也踩,说:“齐妙比戚勉更恶劣。” 警察无意间问及艾小樱,崔菲陷入沉思。 警察关注到:“想起有用的线索了?” 崔菲犹豫:“外公寿宴那天,我隐约听见艾小樱说,看见她爸爸和齐妙抱在一起亲……似乎是这样,印象不牢。” 甄意挑眉,这…… 崔菲在故意透露线索? 最后的戚勤勤最冷静,说她一直在大厅,没上去过客房;又说爸爸准备把那家公司分出来给齐妙。 警察问会不会戚勉嫉妒齐妙得了公司。 “那个边缘公司只是个零头,从现场寥寥无几的新闻人就可以看出发展前景惨淡。”她始终面无表情,只在说起戚勉时稍有松动。 “我弟弟收留过三只流浪狗,养得很好,这样的人,不会把人活活烧死。” 从隔间里出来,甄意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忽听戚勤勤叫她:“甄律师!” “嗯?” 走到一边,她低了声音:“我想以戚勉的名义给你付钱。” “可我已经收了你爸的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时,不知哪儿跑出一个小女孩,撞到戚行远的腿,他蹲下来给小女孩擦花脸。 戚勤勤远远看着,淡淡道:“他很喜欢小女孩。” 甄意以为没听清:“什么?” 戚勤勤不说了:“我见不到阿勉,麻烦你多关心他。如果他衣服脏了,请给他买干净的。” “好。” 甄意回去言格身边,咕哝:“我怎么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怪怪的?” “因为都在隐瞒和说谎。” 彼时,他们走出了大厅。 “你看出来啦?” “嗯……”话没说完,他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事,要先走。 司瑰无意回头,见甄意站在大门口,雕塑一样执着地望着。 外面飘着细丝丝的雨。言格快步走下石阶,去停车场开车离开。 甄意站在台阶上,目光始终追着他,那个眼神,不悲不伤,安静的,悄悄的,欢喜着,雨丝飘在她脸上头发上,她犹不觉,兀自守望着。 司瑰在她身边站定:“你这样望着他,他从不知道,也从不回头。何必呢?” 她心疼,“甄,算了吧。或许他不是你的那杯茶。” 甄意摇摇头。 不能算了。 虽然她也搞不清为什么那么迷恋他,但她只爱他,12年。 “甄意,喜欢他的感觉是什么?” “安全。” “安全?”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但我希望他爱上我。我很努力,希望他爱上我。因为我知道,他是那种爱上谁便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如果他爱上我,就再也不会离开我。我很确定。” “可,这样多辛苦啊!” “不辛苦。”甄意微笑,“因为,你刚才说错了。” “错了?” “嗯。”甄意望着细雨中那修挺的背影。 “我不觉得辛苦,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我留在原地看他,而且,他每次都会回头,每一次。” 话音未落,司瑰的心一滞,因为: 细雨纷飞,走到车门前的那个男人,回头了…… 虽然已经看不清表情,但他的确看着甄意的方向,没错,静止了两三秒。 再看甄意,她凝望着他,就那样,纯粹而专一,平静而安宁地,幸福了。 她不悲不伤,伫立守望,而他,报她一次回首。 司瑰从此记住了那一刻甄意脸上的笑容,幸福,满足,痴虔。 还有那一刻,甄意骄傲而温软的声音: “每一次。” 其实,有件事,甄意不会记起,言格也早已忘记。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第一次相遇,不是12年前的街边;而是更远的17年前。 小学时的那场火灾,医院里混乱一片,孩子和家长的哭声不绝于耳。 小甄意没有哭,她躺在担架上,很安静。因为不哭,医护人员都忘记她了,把她遗留在角落。她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想自己爬去找医生,可她动不了。 她的衣服破了,小孩子平坦的胸部和腹部全露在外面,又冷又痛。 一波波的记者在摄影,实时报道火灾惨状。 她愣愣的,盯着摄影机,很羞愧。小手用力抓,可衣服撕裂了,遮也遮不上。 有人认出她是英雄老师的女儿,更多的闪光灯对准她,歌颂伟大的老师舍己女救他儿,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骄不骄傲? 她懵懂又惶恐,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几乎没穿衣服,窘迫得想钻地洞。 可就在那时,有个小男孩走过来,把他小小的海军款风衣盖在她身上,她瞬间被包裹起来,只露出脏兮兮的头。 那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脸庞干净俊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甚至没做停留,转身走了。 只一瞥,她都来不及记住他的脸。 是没有记住啊。 可5年后,她路见不平拔出棒球棍打退一伙小混混,一转头,看见了一个如清风般漂亮的少年。 那一瞬,莫名其妙的,毫无预兆的,不可解释的,她对他一见钟情。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 chapter 39 甄意坐在车后座,闲适地和言格打电话,上次在警局,他说戚家人都不对劲。甄意也有相同感觉,所以和他探讨。 言格在工作,那边隐约听得见小鸟或老鼠的吱吱叫,他的嗓音透过电话,平而缓,很好听: “先是戚行远,他很悲伤,说不相信戚勉杀人,可很快,他又客观冷静地说戚勉个性暴躁,甚至在警察没问的情况下,主动说他常常打架。” 甄意:“对。崔菲明显不想让戚勉活,戚行远则做得比较隐晦。他表面上想帮戚勉,其实不是。齐妙死了,他们都不悲伤,你说,是不是齐妙知道了艾小樱死亡的真相?” 言格停了半秒:“你很肯定,还问我做什么?” 甄意咧嘴一笑:“哈哈。对了,戚勤勤说到一个细节,她爸准备把那家公司给齐妙,可上次在医院,戚勉还说他爸不会给齐妙一分钱。我怀疑他们想收买齐妙,用钱堵她的口。不过……” 言格等了一会儿,听她没说话,才问:“什么?” “崔菲说齐妙和艾程搞在一起了……” “她的表情在撒谎。”言格语气肯定。 “这么说,他们纯粹是想把艾小樱的死和齐妙扯上关系?” “嗯。” 甄意揉眉心,脑子里忽然回想起戚勤勤的那句话。 “言格?” “嗯?” “你对戚勤勤的印象怎样?”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戚勤勤肯定知道什么,可她却不说。” 言格沉默半晌,评价:“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非常理性。” “为什么?” “她不说废话,接受闻讯时说的每句话都有意义,比如她说戚行远想把公司给齐妙那句。她也不会感情用事地说不相信戚勉会杀人,而是举了个小狗的例子。” 的确,甄意当时听到这句话时,都心头一软。 “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不是很关心戚勉吗?”甄意蹙眉,“不过,她的确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说,戚行远很喜欢小女孩。”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 过了好一会儿:“你能弄到证据吗?” “呃,不能。”甄意咬咬唇,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声道,“知道啦,我不会分心的,先把戚勉管好。” 她这样小声小气商量顺从的语气,他那边又没声音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古板地说:“没事先挂了。” 拘留所里不算宽敞的会面室内,一张长方形桌子,戚勉双脚铐在椅子上,精神颓废,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落魄极了。 对面,甄意稳稳当当坐着;江江和杨姿作为她的助理律师和记录员分坐两旁。 体验了几天阶下囚的日子,戚勉极度愤怒,一开口便是诸多不满:“为什么是你做我的律师?崔菲叫你来害我的吗?” 还真是幼稚又自我中心。 甄意双手叠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我混到今天的位置,也是一步步努力打下来的,牺牲我现在的位置去害你,你照过镜子吗?”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奚落,戚勉脖子梗了起来: “好,我不怀疑你的专业素养,你现在给我办取保候审,让他们放我出去。”他颐指气使,不耐烦地挣了一下脚链。 甄意目光平淡,说出口的话像新闻联播:“电梯放火烧人,情节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你的嫌疑非常大,而且有出逃的资源和能力,所以,抱歉。在判刑之前,你会……” “我会一直关在这里?”戚勉炮仗一样差点跳起来,“那你说什么屁话!要你来有个p用!” 甄意扬了扬眉梢,挑衅又骄傲,慢慢道:“在终身监禁,监狱,和惩教所之间,你会看到我的屁话有什么屁用!” 戚勉静止几秒,在想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杨姿心虚,律师要和委托人合作的呀,甄意这样做不怕委托人投诉换律师吗?她偷偷看江江一眼,江江耸耸肩,一副她就是这么拽我完全没办法的表情。 戚勉终于明白了甄意的话,瞬间一脸崩溃,咆哮: “他妈的你都给我定刑了还辩护个屁啊!告诉你,我没杀人,齐妙不是我烧死的。你说的什么死刑死缓无期,我一样都不能接受!” 甄意不去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言归正传:“既然你不能接受,那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保证,从你说的事实里,帮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不知是她话中的承诺,还是她虔诚的语气,片刻前暴躁的戚勉安静了下来。 杨姿不自觉多看了甄意一眼,她的侧脸相当专注,因为专注,白皙的脸颊上仿佛笼了一层光,让人挪不开眼。 杨姿有些佩服的,戚勉一开始就不配合,可甄意的言行无疑让他的心理坐了一次过山车,此刻,他的防备应该松懈了。 果然。 戚勉低下了头,低声而无奈:“那天我本来就不想去,可崔菲说我爸让我去。骗子!我爸自己都没到场。三流公司的发布会很无聊,我待不下去,就上楼。可酒店标识不明显,我找错地方,走了正装修的楼梯间,出来正对着员工电梯, 就看见……电梯轿厢沉在井道里,只露出几十厘米的口子,里面全是火,齐妙像个火球在打滚。我很害怕,立刻跑了。” 甄意听完,没问细节,说:“这是警察给你做的笔录,我看过了。说实话,我不相信。戚勉,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戚勉肩膀颤了一下,缓缓抬头,直视甄意。 年轻女孩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汪无波的水,装了太多深不可测的东西,戚勉咽了下嗓子,听甄意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是真……”戚勉头点到半路,只听“腾”地一声,甄意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 戚勉慌张失措。 杨姿和江江对看一眼,也跟着出去。 甄意抱着手立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玻璃观察戚勉,脸色阴晴不定:“他还是不肯说真话。” 杨姿担忧:“甄意,我们都知道他在掩饰。证据都板上钉钉了,他还不配合,你小心别被他拖下水。这案子影响那么恶劣,你要替凶手辩护,会被人骂死!你想清楚啊。” 江江也着急,像哭腔:“意姐已经签了委托书,不然她也不可能进来和戚勉见面。” 杨姿脚软,可以想像开庭后,她跟着甄意走到哪儿被记者追问辱骂到哪儿的画面。 她真不明白甄意已有大好的基础又何必趟这浑水,还是说人对名声与关注的渴望太强,即使是反面的关注度也在所不惜? 甄意跟没听见她俩说话似的,低头看一眼手表,5分钟过去了,心理施压已经足够。 “别抱怨了,开始干活吧。”甄意推门进去。 刚才甄意中途跑出去,戚勉本就忐忑,他一个人锁在屋子里,等了好久她才来,他快给逼疯,抓狂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救我出去?” 甄意款款坐下,不徐不疾道:“有没有把握让你不死,都是个难题。” 戚勉一锤桌子,恨不得扑上去:“那要你来干什么?” 看守推开另一扇门,吼:“你给我老实点!” 戚勉哪被人这样训过,狠狠剜他一眼,极尽憋屈地安分坐回去。甄意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奚落:“又想出去,又对我撒谎。戚勉,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毛线吗?现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帮你的就是我,你还跟我内讧,你是真搞不清楚状况?以为你是林子翼,拿钱能解决问 题?” 她从江江的手中抽出一张打印纸递到他面前,细细的嫩白的手指在上面狠狠戳了几下: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网友投票,98%的人废除终身监禁,判你死刑,不得死缓;另外2%选择其他,因为他们认为把你活活烧死比较恰当。” 戚勉盯着纸,脸色惨白。 甄意靠进椅子里:“现在你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法官大人说他会依法办理,不受舆论的影响,给你一个公正的审判。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戚勉手指抓着桌沿,轻轻发抖,这下,他终于松口:“可我没救了啊,人证物证都在。” “你先诚实地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事,再由我来判断你有救没救,行吗?”甄意说。 杨姿发现,她总在不经意间就气势十足。 可戚勉还是为难又纠结,杨姿觉得他就是凶手,哪个凶手在对律师坦白时都会有心理障碍。 甄意放缓了语气,道:“戚勉,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不会说出去,我们签了保密协定的。” 戚勉低头,眉心深深蹙起,嘴唇颤抖,可就是开不了口。 沉默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 甄意看一下手表,开头一分钟内,戚勉的心理防线会渐渐脆弱,达到低谷;可如果经过这段时间,他还是没开口,说明他的防线再度筑起,渐渐上升。短时间内不会开口了。 甄意判断清楚后,不再等他:“既然你不说,那我来问。首先说一下你的杀人动机。” “手机录音。”她示意杨姿,后者摁一下录音笔,里面传出戚勉阴冷的赌咒:“齐妙我警告你,你再敢害我,我就杀了你!” 戚勉挣了一下:“我和警察说过,这只是一时的气话!” “抱歉,这会成为法庭证据,找判定犯罪事实时,非常关键的杀人动机,你有了!”甄意递给他一张纸,在“杀人动机”那一项,画了个勾。 画完也不管戚勉的眼神,看向江江,江江打开文件夹,念道:“法证人员在电梯门,地板上,发现了你的指纹,脚印。” 戚勉:“我是看到火跑过去,被吓到,又跑开了。” 甄意:“不好意思,我的助手没说明白。证据显示,脚印有两个往返,戚勉,你来回了两次。非常符合杀人凶手返回去看现场的心理习惯。” “ok,恭喜你,找判定犯罪事实时,非常关键的物证,你也有了!”甄意探身,够着手在那张纸的“物证”那一项,画了个勾。 她画完,直起身子,居然打了个响指:“江江,继续。”“第一位酒店员工于下午3点正看到你从电梯间跑出去。闭路电视显示,往电梯里泼易燃液体的时间是下午2点59分10秒。起火时间是3点02分38秒。正是在3点04分左右,第二位证人看见你拿着打火机跑出 来。”江江长期跟着甄意做事,不知不觉学会了她冷酷又飞速的语气。 “警方找到了易燃油漆桶,里面有残余的汽油和油漆混合物,还有嫌疑人指纹;另外警方在嫌疑人房间找到视频中出现了一角的zippo打火机。同样,在嫌疑人家里找到了监控器一角出现的深色运动鞋。” 甄意干脆把那张纸拉过来,一连串的划勾:“人证,凶器,犯罪工具全部齐了。” 这一串动作让戚勉面如死灰。 甄意把纸推到他面前: “就连我是你的律师,我都只想问,戚勉,你为什么要杀齐妙呢?” 戚勉瞪着眼睛,刚要说话,甄意抬手拦住他:“我其实不用问,警方已经调查清楚,你和齐妙一直不和。你还小的时候,她妈就勾引你爸,经常闹事。你把她和她妈妈当做是破坏你们家庭的罪人。积怨太深。前段时间你们还在健身房争执,你剪了她的 头发,她打断你的手。” 戚勉不说话,这一瞬,反倒冷静下来,不像之前那样暴躁张狂,脸色变得冷峻,下意识地咬嘴唇。 甄意从他的肢体语言判断,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性,在思索,他会决定配合。 所以,她的语调也平静下来,带着安抚: “戚勉,刚才我对你说,告诉我真相,我替你争取最大的利益。意思是,我可以为你争取任何一个律师能替你争取到的最大的利益。关键是,你,究竟想不想要?” 杨姿讶异,甄意这句话几乎等同于说“我是所有律师里最好的”,她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和霸气。 扭头看,她的侧脸认真而专注,毅然决然;而戚勉显然被她自信的话和语气震慑,他信服了。 戚勉嘴唇颤抖,像在哽咽,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甄律师,我也知道,我这次死定了。” 甄意摇头:“先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我是去了两次。那些物证人证都是真的。我知道我完了。因为第一次,我的确提着桶去了,全部泼在电梯里,齐妙的头上。但是……” 他张了张口,目光闪烁,起了水雾。 甄意没问,等着他。“但是……”他头一低,眼泪砸下去,“我泼的,是水。” ------------ Chapter 41 医院外有车等着。上去后,言栩也在。甄意诧异,言格发短信不是取消和言栩的见面,而是叫他来? “言栩!”她和他打招呼,他照例跟没听见似的,玩ipad;甄意望一眼,他不是在玩游戏,而是用天文软件计算星星参数,他手中是深邃的星空。 “好神奇。”她赞叹。 还是不理她。 甄意在精神病医院混那么久,大概猜得到言栩有严重的自闭症,不是他不理她,而是他真的感觉不到她。 看不见,听不见,感受不到。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单纯的世界里。 言格不上班的时候,生活很简单:陪言栩。 所以他才会和安瑶出现在商场,寿宴,这些时候言栩都在,只不过甄意没看到。 甄意看言格,他却看弟弟。 她瘪嘴,暗骂他“弟控”,骂完心却软了。 午后的阳光轻快又慵懒,透过黑色玻璃,薄薄柔柔的一层洒在他脸上,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暗影。因为光线,他五官看上去愈发立体,眼窝的阴影也更深。 他看言栩的眼神,虽然还是平静,但带了一丝和顺与包容,带着亲情,那样认真,那样专注。 甄意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只会对他的家人露出这样的一面吧,如果她成了他的家人,他也会这样看她吧。 言格,我好想成为你的家人,好想,好想。 她深深望着他,含着她的小小愿望,心底又晴朗又哀伤。 这世上,让她喜欢让她上心的东西,没几样;这世上,值得她拼尽一切追逐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言格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便撞见甄意的眼神,笔直而又温柔,执着而又虔诚。 他愣了愣,仿佛心被什么撞了一下。 “看什么?”他嗓音清雅,低低地问。 她唇角牵起,笑容纯真,像奢望着糖果的孩子;说:“好羡慕。” 听起来无厘头,言格却懂了,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就这样,一路安静去到目的地。 江江和杨姿在酒店等候,见到甄意和一对美男子出现,惊异了。 杨姿更诧异,甄意又追到言格了? “嗨,言格。”她热情地打招呼。 言格目光挪过来,思考了一秒,微微颔首:“你好。” 他对她没印象。 杨姿略感沮丧,好歹学生时代,她是他女友的闺蜜啊。 江江神经粗,看几秒美男后,立刻望向偶像:“意姐,确定做无罪辩护?检方证据确凿,难度是不是太大?” 甄意笑:“不是看有多难,而是看我们有多努力。” 一行人先去失火的员工电梯,位于楼层角落。 一场火烧过,井道、厅门、沉没的轿厢黑黢黢的,内壁粘着几处残渣,怕是齐妙的躯体烧得贴住。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空气中似乎有人体烧糊的腥味。 杨姿作呕,捂嘴跑去洗手间。 甄意拧着眉,很恶心。神思晃了一下,眼前出现火光。她扶住额头,有点晕,下一秒,被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握住。 她蒙蒙抬头,撞见言格沉静的眉眼,他握着她的手臂,声音低缓:“甄意。” 她不受控制地看他的眼睛,澄澈明净,很深邃。 心莫名安宁下来,渐渐回过神:“嗯?” “后退一点。电梯附近可能残留有毒气体。”他说谎也泰然自若,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哦。”她听话地远离。 心中疑惑:齐妙为什么要乘角落里的员工电梯?是谁叫她来的?要隐秘地做什么? 这边是死胡同,除了楼梯间,没有客房,十几米开外,走廊拐了个弯儿,那边是客房和值班台。 戚勉就是从那跑出去,分别被两位服务员看到。 第一个看他慌张进了他房间;第二个看到他握着打火机跑进房间。 电梯正对楼梯间,门旁摆着“装修中”的牌子。推开,楼道内很浓的甲醛味。 一早拿到现场平面图时,她问过戚勉,看见齐妙着火,为什么不从楼梯间跑。戚勉说楼道在装修,写着“油漆未干”。离着火的电梯太近,油漆易燃,他不敢。 甄意准备去看客房走廊,扭头见言栩聚精会神地观察电梯,探头进井道里上上下下地看。 他懂这个? 甄意刚要问,言格先一步:“怎么了?” 这才意识到,她说话言栩不会理。 言格这个小举动叫她心里一暖。 “直流门机系统,低端,劣质。”言栩漠漠评价,手在pad上划几下,星座消失,出来一块画布。 很快,一张复杂却有序的电路图跃然平板上,“jkm吸合,电流穿过电机转子dm,开门电阻rkm……” 他详细地解释此类电梯的电路原理,开门关门时的速度变化。 甄意云里雾里,言格却非常认真。 一个认真讲述,一个侧耳倾听,简直亲密无间小伙伴。 “轿厢门开却无法关闭,是因为终端限位坏了,状态断开。”说到这,言栩摇头,“言格,这种电梯太粗糙,不精细,我不喜欢。” 他一个清除,把刚才在平板上画的东西全删了。随即切换页面,继续埋头研究星系。 甄意:“……” 她以为刚才他分析电梯是帮忙来着,原来纯粹是个喜欢机械的怪咖。 她没忍住:“言栩,电梯卡在这是意外还是人为呢?” 言栩没听见,干自己的事。 甄意等了几秒,求助地看言格,后者问:“知道电梯为什么会卡在这里吗?”“最简单的情况是电梯故障;”言栩头也不抬,边做数学计算,边分心回答,“如果是人为,首先轿厢里的人摁了急停开关,动手扒开轿厢门。不管故障还是人为,厅门是外面的人用三角钥匙打开的,因为轿 厢下沉太多,里面的人没法施力。” 证物里没有三角钥匙。 甄意指着轿厢顶上烧裂的开口:“那是什么?” “安全窗。”言格说。 没有可挖掘的了。 甄意绕过拐角,走客房走廊,去值班台。站在那里回望拐角,不远不近,视线很好。两个证人就是从这里看见戚勉的。 值班台配置简单而标准,但没人守着。 甄意看一眼电脑屏幕,任务栏上是暴风影音,主机上插着耳机线,她拍了张照片。 一行人离开,走到门口,甄意:“今天先到这儿吧。” 江江点头,杨姿犹豫:“意,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不了,还有事。” 言格和言栩已经上车。 杨姿望着那黑色低调的劳斯莱斯,轻声问:“你和言格是不是……” “哈哈,我要谈恋爱了。”甄意笑容恣意,眼睛弯弯。 “尹检察官呢?” “我和他本来没什么。”甄意快步跳下台阶,头也不回摆摆手,小跑小跳地离开。 车内,言栩低着头,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光线昏暗,言格神色不明:“言栩。” “嗯?” “如果你回应甄意,我会很开心。”语气平淡,不带责备,“毕竟,你以后会经常见到她。” 言栩静默几秒钟,才缓缓抬头,看着哥哥,目光像孩子般纯净,很乖地承诺:“我会尽力的。” 言格抿唇,点了一下头。 下一秒,甄意拉开门上车,空间瞬间活跃。 她几乎是跳着进来,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车晃了一下。 言栩坐在另一头都受到了波及,手一震,平板上的图画多出一条粗粗的黑线。他从来不知道没发动的车会晃,以为地震了,愣愣地反应了好几秒,才蒙蒙地扭头看甄意。 言格也看甄意。 她因为激动,眼睛闪着光,灿烂得仿佛能把世界照亮。 她快乐地炫耀:“哈哈,这个官司我搞定了。” 言格听了,微微蹙眉,刚才在酒店,并没有特别的证据:“你确定凶手了?” “怎么可能?”甄意瞪眼,“这么短时间,我又不是福尔摩斯。” “你说……” “我确定戚勉可以不死,你说是不是搞定官司了。” 言格明白了,证据是一回事,定罪是另一回事:“所以,你是发现了可以攻击证人和证物的施力点了?” 如果证人和证物出现污点,即使是真,也将无法采用。 “嗯。”甄意昂起头,见言格认真等她继续,咧嘴笑了,“想知道吧,上庭的时候,你去旁听吧。” 言格:“要看有没有时间。” “哼!”甄意撇嘴,探头看言栩,“言栩,你去吗?我很厉害的!” 言栩低着头,起初没理她,隔了足足十秒,到甄意都放弃了,他才抬头,木木地说:“你会穿那件衬衫吗?” “衬衫?”甄意不懂,目光求助言格。 “他说那天你在医院穿的衬衫,白色的,上面有很多黑色的几何图形。”言格轻声说,“他对数学图形很痴迷。” “……” 甄意恍然大悟,想起那夜在医院走廊遇见,他盯着她,纠结又不肯靠近的眼神。 原来是个对图形敏感的家伙。 她莫名脑补出一个q版的小言栩,跺着脚在内心咆哮:嗷嗷,我要图形,我要图形,可我不要靠近人类,不要靠近人类。 …… 甄意解释:“法庭上不能那样穿。” “噢,真遗憾。”言栩说,“那我就不去了。” “……” 甄意无语,可他是言格的弟弟,一定要搞好关系,她孜孜不倦地套近乎。看到车上的魔方,拿起来玩:“言栩,你很喜欢魔方哦。” 言栩又隔了几秒,才让自己听到她的话。他在心里默默计算了她说话的时间间隔,发觉自己被她点名的频率太高了,比哥哥还高。 但他答应了哥哥要回应她,他希望哥哥开心,于是,他很努力地说:“我会29种还原魔方的方法。” 甄意好奇:“真的?” “但我一种都不会告诉你。”他认真地说实话。 “……” 你这么萌贱,你哥知道吗? 她扭头看言格。 言格:“……”他很努力了,真的。 ------------ Chapter 74 接下来,安瑶以证人的身份出场。其实,在建议甄意当控方律师前,尹铎就对甄意的证人身份有些疑虑,因为她只记得自己被枪击的情景,却不记得淮如杀林涵的细节。尹铎认为她可能受了刺激短暂记忆缺失,如果她当控方证人,容易被 辩护人抓到弱点。 那天约甄意去对证词,其实想委婉地告诉她不会让她做控方证人,不想却…… 甄意和安瑶配合得非常好,安瑶简短地描述了当晚的场景后,甄意问: “你看到了全部的情况?” “是。” “许莫要求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是。但她拒绝了。”安瑶声音平缓,说话很轻,不徐不疾,却透着莫名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许莫朝她开枪,威胁要杀了她。第一枪打在她的左腿,她疼得尖叫,却捂着林警官肚子上的枪口不松手;第二枪 打在她的右腿,她跪下去了,还是不松手,也不肯拿刀。 她说,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杀人。 她还说,让我为了救自己的命,去剥夺别人的命,休想。” 她分明语气平静,却带着满满的不动声色的血性,似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样惨烈却坚韧的一幕,看到了生命的挣扎与抉择。 法庭上落针可闻,旁听席上鸦雀无声。 甚至有人不禁抹眼泪。 淮如被逼杀人或许是无奈,但这样骨气才是人性的正道啊。 甄意倒是全场最平静的,问:“接下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威胁说要把甄记者的心挖出来。” “没有提到淮如?” “没有,因为淮如是人质。” 现场开始窃窃私语。 安瑶又缓缓道:“而且,我认为,对淮如来说,事情并没到最危急的关头。因为她并不是许莫眼中的焦点。” 旁听席里一片哗然。 淮如震惊,杨姿则抗议:“反对!许莫的情绪,当事人无从得知。这些判断都是证人的主观想法。” 甄意淡淡看她,借力打力:“你当事人认为事情已经到紧急关头,这也是她的主观想法。” 杨姿一噎,不想没挽回败势,反被咬一口。 法官敲法槌:“反对无效。” 杨姿憋着气,坐了下去。有些心急了。 甄意继续:“淮如说她是为了救别人,你怎么看?” “我认为不是。” “为什么?” “因为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口后,没做任何停留,就把他的心挖出来了。”安瑶眼中浮起泪雾,重复一遍,“她没做任何停留!” 这一下,庭上几乎要爆炸。 即使是自卫或救人,哪有人能在把一个活人的心挖出来时,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淮如一开始并不觉不妥,直到听到众人轩然,才察觉不对,大喊:“你撒谎!” 但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违反法庭纪律,淮如连带着杨姿都被警告。 接下来杨姿盘问安瑶,没有挖出任何漏洞,因为安瑶说的全是真话,她抓不到纰漏,反而给人留下安瑶诚实的印象。 安瑶和淮如形成鲜明对比,杨姿隐隐觉得不安了。 庭审进入到后程,她终于冒险提出:杀死林警官的是许莫,淮如杀死的是一个必然会死的人。 为此,她请来了警局的法医: “请问,林涵警官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挖去心脏,和剧痛。”林涵是活活痛死的。 法庭里鸦雀无声,甄意坐在律师席上,眼泪差点出来。 杨姿却很淡定,问:“请问许莫的子弹打在哪里?” “脾脏和胃部。” “打到动脉了吗?” “是。” “所以造成大出血?” “是。” 杨姿势在必得地弯一下唇角,问:“法医赶到现场的时,林涵死亡多久了?” “近两个小时。” 杨姿提高音量:“如果我的当事人没有杀他,以他脾脏和胃部大动脉受的伤,他能够撑上两个小时吗?” 法医沉吟片刻,最终答:“不能。” “所以不管我的当事人有没有杀他,他都必死无疑。”杨姿已迅速调整,努力为淮如减刑。 “反对!”甄意立即起身,思路异常的清晰,“辩护人忽略了林涵警官必死的一个关键条件:在没有救助的情况下!”她沉声道:“如果得到救助,他很可能不会死。” 杨姿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人能给林涵救助!” “人质里有一位医生!” “可绑匪不会让她救助。” “绑匪后来出现过一个举动,他让安医生给另一名受伤人质救助,这说明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出现转圜是因为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出现。” 甄意冷笑:“但这也就证明,许莫并非不通人情的凶残。” “你……”杨姿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咬咬牙,说:“林警官重伤不治,我的当事人即使判断失误,也是出于两者相较取最轻的牺牲。这是合理的选择。” “不,就是谋杀。”甄意眼中闪过冷光,“刚才法医也说了,林警官的直接死亡原因是挖去心脏。淮如难逃罪责。 且将死之人并非死人,等同于活人;而杀死将死之人,罪行等同于谋杀!” 杨姿争锋相对:“即使无法免责,罪责也轻。” “肃静!”法官猛敲法槌。 一片紧张。 这样律师间直接争辩的情况,庭上并不多见。 庭审到了最后,甄意最后一次盘问淮如,这次,她问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点: “你之前说,你不认识绑匪?” “是。” “好,请描述一下林警官被绑的情景。” 淮如已经怕了她了,非常紧张,想不明白她思维怎么如此跳脱,只能如实道:“许莫把昏迷的警官带回来,把警官绑起来,给他清理。” “他把林警官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柜子的背面。被绑着。” “你有没有试图为林警官求情?” “……没有。” “因为隔着帘子,所以你在干什么,安医生其实看不到。” 这个问题实在微妙,可淮如不得不承认:“……是。” “那你有没有帮助许莫绑林警官?” “……” 杨姿:“反对。” 法官:“请陈述必要性。” 甄意大声道:“法医证明,林警官昏迷。昏迷状态下,许莫一个人怎么把高大的林警官绑上去? 而如果林警官不是昏迷状态,他会反抗。但法医鉴定,他身上并没有多余的伤。淮如,你帮许莫了,但你没向警察提过这个情节。你为什么隐瞒?” 接二连三,陪审团的眼神开始复杂起来了。 淮如大汗淋漓:“我……是他胁迫我的。” “具体点!” “他扶着林警官,让我用绳子和胶带绑他。” “他是怎么命令你的?” 淮如很谨慎,顾忌着安瑶,说:“手势。他没说话,用手势。” 没想,甄意来了句:“你能演示一下吗?” 她照做,拿法警演示,指指脖子,腰部,大腿,脚踝,最后是手。 甄意看完了:“请重复一遍。” 淮如思索半刻,按相同的顺序指了一遍。 甄意问:“确定?” 淮如知道肯定不对,她肯定有目的,却偏偏猜不出她的重点,简直要疯了,硬着头皮:“对。” “然后?” “我的手全程被胶带绑着,脚只能勉强挪动,他把我重新绑去铁柜后面。” 大家都不知她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何在,直到甄意淡淡说:“你没有指头部。林警官嘴上的胶带是你潜意识自主蒙上去的。不是许莫指示。” 淮如一怔,杨姿立刻大声:“反对!” 可甄意全然不顾,声音比她更大。 “许莫根本没理由只捂住林涵一个人的嘴!为什么林警官被捂住嘴?”甄意厉声斥她,眼睛都红了,“因为他看出了你是共犯!” 这一刻。 她陡然想起林涵死前盯着淮如的那个惊愕而不甘的眼神,那句没说完的“甄意,她……” 她眼里蓄满泪水,咬牙切齿:“是你现场透露林涵是警察,我是记者,是你在给许莫报信!” 杨姿再度反驳:“反对!” 可甄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拿起桌上的证据,语速飞快: “你说你生活贫困,说你不认识许莫,可你和你弟弟在花旗银行的联名账户里有上百万英镑。过去的四年里,许莫往这个账户打了数十次钱。你还敢说你们不认识?” 淮如早有准备,强作镇定道:“那是许莫为我弟弟捐助的公益款项,我们并不知道捐助人是谁,所以我不认识他。” 其实一开始控方提供这项证据时,杨姿就想过让淮如承认和许莫认识,或谎称是男女朋友;可淮如心里有鬼,非要用自己想出来的理由,坚称不认识。 而甄意太聪明,之前一直不提这个证据,直到给所有人营造了淮如不诚实的印象后,才陡然提出。 到了此刻,她这样的说辞结合之前的一系列漏洞,太不可信了。 淮如毫无还手之力,可甄意的审问势如破竹,还没结束: “淮如,你是怎么从地下室逃脱的?你口供说你挣脱了绳子和胶带。这是现场发现的胶带,上面沾了你的皮屑和指纹。看看胶带的断口!” 法庭投影仪上出现影像。 “胶带根本没有拉扯和挣扎的痕迹,而是非常整齐的刀切口。你不是自行挣脱的,是许莫放你下来的。你们根本就是同伙!” 杨姿愕然,她也看到了控方提供的现场照片,可她根本没注意这个细节,也没想到胶带的切口会有遗漏。 淮如则惊怔如石化,张口结舌,她分明收走了胶带,难道黑暗中遗漏了一条? 果然,甄意什么都不会放过,更缜密的来了: “除了这条胶带,其余绑你的胶带全都不在现场,被你带走了!据你自己描述,你惊恐万分,请问你哪里来的心思去回收胶带?!” 她把证物袋摔在桌上,啪的一声响,现场死寂,只有她是主宰。 她再次拿起一个本子: “这是林警官的日记。” 杨姿濒临崩溃:“这项证物并不在证物单上,我反对!” “这是林涵的妻子凌晨发现刚刚才拿来的,你给我闭嘴!” 甄意一声斥骂吗,叫杨姿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她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而甄意不再看她,直接快步走到淮如面前,疾言厉色: “他去医院调查许茜死亡案那天,看到许茜的器官捐赠书,受益者是你弟弟淮生。他怀疑你利用许茜的生活习惯和性格杀死她,但没证据。那时他看到另一个病人徐俏的器官捐赠书受益人还是你弟弟。 后来他在医院查到,你给徐俏配过骨髓,和她的配型一致,可你隐瞒下来,一直没救徐俏,最终导致徐俏恶化死亡。她的肾捐给了你弟弟。 你知道林警官调查过,主动找他,想收买他,让他不要把你对徐俏见死不救的事情说给淮生知道,淮生太爱徐俏,他会拒绝换肾,会恨你。 林警官根本没有想把真相说出去,也没想干扰你弟弟换肾,他还劝你以后不要再做错事。 这样的人……” 甄意张了张口,眼泪下来了。 她举着那个字迹清朗的日记本,止不住颤抖,泪水一颗颗下砸,狠烈地,一字字哽咽: “这样的警察,你一开始说不认识他,后来承认;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暴露他的身份,让许莫对他开枪;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杀他,他的心活生生地挖下来!你根本从头到尾在撒谎!” 法庭上寂静得仿佛空旷的原野,只有甄意字字泣血悲凉极伤的声音在回荡。 只有旁听席上林涵的妻子轻轻抽泣,催人心肝。 陪审团里有人落泪了。 淮如几乎疯狂,晃着证人席,大骂:“你们栽赃!是律政司的人栽赃我,陷害我!我没有。” 甄意的情绪已然收不住,狠狠抓起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劈头盖脸往淮如头上砸。 全场震惊。 这种相当于当众打脸的行为,从未在法庭上出现过。 甄意声音在颤,凶狠到几乎嘶哑: “这是医院的骨髓配型记录,这是花旗银行的资金证明汇款记录,这是林涵的十几篇日记。 是! 林涵写日记的时候会提前预知到,他会被你这个畜生挖了心,然后让他的日记出来作证!” 白花花的纸张砸在淮如头上,漫天飞舞。她头发散乱,呆若木鸡,颓然倒在证人席上,深知已无力回天。 杨姿的肩膀也垮塌下去,没了生气。 法庭上寂静如深夜,近百人的现场,没有一丝动静。 有人含泪,有人沉默。 法官静默良久,缓缓道:“控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行为举止。”连这一句话,似乎都透了无尽的悲凉。 安静。 其实,这时,没有人会怪她。 甄意一身黑色的西装,看上去那样纤细瘦弱,背脊却非常笔直,白皙的脸颊抬起来,高昂着头,脸上全是泪水,极力稳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地,宣告: “最后一项证据,控方未提前告知辩护人。辩护人和当事人有权自行聘请笔迹专家鉴定,有权质疑证据,有权申请二次开庭。 控方保留对当事人所聘请笔迹专家的审查权。 ……控方认为,被告人淮如,在人身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将警察林涵杀死,并意图伪装成受胁迫杀人。犯罪事实明确,人证物证确凿,根据《杀人罪行条例》第2条第1款规定,‘被告怀有恶意,意图杀人,结果杀死该人,’犯,谋杀罪!” ------------ Chapter 76 其实,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许莫的死亡案并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和关注度。 可因为上午那场庭审太过惊天动地,下午法院的气氛丝毫不输上午,甚至更甚。 这一次,媒体民众的焦点全不约而同地放在了甄意身上。 比起一个从未听说的成了植物人的言栩是否杀了绑匪许莫,大家更关心甄律师的表现,更关心上午还和检控官们合作的甄律师,下午便站在对立面和检控官展开对决。 上法庭前,甄意遇到了尹铎。 等候上庭的时间,甄意和他聊了起来:“许莫被杀案,淮如是控方的证人,怎么经过上午的事,还没有取消?”“我也知道因为上午的事,陪审团会对她的印象打折扣。但只有这一个目击证人。中午检控团成员对淮如盘问了很久,她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她的证词和之前一样。对比言栩的自首录音,淮如说的话和 言栩自首的部分情况很吻合。” 尹铎停顿了一下。 “最后举手表决,还是让淮如出庭作证。” 甄意想,难道淮如始终在附近,真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了? 很可能淮如的确是目击证人。 不过,是不是都无所谓,甄意辩护的重点不在这里。 她问:“淮如配合控方作证,会不会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 尹铎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说:“无论在哪儿,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规则。” 甄意也挑眉,没关系,她会再送淮如一份大礼。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没事儿,只是觉得下午的庭审会比上午轻松。” 甄意揉了揉鼻子,还是想笑,庭审完后,尹检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训斥了。 控方对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杀人,有自首情节,可以量轻。 而辩护人甄意提出的是:无罪辩护。 控方宣读控诉书后,首先出场的是言格,作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审判。 甄意先对言格提问,两人一问一答,配合得天衣无缝。 “请问你和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双生子。” “为什么当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来做代表?” “他出了车祸,快一个月,还没有醒。” “他为什么会出车祸?” “他车开得太快,不太会控制,翻车了。” “他开车去干什么?为什么开那么快?” “他着急想去自首。” 这话一落,旁听席上的人注意力愈发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于抓听众的情绪,刻意重复了一遍。 “对,自首。” “当事人他是在许莫死后第二天才出的车祸,对吗?” “对。” “为什么当时不自首,后来却那么着急地开车赶去?”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许莫。”言格平静道。 众人面面相觑。 甄意问:“什么叫不知道自己杀了许莫?” “他以为把许莫拉下水时,许莫已经死了。他以为,他只是挪动了现场。” 这一下,庭上议论声起,众人交头接耳。这种情况,他们闻所未闻。 甄意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点头:“所以,他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并在得知许莫是淹死的之后,心里满怀愧疚,立刻去自首了。” “反对!”尹铎提出抗议,“这个推论太空泛。” “反对有效。” 甄意不说了,转而问:“言栩出车祸了,又是怎么自首的呢?” “他本身不善表达,自首也会紧张,不会说话;所以他录了音,想把录音笔交给警察。” “你怎么知道有录音笔?” “因为翻车后,我去救他,他把录音笔塞到我手里,拜托我一定要交给警察。” 全场寂静了。 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直与纯粹? 一番下来,她宽容地提问,他沉稳地回答。 行云流水,细细密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沉默寡言,因失误致人于死,却毫无杀人恶意,努力想纠正错误的男人。 甄意猜得出大家的看法,现在她的重点是让人知道言栩没有杀人的意图,至于是不是失误致人于死。等到后面,她再来推翻。 很快,到尹铎来盘问言格。 甄意坐回律师席,手握成拳头,揪着膝盖,神经高度紧张,腿也不断打颤。以前庭审,她也会因为激动和紧张发抖,但还从没这么厉害过。 她是真不想看到尹铎在言语上欺负了言格,而且还是在那么多双眼睛和摄像头之前。 可明显,言格比她从容得多。 关于之前甄意的问题,尹铎并没过多重复,主要侧重点在: “当事人为什么要移动现场,把死者拖进水池里?” 言格实话实说:“他以为他的未婚妻安医生杀了死者,他想帮她减轻嫌疑。” “为什么他认为安医生会杀了死者?” “死者多年前伤害过安医生,有一段恩怨,而死者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以换心为由,频繁要挟威逼安医生。给安医生造成极大的的精神压力。我弟弟才做出这样的判断。” “能说出那段恩怨吗?” “不能。”言格淡定回答,“这是个人隐私。” 尹铎停了一秒,见缝插针地追问: “是安医生故意杀人,言栩协助她吗?” “反对!”甄意像是弹跳起来,“控方言语误导!” “反对有效。” 言格却很平静,还坦然地选择回答。 他说:“安医生的自卫伤人案,法院已经下了判决。所以,请尊重法院的判决事实,先生。” 他简直和律师一样诡辩。 尹铎停了一秒,继续问:“你说那段恩怨是隐私,那是足以让人恨之入骨的伤害吗?” “是。” “我可以认为那种伤害能够让当事人言栩因为心疼自己的未婚妻,想杀了死者来报仇泄愤吗?” “反对!”甄意刷的站起来,抢台词,“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向尹铎:“反对有效!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尹铎:“……” 言格深深地看向甄意,又收回目光去。 尹铎不继续追问了,他的影射已经成功。 甄意担忧言格的心情会不会受伤憋闷,可他看上去风淡云轻的,不徐不疾地开口:“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他继续给人留坦然诚恳的印象。 “答案是否定的。”他异常的从容。 “言栩他很简单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这段恩怨,但他并没有心怀仇恨。也正是因为他的简单,他才会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情况下,主动去自首。” 尹铎觉得棘手了,刚才分明是他丢出去的陷阱,却反而让对方利用,让对方变得更可信。 他问:“当事人有自闭症吗?” “是。” “自闭症的人往往偏执,脾气古怪。他会不会因为执拗的想法而在当时对许莫怀有恶意?” 这个问题非常微妙了。 甄意很想反对,可她莫名感觉言格能够回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紧张得心快跳到耳朵上来。 而言格沿用尹铎的话,道:“自闭症的人偏执,所以对有些事情会记得格外清楚,并毫不转圜地恪守。所以,他时刻谨记我们家的家训,比如保护家人,比如不能杀人,又比如,做了错事就必须主动受罚。我想,这三条已经足够解释 清楚他一切的行为。” 再次借力打力,反客为主。 言格不迫地说完,尹铎没问题了,法庭上也安静一片。 他真的是一个骨子里矜贵的男人,淡静的面容,平和的语气,被质问也不生气,被挑衅也不恼怒,得了优势不会盛气,占了先机也不凌人,永远含着风度却又内敛不外放。 让庭上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的话,仿佛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他们哪里还见过这样淡雅的人? 他太过缜密从容,控方基本没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让陪审团更相信言栩出于无意,且以为许莫真的死了。 言格离席时,看了甄意一眼。发现她已经完全松了口气,也正看着他,表情是职业化的冷静,眼睛里却隐隐含着欢喜。 他想,他哪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小看他了。 或许,也不是小看吧。 下一个证人是安瑶。甄意请她来的目的,是描述她离开时许莫的情况。 “……他可能之前枪管爆炸时受了伤,我刺伤他之后,他就倒在传送带上没动静了。之后我跑出去,他也没有追上……” 甄意听完她的讲述,刻意问了一句:“他的衣服是湿的吗?” 安瑶摇头:“不是。是干燥的。” 随后,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录音。 录音里男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很低,也很虚弱,没什么起伏: “……他躺在传送带上,一动不动,身上又湿又冷,房间里面很暗,都没有人了。……我扶着门框,伸手去够他,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水里……” 大家也纷纷关注到了“又湿又冷”。 尹铎也听到了,但并不讶异,这在意料之中。 很快,轮到淮如上庭。证人是分开在隔间等候,所以后出庭的证人不会知道前面的人说了什么。 淮如坐上证人席时,旁听席上起了嘘声,这叫她面红如猪血。 “肃静!”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扭头看向陪审席,正色道,“请各位陪审员根据证人在此次庭审中的表现判断证人的诚实度;不要受其他无关事件影响。” 众陪审员点头。 甄意起身走到庭中央时,淮如有点紧张,她是真的怕了甄意了。 但,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克制了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抬头看她。和上午的冷漠严厉不同,下午的甄律师比较平静。 循序渐进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后,甄意渐入重点: “安医生说她返回去找许莫时,刚好看见你从房间里出来?” “对。” “她走的时候,把婴儿给你了?” “对。”淮如这次坚决少说少错。 “然后呢?” “我抱着小婴儿找出口。” “那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呢?” “地下的走廊太多,七弯八绕的,我找不对路,可能走错了,又返回去了。” 甄意“嗯”了一声,问:“你返回来,就碰巧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 “对。” “能描述一下许莫的状况吗?” “他躺在传送带上,衣服都是湿的。”这话与言栩的自首一致。 淮如不会接触到言栩的录音,甄意也不认为尹铎他们会教证人撒谎。 唯一的可能是,淮如真的看见了。 但甄意还是问:“可安医生离开时,许莫的身体是干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淮如说,“我看见的时候,许莫是湿的,或许他掉进水里自己又爬起来了。” 甄意微微眯眼,这话就太微妙了。意思不是说许莫当时很可能活着吗?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驴,顺着淮如来。 她盯她看了几秒,变了脸色,皱了眉,神色不善,语气也不好: “证人,不知道说不知道就可以,谁准许你引申那么多?!你在答想象题吗?猜想说死者掉进水里又爬起来?没看到的事情就不要乱猜!不要误导陪审团!” 后面这句话尤其严厉,不仅暗示陪审团不要被误导,更是打淮如的脸。 淮如真是恨极了她这居高临下的嚣张气焰,咬牙:“我没有乱说。” 上钩了。 甄意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表情愈发嫌恶:“什么叫没有乱说,我看你就是在乱说。” “我没有。”淮如面红耳赤,“我看见许莫的手臂动了一下!” 这下,旁听席上轩然大波。 难道许莫那时候真的没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为零了。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问了,换个话题:“除了看见许莫,你还看见了什么?” 淮如反而茫然了:“看见什么?” “那就是没看见什么了。” “什么什么?” 这段话差点儿把众人绕晕,大家全然不知什么个情况。 “证人是不会看见什么的。”甄意一身潇洒利落的西装,走到桌子旁拿起几张照片,请法庭助手拿到投影仪上。 “这是警察拍摄到的案发现场,死者在水池里。请看旁边的传送带,上面全是血迹,当然,插入许莫胸口的刀没入了身体,并没有造成大量出血,这传送带上的血迹全是许莫杀动物的血迹。” 淮如听到半路,一下子明白了,脸色霎时间惨白如纸。 而投影仪上出现了另一张照片:“这是地下房间门口的传送带,因为现场勘察员没有被囚禁过,所以都没有发现它的一个特质。即:到整点的时候,墙壁上的储存罐会倒水和动物心脏下来,水落进池子,大部分血淋淋的动物心脏会随着传 送带运到玻璃手术室后边的实验台,掉进福尔马林池子。 证人安瑶,还有我被囚禁的时候,它运转过。而我后来重返现场,发现它被人为关闭了。我在想,难道是哪位警官关闭的吗?” 她歪着头,一副寻思纳闷的样子:“不应该啊,关闭传送带的警察,怎么会不上报这个细节呢?” 她这讲故事的语气,让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都一瞬不眨盯着她,听她的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着了她的魔。 淮如几乎晕眩,她做完一切后,在警察来之前就把传送带机器关了,她根本没想到甄意会注意这个细节。她怎么会发现传送带关了,又怎么会发现传送带一到整点就会运转?! 这个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么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她是甄意,她当然不放过任何事! 她一回头,望着旁听席,幽幽道:“这让我想起,许莫死亡的时间刚好在整点附近。” 众人全如听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从淮如离开房间时遇到安瑶,到安瑶伤害许莫离开房间,这期间传送带都没有运转,所以许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点之前。” 她再度转身,抬起手指一挥,投影仪再度变换图像。 “这是从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里调出的录像,整点前一分钟,我的当事人言栩从地面的厂房门口经过,虽然只拍到他的腿,但这的确是当天他的装扮。他根本没有办法在1分钟内赶来地下。 所以,在他到达地下室前,许莫已经随着传送带被运到玻璃手术室后面去了。可为什么我的当事人下来时,许莫又重新躺回去门口了呢?” 疑问的语气,唤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着她的解答。 屏声静气。 “传送带会把动物心脏拉去福尔马林池子,但许莫的身体太大,无法从开口掉下去。是有人把他摁进了福尔马林池。然后再把他重新运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而这时,我的当事人出现,把他拉下了水池。” 甄意说完,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而她还不满意,给自己挖坑:“这听上去太玄了,但是,不要紧,要想证明这一点,非常简单。” 她抽出一张鉴定表,昂着头慢悠悠道:“这是我向法医重新申请的鉴定,结果显示,许莫肺部的液体不是门口池子里的生理盐水,而是玻璃手术室后面的福尔马林水,这就证明,许莫是死亡后被人移尸的。我的当事人自首时,承认他在门口把死 者拉下水。但其实,许莫这时已经淹死了。” 全场哗然,仿佛终于听到了一个构思奇佳的故事结尾。 而甄意也瞬间抛去了讲故事的姿态,转头指向淮如,怒目看着:“你又撒谎!许莫死了,怎么可能会动弹?” 淮如如临大敌,惊愕不能言。 “反对!”尹铎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证人,他必须维护。 “可能是言栩把许莫淹了两次,他赶来的时候,看见许莫在福尔马林池边,他淹死了他,然后再拖到门口。”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对,就是这样。我看见的时候,他正把许莫从屋子里拖出来!” “好。”她点点头,笑得很狠,拿手指点了点淮如的方向,“我就让你来个明白。” 她再度指向投影仪。 “这是当天晚上hk电视台摄影师易洋的摄影机里拍摄到的内容,他拍摄的是人质被成功解救后的现场画面。 这里,停!” 画面停止。 “我的当事人从人群中走过,看画面下方,他的裤脚,是干燥的。” 陪审团成员,法官,连带着旁听席上的记者民众,全面面相觑。 所以? “请大家再看现场房间的照片。”甄意的声音大了起来,掷地有声。 “房间门口有四米宽的水池! 如果我的当事人进去过房间,去过福尔马林池边,他必须涉水才能通过。而传送带上全是动物心脏带有的血迹,现场勘查人员的证据表明,传送带上没有踩踏或破坏过。” 她指着证人席,气势全开,厉声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见了我的当事人长了翅膀会飞,再来作证!” 这一刻,没有人发声。 全场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个背脊挺直,抬着手臂,霸气与英气俱在的女律师身上。 或许,有一种无声,叫折服。 这位女辩护人,真的做到了百密无一疏。 为了找证据,所有别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绞尽脑汁地搜刮到了。 什么整点运动的传送带,生理盐水和福尔马林,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易洋摄影机里的胶带…… 为了给她的辩护人洗脱罪名,她拼尽了全力。 而这种隐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这一刻蓄势迸发,冲击到每个人的心坎。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没有语言能形容这种震撼,所以,每个人都沉默着,致敬。 ------------ 格意番外(1,2)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回来的路上,甄意路过菜市场,买了些菜。到了家里,她便帮着言格打下手做饭。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洗洗菜罢了。 她刀工不好,切出来的菜不好看;烹饪也不行,做出来的菜也不好。便只能围着言格转来转去,给他递东西。 更多的时候,只是欣赏罢了。看他面容清雅,认真得仿佛做实验,卷着袖子,手臂上的肌肤流畅而紧实……真是赏心悦目啊。 甄意看得眼神直直的,偶尔忍不住,爪子凑过去,在他手臂上摸摸蹭蹭,觉得男人的肌肉摸起来果然比女人更有质感。 看着看着,咽了咽口水,说:“好想和你在厨房里爱爱~~” 言格:“……” 他瞥她一眼,道:“你想坐在砧板上吗?” 甄意望望油腻腻的砧板,一点儿旖旎的心思全被他给破坏了。她瘪瘪嘴,哼哧一声,盯着他的白衣看了会儿,说:“我去给你找围裙。” 可一转身,望着这间小小的房子和客厅,她的脑袋又晃了一下,定过神来,觉得有些陌生。这里装饰得很温馨,可从窗户和门板上看出破旧的岁月痕迹。 这是……哪里? 她愣愣的,左看看右看看,望见了挂钩上的围裙,拿起来慌慌地跑去言格身边了。心里还疑惑,这是哪儿啊。 可回到言格身边,她便好了,叽叽喳喳开始说话,不小心碰到咖啡匙,小匙子掉在石板地上,甄意边和言格说这话,边弯腰去捡。 一低头,仿佛莫名其妙般,就是那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来,痛如剥皮。 她眼前花了一下,脑子里再次混沌,很多回忆嘈杂着从眼前呼啸而过。模糊不清。 她捡起咖啡匙,站起身,脸色有些白。 言格心里一个咯噔,明知故问:“怎么了?” “可能弯腰着急了点儿吧。”甄意笑笑,“诶,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你读小学的时候开家长会。” “啊,是的,读小学的时候。”她继续,却突然停了一下,不知为何,脑子凝滞住了,她不记得她要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家长会。 有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意识像水流一样从脑袋里抽走。 无数的回忆如幻灯片闪过,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她茫然地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蹙了眉,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碟,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懵懂不知为何。 言格没作声,轻轻掀开她脑勺后边的长发,再次看向那里,之前在游乐场就看过,她后脑的脖颈与发际线处,有一枚暗暗的红点,是针刺过后的伤痕。 他认识这种伤痕,他记得当时看见时心里狠狠一沉,甄意的苏醒让他不知是喜是忧。 “怎么啦?”她奇怪他突然的拥抱,软软地哄他。 “没。”他松开她,继续做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安然听着她欢乐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杯盘;可那一瞬,他脑子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片刻后,成了废墟。空白,苍茫,满是灰尘。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和自己的心境。 不要紧的,只要她还活着,任何困难,都可以解决。 他不知道卞谦给甄意用药的目的是什么,孤儿院小组的实验已经圆满成功。他这算是最后的收尾,还是给甄意这个完美实验品的一份“奖励”? 因为甄心的依附就是在记忆里,如果想彻底地让甄心消失,便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其实,他不介意甄心的存在,可他知道甄意介意。他还记得有天晚上甄意捂着眼睛呜呜地哭泣:“我知道你无所谓。可只要有甄心,周围的人,家里的亲戚,都会对我有所顾忌。全世界,包括我,都时刻提心吊胆,怕她万一会冒出来发疯。她一直都在那里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窥探我们,她随时都会爆炸。 我想要小宝宝,想和你生小宝宝,可有她在,我不敢。她会伤害我的小宝宝……” 而现在,她会忘了他。 言格的眉心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这一瞬间,有一丝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席卷到四肢百骸,缓慢而深刻。 可,或许,这样其实会对甄意好。让甄意幸福,后顾无忧,安安心心。 所以,她忘了他,也不要紧,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陪着她找回渐渐流逝的记忆。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么高,那么深,安静得像亘古的宇宙。 言格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空,像看着自己已知的未来,不带惊惶,不带绝望。 这一次的危机,就交给他一个人;至于她,由他给她一个最美好的梦境。 他就把它当作一份礼物吧,给甄意的礼物。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钻进言格怀里,嘟着嘴撒娇:“我们明天不住这儿了好不好?” “回hk吗?” “反正不住这里,你怎么会订这里的客栈,看上去阴森森的,像上世纪的鬼屋。” 言格贴了贴她柔软的脸颊:“好,听你的。不住这儿了。” “唔,你真好~”她仰起头,在他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把她拢进怀里,眸光幽深,一言不发。 渐渐,夜黑了。 “言格……”怀里的人蠕动了一下,喃喃的。 “怎么了?”他从渐睡的迷梦中睁开眼睛。她笑笑,却没了声音。不记得要说什么了,却似乎,还记得言格。 ------------ 格意番外(3) 言格坐在小小的粉红褪色的少女床边,弯着腰系鞋带时,忍不住回想起了前一天在游乐场的事。 他给甄意检查脖子时,肌肤上的小针孔已经结痂了。 离开游乐场,大屏幕播放着游乐场老板恭贺新年的祝福mv,有一段是戚勉。可甄意看见后,挑着眉毛说:“哇,这个老板好年轻帅气啊。” 那时,言格没有回话。 等昨晚回到家里做饭,她给他拿围裙时,又疑惑兮兮道:“这家的那个老爷爷一直盯着我傻乎乎地笑,你说,他是不是老年痴呆啊!” 那时,言格也没有回答。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屋外洗手间的门打开了,甄意在客厅里哼着歌儿:“……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周杰伦的《七里香》,高中时,她很喜欢这首歌,整天挂在嘴边唱。 上一次听她唱这只歌,是10年前。 他按捺住缓缓下沉的心,平静地起身叠被子。卡通图案的被单展开,是一晚缠绵的旖旎气息。 昨天夜里下雨了,一整夜。这栋工厂废旧的居民楼顶层,在电闪雷鸣中像苍茫海上的孤舟。 可昨夜她很兴奋,一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咯咯地笑个不停,说打雷闪电好好笑。 今早,天气放晴。金黄的阳光洒满整间小屋,窗外的天空蓝得像宝石般纯净。 言格叠好被子,目光无意扫过床边一张淡蓝色的小桌子。上面涂得花花绿绿的,是甄意小时候的杰作。涂鸦的桌面上用白色的改正液画了一个桃心,心里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言格甄意。” 刚才甄意起床时看见了,纳闷:“为什么这里会有我们的名字?” 言格直起身,看了一圈。 当年的儿童衣柜还摆在角落。房间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女孩子应有的玩偶,只有一些廉价的海报和贴纸。 这间小屋子其实有他很多青涩而温馨的回忆,可她已经开始遗忘。 外边,她的歌声越来越近:“……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言格走到门边,就正巧遇见她进来。 歌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她顿住,抬眸看他,黑黑的眼睛珠子安静而清澈,认认真真,在端详什么。 他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跳骤停,以为就是这一刻了。可…… 下一秒,她嘴角便扬起大大的笑容,蹦上来搂住他,夸张地撞了个满怀:“你都收拾好啦,早餐我请你去吃粥好不好?” “好。”他淡淡地应着,一颗心落了下去,稳稳地牵起她的手,又拉过墙边的小箱子。 甄意欢乐地跟在他身边,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爷爷招招手: “老爷爷再见哦。” 言格出了门,看一眼立在门边的苏铭,后者会意地点一下头。过会儿,要由他派人送爷爷回疗养院了。 甄意下了楼梯,走几步还回头看看苏铭,小声问言格:“那是老爷爷的儿子吗?” “……嗯。” 她“哦”一声,走在昏暗脏乱的楼梯间里,费解极了,不知道言格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住,一点儿都不好玩啊。 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歪头靠在他肩上,揽住了他的手臂。只要有他在身边,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彼时,因为楼梯转弯,他的手自然地松开,可手指才刚放开,甄意手一绕,小手重新钻进他手心,牢牢握住。 他稍稍一愣,侧头,就见她几乎整个儿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手臂上。 这样的姿势,她在中学时代常做。叫言格记忆有些恍惚。 *** 很多年前,他听了她的话,每天早上来接她上学。 那时,他站在破旧的铁门这边,听见屋子里她声势浩大刷牙洗脸,听姑妈训叨她猴急。那是因为她知道言格在等她。 他一点儿都不急,安静地站在早晨阳光微醺的楼梯间里,听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哐当当地拉开门,又赶紧阖上,生怕姑妈发现了门外的少年。 鞋子都没有完全穿好,人就笑眯眯地跑出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乐颠颠地一起上学去。 那时是夏天,楼梯间里总是闷热。 甄意跟着他下楼,瞧瞧他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衬衫长裤,忍不住感叹:“怎么还穿长袖长裤呢,多热呀。还是女生好,穿着裙子真凉快。” 言格一言不发。 “真的。”她在他身边扭啊扭,“穿裙子好凉快,下面可以透风。” 言格:“……” 出了楼道,等她走到前边去了,言格才看见,或许是她上厕所太着急,裙子夹在内裤里了…… 小小柔柔的海绵宝宝和软软弹弹的屁股蛋蛋全露在外边…… 他微微脸红,沉默着上前一步,轻轻地把她的裙子拉下来,然后下意识地望了望天。 甄意正叽叽喳喳讲她昨晚做的梦什么的,察觉到他的动作,嘴里的话一下子没了。她怔了怔,扭回头直直地望他,白净的脸颊上浮起霏霏的红色。 她脸上那隐隐欢喜又害羞讶异的表情,分明是在翻译一句话:唔,言格刚才摸我的屁股了。 “……”言格知道她误会了,想解释什么,望着她湛湛的眼珠,最终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就因为他这一个动作,确定关系后反而不敢擅自对他有身体的接触的她欢喜得转身就扑到他跟前,搂住了他的手。从此各种身体接触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再后来,他来接她上学,下楼时,她会故意走在他的身后,借着台阶的优势,箍在他脖子上,双脚软嘟嘟的不怎么使力,假装被他背下楼。 *** 这样的旧事,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言格侧眸过去,她贴在他肩头,抿唇笑着,寻常又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真喜欢她此刻的样子,淘气,调皮,霸道,喜欢得……有些心疼。 “过会儿想吃什么粥呢?”他柔和地问。 “要去吃粥吗?”她纳闷,又快乐道,“刚好我想吃了。鲍鱼粥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熬的好吃。我吃过你熬的粥,觉得店里卖的都比不上。” “是吗?”他心里抽丝般的疼,却在突然之间很想让她记住自己笑的样子,所以说这话时,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她因他风清月明的浅笑恍惚失神,懵懵道:“言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从来都没看你笑过。” 他贴了贴她的额头,轻声道:“那我以后经常对你笑。” “好啊!”她开心得把他搂得更紧了,甜丝丝地小声嘀咕,“言格,我忽然觉得你好宠我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再度牵了牵唇角,却没有说话。 下了楼,言格把她的小箱子装进后备箱。 甄意拉开车门,把驾驶座上的仪容镜拨下来照照自己的脸蛋和发型,这一扣,却意外看见,镜子边缘的透明卡套里,安放着一张黑白色的证件照。 13岁左右的甄意,冲镜头咧嘴笑着,小小的脸稚嫩,青涩,朝气蓬勃。时间太久,照片都泛黄了。可上面的女孩却永远定格在了那时干净可爱的青葱模样。 “这是哪里来的照片啊?”甄意好奇,拿手指戳了戳小照片上自己白白的脸蛋。 “学生证上面的。”言格说。 言格上高中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给甄意收拾书包,看到了她的学生证,当时他还问:“你的照片怎么是黑白的?” 甄意吐吐舌头:“去照相馆自己照的么。一张照片居然要10块钱,可黑白的只要5块,多的5块我就买零食吃啦。反正姑妈又不知道。哈哈。好划算。” 那张照片拍了好几年后,她终究决定换一张彩色的,于是把黑白的撕下来随手扔在了桌子上,却被他捡起来收好了。 那个时候,中学生用手机相机的很少…… 现在想想,12年,他们俩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除了…… 上了车,言格说:“吃完早饭,我们去照相吧。” “是照大头贴吗?”她兴奋地问。 “……嗯。”他起先想到的是相馆。 “好啊好啊,”她欢欣雀跃,“我们还从来没照过大头贴呢,哼,你那么别扭,总是不答应我。” 言格认真开着车,不做声。 以前,他从来不觉得照片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她对和他合影这件事的执着和眷恋怎么会那么深刻。 直到,从8年前分别的那一瞬开始,他明白了。 而且,其实。 大头贴,他们照过一次,他高三她高二的那年暑假。 他很不喜欢镜头和狭小的空间,浑身不自在到了排斥的地步。 可他是拗不过她的,表面上淡淡的酷酷的,却还是跟着她一起坐在各种夸张五彩的照片背景里,选图片,然后两个人钻进小小的屋子照相。 进去前,看见机器上展出的照片,各种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时,言格拧了眉毛:“我们要被贴在这上面吗?” 甄意瘪嘴:“我希望,可人家才不会让呢。” 言格说:“我不希望。” “知道啦知道啦。”甄意推着他进去,摆好造型,对他又搂又抱,一张一张定格,然后流逝,他一直都不太自在,待一会儿就脸红了,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直到甄意要和他亲亲照时,他坚决不肯。可……他们俩的较量,从来都是她赢。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老板笑眯眯地切照片,言格插着兜,十分平静而酷酷地……脸红着。 只是,那天他们出去商场就遇到了他的同学们,去了ktv。那一小袋大头贴放在她的包包里,从此,再没见过了。 ------------ 格意番外(4) 上午十点的商场里还很安静,并没什么人出来逛街。 言格翻看着厚厚的背景图册,拿着笔做记录。 甄意捧着一杯果汁坐在旁边,一边喝一边咕哝:“诶,那个好看,浅蓝色的,有星星的那个。” 言格看一眼,把编号记下来,一扭头,甄意的果汁已递到他嘴边:“喏。” 他静静地看了看,她喝个果汁都不规矩,吸管被咬得瘪瘪又拧巴。半晌,他还是低下头,喝了一口。 选好9张图,两人进了拍照机器。 这次,他出乎意料地主动。 有时候搂着她,低头贴近她的面颊;有时候侧弯着身子,让她箍着自己的脖子,有时候侧身站着,让她站在身后扳弯了他的身子…… 甄意惊喜万分,脸上满满全是笑意,扬起的嘴角收都收不拢。 到了最后,他还留给她一个亲亲的吻。 …… 甄意从照相机器里走出去时,开心滋润得像是刚刚在里面恩爱过一番。老板娘都忍不住狐疑地往机器里看,难道他们刚才在里面干了什么。 照片洗出来后,老板娘把切纸器从柜子上搬过来切照片。而言格无意地一转眼,竟看见了8年前的他和甄意。 9张小小的照片,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柜子下边。 他有一瞬间恍然如梦,8年前,他们是那个样子,青涩,柔嫩,稚气,蓬勃。时隔8年,照片泛黄了,褪色了,里边的少年和少女亲密而又笨拙地贴在一起。 …… 开车回去的路上,甄意坐在副驾驶上,开心极了:“一定是老板娘觉得你长得太帅,所以把我们的照片多印了一份,当广告贴上去了。哎,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照过大头贴呢。” 她拿着当年的和今天的对比,高兴地发现: “好巧哦,我们都是一样的姿势诶,就是长大了8年。” 当然是一样的姿势,因为他一个一个全都记得,连顺序都没有错。 “言格,那时候的你好可爱,难怪我那么喜欢你。……唔,现在更英俊了……嗯,以前好青涩啊……”她一手拿着一份照片,看过来看过去,发现他无论在哪个阶段,她都喜欢。 她由衷道:“言格,如果是你,等你老了,我也会喜欢你老了的样子。”她把照片贴在胸口,转转眼珠,想。 “等你老了,银发斑斑,也会是个淡静从容的老人家。哈哈。想想我会缠着你一辈子,等你变成老人家了,我还在你身边蹦来蹦去,哈哈。真是太好啦。” 她乐不可支,自娱自乐得哈哈大笑。 言格心无旁骛地开着车,却也不受控制地想了想她老了的样子,一定是孙子孙女口中很酷很辣的奶奶,还是像现在这样活泼闹腾,对生活总是充满好奇和向往,拉着他去做很多稀奇古怪的尝试。 “哇,迎春花好漂亮啊。”甄意趴在窗边,被山林里的春景吸引了注意。 正是早春,九溪的深山里下过雨,树林换了新装,全是嫩嫩的绿色,看着清新又心旷神怡。道路两边的迎春花黄灿灿的,瀑布一样盖满山坡。 明黄,嫩绿,搭配在一起的确很好看。 言格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和她在一起,他看到了这世上很多无与伦比的美丽。 半小时后进了园林,甄意仰头望着楼牌上墨色的“九溪言庄”四个字,又望望周边古风古画的山林,惊奇又兴奋,叹道: “言格,原来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啊。难怪……” “嗯,我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他答。 由于前一晚下过雨,庭院里烟雨朦胧,更像是清幽的江南水墨画了。走在润湿的青石板上,水汽沁上来,甄意觉得小腿有些凉,可好在言格的手心十分熨烫,一点点暖进她心里。 她由他牵着手,走上露台,进到屋子里看。房间里雅致而干净,她开心地四处瞧,目光最终落在那一道木楼梯上,回身问他: “这上面不会是你的卧室吧?” “嗯。” “那我今晚可不可以睡在上边?” “嗯。” 她像要到了糖果的孩子,欢喜得立刻小跑上去,木楼梯咚咚咚全是她的脚步声。 上到二楼,推开六扇木门,望着那个淡雅的房间,她说:“言格,你的卧室真……漂亮。”说出这个词,她又想,或许“格调”“品位”更合适? 她像第一次来,左看右看,看到什么都觉得美好;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台阶下的那一小块草地。她站在草地上,仰头望天空,很高很蓝,一丝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染着金色的光晕。 “我好喜欢你这里。”她说。 他倚在门边,不言也不语,就那样静静看着她快乐的模样。 她又望向台阶上那张大大的圆圆的矮木床,心里浮起了别的心思,晚上和他睡在深蓝色的床上,多温馨啊。 正想着,楼下传来一下两下的敲门声。 甄意回头望他:“谁呀?” “设计师。”他朝她伸手,待她把手交过来,牵着她下楼,斟酌半刻,缓缓说,“是来给你量身做礼服的。” 她“哦”了一声,并无异样。 言格的心将要落下,却听甄意疑惑地问:“做什么礼服啊?” 他顿了一秒,道:“就像安瑶曾经做过的那些汉风礼服。” 她愈发不解:“安瑶是谁?” “哦,抱歉,我忘了你不认识她。”言格回头,对她微笑,“也忘了告诉你,我想带你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婚礼,需要定做几套特别的礼服。” “这样啊。没关系。” 她轻拧的眉心舒展开来,靠进他怀里,小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言格,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你答应,好不好?” 她不记得言婴宁了。 他的心像被细细的针尖刺了一下,表面依旧淡然,弯了弯唇角,说:“好啊。我答应。” “真的?”她高兴极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下楼去到客厅,几位言家的设计师整齐地站成一排等候在檀木屏风旁。见了甄意,为首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礼貌微笑:“少爷,甄小姐。” 甄意回礼地点了一下头。 那位设计师其实就是上次帮安瑶试礼服的,见过甄意。但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不会寒暄说安瑶的事,也不会套近乎地说婚礼,言格倒也放心。 设计师准备好了,说:“先给甄小姐量一下身体。” 甄意说:“好啊。” 言格也应允地点了一下头。 可……他的手紧紧握着甄意的,并没有松开。 庭院内外安安静静,只有风吹着竹帘清脆的撞击声。 设计师规规矩矩地等待着,甄意也奇怪地看言格,手轻轻挣了挣。言格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她。 其实。 心有余悸,不知道哪一刻,再回头,她就会认不出他来了。 设计师在给甄意量身体,言格坐在这边泡茶,时不时抬眸,眸光深深,隔着袅袅缓缓的水雾看她。 一室的安静。 庭院外浓郁的雾气也沁涌进来,柏木地板上,微风吹着卷卷的白雾滚动,这座小楼像是泡在仙境的云雾里。 言格眸光一转,落在她光露的小腿上,这时,设计师量完了,详细问了她对颜色花纹的喜好后,就离开了。 甄意对言格道:“她们好认真哦,连我的手指手腕,脖子脚踝,还有额头,都要量。” 他温和地解释:“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才最适合你,最好看。” 说话间,他拿了一张薄毯过来,扶她坐下,又把她的脚抬起来,拿毯子裹住。 手指触上去,肌肤上沁凉沁凉的,他不禁敛了眉心,还是初春,山里的温度也比较低,不知她会不会着凉。 “哦。”她犹自不觉,手指在额头上比划,“为什么量我的额头,要戴公主一样的东西么?” 他浅浅地弯了一下唇:“那叫眉心坠。” 她耸耸肩,吐吐舌头:“难得你搞得懂这些叫什么。” 甄意的脚包在毯子里,暖和多了。雨后的雾气顺着风源源不断地往木屋里吹,木榻木椅仿佛都漂浮在涌动的白雾里。 言格把她抱了起来,往楼上走。 他走得稳妥而缓慢,木制的扶梯上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窝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抿唇直笑。 言格察觉到了她的笑意,问:“怎么了?” “嗯嗯。”她笑着摇摇头,过了半晌,软软道,“言格,你对我真好。” 他无法回答。莫名其妙地,鼻子有些酸。 …… 回到卧室,他把她抱进浴室里,让她坐在浴池边,给她拿热水冲脚。她盯着圆圆的大浴池眨眼睛:“我们俩都可以在这里游泳了。” 他卷着袖子调好水温,揉了揉她的头,说:“别乱动,我去你的箱子里给你东西过来。” 她乖乖地点头。 言格回到卧室,打开甄意的行李箱,把今早替她收进去的东西都拿出来。洗面奶,保湿霜,润肤露…… 关上箱子,听见浴室里没有她的声音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声。 “甄意。”没人回应。 他把手中的一堆瓶瓶罐罐放到地板上,站起身,心不知为何揪紧起来,快步走向浴室:“甄意。” 她仍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听话地没有乱动,坐在浴池边拿花洒冲脚,还歪着头在玩水。 他声音轻了一点儿:“甄意?” 她踏着脚丫踩水,没有理会他。 他觉得一瞬间眼睛里像是进了什么东西,视线花晃晃的,有些模糊。 “甄意。” “啊?”她终于回头了,眼神清澈,纳闷又不解,或许是看见他一瞬惊惶的样子,她的脸上也渐渐慌乱起来,愣愣的,“你……在叫我吗?” 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她是甄意。 这次,他没再唤她的名字,而是走过去关了水龙头,问:“洗好了吗?” “嗯。” 他拿了一张大毛巾,坐在浴池边,把她的脚捞起来,擦拭干净。一下一下,很轻地摁压,非常仔细认真。 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等待某个不想面对却又不可阻挡的时刻。 驱邪风铃远远地在叮当作响,天地间安静得只有缓缓的风声。 终于,他抬起头,准备说什么,却见她蹙眉望着他,茫然而无助,嘴唇颤抖,似乎很努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言……格……”她终究说,“……言格……” 其实,她的记忆早就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和他有关的一切,和她自己有关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到了这样颓败的地步,却还死死地记得“言格”二字,却还固执地抓着他的名字不肯放手。 还懵懵懂懂地搂住他的胳膊,着急忙慌地往他怀里靠。 还如往昔,本能地认为他这里才是安全的亲密。 言格把她搂进怀里,下颌紧紧抵在她的额头上,什么话也说不出,眼泪就砸了下来。 …… 那天晚上搂着她睡觉,她是最安静的一次。 她始终只是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肯闭眼睛,像是坚守着什么。 …… 第二天早上,在甄意发出动静的那一刻,言格就醒来了。可当时的甄意有如惊弓之鸟,惊诧地望着他,像望着陌生人。 “甄意,我是言格。”他想和她说话,可她根本不听,慌乱地从他床上跳下去,套上衣服,鞋子都不穿就哐哐当当逃命一般跑下楼去了。 言格立刻穿上衣服去追,可甄意早已不知去向。 他四处看,在屋外找了很久,可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心一点点发凉,经过到言栩的庭院门口时,却意外听到了甄意的声音。 她说了一句话,那一瞬间,他的心彻底融化。 “你们长得真像。”甄意的声音有些忐忑,疑惑,却很确定: “但他叫言格,你不是。” ……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唯独记得,爱过言格。 ------------ 格意番外(5) 清晨的九溪言庄,云雾缭绕,微风习习。 溪水叮咚,雪白的玉兰花瓣随风坠下,在晶莹剔透的水流里漂浮。 甄意低着头,茫然而忐忑地走在薄薄如纱的雾气里。 一朵玉兰花瓣从她面前飘过。 她呐呐地随风抬头,望见了一树繁花,如玉似雪。一树枝桠上开满大朵大朵的花儿,一片叶子也没有,雪白雪白,映衬着蓝得滴水的天空。 好美! 她停住了脚步,呆呆地仰头望。 言格走在前边,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 就见她仰着小脸,望着美景胜雪的玉兰花树发呆。起初,她的表情有些怔怔的疑惑,渐渐松缓下来,染上霏霏窃窃的欢喜。 那个表情,言格再熟悉不过。 看到彩虹,看到布谷鸟,看到精致的路灯,看到路边蹦达的麻雀,看到街角的炮仗花,她都是这样兴奋而惊喜的表情,摆着手推搡他: “言格快看,好漂亮啊!” “言格快看,好可爱呀!” 此刻,她还是她,任何时候都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即使身处陌生与不安里,本性里却还是那个甄意。 只是这次,她不会在他身边又蹦又跳,喊:“言格你看呀。” 她望着玉兰花树凝望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脑袋缓缓垂下来,小心地斜斜地看他一眼。 他一身白衣,侧身立在木板桥边,身后两三株新绿的流苏树,衬得他愈发身姿颀长而清隽。他就那样安然立着,温和淡淡地看她,不亲近也不疏远,保持着有度的距离,不带半点儿的压力。 她又默默低下头去了,挪动脚步跟在他身后,走到离他一两米远处,便停下。等他拔脚,她才跟上。一边走,一边不停四处看。 终究,她跟着他回了庭院。 他走路不带脚步声,而她不知为何,走上露台,分明小心克制,还是把木板踏着吱呀响。 他走在前边,极淡地牵了一下唇角,为她熟悉的喧闹。 进了屋,言格回头问:“口渴吗?” 她原本有早起就喝水的习惯,今天一起来就仿佛醉酒一夜情了般惊慌失措的逃窜,现在应该口渴了。 甄意听言,愣愣的,嗓子真的干得冒烟,不知道他怎会如此贴心。她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调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她去接时,他习惯性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一愣,直直看着他。他也察觉到不对,须臾间就把手收了回来。 甄意愣愣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垂下眸去,捧着玻璃杯喝水,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润进嘴里,舒心;或许是山里的泉水,还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她一边喝着水,一边四处打量,目光落到窗边的茶台前,顿了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温淡道:“想喝茶吗?” 她咚咚地摇摇头。 “嗯,空腹喝茶伤身。”他眸光清浅,“而且,你也不喜欢喝茶。” 甄意没答,转身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窗棱外的海棠枝芽探进了屋里,阳光在叶子上跳跃。 她走来走去,目光却总是往他身上瞟,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又抿着杯沿喝水,抿着抿着,嘴角便抿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是开心的。 他见了,问:“怎么了?” 她克制地抿着唇,可本身就是忍不住的性子,终究咧嘴笑了,不无开心和不好意思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言格稍稍愣住,12年前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类似于此。 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有副好皮相是件好事。倘使他长得歪瓜裂枣,她从他的床上惊起,只怕就一去不回头了。 他为自己这肤浅的想法觉得可笑,眼眸里染上淡淡的笑意,说:“谢谢。” 这一笑,清浅如莲,叫她又呆愣了半晌。她也不知为何,他一笑,她的心便怦怦直跳。她别过眼神去,咬着玻璃杯子,小声问:“你这么好看,有女朋友吗?” 时光似乎回到了从前,一点一点开始重叠。 他收起了眼中的笑意,答道:“没有。” 她听了也没表示,等着他继续。 “但是,有未婚妻。” “哦。”她拇指搓着玻璃杯,问,“你的未婚妻……是我么?” “是。” 甄意又“哦”了一声,脸有些红,小声嘀咕:“我听那个叫安瑶的女生和我说了,我生了一场重病。 我忘了一切,自己和自己的名字,只是,我听她说,我曾深爱过你。” 轻风吹过流苏,树叶沙沙,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声。 甄意坐下来,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两摞大头贴,隔了半刻,有点儿脸红地说:“我的手机里有很多你的照片。” 言格接过来一看,全是他。他都不知道甄意什么时候拍过他这么多照片。 他穿着白大褂,低头在实验室里喂猴子;他插着兜,走在精神病院的大草地上;他卷着袖子,在厨房里给她煮东西吃……更多的,是他闭着眼,安然熟睡的模样。 言格从来没见过自己睡觉的样子,也没想过熟睡中的自己,看上去温静而安宁。 其实,是因为有她在身边。 他划着手机里的照片,薄唇轻抿,抿出细碎的笑意:“我都不知道你拍了这么多照片。” 而她静静凝望着他低头浅笑的样子,心跳凝滞,呐呐半晌,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说完,又困窘得小声道,“以前……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因为你对我笑吗?” 言格微愣。 他其实很抱歉,那么多年,他都没怎么对她笑过。 甄意说完,又低下头去了:“真是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是你的未婚妻,可我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我记得。”言格把手机还回去,温和地说,“我可以讲给你听,也可以带你去把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只是……”他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什么?” “只是,怕你不相信。”他微微弯了弯唇,心却开始发疼。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你曾那样炙热地爱过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一室的静谧。 甄意望着面前这个从容而淡雅的男人,不知为何,莫名觉得,他说的一切,她都会相信啊。 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和他在过去发生的事,很希望她能够记起来;可如果记不起来,她也希望和他有新的开始。 因为,这个全新的世界,对她来说,只有他能给她莫名的熟悉与安全感。而且,她依稀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哪儿都好。 她主动地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律师。” “律师?” “我带你看几个视频。”言格起身,准备拉她的手,看到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的神情,又顿住,手悬在半空中,缓缓收回来插进兜里,一言不发地往书房的月牙门走去。 甄意跟着他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他立在旁边,弯着腰身,打开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找出网络上她上庭的视频给她看。 她望着视频里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惊讶,意外,欣喜。 看着看着,她脸上洋溢起了笑容,渐渐放大,最后竟乐不可支。 “笑什么?”他低头问。 “好厉害。哈哈,”她快乐极了,乐呵呵地笑,“言格你看,我好厉害。” 这个熟悉的句式叫他心里微微一磕,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是,你很厉害。” 她看得入迷,托着腮说:“我真想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仰头看言格,目光灼灼,等待他的回应。而他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值得拥有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 格意番外(6) 夏天来了。 山林里,空气依然纯冽清凉。 庄园里绿树成荫,园林一角的庭院后舍,白石砌路,曲折向西,夹道两旁,片片红花坠落石阶。月牙门外,葡萄棚花架铺满庭。 这是后舍的一处纳凉斋子。 窗明几净,案榻洁泽;风铃木花枝也探入室内,粉红色层层叠叠的花苞静悄悄地窥探着屋子里的人。 “谋杀罪……是指预怀恶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 甄意捋了一下耳边垂落的头发,摁着厚厚的刑事法典,一边认真做笔记,一边不经意轻念出声。 “……杀人行为必须具备某种(不论是明示或默示的)预怀恶意方足以构成谋杀罪。……” 木藤桌子上摆着厚厚几摞书籍,诸如《刑事诉讼程序条例》,《杀人罪行条例》等等。 “废除死刑后,合法杀人可分为3类……”她轻声念着,一低头,耳朵后边的头发又落了下来,遮住视线。 思维被打乱了一秒。 她停下笔,眼睛斜过去,歪着嘴巴“呼”地用力一吹,发丝乱飞。 藤桌对面的言格听到动静,抬起眼眸,就见她吹头发吹得不亦乐乎,当真不辜负她自娱自乐的典范称号。 他抬眸一瞬,手却没停,下一秒,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了。 甄意吹了几下,很快玩腻,抓抓头发准备继续看书,目光却不经意落到他身上。 午前的阳光透过薄纱窗,暖暖又朦胧,他低眉垂眸的样子,美好如画。 甄意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因是低垂着,看上去愈发乌黑密密的。让她没来由地有种想吻他眼睛的冲动。 微醺的阳光衬得他的脸颊白皙透明,真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她看他几秒,不免心跳加速。 目光缓缓下移,他的手指也白皙修长,执着毛笔,安静而专注地在黑色笔记本上书写着他们之间的记忆。 她真佩服他。 他们认识了12年,而他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句话后面的语气和心情。 他说去年年末的一次雷电和烛台着火,烧掉了他大半的笔记本,可是没关系,烧不掉他的记忆。 他可以重新记录,这次,和她一起记录。 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带她去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公交车站,告诉她,那天,她像一枚太阳从天而降,笑着回头,自此点亮了他的生活。 他带她去他们的学校,告诉她,他们的教室隔着七层楼和一个小操场的距离,上课的日子,他们每天见9次面。 他带她去体育场上散步,告诉她,她拿着扫帚在草地上骑行飞跑;告诉她,她跳高时跃起来像鸟儿一样身姿舒展。 他带她去图书馆,告诉她,她最讨厌图书馆,因为她太好动,根本坐不住;他看书的功夫,她挪来动去,总是发出各种悉悉率率的声响,像一只磨牙的小老鼠。 他说,那个时候,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认为,他们真是不相配极了。 可他觉得,他们在一起很好;只有她在他身边晃来荡去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开心的感觉。 他带她去教学楼顶看星星,告诉她,那天晚上她记错了时间,没有看到流星雨,可他教会了她认识鲸鱼座;而她后来偷偷地找书看,学习星座知识,他都知道。 他带她躺在大马路上看天空,告诉她,她的眼睛总是能看到城市与自然的一切美好,他喜欢她欢叫着和他分享她眼中的精彩。他带她去南冲看萤火虫,告诉她,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了,成了男女朋友;从南沖回学校的大巴上,她霸占了他身边的座位;下车后,他插着兜默默地走,她跟在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抿唇笑得 贼兮兮的,两人奇怪的组合惊掉了同学们的下巴(当然,后面这句话是当年的甄意给他形容的)。 他带她去工厂的废旧居民楼,告诉她,她准备了一盘钻石水果给他吃,后来……还告诉她,他们躲进衣柜里,后来……他带她去学校的后山,告诉她,有一次学校组织爬夜山,他们俩落在了后边,在一株粉色的西府花树下接吻,被人看见了,传遍整个学校,也打破了他和她在一起并非情愿的谣言……他倒是听不见什么流言 蜚语,可她骄傲极了,从此走在校园里,都是昂头挺胸的。 她和他相处的每一丝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甄意其实很惊叹,惊叹自己曾经那样炽热地爱过他,听上去像是某种难以信服的壮举。可她相信他黑色日记本里记录的每一句话,跟着他走遍深城的每个角落,为他每一个不经意温和的动作和每一个无意间清润的表情痴迷;重新爱上他这样的男人,并不难。只是,还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羁绊 。 除了命中注定,仿佛没有什么能解释得清。 对他,她亦同样惊叹;惊叹他12年如一日,始终如此诚挚地回应她;惊叹他那一颗纯粹的心,把他眼中她“彩色的光芒”一缕缕镌刻下来。 ……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甄意咬着笔头,凝望着他出神。 低眉写字的言格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缓缓抬眸,撞上她痴痴憨笑的样子,抿了一下唇,问:“怎么了?” “哎~真是奇了怪了。”她皱起眉,不得了地叹了一口气,“光是看着你,都觉得幸福。” 他淡淡笑了,说:“刚好,我也这么觉得。” 一直这么觉得。 说完,人已低下头继续写字了。 甄意也不多说,继续复习她的法律。 只是这次,也不知为什么,仿佛条件反射,脚不自觉地抬起来,自动自发地放到对面的椅子上,钻去他的双腿间,左拱拱,右蹭蹭,脚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终于攀在他腿上不动了。 “……” 言格抬头看她,见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流氓”举动,已经专心低头看书了。 他当然不介意,还因她无意识的熟悉的动作而有淡淡的欢愉。 正值初夏,木窗外,流苏树满树白花,覆霜盖雪,清丽宜人。 木窗内,风儿在吹,花香淡淡,两人对桌而坐,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什么也不说,这样,就很好。 …… 下午一点,是午睡的时间。 过去的两个多月,两人都是分床而睡,她睡床上,他睡榻上。今天,她却把他拉到了床上,照旧是她最习惯的姿势:手脚全抱在他身上,跟抱玩偶熊似的。 他早习惯她张牙舞爪的睡觉风格,倒也不会因此睡不着。 只是,他知道她怕热,出于她午睡舒适度的考虑,问:“这么抱着,不会觉得热吗?” “不会啊。”她满不在乎的,“而且,就算热,我也可以忍着。” “……”他无话了,阖上眼睛。 露台上有山风吹进来,掀起千草色的纱帘,清清凉凉。 “唔……”甄意咕哝,“我是不是要把你挤掉下去了。” “没有。”他温润道,“你睡觉总是习惯占很大一块。” 她瘪嘴:“那当然,我要翻身,还要伸懒腰啊。” “嗯,我知道。”他应着,语气中似有极淡的笑意。 午后清风拂面,叫人慵懒,真是小憩的好时机。 她搂着他的身子,昏昏欲睡时,睁开眼睛一望,望见了纱帘外,露台边,几株高高的蓝花楹树。 四月末,正是花开正盛的时节。 没有叶子,一树繁花,淡紫色,深紫色,开满整个世界,映衬着浅浅的天空,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那是蓝花楹?”她在他耳边问,上次他告诉过她。 “嗯。”他闭着眼睛,安然而闲适,有些睡意了。 她愣愣看着,又嘀咕。 “蓝花楹有花语吗?” “有。” “是什么?” “……”他清醒了一些,缓缓睁开眼睛,“……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难怪那么美。”她轻轻地说。 她懵懵地看着,想起有次无意间听到他和言栩说话,他说,真正的爱情需要等待,谁都可以说爱你,但不是谁都能等你。 纵使是失去了记忆的甄意,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绝望中的等待与苦守。 她还记得,两个月前,听到言格的妈妈和他说:“要这样一直包容她吗?言格,她受了伤,的确需要包容;可包容是个很累的姿势,谁都承受不了多久。” 而那次,言格没有回答。 面对各种各样的质疑,他从来不去回答,不会言语争辩,他只有行动。 甄意的心温暖得像化开的春水,不经意往他脖颈间靠了靠,脸颊感受着他脖子上均匀而有力的搏动,心里莫名浮上一丝亲昵的悸动。 分明才是初夏,天气凉爽,可她觉得有些热了。 “言格?” “嗯?”他阖着眼,嗓音散漫。 她的手钻进他的薄t恤,轻轻抚摸着他腹部紧实的肌肤,喃喃而带着一丝困倦的慵懒,问:“以前,我们是不是做过制造言婴宁小朋友的事?” “……嗯。”她唇角弯弯,说:“言婴宁小朋友表示,她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 格意番外(7) 又是一年五月天。 园子里,荼蘼花开,洁白似雪。 风铃木也茂盛,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亮黄色,灿烂宜人。 明黄,雪白……金银两色的花瓣铺满鹅卵石小径。 甄意光着脚丫,从柔软而坑坑洼洼的花瓣路上走过,一边走,一边乐颠颠地数数:“……697,698,699,700……好啦~~” 言格手里还提着她的平底鞋,听言停下脚步,牵她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蹲下身为她穿鞋,给她捡去脚板心沾着的花瓣。她痒痒地往后缩,咯咯地笑。 怀孕5个月,她的脚微微有点儿浮肿了。他捧着她的脚丫,很轻很缓地给她按摩,揉揉几下。甄意不免舒服地“呜”一声,懒洋洋地缩缩脖子。 她惬意地弯起唇角,仰头望天空。五月的天湛蓝湛蓝的,忽而飘过一枚浅紫色花瓣,摇摇地下坠,落在言格的头发上了。 是蓝花楹,温柔淡淡的紫色,晶莹剔透。 甄意恍惚记得,去年蓝花楹开的时候,她忽然之间,想给言格生一个小宝宝。 可怀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四照花山茱萸都结了果子,红彤彤沉甸甸的,还有黄澄澄的枇杷,胖胖的石榴……秋天到了,那是收获的季节。 但她的肚子里并没有住进去一个小宝宝。 起先,说“欢迎言婴宁小朋友”只是句调情的话,可他们那般的恩爱亲密,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等来隐隐期盼的惊喜。 甄意有些着急,尤其是看到好朋友司瑰的小男孩出生了,小小一个憨憨地睡在育婴床里,可爱极了。 那天,从医院走出来,她鼓着嘴巴对言格说:“司瑰的娃娃好可爱,我也想要一个。” 言格揉了一下她的头,回答说:“顺其自然。” 可甄意心里耿耿于怀了,结婚后,言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肯定都盯着她的肚子呢。但她一直没有动静,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造成她失忆的病也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什么伤害,不适合小宝宝居住。 她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平时也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可一到了疑似排卵期,就跟发情期的小猫似的往他身上扑,缠在他身上不达目的绝不松手。 言格哪里察觉不到她怪异的行为,风波不动,却暗地留意,很快就发现了垃圾篓里的验孕棒。他的心微微一疼。 其实他私下问过医生,甄意的身体受伤太重,并不适合受孕。 他不介意,可他知道她介意;如果她终有一天得知她的努力尝试不会换来一个小孩子……他能想象得到,她会一直默默难过。 那天,刚好是立冬。 言格关了浴室的灯,返身走上台阶时,甄意蜷在大红色的床上,一动不动。她忘了关露台的门,深秋初冬的风吹进来,掀起红色的纱帘,寒意袭人。 她小小的白皙的脸蛋缩在红色的枕头上,呆呆地睁着眼睛,安静而失落。 他过去拉上了露台上的门,深秋的夜里,星空灿烂。 木门阖上的动静让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已经洗完澡过来,一扭身便换了笑颜,拥着被子坐起身:“你好啦!” “嗯。”他淡淡地回应一声,撩起纱帐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拥着她入睡。 关了灯,月色却很好,从台阶下的玻璃天井中投下一束光,照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小鱼儿在鱼缸里慢慢地游。 他倒进床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闷不吭声。 这反倒叫甄意讶异无措,她从没感受过他这样疲惫无力的气息,她缓缓把他搂进怀里,心都软了,挨挨他的脸颊,小声问:“怎么了呀?” “工作上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他有些无助,拥紧她的腰肢,喃喃道,“遇到了几个自闭症的小朋友。我在想……” 甄意心里一磕:“想什么?” “甄意,我在担心我们的小宝宝会不会有……我怕我没准备好,没准备如何照顾它应对它的降临。”这一刻,他很庆幸他还没有告诉她他患的是阿斯伯格综合症,和自闭症有一定的区别。 甄意愣了,眨巴眨巴眼睛,啊,他是有压力吗? 这个,她竟然一直没想过。 “而且……”他道,“你现在在努力学习法律,还准备继续开工作室。忙成这样,我们两个相处的时间都不够了。” 甄意睁大眼睛,思索半刻,明白过来了,心里甜蜜蜜起来。她忍不住笑了:“哦~~原来你是在吃醋呀。真想不到。” 她当然想不到,平日里他表面淡漠冷静得要死,没想到他心里还有这样的占有欲。 她开心死了,瘪瘪嘴,心里暖暖甜甜得一塌糊涂:“那就不要宝宝罗,我们两个多好呀。不然,你的心思都在宝宝身上,我也会吃醋的。” 她钻进他怀里,咯咯地笑。 而他,贴住她的脸颊,淡淡地弯了一下唇角;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 现在,甄意早已明白,他那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把“宝宝”这个问题的压力从她身上转移去他身上而已。 言格已经给她穿好了鞋子,仰起头,眸光清清,说:“今天走的步子比较小。” 以往走700步,就把小园子走一圈了。可今天还差了一小截。 甄意摸摸胖胖的肚皮,眼睛笑得弯弯的,幸福极了:“因为小宝宝变重了,哈哈。” “也是。”他手掌覆上她的肚子,温和道,“辛苦了。” “你对我那么好,我哪里会辛苦?”她笑得眼睛眯眯的。 他亦是淡淡地笑了,牵起她的手,因为心情是愉悦的,说话间不经意抬起了眉,漂亮的脸看上去愈发生动,道:“把剩下的路走完?” “嗯。”她用力点点头。 其实,怀孕后,她情绪波动很大。有时无缘无故不开心,有时莫名其妙地难过,有时又气呼呼地发脾气。 可不论她的情绪如何波动,言格始终温和而包容,一次次地安抚她。 随着肚子里的宝贝渐渐长大,睡觉也变得格外辛苦。 甄意再不能像以往那样张牙舞爪地睡,肚子里住着个小家伙,简直是怎么睡都难受;有次,带着肚子上的球滚来滚去睡不着,困倦不堪,却又失眠,她急得差点儿哭。 凌晨两点,言格起床给她温牛奶。 她瘪着嘴,沮丧而又可怜兮兮地歪靠在床上。等到他把玻璃杯递到她手心,温热的感觉传到心间,她也不知怎么的,情绪瞬间涌上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砸。 “是不是很难受?”他拿拇指给她拭眼泪,眉目清隽,带着心疼和怜惜。 她嘴一撇,金豆豆愈发可劲地往下砸。 其实,她的辛苦都有他陪着,她失眠,他也不会睡着;不然,他的眼睛下也不会有淡淡的阴影了。 他轻轻给她擦拭眼泪:“没想到会这么辛苦。等它出生,以后再不要小宝宝了。” “不。”她轻轻踹他一脚,“我要和你生好多小孩子。” 他弯了一下唇:“那先把牛奶喝了。” “唔。”她捧起杯子,乖乖地喝牛奶;而他低头,看见她踹在他腿上的脚丫,好像又肿了一些,便缓缓给她按摩起来,揉完脚丫,又把她的腿按摩了一遍。 他手心的熨烫和力度便透过她的脚心,一点点渗进心里。 好温暖。 她咿咿呀呀的,终于觉得浑身舒服了,才心满意足地躺下。可这一动,她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宝宝踢了她一下。 咚。 甄意一愣,背脊僵直。 言格以为她不舒服,立刻过来扶她:“怎么?” 甄意睁大眼睛,不回答,等了一秒,小家伙又动了一下。她立刻抓住言格的手覆在肚子上,欣喜道:“宝宝踢我。” 言格也有些怔愣,手被她抓着,贴在她柔软的肚皮上,半刻的安静后,传来小宝宝短促的一踢,正正踢在他手心,磕进了心底。 只是一两下,那个小生命便安稳睡去了。 嗯,家人在怀了…… …… 到了后几个月,甄意波动的情绪风暴终于过去了,可另一种奇怪的情愫占据了她的头脑。 不知道是不是孕后期荷尔蒙作祟,她每每看见他,都想把他扑倒,和他圈圈叉叉。 宝宝越来越大后,她洗澡不方便,都是言格把她洗洗干净后抱到床上,然后自己去洗。 对甄意来说,这段时间真是难熬。坐在浴池里,看他面容俊秀,心无旁骛,不带一丝色情地给她洗澡(把她摸一遍),甄意心痒难耐,可他都没点儿反应。 而坐到床上,听见浴室里流水唰唰声,想象着他在一丝不挂立在花洒下冲水的样子,她都要喷鼻血了。恨不得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言格从浴室出来,拿浴巾擦拭着头发,一扭头,就见她跪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如同猎豹,直勾勾盯着他。 她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扫一遍,黑发湿漉,俊颜白皙,眼睛像是粘了浴室里的水汽,湿漉漉黑湛湛的;哼,无辜的样子摆明了在勾引人。 唔,浴袍没拉紧,有几滴水顺着胸膛紧致的肌肤滑了下去。 她舔了舔嘴唇,嗯,她睡过他无数次,知道再往下是何种风光,紧窄却有力的腰身,修长精实的双腿,还有那里…… 她眼睛放光地盯着他的腰下,白色的浴袍形同虚设,她仿佛一眼看见了里边那个可以满足她的…… 她动静很大地咽了咽口水,咕噜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只有窗外偶尔咕咕一声的布谷鸟可以媲美。 言格:“……” 他终究擦掉了头发上的水珠,走去了床边,掀开纱帘,便听她义正言辞地说: “我要和你睡觉!”末了,补充一句:“睡觉的意思是,做爱。” ------------ 格意番外(8) 怀孕的那段时间,甄意一点儿都不像个规规矩矩的孕妇。 夏天穿着漂亮的小吊带配色彩斑斓的波西米亚长裙,在露出的圆滚滚的肚皮上画上可爱小动物的笑脸。 有时从园子里走过,会有糊涂的蝴蝶落在她的肚皮上。 她便得瑟:“看见没,蝴蝶都以为我是一朵花儿呢。” 言格回应:“我很庆幸蜜蜂不这么想。” 甄意:“……” 秋天穿着活泼清爽的运动装在露台上练瑜伽跳跳舞,扶着腰肢扭来扭去。有时,坐在藤椅里看书的言格抬起眼眸来,静静瞧她动来动去。 她便挥挥手:“别看别看,小心眼花。” 言格道:“我还好,比较担心里面的小朋友会晕车。” 甄意:“……” 到了十一月初,离“卸货”的日子不远了,天气也渐渐转凉。秋高气爽,窗外的枇杷花串串胖嘟嘟地挤成一团,你推我搡,清新的味道香扑扑的。 言格坐在书桌前写字,甄意揉着肚皮坐在他对面,专心默默地背法律条款,胖胖的脚丫子搭在他腿上蹭蹭。 眼光无意一瞟,瞥见他执着小毛笔在柏木箔笺上书写了三个清隽的字:“言婴宁”。 甄意伸着脖子看:“写这个做什么?” “预产期就这几天了,要给小朋友定一下名字。” “不就是婴宁吗?” “是。但小朋友的名字要给爷爷过目的。”言格说着,把毛笔稳稳放好。 “那你和言栩的名字是爸爸的爷爷起的?”甄意好奇。 “我的名字没有改,但爸爸一开始给言栩起名言胥,被太爷爷改成了栩。” “哦……那爷爷会不会把我们的婴宁改掉?”甄意问,想了想,又道,“也没关系,小名叫婴宁也好。免得宝宝长大了,同学拿她的名字开玩笑。” 说到这儿,她瘪嘴,“就像我的名字,小时候天天被人叫真情假意。”又笑了,“不过肯定没你的惨,是不是从小到大被人叫严格。哈哈。” 言格弯一下唇,没答。 在认识她前,他一直没上学,没有人会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上学后,除了对她,他几乎是失明失聪的状态,接触不到同学。 甄意失忆后,他选择性地告诉了她的过往,而很多痛苦的回忆,他避之不提了。他没告诉她8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没告诉她她的父母对她的漠视和忽略,没告诉她卞谦在她身边的蛰伏…… 他希望,这一次,她的记忆里只有温暖和幸福。 言格拿起柏木箔笺,起身:“我出去一下。” “嗯。”甄意低头继续看书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言格回来了。 “结果怎么样?”甄意问。 言格把木箔递到她面前,甄意一看,“言婴宁”上加了一个苍劲有力的提手旁,变成了“言撄宁”。 “言撄宁?”甄意轻声念着,抠了抠肚子,说出最直观的感受,“看着像有爸爸妈妈的手保护着小婴儿。” “是很像。”言格笑了。 “但爷爷改这个字肯定不止这个意思啦。”甄意吐吐舌头,失忆之后,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也还有很多不懂,“撄宁有别的意思吧?” “撄宁一词取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言格坐下,搂着她圆圆的腰,徐徐道。“撄宁是道家所追求的一种修养境界,心神宁静,不被外界事物所扰。爷爷的意思是,希望言家的小朋友能有这种修养,女孩子尤其如此,外性可以活泼,可以温婉,心性要宁静而高洁。不受世俗影响,不 活在别人的攀比和目光里。” “真好。”甄意由衷地叹,“我喜欢。” “嗯。爷爷说女孩书名叫婴宁,阴气微重;如果取婴宁的意思叫小名不错。而至于言撄宁……”他薄唇微扬,“撄是纷扰,宁是宁静,这……” “这刚好是我们两个啊。”甄意抢了他的话,“撄是我,宁是你。” “爷爷好厉害。”她惊叹,再一次忍不住道,“真好。我很喜欢。” 言撄宁小朋友,我很喜欢你。 小婴宁出生后,真像老人家说的,是一个乖宁的小婴儿,不哭也不闹,特别好带。除了肚子饿的时候有些心急,其他时候都特乖,趴在摇篮里,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左看右看。 那时,言格和甄意搬出言庄,住进了hk海湾边的别墅里。言格有他的工作,而甄意也开始张罗自己的律师工作室。 白天家里有保姆带宝宝,小家伙一直都乖乖;等下午甄意回到家,才一进玄关,婴儿床里的小宝儿听到动静,立刻欢欢喜喜地仰起小脑袋,水汪汪的眼珠望着从天而降的粑粑麻麻,小手扑扑地动腾。 每当看到小宝儿开心等待麻麻回家的样子,甄意的心都要软掉。 而言格看到小宝贝欢欢喜喜咿咿呀呀却不会说话的样子,则淡淡地帮女儿解释: “吃的回来了。” 甄意:“……” 甄意哼哧一声,退回来换鞋;宝儿趴在婴儿床里,见麻麻突然间又不见了,疑惑地拧起了小眉毛。 “呜?”宝儿纠结地伸着脖子张望,麻麻去哪儿了呢,吃的又不见了哩,她瘪了嘴巴,抗议:“啊呜~” 甄意听见宝宝委屈的呜呜声,赶紧一边脚乱地踢着鞋子,一边探身望:“宝儿,妈妈在这儿呢。” “嗷呜~”宝宝重新见到麻麻,一下子又欢腾起来,咚咚咚地挥舞着小手。 言格蹲下身去,给甄意换了拖鞋。 甄意跑到小床边把宝宝抱起来,小家伙立刻欢乐地扑腾扑腾,往妈妈怀里钻,阿呜阿呜地要吃东西。 “……”甄意默默地想,嗯,果然是“吃的回来了”呢。 甄意听老人家说,给宝宝喂奶的那一年,是妈妈和宝宝最亲密的。那段时候,宝宝是唯一专属于妈妈的,可等宝宝会走路了,就离开妈妈的怀抱了。 甄意起初并不觉得,可宝宝一天天长大,慢慢会走路了,慢慢……和粑粑亲近了。 都说小女娃娃喜欢爸爸,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宝儿从出生后就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闹,言格曾隐隐地担忧她有阿斯伯格综合症,会有自闭倾向。 从那之后,宝宝的学说话和学走路全部是言格带着。甄意工作忙,很多都会带到下班后,拿到家里做。偶尔休息的间隙,从书房的落地窗边往外看,就会看见碧海蓝天,一个高高的男人和他脚边小小一坨宝宝。言格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护着小小的摇摇晃 晃的宝贝走路。 宝儿继承了麻麻的运动神经,从不偷懒,有时想不起来怎么迈步子就会歪头想一想,想明白了就晃晃荡荡地扑腾着往粑粑怀里扑。 很多时候,甄意捧着一杯水倚靠在落地窗边,看着欢乐烂漫的小宝宝,和温柔耐心的言格,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幸福。 这种时刻的言格是不一样的,他温和,从容,眼中的爱意和柔情可以迷死人。 这种时刻,他是一个爸爸。 或许因为女儿天生亲近父亲,或许因为言格对宝儿的照顾比较多,宝儿比较黏爸爸。甄意倒不会吃醋,只是偶尔会担心言格过分宠溺宝儿,怕她会骄纵。 言格的回答是:“我们家的小朋友盛得下宠爱。” 宝儿也真如爸爸所说的,虽然很小,话都说不通畅,却十分乖巧听话。 可一到言格面前,情况就不一样了,格外爱撒娇,甚至爱哭。 平时言格不在的时候,她都自娱自乐玩自己的,走路不稳摔个跟头,懵懵懂懂地左右望望,一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踉踉跄跄自己爬起来,抓抓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玩。 可如果言格在,那就不一样了。 要是不如意了,就哇哇大哭。 不想剪头发,委屈地哭;不想喝牛奶,难过地哭;不能去泥巴地里打滚,伤心地哭…… 只要言格在,她就特别爱哭。 小小的嘴巴一瘪,黑珍珠般的眼睛里开始蓄水,一颗颗的银豆豆就开始往下砸。哇哇哭得可心碎了,投入又专注,那个伤心欲绝呀。 一边哭一边蹬蹬蹬地往粑粑身上爬,跟小猴子爬树似的,而言格每每都配合地附身把她托进怀里。 小家伙短短的手臂紧紧搂着粑粑的脖子不放,眼泪鼻涕全往粑粑脖子上蹭,话都说不连贯,只会咿咿呀呀地说: “布~~~粑粑~~~布要~~~布布~~~” 对此,言格从来都是轻轻地哄她,拍拍宝儿哭得汗湿的背,一边拍一边拿小毛巾给她擦汗,温言软语,安抚宝儿。 而宝儿亦是从来见好就收,爸爸一哄,她就不哭了,抽抽搭搭的,拿小手揉眼睛,搓鼻涕,继续抱住爸爸的脖子,坐在爸爸的手臂上不下来。 有一天晚上,甄意临睡前,对言格说: “书上说了,小孩子爱哭的话,你不理她,两三次之后她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就不会哭了。” 言格说:“可小朋友她并不是爱哭,只是想吸引爸爸妈妈的注意而已。” “但这样也会养成爱哭的习惯吧。”甄意搂住他,轻声道,“你看,她平时都好乖,一见有你在就爱哭了。下次不许哄她了。” 言格把她的手从被子外拿进来,拢在怀里,道:“不行。” “为什么?” “……”他闭了闭眼,轻轻道,“如果她哭,我不哄她,我怕她以为我不爱她。” 甄意一愣,又见言格的目光挪过来,落在她脸上,轻轻浅浅的,不带情愫: “就好像你。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最怕你哭了。又心疼,又不知所措。那时候,我不会安慰,也不知该怎么做。 怕我表现得无动于衷,让你以为我不在乎你;又怕我的反应不对,让你以为我不够在乎你;怕你因此独自抹眼泪默默地伤心绝望。 所以,任何时候你一哭,我都会很紧张很担心;根本不可能坐视不管。” 甄意呐呐的,他朴素而不带起伏的语气,却让她心里的温暖和幸福如潮涌般来袭。 其实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有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必然幸福,而他们的孩子更不必担心。 她埋头进他的怀里,心像泡在酸酸暖暖的水里。唇角洋溢起一丝微笑,喃喃道: “言格。” “嗯?”“我再给你生一个小朋友吧。” ------------ 格意番外(9) 即使结婚做了妻子,做了妈妈,甄意的生活依然过得自由自在,没有生活与人情的压力。 即使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她的工作依然有声有色,就像言格说的,她不需要为他们的家牺牲什么。 所以,到了夜里吃过晚饭,通常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甄意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给当事人设计问题写自辩书之类的,言格则坐在她身边看书;时不时的,两人陆陆续续逗一下小宝宝。 宝儿小豆丁自个儿坐在地毯上玩,一会儿扭着屁屁爬啊爬,一会儿坐在地上东张西望吐泡泡,一会儿又咬咬手指,咿咿呀呀地哼着自己才懂的歌儿。 在宝儿学走路之前,她就很喜欢自己爬了。 手小腿短都不是问题,她总是精神勃勃,扑腾扑腾地挥舞着小手短腿,咚咚咚地爬,小屁屁上穿着纸尿裤,白白的,胖嘟嘟地,扭来扭去。 有时候看到粑粑和妈妈在叫她,她便更加欢喜,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像是被光彩点亮,“啊呜~”欢叫一声,腾腾地抖着小手,更加可劲地嘟嘟嘟爬过来。 她小小一坨哼哧哼哧地努力着,好不容易爬到粑粑和麻麻面前,又疑惑了。她困窘地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细细的眉毛揪成一团,一会儿望望麻麻,一会儿望望粑粑。 粑粑和麻麻都高高地坐在沙发上,唔,她要抱谁的腿呢? 言格和甄意同时静悄悄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笑意。 宝儿鼓了鼓嘴巴,黑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麻麻?这是她的食物;粑粑?这是她的玩具。唔,现在她吃饱了,肚子圆鼓鼓的哩,她“咯咯”地笑了一声,短促的,挥着小短腿往粑粑那边爬去。软绵绵的腿支撑着自己,勉勉强强爬起来,短短的手一把抱住粑粑的腿,一屁股坐在粑粑的脚上,心满 意足地不肯挪窝了。 只仰着粉嫩嫩的小脸,“啊呜~”“啊呜~”地欢乐叫嚷。 甄意拧她的脸蛋:“偏心的家伙。” 言格把小朋友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低下头轻轻地和她说话……就这样一天一天,宝儿会跑会跳了,不用等晚上费力地跑到粑粑面前抱大腿;每天下午,一听见粑粑麻麻的汽车响,耳朵灵光的宝儿会立刻扔下嘴里的吃食,手里的玩具,小步子蹬蹬蹬地从家里的任何一 个角落冒出来,欢欣雀跃地往玄关跑。 言格和甄意老远就能听见小家伙的脚步声和欢快明朗的欢叫:“粑粑~~~麻麻~~~” 下一秒,宝儿便像保龄球一样滚过来,紧紧抱住粑粑的腿不松手了,仰着脸两只腿蹦蹦哒哒:“粑粑~宝宝(抱抱)~宝宝(抱抱)~” 言格一弯腰,才托住她的屁屁,宝儿就蹭上去搂住了爸爸,小小一只坐在爸爸怀里,幸福地咕噜咕噜吐泡泡。 小婴宁很受宠爱,但也正如言格说的,这位小朋友盛得下宠爱。 她一直乖巧,不会讲不通道理地哭闹,不会对家里的佣人发脾气,也不会哗众取宠地叫闹;吃饭穿衣也都是自己来。 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小宝儿不要粑粑哄,也不要麻麻喂,乖乖坐在儿童椅子里,自己拿小手抓着勺子舀饭吃,大口大口的,从不挑食。吃完了,小嘴巴和脸蛋上全沾着饭粒。 甄意见了,笑她,轻轻摸她的脸蛋,把米粒摸下来,宝儿愣愣地看一眼,小鸡啄米一样,“啊呜~”把麻麻手上的饭粒啄到嘴里。 想了想,小手在脸上抓啊抓,发现自己的脸上并没有长饭粒,便纳闷地揪起眉毛,唔,为什么麻麻可以在她的脸上收获饭粒呢? 真奇怪。 “麻麻~玩~”宝儿软糯糯地说。 “好啊,妈妈明天带你去儿童游乐场,好不好?” “嗷(好)~~~”小家伙肚子吃得鼓鼓的,低头看肚子露出来了,小爪子抓住衣服用力往下拉一拉,遮住圆滚滚的肚皮。 甄意把宝儿从儿童椅里抱出来,放到自己腿上,给她揉揉圆圆的肚子。 “啊呜~~”宝儿舒服地呜一声,在麻麻怀里懒洋洋地滚啊滚。 甄意看一眼正专心喝汤的言格,忍不住笑了,故意问宝儿:“小朋友,妈妈给你生一个弟弟妹妹,好不好呀?” “嗷~~” “那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嘀嘀~嘀嘀~”宝儿还分不清楚弟弟和妹妹的区别,选了个比较好发音的。 “哦,一个弟弟啊。” “1个嘀嘀,2个嘀嘀,3个meimei~”宝儿伸出手,五只短短的小手指数来数去,完全对不上号。 “啊,这么多啊~”甄意亲亲她的脸,道,“放心,妈妈会努力找爸爸要的,给我们宝儿要好多嘀嘀和meimei~~” “……” 对面的言格安静地抬起眼眸看甄意,这个…… 宝儿不会说,却听懂了,立刻扭头望着粑粑,满眼的崇拜,仿佛言格类似于可以随意变出玩偶的机器,可以随意变出嘀嘀和meimei。 她伸出两只手,小小的指头有的伸直,有的扭着,软乎乎又轻脆脆地嚷:“1个,2个,3个……唔,1个,2个,3个,嘀嘀,meimei~~” 言格:“……” 去儿童游乐场玩,甄意象征性地拉着空空的儿童车,宝儿则坐在爸爸的怀里,咬着手指左看右看。 今天,麻麻给她软软的头发上系了粉色的蝴蝶结,还给她穿了漂亮的蓬蓬裙。但她还不懂,不懂她是一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小女孩,长得像爸爸的女儿有福气呢…… 这样出众的一家三口,走到哪里,都能吸引路人的目光。 游乐场里人并不多,女娃娃们一般都喜欢玩泡泡池,在彩色的泡泡池里蹦蹦打打,可言家宝儿最喜欢玩跳床,绑在绳子上就可以在跳床上一蹦老高。 可她才一岁多,太小了,工作人员不给她玩。 她就只能被爸爸带着,自己在小型弹簧床上歪歪扭扭地左蹦蹦,右跳跳,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滚来滚去,乐不可支地笑个不停。 有时候滚远了,言格长手一捞,把她拖了回来。如此往复。 他坐在跳床边,一边照看宝儿玩耍,一边不经意看甄意,说: “小朋友和你很像。” “她明明长得更像你……”说完,她意识过来了,笑,“是说性格吗,还真有点儿。” “嗯。”言格温淡道,“像你,很好。” 甄意凑过去,扭了一下腰,尚显平坦的小腹轻轻碰上了他的手腕:“那这个呢,我希望像你多一点。” 言格拢着在弹簧床上蹦跶的小女儿,诚实道:“我希望小朋友们都像你。” 像彩虹一样。 “不要。你想得美。” 甄意瘪嘴。 “都像我的话,这些小兔崽子一个个全偏心你。 我不管,以后出生的小朋友要都像你,这样他们都偏爱我。哼。” 言格微愣,眸光湛湛,回眸看她半晌,清浅地说:“不管有多少个小朋友,我只会偏心你一个。” 毫无预兆的,甄意便讶住了。一句玩笑话,竟得到他这样真切的回答。一时间,她莫名想起他说:“我以为夫妻之爱,便是信你,敬你,守你,护你。” 就算有了小朋友,他也会最偏心她。 如果以后小朋友长大了,上学了,懂事了,叛逆了,结婚了,成家了……各种的一切,不管发生什么,在她和小朋友之间,他都会偏心她。 “好啊。”甄意眨眨眼睛,落落大方地笑了,“那你要记得哦。” 玩了一会儿,小家伙扑进妈妈怀里,害羞地嘀咕:“宝儿,尿尿~” “好的。”甄意轻轻在她耳边回应,把小宝儿抱下跳跳床。宝儿自己走,小手抓着麻麻的裙子,扑腾着小短腿跟着妈妈跑。 言格起身插兜,不徐不疾地走在两人后边。 今天,甄意和小婴宁穿着母子装。甄意束着马尾,格子衬衫,白色短裙,长细腿儿;宝儿则扎起了毛茸茸的一小撮头发,穿着和麻麻一样的小小的黑白格子衬衫,白色小裙子,小细腿儿。 凉鞋都和麻麻一样。 宝儿仰着头,一边断断续续和麻麻说话,一边扑腾扑腾地揪着麻麻的裙子小跑。 言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唔,肚子里还有……看着大大小小相似的美丽的背影,也不知为何,他浅浅地弯起了唇角。 一个甄意,和一个小甄意;他想,甄意小时候,或许比宝儿还可爱。 只是,当甄意带着小女儿从洗手间出来时…… 宝儿依旧贴着麻麻,小小一只跟着麻麻的腿边,小腿挪得飞快,可…… 麻麻比较疏忽,后边的裙角不小心夹在内裤里了,露出白白柔柔的内裤和软软弹弹的屁股蛋蛋。 有这样大大咧咧的麻麻,小宝儿当然也无法幸免,小裙子夹在小内裤里,露出小孩儿粉嘟嘟的小屁屁和海绵宝宝…… “……” 言格走上去,弯下腰,轻轻一拉,把宝儿的小裙子拉出来放好,同时,另一只手伸到甄意身后,把她的裙子也拉了下来。 甄意回头,见了他,思考半刻,抿起唇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个笑容就像在说:啧啧啧,都在一起多久了,还摸人家屁股。言格并没解释,弯身把还在捣鼓着小短腿,费力扑腾跑的小宝儿拎起来,单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则牵起了甄意,手心微微用了力,安全,温暖。 ------------ 言栩V.S.安瑶 安瑶走进诊疗室,脱下白大褂,拿纸巾清洗手臂上的水渍。 刚才一个穿病号服的金发小男孩在走廊里嬉戏乱跑,不小心撞向了一个接开水喝的病人,好在安瑶反应迅速,瞬间把小男孩抱起来闪开,却烫到了自己的手臂。 小男孩羞怯怯地说sorry,安瑶却不介意,对他微笑:“its ok.”见小男孩没事,安瑶很快卷起袖子到水龙头边冲了一下,并没什么大碍。 安瑶用纸巾擦干手臂上的水滴,一低头,看见了手上淡淡的十字伤疤,是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伤到的。 那时,孤儿院里新来了一个小妹妹,对什么都很好奇有兴趣,这里跑跑那里钻钻,总和杨姿在一起玩。 有次,孤儿院里装修,角落里摆着铁架材料,两个小妹妹都在架子里爬,安瑶眼见架子要倒下来,去拉她们。结果三人的手上都留了一样的伤疤。她并没在孤儿院待多久,那里的孩子对她印象不深。因为成绩好,被学校免了学费住在宿舍,有老师照顾,偶尔回孤儿院。但上初中后,隐约觉得自卑可怜,她不想回去,便再不回孤儿院了。假装自己的 亲戚在国外,等读完高中,她就出国和家人团聚。 她一直很努力,终于拿着全额奖学金出国了。不过,没有家人,一个人。 安瑶稍稍恍惚,现在自己远在美国,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去呢。也很好,没关系,国内并没有让她挂心的人。 其实,是这世上没有让她牵挂的人。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绝美而平静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死寂而没有生气。也不知是到了情绪低落期还是怎么的,她心里忽然就涌起大片的失落和迷茫,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正想着,从镜子里看见有人进来了。 安瑶回头,就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黑色修身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口罩,看不清脸颊,却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异常清澈漂亮的眼睛。 安瑶愣了愣,那是一双非常纯净澄澈的眼眸,像是未涉世事的孩童。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磕了一下。 她收拾了不经意就豁然的心情,走过去,问:“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他不说话,黑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警惕而不安,才对上她的眼神就立刻躲避开,长长的睫毛一垂,遮住了眼眸。 这个病人真奇怪啊,安瑶想。她又试探着耐心问了几句,可他都不回应,也不搭话。 她以为他听不见,拿张纸写了话问他,问他哪里不舒服。 她离他有些近,这叫他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 安瑶看见他呼吸“困难”的样子,微微蹙了眉,说:“我先听一下你的心跳吧。” 听言,他抬起眼眸,愣愣看着她,她已转身去拿听诊器,他身子小幅地晃了一下,似乎在纠结挣扎,想溜走,但脚没动。 安瑶很快戴上听诊器,向他靠近。 他怔怔的,眨巴眨巴眼睛,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朝自己胸口摸过来,眼看她要碰到了,他颤了颤,条件反射地往后躲,连连后退。可一下子后背就撞上了墙。 “诶,你躲什么啊?又不会疼。”安瑶追上去,敏捷而成功地把听诊器摁在了他的左胸口。 “砰!砰!砰!”他的心跳急速而用力,像打鼓,清晰地震颤到安瑶的耳朵里。她吓了一跳,正常人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惊讶之时,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的手指还摁在他的胸上,剧烈的起伏和紧绷的质感萦绕指尖。 毫无防备的,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抬起头,她见他低着眼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扑扇扑扇的,人非常害羞,耳朵都红了。 安瑶失神半刻,陡然意识到自己离他太近了,近到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很紧张,身体全紧绷着。 气氛有些微妙。 她收回手,退了一步,想了想,轻声道:“你是我遇到的一个难题。” 戴着口罩的男人没有说话,黑眼睛静悄悄地抬起来看她,一撞见她的眼神便僵掉,又立刻避开垂下去。 “我诊断不出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安瑶问。 他还是不吱声,安静地思虑了片刻,忽然拔脚转身离开了。 “哎……”安瑶要去追,可下一个病人进来了,而她只看见了他出众的背影。 这个小插曲让安瑶心里泛起了小小的涟漪,觉得生活里有了丝短暂的趣味,但她也并没有多想,直到第二天快下班时,那个戴着口罩的男病人又出现了。 这天,他穿了一件墨色的休闲衬衫,看上去气质清冽又清润。 抬头见到他时,安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又来了。 她像昨天一样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像昨天一样不回答。待了5分钟后,不打招呼地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来。 渐渐,安瑶工作生活里那一丝涟漪般的淡淡水彩开始浓郁起来;生平头一次,她在每晚睡觉前,对下一天的生活有了期盼和等待。 没到快下班前,预计到下一个病人会是他,她都不免心跳加速。 虽然每次他都不说话,她也觉得看到他就莫名快乐了。她以为他是聋哑人,开始学手语和唇语。可他无法和她对视,看一秒就低下头去。 为了让他看,安瑶甚至特意蹲下去他面前,强迫他看自己的手势和嘴唇。 那次,两人对视几秒后,安瑶自己都觉得:呃,让他看着自己的嘴,这事儿真……微妙。 或许是那次她的行为惊到他了,他待的时间比往常短,略显慌张地从椅子里跳起来,依旧是不打招呼地跑掉。 安瑶有些沮丧,以为他不会再来。 接下来的一天,快到下班时,她心一下子提一下子落的,不住地往门口望,而他没有让她失望,再一次出现了。 而且这次,他离开的时候,在她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小礼物。半个掌心大小的正方形盒子,浅紫色的,别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扎头发的皮筋。 安瑶这才想起,前一天她在他面前蹲下时,也不知怎么的,皮筋断了,长发一下子就飘扬着散开。 或许,并不是她的对视让他不适,而是她散开头发那一瞬间气氛的暗示与变化,让他紧张不适了。 想到这儿,安瑶头一次脸红了。 后来,他每天都出现,每天都带一份小礼物,不同形状的盒子,斑斓陆离的色彩,五花八门的礼物。 他一直没有说话,她也觉得没关系,她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她的实习期到了,本该坐诊的她和其他实习生一起去开会了。导师长篇累牍地讲话,她看着手表,心急如焚。 这个时间,他该来了。 如果别人告诉他,她是实习医生,不会再来了,那该怎么办? 她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xu yan”两个拼音上,如果失去联系,怎么再找得到? 度日如年的会议终于结束,可医生们早就下班了。 安瑶心酸得几乎快哭出来,飞一般冲出了会议室。才跑进候诊区,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候诊室里空落落的,医师们的房门全锁上了,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坐着。 他捧着一个墨蓝色的小盒子,站在安瑶的门前,面对着紧闭的门,固执而沉默地守着。 安瑶愣住,只觉她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清洁员搜扫着垃圾袋,从他身边走过,看他一眼,说安医生是实习生已经走了,又说你怎么不相信呢之类的话。 他像是说不通道理的孩子,倔强而笔直地立着,望着安瑶的门,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不是回答清洁员,因为他用的中文。 他对着那扇门,对着空气,说:“她会回来找我的。” 嗓音清润平静,很好听的声音。 这是安瑶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不是对她,是自言自语。 她会回来找我的。 安瑶后来很多次从杂志上电视上,或是医院小护士的耳朵里听到过一个问题:哎,你爱上某个人的那瞬间是什么时候? 每当这时,安瑶都会想到这一幕,想到他安静而固执的背影。 那天,言栩没有戴口罩,安瑶上前去看到他那张和言格一模一样的脸时,愣了半晌,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与不适。 她知道,这才是她喜欢的人。 那天,言栩把墨蓝色的点缀着星星的礼物盒子递到她手里,垂着眼睛,紧张,羞涩,断断续续,说: “我,把我,最喜欢的,给你看。” 那里边装着两张天文馆的门票。 那天,安瑶跟着他去看了浩瀚的星空和宇宙。 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台阶上。那时,他们一起从博物馆里看了展览出来,是秋天,天空很高很蓝。 安瑶站在长长的石头台阶上,望着天空,看见类似大雁的候鸟从蓝天飞过。 她是知道言栩要回国的,忽然心里有些感概,说:“为什么鸟儿到了冬天,都要往飞去远方呢?” 言栩木木的,抬头望了望那一群鸟,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目了然,他答:“走回去的话,太远了。” “……”安瑶反应了几秒,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她笑得差点儿直不起腰,笑得好像一辈子都没那么开怀过。 言栩纳闷地看着她,无法理解。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走下台阶,安瑶脸上还带着笑,追上去便牵住了他的手。 他一下子顿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里握着她的手,很白净小巧,很漂亮……他迷茫而局促地眨了眨眼睛,说:“如笙……” “啊?”安瑶答。 “……”他咽了咽嗓子,说,“你……你抓住我的手了。” “我知道啊。”安瑶说。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纠结不解地拧了眉。哦,原来不是不小心抓到的,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放开呢? 他那一副被她抓住就牵绊得走不动路了的样子让安瑶忍俊不禁,她浅笑着拉他:“走啊!”而以后相处的一切,都是她拉着他。 ------------ 卞谦V.S.司瑰 卞谦第一次见到甄意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 那时的几年前,爸爸入狱,妈妈跑了,家里的钱被一夜间卷走。哥哥带着他流浪,两兄弟相依为命。 哥哥带他去找妈妈,可妈妈住在别的男人的大房子里,带着别家的儿女其乐融融。妈妈不想见到他们。他们只能继续流浪。 很久之后的有一天,哥哥说他要做大事去了,让他乖乖待在家里,哥哥过几天了就来找他。小卞谦一个人在家害怕,偷偷跑去了隔壁独居的爷爷家里。 隔壁的爷爷也是孤身一人,不介意小男孩过来陪伴他,一老一小,竟相处得极好。 爷爷像个孩子,很喜欢吃零食。这时候,他总是会叫上小男孩,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牛肉干,还有蛋糕和果冻。 爷爷姓甄,是一个和煦而温和的老头子。 老头儿不修篇幅,不惹尘埃,却帮忙把小卞谦打理得干干净净,帮助让他继续上学,和他讲好多奇怪而深刻的哲学。 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话,有时候扭头问坐在小板凳上的男孩一两句,小男孩悟性很好,大大的好奇的眼睛里全是专注,还能对答如流。 小卞谦很喜欢爷爷,对爷爷既崇拜又敬畏,而那段奇怪的相依为命的时光对他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想,他长大后的儒雅修养和宁静心性全拜爷爷所赐。 爷爷一人独居,好像没有亲人,可偶尔,他家里会传来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小卞谦好奇,曾经跑去隔壁的玻璃窗前张望。 那次,他见到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女孩坐在地上玩积木,一会儿拍手,一会儿咯咯笑,以一副小将军的姿态指挥面前的积木方块。 她独自玩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清脆脆地嚷:“爷爷,我给你剥荔枝吃呀!” 说着,搬了小板凳踩上去,站在桌子边,小手抓着荔枝剥,把果肉抠得坑坑洼洼,白色的汁液喷来喷去,她手上脸上全是。 她一揉眼睛,细细的小腿一歪,从板凳上摔了下来,白白胖胖的荔枝在地上打滚。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瘪瘪嘴,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却没有哭出声。哭了一会儿,她举起手臂擦擦泪水,捡起荔枝拿裙子擦擦,又放回盘子里。 很快,爷爷出来了,苍老的手指给她嫩嫩的脸蛋上擦眼泪,他抱起小女孩,给她揉揉撞到的头,问:“是不是撞到这里了?” “呜~”她仰着头,委屈地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好痛哇~呜呜~” “不哭不哭,我们小意最乖了。”爷爷一边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边给她擦眼泪,他把盘子里脏兮兮的荔枝吃掉了,自己也剥起来,是剥给小女孩吃。 女孩还很小,嘴巴也小,爷爷把荔枝撕成一小瓣一小瓣喂给她。 她揉着湿答答的眼睛,像小鸟雀一样撅着嘴巴从爷爷手里啄荔枝。脸上还挂着泪,却一下子惊喜地叫起来,嗓音脆亮得像铃铛: “哇,为什么爷爷剥的荔枝比我的好吃呢,还比我的漂亮哩~” 爷爷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一串串,蹭蹭女孩的脸颊,一老一小的脸上都是快乐和幸福的笑容。仿佛彼此都是孤独的依赖。 那是卞谦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几年后,再见过一次。 是在孤儿院。 那时,他爸爸出狱了,他有家了。可爷爷的房子拆掉了,要住去他女儿家。 那天,少年的卞谦央卞爸爸请爷爷吃饭,送他回他女儿家。路上,爷爷说,他要去接他的孙女。 在孤儿院里,少年卞谦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会让爷爷笑得像个老孩子的宝贝孙女儿。她长大了一点,却还是小小的,瘦得像颗豆芽菜。 阿姨把她领出来的时候,她一见爷爷,眼里就放了光,老远飞扑过来,声音清脆得像夜莺:“爷爷,爷爷~” 她背着一个圆圆的胖胖的哆啦a梦的小背包,蹦蹦哒哒的,一下子扑上来抱住爷爷的大腿,仰着头,小脸上满是欣喜:“爷爷你来接我啦~” 爷爷说要带她回家,小女孩开心地抱着爷爷的腿跳脚。 爷爷心疼孙女,把她背上的胖包包拿下来拎着,弯腰牵她的手,她却滑溜地松开,立刻拉开小包包的拉链,热情地说: “爷爷我给你吃东西啊,我攒了好久哩。” 说着,小手从包里掏啊掏,掏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一堆瓜子,一小袋香葱薄饼,一小袋压缩蛋糕……全捧在手上,献宝似的递上去:“爷爷,给你吃啊。” 那时,卞谦看到甄爷爷的眼睛红了。他蹲下来,把瘦小的女孩儿抱进怀里,很紧很紧,说:“以后爷爷和小意在一起,小意去哪儿,爷爷就去哪儿。” 卞谦再一次见到甄意,是更多年后了。 他大学里学心理,同时也跟着爷爷学哲学,等他毕业后,工作后,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来hk读书。爷爷也不再深城hk两头跑了,在hk定了居。 他和甄意不可避免地熟络起来,起初是因为任务,后来也因为私人感情。 她是一个很容易就让人喜欢的女孩,热情,快乐,豁达,乐观,不来事,不碎嘴,不依附人,也不随波逐流。 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也尽力地帮助她。一半因为任务,一半因为私人。她毕业了,他鼓励她进警局;她辞职了,他建议她学法律;她再次毕业,他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专门为她准备;她暂扣了律师执照,他背地里请法制栏目编导陈默录用她;后来淮如和林涵警官的官司,也 是他在律政司里疏通关系,才有了史无前例的检控权外判。孤儿院实验组从他出生前就开始计划实施了,这只是msp千千万万个实验组中小小的一个,微不足道。可卞谦和哥哥从孤儿院实验组的上一代boss中接过组长头衔,成为这个小组的新一代boss时,他立誓 ,即使只是百千个实验小组中的一个,他的这个也要成功。 就像那晚在桥上和言格对峙时说的话,他相信实验的必然性和牺牲性,他会毫不动摇地实施。 而且,言格对他们的理解其实有出入,机构高层在设计实验的时候,设计过被实验者的成长背景和父母背景,却并没有加入人身方面的伤害。唐裳原本是个成功的实验品,可林子翼的意外出现,让她成了失败品;至于宋依,她年少时遭受的伤害是机构内偏激执行者的过激行为与设计,那个执行者也因此受到了处罚;淮如也是成功的,直到她设 计陷害安瑶;杨姿不好不坏;安瑶格外优秀…… 至于甄意,她在8岁时,尚未进入实验观察期,便出现了人格分裂迹象,直接成了废弃品。 可上一代的组长意外发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然压制住了另一个人格。 不久后,她重新被列入实验对象的行列。 卞谦接手实验小组后,一边在执行既定的实验内容,一边其实存了私心,在帮她,希望她能够成功,只有完美的实验品才能继续活下去。 而她,真的做得非常好。 在生活中,甄心偶尔出现,可她能一次次地战胜她,一次次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后一次的囚禁与折磨,并不是为了回收甄心,而是为了测验甄意。 如果她被甄心打败,她就是失败品,她会在催眠中宁静地离开世界;可如果她在身心的双重高压下还是战胜了甄心,对她的终极考验就胜利了。 她的确是完美了,她不仅战胜了甄心,竟然还能在那种情况下假扮甄心。 他真是哭笑不得。 她,是完美的。这个实验,完美了。 他想,站在他们生活的边缘,默默旁观着的观察者,应该能够拿到完美的实验数据,向上级报告了吧。 卞谦以为,他的一生很可能会是这样度过,等孤儿院实验小组的任务完成后,他会参与到下一个实验。这一次,成为实验的初步构图者,设计目标步骤和人群。 如此反复。 每一次,他的实验组中的成功者会越来越多,到后来,他的实验品们,都会成为精神强大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恋爱,他的一生都要用来研究精神与心理,没有时间恋爱,也没有心情恋爱。可是…… 其实一开始,司瑰的勾搭于他来说,是小儿科。司瑰和甄意是同学,在他眼中,同样就是一个小妹妹。往往,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所以她在他面前的一切言行,他破解起来毫不费力。 而她的勾搭和调情,以他的功力,从来都是从容应对。 比如她主动约他好几次后,言语和行为都渐渐大胆起来,吃饭时,也会半点真心实意半点不怀好意地夸他了: “以前上大学时走眼了,现在越看越觉得你长得真有贵族气质。” 他拿餐巾擦拭着刀叉,慢条斯理地反问:“哪种贵族?金正恩?” 司瑰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心中默默想这男人不好对付啊,于是赶紧溜去洗手间,打电话给甄意求救。 甄意惊叫:“他居然这么闷骚?姐姐我教你几招。”然后噼里啪啦一大堆。 司瑰记好了,回到座位上,和卞谦愉快地聊天吃西餐,喝红酒,然后,她喝“醉”了…… 卞谦理所当然地送她回家,她理所当然地往他身上靠。 “真喝醉了吗?”卞谦扶她出了餐厅,问。 她摇摇晃晃地点点头。“我看看。”说着,他两只手捧住了她红扑扑的脸;司瑰愣愣的,心跳加速,可对面的男人微微眯着眼,一副判断她是不是醉酒的样子,非常专注地捧了10几秒,然后松开来,感叹了一句,“真暖和,刚才手 冷,现在好多了。” 司瑰:“……” 和着她的脸是暖手炉了,刚要发作,可想着自己“醉”了,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怀着立志要把他的便宜占回来的目标,更加软绵绵地往他怀里倒。 他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她,扶她上车,仔细地系好安全带,又盖上毯子,送她回家。 到了家门口,她还在装晕乎,他过来扶她下车时,她“一不小心”摔倒在他怀里,迷茫地问:“这是哪儿啊?” 他淡定道:“地球。” 她终于装不下去,一下子破了功,伏在他肩头哈哈大笑;夜色里,他亦是觉得两人都够滑稽的,笑着摇了摇头。 随着她对他的攻势愈发明显,他的拆台行为也愈发直白。 有次,两人在超市“偶遇”。 司瑰热情地凑上去寒暄打招呼,聊了一会儿就直奔主题:“哎,你说我追你一个月了,纪念日哦。你是不是该让我亲你一口?” 卞谦看她一眼,没搭理。 她学习甄意的精神,跟在后边,豪气地无理取闹道:“你让我亲一口我给你1万!如果你不肯,那你就给我1万。” 卞谦的脚步真停下了,他从货架上拿下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道:“1万给你。” 司瑰低头一看,手心里躺着一枚麻将……她哈哈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可卞谦身姿挺拔地离开,面对走廊里其他购物者奇怪的眼神,一副“我不认识她”的样子,但走到货架尽头转弯时,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笑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似乎也笑了。 她追着他逛完超市,和他讲着话聊着天,等到结账时,也跟着。 收银员算好了账:“一共201块,有1块的吗?” 卞谦低头在钱包里找了一会儿,只翻出一个5角的。 司瑰立刻帮忙:“我有一个5角的。” 她笑眯眯地看他。 卞谦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司瑰耸耸肩,道:“你5角我5角,凑一起就一块儿了。” 如此调情,收银员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司瑰。 卞谦瞥她一眼:“不如你7角我7角,凑一起就一块死了。” 收银员“噗”一声没忍住,司瑰咬牙,不拆台会死啊你。 但其实,他并不排斥她的小打小闹,反而觉得她直白而明朗的性格很有趣,让他感到难得的有意思。 终究,他和她在一起了。他理性分析过,认为自己是因为想利用她,因为自己想了解警察内部的信息。可…… 后来他把律师事务所转手,进入警局做心理咨询师后,他才意识到,以他的能力,要想窥探警署内部的信息,根本不需要利用她。 再后来,他其实是爱上她了;她也爱上他了。可他们的结局是,她设计了连环套让他钻,她假装虚弱,却在他即将离开的那一刻,最后发力,拿枪指着他的头,说,要杀了他。 ------------ 格意番外(10) 家庭教师提过很多次,说想带他出去走走,言格一直都没什么回应。可有一天,毫无缘由的,他答应了。 那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没有在意。记得比较清晰的,是老师在他的单肩包上别了一枚校徽,小小的圆形,里面镂刻着一只彩色的小船。 他想坐公交车回家,老师说好。等公交的间隙,老师接了个电话,不知不觉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剩他一个人站在路边,街道很安静,空空荡荡的,茂密的树桠遮盖了天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直到有一群比他大的少年围了过来,在他面前晃啊晃,他安静地看着,并不太理解他们的意思。 然后,一个女孩蹦了出来,叽叽喳喳。 他零零碎碎地,听到了她口中的一个词。 她对那些人说:“……blabla……我的同学……blablabla……” 他理解了很久,才发现女孩口中“我的同学”说的是他,可他没有同学,她肯定搞错了。 女孩戴着棒球帽,穿着一套白色的棒球服,手臂和腿干细细的,双手握成拳,拿着一根棒球棍。 女孩把那群人赶跑后,转身过来,便冲他咧嘴笑了。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灿烂可爱的笑颜,像一颗小太阳。他莫名地惊慌,可表面仍是镇定淡漠的。 她似乎很喜欢他,兴冲冲地和他说话,唧唧喳喳的,声音像玻璃珠子倒进盘子里,清脆又好听。 可他不太能流畅地听到,很焦急,很努力,手忙脚乱地抓住了几颗玻璃珠子,慌慌地给她回应。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他呢。 她对他笑,眼睛灿灿的像波光粼粼的溪水,一边嚷着“我给你做女朋友吧”,一边昂着头往他跟前贴近。 她靠近了! 他一愣,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 “诶,你退什么呀?”她好奇地眨巴眼睛,乐颠颠地凑得更近。 他更紧张,又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懂分析人的身体语言,也毫不沮丧,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笑靥如花,说:“要是我就劫色啦”,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再往他面前靠近。 他浑身僵硬,只有脚会笨拙地往后挪,只听得到耳朵边砰砰如雷的心跳声。 他呼吸越来越困难,面前的女孩却像散着灿烂光芒的小太阳,朝他扑过来,他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卡壳,一转身就跑了。 没想到她也跟着跑起来,一直在身后追,很是自来熟地喊他:“你别跑呀,言格,言格……” 言格……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明朗轻快,喊他的名字,真好听。 可他不敢停下来,一直跑;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斑驳陆离的阳光水一样从身边飞逝,有一瞬,她的声音终于不见了,他又立刻停下来,回头望。 没人追上来,只剩空荡无人的街道,和绿树阳光。 小太阳不见了。 咚咚的心跳平复了下来,然后,缓缓下坠。 他木木地立在路边,有点儿想返身走回去看看,只有一点点。 他没有走回去。 他一直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努力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想了很久只想到几个字。 回家的路上,他把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想到不可能再回忆出更多的字了,才罢休。 第三天,他去上学了。 老师并没有介绍他,也没有让他做自我介绍。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不见同学的招呼,老师的讲课,只看自己的书。深奥得同学们看一眼书的封面都不理解。 不出半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怪胎,是个聋哑人。 可即使如此,女生们也都好奇都喜欢啊,她们从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干净的男孩,电视里都没见过;一节课的时间,“新来的超越历史的校草是聋哑人”传遍了全世界。 他一直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中午快放学的时候,他们正在上课,教室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而欣喜的欢叫:“言格!言格!” 初中部2年1班的人都扭头看去,那是1年13班的甄意,才开学没几天,大家就都认识了她。因为她玩火,把国旗杆的绳子烧断了,被全校通报批评。 可是……言格是谁?他们班没有叫言格的人。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齐刷刷看向“聋哑人校草”。 正在上课的老师不满地看向甄意,可后者毫不介意,在教室门口跳啊跳:“言格,言格,你来上学啦?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教室里的女生们沸腾起来:“他叫言格?”“好奇怪的名字。”“可是很好听啊。” 也有人疑惑:“甄意怎么认识他?还找他?” 甄意耳朵尖,立刻昂起头,骄傲地嚷:“因为我是言格的女朋友!” 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怎么可能?” 言格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她,却再没了别的反应。 巧的是,下课铃响了,老师无奈地宣布下课。 甄意立马冲进教室,跑去言格身边,欢欢喜喜地蹲下,趴在他桌上:“你来啦,我找你好久。前天要不是摔倒了,我才不会让你跑掉。” 他静静看着她,看见她手肘处破了皮,涂了红红的药水,也遮不住青紫的颜色。 原来那天她摔倒了。 他盯着她的伤,她看见了,满不在乎地笑笑:“没事,一点儿都不疼哩。言格,你住在哪里呀,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书,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没有作声。 旁边有女生以为自己更了解言格,插嘴道:“他是聋哑人,听不到你说话,也不会回答你。他才不是你的男朋友?” 甄意反问:“他告诉你他不是我男朋友了?” 对方:“……你……” “还有,谁说他是聋哑人?” 女生们不回答,有男生起哄:“本来就是。” “他前天还和我说话了!”甄意争辩。 “那你让他现在说话啊。”男生挑衅。 “哼,你让说就说啊。言格他现在不想说话。”甄意非常自然地护他。 “那就是你说谎,他是聋哑人。” “再说我揍死你!”甄意握拳,“大不了把你打得屁滚尿流了,我再被通报一次。” “……” 言格依旧没有听太连贯,无声地装好书包,起身走了。甄意如影随形地追上去,欢乐道:“言格你等等我呀~~” 她跑得太快,撞得桌椅哗啦啦地响,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而走到门口的言格,真的停下来了。 他没有回头,但的确停下来了。 所有人都张口结舌,他听得到啊。 在大家惊呆的目光里,甄意乐颠颠跑去他身边,然后,他才拔脚离开,甄意则跟在他身边一路的叽叽喳喳,说着各种琐碎的话…… 开始的头几个月,有人认为言格听得到,但不会说话;可有一天,有女生带来了爆炸性的新闻,说回家的路上,经过甄意和言格身边,听到言格说话了。 当时,甄意抬着一盒臭豆腐,挑一块递到他嘴边,他说:“我不吃。” 大伙儿十分讶异,于是各种询问,言格说这话的语气怎么样?表情怎么样?声音怎么样? 答案是:“非常好听的声音,比配音演员还好听。” 大家一片遗憾,原来他并不是不会说话,他只和甄意说话。而大家庆幸的是,后来甄意也承认了,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在追他。 可即使如此,有女生想学甄意追他,却得不到他的回应。不会让他把眼神挪过来,也不会让他开口。 一年,两年,他一直如此。 同级的女生,新来的学妹,一波一波地被他的淡漠和不理会打消了热情,唯独只剩13班的甄意,日复一日地追在他身边。 她像一本追男神的教科书,海报,广播,唱歌,跳舞,传单,涂鸦,气球……所有能用到的追人方法,她都用上了。 这期间,无数次有人问她:“不会觉得心灰意冷吗?” 甄意纳闷:“为什么要心灰意冷?他不会表达,可他喜欢我呢,我知道。” 大家都觉得她自恋到了一定的程度。 甄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种感觉,但她就是这么感觉了。 其实,事情应该回到开始的有一天。 放学了,甄意拿着坐公交车的钱在校门口买零食吃,言格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她,因为甄意钻进人群里时,冲他说了:“言格你等等我哦。” 好一会儿,她冒着汗从人群里挤出来,捧着一小盒炒年糕,热情地问他吃不吃。 他摇头。 她很喜欢吃零食,可她的姑妈不会给她零花钱;而她宁愿不坐公交车,也要解嘴馋。她很爱美,不喜欢穿校服,常常因为不穿校服被训导老师揪耳朵;出校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把校服脱掉塞进书包里。可她也没有新衣服,都是表姐留下来的,即使如此,她也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色彩鲜艳,搭配得漂漂亮亮的。 放学总是人潮涌动的时候,清一色的学生们,她在人群里,格外亮眼。那天,她吃着炒年糕,咕哝着口齿不清跟他讲话,一会儿讲语文课上了皇帝的新装,可她小时候早就听爷爷讲过啦;一会儿说她很喜欢安徒生,最喜欢小美人鱼;一会儿说泡沫很好玩,搓碎了像下雪,有 一次她搓碎了泡沫满学校撒,被罚捡泡沫捡了一整天;一会儿又说吹泡泡好玩,可泡泡水好贵,居然要两块钱,她自己会用肥皂做泡泡水,但要提防不被姑妈发现…… 又过一会儿:“言格你快看,那个黄黄花,好漂亮啊!” 他抬头,望着金色盛开的院墙,说:“它叫金花茶。” “哇,好厉害。” “……” 那时候,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总是有有趣的事告诉他;总是有美好的事给他看。 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已逝的父母,寄居的姑妈,不会觉得家里没钱是丢人,也不会以此作为某种反转的筹码。 那时候,她总是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脸上挂着笑,心底了无尘。 那天,她吃完一盒炒年糕,咕噜打了个嗝,就走到了和他分别的岔路口。 “我走了。”他淡漠地说,不做停留地和她擦肩而过。 “我明天在这里等你一起上学哦。”她在他身后叫唤,他没有回应;甄意歪着头看少年那清挺的背影,白衬衫,牛仔裤,背着墨蓝色的单肩包,映在落日余晖的林荫道上,真好看啊。 她忽然觉得好喜欢他,喜欢得不舍得扭头离开。 她蹦过来又跳过去,过会儿又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偶尔蹲下来拖着腮看,见他走到路的尽头要转弯了,她才站起来。 望着他清秀的影子,她还是不舍得扭头离开;就是这一瞬间的不舍得,她看见,他停下来,然后,回头了…… 毫无预兆。 再后来,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打非常精致的泡泡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