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一 关于《高阳公主》 一直有着强烈的想写高阳公主的欲望。一种难抑的思绪。自从1993年写过长篇小说,这思绪就一直纠缠着我。 高阳公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我一直想探究她,撕开她,了解她。这女人诱惑我,使我对她的经历充满好奇和迷恋。 其实最初的故事只是她身为人妇而又与在禁规中的和尚辩机相爱。就是这相爱吸引了我,因这爱是怎样地困难重重,惊心动魄。实在爱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对于高阳公主和浮屠辩机这样的女人和男人来说,要使他们的爱成为可能,又要冲破多少道无情的封锁。首先,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高阳公主又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儿媳。高阳公主还是散骑常侍房遗爱的妻子。而高阳这个女人的这些身分还只是来自外部的,她应当因这身分的制约还有着另一重心理上的压迫。那压迫应当是一道更加深重的封锁。而那个沙门辩机呢,他的天然的禁忌是因为他是佛门之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佛门之人,而是对佛教颇有造诣颇有建树颇有贡献的有识之士。一个佛门之人的最本质的存在原则便是他一定要超凡脱俗,其中之一便是要远离女人,遏制情欲,做到色空。而这个年轻的矢志于宗教的辩机又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得意门生,他并且始终对他的信仰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他曾以优美的文笔撰写了由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并深得唐太宗李世民的赏识,这是史书上有过明确记载的。一个佛界的如此才学俱佳的年轻和尚,当然就更不应该纠缠于那尘世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他们还是相爱了。 这便是历史提供给我的一个框架。 这框架本身就使我激动不已了。历史的真实本身就是震撼人心的,而这震撼就在于这限制,这障碍,这压抑,这艰辛,和,这勇敢,这悲哀。 爱是历史的真实背后的本质。 那本质便是高阳公主和她所爱的那辩机在贞观年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便以他们最炽热的爱情和最强烈的欲望冲破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封锁线。这是多么地了不起。爱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爱却还要跨越障碍。 这就是高阳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吸引我。 这便使我想到了雨果的。想到了我在那部人道主义的小说中所最最喜欢的那个克洛德副主教,想到了他是怎样用拉丁文在巴黎圣母院的砖墙上刻下的“宿命”那两个字。克洛德也是禁忌中人,他也有着很丰厚的学识,并且还做了天主教中很高的官。但无论是很虔诚的信仰、很丰厚的学识还是很高的官,却都不能阻挡他对一个流浪的美丽的女孩子爱斯梅拉达的欲望。那欲望是发自心灵的也是发自身体的。但是他不能。他身上有锁链。这便是冲突,在他自身之间的,于是他被扭曲了。他转而迫害那个姑娘。他的另一重宗教的责任战胜了他。雨果塑造了这个阴暗的人物是为了抨击欧洲中世纪的宗教。 是克洛德副主教让我看到了和尚辩机的灵魂。同样的禁忌中人,同样的才学和同样的在宗教中的位置。而辩机生活在东方,而且是生活在相对文明开放的初唐的贞观时代。那个时代的开放的气息一定也影响了辩机的心灵。于是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他没有像克洛德副主教那么扭曲,那么怀着不可动摇的宗教的责任和信仰,那么抑制自己。当高阳公主把她的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奉献给他的时候,他便张开手臂,接受了那一切。尽管在享有着那一切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一直在痛苦地斗争着。 他们相爱了。而且做爱。他们不仅相爱做爱,而且这爱还很持久。 辩机没有伤害他用身心去爱的这个美丽的女人。他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皇帝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不管她有时候是不是很任性。辩机只是爱她。毫无功利的。辩机在他的爱中是很英勇的。他不顾一切。他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是顶着头顶的利剑去爱他心爱的这个女人的。死亡每时每刻都悬在他的头顶,在那八九年中。但是他没有躲闪,似乎也并不惧怕。辩机的扭曲最终表现在他对自身的虐待中。他是在享尽爱与性的快乐之后,自动割舍自我的。他从此宁可在清冷的古佛旁过阉人的生活。最终还是对于宗教的道德信仰、对于自身的痛苦的忏悔战胜了那凡世的肉体的快乐。也许还有极世俗的一面,那就是辩机也想在佛教界占有一席不朽之地。所以他忍痛割舍了他那么深爱着的高阳公主,搬出他常常能与高阳公主幽会的会昌寺而将心性关闭在弘福寺译经的禅院内。为了悔过,他终日埋在翻译梵文佛经的案台上。他远离尘世,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和精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很著名也很浩大的译经的工程,直至他被他所爱的女人的父亲太宗李世民送上古长安西市场大柳树下的那可怕的刑台。 是突发的事件将这已不再延续的爱情断送。在此之前,高阳已有将近三年不曾见过她心里依然爱着的辩机。 一个小偷无意间偷了弘福寺沙门辩机房中的玉枕。偷儿被抓获。玉枕败露。而那玉枕是皇室的金玉神枕,而且是女人专用的,于是那旧往的曾经美丽灿烂的爱情昭然若揭。 一个偶发的事件。而偶发的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便是天命。 天命也是吸引我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结果,一场如此艰辛又是如此凄切还是如此已经痛苦结束了的爱情,竟败露在了一个偶发的事件中,败露在了一个无名的小偷的偷盗行为上。 多么轻易,又是多么地不值得。 和尚辩机所爱的那个女人如果只是个平民的女子,他或许不会死。或者,这个女子即或是他人的妻子,即或是当朝宰相儿子的妻子,但只要不是天子的女儿,他可能也不会在西市场被施以最悲惨的腰斩的极刑。 是皇帝亲自下诏。 因为是皇帝蒙受了耻辱。 想高阳公主在得知了辩机的死讯时是何等的绝望。 因他是她的亲人。 一个女人常常在她结婚生子之后,世间最亲的人便不再是与她有着血缘干系的父母或兄弟姊妹,而是与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有着生命的联系的那个男人,和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才是她的亲人。而一旦有人把她的这亲人夺走,无论这人是谁,想想那女人心中蕴积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座愤怒的火山。 女人从此就坐在这火山口上。 她随时准备爆发。 高阳公主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当辩机被腰斩的时候,她绝望到疯狂。而绝望和疯狂之后,便是对杀她亲人的那个亲人的强烈的仇恨。而那另一个亲人就是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又是当朝的皇帝。他握有王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杀谁就杀谁。 高阳一直认为,她是她父亲的权力的牺牲品。她身为大唐的公主可谓有利也有弊。公主的弊端在于她比平民的女子更少了一层生存的自由;而在这自由的对面,是一层更高的也是更狭窄的自由,那就是公主的身分使她可以颐指气使。 在给高阳公主这个人物定位时,有三点是最最让我注意的:一个是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傲慢天性;一个是她的美丽,那是任何的男人所难以舍弃的;再一个便是她的强烈的性欲使所有爱她的男人难以抵御。 高阳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使很多的男人陷于绝境。她看上谁,想要谁,谁就必然能成为她帐幄之中的那个牺牲品。其实,这同样也是权力使然。她的权力虽然远在她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之下,但却在爱情的双方中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男人只能是服从她,做她欲望的奴仆。 性是高阳公主生命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高阳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较为开放的性的意识使她这种女人天然就拥有了一重她自己并不了解的女权的观念。她在生活中注重性,注重性的体验,她可能认为性是女人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能够从性的交往中获得快乐与幸福,这一切都说明她是个并不保守的女人。 而高阳的悲哀却在于她除了纯粹的欲望之外还有着很深的情感。她若是只把性当作生命中的游戏,她就不会和禁忌中的和尚相爱得那么长久,也就不会对杀死她情人的父亲怀有那么强烈的仇恨了。 高阳是个极致的女人。她把一切都做到极致。爱也极致,恨也极致,终局也极致。 但高阳尽管享尽情爱,但她依然是权力的牺牲品。她难逃所有皇帝的女儿们的厄运。无论是怎样地被宠爱,她也依然是作为皇帝赏赐给功臣的一项奖品而任由朝廷摆布。皇帝当然是不会给予她婚姻自主的权利的,更不要说爱情的自由。皇帝亲自下诏杀了辩机,就是想告诉高阳,你尽管是公主,而你依然是女人。而一个女人又怎么能擅自选择爱情呢? 唐太宗之所以把他最爱的女儿给了房玄龄的儿子做妻子,就是为了说明房玄龄是他最最信任的朝臣,是和他一道出生入死血雨腥风最终拿下大唐王朝并辅佐他称帝的最最亲密的战友。唐太宗当然不会去考虑他的女儿是不是喜欢房玄龄的儿子。他下嫁女儿到房家只是为了平衡他与房玄龄的关系。他还要由此使房玄龄明白,他李世民是信任他器重他对他最好的,这好的标志是他把他最爱的女儿都给了房玄龄做儿媳,所以,房玄龄日后只能是更加忠心耿耿地为他唐太宗效尽犬马之力。 而高阳便是这效力的凭证,和继续维持这效力的筹码。 高阳在这场皇室的联姻中是作为一个标志而不是作为一个人。 所以高阳很不幸。 而更不幸的是高阳的这位丈夫竟然是天下最大的草包,是高阳无论怎样也不会爱上更不情愿与之做爱的男人。 而更更不幸的是,在这个草包男人身边的那些男人,却都比高阳的这个笨蛋丈夫要出色和优秀得多。高阳怎么能够平衡?对于高阳来说,房遗爱最大的优点是,他能够自始至终以奴仆自居。他听命于高阳,几近百依百顺。他从不敢过问高阳的事情,他不过是跟在高阳裙后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于是这狗为高阳开辟了一个博大的可供高阳自由舞蹈的爱与性的空间。 这是高阳不幸之中的幸。她于是才有了同房遗直,同辩机,后来又同智勖,同惠弘,同李晃甚至同吴王恪的暧昧。 原本是只想写一个高阳与辩机间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而且,仅仅是一个中篇。但后来写着写着就发现,故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那小说越写越长。特别是在研读了更多的史料之后,在纠葛起高阳公主与她身边的各种男人的各种关系时,竟发现这已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的单线条的故事了。于是小说的主题从一个事件变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这部小说的标题――。 使我有了如此的变动是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凡与高阳公主有过纠葛的男人竟没有一个获得了好的命运。而且这纠葛似乎都是情欲的纠葛,即是说,凡被高阳公主爱过的或是与高阳公主睡过觉的男人最后都难免一死。多么可怕。这其中唯一得以逃脱的,是房遗爱的哥哥房遗直。他被高阳坑害得本已经死过千回万回,但是他都阴差阳错地在夹缝和空隙或是事件的时间差中死里逃生。他虽最终免于一死,但却也被流放他乡,结局悲惨。 史书上说,房遗直这个人一向书生儒雅,名士风流。自高阳公主飞扬跋扈地一踏进房府,他便格外小心谨慎,宽容大度。但尽管如此,却也难逃高阳这弟媳的攻讦。不知道为什么,高阳至死都对遗直心怀仇恨。她每每要攻击他诬陷他诽谤他,甚至时常把谋反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想必他们之间定然是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因为这隐秘而结下的仇恨。直到最后,高阳终于向朝廷状告房遗直对她非礼。这可能就是她始终不停地仇恨着房遗直的症结所在。这时候已经到了高宗李治的永徽年间。高阳公主在绝望中挣扎出如此的罪状,且史书上又如实摘录,想必就是为了暗示高阳公主与房遗直之间确曾有过的那段爱的隐秘了。 房遗爱和辩机自是不用说了。他们一个是高阳的丈夫,一个是高阳的情人。他们也都是被拉到长安西市场的那个死刑台上被斩杀的。只不过一个是被高阳的父亲太宗,另一位是被高阳的兄弟高宗李治,在永徽四年的冬季。 而在这所有的与高阳有着牵涉的男人中,我最喜欢最钦佩的也是最文武双全最风流倜傥最男子汉的吴王恪。吴王恪才是真正的悲哀和壮丽。恪同高阳公主一道都是太宗的孩子。他们天生都带有着皇家的血统。恪这个男人使我激动不已,他当是任何的爱情中最最吸引女孩子的那种白马王子式的人物。我赋予恪坚硬的棱角雄浑的体魄,尽管我对这个男人着墨不多。我觉得恪应是比辩机更富男子气的。辩机是真正的书生。他聪敏灵秀,他是大自然的产物。他从山林中来,他有着一对像天空和海洋一样的蓝的眼睛。他就是以这大自然的禀赋和资质而吸引高阳的,包括他天一样高的清洁的志向。而恪不一样。恪是宫廷里孕育出来的一个温文尔雅的伟岸的男人。他身上流淌着极尽奢欲的隋炀帝的血,他是天生的王孙贵族。他拥有最最非凡的气质。同是庶出使他与高阳从小同命相怜,过从甚密。他们曾一道骑马一道打猎,在蓝天与山林之间。他们相亲相爱是因为他们是异母的兄妹,同时他们各自也难以抵挡对方的美丽英武和非凡的魅力。他们都认为,对方才是他们终生寻觅的理想。而这理想又是在离开了对方之后所不再能企及的。于是他们无望。随着岁月的流逝朝代的变换恪开始变得审时度势。他天然帝王的资质,又深得太宗的器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隋炀帝的爱女,他便只能与皇帝的权杖失之交臂。恪慢慢地对这一点看得很深也很透彻,所以他才能当机立断,决意清心寡欲,远离长安这权力的中心,在偏远的江南做他天高皇帝远的吴王。最终,他冤枉地被连坐于房遗爱的谋反案件。 他的唯一的把柄是和他的妹妹、房遗爱的老婆过从甚密。他和高阳过从甚密是和政治毫无牵涉的。他只是爱他的这个妹妹,与之心心相印,也许还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么一段难于启齿的但也是非常美丽的乱伦的关系。就为此,他竟也被从江南押解长安归案并赐死。 一段情感的暧昧竟被国舅长孙无忌专权的政治所利用,所以新、旧《唐书》都大大地为吴王恪鸣不平,说长孙的诛戮李恪是“以绝天下望”,是“以绝众望,海内冤之”。 总之也是因同高阳公主有了干系。 由此足见高阳公主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一个女人因她的爱而把世界搅得昏天黑地,而要让众多颇为优秀的男人搭上性命。这是为什么?因她爱得任性,而她任性的爱所导致的,便是政治的灾难。多么可怕。高阳是因爱而害人害己。当她把她所爱的那所有的男人都送上断头台之后,她的爱便也就终止了。 结局是,她也被卷进了政治的风云中,最终未能幸免一死。 于是,便开始选择高阳的死的方式。 这是很庄严的。 史书上说,赐死。这是对宗室罪人的客气,是给他们留面子。其实无论是斩杀还是赐死,最终都是一个死,死才是实质。 而高阳的死则应该有着她独特的方式。她的任情任性和她的欲望。还有,对吴王恪的歉疚和真情。我想她应当在死前见到吴王。而同被赐死的吴王也被史书描述成“甚为物情所向”的性情中人。于是他们死前的那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就可以任由我们想象了。情和欲。如烈火在燃烧。最后的感天动地。那疯狂的美好的兄妹之间的爱终于抚慰了死。 我想这该是个多么美好的结局。这不仅是高阳死前所最最需要的,也是死前的吴王所最最需要的。这两个都曾被他们的父皇无比宠爱的孩子,在此刻,只能彼此宠爱彼此安慰了。然后,杀了自己。而在杀了自己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与身都已因那性欲的得以释放和这释放所带来的生命的欢乐而死而无憾。 一种怎样的激情的死。 一种怎样的悲壮。 这就是我所要的高阳公主。 这就是我所编织的一个女人的爱的历史。历史是真理性的。而对于一个人来说,爱也是真理性的。 关于高阳公主这个人,我所参照的只有史书中的这么短短的几行字,以及与这几行字相关的其他的人物的记载: 合浦公主,始封高阳。下嫁房玄龄子遗爱。主,帝所爱,故礼异它婿。主负所爱而骄。房遗直以嫡当拜银青光禄大夫,让弟遗爱,帝不许。玄龄卒,主导遗爱异赀,既而反谮之,遗直自言,帝痛让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金宝神枕,自言主所赐。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更以二女子从遗爱,私饷亿计。至是,浮屠殊死,杀奴婢十余。主益望,帝崩无哀容。 又浮屠智勖迎占祸福,惠弘能视鬼,道士李晃高医,皆私侍主。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祥,步星次。永徽中,与遗爱谋反,赐死。显庆时追赠。 《新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八・诸帝公主 当我将这几行简洁而又蕴藉无穷的文字繁衍开来,我觉得我便已触到了这场有血有肉的爱的厮杀。历史上,高阳公主似乎一直是一种性爱的象征、淫欲的代表,是大逆不道。但是,又有谁肯于去深究她何以淫欲何以总是以身试法呢?高阳是身上压着沉重的锁链而又要拼力反抗的那种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应当被看作是女英雄。她的出身和个性使她敢想敢做,使她敢同皇权较量,使她敢于迷恋于性。在中国的历史上,她恐怕是最早的能够公然坦言在性的交往中感受到这生命之快乐的女人了。而且,她追求这快乐。这有什么不好?难道性的快乐只是男人的权利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成为性生活的主宰?高阳的先锋意义就在这对于性的追求中。而在中国漫长的无比压抑的封建社会中,对性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人性的追求,对自由的追求。于是,高阳公主也就不仅仅是性的象征,她同时也该被看作是个性的、人道的和自由的象征。 我想,也许这就是高阳公主何以能穿越几千年的风云,而至今仍被人们留意的原因吧。 写完的初稿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那个早晨吹拂着很温暖的春风。从枯枝的冬季到绿芽萌发,我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季节的劳作。是一部我自己想写的,而且始终为之激动的作品。我想我倘不能将这高阳的故事讲出来,我便是永远也不会平静的。 当一切终于完成之后是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 从此我可以放下高阳这个女人了。但我很感激她。我想是她使我重新又经历了一次一个如此非凡的女人的一生,让我又重新积累了很多关于女人的更为新鲜的经验。 然后,我把我的送给我的读者。我衷心希望你们能从我的书中读出那字里行间我对世间所有女人的那一份真诚的关切。 ------------ 序二 又见唐宫 从开始写作,到,又到《上官婉儿》,至今已过去整整15个年头。而昔日写作的感觉依旧,仿佛激情仍流淌在力透纸背的笔尖。 在这三部关于盛唐历史的漫长写作之后,我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放下了,那沉重的关于唐朝女人的历史,以为从此就可以轻松了,于是转身写下了那篇《告别唐宫》。 以为的“告别”而事实上从未真正的实现。其间不断有影人前来商谈关于影像的改编,亦有出版者希望能加入出版的行列。这是我向唐朝历史“告别”之时所未曾料到的。何以我的历史的小说会让人如此眷顾? 自创作以来我曾出版过数十种文本,为什么独独这三部历史小说成为了其中重要的部分?我想或者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武则天,不仅仅是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而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时代的变迁。是这段厚重灿烂的历史以及其中女人们的非凡沉浮,让小说变得尤为醒目了,以至于那些大凡了解我的人,说到我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所创造的这三位久远的唐宫女人。 然而多年以来我一直心存遗憾。三部历史小说不仅写作时间不同,出版单位有异,而且版本的样式也相去甚远(其间还有着诸多版本中的失误)。尽管许多读者在观念上已将这三部小说视作一页历史的整体,却总是不能将它们整齐划一地同时拥有。常常是寻到了这一本就想获得另一本,而另一本却往往难觅踪迹了。 这或者也是我的某种愿望,所以要特别感谢如今已气势浩荡的长江文艺出版社,计划将我的这三部历史小说连缀起来,让它们从此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一部盛唐女人的不可分割的完整故事。 还要感谢出版社的是,动议之初,他们就寄来了非常详细的、令我们无比激动的出版筹划。其中包括他们的整体思路,以及装帧设计、版式开本,乃至纸张的选用等等。能获得这样的允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这个日趋物质的环境中,编辑者所带给我们的全然是精神的蓝图。 特别要说的,是原先那些非我所愿被添加上去的“引号”,这一次在编辑的劳作中已得到了修正。如此还原了我创作时的初衷,这不啻让我最感快慰。因为那不仅仅是标点的技术问题,而是我对小说写作的一种自始至终的观念。 如此15年后的“旧事重提”,让我依稀又回到了那个激情抒写的年代。 1993年的夏季很炎热。漫长的唐宫故事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那时我鼓足勇气踏上了漫漫长安道。向着西部的古老和苍凉。当时我并不知道从此竟会有三位唐宫的女性走进我日后的生活,融入我的血脉,并陪伴我穿越很多的年月,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来献身唐朝故事。八年中我的生命有了很多的变化。那是三部书106万字所留下的印痕。为此,岁月如逝水般怅然流去。 但那长安辉煌的殿宇依旧。尽管日月江河风流云散它们却永不褪色。那是我为我的女人们构筑的宫殿,也是我为她们搭建的永恒舞台。依然的女人的故事。依然的女人的悲哀。可感可触的。仿佛置身其中。那是我不曾真的亲历却可以真的想象和感受的一个空间。这空间的形成是因为我读的那些读不尽的史书。浩繁的故纸堆。我穿越其间。被古人的惊心动魄所迷惑所震撼。然后去看那些至今矗立在古老大地上的殿宇和塔寺。那斑驳中的雄伟壮丽和锈蚀中的坚忍不拔。那经久不息的美丽线条所带给我和我的唐朝女人们的,是那种神秘的生存的感觉。才知道有时候人的命运居然就是由这些建筑的线条规定的,你将在劫难逃。那阔大的无限向外伸展着的而又缓缓扬起的房檐。那么恢弘的一种盛唐的气象,流动而又飞扬。而房檐上不断被风吹响的,是一串串悬挂着的玉制的风铃。当四野的风旋起,撞击着玉石,你就能听到那来自远古的清脆而又悲怆的声音。那是种至今令我无比迷恋的声响。贯穿在我沉迷于唐朝的日日夜夜。 记得1993年从酷夏到深秋。当满街的落叶卷起,我便在疲惫中完成了由我来解释的女皇武则天。我不知道那部激情中的是不是一部好的作品,但是我知道尽管我在竭力挣脱历史的禁锢,但历史的诸多禁忌还是束缚了我对这个伟大女人的描述。我只是尽力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诠释她,让她在天命和人性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又续写了《女皇之死》。那是她登基后的波澜壮阔。然而当生命垂危,大权便也无可避免地旁落。女皇终于失去了她一生的最爱。写作有如带着镣铐的舞蹈。很累。很艰辛。仿佛一直被一种无形而又无法摆脱的疾病缠绕着。那是一种很深刻的疼痛。一种力不从心。于是,我便也仿佛随那女人一道,在疼痛中向生命的谷底坠落。 然后动笔的是。在唐宫的这三位非凡的女性中,唯有高阳公主是我自己想写要写的。一个为了爱而最终被自己的皇帝兄长赐死的大唐公主。爱的故事发生在巍峨壮美的宫殿和那本应清冷幽远的佛家寺院中。在那里,人性之爱冲决重重禁忌而上演了一幕凄美的悲剧。于是爱才惊心动魄才被涂抹上宿命的色彩。为了这爱的故事不忘夏季黄昏中的法门寺。从此知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宁静的处所。想不到那就是我的的精魂所在。宁静的佛家空门中竟有着不宁静的心性。那便是美丽的大唐公主与禁中浮屠欲望的故事。在人性与信仰的冲突中,被撕裂的灵魂。然后便是死亡。死亡使一切终止。死亡的不可阻遏的力量。在这部小说中死亡是同爱联系在一起的。于是男人和女人,于是爱与死亡,就都成为了永恒。 接下来又被出版社的朋友诱迫,继续陷入那重重的唐朝深宫,为上官婉儿的命运忙碌。也许就是为了“上官婉儿”这四个字,我就决定了要为她写这本书。于是我重读历史。把已经收起的新旧《唐书》重新从书架上取下,在浩繁的史书中搜寻着与婉儿相关的那些人和事。怎样的婉儿。她的故事始终让我心驰神往,但为了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我竟迟迟不敢动笔。与上官婉儿女诗人的成就相比,倒是她在政治漩涡中周旋的能力更让人钦佩。那可能才是婉儿真正的价值。在复杂而残酷的朝廷中权倾天下。痴迷于婉儿独有的生存方式。宫廷中充满了戏剧性的人物关系。生命的哲学以及与各种男人恩恩怨怨的纠葛。还有她对政治的病态的迷恋以及她对身体的智慧的运用……所有的这一切都令我激动。于是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 如此,上官婉儿、武则天、高阳公主这三位美丽非凡而又成就非凡的女性组合起来,便成为盛唐女性的一道奇异的景观。在幽远的皇宫里,各自演绎着她们自己长歌以当哭的动人故事。 然后风流云散。 我的心潜入了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的大唐的宫殿中,尽情尽兴地生活在那里,无形追随着在那辉煌殿宇中活动着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女人。我观望着谛听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相爱或相残。我会为他们的行为寻找出无数的心理背景,也会顺乎逻辑地牵引并支配他们,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我今天想说的话。 这就是唐宫三位女性为我打开的通往历史的门。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在来来去去之间营造我的故事并蚀掉我的生命。我们相遇相知。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沟通。今人与古人之间的理解。如此浩繁,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我在这样的写作中仿佛经受洗礼。一次次在他人的痛苦磨难和灿烂辉煌中经历着我的人生。 如此,当有一天,当那扇恢弘而沉重的盛唐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心中便难免生出几许眷恋与惆怅。毕竟那里是我已经熟悉的舞台。毕竟,我曾与那舞台上的人物息息相关。还毕竟,我的一些人生的经验与知识是在那里积累的,而我生命中的好几年光景也是在那里悄悄流逝的。但,既然历史的大门已经关闭,便不再去瞩目那恢弘的殿宇,也不再去遥想那灿烂的人生。不再聆听那风铃的绝响,也不再凭吊古人的枯荣…… 15年后的今天,将那所有的往事从容掀过,能再次对我的读者们说“告别唐宫”吗? ------------ 第一章 唐。贞观二十二年秋季。凄冷的古城长安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叶被秋的冷风追逐着。一片凄惨的枯黄。风卷起衰败的漩涡。然后是秋的冷雨。雨很细密。无声地落在长安城内那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 城内很安静。 狭窄的巷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 人们是怀着莫名的喜悦和好奇踩着深秋阴郁的黎明奔赴长安城西的西市场的。人们听说那一日在刑台上问斩的,是个和大唐皇帝的女儿私通的和尚。于是人们显得很兴奋。一种盲目的狂热。桃色的事件是最最吸引人的。所有的人。何况又是与皇室相关。在西市场那个小小的广场上,从半夜就挤满了人。人们被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中,落叶被践踏成枯黄的泥浆。冷雨不停地下着。细密的雨丝编织起执著的期待。人们议论着。等待。等待至一种疯狂。当马蹄声远远地响起时,人们屏住呼吸。 终于,天色明亮起来的时候,那辆皇家的囚车呀呀地行驶而来。人们更加兴奋。而囚车的木笼子里关着的便是长安市民们等待已久的那位弘福寺的和尚辩机。辩机一身单薄的灰色布衣,眉清目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双手紧抓着木栏。他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那个下着秋的冷雨的灰蒙蒙的苍天。他根本就听不到当他驰进广场时人群中发出的那排山倒海般的吼叫声。 一个和尚。 偷情的和尚。 他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敢偷皇上的女儿。 这小子艳福不浅。 可惜了他的满腹经纶。 人们喊叫着…… 而辩机依然是辩机。 他并不惧怕死。他双手紧抓着那粗糙的木栏。他像是笼中的一只安静的待死的野兽。他已形容枯槁。但他的双眼依旧炯炯。炯炯地望着那苍天,那是一片望不透的辽远。他无悔无怨。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那是爱。那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唯一的缺憾是,他再也不能将他渊博的学识奉献给宗教。那是人生的大痛。也许,他也还怀念着什么。那个女人吗? 高阳公主。 那个他曾深爱并至今铭记的女人。他在想到这个女人的名字时,便不得不想到她的那美丽而柔软的身体。后来,他远离了那身体。他是怎样在青灯占佛旁夜以继日地克服着来自那女人身体的诱惑。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也没有触摸过她的身体了。他清心寡欲。他是在断绝了之后才遭此人生终局的。 为了一个女人。 然而他并不后悔他为了一个女人而被送上这刑台。 辩机在广场上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的目光中走出囚笼。他做不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但却也表现得毫无惧色。他拖着有点僵硬的步履一阶一阶地走上那高高的圆形的石台。他知道他将在此同他年轻的生命告别。一切已如这秋季的最后的雨和最后的残落的枯叶。那是种永恒的衰败。站在这刑台上辩机才意识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毫无意义。在此之前,他在弘福寺的掸院殚精竭虑地译经时,他在与唐僧玄奘共同撰写那赫赫的(大唐酉域记)时,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是一位多么博学多么重要多么不可缺少的大人物呢。现在想起来真是荒唐。在他眼前的这被磨得明晃晃的铡刀前,难道他还重要吗? 屠夫就站在他的对面。很近,他甚至能看得见他脸上的胡楂和那一条一条横着的肌肉。屠夫很轻松的样子。辩机出于职业的本能反而开始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个强壮的行刑者祈祷。他很想请佛祖宽恕了这个以杀生为业的罪人。他想起他走在宁静的弘福寺的小路上,将双手在胸前合起,在心里不停地默诵着“阿弥陀佛”的时候,是要连地上的蚂蚁也要绕开的。而他此刻在这强壮的满脸杀气的刽子手面前,竞也成了这样一只脆弱的毫不重要的任人践踏的蚂蚁。 皇家的狱吏端过来一碗酒。 这一次辩机听到了民众的欢呼声。 他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最大的羞辱。他闻到了那酒的气味。他闭上眼睛。扭转头。意思是,不!酒是他毕生从未沾过的东西。那是他献身佛教的高洁。他坚信他是一个极好的教徒,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无可指摘的。但唯一的,是他不能够拒绝那个女人。他在面对着那个女人,在享受着那生命的快乐时,怎么能六根清净? 他违背了教规。 于是,他才被带到了这死刑台上。 在千人万人的目光中。尽管他已视而不见但是他感觉到了。他觉得那每一只眼睛射出的目光都像是一支箭,深深地刺进了他那瘦削而又柔弱的身体中。所以当辩机英勇地趴在铡刀上的时候,他觉得他早已被乱箭射穿,他早已经死了。他眼前骤然如梦幻般出现了他爱的那个女人,他仿佛看见她正娉婷向他走来…… 多么美丽! 然后是屠夫举重若轻地将那铡刀狠狠地按下…… 众人的高声欢呼…… 顿时血花四溅。那鲜红的带着辩机体温的血水骤然如泉水般喷涌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出无比艳丽而恐怖的血花。众人都看到了。辩机被拦腰斩断的身体抽搐着。那抽搐的姿态使人想到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那最后的抽搐。原来死亡也是一种兴奋。然后辩机就不动了。促进入了那个永远的境界。慢慢地,血不再喷涌,也不再翻出恐怖的血花。血流在刑台上,同细密的雨丝融会在一起,顺着石阶一直向下流着,流着…… 刽子手扬长而去。 刑台上的杂役赶紧冒着雨收拾残局。他们将辩机被铡断的身体一半一半地扔进了另一辆破旧的收尸的马车。盖上席子。那车将一直驶出长安城,将尸体扔在城郊的乱坟岗上,暴尸荒野,然后,喂了荒野中的那群饥饿的狼。辩机便如此地回归了自然。 人们满足地散去。 很快西市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雨下得越来越大。冲刷着刑台上的血污。 不久,一辆官府人家的豪华马车从刑台前穿过。那车奔驰着绕着刑台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地上带着血污的泥浆溅起…… 她们哆嗦着,后退着。死亡的恐惧挤压着她们。十几个姑娘,累缩在一起,她们一直退到那牢狱的房角儿,再没有退路了。 牢狱的石壁粗糙而冰冷。磨破了姑娘们娇嫩而细腻的皮肤。她们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布衫。不再有绫罗绸缎,也不再涂脂抹粉。 眼睛里是绝望惊恐的目光。 她们害怕的这一刻终于到来。 她们有什么过错?她们的错就是她们天生是奴婢。 打开铁锁的是皇宫里的宦官。他们满脸是冰冷的奸笑。他们一步一步地向姑娘们走来,他们身后便是端着铡刀的屠夫们。屠夫膀大腰圆。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来。他们在冷酷之间眯上了色迷迷的眼睛。牢狱里很黑。他们一时看不清楚。但显然他们对宰杀这么一大群年轻貌美的姑娘很感兴趣。 穿着灰色棉袍的宦人们开始一个一个地强迫姑娘们脱下身上那单薄的布衫。宦人们想,不能糟蹋了那些衣服。 姑娘们不情愿。她们紧抱住自己紧抱住身上的衣服。宦人们开始动手了。他们有的是用不尽的力气。他们撕扯着。一件又一件。姑娘们终于被剥光,终于露出了她们美丽而坚挺的青春的乳房。一片绝望和羞辱的哭喊。姑娘们紧搂住自己的前胸。她们哆噱着,避退着。她们惊恐地张大着眼睛,绝望地披散着头发。 救救我们! 姑娘们赤身裸体地跪了下来。一个又一个那么美丽的身体。她们求饶。求宦人和屠夫们发发善心,留给她们一条性命。 她们说我们是无辜的。我们所做的无非是听从主子的旨意,我们怎么管得了主子的那些脏事呢? 求饶声此起彼伏,充斥着冰冷的牢狱。 宦人们奸笑着。他们说他们也是服从皇上的旨意,他们根本就管不了她们是不是无辜。 最后一个被脱下衣服的姑娘胸前还戴着一个绣花的布兜兜。宦人走过去。他觉得那布兜上的花儿绣得很美,把就揪下了那很美的花布兜。那姑娘的脖子被布绳勒破后,便立刻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胸膛流下来。 那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因为疼。 宦人注意看那姑娘的脸。紧接着他又用手去抓姑娘的头发。他对着姑娘那悲哀的脸说,我认识你。你是宫里出去的。一直跟着你那不要脸的主子。听说你主子还把你给了驸马,你在房家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淑儿,可惜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这宦官说罢就去脱淑儿的裤子。淑儿拼力地挣扎着,宦官便开始打淑儿。他揪着淑儿的乳房把她往墙上撞。他一边打一边骂着,你以为你是谁?是皇帝的大公主吗? 姑娘们。他们一个个看得四肢酥软,淫心萌动。他们甚至不忍心将这些年轻的女人们杀掉。 那宦人拖着淑儿第一个来到铡刀前。他猛地将淑儿按倒在铡刀上。淑儿尖利的喊叫像雷一般炸响在这石壁的牢狱。随之,缩在墙角的姑娘们也哭做一团。 你们他妈的哭什么?你们这是活该!谁让你们摊上了这个浪荡的主子呢。这是命。是命该你们倒霉。别哭了。谁哭就先斩谁。还看什么?宦人又转向屠夫,别愣着了,还不快斩了她。 躺在铡刀上的淑儿被捆住手脚。她尽管被捆住手脚却依然在拼力挣扎着。那是最后的挣扎。她用尽平生气力。她已被宦人脱得精光。那么赤条条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扭动着,她想逃离那铡刀。 快点!下手吧!宦官喊着。 但屠夫却无法忍受刀下的这女人赤裸修长的上下蠕动的身体。屠夫不是宦官。他没有被阉割。他觉得他的激情在鼓胀,他想他此刻如果能……于是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的精神不能集中。他是在宦官一声声阴森森的催逼下,不得已才按下铡刀的。他按下铡刀时想的是,伺苦要杀了这女人,还不如让我带回家去…… 他这样想着手一软,铡刀按下去只割断了淑儿的半个脖子,没有能立刻解决掉这女人的性命。 那活着的疼痛使淑儿的身体猛烈地抽动着。她大声喊着并立刻被淹没在血泊中。淑儿更加奋力地挣扎。死亡的疼痛使她爆发出死亡的疯狂。淑儿竟骤然间站立了起来。血从她脖颈上的那伤口喷溅了出来。濒死的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她脚上的绳索,于是她在牢狱里转着圈儿疯狂地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她跑到哪儿哪儿便是鲜血淋漓。淑儿变成了一个血人儿。她先是跑到门口,拼命撞击着那紧锁的铁门。然后她摆脱了屠夫伸过来的那只血淋淋的大手。她又跑。她跑进墙角儿的姐妹们中间,她想寻求支撑,可姑娘们却被吓得立刻躲闪开,并发出绝望的震耳欲聋的喊叫。 没有人救淑儿。最后淑儿无助地倒了下来。她终于鲜血流尽,气绝身亡。 这一幕实在太可怕了。而杀戮持续着。 淑儿的奔跑使屠夫们的眼睛里发出了凶猛的蓝光。他们的心遇到血之后变得坚硬了起来。屠夫们恢复了他们心狠手黑的本性。姑娘们一个个干净利落地命丧刀下。不再有淑儿般的失误。很快,那青春的尸体如小山般堆积了起来。 牢狱中,那血腥的气息久久不散。 长安城内弘福寺的伽蓝中,在那个秋的冷雨的早晨异常寂静。 所有译经的和尚都独自坐在自己的房中,对着案台,无法做事。 他们难以忘记辩机被宫廷的禁军们带走时的情景。谁也不能救辩机。连深受唐太宗李世民器重的高僧玄奘也无能为力。 已经很久了。他们不愿相信。 ------------ 第二章 他们知道就在这个早晨,在这凄凄的冷雨中,年轻的辩机就要告离尘世。不是坐化,也不是圆寂。而是凡俗的刑罚。他们不由得惋惜。很深的惋惜。然后,弘福寺清晨的钟声敲响了。那一天那个早晨弘福寺的钟声响得特别长。他们希望辩机能听到那送池上路的钟声。 那钟声在那个早晨响得特别深情。 房遗爱站在高阳公主房门外的走廊上。他屏住呼吸,悉心地谛听着房中的动静。 房中没有动静。这样没有动静已经很久了。高阳公主反锁了房门。她独自一人呆在里面。连贴身的侍女也不准进去。 房遗爱守候在那里。房檐外的雨水不断地打进来,打湿了他的棉袍。他尽管很冷但是他却不敢走。这是种心照不宜的悲哀的时刻,房遗爱确实觉得此时此刻的高阳公主很可怜。 这时候,年轻的奶妈带着两个儿子来拜见他们的母亲。在孩子们拍打着高阳公主的木门时,房遗爱趁机扯了扯奶妈的袖子。孩子们快乐地吵闹着要见母亲,他们当然不知道了市场的死刑,也不知道高阳公主此时此刻心头的悲哀。房遗爱便也随着孩子们一道喊叫高阳。他说,公主请把门打开,我们都很关切你。 你们去吧。 房间里终于传出来高阳公主的有点凄切哀婉的声音。 妈妈,你怎么啦? 孩子们,你们先去吧,我没事。 你病了,是吗?孩子们又问。 不,没有。房遗爱,你快把孩子们带走。高阳的语气很严厉。 可是公主你也要吃点什么呀。房遗爱继续说。 你们走吧。我要独自呆一会儿。高阳公主说过之后,她的房子里便又没有动静了。 房遗爱遣奶妈把孩子们带走。他却依然不敢走,也不敢再说什么。他在秋的凄切的冷雨中继续如卫士般站在高阳公主的门前。看着天井上的灰蒙蒙的天空,房遗爱觉得他的心里也很难受。是为了淑儿。他一想到淑儿心里就刀剜一般的疼。他喜欢淑儿。他不知淑儿会在什么时辰也被诛杀。他觉得淑儿真是很不幸。 这样他守候在那里而久久地想着淑儿。 然后有家役禀报,说大公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遗爱便如讨到了一个天赐的可以离开这凄冷回廊的理由。他不禁惊喜地说,请银青光禄大夫…… 房遗爱话音未落,便看见哥哥遗直已匆匆步人回廊。遗爱很感谢哥哥能在这样的时刻前来关切。到底是手足之亲。遗爱一见到哥哥顿时觉得异常委屈,竟然有些呜咽。 房遗直清清瘦瘦,下巴上留着一绺青青的胡须。他抱住房遗爱投过来的那强壮的身躯。他的脸上是极度的焦虑和忧郁。 哥…… 公主她怎样了? 依然是心照不宣。作为长子的房遗直把这看作是父亲死后,他们房家所遭受的又一灾难。 这时候,高阳公主房间的木门被呀呀地推开了。 高阳公主走了出来。 房家兄弟不约而同地扭转头,他们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这如此光彩照人的美丽的女人竟是本该在悲哀苦痛中的高阳公主。 给公主请安。遗直遗爱兄弟立刻做出跪拜的动作。 还是免了吧。公主说,如今便终于有了任由你们取笑的话柄子。可我还没有死!我还仍是堂堂大唐的公主! 公主,你是应当知道我房遗爱多年来的忠心的。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知道他银青光禄大夫的忠心。高阳公主开始在幽长的回廊里走来走去。那缓缓的优雅。她一身缟素。精心修饰过的面容惨白而清丽。她用不动声色掩饰着她内心深处的那极大的悲哀。她因此而显得更美。那是种凄艳的绝美。那美是高傲的冷酷的苦痛的。那美是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慑之力的。此刻的高阳公主仿佛已不是这尘世中人。 高阳在走过房遗爱时低声说,去看看那沙漏,告诉我是不是已到了那个时辰。 这时候,弘福寺那遥远的钟声透过浓密的雨丝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站在回廊里的公主骤然如雷击了一般。她扶住了身边的那被雨水打湿的廊柱。 是的,是的你不要说了,我知道那时辰到了。那是在杀我。是在剜我的心。父皇?父皇是什么东西?他是杀人的魔王。我恨他。也恨你们。看看他把我给了谁吧。你,房遗爱。你房遗爱又是什么东西?你懂什么?懂天还是懂地?还有你,房家的大公子,堂堂的银青光禄大夫,好一个朝廷的高官,可你为了你这官衔就活得唯唯诺诺。你怕我吗?怕我这个天子的女儿吗?你们全是懦夫。这会儿你们干吗全在这儿?来看我的苦痛吗?李世民为什么不把你们也绞死?哦,我知道,那是你们不配。听这钟声。你们听到了吗?空气中飘浮着悼歌。还有这雨。雨越下越大。那是苍天的眼泪。是为了他的。我知道那时辰到了。连苍天也要流泪,可是苍天你为什么要把他夺走?为什么要让我永远失去他?那我在这尘世之间还有什么?你们听这雷声。雷声是诅咒。是诅咒你们的,诅咒你们活着的这所有的男人!迟早有一天,李世民也会遭雷劈。他不是我的父亲。我恨他。我从此每时每刻都会诅咒他…… 又是一个响雷。 高阳在那响雷之后便走进秋的冷雨中。雨水立刻浇透了她白色的薄薄的丝裙。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身体流淌了下来。她的脸由白转青。她的周身颤抖着。 房家兄弟跑到天井中去拉她。但她挣脱着奋力推开了他们。她在雨水中高声喊着,你们走开。别碰我。你们谁也别碰我。 高阳公主在大雨中缓缓地跪了下来。她脸朝着灰蒙蒙的苍天。 她泪流满面。泪水和雨水交混着流下来。高阳公主对着天空说,我知道,那时辰到了。又是一个响雷。惊天动地。高阳觉出她身体内部的那根最坚韧的生命的弦束断了。她知道此刻她已形同虚设。她对着茫茫的昏暗的苍穹说,杀了我了巴,让我和他同去。 高阳公主依然跪在那里,跪在雨中。她闭上眼睛,她知道其实一切全都结束了。她一任那场秋的冷雨浇着她,一任那冰冷洗尽她的铅华。一切结束之后一切便不再有意义。她在这尘世之中已一无所有。她依然跪着,等待着,但是她已不知为什么要跪着,而她等待的又是什么。 房家兄弟远远地站着。他们也陪着高阳一道任由冷雨把他们浇透。 高阳公主的宅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雨哗哗地下着。还有,遥远处一阵一阵滚过的闷雷。 辩机,等我…… 那是高阳的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呐喊。 然后她扑倒在地。她拼力用拳头捶击着地上的石板。她的手流着血。她大声地哭着。她这样哭了很久。然后她站起来。她不再哭。她孤傲地昂起头。她骤然变得清醒而冷静。她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身后的房遗爱说:备车。我要去西市场。 公主,你…… 我要去西市场! 贞观十三年,一直长在后宫里的高阳公主这一年十五岁。 高阳公主一直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这是后宫和朝野上下尽人皆知的。高阳公主之所以如此受到唐太宗的宠爱,除了她的从小聪明可爱,还因为她的美丽。她的美丽是可以压倒一切征服一切点燃一切的。是那种无论是谁都无可抗拒的。那美吸引着一切。虽然高阳公主的生母名不见经传,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连婕妤、美人都不是,而高阳也是很小就离开了她。高阳公主也许只是唐太宗李世民同这个可怜的可能也是美丽的女人一夜交欢的产物,没有史籍文字说明太宗为什么又不宠爱她了。总之这是个默默的,悄无声息的,还有点神秘的女人。然而就是这个后宫的女人生育了高阳公主,她孕育了高阳这个天生丽质的绝世美人。这小小的美人于是也吸引了她的金戈铁马的父亲。连她的父亲也不能拒绝她。那时候唐太宗只要稍有空隙和心情,就总要把这美丽的“人尖”抱在怀中。他甚至从不掩饰一个父亲对他这个女儿的偏爱。凡是皇室的活动,无论是出游还是狩猎,出出进进的,李世民总是尽可能地把他这最爱的小女儿带在身边。高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世间有的,高阳便应有尽有。这样高阳公主在这极端的宠爱中慢慢长大。她在唐太宗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超过了长孙皇后所生的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在李世民排成了长长一队的二十一个女儿中,大概也唯有高阳公主可以从小就坐在李世民的腿上,可以对她的这个皇帝的父亲发号施令。 高阳便是从小就这样养成了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的毛唐太宗李世民在纷繁的朝廷政事之后,最大的安慰就是在高阳公主这样的女儿身上享受天伦之乐了。太极宫大且阴冷,而高阳便是穿透太极宫的大且阴冷而照耀在李世民心上的那一缕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然而无论高阳怎样美丽,怎样是李世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怎样是他心头的肉,眼中的珠,怎样地不忍她离开后宫离开他的视线,高阳都已经到了她出嫁的年龄。 这便是贞观十三年。这一年高阳十五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唐太宗知道女儿是留不住的。如果说,作为皇帝的李世民以往对于女儿们的婚配并不是太在意的话,那么对高阳公主的婚配就是个大大的例外了。这一次他要亲自参与,而不是任由朝廷随意发落。他从心眼儿里不允许把他的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随随便便下嫁到一户官宦人家。他要高阳在下嫁之后,依然能享受到她在皇室的后宫所拥有的那一切的荣华富贵和一切的权利。慢慢地,高阳的婚事竟成为了他的一件心事,他甚至把此当作一件国家的大事朝政的大事,在朝廷上多次讨论,并由当朝的将相们提供可以成为高阳夫婿的候选者名单,以供他进行挑剔的选择。 ------------ 第三章 而高阳对此竟浑然不觉。她依然天真烂漫地在后宫欢快地游动着。她心中唯有一重阴影,那就是她最最喜爱的三哥吴王恪到遥远的江南的吴国赴任去了。她很想念恪。那是种不可名状的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想念。那一切才刚刚开始。那一切是那么好那么让她激动不已。那是她所需要的,而就在她最最需要的时刻,吴王却远走江南。于是一切变得渺茫。高阳抱着她那颗少女的青春的狂跳的心,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她梦想着。梦想着能重温与恪的那美好的一切。她甚至寄希望于这朝野上下都行动起来的她未来的婚姻。 而这是秘密。 是高阳一个人拥有的心灵的秘密。 然后有朝廷的口风传进了后宫,说皇上在成百上千的将相之子中,选中了一个叫房遗爱的青年。 房遗爱。 高阳从此便知道了世间还有着房遗爱这个人。 唐太宗李世民挑中了房遗爱,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挑中了房遗爱本人,而是挑中了房遗爱的家庭,或是说挑中了房遗爱的父亲,那位掌理朝政的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 房玄龄同唐太宗一样,原本也是隋王朝的臣将。他自幼聪慧过人,满腹经纶,教养甚高,谦和待人。他不仅擅长经史文章,还对书法颇有研究。在隋王朝大厦将倾、群雄割据的时刻,房玄龄以他锐敏的洞察之力,审时度势,看准了秦王李世民的气候。于是,他毅然投进李世民的军营,为其出谋划策,并很快得到了李世民的赏识和重用。从此他铁心跟定李世民南征北战。直到李世民玄武门兵变之后,终十成为了大唐的皇帝。而在太宗即位之后,他又鼎力相助,报效朝廷,为“贞观之治”立下了汗马之功。对于唐太宗李世民来说,房玄龄不仅仅是大唐王朝的一名具有真知灼见和谋略忠心的宰相,他是把他当作了一位共过患难的挚友。且他们一直意气相投,私交甚深。唐太宗十分欣赏他为人正直,不居功自傲,待人谦和宽厚,遇事不愠不躁的品格。所以他一直器重他。在即位后任他为宰相,后又封他为梁国公,封他的长子房遗直为银青光禄大夫。这实在是看重友情的唐太宗对往日共同出生入死的挚友的友情和厚爱了。如今,他又把他最最疼爱的他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拿了出来。 也许,唐太宗对老友房玄龄的那个只粗通文墨但武艺高强的二公子房遗爱并不是那么满意,但是他想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他选的是一个最好的家庭和最好的公公。他相信梁国公的梁国府。他想他的女儿高阳公主进入房玄龄这样的家庭,她的生活是不会不美满的。太宗在选择时还是为他的女儿作了常规的考虑。 于是合了生辰八字,选了黄道吉日。 此间,唐太宗每每在后宫遇到高阳公主,却总是欲言又止。他甚至很少叫高阳到他后宫的殿里来。他对出嫁前的高阳公主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莫名其妙的冷漠。他每每听到高阳放肆的笑声甚至斥责她。有一次他甚至把高阳公主说得眼泪涟涟。他知道高阳很委屈。他最后把高阳搂在怀中时,高阳就哭得更委屈了。李世民认为那哭是在剜他的心。 于是在这一天,太宗李世民终于嫁走了他心尖儿上的这个宝贝。 他毕竟是父亲。他感受到了一种生离死别般的父亲的悲哀。 高阳公主出嫁的那个时辰,李世民在他的寝宫里独自垂泪。他谁也不见。那是他自己的时辰。 那一天从清晨开始,李世民就心情忧郁,上朝时面对文武百官也不想说话。 他坐在他的朝廷上,耳边却总是响着高阳公主的那欢快的笑声,想着她小时候那天真可爱的样子。他想他从此再也不能常常地见到她了。于是他早早退朝。他以一个父亲的难割难舍的心境在政务殿与房玄龄面对面地枯坐了很久。他本想嘱咐或是拜托房玄龄什么。但是他又想其实那都是多余的。他选择了房玄龄就意味着他信任这个老臣,信任这个朋友。 然后太宗离开太极宫。 他什么也没说。 他独自回到他的寝宫甘露殿。 李世民独自坐在屏风的后面谁也不见。这是这个大唐的皇帝从未有过的一种心境。在高阳之前,他也曾嫁出过十多个女儿,从长女襄城公主到长乐公主、临川公主,等等等等,多少次送她们离开后宫。而无论是哪个女儿出嫁,他都不曾有过如此苦痛的心境。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也许是因为他太爱高阳了,他把她视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那一部分骤然之间弃他而去的时候,他觉得很疼。心疼。那疼痛的地方在流着血。他觉得一下干很孤单也冷清。再没有灿烂的阳光照耀。他的心从此荒芜寂寞。他这时才意识到高阳公主就是那道灿烂的阳光。十几年来,她一直照耀着他,抚慰着他正一天天苍老的身体和心灵。而十几年来他对此却浑然不觉。直到此刻,当高阳被那典雅华丽的皇家的车辇带走,他才觉出了失去这明媚的阳光有多么可怕。 他很孤寂。 高阳的离去使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他的衰老。他为此而伤心不已。这是种很深切的伤痛。是唯有他这种经历过浴血奋战如今高高地坐在皇椅上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悲哀。 走了高阳,这后宫里就像是走空了一切。 寝殿里空荡蔼的。死一样的寂静。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最后,唐太宗李世民狠狠地甩了甩袖子。他想,任由她去吧。 然后他早早上床睡了。 那一夜,他彻夜难眠。他没有让任何女人来陪他。 而高阳公主呢? 高阳似乎从不曾知道她父皇的心境。在后宫的常常以她为中心的生活中,她似乎也从不曾注意过别人的心境,包括她的父亲。 十五岁的高阳公主如花般美丽。她坐进那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皇家的车辇时,竟没有半点忧伤。她没有人可以真心告别。母亲死了,而父皇又不肯来为她送行。唯有那车辇是父亲送给她的。那是她喜欢的。如此的豪华气派。车上的流苏和风铃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和晃动中发出音乐般的好听的响声。 马车一直驶向梁国府――宰相房玄龄的宅第。 在宫廷的乐舞喧嚣之后,黑夜落下了帷幕。 高阳不知这黑夜意味了什么。她怀着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心理。她心里是她曾经历过的那个唯一的夜晚。而在那个夜晚之后,她便再也无法触到那遥远的吴王了。 高阳公主被贴身的侍女淑儿扶进了她的新房。她张大惊奇的眼睛,看着眼前身边的一切。她觉得这房中的一切都很陌生。那挂着红色帷帐的木床,她不知那木床意味了什么。而她一个皇帝的女儿又该怎样在一个宰相的家里做媳妇。 高阳在她的这间很大很开阔也很阴冷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想,这里今后就是我的家了。房间里到处是蜡烛和油灯。很温暖的照耀。那柔和的光亮竞使高阳公主的心里顿生柔情。那柔情在她的身体内鼓胀着,鼓胀着变成了一种渴望和激情。 高阳公主问淑儿,你看见那房家公子了吗?他怎么样? 淑儿站在那里沉默着。淑儿是高阳从后宫带来的贴身的奴婢。她们从小在一起长大,高阳已把淑儿当作了自己的姐妹。她的所有的贴心话是唯有说给淑儿的。 她问着,你怎么不说话?那个房遗爱究竟怎么样?他还不至于太不行吧?那是父皇亲自挑选的。 也说不上怎么样。淑儿低着头小声说。 也说不上怎么样是什么话?告诉我他究竟怎么样?比三哥吴王恪怎么样? 淑儿紧皱着眉头使劲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他不如吴王?高阳急切地问着。 吴王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父皇为什么要把我嫁给这样的男人?高阳公主说着眼泪涟涟。 那是因为房玄龄的地位显赫。 他地位显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比他的地位还显赫。 皇帝可能认为这是你嫁的最好的人家了。他一直很信任这个老臣。公主,别哭了。你没有选择。说不定这位房家二公子人挺好呢…… 这时候,在这夜色沉沉之中,有奴仆秉报,说房遗爱前来拜见公主,候在门外等待。 他来干什么?公主快快地说。 这是天经地义的。 淑儿,你说我怎么办? 你没什么怎么办的,你只能去做了。 去做什么?淑儿,你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伺候着你,伺候你和驸马上床。 他凭什么上我的床!他可以去西院。西院不也是我的房子吗? 是的,是你的。可是你真要让他住西院吗?若是驸马不愿意怎么办? 他凭什么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叫他进来,我自己对他说。 然后,膀大腰圆的房遗爱怯怯地走进来。他兴冲冲地又深怀着拘谨。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做。自从他得知他会翌皇帝的女儿时,就在狂喜中又忧心忡忡。他手脚冰凉,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传说中美丽无比又是皇帝最最宠爱的女儿。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在温暖的烛光下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那黑夜中的红色的帷帐烤着他。他心中的欲火烧着。他哆嗦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那个令他身心陶醉的时刻。 高阳公主抬头用一种很挑剔很冷酷又很尖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后宫和皇室以外的男人。高阳自出生以来,除了父亲和那十几位弟兄,她几乎没见过其他的什么男人。她一直被封锁在后宫,整天和后宫的那些无能也无欲的宦人们打头碰脸,她自己便也不知那真正的男人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后来,随着她慢慢长大慢慢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之后,她本能地在后宫中选择了两个男人来崇拜。一个是她的做皇帝的父亲,另一个就是三哥吴王,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英武年轻的恪是李世民同隋炀帝的女儿杨妃所生的儿子。杨妃美丽高雅,她的皇家的血统使恪一生下来就有一副皇子气象。恪身上不仅流淌着当今大唐皇帝的血液,也流淌着隋炀帝皇室的血液。在唐太宗的十四个儿子中,唯有恪是真正的皇族。恪的文武之才不仅在他的兄弟们中间出类拔萃,而且深得唐太宗的喜爱。他既冷酷孤傲又文质彬彬,既雄才大略又温文尔雅。所以高阳崇拜他。高阳在她的众兄弟中最爱他。也所以她在生母亡逝的那个晚上,要去见她的三哥;要在她三哥的胸怀中,寻找到安慰和温情…… 从此她心目中只有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吴王恪。 ------------ 第四章 而此时此刻吴王恪远在江南。而此时此刻高阳又只能在红色的帷幄前打量着站在那里的房遗爱。 她觉得这个年轻的男人既不像淑儿紧皱的眉头暗示给她的那么差,也没有她心目中的那个吴王恪般的男人形象那么好。她想她怕是不能把什么人都去和吴:正比。但是,在这个晚上,她想不管这个房遗爱是好是坏,在这样的一个让她满怀着柔情的夜晚,她是绝不能和这个壮实的满脸蠢笨的男人睡在一起的。 高阳公主这样想着她便高高地昂起了头,拿出了一副十足的皇家大公主的派头。她用很轻蔑很冷酷的语调对房遗爱说,我不认识你。我刚刚才第一次见到你。我想我还不习惯和你同床共枕。我已让淑儿她们在西院为你安排了房子。你过去吧,我累了。 高阳公主说罢就背转了身。她心里想,她幸好有大公主的身分帮助她拒绝这个她实在不想要的男人。 房遗爱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脸憋得通红。他想不到在他的新婚之夜竟是这样的结局。他刚刚在来见公主之前还特意喝了酒。但不论酒给他壮了多大的胆子他依然不敢反抗半句。他张开了他的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情急之中,他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高阳公主依然背对着他。她可能是猜到了他还想说什么,于是她又冷冷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要睡了。淑儿,你领二公子去西院。 公主说过之后,就吹熄了她身边的那两盏灯。公主陷在了黑暗中,并缓缓地走向那暗影中的红色的帷帐。 那么美艳的女人。 恍若是天仙。 房遗爱在淑儿的引领下,悻悻地退出了高阳公主的寝室。他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不知此时此刻该对谁诉说。他在被高阳拒绝的时候,刚刚二十一岁。他正年轻气壮,周身都充满了欲望。而他又刚刚亲眼目睹了高阳那绝世的美貌。他被这美貌惊呆了。他的那地方甚至已经勃起。其实他早就听说高阳在唐太宗的众多女儿中是最美的,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敢奢望这个最美的公主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一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驸马。他想他的家中即便是有人能当驸马,也该是他的哥哥房遗直,而不该是他这个粗蛮的武夫。然而,想不到命运竟使这艳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何德何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他此生明媒正娶的那个女人竟会是皇室中最美的公主。他因此而很得意也很幸福。但同时在幸福与得意之中,又感到很紧张很自卑。他知道,对于高阳公主那样的女人来说,他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即便是在他自己的家中,在兄弟们中间,他也不是最好的。他从小不能像哥哥遗直那样刻苦读书,而只是依仗父亲的名声终日里踢球打蛋,歪打正着地练出了一身武功和一身结实的肌肉。然后,这美梦般的现实从天而降。他福人福相,傻人傻命居然在这一天就成为了驸马都尉。当时的房遗爱对官运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全在那个最美的十五岁的女人身上。在等待着结婚的那漫长的日子里,他把全部的欲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将与美艳的公主同床共枕的夜晚,并为这个夜晚苦熬着。他昼思夜想着这个晚上,想着他是怎样把那个赤裸的柔美的皇帝的女儿紧搂在自己的怀中……他为此甚至在哥哥遗直面前也不再有什么自卑感。他尽管崇拜遗直,但是他已经觉得他要比遗直尊贵了……但是,想不到,当他在这个他日夜盼望的夜晚兴冲冲地走进他本应与公主同眠的寝殿时,他竟被赶了出来…… 他在淑儿的引领下摇摇晃晃地走着。 这时候酒的威力才滋生出来,慢慢地房遗爱站不住了。 后来,他摔倒在西院的石台阶上。淑儿想扶起他,他却挣脱了淑儿。 你是谁?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睡西院? 房遗爱坐在西院冰冷的台阶上。台阶上是晚露。湿淋淋的。淑儿远远地站着。房遗爱独自坐在那里。满脑子是高阳公主那美丽而冷酷的样子。她的轻蔑的目光和她那冰冷的语调。 她赶走了我,对吗?房遗爱对月夜中站得远远的淑儿说。是的,她赶走了我。她凭什么赶走我?这是我的家。她住的是我的房子。而她却把我赶走了!可我是驸马。你听见了吗?我是驸马。是当朝的皇帝、她的父亲把她给了我,让我操她,你说对吗?她有什么权利赶我走?我得回去。我得问问她这个理。 房遗爱这样说着。他想反抗,但是他却根本就没有勇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想往回走但被淑儿拦住了。他和淑儿撕打着。在撕打之间他吐了起来。 酒气熏天。 淑儿嫌弃地站在一边。 房遗爱难受极了。他不仅觉得委屈而且觉得屈辱。但是他却不知他究竟该怎么做。最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堂堂的七尺男儿竟趴在冰冷的石墙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很凄切。 在那新婚的月夜中。 大概是那凄切的男人的哭声使远远站在一边的淑儿动了恻隐之心。她轻轻地走过来,搀扶着房遗爱。淑儿说二公子,来,我扶你回西院歇息去吧,啊。 淑儿让房遗爱酒醉的沉重的身体靠在她的身上。淑儿的柔弱的肩上是房遗爱粗壮的手臂。 你是谁?你来干吗?房遗爱这样说着,但他还是乖乖地跟着淑儿进了西院。 就在淑儿将房遗爱安顿在床上,准备回去伺候高阳公主的时候,房遗爱突然坐起来抓住了淑儿的手。 二公子…… 房遗爱上来就撕开了淑儿的外衣,露出了她丰满的秀丽的乳房。房遗爱抓着淑儿的乳房让她一点点地靠近他,然后把她狠狠地按倒在床上。淑儿在她绝望的疼痛中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惊异。 这样过了两天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高阳正在喝茶。她觉得她已经慢慢适应了房府中的生活。她想,只要是房遗爱不来打搅,这里的生活同后宫的生活就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更自由些。 淑儿走进来,她对公主说,房家大公子房遗直求见公主。 房家大公子? 一表人才的。 胡说什么,淑儿。他来做什么?高阳公主不解地问,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见。就说我不舒服。 公主何必如此呢?你可是要在房家呆一辈子的,你要搞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才是。 我搞什么关系?我是大唐的公主。淑儿是不是你想见见他呢?你刚才不是说他一表人才吗?比吴王怎样? 你就知道吴王。难道天下只有吴王一个男人吗?见见他吧。 他真的是一表人才吗?比他的兄弟怎样? 你见见不就知道了。 那么好吧,我见他,你去请他进来吧。 高阳公主又高高地昂起了她那颗美丽而骄傲的头颅,凛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她时刻准备着用打量房遗爱的眼光去打量这个房家的一表人才的大公子。她始终记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她在房家是至高无上的。 房遗直翩然而至。 他矜持地站在门前。徽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向公主请安。 高阳公主看不见他的脸,但却朦胧觉得他比房遗爱清瘦了许多,也文雅了许多。但尽管如此,高阳还是高傲地问看他,大公子特意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这时候房遗直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把他的目光坦诚地投向高阳。高阳顿时觉得她的心像被什么捏紧了。她从未见过房遗直这样的男人。他脸上棱角分明。他的目光深邃。他的唇边留着一圈黑色的胡子。高阳公主在这样的男人的直率的目光下,似乎再不能把她的头高高地昂着了。 他们四目相视。良久。 在这良久的注视中,高阳公主就像是被俘虏了一般,她说不清她当时的心情。 紧接着,房遗直坦率地说,公主确乎如人们传说的这般美丽。 面对房遗直如此率直的恭维,高阳公主反而无言以对了。她甚至有点惶惑。 我来是为了我的兄弟。公主你对他不公平。房遗直开始侃侃而谈。他在平静中蕴含着庄严。他的语调很低缓,仿佛山谷中低回的泉水在流响。房遗直说,公主,你是受皇帝的旨令来到我们房家。这是天赐的良缘。我们全家对皇帝给予我们的这荣幸无比感激,我们自然也会像对亲人一样地爱戴你,尊重你。但是,你却万万不可自恃如此,不能倚仗公主的身分就随便侮辱我的兄弟。房遗爱是你的丈夫,事到如此这一点是无可更改的了。尽管你们结婚之前素不相识素昧平生,但感情是可以慢慢建立的。你是皇帝的女儿自然无比尊贵,但遗爱虽不及你出身尊贵,但他也是个人,你该平等待他。这些天来遗爱非常痛苦。那样的痛苦怕是你这样的公主根本无从体验的。房遗爱是我的胞弟,我了解他,也十分珍爱他。他虽然从小不思文墨,但论及报效朝廷,他那一身超凡的武艺也是非他人所及的。遗爱是个很忠厚的人。日后他会对你很好的。所以还望公主能体察他的苦衷,念在皇上同我们父亲的友情上,念在你们夫妻的名分上,给胞弟遗爱一个机会吧。 房遗直说过之后便退后几步。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沉默着。那沉默是不容置疑是不可逾越的。 高阳公主被那娓娓的话语惊呆了。她听着房遗直这坦率的大胆的充满了感情的肺腑之言,她觉得她被感动了。她甚至被说服了。她十分钦佩遗直对遗爱的这一份难得的手足之情,这在他们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间几乎是没有的,特别是那些皇兄皇弟们。为了王位,他们彼此伤害彼此残杀。不知有多少年轻有为的皇子就死在了这王权的争战中。于是,高阳便愈加地感动,她的内心里骤然又充满了柔情,就像她嫁到房家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一人面对那红色帷帐时的那种心情。 高阳觉得她突然间矮了下来,她周身的肌肤也松弛柔软了下来,她用一种说不出的温婉的语调对房遗直说,大公子,你请坐下。淑儿,去给大公子泡茶。 房遗直没有坐下。他说,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要告辞了。为什么?不…… ------------ 第五章 他们再度四日相视。再度良久。高阳觉得她简直无法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她望着遗直。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一种莫名的欲望和激动。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她觉得她喜欢眼前的这个很有男子气慨的男人。她不想他立刻就走。她想和他呆在一起,想看着他,听他说话。她觉得她甚至喜欢房遗直的那低回的娓娓的声音,那声音就那样环绕在她的耳畔浸润着她的心灵。 房遗直还是扭转了身。大公子,不能留下来吗?就一会儿。 房遗直朝门外走。他在出门前再度扭头看了看高阳。他说,公主真的很美。美极了。 高阳公主觉得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她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第一次觉得羞涩,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如此执著地赞叹她的美丽。 她真的有那么美吗? 高阳快步走到门前。她一直看着房遗直的背影,直到那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大公于呢?淑儿端着茶进来。 轻一点儿好不好。吓了我一跳。高阳公主的心确实怦怦地跳着,跳得很急促。 怎么啦?你在看什么?淑儿问。 他走了。 你在看他的背影。他怎么样?是不是一表人才? 可惜不是他。 什么可惜不是他? 没你什么事。淑儿,你瞎问什么? 高阳公主扭转身走进她的寝室。她顺手插上了那雕花的木门。她走到梳妆台上的铜镜前。她坐下来。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很美。她想在铜镜中看到刚才房遗直看到的那个女人。高阳抬起手臂用她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而她的手指却冰凉。高阳在铜镜中看着她自己。她突然觉得一切很美好。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希望和阳光。 房遗直的来访,使房遗爱的处境有了改善。他一直所处的那种尴尬的被鄙视被冷落的局面有了某种缓解。公主在白天开始主动同房遗爱接触,与他聊天儿,这使房遗爱受宠若惊。于是这个受宠若惊的男人进而要求公主给他晚上,但被公主推说身体不适婉言拒绝了。而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进展了。房遗爱便以“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来安慰自己,并告诫自己慢慢来。在高阳公主的这一方,她之所以做出如此的努力全然是因为房遗直的那一番语重心长令她感动。她可以对房遗爱平等相待,但睡觉是不可以的,所以她从未允许过房遗爱在晚上走进她的寝室。她觉得房遣爱永远不会是她心上的男人。即或她不是公主,作为女人她也还是不能和不是她心上的男人上床。她甚至不能想象她和房遗爱上床时的情景。尽管她的体内已经胀满了欲望,她甚至有过那欲望的经验,但是她却只能苦熬着,耐心地等待。 但从此,在房家的府院里,高阳公主有了她的心上人,有了她日夜惦念的那偶像。她进而觉得能嫁到房家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至少是她走进了这房家的大门才得以认识了那个温文尔雅、英俊潇洒的大公子房遗直。她才能够常常地见到他,或是在全家人的聚会上,或是在粱国府的山青水秀的花园中。而自从房遗直专门为遗爱的事拜见了高阳公主之后,他对公主的态度就变得谨慎而保守了。有时在花园中相遇,他总是故意避开,或是与家人一道向公主请安。总之,他尽量回避与公主单独接触的机会,他见到公主时总是话很少,甚至不愿抬起头直视高阳的眼睛,这使已落入爱河的高阳公主很恼火。 高阳在房家的府中也见到了房遗直的妻妾和子女。她们对公主很尊敬,甚至有点诚惶诚恐。公主认为这样很好,她对她们不屑一顾。 有一次房玄龄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在家中大摆宴席。在主宾席上,因为高阳是皇女,所以她被特许与房家的儿子们一道与公公同桌共饮。那一次高阳的位子就在房遗直的对面。她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桌子那边的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她就是不抬头也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灼热。像一团火。在他们中间燃烧着。在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时刻,他们终于又隔着桌子隔着那一团热腾腾的火,四目相视了。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高阳觉得她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用冰凉的手去抚摸她脸上的灼热。 这时候房遗直站了起来。他对父亲说他要去关照一下母亲和他的家人。 房遗直走了很久。 高阳公主顿觉索然。 她后来也站了起来,她说她喝得有点多了,她想到屋外去透一透空气。房遗爱马上站起来要去陪她。而高阳立刻做出很亲昵的动作,用细长的手指把房遗爱重新按回了桌前。她微笑着亲切地对房遗爱说,你好好吃吧,我去去就来。这竟使老臣房玄龄以为他们十分恩爱而百感交集。 高阳公主独自一人走在回廊里。她看着月夜。很暖的春天的风吹着。高阳公主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念她的父亲。她不知父亲此刻独自在后宫是不是很孤寂,是不是也很想念她。对父亲的想念使高阳很难过。 她想不到的是,在这很黑的回廊中在这温柔而美好的月夜会迎头撞见房遗直。 迎面走来的黑影使高阳公主惊恐地叫出了声。 公主,是我,你不要害怕。 真的是你?是大公子…… 他们面对面地站住了。 骤然间地,他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离得那么近。甚至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那是种吸引。在很黑的回廊上在很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在那一刻,他们是能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高阳是那么渴望,她甚至已经伸出了她的手臂…… 遗直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终于失之交臂。 遗爱……不,我是说公主你好吗?房遗直问。 然后一切的冲动一切的可能都被房遗直的这句问话给毁掉了。 是的,是的我很好。你的兄弟也很好。你难道没感觉到我们已经很好了吗。 是,是,我感觉到了。 这全要感谢你的那一份苦心。你为什么不再过来坐坐呢?高阳公主冷静地逼问着。 你们好就好。房遗直退步侧身,为高阳公主闪出回廊中的通路。 可是大公子,你好吗?高阳公主固执地站在那里,她问着房遗直,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美? …… 就在那天的晚上。 就在夜深入静,高阳公主刚刚更衣睡下,她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 淑儿,淑儿快看看是怎么回事?高阳害怕地喊着淑儿。 这时候传来房遗爱大叫开门的声音。他又是借着酒劲儿,高声地喊着,在这寂静的午夜显得异常刺耳。 淑儿,快叫他走开。 淑儿便走到门口,隔着木门对房遗爱说,二公于,你快走吧,公主已经睡了。 这时候房遗爱不仅不走,反倒坐在门口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边哭边继续拍着门。无论淑儿怎么劝他,他也不肯离去。 怎么办?高阳在院子里焦虑地走着。她只穿着薄薄的丝睡衣,但是她已顾不上冷。怎么办?她问着淑儿。 我没有办法,他就是不走。淑儿说。 去请大公子吧,淑儿,去唤醒一个仆役,让他从这后窗子里跳出去,把大公子找来。 然后,房遗直在夜色中疾步赶来。他看到了那个已蜷作一团痛苦地抽搐着的房遗爱。他说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很愤怒,也很难过,他十分严厉地对房遗爱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快回你房里去。他边说边敲着高阳的门,他喊着,淑儿,快打开门,把二公子扶进去。 房遗直说着去扶依然痛哭不已的那醉醺醺的遗爱。 淑儿打开门,但却掩着,将遗直和遗爱拒之于门外。 为什么?房遗直问着。 人公子……淑儿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候,穿着淡淡的薄纱的高阳公主从门缝里闪出,她的长发披散着,像月光下流泻的黑色瀑布。 那一刻,房遗直简直不敢相信那门中的高阳是尘世中人。她仿佛仙女下凡,在月光的阴影下飘飘渺渺,那蝉翼般的薄纱将那裸露的身体遮盖着。 那是种绝美。 房遗直不能不动心。 但靠在他身上的遗爱提醒他现实。 这现实太残酷。于是他只能更加严厉地问着公主,为什么?为什么至今还这样? 可我们已经是朋友。高阳说。 可他是你丈夫。你懂什么叫丈夫吗?遗直说着就扶起遗爱向里闯。 不。不,大公子,你要干什么?高阳公主挡在了门口,她用她柔软的胸膛挡在房遗直的前面。你若是让他进来,我现在就死。 可是……房遗直停住了。 ------------ 第六章 可是大公子你为我想过吗?你看他醉醺醺的样子,你就一定要把他塞到我的床上吗?那我就真不如死了。就死在你们房家。我原以为在这个家中,还有你关心我,了解我,可想不到你竟也来…… 高阳公主也哭了。她哭得也很伤心。 这时候房遗直不再往里闯。他扶着醉酒的房遗爱掉转头向西院走去。这时候,伤心的高阳叫住了月夜中的房遗直。我们能再谈谈吗?我能等你吗? 不。不?不,我是说什么时候?就现在,你先去安顿了他。 房遗直无可奈何地扶走了房遗爱。 然后高阳在她的院子里心怀惴惴地等待着。她走来走去。她很怕房遗直不会再回来。春天的夜晚依然很凉。但高阳只穿着那件薄薄的真丝长裙。她紧抱着自己的双肩回到了她的房中。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的心很不安也很焦虑。她这样等待着。这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想叫淑儿去西院看看房遗直是不是还在那里,但又不想让淑儿看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努力使自己做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来。她就这样在焦虑中急切地渴望着。 终于,淑儿在门外轻声说,大公子来了。 然后,门被推开,房遗直走进来。 高阳公主抑制不住她的急切的心,她扭转头。她看着房遗直。她一直看着他。她一边看着房遗直一边对淑儿说,你先回你的房中,有事我会叫你。 淑儿悄无声息地离去。 你坐吧,高阳说。在幽暗的烛光下。然后她就不知道她还该说什么了。在寂静的午夜她只听到她的心很激烈地跳着。 房遗直没有坐下。 他看着此刻如羞花闭月般的高阳。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几乎赤裸的女人。 房遗直是一个很能自制的男人。他能够在最强烈的诱惑面前不动声色,说出他想说的话。 他走近高阳。他觉得他甚至能感觉到高阳公主身上的那凉丝丝的体温。他说,不要再拒绝了。这是你的命。你是尤法摆脱的。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只能接受这现实。你别无选择。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把你们的生活弄得这么狼狈呢?遗爱他心里很苦。他从未做过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难道他娶了皇帝的女儿就一定要遭此磨难吗?你不要再逼他了,好吗?他是个男人。他要硬撑着面子。他在你这里的苦衷你要他向谁说?他不能向父亲讲,也不愿对我说,所以他只能是借酒浇愁。对你有失礼节的冒犯之处,还望你能原谅他,行吗?我这个当哥哥的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不。不要。高阳公主看着房遗直。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委屈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从上一次你来之后,我也一直很敬重你,并尽量按照你说的去做。可是,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我承认他很好,也像你说的他很忠厚,而且他对我也特别好,百依百顺,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就一定要和他同床。我不能和他睡觉。我不能和我不喜欢的人睡觉。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就是不能…… 高阳公主哭着。她的周身颤抖。那蝉翼般透明的丝衣将她颤动的青春的乳房透了出来。还有那少女的曲线。高阳的那如凝脂般光滑的肌肤在幽暗而又温暖的烛光下闪着玫瑰的光泽。 近在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哭泣的女人使房遗直不能不心动了。他心动是因为他觉得高阳说的也有道理,一个皇帝的女儿竟也会有如此深切的心的苦痛。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姑娘。他伸出了手。他透过薄纱触到了高阳的肩臂。那一刻,他突然很怕自己。他缩回了手。他低下头为的是不再看眼前的这个动人的女人。他说,你不要哭了。我理解你。我不会逼迫你什么的。我也会再去劝劝遗爱。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相安无事。公主,你不要再哭了。你这样哭着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告辞了。 不,大公子,你先不要走。高阳跑过来拦在了门口。她抓起遗直刚刚触过她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湿淋淋的脸上。她说……你先不要走,大公子。我很怕,我住在这里很陌生。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有了苦衷也不知该向谁去说。这里的夜晚很冷也很黑,大公子…… 骤然之间一阵夜风吹过来,吹熄了床前的那盏唯一的灯…… 大公子,大公子我真的很怕…… 这时候月光流泻了进来。 房遗直和高阳公主骤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房遗直的激情像奔泻的洪水,他拼力将高阳那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中,拼力地上下抚摸着高阳的青春的肌肤。他已不能控制自己。他已顾不上高阳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他抱着高阳。他亲吻着她。他们喘息着,颤抖着。高阳在房遗直的怀抱之中慢慢变得酥软,仿佛要晕倒了一般。她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她最最渴求的那欲望。吴王恪在她的脑海中流星般闪过。旧往转瞬即逝。眼前唯有这个房家的大公子,一个她喜欢的成熟的男人。她在房遗直的耳边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 房遗直把高阳公主抱到了床上。 他们没有去点亮那盏燃尽的油灯。 他们在月光下。 高阳脱掉了她那透明的丝裙,把她那青春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裸露给遗直。 不。房遗直还是转身要走,但被那赤裸的高阳拉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不?难道我不美吗?能来吗?我喜欢你。能来吗?能同你在一起,我死而无憾了。 可是公主,我不能。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求你了。你是我此生遇到过的我第一个可以去爱去喜欢的男人。为什么不能?上天赐你于我,这是我的幸运。来,行吗?过来,抱抱我。 高阳公主紧紧地抱住了房遗直。她一边亲吻着他一边脱去房遗直的长衫和内衣。在朦胧的月夜。房遗直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他任凭高阳摸索着去脱他的衣服,任凭他内心的激情鼓胀着,任凭那坚挺…… 但,当房遗直也已经赤身裸体地站在了高阳面前时,当高阳那青春的身体就要贴上来,他猛然间把那个被欲望鼓动得几乎疯狂的女人推开了。他几乎是用尽了平生的力量,他用低沉绝望而又惨痛的声音嘶喊着,不――你听到了吗?我说不! 为什么不?我求你。我给你跪下。你不能走。让我把这第一次给你吧。我爱你。你才是我喜欢的男人。别拒绝我。我答应你,你我之后,明晚我就和他同床,和他……行吗?我求你了…… 高阳公主哭着绝望地跪在了房遗直的脚下。她那哀哀的样子十分地悲哀和可怜。 她就那样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她是那样地绝望和无助。 她一个大唐皇上无比宠爱的女儿。 遗直禁不住满心伤痛。他扶起了高阳并把她紧搂在胸前他说,你真的答应明晚就和遗爱在一起?可怜的姑娘。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的心就被你拿走了…… 房遗直吻着高阳。他吻遍了她的全身。他吻她的泪水,吻她的嘴唇,吻她的头发,她的脖颈,她的胸膛,她的乳房。他在吸吮着高阳的乳房时,他听到了这个女人低声的呻吟,他感觉到了他臂腕中的这个女人的扭动和抽搐。一切都是那么好。然后他身不由己地趴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房遗直飞快地突进。风卷残云一般的。勇士在战场上冲锋一般的。他突进。但突进得很困难。那针刺一般的疼痛使高阳脸色苍白,周身布满了细密的汗水。但是她依然要求他。她紧咬着嘴唇。他也很疼。但他却如在天上一般。一次又一次。他问她是不是明天就能让遗爱过来。他说你要答应我你不要骗我,我们在一起完全是为了他为?遗爱…… 然后,终于…… 在温暖的月光下。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那残余的无尽的喘息声。高阳公主在疼痛中心甘情愿地承受着那个已经疲惫不堪的无力的身体。热汗。和女人的感动的眼泪。 高阳在这个美丽的疯狂的夜晚,跨越了一个人生的阶梯。 她伸出光滑而细长的臂膀,紧抱着房遗直的脖颈,哭了。 房遗直站起身。 他在离开高阳公主的那个瞬间看见了他和高阳身上的那鲜血。 欢乐的代价。 他觉得他更爱眼前的这个姑娘了,他不能也不忍舍弃她。他还感到很遗憾很后悔。他的心情很复杂。他赶紧去穿自己的衣服。他发现他的衣服在刚才的疯狂中已沾满了血污。他把他沾满了血污的内衣盖在了高阳那同样沾满了血污的赤裸的身体上。然后他穿上长袍。他轻轻地吻了高阳的额头。他想一切都将过去。但是他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该对躺在那里的伤痛的高阳说什么。总之一切很混乱。当他的激情在那最终的瞬间一泻千里,他就只想逃跑了,只想躲开这罪恶和血腥。 房遗直走出高阳的寝室。 ------------ 第七章 他分不清身后高阳发出的声音是她幸福的呻吟,还是她痛苦的抽泣。 夜的冷风骤起,吹透了房遗直单薄削瘦的身体。他匆匆离去,消失在夜的无尽的黑暗中。 高阳回后宫去探望父亲。高阳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泽。 高阳公主的身边是膀大腰圆的房遗爱。他也是一副很忐得意满的样子。他陪同高阳公主走进这壁垒森严的皇宫时,那乘龙快婿春风得意的心境早就压过了数日来因并没打得到高阳的身体所生出的那许多沮丧。他觉得,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能常常来拜见天子,与权力亲近才是更为重要的。而他能够享有如此的待遇,也是同高阳公主分不开的。为此,房遗爱便只能是对高阳百般地忍耐了。他甚至不能太去计较他是不是能够得到他这个妻子的身体。他更看重的,是这个冷酷高傲的女人所带给他的另一方面的荣耀和显赫。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在高阳公主嫁到房玄龄家后第一次见到她。他在他最心爱的这个女儿的脸上读到的是她的难抑的欢乐。 一个新婚的女人。 她很快乐。 而她的很快乐竟使李世民的心中有种莫名的酸涩。 高阳和房遗爱双双拜见父皇。 然后高阳就如从前做女儿时那般旁若无人地在父亲的身边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高阳的脸上闪着光彩。那光彩使人联想到那帷幄之间的欢愉。高阳公主说着。她还高声笑着。她说她是多么想多么想父亲。她每天都想从房家逃出来,回后宫看父皇。她说她想父亲想得有时候会掉泪,幸好有淑儿日夜陪伴着她…… 这时候房遗爱被冷落在一边。 高阳故意不停地对李世民说着,使站在一边的房遗爱很尴尬。他垂手而立。甚至显得紧张。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知道在皇帝的面前到底应当说什么,怎么说。 唐太宗李世民感觉到了在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之间的那不和谐。他扭转身,用尽量亲切的语调问房遗爱,高阳是不是依然很任性? 房遗爱于是更加地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皇帝的问话。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他既不敢看皇帝,更不敢看高阳。 而高阳原本是他的老婆。 而他却无法驾驭他的老婆。 在皇帝询问他的那一刻,房遗爱甚至想哭。但是他最后终于镇定了下来。他说,秉报皇上,她很好。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她。 是吗?该不是你们全家都很宠着她吧。高阳你长在后宫,我又从小对你娇惯备至,你便一向任情任性。而今到了房家,要格外自律才是。房玄龄是当朝宰相,又是我的挚友,你千万要尊重他们,不能总是任着自己。 此刻高阳贴近了她的父亲。她用轻柔的手臂绕拢了李世民的脖颈。她笑着,她说父皇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多余的。高阳透过唐太宗看到了那个唯唯诺诺的房遗爱。她觉得非常奇怪,难道这就是我的男人吗?她听见父亲同房遗爱谈起了房府的生活。高阳在那刻板的无聊的谈话中骤然听到了李世民在问,你的哥哥怎样?我一直听说他是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高阳的心跳了起来。她的眼前突然是那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她为她想到了那赤裸的身体而脸红耳热…… 是的。那隐隐约约之间的房遗爱的声音。那声音说,我兄长遗直确乎才学过人,深得父亲的喜爱和我们兄弟的钦佩。 话语之间,唐太宗李世民深为房家兄弟的彼此爱戴和敬重所感动。在那一刻,他可能深深地在内心感慨皇室宗族之间为了皇权而骨肉相残的冷酷。他也是手上心上沾满了兄弟的鲜血后才最终登上这皇帝的宝座的。而就在此刻,他可能也预感到了他的亲生儿子们间的那场生死恶战就要打响了。 于是他便更加渴望着亲人间的那一份亲爱。他于是更加肯定把高阳送到这仁爱之家的决定是何等地正确。 高阳走出了父皇的宫殿。她依然觉得她的脸灼热。血从胸腔里往上涌。她至今依然能感觉到身体被穿破时的那针刺一般的疼痛。那血。伴随着那非同一般的热情。从此她渴望。渴望每一个每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一个儒雅之士,那修长的身体。高阳一想到那修长的身体就禁不住心旌摇动。像这摇动的春天的风。很多的丝絮。在父皇的花园里在温暖的空气中飘着。高阳走在那温暖的飘着春天丝絮的后花园中。很多的鲜花。那宽阔的屋檐伸展着。大唐宫殿的万千气象。垂挂的风铃。音乐般响着。房遗直的有口皆碑甚至受到父亲的赞美使高阳更加幸福。那是她爱的人。她爱了一个优秀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个真正的男人面前是难抑的欲望和疯狂。高阳走着。她的脸上是那种无论是心和身都得到了最充分的滋养和满足之后的那种深度的光泽。那么深切地。那是一种真正的女人的幸福。 然后李世民走近她。李世民在他的美丽的后花园里不由自主地搂住了自己美丽的女儿。他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能亲亲高阳的脸颊,但是他没有。他想女儿毕竟长大了,且已嫁人。他觉得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怀中实在是很主要上他心里难过。 他们走着。 在和煦的春风里。 最后他低下头亲着女儿的头发。 那样的万般柔情。他觉得女儿脸上的神情灿烂得就像这春天的阳光,将他这年过半百、体力已渐渐不支的身体也照耀得无比灿烂。 常来看我好吗? 高阳抓住了李世民的手。高阳说,父亲,我是爱你的。 那个房遗爱虽不及房遗直有出息,但他到底忠厚,对你百般依顺。把你交给了他,我也就真的很放心了。 是的父亲你尽管放心吧。房家上下确实对我很好,我愿意呆在那里。只是,我常常怕父皇孤单,我…… 高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她对父亲是有着一重很深很深的感情的。她很怕父亲会想她。她一想到父亲想念她就觉得很心酸。 但毕竟,高阳被又一重更新的感觉占据了。那感情像洪水猛兽,一下于就灌满了她的心。 高阳眼泪盈盈地告别了父亲后,就去看她后宫的众姐妹姨娘们。她在女人们中间一路咯咯地笑着。她体态轻盈,神情明媚。她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小妇人。 房遗爱远远近近地跟着她。 他枉背着驸马的名声而高阳心里装着的却是遗直。 高阳觉得她自从拥有了房遗直,心情变得格外美好。她觉得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身边的事物也都变得美好和明丽起来。她甚至不再那么讨厌那个令人生厌的房遗爱了。她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对待他,也能够像朋友一样地同他讲话了,并把他带进他最最向往的皇宫,让他尽情享受皇权的抚爱和虚荣。而她的对房遗爱的关照全因为他是遗直的兄。她是因了遗直的亲近才觉得遗爱也是亲近的。她很多天来就是浸泡在这样的一种美好中。她几乎在一天中的每一个时辰都在想着房遗直。她每每想到晚上,在那明媚的月光下,淑儿将大公于带进她幽暗而充满着馨香的寝室,她的心就会怦怦地跳。她想她将会怎样地挣脱掉那蝉翼般的薄纱裙,把她赤裸的身体投进房遗直也是赤裸的怀抱中。然后一切就全都不复存在了。她觉得那境界的美好无法言传。 房遗直。 在一种无限的爱恋之中,高阳公主因此而格外感谢她的父皇。她想是因为父皇对她的特别的偏爱才使她能走进房家的府邸,认识这个家族中的所有的人,包括她最最亲爱的房遗直。 高阳公主知道她这是爱了。这是她的初恋。是超越了尺度的初恋。她的心性很高,因为她是公主。公主的地位使她能够去爱她想爱该爱的那个人。难道一个公主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去生活吗? 她和房遗直可谓是一见钟情。她觉得她嫁到房家就是为了来与房遗直相遇相爱的。这是天命,不可违抗。结果他们相遇了,在那个原本并不美好的晚上。原本烦躁恼怒的高阳,在房遗直到来的那个瞬间在他们四目相视的那个时辰,竟突然间不烦躁也不恼怒了。而那个夜晚也随之变得美好,那美好竟使高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后他们彼此拥有。他们在幽暗的月光下风流。高阳觉得她此生再也离不开房遗直了。她不管这个男人是谁,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她的丈夫,也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已经妻妾成群,更不管她自己是不是有一个被她关在门外的而且是她的父皇为她指定的丈夫。她全不管这些。她也从不为这些世俗的禁忌而忧虑。高阳认为她是公主是当今在世皇帝的女儿。一个皇帝的女儿当然叫以为所欲为。她当然可以想爱谁就爱谁,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想给谁跪下就给谁跪下。关键是,她爱房遗直,而她知道房遗直也爱她。但是她却不知房遗直的这爱是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心灵的伦理的负担。高阳不知他是怎样地躲躲闪闪,他是怎样地欲逃而不能。他不能拒绝心上人的爱,也不敢拒绝他所面对的那个女人的高高在上的权力。 高阳求他。 这是除父皇之外她唯一低下头去乞求的男人。 她已经离不开这个曾给予了她身体和情感的快乐的男人了。为此她不管不顾。她希望她这爱的美梦能在房家久久地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高阳并没有把她的许诺当作什么。她也并没有因为房遗直的给予而使房遗爱也成为她的男人。她没有去做她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她依然把房遗爱拒之于夜晚的大门外。她甚至更为坚定地拒绝他。她坚定是因为她在等待盼望着另一个男人。 ------------ 第八章 房遗爱并不知道在他的老婆和他的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隐约觉得,凡是他哥哥见过高阳公主之后,公主的心情都会很好;而因为心情好,公主也就会对他好,对他亲近和善。他想那一定是因为他的哥哥在暗中帮助他,他进而在心里非常地感激房遗直。但,公主始终不让他留在她的寝室中过夜,不让他上她的床。他记得他曾对遗直提起过。他还记得遗直曾很为他不平,甚至鼓动他说,你是个男人。你娶了她。一个男人是应该知道怎样占有他的女人的。 但那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个公主。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这就叫房遗爱犯难了。后来,公主带他去拜见皇帝的事情吸引了他。他甚至想,就冲着高阳能常常带他去见皇帝,而且皇帝给予了他超过任何其他女婿的礼遇,就冲着这些,他就是一辈子不沾公主的身子也值了。 房遗爱于是安静了下来。他甚至不再提起要与高阳同床共枕的要求。他依然对高阳百依百顺,呵护有加。始终如忠实的奴才般远远近近地跟着公主,依公主的眼色行事。高阳慢慢地便也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她甚至也离不开房遗爱了,因为她要这个懵懵懂懂的挡箭牌。 而在高阳的院落中,在很多的夜晚,淑儿常常到房遗直的家中去唤他,淑儿的理由总是房遗爱有事要与哥哥商量。然后他们踩着月光,在夜半更深之时悄悄溜进高阳公主的寝室。人不知鬼也不觉。房遗爱在西院搂着他无数奴婢中的一个酣然大睡。而遗直则抱住了高阳,和她共度纵情纵欲的良宵。 但是最终有一天,房遗直再也无法忍受他弟弟偶尔会闪出的那无望可怜的目光。他发现遗爱一天天地消瘦苍白、无精打采。他深知房遗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他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对这一类的苦衷日甚一日地难以启齿了。房遗直很难过。他每每见到遗爱都觉得羞愧,他甚至不敢直视遗爱的目光。特别是在高阳也与他们兄弟同在的时候,他更是深怀一种罪恶感。他已经太热悉高阳的身体了,而那本该是房遗爱熟悉的所在。他知道房遗爱对他和高阳之间的那微妙的变化浑然不觉。他了解他的这个兄弟是个很粗疏的男人,他是不会觉察出什么的,所以他只能是终日被蒙在鼓里。还有一重使房遗直忍受不了的是,他的这个兄弟对他的至死不渝的崇拜。他们兄弟间的手足之亲是任何的他人所无法超越的。房遗直相信,如果是有箭飞过来,遗爱是会毫不犹豫地就挡在他的胸前的。然而,如今破坏了他新婚生活的那个人,不是别人,竟会是他从小热爱崇拜的哥哥…… 房遗直陷在越来越深的自责和苦恼中。 他和公主的交往越深,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就越是强烈。 然后在那个初夏的晚上,当淑儿再度敲响房遗直书院的木门时,侍童走出来告诉淑儿,他家公子出远门了。 出远门了?去哪儿?我家公主怎么就没听说? 高阳公主站在房子的中央。夏的炎热正在缓缓地逼来。高阳依然穿着那件蝉翼般的长裙。夏夜侵袭着。她等待。像每一次等待那样。她很饥渴,也很急切。她觉得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张开了等待着。她既然拥有了就不能不再拥有。出远门?为什么要出远门?高阳几乎站不住了。她用手撑住了身后的屏风。 淑儿说,回他们房家的老家去了。说他家在齐州临淄还有一大份家产。他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住上一段时间?多久? 淑儿摇头。 到底他要走多久?告诉我!高阳拼力地摇晃着淑儿。淑儿只能摇头。她被公主的那绝望和疯狂吓得脸色苍白。 高阳原本在等待。她熏香了衣服熏香了身体。她把夏夜盛开的花朵洒得满屋满床都是。她正在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身体被抚摸幽谷里灌满甘露。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高阳趴在她的木床上高声地哭了起来。她颤抖着痉挛着。她拍打着木床。她把那些美丽而馨香的花朵奋力地撕成碎片。她攥紧拳头。她咬牙切齿。她恨。她不知房遗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丢下她,为什么要用这冰冷浇灭她此刻仍在燃烧的欲望。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了她绝望了。她大声哭着。不管不顾。她不管这是在房宰相的家中不管这已经是很寂静的深夜。 高阳公主的哭声在夏的午夜中响着。 淑儿无法阻止她。 高阳公主院中的动静最先惊动了西院熟睡的房遗爱,紧接着房玄龄的院里也差人前来询问。 房遗爱闻声赶过来。 淑儿求救般地把他带到公主的寝室。 这是房遗爱在这夜半时分第一次走进公主的房间,他被萎落在地的被撕得粉碎的那些鲜花惊呆了。 一阵阵的熏香包笼了他。 他叫淑儿打发走了父亲院子里的来人。 他小心地绕过屏风。小心地走到趴在床上哭着的公主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公主的这副样子。她的透明的丝裙把她那美丽的身体毫无遮掩地裸露了出来。那肩背。那臀部。那修长的腿。他禁不住心旌摇荡。那是种无法抵御的诱惑。但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他站得远远的。他小声地劝着公主,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公主猛地爬起来。由于站起来过猛,她的薄纱一般的丝裙被扯破,她的一半身体连同那丰满而修长的腿被露了出来。 她更加恼羞成怒,高声地质问着房遗爱,谁让你进来的?为什么你不回临淄的老家去?我懒得看见你。 每一年都是哥哥回去经营…… 房遗爱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那么你这个废物,你又会做什么呢?公主骂着扑向了房遗爱。她的脸上遍是泪痕。她用她纤细的手握成拳头拼力地捶打着房遗爱的胸膛。我不要再见到你。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 别这样。房遗爱一开始躲闪着,他想捉住高阳捶打在他身上的那双小拳头。但是后来他不再躲闪了,他任凭高阳打他。他觉得这样被高阳捶打也是一种幸福一种刺激。这样他至少在被捶打中触到了这个女人的几乎赤裸的身体。再后来,他用他平生的气力猛烈地抱住了高阳。他使用了蛮力使用了武艺。他骤然间想起了哥哥遗直的话,你是个男人!你娶了她!你有权利!你是男人!你娶了她!你有权利!那话使他更紧地抱住了高阳。他听到了高阳的喊叫声。他感觉到了高阳在挣扎,在踢打他,但是他不再怕了。他身体中不断膨胀的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欲望。他想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他就再也不能退缩。 他任凭高阳公主在他的怀中挣扎着,踢打着。而他用臂腕将高阳紧紧箍住就像是箍住了一只小羊。尽管高阳用尽了平生之力挣扎,而房遗爱抑制住那挣扎却不费吹灰之力。多么弱小。一个女人。哪怕她是公主是天子的女儿。 就这样他们角逐着搏斗着。高阳公主那撕心裂肺的喊叫那挣扎扭动反而使房遗爱的力量越来越大。那欲望的冲动在高阳反抗的刺激中也越来越强烈。此时此刻,他发誓要得到高阳。 慢慢地高阳瘫软了下来。 她无力地依靠在房遗爱的怀中,任他怎样。于是房遗爱疯了般地抱起高阳。他把她扔在了溢着女人的馨香、残存着破碎的花瓣、他从未接近过的那张床上。他不顾一切地撕扯掉高阳那本来就所剩不多的丝衣。然后他趴上去。他啃咬她,强暴她,无论他身下的这个女人怎样躲闪。高阳越是躲闪就越是刺激了他的欲望。他在强暴着这样的女人的时候,竟有一种在强暴侮辱皇权的感觉。他越是想到高阳是皇帝的女儿就越是有一种快感越是有一种胜利感。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他精于此道。当他终于将他的身体同高阳的身体连结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连高阳也不再躲闪了。 高阳在不知不觉之中顺从了他。她喘息着,扭动着,她甚至伸出臂膀钩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她只知道那是个男人,他需要她,而她此刻也需要他。那全是一种身体上的需要。是她的理智和心灵无法控制的。她放纵了那需要。放纵了她的身体。在那一刻,她放纵着…… 然后一切结束。 高阳睁开眼睛才看清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 她推开了房遗爱。她说,你走开,我要一个人睡觉。 房遗爱惊恐万状。他很为他刚才的行为后怕。他赶紧穿起衣服,落荒而逃。直到他回到他西院的房间才放下心来,并开始得意洋洋。此时此刻在房遗爱看来已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拥有了大唐的公主,拥有了他的老婆。房遗爱便是怀着这雄伟的念想入睡的。睡在了他如愿以偿的大丈夫的梦乡中。 第二天,当房遗爱被淑儿带着去拜见高阳公主时,他的心又恢复了惊恐万状。他不知公主会怎样发落他,而他在昨夜做着那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征得公主的同意。所以他很怕。他甚至周身发抖。他想不到那个平日一向高傲冷酷的公主此刻的语调竟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她请房遗爱坐下。 她尽管温和了许多但还是十分骄矜冷漠地坐在房遗爱的对面。她问他,昨晚你是不是觉得很好?房遗爱顿时把头点得鸡啄米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这满心的感动。 公主接着说,我们也算是夫妻一场了。可我自从嫁到你们房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为什么我父皇赐予你们房家的这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和荣誉一定要给你的哥哥房遗直呢? 公主的问话把房遗爱给问呆了。他支吾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因为他是你们房家的长子吗? 遗爱点头。他骤然想起这官位是由长子承袭的,可他过去从没有在意过。 他是长子,那我是什么?你们房家把我的位置摆到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还记得我是皇家的公主吗? 这…… 这什么?你们房家至少应该懂得夫为妻贵的道理吧,为什么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他房遗直? 公主的这一番话使房遗爱非常地惶惑。他不知究竟是为什么。在他的印象中,公主一直是很尊重和爱戴遗直的。她甚至当着皇上夸遗直,使他站在一边都醋溜溜的。而此刻,她不知为什么全然改变了看法。她开始攻击遗直。尽管公主攻击遗直完全是站在他的利益的立场上,但只要有人说遗直的坏话,房遗爱听过之后也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去对你哥哥说,让他把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的闲差让给你。 ------------ 第九章 只是……只是什么?没有什么只是。你去说还是不去?他是我哥哥。何况这是皇上的恩赐,何况遗直他有什么过错? 他有什么过错?你说他有什么过错?我恨他。你听到了吗?恨你们房家所有的人。去说吧。他要是不肯让给你,你就永远别再想上我的床。你走吧。 高阳说着站起来。她的脸憋得通红,眼眶里转着泪水。 房遗爱赶紧退出来。 他不懂高阳公主为什么要那么恨他的哥哥。去向哥哥要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这是房遗爱说不出也做不出的。他爱遗直。但似乎又很难违抗公主的旨令。他一生从未觉得这样为难过。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从此觉出了生活的复杂和沉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所适从了。 漫长的等待。 如果是房遗直还值得高阳公主去等待的话。 高阳等待过。熬过一个又一个空房独守的长夜。她紧抱着房遗直的那沾满了高阳初夜鲜血的内袍。那是她唯有的房遗直的物品了。唯有那内袍能证明在高阳公主和房家大公子之间确曾有过的情爱。唯有那内袍才能证明大公子是确实在高阳的寝室停留过的那个男人。 然而在房家大公子应当从山东老家回来的那个秋日,他却没有回来。 从此高阳开始仇恨。她恨着,那仇恨像毒蛇一样在啃咬着她的心,把她的心撕成一块块浸满了仇恨毒液的碎片。如果说她第一次向房遗爱提出索取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是出于一时任性的话,那么她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动房遗爱去抢夺那个官职,就确乎是由她内心的仇恨所指使着的别有用心了。 本来,房遗直的不辞而别使高阳很难过,也很感动。她想,也许是因为他真的爱她才忍痛离开她。他不愿因此而伤害了高阳公主。高阳有很久是这样看待她心爱的这个男人的。她觉得他的这种牺牲精神很高尚。但是后来,那痛苦的想念和难耐的寂寞,使高阳改变了看法。她开始仇恨。她认为房遗直弃她而去,完全是因为他自私,是他不愿因此而使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家族蒙受羞辱,更不愿因此而葬送了他自己的锦绣前程。一个多么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样时间越久,高阳对房遗直恨得就越深。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她恨是因为那个房遗直燃起了她,之后,又逃之夭夭了。 她怎么办? 后来,她竟开始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主动与房遗爱做爱。因为,她觉得她被房遗爱强暴的那第一个夜晚,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她也同样在一种强暴的力量中感到了快意。她主动和房遗爱在一起是为了她自身的欲望,但同时也,是为了在内心反抗对房遗直的思念,甚至是为了报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的时常的与房遗爱上床使她的这个丈夫受宠若惊。但每每事情过后,她又总是万分恼怒,恨不能即刻倒出他那污浊的液体,即刻把他赶下床赶出她的房间,恨不能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他。她是闭着眼睛做那一切的。她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下,对房遗爱的态度都很不好。她对他简直就像是对一个仆役对一个下人,甚至不及她对淑儿。她时常在不顺心的时候,随意地喝斥和抢白房遗爱。她折磨他羞辱他,有时当着他的父亲,那个大宰相房玄龄,她也依然是对遗爱颐指气使,使那个老臣有着说不出的难堪和难过。但是尽管如此,房遗爱却都总是听之任之,对高阳公主一如既往地顺从和恭敬。后来,房遗爱的这种天生的好脾气或是说天生的奴性,可能也稍稍感化了公主。后来,她对他客气了一些,甚至当她实在无聊时,也会把房遗爱叫来陪她聊天儿。 这样过着漫长的日子。漫长的百无聊赖和漫长的心情沮丧。也许依然还有漫长的等待。那房遗直总会从齐州临淄的老家回来的。高阳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那个再度相见的曾与她有过那么美好的肌肤之亲的男人。高阳不想承认她依然在想念他,等待他。她甚至不想对自己承认她在心里依然为那个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人留着位子。 然而就在高阳公主从房遗爱那里得知他哥哥不能如期返回的那天,她竟又突然间对着房遗爱暴跳如雷。 转瞬之间。 刚刚高阳还是春风满面。她仿佛精心修饰过,她在那天的早晨异常美丽。然而转瞬之间,她判若两人。房遗爱不知道他又哪句话说得不对,他又哪儿得罪了高阳。 如暴风骤雨般的,高阳开始冲着他大骂,你算是什么东西!真正的窝囊废!去说了吗?去对你老于说了吗?对他说那个银青光禄大夫应该给你这个驸马了吗?他房遗直算什么?他想走就走,想不回来就不回来。这家中的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占完了。他凭什么?你们房家还不是因为沾了我的光才成了皇亲国戚的,可你们又是怎样对我的?我恨你恨那个房遗直,恨你们全家。你给我出去。出去!滚出去! 高阳公主把房遗爱推出了门。 房遗爱懵懂地站在门外。在这一阵猛烈的暴风雨之后,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高阳是迁怒于他,他更不知道高阳之所以瞬息万变是因为她没有等到那个她正在等待的人。 房遗爱莫名其妙地被拒在门外。 这样一拒就是三天。高阳公主三天三夜足不出户,不吃饭也不见任何人。她郁郁寡欢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忽而独自垂泪,忽而又对日夜侍候着她的淑儿大喊大叫。 依然没有大公于的消息。 房家的人甚至都开始焦虑。 为此,房玄龄特派出了他的小儿子房遗则前去接应。 三天之后,高阳公主才允许三天里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房遗爱走进她的房间向她问安。 这三天来,房遗爱可谓是绞尽脑汁,想平息高阳这莫名其妙的怒火,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吃饭。见到如大病一场的高阳公主之后,他骤然觉得心里特别难过。想不到不思茶饭仅仅三天的高阳就已十分地不成样子。不施粉黛的高阳公主斜靠在木床上。在三天的自我封闭和自我折磨中竟仿佛已到了弥留之际。她少气无力,脸色苍白,形容枯稿,眼窝深陷。没有光泽的黑发蓬乱地披在脑后。高阳公主并不看房遗爱。而房遗爱看着高阳的这一副可怜的样子却悲从中来,如剜心割肺,竟禁不住掉下了几串很悲凉辛酸的眼泪。 高阳公主扭过头来看着房遗爱,是因为她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哭声。她看见了他的一脸真诚,于是她便也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是何苦呢?难得你一片真心,我还没死呢。 房遗爱抹掉了眼泪,然后他说,秋天是打猎的好时候,愿意我陪着你到终南山上去打猎吗? 去打猎?你是让我死呀,我这个样子还能去打猎?你别米烦我了行吗? 我是想让你到野外去转转。或许那样你的心情会好许多……我也是好心。 你是好心?你们房家没有一个人是安了好心的。天气这么冷,反要我上山,这是好心吗?亏你说得出来。说着,高阳公主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房遗爱即刻走过去,怯怯地抱住了高阳公主,并轻轻地拍着她瘦弱单薄的后背。他赶紧说,好好,我们不去,不去打猎了行吗?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再哭了。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只要你能吃点东西,否则我们也没法儿向皇帝交待。我父亲也一直很关心你。他问我是不是需要找个医生? 找什么医生!高阳公主推开了房遗爱。她说,你父亲他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他就知道偏爱你那个哥哥房遗直。行了行了,你走吧。我心里烦着呢,让我一个人呆着。 房遗爱退出公主的房间。三天后他见到公主比他没见到她时心里还难受。无论如何,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女人的。不管高阳的脾气怎么地坏,也不管她对他是怎样地不好,他还是为高阳的郁郁不乐而忧心忡忡。他不知该怎样做才能使高阳快乐起来。他无人讨教,他想若是此刻遗直在家就好了,他相信哥哥一定能帮助他,给他指导。他不知高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仇恨他深深爱戴着的兄长房遗直。他为此而很痛苦。他真不知究竟该怎样呵护这个皇帝的女儿。 就在那天的晚上。淑儿突然来到了西院,拍响了房遗爱房间的门。那时候,正有西院的奴婢左右伺候着驸马,房遗爱听出是淑儿的声音,便立刻遣散了那些女人。 房遗爱让淑儿走进他的寝室。他穿着内衣,一副很放葫的样子,淑儿一见脸便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是公主叫我?房遗爱满脸的喜出望外。 不不,淑儿说,是公主让我来通知二公于,她说她答应明早和二公子一道上山打猎。 公主同意啦?房遗爱很激动。他用蛮力抓住了淑儿的肩膀。 二公子,你弄疼我了。淑儿挣脱了房遗爱的手臂。是我劝公主跟二公子进山的,她也该去散散心了,去去满身的晦气。二公子,你就备马吧。公主说,她就坐皇帝送给她的那辆马车。 淑儿说过,便扭身向外走。 房遗爱又追上去,再度拉住了淑儿的手臂。他满脸的欣喜,他问淑儿,公主高兴了吗? 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公主她就是这个脾气,全是被皇帝宠的,弄得你们房家的人也跟着受气。 淑儿…… 淑儿看着房遗爱。其实淑儿自从跟着公主进了房家,对房遗爱也很熟悉了。她也在心里委实地很同情这个五大三粗的二公子。她觉得公主对这个男人也有点太过分了。淑儿说,我也看得出二公子你是委曲求全,你…… 淑儿。 房遗爱不顾一切地抱紧了淑儿。他这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能这样理解他。唯有淑儿了解他和公主的一切。那难堪的一切。他是为在这个夜晚遇到了红尘知己而抱紧淑儿的。他在淑儿的耳边轻声说,淑儿,你真好。可能只有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处于。还有我每次醉酒的时候,都是你好心扶助我。淑儿,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房遗爱紧抱着淑儿。淑儿也默默地让这个可怜的男人拥抱着。 ------------ 第十章 这样很久。 这样很久,当房遗爱的手开始在淑儿的身后上下摸索着,淑儿才红着脸奋力挣脱了出来。淑儿尽量用冷静的口吻对房遗爱说,二公于,你也收拾收拾早点睡吧,明早还要上山呢。 淑儿这样说着,但是她却不敢抬起头来去看房遗爱的眼睛。 淑儿,能留下来吗? 淑儿听到这话顿时被吓坏了。 那怎么行呢?公主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淑儿,你等等。你是公主的婢女,就等于是我的,你何候她和伺候我是一样的。 那你就是在害我了,二公子。要是让公主知道,她会杀了我。 淑儿说着,迈出了遗爱房间的门坎。 不留也罢。淑儿,你知道你也很美吗? 我美?淑儿停住脚步,她扭转头疑惑地看着房遗爱。二公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只不过你是在公主的身边。是因为她太美了。淑儿在秋季的夜色中离去。 天很高远。 房遗爱突然之间很振奋,他好像是骤然之间一下子拥有了很多的东西。房遗爱命人叫醒了他的所有的侍从。他们开始挑灯夜战,准备明早上山打猎的弓箭和马具。 这样直到夜深人静。 夜深人静。就在房遗爱刚刚收拾停当,准备着熄灯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侍从禀报,说大公子房遗直回来了。此刻就在门厅等候,说想见见遗爱。 他回来了?本能的一阵亲近感使房遗爱立刻跳下了床。快请大公于。 房遗爱赶紧穿上衣服,这时候风尘仆仆的遗直已走了进来。兄弟间彼此拜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房遗直很疲劳的样子。多日不见又黑又瘦。见到哥哥的样子,房遗爱禁不住又是一阵辛酸。 遗直说,刚刚回来,听说你明日要出门进山打猎,所以特意赶来看你一眼,为你送行。 哥哥一路辛苦,不知路上为何耽搁了?全家人都很忧虑,高阳她也很惦记你。 齐州一带,有大水泛滥,冲断了道路。房遗直边说边无奈地摇头。一路上很疲劳,总算是到家了。你怎么样?我一直很惦念着你的状况。不知高阳公主怎样?她是否已经待你很好了? 高阳她……房遗爱觉得他其实有满腹的委屈想对哥哥说。他一直觉得唯有遗直是他可以信任又是可以倾诉内心苦闷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房遗直一旦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时,他反而什么也不想说了。一种男子汉的自尊心使他骤然间变得趾高气昂了起来。他很傲慢地对遗直说,自你走后,公主一直待我很好。我常常住在那边。是因为明天我要带她出游狩猎,今夜才在这西院准备行裘的。遗直你尽可以放心。 在昏暗的灯光下,房遗爱并没有看见遗直脸上那有点苦涩的微笑。即或是光线明亮,遗爱也是不会去注意别人脸上的表情的。他没有那么细微,也没有那么敏感。 房遗爱此刻全然是一副很亢奋很志得意满的样子,他激动地说,不久前,我们还一道回宫拜见了父皇…… 房遗直站起来。他打断了遗爱炫耀于人的话题。他看得出遗爱在看到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很扫兴。但是他不能不站起来。他急如星火地赶回来是为了什么?而他看到听到的又是什么呢? 房遗直尽量使他起伏不定的心情平静。他说,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明早你们要上路,我告辞了。 哥哥你也去吗?房遗爱本能地这么说。因为旧日他们总是兄弟相携一道上终南山狩猎。但是话刚出口,房遣爱就突然觉得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了高阳公主是恨着遣直的,她自然是不愿见到他。一旦遗直真的和他们一道上山,公主不知道会怎么大发脾气呢。于是遗爱紧跟着又说,不过你刚回来…… 倒是房遗直很知趣。他说你们去吧,我刚刚回家,也有很多事情要做。遗爱你也早点休息。在山上要小心。愿你们玩儿得高兴。对了,请向公主转达我的问候。待你们从山中返回,我再专门去拜望她。 房遗直怏怏而去。 他的疲惫的身影消失在漫漫的秋的长夜中。那身影诉说着某种说不出的疼痛和无望。而那诉说是房遗爱听不到也感觉不到的。望着那背影房遗爱也很难过。因为他深感他无力调和在高阳公主和他哥哥之间的那尖锐的冲突和矛盾。仇恨如此之深。而这仇恨的双方都是他所爱的。所以他只有难过。他并且预感到在未来,他还必须要在他们之间作出选择。而这选择又会是怎样地疼痛和沉重。 房遗爱不愿想这些了。他也无暇顾及他未来的选择。他的心思全在明天要带他心爱的公主上终南山狩猎上。他可以终日与她在一起。还有淑儿在他们左右陪伴……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在终南山美丽的秋色中缓缓前行。 终南山婉蜒而上的山路边是一片片茂密的树林和灌木。秋的冰冷的霜露将那林中的叶染上了一片片浓重的色彩。一层一层的,红的棕红的棕的黄的还有星星点点的残存的绿。那么美丽的山野浸润着高阳公主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灵。 高阳公主坐在车里。三天三夜的不吃不喝使她的身体很衰弱。但终南山美丽的景色和清新的空气又使她的心情变得舒畅。走在这宁静的大自然中,她觉得那所有的烦恼似乎都不见了。 房遗爱乘骑的高头大马缓缓地走在高阳公主的马车边。高阳公主的快乐的样子使他也变得快乐起来。这是房遗爱第一次处事机巧。他没有告诉高阳公主他哥哥房遗直已从临淄老家返回的事,更没有转达那夜半时分房遗直对高阳公主的问候。他知道公主不愿听到房遗直的名字。他很怕他对高阳说了遗直返家的消息后,会惹得公主一路上不高兴,更怕公主逼他立即下山,去向哥哥讨得那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那他们的这趟好不容易才促成的终南山之行,不就被一个房遗直搅了吗?房遗爱不想做这种傻事。他把房遗直的归来完全抛在了脑后。他只是时刻关注着那皇家车辇中的公主。他想在这山上,公主就全然是属于他的了。他透过车窗看见公主兴奋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很高兴。他简直是快乐。他不停地欣赏着车窗里公主的那张脸。他发现公主的那美丽而苍白的脸颊已被这温暖的秋日染上了一层明媚的色彩。 房遗爱骑在马上很勇武的样子。骑马和狩猎是他这一介武夫的长项,所以他便能在这熟稔的行当中显得驾轻就熟、英姿勃发。加之高阳公主的一路相伴,他就更是有种跃跃欲试的亢奋和躁动。 但无论房遗爱怎样地英姿勃发,高阳公主都无暇也无意去欣赏他。高阳是被这终南山美丽的秋色吸引了,那样的一片一片浓郁而朦胧的景象使高阳觉得是置身在一个梦幻的世界中。偶尔有红的或是黄的叶片在秋风中缓缓地从树的枝权上坠落。那么轻地无声地躺在山石铺成的路面,被房遗爱身下哒哒的马蹄踏碎,就像是踏碎了高阳的梦。于是高阳很伤感。那种长久以来的抑郁心情持续着。地觉得尽管由房遗爱倡导的这次出游很美好,但是她依然不能去喜欢这个粗暴野蛮没有诗情画意的男人。她看着他的所有的行为举止都不舒服。她觉得无论他做着怎样的努力,他都依然是个她永生永世也不会喜欢的男人。她于是也在心里很为房遗爱这种男人悲哀。 中午时分,在终南山的一片平缓的林中,狩猎开始了。男人们将马队依次摆成扇形,在一声号令之后,便开始,疾驰着去捕杀林中的那些野兽。 飒飒的衰草在秋日中闪着美丽的光斑。那些四处逃散的山鹿。那鹿睁大的惊恐而善良的眼睛。那追赶着鹿群的兴奋的骑士们。他们飞奔。他们踏乱金黄的草原。他们拉开了长弓,随着那带着羽毛的利箭在山野的呼啸,一只只被惊吓的林中之兽在狂奔中应声倒下。 它们喘息着,抽搐着。箭依然插在它们的身上。鲜血流淌。它们很疼。然后,了结,一命呜呼。 而猎手们欢欣鼓舞。 高阳公主依旧坐在她的马车里。 她闭上眼睛。她不忍看这惊心动魄的凄惨的杀戮景象。 当房遗爱神情振奋地扛着狩猎的果实、那鲜血淋淋的野鹿来向高阳公主表功时,高阳突然愤怒地说,我累了,我要回去。 高阳看到了那死鹿的绝望的眼睛。那惊恐凝固了。留在那里。留在了死亡中。 高阳说,我要回去,这狩猎有什么吸引你的? 房遗爱便也突然地紧张了起来,他赶紧很机械地收敛了脸上的得意忘形。他怯怯地问着高阳,是不是不舒服了?公主不是说今晚要住在山上的行宫吗? 不,那山上太冷了。我不要住在山里,我要回去。 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是不走,我们就自己下山。 公主是不是有点累了。这附近有座草庵,一个青年学士在此修行。请公主先到那里歇息,让这些马稍事休整,我们就打道回府。 什么草庵?高阳问。 就在前边不远。我们兄弟在此打猎时,常到草庵去玩儿。那修士是很儒雅的书生。 于是,高阳公主极不情愿地跟着房遗爱来到了那林中的草庵。 一个圆形的木房子。 草庵的屋顶铺满茅草。房子是由林中的圆木搭制而成的。 应当说是这个简陋的圆形的建筑吸引了高阳公主。她进而对这个住在草庵里修行的青年也发生了兴趣。她觉得这里很神秘。她对大山中的这个草屋充满了好奇。 先是房遗爱下马去见那正在修行的青年。紧接着高阳公主也不由自主地走下马车,她被淑儿扶着。 她站在那个圆形的房子前。这时候,高阳公主实在不可能想到,她此生伟大而悲壮的令她撕心裂肺终生疼痛的爱情将从这荒芜林中的草庵门前开始。 没有什么特别的。 ------------ 第十一章 她只是觉得很神秘。那个秋季。那个令高阳沮丧的秋季,她本已心如死灰。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青年。她看见他就站在房遗爱的身边。他手里拿着书。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泊的蓝。 他们四日相视。 像雷击了一般。 一阵闪电游过了高阳公主的全身。 她觉得有点眩晕。 她弄不清她此时此刻看到了什么。她不能说明那个青年是什么。她觉得他好像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世人。他是大自然中的某种东西。他是神秘的。 高阳公主缓缓地走上那木制的台阶。她对她身边的人和事已经视而不见。她走进那个青年的那个木房子。她闻到了一种松香的清新。 公主坐在了房中的木凳上。她环视四周。然后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对跟进来的房遗爱说,你们去打猎吧。今晚我们可以住在山里。只是天黑前别来打搅我。我要休息。有淑儿她们几个陪我在这里就行了。 房遗爱如领了圣旨般。他为公主能留在山里而感到异常欣喜。他立刻扬鞭跃马,带领他狩猎的队伍跑得远远的。他们一行人马很快便消失在了终南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那个修士没有进来。 但公主天然相信那修士是可以依赖的。 公主依然觉得有点眩晕。她想从木凳上站起来。她站了起来但是她立刻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是那些闪光的星。 在那个漆黑的瞬间,高阳失去了知觉。她被重重地撞击之后,便沉在了黑暗中。她不知是被谁从地上抱起的。但慢慢地她觉出了她是躺在了一个人的臂腕中。那臂腕很柔软。她躺在那臂腕中就像是躺在了一个温暖的晃来晃去的摇篮中。后来她睁开了眼睛。她赫然看见了她上面的另一双眼睛,那眼睛是幽蓝的。那双幽蓝的眼睛在那一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她。还有那充满了焦虑和不安的隐隐的深情。 高阳公主被震动了。她躺在那幽蓝目光的深情的凝视中。她觉得她此刻很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了。她几乎忘了。她忘了被男人抱起时应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被那青年抱着。最后,她被他轻轻地放在了一个铺满了枯草的木床上。那枯草是金黄的,发出诱人的草香。青年修士放下了高阳,并给她盖上了干净的被子。然后他便退了出去,他消失在那木墙的后面。 淑儿流着泪跑进来。她焦虑地跪在公主的身边。她紧抓着高阳的手,问她觉得怎样了。 高阳很平静。她说大概是因为这些天她一直很衰弱。 她说她饿了。她很想在这草庵中喝一碗热汤。高阳躺在木床上。她觉得身下的那金色的茅草很温暖很清香,也很亲切。她觉得仿佛就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床上的那种自己的气味。高阳就这样陷在一片独自的宁静中。她在那床上躺了很久,又喝了淑儿送来的热汤。然后,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公主小心地坐了起来。她披上外衣走出这圆形的草屋,她问淑儿,那学士呢? 淑儿带公主走进了学士的书房。那书房的地上堆满了书籍,那情景很令高阳惊讶。正在读书的学士闻声站了起来。高阳便又重新看到了那幽暗而蓝的眼睛,她再度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独自住在这荒林之中? 为了读书。 一个人在这大山里会不会很寂寞? 有这些书籍相伴,能逃离尘世的烦扰,是我毕生的志愿。 这志愿是不是很辛苦? 我觉得很坦然。 这秋季的山林很美。 是的,四季都很美。 你空空的信仰中也能看到这美吗? 我的信仰也很美。 愿意陪我到山坡上去看看落日吗?看那太阳是怎样惨地落下。 但明早还会升起。 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阳公主。 你怕我吗? 不。 为什么? 你我都是平等的人,就像这自然界的万物。 高阳公主和这个青年在黄昏通向山顶的小路上走着。高阳没有带上任何侍女。在这美丽的秋季的黄昏,她只想和这个蓝眼睛的男人单独在一起。他们向上走着。落日变得火红。高阳拖着裙裾,她的步履很艰难。夕阳缓缓地向秦岭的后面坠落。山林如燃烧了一般。青年不时地扶住磕磕绊绊的高阳。后来,路越来越难走。林密起来。没有路了。 我们不要再向上走了。山顶的林中有狼。 不。高阳紧张地抓住了青年的手。她问他,真的有狼吗? 有时候,山顶的林中总会传来狼群的嚎叫,我在山下的小屋里常常听到,特别是在夜里。 你怕吗? 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 那我们此刻也不用怕,对吗? 不对。所以我们不要再往上爬了。我们必须下山。 于是他们下山。 下山的路更难走。 这时候那红的太阳终于落下了山顶,山林变得一片迷茫。柔和的暮山紫笼罩着,在山野间弥漫出一片片迷蒙的雾霭。月色很快降临。月亮从西山升起。秋夜的寒冷袭来。四野变得空旷,有野兽的叫声从远方朦胧传来。 高阳紧抓着青年的手。她走得更加磕磕绊绊,身上很冷,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柔情。她走着。她突然间不顾一切地从身后抱住了那个青年。她周身颤抖。她说,等等我。我走不动了。我冷。抱紧我。行吗? 不,公主,别…… 你不是说,你我都是平等的人吗? 是的,但是…… 来,你抬起头看着我,你告诉我,我很美吗? 是的,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让我告诉你,你也很美。有人对你说过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吗?你仿佛不是我们这个国度中的人。你的信仰在天竺国。但让我们暂时忘掉你的信仰吧。抱紧我。对,就像这样,给我温暖,就像我们是自然界万物中的一分子。 青年抱紧了公主。他只想给她体温。 他们就这样紧抱着向山下走。在山林中。在寒冷凄艳的月光下。 ------------ 第十二章 晚露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他们就这样手携着手回到草庵时,房遗爱一行已备好马车等候在那里。 房遗爱看到公主便即刻跑了来。他把一件猩红的兽皮制成的披风裹在了高阳公主单薄的身上。他很关切的样子。他殷切地劝公主上车。他说他已派人到行宫收拾去了。 高阳公主缓缓地向马车走来。 她在马车前停下。她提起长裙。她刚要迈上去但是她没有迈。她停了下来。她若有所思地扭转身对身后的房遗爱说,你们上山吧,今晚我就住在这草庵里。 那怎么行?房遗爱本能地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不行?我喜欢这里。这里安静,有那么多树…… 山顶也有树。 可我就是喜欢这里的树。你们走吧。淑儿她们几个奴婢留在这里,你再远远地留几个侍卫放哨。就这样吧。 可是公主,这里太简陋了,条件也…… 没什么不好的。这草庵里很干净。你们走吧,好好在山顶玩儿个痛快。后天,我在这里等着你接我回家。 公主…… 淑儿,还愣着干吗?快伺候驸马上路。 房遗爱目瞪口呆。 他实在是不知道公主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他很扫兴。满心的热望最终还是扑了一个空。然而他却依然殷勤地赔着笑脸,嘱咐淑儿伺候好公主,并留下了几个特别忠勇的卫兵。 他悻悻上马,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他两腿奋力一夹,那马便开始奔驰…… 二公子,你等等。 房遗爱立刻拉紧了缰绳。马失前蹄,差点把房遗爱甩在地上。房遗爱拉着马缰回来。他希望公主能改变了主意。 让淑儿也跟你走。让她伺候你。那山上可能更冷。 不——公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下来伺候你。淑儿几乎是跪着在求高阳。公主,你让我留下吧,你的身体…… 淑儿,你跟着驸马去吧。高阳公主把淑儿扶起来,她在淑儿的耳边轻声说,就算是为了我。 高阳把她身上的那件猩红的披风披在了淑儿身上。那一刻,她也觉得很难过,嗓子眼儿一阵一阵地发紧。在这山中的月夜,她不知道她这是要把淑儿送到哪儿。 淑儿一步一回头。 最后她终于被拉到马上,随着房遗爱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山顶的行宫驰去。 马蹄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响着。 高阳公主扭转头。她再度看见了月色中的那双幽蓝的眼睛。她走过去与那眼睛相会。她的心里再度涌满了那种幸福的感觉。 高阳再没有记起过这世间还有房遗直这个人。 小小的油灯跳跃着小小的蓝色的火焰。 高阳公主坐在那蓝色的火焰后面,听暗影中的那苦修的僧侣侃侃而谈。 他们已经很亲密。 他们是屑于一见如故的那一种。 沙门辩机侃侃而谈,谈他隐秘的家史,谈他对学识的热爱,也谈他志在佛门的伟大的抱负。高阳公主静静地聆听着。除了她最崇拜的兄长吴王恪。她从没有这么认真地听过别人讲话。而她此刻听着。她张起耳朵,生怕漏掉了一个字。慢慢地,她不再单单地只对辩机那双蓝色的眼睛感兴趣,而是对他整个的人,对他的满腹经纶,对他的人品才学,以及对他的志向和理想,都怀抱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和敬重。 高阳透过那蓝色的火焰,禁不住有点惋惜的问着辩机,你那么年轻,为什么一定要遁人空门呢?有了知识,也可以做官嘛。 做官?辩机眼中的那幽蓝即刻黯淡了下来。他说,做官固然好,但不是他的志向。他说他早已把功名利禄视为粪土。他不想追求凡世的那些俗缘。他宁可粗茶淡饭,苦研经学;宁可清净无为地隐遁在这人烟稀少的终南山上,修身养性,与大自然中的飞禽走兽为伍。如此终其一世,辩机说,那才是他浮屠一生最最理想的境界。 然后夜半更深。 然后山上的林中果然传来野狼的吼叫。那吼叫正穿过山中的浓雾远远近近地飘进这宁静的小木屋中。 这时候辩机站了起来。辩机说,公主,你休息吧,我告辞了。 你要走?高阳便也站了起来。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惊慌一直将辩机送到门口。然后他们停下来。辩机拉开了寝室的那扇木门。高阳公主从他身后伸出手臂又把那扇木门关上了。木门一开一合,木榫发出吱吜吱吜的响声。那声响在午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高阳太知道她此刻想要的是什么了。 她转过身,用身体挡住了那扇木门。 不再有出路。 高阳柔声问着辩机,你要去哪儿?这里才是你的寝室,你到哪里去睡呢? 去书房。我还有今天必做的功课。我可以不睡……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这秋夜的山中又冷又黑,还有野狼在叫,一个人呆在这间屋子里,我会怕。 你不必怕。我就在隔壁守护着公主,何况还有卫兵。 可我就是怕这屋于里黑。 那可以点着松明的油灯。 可点着油灯我又无法入睡,你还是留下来吧。行吗?哪怕你不睡。你就坐在那里守护着我。 辩机沉默。 他踟蹰着。 他的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欲望的光。 然后他有点无奈地扭转身。他缓缓地走到木凳前坐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很沉重。他不知道在这间房子里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能否抑制那来自心底的欲望。所以他很害怕。怕他自己。他认为唯有他自已是最最可怕的,他对他自己没有把握,他也不信赖他自己。而高阳是谁?她只是尘世的一个女子。而他辩机是与一个尘世的女子毫无干系的。 辩机坐在那里。 他不再说什么。 他竭力想使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他的眼睛麻木。他希望他对宗教的热情和虔诚能控制住他的身体因面对一个尘世的女子而产生的欲望。 他在内心的强烈的冲突中。 那冲突撞击着他,使他甚至不能抬起头,不能坦然地去看高阳公主的那双正凝视着他的美丽的跟腈。 然后,高阳公主吹灭了油灯。 在骤然的黑暗中,辩机的心怦怦地跳着,他不知此刻高阳公主在哪里。他伸手不见五指。 慢慢地,山中明亮的月光透过木窗流泻了进来,将木屋映照得美丽明亮,恍如白昼。 辩机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公主就在那里,就站在那漆黑的窄旷的木房的中央。 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那一抹明丽的月光。 当月光终于洒在了她的身上,她便开始脱下她的长裙。一切那么从容。缓缓地,她又脱去内衣,卸去头钗,最后,便只剩下了那个完美的赤裸的身体。 她在欣赏着自己。 她款款地挪动着身体。 她以为在黑暗中辩机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认为辩机那蓝色的眼睛能穿透黑暗,穿透她的身体,穿透她的心。 而辩机无法关闭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眼睛。 他只能在心里默诵着佛门的戒律。 他看见高阳赤裸地走到那张木床前。 她的肩。她的背。她的柔软的腰肢。她的修长的腿…… 她走过去那妩媚的姿态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 那怎么是那个尘世的女人的过错呢? 辩机在拼力割断着不清净的六根。其实那不过是一种不断的意念。他被那意念控制着。他看着想着那女人。无奈那激情鼓胀。他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都是有生命的,是与那意念紧紧相联的。多么可怕。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无法控制的欲望。无论他怎样地虔诚。那身体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加倍地害怕自己。他无处躲藏。 终于,他眼看着高阳公主躺在了那铺满金色茅草的木床上。那起伏不定的线条。然后,她拉起被子盖住了那个横陈于祭坛之上的美丽诱人的身体。 辩机低声地叹息。 他觉得苦难终于渡过。 他熬了过来。 他恍若隔世。 他才慢慢地能思想。 ------------ 第十三章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能够渡过这难关。 这时候他听到高阳公主低声的呼唤。她说,夜怎么这么冷,请把那棉袍再帮我盖上。 辩机不能不去做。那个活生生的冷的女人就在他身边。他走过去。去盖那棉袍。他靠近公主一寸那欲望就又鼓胀一层。他觉得他的身体已经装不下那么强烈的冲动。他觉得他就要爆炸了。但他依然坚持着去盖那棉袍。他也坚持着转身离开公主。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手被公主的手拉住了。 他无法挣脱。 公主骤然之间坐起来。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公主紧抓住辩机的手,她问他,我的手是不是很凉?帮我焐焐,就坐在这床边。 辩机已经无可逃遁。他不能拒绝公主也就是不能拒绝他自己。他抓住了公主伸向他的那双纤细冰凉的手。他把那双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突然哭了。他崩溃了。他用那被压抑得很低沉的声音说,公主,救救我。求你。让我走吧。 你也很冷吧?你周身在颤抖。为什么不抱紧我……高阳赤裸的上身在冰冷的空气中抖动着,她的那美丽丰满的乳房也在清凉的月光下龋动。 不――辩机几乎是在呐喊。 不,公主,你放我走。 为什么不?公主跪起来。她把她赤裸的蜷曲的身体强行塞进了辩机的怀抱中。 不再寒冷。 公主亲吻着辩机的眼睛。她拼力吸吮着那蓝色的光泽。她吻辩机柔软的嘴唇。她问他,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公主把她的温热的手伸进了辩机的腿中。她觉得她触到的是一片已变得冰凉的潮湿。公主又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皈依可恶的宗教?你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而宗教又能给你什么呢?你可曾知道在你的宗教之外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坯有着多少东西?来吧,脱掉你这袈裳,裸露出你的本真。来吧,我知道你还什么也没经历过,让我们来…… 高阳终于把赤裸的辩机拉到了那铺满金色枯草的床上。她引导着他。然后她被撞击。她说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她说你的眼睛让我着迷。她说我一见到你就再也不能离开你了。她最后说,多么好的晚上。 远处传来狼群的嚎叫。 辩机在黎明时分悄悄离开了公主的房间。 他一直坐在书房的木凳上发呆。 他面壁。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知道他失败了。他是个脆弱的人。他的信仰没有给他力量去抵抗来自那个美丽女人和美丽身体的诱惑。他为此而把他正在读的那几本书撕成了碎片。他很难过。他痛苦极了。而高阳公主在那个明媚的早晨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房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惶惶。 从临淄老家回来,他本该在家中好好休息,但是他发现他根本无法休息。他坐卧不宁,只想能尽快见到高阳公主。 与高阳公主的不辞而别并不是房遗直的本意。但是他发知道那时候他如果不走,一切将不堪设想。他只能那样。他最最不忍的是他的亲兄弟遗爱因他的缘故而被一天天拒之门外。然而高阳原本是遗爱的妻子。他怎么能抢夺自已兄弟的妻子呢?他是忍痛割舍了那无望的爱,才做出了离家出走的痛苦选择。他作出了牺牲。他牺牲的是爱是情感。而这爱这情感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被世人接受的。没有前途,唯有终止。他看清了这一切。还有,皇帝的脸面,家族的荣辱,遗爱的悲裒……可能还有些什么。所以他必须离开。他深知他心爱的那个女人为此一定会更痛苦,这等于是连她也要作出牺牲。 但是他确实别无选择。 他在星夜离家的那个晚上,如逃难般。只有父亲房玄龄知道他的行期,他也只向父亲去辞行。他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出走的决心就愈加坚定。至少,他想至少是不能让他的老父亲蒙受耻辱,否则,他将会毕生受苦。 然后他上路。 行前他喝了很多的酒。 酒过三巡之后,他便不再痛苦也不再考虑高阳是不是痛苦了。他飘飘欲仙。如踩棉花般松弛轻盈。他也不再顾主高阳在他不辞而别之后会做出怎样任性的举动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实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马车呀呀地走出房府。 马车从高阳的院落前走过时,他浑然不觉。 他已经记不清在那许多的夜晚这院里的那诸多情景。 房府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关闭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旅途。他闭上眼睛,一任这摇摇晃晃的马车随便把他带到哪儿。 后来他终于到达了临淄。回到老家之后,他便觉出周身彻骨地疼。疼极了,那疼痛撕心裂肺遍及着他身体上的海一寸肌肤。他想他怎么能够舍弃高阳呢?那无异于杀了他。他从此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远在长安的那个女人。他想她想得心疼想得只想大声地叹气。他诅咒命运的不公,他甚至想当即就返回长安,他宁可家败人亡也要把高阳那美丽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 然而,他还是留了下来。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宰相的儿子。他有他的角色。于是,他开始沉下心来为父亲处理老家田产上的各种事务。傍晚的时候他便喝酒,总要喝到一醉方休。 有那么几次,酒后,在家乡朋友的怂恿下,他也曾去看过一些红楼的歌舞。他甚至也同临淄的那些美丽的小妞们亲热过调戏过,并和她们睡觉。但第二天清晨,他清醒的时候,会比昨日的清晨更痛苦更难熬。那时候他才真正意衷识到,无论什么,无论美酒还是美女,全都不能替代高阳。 那是他的心。 心流着血时是什么都无法医治的。 然后他便加速处理老家的诸多事务。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那时候他已什么什么全都不在乎了。他不再管什么父亲不父亲、遗爱不遗爱。高阳爱他,他也爱高阳,那高阳就是他的。 终于熬过了麦收熬过了漫长的夏和漫长的想念。当秋季到来的时候,房遗直终于踏上了归程。一路上他急如星火,跃马扬鞭,向着京缄,向着高阳公主疾驰。然而大水冲断了道路,在离家几千里的山道上,他最最心爱的那匹马又因一路劳疾而突然跌倒死去。那么多的阻遏。他不知道这都意味和预示了什么。他隐隐地感觉到了恐惧。他毕竟已离家数月。他为那马的死而伤痛。那马本可以不死,他也本可以不这样日夜兼程。他将他的马葬在了一个很高的山坡上。那是他急切心情的见证。他为此延误了归程。他在该到家的那天没有到家。所以,他与她的期待失之交臂。他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那个深夜,房遗爱正在为他的终南山游猎而备弓备马。 那个秋的深夜。 在最后一段行程中他始终骑着马。 他终于飞驰进梁国府的大门。他跳下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僵硬的腿。他没有去惊动父亲也没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高阳公主的庭院。他已经抬起手臂他就要拍响高阳的院门,但是他却突然迟疑了。也许在那个时刻在激情的鼓动下他没有迟疑他拍响了高阳公主的院门,那故事便会是另一副样子。但是他确实迟疑了,那是他的天性,他想他毕竟已离家数月,他不知这数月家中会有怎样的变化,更不知在高阳和遗爱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他迟疑着。他在迟疑中离开高阳的院门走向房遗爱的西院。他觉得他的这决定是慎重的得体的。他毕竟已不是那种黄口小牙的毛头小伙儿,他是个成熟的稳重的男人。然后他看见了遗爱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他一见到房遗爱那张兴奋无比的脸就什么全都明白了。他异常沮丧。他在心里骂着自己,他觉得他回临淄老家不辞而别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那一刻他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却没了男人的风度。他即刻用“退一步海阔天空”来慰藉自己。他想毕竟他与房遗爱是骨肉兄弟。他控制了自己的失望。他也拒绝了遗爱约他一道上山游猎的邀请。 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家里。 美其名曰在家中休息。 他拜见过父亲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他的银青光禄大夫不过是一个闲职。 他还能做什么? 尽管他在他的家里是王,也尽可以一呼百应。 他终日在高阳公主的院墙外徘徊着。回忆他们初次时的那惊心动魄,为高阳将她的初夜奉献于他而感动落泪。原本一路的奔波劳累已使他又黑又瘦,而此刻的相思断肠更使他憔悴不堪。他在高阳的门外转来转去。如此人去楼空的徘徊令他疯狂。他不仅回忆着他亲历的那些良辰美景,他也想象着这个女人竟同样也把那非凡的身体给了他那粗蛮的兄弟。这才是他最最不能忍受也不能接受的。而如今他们又双双进山,在尽情玩乐之后,住进别具风情的行宫…… 他就这样终日被煎熬着。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他觉得再这样想下去他就要疯了。他悔不该当初不辞而别更悔不该返家的当夜没有直闯入高阳的房间。 然后他终于不想再后悔了。他更不想这样终日无望地徘徊着坐以待毙。他已经想得够多了也痛苦得够多了,他要行动,要真刀实枪地去杀去砍。于是第二天房遗直便备上快马,只身一人驰进终南山。 他想他无论何时赶到山顶的行宫都要立刻见到高阳。哪怕是高阳已经睡下。他甚至已经开始憎恨遗爱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想为了夺回高阳,他宁可杀了遗爱,就像皇室的那些兄弟那样。在这个美丽的女人面前,他不再以为手足之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他在秋的山林中跃马扬鞭。风呼啸着在他的耳边疯狂地刮过。他看不见满山秋的美景。他心里只装着高阳公主,只想着要抱紧她,要进人她占有她把她吞掉将她融化。他胯下的那飞马已经在秋的寒风中周身是汗。那湿漉漉的皮毛在黄昏的夕阳下闪着湿漉漉的光泽。然后黄昏沉入黑夜。他又在黑夜中继续前行。山路崎岖,有时他甚至要下马拨开杂草辨认道路。然而他一分一秒也没有懈怠。 途中他经过了辩机的草庵。他看见了那圆形的草庵里亮看灯光。他熟悉那里。他知道那一定是青年辩机在灯下苦读。他无数次来过这里。他一直很钦佩辩机隐遁的气魄和他的博学多识。他曾自叹弗如,自叹离不开这迷乱肮脏的尘世。所以他只能把辩机当作心中的楷模,而不是现实的榜样。他在穿越草庵时觉得很渴。他很想到辩机那里喝一口水暖暖被秋夜冻僵的身体。他觉得林中空地上这木房子里的灯光有种异样的温暖。那温暖仿佛在昭示什么。那温暖中仿佛响着高阳的笑声。但无论怎样温暖遗直都没有进辩机的小屋。温暖提示他高阳的所在。那笑声是从山顶发出的,隐隐约约,仿佛梦幻。但那不是梦幻,真实的高阳此刻就住在那山顶的行宫中。于是他想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快快见到高阳。那才是一种真正的饥渴。 ------------ 第十四章 于是他错过了辩机草屋那温暖的灯光,错过了高阳公主的笑声。他克制了饥渴,继续在艰辛的夜路中向山顶挺进。 房遗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要吃这么大的苦。房遗直是在拂晓时分叩响行宫大门的。 巨大的铁的门环响着。卫兵跑来。见是大公子便即刻把他带到了二公子的寝殿。 这里是一处旧日隋炀帝的行宫。尽管气势恢宏,但设备陈旧,当朝皇帝已不再来此。 房遗直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遗爱的殿门。他举着松明火把,他不管他们是什么姿态,哪怕是他们正在做爱,他也要立刻把他心爱的高阳抢过来。他想如果房遗爱阻拦他,他就将抽出长剑搏杀。他宁可在弟弟的血泊中与公主拥抱房遗爱被惊醒。他费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他好不容易才看清站在他床前的这个举着火把的人影就是他的哥哥房遗直。他顿时紧张起来,他问遗直,你来干什么?怎么回事?是家里出事了吗?是父亲…… 房遗直二话不说,他举着火把便去抓遗爱身边的那个女人。怎么?是淑儿?房遗直不知道他此刻胸中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他像是被谁当头一棒,脑子一下子一片空白。 公主呢?公主她人在哪儿?我要见她。 她不在这儿。不在这山顶。 不在这儿?不在这山顶的行宫?那么她在哪儿? 在辩机的草庵里。 在辩机的草庵里,怎么会? 这两个晚上她一直住在那里。她嫌这山顶太冷。她累了她不想再爬山…… 她把淑儿给了你就为了她自己能留在辩机那儿…… 哥哥,你别胡说!说吧,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不是皇帝…… 那草庵里的灯光! 那异常的温暖! 那笑声! 妈的! 他全错过了! 那辩机! 又是狠狠的一击! 房遗直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他赖以支撑的全部信念骤然间呼啦啦全都倒塌了。所有的焦虑、恐惧、无望以及旅途的紧张和疲劳骤然间一齐向他猛烈袭来。他说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也想来上山打猎。我累了。我想睡觉。 第二天清晨,房遗爱兄弟带着众侍从浩浩荡荡来到机草庵时,像事先约定了又心照不宜一样,那修士辩机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高阳公主威严地站在草庵前的空地上。她的美丽而又骄矜无比的头高高地昂着。目空一切的样子。那神情显然是为了迎接房遗爱的。 高阳公主想不到她竟在房遗爱的队伍中看到了那个骑在高马上的房遗直。她恍若隔世般望着那个她觉得她早已忘了的男人。他也望着她。那目光提示他的存在。那往日旧事的存在。她的心怦然而动,但接下来的是愤怒。 高阳看着房遗直。她看出了这个男人的憔悴疲惫还有他内心的忧伤和猥琐。有了草庵之夜,高阳就觉出了房遗直并不是唯一的。她甚至觉得她过去在那么长的日子里几乎每日每时都思念着他、盼着他早早返回十分可笑。 高阳望着房遗直。她看着这房家的两个公于是怎样地下马,怎样急切地走向她怎样恭恭敬敬地向她请安。她胸中有种凶狠的快感。她看出房遗直依然是礼有节地站在他兄弟的身后。高阳觉得她简直恨透了这种虚伪的自私的道貌岸然的不敢爱也不敢恨的男人。 高阳尽管冷峻但她的脸上还是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泽。那是唯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一种幸福。那确乎是一种幸福。 高阳走近房遗爱。她故意做出和他很亲密的样子。她说这山中的秋天真是很美。她问,淑儿呢?淑儿是不是把你伺候得很好? 然后她收起微笑向房遗爱身后的房遗直走过来。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围着他整整地绕了一圈,然后冷冷地对他说,你怎么也有雅兴到这秋季的山林中来了呢?你不是在临淄吗?你不是这家中的一切你全都不要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呢?是怕丢了你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码?那闲官就那么重要吗?要不要到这温暖的小屋里来坐坐呀?高阳说话的神态就仿佛她是这山中木屋的女主人。 辩机呢?房遗爱问着。 听侍卫说,他深夜就上山去了。我住在这里搅了他的苦读。你们不觉得他是个很值得钦佩的学士吗?房遗爱,你何时像辩机那样读过书呢? 高阳公主在淑儿的扶助下,坐进了她的马车。 房遗直看着她。在那一刻,房遗直在高阳公主的冷酷的目光中,或许已经得知了一种可怕而悲惨的未来。 那个山中草庐内的年轻学士辩机就是后来被唐太宗腰斩在长安西市场的著名沙门辩机。 那个清晨,辩机一直面壁呆坐着,忏悔他深夜的罪恶,直到公主静悄悄地走进他的书房走到他的身边。高阳公主一看见辩机是怎样地坐在被撕成碎片的经学的废墟中就全都明白了。她走过去,轻轻地捧起辩机的头。她说,这有什么可惜的?然后,她便也拿起身边的一本什么经书用力地撕扯了起来。撕不动时,她还请求辩机来帮助她。她在撕扯着经书的时候始终盯着辩机的眼睛。她发现那眼睛由惊讶到惋惜,后来流出的便是坦然的光了。 辩机似乎不再忏悔。 他们和解了。 他们不再为夜里的事情而自我折磨,他们任由了天命。 然后,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宁静的午后,辩机带着高阳公主来到了一片美丽的密林之中。辩机说,这是他常常来读书的地方。他非常喜欢这片树林,这里很静谧也很安全,常有鹿群出没。而他又总是能和那些美丽善良的动物友好相处。 果然,林中的鹿群见到了辩机,便三三两两悠然地向这片林中的空地会聚而来。辩机在鹿群中间。他和它们融为一体,他也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高阳觉得,辩机与鹿群在一起的那情景真是太美了,简直就像是一幅如梦如幻的图画。 高阳走过去,她也融入了那幅画。她在鹿群中抬起脚跟亲吻着辩机。 辩机说,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说你美若天仙,但可惜你与我不是一个境界中的人。 为什么?你说过你我不都是平等的人吗?高阳又问,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是幽蓝的?那幽蓝中间又为什么总是很忧伤? 辩机说,多少年来,我本已将我的心和眼睛修炼得清净而无欲。但是你来了。你为什么要来? 然后辩机和公主躺在了林中厚厚的松软的空地上。那落叶堆积的地上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为什么你要来?你搅扰了我平静的生活。 鹿群在稍远的地方悠闲地徘徊着。 高阳平躺在落叶上。看秋日的太阳。听辩机讲述着大自然的故事。 高阳这个美丽的女人就在眼前。辩机伸手就可以触到她,这是辩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在忏悔。忏悔自己的尘念。而就在这忏悔中他还是伸出了手。他掀开了高阳的长裙,他看见了她那美丽的乳房。他贪婪地吸吮着它们。他听到了高阳公主那美妙的呻吟。 还等什么? 不再等。 一切的教义顷刻间瓦解坍塌。 没有禁忌。 禁忌被撕成了碎片。 男人脱光了女人的衣服。他把女人美丽的身体横陈于大自然美丽的怀抱中。然后他要她。他把这想象成是一种大自然的行为。而大自然也是教。这教义指引他。他不能不要她。像决堤的大水。一次又一次。在那些美好的鹿群中,在天与地之间在大自然亲切温暖的关爱中。 然后到了夜晚。他们都知道是最后的夜晚。 他们不提分手的事。侍女们早早睡去。卫兵们在很远的地方守候。 ------------ 第十五章 只有林中的野兽能听得见这木屋中发出的地动山摇那喘息和呻吟。像在动荡的海上。辩机已不顾一切。其所有,只要能再度奋起与再度冲锋。高阳喊叫着。她的眼睛里漫满了感动。他们在欢乐中共抵云端。 然后他们坐起来。 他们知道就要分手了。 公主紧紧抓住辩机的双手。她把它们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要它们能谛听到她内心的誓言。她哭着。她说她怎么舍得离开辩机。她说这里和长安那么遥远。她说她爱他她怕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到他。她说她为此很怕。她说她回到长安的家中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同辩机相聚的这激情的夜晚了。她说也不会再有落日再有黄昏再有与鹿群度的午后。她说她从此会留恋辩机的这林中的草屋,会留恋辩机蓝色的眼睛。她说她不知她走后,辩机一个人留下来会不会很孤单很寂寞。她说她更不知辩机是不是会想她,他想她而见不到她是不是会很难过。她说她为辩机的难过而难过。她说她真不愿离去,不愿把辩机一个人丢在这茫茫的大山里。 她哭着。 很真诚也很哀伤。 最后她哭着在辩机的怀里睡着了。 辩机轻轻地将公主放在了那铺满金色枯草的木床上。他为她盖好了被子。他在她年轻美丽的额头上轻轻地吻别。然后,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知道他从此再不会有女人了,只有绵长的思念伴着这大山。 辩机在夜色中走出了他的草庵。 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要在那片密林中舔去他自己身上心上的血和污浊。 怎样的割舍。 怎样的别离。 他知道他已经被毁了。就在这昼夜之间。他知道他和这个美丽女人的感情是无望的,而从此,他曾经全身心研读的这学问也是无望的了。他已经完了。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振作起来,他对他未来在这大山中的黯淡生活充满了绝望。 清晨,辩机在遥远中听到了马蹄声。 他知道这是他们就要把他美丽的姑娘带走了。 高阳再没有上过终南山。 她想她也许不会再登临那座令她断肠的山了。她离开了这里。然而就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拼命地想回到那山中去了。她想重新见到辩机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她发现那一切原来并不是儿戏。然而高阳却迟迟未能成行。 因为突然间的一场很大的雪。那雪铺天盖地下了三天又三夜。两尺厚的大雪,堆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就封住了进山的路。 天地间唯有白茫茫的一片。远远近近的苍莽。 下雪的时候,其实冬刚刚开始不久。 于是,高阳便被封闭在她的落满了积雪的庭院中。她终日足不出户,守着炭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惶。她始终牵念着被封在山里的那个辩机。 因为想念,高阳竟变得少言寡语变得忧郁。因那想念是属于大自然中的辩机的,所以那思绪便也淡然,如大自然般的。 高阳公主很少因这想念而乱发脾气,这一点和她过去想念房遗直时完全不同。那时候,她终日暴躁,大声地哭大声地骂人,恨不能挑开房府的房盖。 她便这样陷在忧伤中。浅浅的淡淡的,终日遥望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终南山。她并且莫名其妙地为辩机守节。自从回到家中,她从不让房遗爱碰她的身子。 此间房遗直也曾几次求见,但也都被高阳公主回绝了。她不给房遗直任何的机会。她觉得她已为这个让她失望的家伙伤透了心。她认为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她受不了曾和他有过的那种处处小心遮遮掩掩压抑无望的生活。到处是框框,到处受限制。想爱而又要首先想到别人,太累了。在这长安城内深深的房府中,尽管这个男人已经回来,尽管他伸手可触,尽管只要高阳想要,她就一定能得到那旧日的夜晚。但高阳不想,她已经心有旁骛了。 她只守着那场雪。 守着她心里的又一重爱。 那场铺天盖地的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在这越来越冷的季节很难化掉。但高阳公主每天都等着。她每天都盼望那雪那冰凌能尽快化作山中的泉水。她尽日望着那远山,想象着草庵被大雪封门,想象着辩机怎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 公主望着望着,终南山的白色终于一天天变得浅淡。积雪融化,发出音乐般的流水声,慢慢地,那山中苍翠的松柏也从积雪中挣扎了出来。 公主想,她一天也不能等了。她要找个借口进山。 就在这时,高阳意外地发现她每月必来的月经没有来。她慌乱了起来。她等待着。她一天天计算着时日。很复杂的一种心情。她知道不来月经就意味着开始孕育了另一个小小的生命。 高阳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房遗爱在一起了。这中间的父亲究竟是谁。她想她弄不清也许反而很好。她在发现了她身体中的这个秘密之后开始烦躁不安。她很惶惑。终口恹恹。很快,她便开始觉出了心慌恶心,特别是清晨和傍晚。她不想吃饭,讨厌油腻,并开始时常地呕吐。她甚至连眺望终南山的兴致也没有了。她心情祖丧,周身不舒服。她知道她确实是怀孕了。 高阳想,她自从十五岁下嫁到房家,不知为什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已有过三个男人。如果说这是过错,那又是谁的过错呢?她小小的年纪。她找不到她真正想爱的男人。不停地阴差阳错,直到这一天直到她终于有了孩于。她想在这三个男人中,唯有辩机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她最希望成为孩子父亲的。但无论如何,她要在这长安城的房家大院中生儿育女,她就又寓不开房遣爱。所以,她不去想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姑且就把他当作是房遗爱的骨血。 她需要房遗爱的帮助和掩护。因为她想上山。她想在身体最最不舒服的时候见到辩机,向他诉说。而这没有房遗爱陪伴来掩入耳目,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高阳很快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房遣爱。 她同房遗爱的那一次谈话很融洽。 一番床第之欢。 房遗爱受宠若惊。这是他们从山上返回后的第一次。 之后,高阳说了她想上山。可山上尚有积雪。 雪已经化了,高阳说,她觉得勇士般的房遗爱应当上山狩猎了。 房遗爱马上懂了高阳的意思,他再不聪明也不至于猜不透高阳的心。他们心照不宜。 高阳问,你干吗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与你同床? 房遗爱一时语塞。 高阳说,是因为我怀了孩子,是你们房家的骨肉。 ------------ 第十六章 房遗爱再度受宠若惊,他甚至把高阳抱了起来,他抱着高阳在房子里转圈。他兴奋得顾不上去推敲这孩子是不是真是他们房家的后代。 然后高阳委婉地暗示说,怀孕期间她怕是再不能与房遗爱同床了。 房遗爱点头后默默无语。他早巳养成了对高阳唯唯诺诺的习惯。 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很喜欢淑儿?我看出来了。从山上回来后你就一直想着她,对吗?你别摇头。我想把淑儿给你。就让她做你的小妾吧。我会每晚差她睡到你的西院,侍候你,但她白天还要陪着我。怎么样?高阳说,淑儿从小和我一道长大,是我最贴心的丫头,可我又把她给了你…… 房遗爱又一次受宠若惊。他喜形于色。满心的喜悦。他不停地谢着高阳。他说他明早就安排进山的事。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讨得高阳的欢心。 就为了一个淑儿。 房遗爱的要求并不高。 为此他更是唯高阳之命是从。他便是在高阳的这打一打拉一拉既剥夺又给予的怀柔中,慢慢地批准了对高阳所垃采取的那生活的方式。 很快,高阳公主怀孕的消息传遍了房家府邸。老臣房玄龄在企盼了将近一年之后终于如愿以偿。房家及时将这消息也禀告了皇上。皇上便即刻召见爱女及驸马都尉,并特意赏赐银两、丝绸及珠宝首饰。那几日中,房府天天摆宴欢庆,宅院内一片喜气洋洋。 而在这喧嚣与热闹之中,唯有一个人是冷静的,也唯有他看出了这喜庆的可笑和虚伪。他确信高阳腹中的那个孩子不是房遗爱的。此人就是房遗直。他太了解高阳也太能看穿高阳的把戏了。但是他不想拆穿她。他也不能拆穿她。他只是对高阳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结果,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房遗直鼓足勇气夜访高阳。 他没有让仆役通告,而是径自走进高阳公主的院子。沿着幽深而狭长的回廊,他缓缓地走着。他避开了守在高阳门外的淑儿。他穿过屏风,一直走进高阳公主的寝殿。他觉得尽管很久不来,他对这里依然熟悉。那所有动人的往事依稀。他从未敢忘。也不会忘记高阳是怎样从那个急切等待的屏风后闪出。她是那么婀娜动人。她总是穿着蝉翼般的衣裙,柔美得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高阳正斜靠在她的床上。 她正在读着什么? 佛家的教义? 高阳依然穿着一件很薄的丝衣。她因怀孕而变得胀大的乳房向下悬垂着,将那丝衣绷得紧紧的。 高阳读得很专注。 那油灯的光亮。 跳荡不已的蓝色的火焰。 照着她。 照着她那佛家的教义。 那教义能给予她什么? 她读着。毫无希望地读着。她竟对房遣直已走进她的卧室浑然不觉。直到他将他的黑色的影投在高阳的脸上投在那沉重的教义上…… 高阳惊惧地抬起头。 她看见了房遗直。 她并没有喊叫。她沉默着,仿佛她早就知道房遗直要闯进来,仿佛有人向她通报过他的无礼。 他们就那样对望着。 很久。 然后高阳公主平静地说,大公于,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了,你一向可好? 是的,我很好,公主可好?房遗直彬彬有礼。但是他相信他们未来的谈话不会总是这样温文尔雅。 我不好。我身体不舒服。整天想吐。你要我起床下地陪着你在这深更半夜聊天儿吗? 不不,你就这样躺着。你这样躺着很美。 是吗?你不能不动心吧。但现在不合适。现在有淑儿她们在这里。她们就在屏风的后面。 是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幸亏你今晚来了,否则明天遗爱就会送我到山上。那里不像这长安,在那里能吸到最新鲜的空气。 明天你又要进山?房遗直很惊讶。 怎么?不行吗?我不能上山?谁规定的?在你们房家,没有人对我说过一个不字,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问问房遗爱他敢吗?包括你家大宰相,他们都知道我是皇帝的女儿,而且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是的,当然。 那你为什么又来说不呢? 我是说,你既然怀有身孕,为什么还要进山呢?这冰天雪地…… 你现在来关心我了?是怕我弄坏你们房家的后代?大公于你大可不必,我会比你们谁都更珍惜我肚子里这宝贝的。 可是…… 你还想说什么呢? 房遗直靠近高阳,对着高阳的耳朵小声说,你就不能叫淑儿她们出去吗? 你我还有什么秘密吗?高阳微微坐起。她的沉甸甸的乳房便也随之垂落下来。她大声说,淑儿,你来。 淑儿便红着脸从屏风后闪了出来。 大公子说他不想让你听到他说的话。反正已经很晚了,你也不必守在这儿了,到西院去吧。 淑儿退了出去。 你真让淑儿去伺候遗爱? 这妨碍你了吗? 在山顶的行宫里我就见他们在一起。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是一笔交易吧? 这你管得着吗? 告诉我,这孩子不是遗爱的。 是他的或者不是他的又怎么样? 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弟弟。 那你说我该怎么对待他呢? 你不该欺骗他。 欺骗他?最先欺骗他的是谁?是谁和他的老婆上床?又是谁把他的老婆孤零零地一个人丢下就为着那个虚伪的良心逃跑了?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弟弟的,对吗?还有,你知道我是大唐的公主吗?你知道房遗爱他是大唐的驸马都尉吗?可是他至今却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皇帝赏赐给你们房家的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完了。可你对王朝有什么贡献?你凭什么要占着这银青光禄大夫的职位?因为你才让这个愚蠢的房遗爱一束不名像个穷光蛋。而嫁了这样的男人,也就辱没了我的名誉,让我在皇室的姐妹之间抬不起头来。有人对你讲过这些吗?你就是这样待你的弟弟吗? 咱们不说这些。 为什么不说这些?这些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为人在世,难道就是为了要个老婆吗?既然你关心你的弟弟,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你问问他是不是因此而很痛苦。可是他却不愿对你说,他只会傻守着对你的那一片忠心…… 高阳,我们真的不要说这些了。房遗直骤然抱住了高阳公主。他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他把他的手伸进高阳的衣服里。高阳挣脱着,但他拼力抱紧她。他触到了高阳那温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他揉搓着它们。他无法自持,他说我太想你了。我每分每秒都在想…… 高阳奋力把房遗直的手从她的衣服里拉出来。她终于挣脱了他。她从床上跳到地上。她有一种极不舒服的受了欺侮的感觉。一个原本那么熟悉的男人。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问过我吗?对我说过声吗?你走吧,你别再来这一套了。 可是你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一段我是怎样想你的吗?我觉得日子那么长。我昼思夜想,我都快疯了,我想我这是何苦…… 是的,何苦呢?高阳说,你不要说了。你走吧。你为什么还不走?这孩子是辩机的。这下你可以走了吧。 房遗直陡然从高阳的身边离开。 他双手垂下,远远站着。 他看着高阳隐隐约约几乎裸着的身体。但是他不再意乱情迷,也不再有一丝的欲望。一切都冷却了下来。不再有机会。他已心如死灰。 他绕过高阳走到梳妆台前。他把他特意为高阳买来的那许多珠宝首饰放在了案台上。 ------------ 第十七章 那首饰全是他思念着高阳的时候精心为她挑选的,有多少颗珠宝就有他多少份爱。 珠宝们无声地躺在那里。在夜晚的铜镜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房遗直在做过这一切之后退到了屏风旁。他很恭敬地对高阳说,公主,我告辞了。希望你多多保重,好自为之。 房遗直说完便大步走出高阳公主的寝殿。 你别走。大公子,你…… 然而房遗直头也没回地匆匆消失在寒冷的茫茫夜色中。 高阳哭了。她跑过去把梳妆台上的那些珠宝全扫落在地。那些珠宝在地上依然闪着异样的光彩。高阳又去踩它们。而那光是踩不灭的。高阳骂着,你把我当作什么了?我就是没想你。我就是要进山。我就是不要你这些破珠子…… 高阳又哭又骂。 她哭着哭着就真的伤心了起来。 她的决心已定,就谁也不能阻挡。 她不想了断同辩机的情缘,她要圆上这个梦,她也不管这梦能做到什么时候。那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上山了。 他们在泥泞而寒冷的山路上走了很久。 在就要抵达辩机的草庵时,高阳公主让她的车停了下来。她让淑儿下车。去坐房遗爱的马。她叫过来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房遗爱,她说,你带上淑儿到山顶的行宫去吧。我想回家时,会派人上山去叫你的。 房遗爱频频点头。他尽管心中不快但却只能是百依百顺。这是他能在高阳身边生存下去的唯一的选择。 还有,这些银两给你。高阳从车窗里递出去一个很大的布包。那布包叮当作响,房遗爱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去接。 你倒是拿着呀。这是父皇给我的。 可是,公主…… 给你吧,只要你日后对我好。 高阳公主又是一语双关。她坐在车辇里,眼看着房遗爱接过那银子时两眼放光,紧接着,他就带着淑儿和众侍卫乖乖地上山了。 高阳的马车依然停在那里。停了很久。高阳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半山腰空地上的那圆形的草屋。那个她那么熟悉那么向往的所在。但是她停在了那里。她听见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停在那里,闭上眼睛。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很久以后,她才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前进,直向着辩机的小屋。 高阳的心依然急促地跳着。她随着山路的颠簸紧托着被上下震荡得很疼的乳房。那么鼓胀胀沉甸甸的疼痛。她心里很急。她觉得她越是跟辩机离得近,她想见到辩机的心情就越是急迫。她想念他。想念他的小屋想念他的身体。还有那双和蓝天一样的清澈的眼睛。马车飞快地行驶到小屋前,车还没有停稳她便从车里跳了出来。她提着她的裙子在没有化尽的雪地上跑着。她跑上了那草屋的木楼梯,她几乎是撞进了辩机的怀中。 辩机惊异万分。 他的眼睛里没有欣喜,他甚至感到莫名的恐惧。 但高阳公主已顾不上这些,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辩机。那时那刻,她恨不能吃了他,恨不能和他融化在一起,恨不能撕开她自己的胸膛让辩机看到她心中那血淋淋的渴望。她还想告诉辩机她怀了孩子。而这孩子就是他的。她想对他说她是多么地感谢他,感谢他给予了他们共同的骨肉。但是,那时那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拼力亲吻着辩机冰凉的嘴唇。她不放他。不让他喘息。她自己也差点窒息晕倒。这时候,房遗爱一行人马已经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中。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高阳终于垂下了她的手臂。她后退一步,看着辩机。他们就站在木台阶上。站在冬季的寒冷中。高阳在退了一步后,看到的却是辩机那冷漠的神情。 你为什么又来了? 高阳公主想不到她满心的期待终于成为现实之后听到的却是辩机这样的一句话。她伤心至极,眼泪立刻涌满了眼眶,她就那样站在木台阶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很委屈。 她再度被辩机搂住的时候就哭得更伤心了。 辩机知道他的话太自私,太伤害了高阳公主。他也知道在这冰天雪地,她从长安赶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亲着高阳的头发,亲着高阳的手,把她领进他冰冷的小屋。他让高阳斜靠在那张他们曾共同拥有的铺满金色枯草的木床上。他捧紧她的两只水凉的小手。他说别哭了。他说着去擦高阳的眼泪。他说我也想你,你是我的小姑娘小妹妹,是我在这茫茫尘世间最亲的人。 高阳即刻转悲为喜。红扑扑的脸上溢满久别重逢的光彩。她想到底是辩机。到底是她最想最爱的那个男人。她原来希望着一走进木房就和辩机同床共枕。她已经无数遍为自己描绘过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了。她伸出手去抓辩机的衣服…… 而就在那一刻,辩机像丢掉什么烫人的东西那样丢掉了她。他站得远远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为什么?高阳问。没有人会来干涉我们。房遗爱也不会。我愿意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 辩机走到窗前。 他看着窗外。 午后的阳光照射着他。 你怎么了?高阳又哭了起来。她走拢去,伸出双臂从辩机身后抱住了他。她闻到了辩机身上那种大山的清新的味道。她觉出了这没有臭男人气味的身体的亲切。她问着辩机,你不喜欢我啦? 辩机沉默着。 他感觉着高阳公主在他身后的抽泣,感觉着她带着体温的眼泪正一层一层地泅湿着他的衣服。 过了很久很久。 辩机终于说,你走后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回了原来的我。我想忘掉你。可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山上来搅乱我的心? 那是因为我的心也被搅乱了。 可你是知道我的追求和志向的。 可那不是我的追求和志向。辩机,从你这儿带走的书我全看了。我不明白那些教义有什么吸引你的。遁人空门的境界固然好,可那代价太大了…… 高阳你不要这样说。那是我的志向,你不能怀疑它。 但是,但是即或你要人得空门也是不可以的了。 为什么?为什么?辩机扭转身抓住了高阳。他抖着她,把她抖得像一片树叶。他问她,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有过凡俗之举。辩机,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怀了我的孩子?辩机简直不敢相信,他无法说清他此刻的感觉。他只是追问地看着高阳的眼睛。是吗?是真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高阳很真诚地看着他,很真诚地点头。她说我怀孕了,不会是房遗爱的。我不骗你。我很少和他在一起。特别是那一段,我从未和他一起过。 真是我的孩子? 是的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你的和我的。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骨肉。 辩机的眼睛里冒出了幽幽的蓝光。那光很幸福。是我的孩子!辩机无法形容这个新生命所带给他的生命的的震动。他觉得无论怎样,新生命都代表着光明、美好、希望和生机,何况这生命又是因他而存在的呢。 辩机突然间抱起高阳。他使劲地亲她,亲她的脸颊、额头和嘴唇。他抱着高阳在他的小木屋里转圈。高阳被转得很晕,她挣脱着,恳求着,辩机,别这样,小心弄伤了你的儿子。 然后他们安静了下来。辩机又重新把高阳公主抱到了那张木床上。高阳把辩机的手拉到她的身上。她要他抚摸她已经开始变化的身体。辩机揉搓着高阳公主的乳房。那乳房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的时刻胀得很疼,也胀得充满了欲望。辩机吸吮着它们。然后他说,在她离开之后的那么多天来,他全力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忘记她。他甚至不再睡他们曾共同睡过的这张床。他庆幸这场大雪。他希望这场大雪从此就阻隔了他们。可是你为什么又来了?你来了就搅乱了我的灵性。今后不要再来了好吗?我看见你就无法控制自己…… 高阳的柔唇闸住了他的话语。他用身体覆盖了高阳。他们已经无法顾及在他们之间还有着另一个生命的存在。那是种无比强烈的欲望。辩机和高阳都在那山崩地裂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山崩地裂的欢乐。辩机的木屋被他们的激情摇晃着。那木屋晃动着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呆在别处的侍女们似乎都感觉到了这震荡。于是她们全都惊慌地跑了出来,循着那震荡一直来到辩机寝室的门口。她们在此静侯她们的主子。 欲望终于平息。 ------------ 第十八章 木房子里骤然间静极了,不再有任何的动静。房基也奇妙地不再摇动了。 侍从们屏住呼吸,悄悄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辩机再一次感叹,这实在是他平生最大的欢乐。在遇到高阳之前,他根本不知欢乐为何物。高阳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诱惑,他只要看见她触到她就再也持守不住他的信仰了。他不能舍弃她,不能舍弃这超越信仰之上的吸引。 这时候,那个正孕育在高阳腹中的小生命又悄然回到高阳和辩机清醒的意识中。无疑这生命使辩机兴奋无比。他不停地说,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说是因为我们相爱。这孩子是我们相爱的结果。他使我们更亲近了起来,我们就是因为他终于又连成了一体。 高阳公主听着辩机兴奋的低语,也不禁感动起来。她说是啊,多么好,想不到我们不顾一切的爱竟会结出如此的果实来,想不到我们竟是这样地幸运。矢志于佛门修行是辩机毕生的志愿。他几乎从小就立下了这心志,所以才能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隐遁于这四季苍翠的大山之中。应当说,十几年的隐遁生涯使他早已悟透人生,早已清心寡欲淡泊了尘世的念想。他只向往着躲藏在一颗虽然年轻但却纯净的割舍了七情六欲的佛心之中,做一个超然的散淡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智者。然而,在那个灿烂的秋季的午后,高阳来了。她走到他的面前,走进了他的这林中的小屋。她是那么出色。一下子就照亮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她留了下来。然后,他就不能持守了。 只顷刻之间。顷刻之间瓦解的是他十几年来修下的德性。那一刻,他宁可遭佛祖的鞭笞遭佛界的唾弃,因他已被那鲜活的生命折磨得灵魂出窍。当他的身体和那女人的身体在一起的时候,能刺激他左右他控制他的,唯有那身体与身体连接时的震撼。在她留下的那几个夜晚他尽情享受着这肉体的快乐。但是当长夜结束,他便栖惶迷惘了起来。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打坐练功,祈求佛祖的宽恕。他发誓就是变驴变马也要侍奉佛祖。他求佛祖能保佑他,保佑那个女人永不再来。他要奋力斩断这已结下的尘缘。那是他不悔的誓言。然后他庆幸大雪封山。 但是他斩不断。每每在夜深人静,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他一行一行一宇一句地读着那梵文的经典时,眼前会突然闪现出高阳公主美丽的脸。有时他还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他的心狂跳不止,周身是汗,他被惊醒是因为他抓不住那正在远去的高阳。他睁大眼睛,喘息着,看到窗外那幽深的长夜,才知道是自己刚才做了一场梦。然后,他便感觉到他身下的那一片温热的潮湿。多么可怕。他为此而很痛苦。然后,随着漫天的大雪慢慢地被融化,随着时日,辩机的心便也开始变得宁静。然而,就在那难得的宁静刚刚降临的时候,那个使他不宁静的女人竞又不期而至。就在刚才。仅仅在刚才,而且还带来一个他看不见的但是已经存在了的他们共同的生命。如此,事情就不同了。全然地不同了。辩机要对他爱的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他无法再拒绝公主,因为公主怀着的,是他生命里的东西,他怎么能拒绝那本属于他自身生命的东西呢? 高阳亦是如此。 她几十天前告别辩机时,并没有认真想过要同这个山中的和尚保持怎样密切的关系。她甚至认为她之所以投身辩机那青春的怀抱,完全是出于对大公子房遗直既不辞而别又不能如期返回的一种报复。她告别时也许并没有真心真意地爱上辩机,她只是被辩机的那与自然共生的清新环境所吸引,被辩机的那蓝色清澈的眼睛所诱惑。可能还因为她那时想要一个男人,而她想要的那个男人不归,她身边的那个又过于乏味。于是才有了辩机。辩机太与众不同了,他所给予高阳公主的全都是最新异的刺激。不过是刺激,因为高阳知道她到这终南山上来一趟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而当她在辩机的木屋前意外地看到同来接她的房遗直时,心上也曾跳动过一簇火花。这个她半年来昼思夜想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尽管在第一眼看见骑在马上的房遗直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冷酷的是无动于衷的,但是她心的跳荡却是急促的。是的,这个男人终于回来了,而且她猜透了他为什么要上山。但是,当他们的车马在秋的衰败中离开这山中的草屋,她的心中便开始时常地闪动那蓝幽幽的眼睛了。她为此而有意疏远着房遗直。她不给他任何可以与她接近的机会。她觉得这样折磨着一个她曾爱过并把她公主的最宝贵的贞操给了他的男人,心中有种很残酷的快乐。她原以为这折磨这疏远是短暂的。她想她迟早会和这个男人重归于好。她想他们同住在房府的大院子里,而这位大公子唾手可得,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召之即来,挥之便去。而见到山林中的辩机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又何必舍近求远。然而,那场大雪反而勾起高阳对山中辩机的思念。她的感情骤然变化,她反而想得到她难以得到的那个男人了。后来又有了孩子。只要一想到这孩子可能是辩机的,高阳便会对这个她见不到的男人满怀柔情。 她用一个淑儿几千银两就可以安抚一个房遗爱,乎息种种可能蔓延的流言,但是她却瞒不过她也曾爱过的那个房遗直的眼睛。他竟在那个夜晚拂袖而去,而那个晚上他如果留下来,高阳也许是不会拒绝他的。但是他拂袖而去。在某种意义上,高阳就是因为房遗直的拂袖而去才最终作出了进山的决定。依然是为了报复。高阳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是房遗直把她推进了山中辩机的怀抱的。 就这样,阴差阳错,在感情和生活的极度混乱又极度协调中,高阳把她的真爱给了佛门学士辩机。她在山上辩机的小屋里一住就是八天。这期间,房遗爱曾几次下山来接她回府。在第八天的那个清晨,高阳终于在泪水中告别了辩机。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山上来。在寒风中,高阳公主坐上了她冷冰冰的马车,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了她永不可能再忘怀的情人。 高阳公主在从山中返回后得知房遗直已上书父皇,请求唐太宗李世民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转赐给他的弟弟、高阳公主的丈夫、皇室驸马都尉房遗爱。 房遗直上书之前,曾专门同房玄龄商量。老臣房玄龄一副很伤感的样子,他问遗直,是不是遗爱找你要的?房遗直只说那只是他自己的意思,绝非遗爱索取。他恳请父亲能同意。房玄龄更加伤感,他说你们兄弟都是我的骨肉。你们能如此以礼相让我很欣慰。只是,我担心日后咱们房家的家业。我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咱们是光宗耀祖。可是皇上的女儿毕竟不是皇上。你们的父亲也已经老了。你们兄弟间的事情就随你们吧。 于是遗直当夜上书。他绝不是摆摆样于,他是真心想把他的官位让给遗爱。他也是真的为遗爱好,为的是遗爱不再在高阳那里受欺侮。他或者也是为了自己。他是想让高阳看看真正的君子风度是什么样的,还有,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高阳听到这个消息很惊愕。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想不到房遗直竟真的会做出如此大度的举动来。她由此还本能地生出了很多钦佩。毕竟,这是个朝廷中显赫的官位,它代表着一种常人很难企及的荣誉。 房遗直上书的事是房遗爱满怀着欣喜特意来向公主察报的。他认为这一定是公主最喜欢的消息。房遗爱之所以满怀欣喜,还因为他终于摆脱掉了一块一直压在他心上的大石头。他敬重房遗直,所以他一直没有勇气向房遗直开口索官。而现在呢,他也不知道遗直为什么能有如此让官之举。 高阳公主冷着脸斜靠在她的床上。 怀孕无论如何还是使美丽的高阳变得憔悴苍白。 她听着房遗爱说。 她看着房遗爱脸上那谄媚的表情。 她觉得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并不高兴。这难道真是她想要的吗?而把这个朝廷的官位给了眼前这个一脸愚相的男人难道就是公平的吗? 高阳有点蔑视地看着房遗爱。她问他,你认为从此由你来做这个官就很合适吗? 房遗爱一时弄不清高阳的心思。他不知所措,探询着相问,你不是一直希望能这样吗? 是的我是这样希望过。但是你应该清楚你的才学和修养是断然不能和大公于相比的。如今,他主动向皇上启奏决意让官位于你,足见他的大智大勇。单单是这一点,你就不能小觑他。他决不是因为怕我,更不是怕你。他可能还怀有别的更诡诈的韬略。但你还是要感恩于他。于是,你就更加在人格人品上矮了他半截。房遗爱,你便是永远不及你哥哥了,你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了。多么可怜。不过,也好,因为你就是你。 房遗爱木讷尴尬地站在那里。他知道高阳说的全对,全有道理。但在这全对全有道理的话语中,他不是听不出高阳的挖苦和奚落。但他无奈,只能是听命于眼前的这个女人。 不过你也不必伤心。高阳接着说,你们各自有不同的方式,譬如,你有忠心。告诉我,淑儿怎么样?你喜欢她吗?她把你伺候得还算舒服吧。是我要她好好地伺候你。这也算是我们的情分。改日,我还会再为你挑选几个好看的奴婢,随你和她们尽兴地玩儿,行吗? 房遗爱点头不已。 那你就走吧。噢,对了,烦你把大公子请来。为了他的慷慨大度,我想我该当面感谢他。 房遗直闻命赶来的时候,高阳依然斜靠在她的那张大床上。不知为了什么,高阳公主特意换了一件大红的丝绸棉袍。她的脸在那红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地苍白和美丽。 房遗直跟在房遗爱的身后走进来。他就是那样很有教养也很有分寸地保持着同他兄弟的那一步之遥。多么可恨。这是高阳公主最恨的地方。她认为这个儒雅的男人简直是太虚伪了。她一点也不信房遗直就甘心站在房遗爱的身后。她知道这个男人骨子里一定是认为他比谁都强的。 高阳在看着房遗爱和房遗直的时候,用的全然是两种不同的眼神。她不敢用看遗爱的那种轻蔑的眼光去看房遗直。那是她心里的判断。特别是当房遗直真的上书皇帝让官,高阳就更是不敢轻视他了。她甚至更看重这个成熟的果敢的男人,但是她却不知该怎样对待他。 高阳稍稍侧起了身子。 她虽然不敢在心里轻视房遗直,但在房遗爱的面前:高阳为了她的威严却依然保持了她一贯的那冷傲的腔调。 高阳说,感谢大公子能赏光来到寒舍。我们真是荣幸至极,我们……高阳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无聊极了。她这也是在演戏,特别是在房遗直的面前。她想难道他看不出她是在表演,她此时此刻也很虚伪吗? 高阳停下来。 高阳在说到半句的时候停下来。屋子里静极了。 然后高阳才又说。她说大公子原来是一位如此慷慨大度的仁义之士,想不到,你竟真的肯让出这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甚至亲笔上书皇上,足见你的决心之大。你真的不要那官职了?你就真舍得把它让给你弟弟?也难为了你的一片赤诚和苦心。我只是不知大公子,是出于手足之情还是出于对我的关切? 房遗直神色严峻。他抬起头直视着公主的眼睛。他说既是为了遗爱也是为了公主。 可是遗爱并不曾想过要夺你这美差,倒是我受不了你这头衔和荣誉。那就算是为了公主吧。 ------------ 第十九章 为了我?我一个区区女子。那么朝廷呢?房遗直沉默不语。 站在一旁很尴尬的房遗爱就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大公子,你难道没想过,以你兄弟的学识,他能胜任这一份朝廷的职位吗?你是不是把他估计得太高了,这是不是反倒是你对皇上对朝廷的不负责任呢? 你……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房遗直被眼前的高阳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周身颤抖。他紧握着拳头。他觉得他已被高阳逼到了死角,他只能扭转身朝外走。 房遗直,你回来。你敢走?我还没说完呢,房遗爱你怎么还不去拦住他…… 遗爱即刻去拦住了遗直。他满脸堆笑地请求着遗直,并小声地对遗直说,哥,你回来,你不要惹她生气。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房遗直骂着他这窝囊的兄弟。他挣脱他的阻拦,但是他还是站住了。他低着头缓缓地转过身,对着高阳。而高阳此刻已在激忿之中从床上下来。她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骤然间一片昏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阳在瞬间的休克中缓缓倒地。 房遗直大步流星地赶过去,他急切地抱起了摔倒在地上的高阳,他把她放在了那张大床上。 高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她问着,怎么啦?我刚才是怎么啦?我的孩子怎么啦?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真是难受极了…… 高阳公主紧紧抓住房遗直的手。她说,别离开我。我怕极了。陪陪我好吗? 不,不,公主……房遗直抽出了他的手,他说,我告辞了,让遗爱留下来陪你。 不,哥,还是你留下来,她…… 是的,是的我还想再对你说几句感谢的话,我真的是很感谢你,想不到……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在空旷的寝殿里只剩下高阳和房遗直两人的时候,高阳这样问着他。是为了什么?为了我进山?和辩机在一起? 房遗直坐在高阳的床边沉默不语。 高阳说,其实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是因为你的不辞而别,还因为你不能如期返回。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今后会怎样待我。漫长的日子。太漫长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那时是怎样地痛苦。没有人能帮助我。唯有你能让我解脱而你又是那么自私。你是自私地走了。你走的时候想到过我吗? 我想过。我天天在想。 天天在想?哈,你想过就不会把我扔给房遗爱独自扬长而去了。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他,我甚至讨厌他。那我怎么办?你知道我是怎么办的吗?我和他上床。每次之后我睁开眼看见是他就想吐。我那时是那么痛苦那么孤独那么渴求着一个像样的男人。是那个和尚。他是那么清新,那么书生意气文质彬彬。听说你们房家兄弟已认识他多年,可你们留意过他吗?你们注意过他有着一双那么蓝的眼睛吗?他简直就不像是我们这污浊尘世中的人。在山林中我一见到他就立刻被他吸引了。从相见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我喜欢他。然后我便拥有了他。我日夜渴慕他。我发现他就是我那时需要的那个像样的男人。在那山林的草庵中,我们一夜一夜地躺在那金黄的枯草上。你能想象吗?一切那么好。你兄弟留下的侍卫在门外彻夜为我们守候着。火盆里跳动着火焰。那烟的味道和温暖。窗外是山中的夜晚,是山中的星和月亮,是彻夜不停的流水声,还有,野狼的嚎叫…… 你怎么啦?大公子。你在听我说吗?你怎么不敢看我?怕什么?我是把你当作我的知己才对你说这些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刺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做爱呢?当初是你丢弃了我。是你羞辱了我,为此我会恨你一辈子。来吧,靠近我,拥抱我,看我在有了遗爱有了辩机之后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高阳。你为什么不来?就像我们从前,就像我们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辩机,也没有过你那个亲兄弟。来吧,脱了你的衣服躺到我身边来。我需要这些。每夜都需要。我尽管深爱着山里的那个人,但我毕竟不能每个夜晚都得到他。他离我太远了。但是你寓我很近。你为什么不来亲近我?是因为我有了别的男人吗?有了别的男人又怎样?你不是除我之外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别的女人吗?你不是也有着三房四妾,你的府上不也是美女如云任你享用吗?怎么你们男人做得我们女人就做不得呢?何况,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谁不知道曾经是父皇昭仪的那个女人武媚,现在又和我哥哥晋王李治混得火热。武昭仪那么漂亮她怎么会看得上李治那种唯唯诺诺的病秧子,还不是因为父皇选中了这个李治来继承他的王位。可我和武昭仪不一样。我生为皇帝之女却只能嫁给皇室以外的男人。我是命不好才让我摊上了这个傻瓜房遗爱。我怎么办?我不喜欢他。所以我只能去找那些我喜欢的男人。我渴望爱抚。辩机。还有你。我知道我已经不可救药了。想不到嫁进你们房家不到一年,我竟有了你们三个男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活会被弄得这么混乱糟糕? 这时的高阳已一丝不挂。她的身体除了乳房更加丰满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她依然是那么美。一种已深谙了一切的美。她赤裸地躺在床上的那姿态足以诱惑一切男人。她微张着那充满了欲望的玫瑰般美丽的嘴唇。她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眯着。她把她的手臂伸向房遗直。高阳已经长大。高阳已经成熟。高阳已经有了经验。高阳已经学会了该用怎样的姿态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语调去勾引男人。 她轻柔地拉扯着房遗直。 她对他说,来吧,别再犹豫了。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房遗直被那依然美丽的身体吸引着。他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激情正在缓缓地勃起。他渴望这身体。他在离开这身体的百十个日日夜夜里,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着她。但是此刻,尽管他终于又重新面对了这身体,尽管他依然被吸引被诱惑,但心里却有一重灰蒙蒙的感觉。那感觉很沉重。灰蒙蒙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为此而紧张万分。他不情愿地脱下了衣服。他觉得公主的大殿里很冷。这种寒冷的感觉使他的心骤然变得很萎缩,仿佛被什么揪成了一团。没有热情。也无法亢奋。一种根本无力摆脱的沉重。铅灰色的。他想喊叫却早巳失声。多么可怕。他竟然不能想象那个山中的和尚那个愚蛮的遗爱与这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情形。他一想到这些就更加地沮丧绝望,心中充满了悲伤。是他很爱高阳吗?不,他已经看出了高阳太多的弱点,他只是不能拒绝这个女人的身体罢了。可能还闲为,这个女人是皇帝的女儿。既然是他们走到了一起。既然是她想要。于是,他努力使自己充满热情。他发现使自己再重新燃烧起来竟要耗费那么大的精力。他们中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有的事情,都摆放在那里阻隔着。他抱住高阳。他亲吻她。但高阳那赤裸的身体非但没有温暖他,反而如冰块般更沉重地压迫着他。他竟一蹶不振。他摸索着。他触到了那丰满的鼓胀胀的乳房。他突然想到高阳就要做母亲了,做那个辩机的儿子的母亲。而他们房氏兄弟却要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做着那个被欺骗着的局外人。他实在不知道高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小小的年纪。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呢?然后他感觉到了高阳的那只手是在怎样揉搓着玩弄着他那软弱的欲望。那么柔软的而又冰冷的手。她也许是在帮助他。她把他弄得很疼。但是终于在疼痛之中他重新被鼓舞。激情又缓缓到来。他不再颤抖,也不再觉得寒冷。他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心跳声是在怎样奋力冲决着那铅灰色的压力。他同时也听到了高阳的喘息声。还有她温柔的抚摸,还有那足以诱惑天下男人的低声呻吟。他觉得他可以重新开始了。他这样努力着,努力着。然而就在他这样努力着,就要将他坚挺的欲望接触到高阳那隐秘之谷的时候,突然间地…… ------------ 第二十章 春雨细无声。那是种无望的泄霹。没有实际价值的。连他自己都闻到了那气味。他知道他不行了。他完了。 而高阳依然在崩峰之上动荡着喘息着呻吟着…… 她一直在等待。那个最终的时刻。她将与那个最终的时刻一道完结…… 而当她骤然间意识到完结已经提前来临,高阳坐了起来。她推开了依然在那里抽搐不已的房遗直。她周身颤抖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对满含歉疚想来抚慰她的房遗直勃然大怒。你走开。你别碰我。走开。你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是个废物。快滚。滚出去。以后再不许你弄脏我的床…… 然后高阳继续大哭。 最后她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一切似乎永远地完结了。 不再有任何补偿改过的机会。 房遗直把高阳的那件大红丝袍盖在了她赤裸的身体上。然后,在高阳的呕吐声中,他匆匆地离开了这败走麦城的伤心地。 房遗直那无由的失败,使一个男人的魅力就这样在高刚公主的眼中骤然消失。这使高阳公主很不舒服。这不舒服来自她身体的四面八方。她觉得她简直不能再见到房遗直这个人了。她一看到他就会立刻想到那曾经使她呕吐的夜晚。太可怕的味道。那味道中没有爱。一切都是勉强的。地不要再见到他。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坚决不见房遗直。不论他怎样地请求。她不相信还有补偿的机会。 高阳公主从此恨这个男人。 与这恨同时的,是她的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飞快地成长。一边成长一边折磨着她。高阳觉得从头顶的发丝到脚上的指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苦。也无论是躺着还是坐着,她怎么呆着全都不舒服。于是她也恨,恨使她周身不舒服的那个小生命。 然而她的这不舒服却无人可以诉说。唯有辩机,而辩机却远在摸不到也够不着的遥远的终南山上。他们没有一点联系。高阳想,辩机既不知道她怀孕时是怎样地难受,也不知道她难受时是怎样地想念他。他只顾独自一人在山中苦读修行,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所以高阳有时候也恨辩机。 她就这样恨着。恨似乎所有的男人。 她觉得唯有她带来的淑儿能对她百般地体贴照顾,把她当作亲人,当作主子。 有时候,高阳突然会感到绝望。她说她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山中的辩机了。她想他。她不能没有他。于是她便会立刻吩咐侍从备马驾车,她要立刻赶往山中。 唯有淑儿能劝住她。淑儿说,你不能这样糟蹋你自己。你若是真喜欢山上的那个小和尚,你就得好好地保住你自己,好好地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 淑儿每天陪着公主。陪着她说话。说她每天晚上同房遗爱上床的事情。淑儿讲得有声有色。她说房遗爱是怎样怎样地粗蛮,怎样怎样地不顾淑儿的死活,淑儿说,这个男人太有力气了,他总是把淑儿抱来抱去地折腾。淑儿说要不是公主坚持要她去,要不是她想为公主解围,她怎么看得上房遗爱这种粗货呢?她尽管是奴婢,可她毕竟也是后官里长大的呀。 淑儿讲的这些话常逗得公主笑起来。 公主笑的时候,就忘记了难受,自然也就忘记了恨男人,忘记了急急渴渴地要进山。 有一天,淑儿又说,你干吗总是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这房家的院子里,干吗不经常回宫里去玩玩,去见见你父皇,还有后宫的那些姐妹们。 于是高阳听了淑儿的。她决定回后宫去住几天。这一次她没有带房遗爱。她恨一切男人。当然包括房遗爱。她觉得现在这身体的诸多不适,就是被男人折磨的。 房遗爱为高阳备好马车。 高阳公主无意中发现,淑儿在同房遗爱告别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竟充满了绵绵情意。高阳公主扭转头。淑儿还没有坐稳,她就叫车夫快速行驶。她觉得她此刻见不得这样情意绵绵的场景。无论是谁。无论是不是她一直视为姐妹般的淑儿。也无论是不是她把淑儿主动地赐给了房遗爱。 淑儿不明白高阳怎么会突然地又不高兴了。但是她依然尽力地哄着她。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时候,淑儿有点不经意地问,皇上把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给了驸马了吗? 你怎么知道? 这房府里谁不知道?听说房大宰相因此还很难过呢,可他却违心地赞誉大公子的手足之情。 全是些虚伪的东西。高阳又问,房遗爱他私下里对你怎么说的,他很想要这个官职吗?此刻高阳公主脸上写满了鄙夷。 那准知道呢。 你能不知道?你一夜一夜地服侍他,我看你已经有点出不开他了。你难道还猜不透他那几根直肠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毕竟使她觉得无聊。她开始心不在焉开始环顾左右而言他。她开始焦虑地等待着父亲。她想她之所以每每渴望着能回来,其实就是渴望着见到父亲。而在后宫的这个大家庭里,她唯一牵念的也就是父亲了。 她一直等待着父亲下朝。她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现在同三个男人莫名其妙地搅在一起。想爱的不能爱。不想爱的又形影相随。她真不知怎样才能从这近乎于苦难的生活中摆脱出来。她真想找个人诉苦。但是她却知道她的这一切,这真正的隐秘是连她最信任的父亲也不能说的。父亲一定是以为他给予了最爱的这个女儿最好的前程。可惜她的糊涂的父亲对男人的要求和她的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不管她的生活怎样地痛苦,怎样地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她还是深爱着她的父亲的。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李世民下朝归来。 高阳公主即刻赶到父亲的大殿。 高阳一见到李世民就立刻趴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很多的委屈。关于辩机的、房遗直的、房遗爱的、孩子的、淑儿的,总之一切的一切。一切尽在不言中。因她又不能诉说。不能诉说的委屈。隐秘的必须埋在心里而又痛苦异常的委屈。 女儿的委屈使唐太宗李世民很困惑。那悲戚的嘤嘤的哭声也使他心里很难受。骤然间他也生出了很多的伤感。他是受不得他最喜欢最疼爱的女儿委屈的。他甚至想如果能永远把女儿留在后宫该有多好,那女儿将终生不会受任何委屈。李世民搂着高阳。像她小时候那样。他轻轻地抚摸着高阳的头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问她,怎么啦?是房家对你不好吗?是遗爱欺侮你了吗?他怎么投有来? 高阳只是抽抽嗒嗒地继续哭着。 眼泪就是诉说。 直到哭得够了,她的心便坚硬了起来。她继续依偎在唐太宗的身边。她说,房家不错。他们待我挺好。只是…… 是不是那个房遗爱太粗蛮? 他不仅租蛮而且窝囊。 怎么回事? 父皇,你说我是不是公主? 你当然是公主,而且是我最最喜欢的大公主。 父皇你从没有因为我是庶出,我母亲只是个一般的宫女而轻视过我吧? 当然啦!你是我最最看重的是我的亲骨肉,这无论是咱们皇室还是朝廷上下都知道。否则,你为什么会嫁到我最信任和重用的老臣房玄龄的家中呢? 那公主的驸马是不是就应当很显赫?唐太宗沉默不语。那在房家的兄弟之间,是不是…… ------------ 第二十一章 你不要说了,高阳。唐太宗的脸立刻变得威严。他推开高阳,站了起来。他在他的大殿里来回走着。他语调很和缓但却很严厉地说,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了。我早已经接到了房遗直的上书。他很诚恳地希望我能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转赐给他的兄弟。我很为他的兄弟情谊和真挚的请求而感动。但为什么会提及此事呢?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间事了。高阳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这样不好。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知书达理有教养懂礼义的好孩子。你这样闹下去会让人家怎样看待你,又怎样看待我呢? 我不管人家怎样看待你,但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高阳听着唐太宗的话,心里非常气忿。她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打断了当朝皇帝的话。 如果是在朝廷上,你早就该推出去斩杀了。 那你就杀了我吧,这朝廷中这皇室中彼此杀戮的事还少吗? 高阳! 唐太宗骤然软了下来。实在是他不想让高阳这样的长在后宫的女人目睹这么多兄弟间相互伤残的冷酷。他愿意他的女儿能在一片详和的爱的氛围中长大。他也希望他的孩子们的心中充满了爱。他因此才尤其赞赏房遗直让官的美德。他语重心长地对高阳说,毕竟是朝廷封房遗直银青光禄大夫在前,你下嫁房遗爱在后。何况,我又封了他右卫将军,散骑常侍,这已经是很高的官位了。而且特别因为他是你的夫婿,我对他更是格外关照。这无论是后宫还是朝野都十分清楚。哪一位驸马都没有像他那样享有如此的高官厚禄,他还要怎样呢? 他不要怎样。 那就对了。就是遗直要给,他也不能要,这才真正堪称男儿襟怀。 可是,那个房遗直他算什么?他既没有跟着你们打下这江山,又没对朝廷有什么特殊的贡献,他凭什么要得到那么高的官位? 你不要任性了。我了解他们这两兄弟。那个房遗直也是个很有作为的人。 有什么作为,他的作为就是谋反。 谋反?高阳,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若是告他谋反你必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只能说明是你别有用心。 父皇。 你说吧,他是怎么谋反的? 他从不把我这公主放在眼里。他开不起我就是看不起朝廷看不起你父皇。 这就是他谋反的罪状?好女儿,过来,听父皇告诉你,这谋反两个字可不是随便说的,世间多少人就在谋反这两个字上交待了性命。 那么父皇,你不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转赐给房遗爱也罢,但至少你要贬掉房遗直的这官位,否则我堂堂大唐公主在房家总是矮人一头。 不会的。我了解房玄龄,也了解他的家。我活一天,房玄龄对我的忠心就一天不会变。哪怕海枯石烂。他对我那么好,怎么会对称不好呢?我把你送到房家,是最安全可靠的。你在那里生活,就像依然生活在我的身边。你千万不要在房家胡说胡闹了,这样闹下去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何况,你现在又身怀有孕。 父皇,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你要是再这样纠缠不休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而且,我一接到房遗直的上书就已经对房玄龄交待过了。 说了什么? 一切照旧。 什么?父皇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竟和房家的人串通好了来欺侮我。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你走吧。一会儿还有朝臣前来求见。 好啊,我走。是你在赶我走。今天我才看出来原来你是这么讨厌我。我到底是庶出的女儿,不是你的骨肉至亲。你只要长孙一族的后代。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三哥吴王。你把他发配得远远的,远离朝廷和权力,还说你是多么器重他,对我也是一样。你口口声声地说你爱我,说把我嫁给房家是对我的爱。可你问过我对这场婚姻的意见吗?你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房遗爱这个草包吗?你没有。你也从没有想过我在房家和这个草包生活是不是幸福。告诉你吧,我讨厌房家,讨厌房遗爱,也讨厌那个自以为是的房遗直。我不过是你给你的爱卿功臣的一件奖品而已。你牺牲掉我也不过是为了换回你的朝臣的忠心。别再骗我了。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要是爱我就不会拿我去交换什么了,就不会让我这么痛苦了。我恨房家!恨这朝廷!也恨你! 高阳公主泪流满面。 她终于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这些话。然后她忿忿而去。 她甚至没对唐太宗告辞。 皇室中唯有高阳公主敢对唐太宗如此大发雷霆。 高阳知道她终于得罪了父亲。因为她在声讨着父亲的时候从唐太宗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他厌恶的表情。 高阳哭着。 她想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结局。 她还想既然已经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她的心里恨恨的。她想我为什么要循规蹈矩,我偏要搅得天翻地覆。 高阳公主终于没有能在太宗那里拿下房遗直的银青光禄大夫,反而被唐太宗教训了一回。高阳的神情很沮丧。她想什么最最宠爱,那不过是骗人的小把戏,是一纸空文。口头许诺什么也不是,更何况朝令还可夕改呢,但越是如此,高阳竟越是充满了斗志。她想就是父亲不帮忙,她也能把房遗直弄得焦头烂额。是不是银青光禄大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高阳要和房遗直作对到底。 高阳走出大殿时显得很狂躁。她对等在门口的淑儿说,走,咱们回去,我偏要和那个房遗直斗一斗。 你就那么恨大公子? 我不信我就斗不倒他。 你斗倒了他又怎么样呢? 去,没你的事。快去备车,我要回家。 淑儿在高阳公主的身后快快地跟着。她一看高阳走出大殿时那泪流满面的样子,就知道皇上没给公主好气。淑儿怯怯地问,皇上也站在大公子一边? 是啊,是啊,他们全在一边,又怎么样?一帮臭男人!我让他们谁都甭想好受! 别生那么大的气。小心身子。你一个女人怎么能跟一帮子男人治气呢?你斗不过他们的。 谁说的?那吕后不就斗过了那么多的男人吗? 可惜你是公主,不是皇后。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身子骨可是你自己的。咱们现在就回去? 不回去干吗? 你原本不是说要在后宫住几天吗? 在这里住有什么意思?我要上山。 又惦记辩机了? 我偏要惦记他。我偏要做所有的让皇上难堪的事情。 那我就不告诉你吴王的事了。 吴王?吴王什么事?高阳公主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她停住脚步,扭转身抓住淑儿。告诉我,吴王什么事? 吴王回来了。 他回来了? 我刚刚听说,吴王这会儿正在他母亲杨妃那里,你不想见见他吗? 当然,当然想。淑儿,你是说三哥他从扛南回来了?此刻就在杨妃的宫里? 淑儿连连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我差点儿就把他忘了。可是淑儿,你看我这样子。 这样子有什么不好的,去见吴王,又不是去见山中的辩机。 不不,你看我挺着个肚子。 吴王又不是不知道你嫁人了。 不不,淑儿你看我还漂亮吗? 行了,进去吧。你依然是整个后宫里最漂亮的女人。走吧。 高阳公主款款地走进杨妃的大殿。去见青梅竹马的吴王李恪使高阳公主的脸上泛起光泽。 ------------ 第二十二章 杨妃的宫殿一振辉煌的气魄。殿中的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透露着优雅的贵族气息。杨妃端庄地坐在殿中。 杨妃正值中年。她不施粉黛,穿着淡雅,但却在朴素之中,流露出高贵的气质。 这杨妃本是隋朝亡国之君隋炀帝的爱女。她美丽端庄,从小生活在炀帝气势巍峨、宏伟壮丽的宫殿里。隋朝的灭亡,使皇室中美丽的公主顿遭苦难。她从皇帝的爱女,到沦为唐朝的阶下囚,那心灵的创痛是怎样地深邃。当唐兵把她押解到李世民的面前时,这位金戈铁马的秦王动心了。他决意要把隋炀帝的这位天生丽质的女儿留下来。他要把她养在后宫,等待着日后的有一天长大成人。 一向通达善良的长孙皇后收留了这个女孩。她视杨妃为姐妹。视所有后宫的女人为姐妹。她知道,太宗作为一代君正,是自然要拥有三宫六院、嫔妃如云的。所以,她总是尽量尽着皇后的职责,温情地平等地管理着后宫的女人。更何况杨妃这样生长于贵族皇室而又蒙受了政治苦难的可怜的小女孩儿呢。 杨妃在长孙皇后的呵护之下,很快像一朵艳美的鲜花。 杨妃的幸运是,她并没有因为是隋炀帝的女儿而成为政治的牺牲晶,而是由皇帝的女儿又成为杀害自己父亲的另一个皇帝的嫔妃。 杨妃美丽而聪慧。 她的天生的教养使她在敌人的营垒中学会了隐忍。 慢慢地,她又成为了敌人营垒中的一员,血肉相联的一员。 在那个晚上,她终于战战兢兢地被安排在了李世民的那张龙床上。 杨妃的美丽、温和、端庄、典雅立刻得到了唐皇的赏识。从此他对她宠幸倍加。杨妃对于在血雨腥风之中征战南北、出生人死的勇将李世民来说,就像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当他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之后,便发现他喜欢这样的在皇室出生长大的有教养有知识的女人。 于是很快杨妃有了身孕。 于是很快杨妃生下了李世民的第三个儿子。 恪。 恪是个十分聪敏的孩子。他不仅长得酷似李世民,而且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又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恪善骑射,喜读诗书,才华横溢,又勤学好问,所以颇得父皇的宠爱。 只可惜恪不是长孙皇后的儿子。 幸好长孙皇后早早过世。李世民是满怀着伤痛将长孙皇后送往昭陵埋葬的。他在寂寞之时也常常遥望那远离长安的看不见的昭陵,怀念着那个谦和大度的昔日的皇后。但,就像朝廷不可以一日无主,嫔妃中也不可一日无后。于是,再度立后的事便开始盘踞在李世民的脑海中。 李世民确曾动过要立杨妃为后的念头。他这念头很坚定。如若立后,就唯有杨妃。而李世民要立杨妃为后,固然是因为喜欢杨妃,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儿子李恪。李世民觉得,在他所有的儿子中,唯有恪具有帝王气象。也唯有恪超群的才华,使他成为了继承大唐帝业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废立皇后之事是朝廷的大事。当朝中文武百官得知了李世民的这一念头,便即刻有人挺身指出,皇上的这念头实在欠妥,很容易将大唐的江山置于一场情场的恩爱之中。 挺身而出的人便是长孙无忌。无忌是先皇后时代的国舅,又是李世民多年的战友。无忌的声音即是朝廷中众多重臣的意志。 恪是庶出。 庶出也罢,然而恪又是亡国之君隋炀帝的外孙。 如果立杨妃为后,那恪势必成为太子。一旦皇帝驾崩,人产继位,那好不容易才从隋炀帝手中夺下的这大唐的江山,岂不又落人了隋炀帝后代的手中? 群臣众口一辞地恳请皇上,此举万万不可。 于是,李世民只好作罢。 可惜了恪真龙天子的坯子。可惜了他身上交融着的两朝君王的血。 恪慢慢长大。 他周身充盈的皇族的血使他出类拔萃。但是他并没有自恃他的勇武他的才华,没有自恃父皇对他的宠爱。是杨妃的循循善诱,使他懂得了要想在这藏满了杀机的宫廷里生存,他就必须通达并且认命。 便是这李恪成为了高阳公主最好的兄弟。在众多的皇家兄弟姊妹之中,恪也最喜欢高阳公主。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样是庶出而又同样深得父皇的宠爱。恪喜欢高阳还因为她从小就是那么美丽,而且又总是那么胆大妄为,总是违背着皇室里的那些陈规陋习。恪喜欢高阳的性格。 高阳拜见杨妃。 恪闻声便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 他们兄妹相见自是格外地高兴。 他们单独到了一起,高阳趴在桌子前哭了起来。恪很难过。他自然走过去抱起高阳。他为她擦掉满脸的泪水,他问他这个本来只知道欢乐的小妹妹到底是怎么了。 高阳公主抬起头眼泪涟涟地看着吴王恪。 那眼泪涟涟之中的情意绵绵使吴王恪怦然心动。他仿佛是又回到了他赴吴国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唯一的晚上。 恪的心怦怦地跳着。 高阳趴在恪的胸前继续哭着,她说,父皇不再宠爱咱们了。他连银青光禄大夫这样的闲官都不肯转赐给房遗爱。他已经变得昏庸,全被长孙无忌那一伙人控制了。他用我去交换奴才的忠心。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跟大街上的那些黎民百姓、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区别了。他不帮助我。我独自一人也要和他们斗。生活多么无聊。你呢,三哥,你觉得怎样? 恪实在听不懂高阳的话,但他努力安慰着这位任性的妹妹。 恪说他远在江南很好。那里天高皇帝远。恪说,他再也不想听也不想去想这朝廷中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胡臣中的相互倾轧,兄弟间的彼此残杀,这一切多么可怕。恪说他终于远离了这些。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离开了这天堂地狱。他想他的母亲不是皇后,这真是一件幸事。恪问高阳,你知道吗?大哥承乾和四弟青雀也拉开了架势,准备拼个你死我活。恪说,让亲生骨肉兄弟姊妹相互残杀,实在是人世间最最残酷的一件事。 他们在一起呆很久。 恪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回扛南的吴国去。 高阳公主与吴王恪告别时,他们难舍难分。 高阳说,三哥,你又要走得那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记得那一次大病过后,我那么想见见你,谁知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恪抓着高阳的手。恪说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你的心中不快活。但是我却不能帮你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谁要是欺侮了你,不管是兄弟还是姊妹,我都能替你出口气。 高阳说,三哥我真的很不好。我怀孕了但我并不高兴。自从嫁到房家之后,我变得更加任性了。真的。我很坏。我一点儿也不善良。我欺侮别人,甚至欺侮那些爱我的人。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些事只能埋在我心里。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听我诉说的人。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人帮助我。我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让人讨厌。我从来就不能控制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是一个很恶的女人了。真的。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敢管我。更没有人疼爱我。我总是任着性子去做那些我明明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情,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迟早你会听人家说,高阳公主是一个很坏的女人。你若是真的听到了也请不要丢弃我。别问我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反正我已经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也不知道我今后该怎么做,更不知道我未来的命运是什么…… 恪把高阳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别再说了,我最最亲爱的小妹妹。你是我在此世间最最疼爱的那个人。我心里永远留着一块地方,那是给你的。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一直在想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房家受委屈。可我又不能带走你。我们隔着高山大河,天各一方,原谅我不能再帮你了,不能再去揍那些欺侮你的人了。不过高阳,相信我,相信你还有一个永远爱你的哥哥。无论我走得多远,也无论别人怎样地说你,我都会爱你维护你。就是在看不见我的时候,也请你记住,我会永远地注视着你。 高阳在吴王恪的怀抱里扬起头,问着恪,我还漂亮吗? 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最漂亮的那个小姑娘。 那么记住我。高阳说。高阳说罢,便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恪的房间。那时候已是残月如钩。 对于高阳来说,母亲本来就微不足道。而微不足道的母亲又死了。 ------------ 第二十三章 高阳记得那个时辰。她被带到了后宫最偏僻处的那个小小的院落。 那一年高阳只有十三岁。她坐在那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声大哭。她是被后宫里的宦官带到母亲的这座院子里来的。那院子又偏僻又窄小,墙根里长满了茫茫的蒿草。高阳已经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她似乎连母亲也不记得了。她看着躺在雕花儿的木床上的那个女人。那么枯瘦。她的眼窝深陷。眼睛紧紧地闭着。那么苍白。她已经死了。不再呼吸。高阳公主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她觉得她并不怕眼前的这个死人。那么这死去的女人就一定是她的妈妈了。 在高阳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沉默。她本来是天生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却总被哀怨所笼罩。后来,她就再也得不到皇上的宠幸了。是因为她生了唐太宗最最喜欢的高阳公主,她才得以在后宫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小院落和几个奴婢,而不至于搬到那灰蒙蒙的宫女们居住的永巷中。高阳记得她小时候就是跟母亲一道住在这偏僻窄小的院子中。母亲总是独自垂泪,顾影自怜。待高阳长得大些,就搬出了这小院,搬到了公主们住的那豪华的大房子里。那房产是宫殿。高阳是在宫殿里长大的。 高阳记不清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她并不想念母亲,更不愿见到她。甚至母亲的位卑竟使高阳感到羞辱,有时候,她会因为母亲的微贱而感到非常地难为情。 幸好有父皇的宠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高阳的美丽压倒了唐太宗所有的二十一个女儿的美貌。她是首屈一指的。她是倾国倾城的。而她在后宫,在姐妹们中间,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也就压倒了一切。 因为是女儿,她是否庶出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和尖锐。皇帝的儿子们要彼此厮杀,是为了夺取未来皇帝的宝座。而皇帝的女儿们却没有什么好争抢的,她们迟早是要找到一个在皇帝看来还不错的朝臣的家庭,嫁出去完事。而她们事实上也就像是皇上手中握着的一张张奖牌,以此来拉近与平衡皇室与那些朝臣之间的关系。唐太宗前前后后有二十一个女儿,于是他手里就握有了二十一张奖牌。 因为没有嫡庶的区别,所以,被一个史册上默默无闻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竟也能成为皇上的掌上明珠。 唐太宗是那么爱她。 因为唐太宗爱她,才一定要她去为她久已不见的亡母守灵。 当一向骄纵任性的高阳公主被突然带回到她小时候曾住过的那院落时,她的感觉异常麻木。很麻木也很奇特。 她就那样麻木地坐在母亲的尸体前,想象着自己就是被这个女人生下来的。她觉得躺在那里长眠的那个女人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她已经离开她很多年了。在很多年中,她已经不了解她的生活了。 高阳觉得她没有悲伤,也不想哭。她只是依照父皇的旨意,要在那枯寂的房子里为生母守守灵罢了。 连父皇也担有来。 没有人来。 高阳想这个死去的女人真是很孤单。 后来终于那仪式结束。 母亲要出殡了,要被埋在郊外的荒草中了。而直到那时,直到母亲的简易的灵柩被抬出她那窄小的长满蒿草的院子时,高阳才第一次哭出声来。 她哭得很伤心。 是发自内心的。那个很深的地方。 她想她所以悲伤,是因为她发现她是爱着死去的这个女人的。她对她深怀感情。而这所有的感情又仅仅是建立在为母亲守灵的这几天中。她觉得在守着母亲的遗体时,她才慢慢地开始了解了她。了解了后宫的这些如母亲般的可怜的女人。 她只依稀记得母亲的默默无语,只记得她总是忧郁总是悲伤。高阳想,当她小的时候生活在母亲的身边时,母亲在忧伤之中定然还能有一丝的欢乐。但是后来,皇帝连这最后的欢乐也从母亲的身边抢走了。在痛失女儿的那段漫长的岁月中,她该是怎样的落寞。 她甚至从此再不曾见过她唯一的亲人她宝贝的女儿。 任杂草疯长。 荒芜侵袭着她生活的所有的空间。 如今,连她那又轻又薄的身体也被这无限的荒芜赶了出去。 高阳哭着。 高阳想她为什么从不曾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来看过她。 所以她哭。她悲伤。 这样的一种悲伤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高阳在把母亲送到墓葬的荒园之后,她没有回公主们共同居住的那所豪华的大房子,而是来到了三哥李恪的院子。她之所以来找恪是因为那一天她的心太悲伤。她想找个人诉说。而在整个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间,高阳能与之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唯有恪。 那时的恪虽已被加封吴王,但因为年纪太轻,便依然留在京都长安。恪不仅是整个皇室中最气度非凡的美男子,也是整个长安城中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 恪吸引着高阳公主。 恪也深爱着高阳公主。 高阳在那个晚上满脸悲伤地走进恪的房门时,恪便迎上去搂住了她。 她哭。 她告诉恪母亲的故事。 她诉说她所有的心情和所有的对母亲的歉疚。 她说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要搬回那长满杂草的小院与母亲同住。母亲太孤单了。而她的死也太孤单了。 她哭着。痛不欲生。 在恪的怀中。 就那样,她被恪紧搂着,安慰着,抚摸着…… 那么青春年少的一对金童玉女。 那么纯洁美好的情谊。然后。 然后高阳突然觉得在三哥那样的男人的怀中她好像在需要着什么。什么呢?是的她需要,但是年幼的高阳却并不知道她需要的究竟是什么。那是她身体中的一种萌动。那萌动甚至很强烈。从身体中的某个部位拼命地向外涌着。她开始觉得有点头晕有点恶心。她觉得她有点站不住了,她无力地靠在了恪的身上。她贴在那里。她很苍白。她被恪的那强壮的伟岸的身体支撑着。她听到了恪的胸膛里的声音。那么有力地跳荡。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某种坚硬的急待喷涌的欲望在顶着她。 她很怕。 她被恪扶着坐在了雕花的木椅上。 那么冰凉的椅面。 当恪转身要离开时,她却抓住了恪的手。 她泪流满面。 她对恪轻声说着,三哥,你别走。别离开我。我很怕。我从没有这么怕过。我总是忘不掉那墓园,那杂草丛生。 她坐在那里对恪抬起了头。 她也不知她为什么要抬起头。 她看着恪向她弯下身体。 那令人不解的目光。 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 他们那么朦胧而又那么强烈地欲望着。 终于,恪让他的温热的嘴唇贴上了高阳的额头。然后,他开始吸吮着高阳那满脸的泪水。他是那么轻地。他试探着。最后他终于吻了高阳那冰凉而又柔软的甜丝丝的嘴唇。 这就是高阳所期待的。那么陌生的一种感觉,那感觉高阳几乎无法承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住了恪。她突然觉得很冷。她周身颤抖。她几乎窒息。她紧紧地抱着恪。她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死?为什么我要到你这里来? 然后,她被恪轻轻地从木椅上抱了起来。恪抱着她一直走进了恪的寝室。恪把她放在了恪的那张木床上。恪看着高阳。恪也这样看过其他的女人。但是恪一直为他曾拥有过的那所有的女人都不如他这个妹妹这般美丽而抱憾。 恪看着在床上已缩成一团的高阳。 她那么美丽,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触。 但是,在那个夜晚恪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做。他很矛盾。他想,高阳若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好了。他站在床边。他的心被痛苦啃咬着。他很迟疑;也很胆怯,他甚至不敢再伸出手臂去碰触缩在那里颤抖不已的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女人。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他就那样看着高阳。 ------------ 第二十四章 直到,他看到高阳又一次向他抬起了头,并把她细长而白皙的手臂伸向他,把她那性感的嘴唇朝向他…… 他们不是兄妹。此刻,他们只是一对欲望的男女。 恪知道,高阳此刻在期待着他。然而,恪毕竟是恪。 恪突然离开了家。他把高阳丢在了他自己的床上。他想,在床上,高阳一定会是个最好的女人。而这个最好的女人为什么却不是他的呢?这是恪最大的悲哀。 整整一夜。 恪不知去向。 高阳被丢在恪的那张大床上。彻夜。一开始她哭。她等待着恪。但她后来睡着了。她清晨醒来时,恪依然没有回来。于是高阳离开。她没有回公主们居住的大房子,而是又回到了她亡母那凄凉的小院。高阳觉得她需要独自一人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她的母亲和她的三哥。想一想这一天夜里发生的那所有的事。 在母亲的小院里,高阳觉得她很想她的三哥。非常非常地想,想极了,想他昨晚亲着她的那情景。她依稀记得被亲吻时的那感觉。那么美妙而又从未经历过的。她尽管不懂那是为什么,但是她觉得她还想要。 那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只要想一想就要身心颤栗。她是那么渴望。但她又满怀羞涩。她不知当她再见到三哥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被三哥吻过了。他们和原来不同了。 高阳很栖惶。 她在亡母的院子里焦虑地徘徊着。她根本就无法停下来,更不能坐下来。她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连她自己都能清晰地听见。 然后,就在那栖惶之间,当后宫的太阳高高地升起,当清晨的雾霭悄悄地散去,这偏僻而又窄小的高阳亡母的院门被敲响了。 那敲门声很急切。 是高阳亲自去打开了门。她也是很急切地跑过去,她仿佛一直在等待和盼望着什么,仿佛事先有约似的。 当然是恪。 是三哥恪。是吴王恪。是吻过她的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恪。 恪骑在黑色的马上。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白马。他对着高阳微笑。他的微笑很坦然。他身后是金色的早晨的阳光,他很直率地看着高阳。一切如旧。仿佛在他们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他一直是高阳最好的哥哥,他们的手足之情纯洁无瑕。 他问高阳,愿不愿跟我去骑马? 骑马? 高阳很惊讶。但是她立刻欣然前往。尽管她的马术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她此时此刻却非常愿意和恪在一起。 高阳骑在了白马上。 她紧跟着吴王。他们很快就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外一片空旷的郊野。恪突然下马。他并且也把高阳从马上抱了下来。 他抱着高阳的时候很冷静。他让她站在那茂密的草丛中。他把高阳的那匹白马拴在一棵大树上。然后,他自己便又跨上了他那匹烈性的黑马。高阳有点疑惑地看着吴王做这一切。她不知道她的三哥到底要做什么。 然后他跃马扬鞭。 黑色骏马开始奔跑。 高阳被丢下。 马绕着高阳奔驰。 就在那一刻那个瞬间就在高阳很害怕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离地而起。 她飘浮了起来。 那么轻地。仿佛她自己是一片云,正在被一种什么有力量的东西提起。 她的脚迅速离开了地面。耳边是呼呼响着向后掠去的风。 只一个瞬间,高阳就侧身坐在了那匹飞驰着的高头大马上,坐在了正扬鞭跃马的她的勇武的三哥的前面。高阳只觉得她的耳边扑过来一股热流。那热流在说,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在马的狂奔中,高阳的心也在狂奔。 她觉得她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和匆匆向后掠去的一片片葱绿。她没有思想。她只是在狂奔的激情中。任由她的三哥和三哥的马带着她。 她仿佛被劫持了。 她激动极了。 她其实知道她就是渴望着这些。渴望着被劫持。渴望着狂奔。渴望着激动。她知道她身后就是她最最钦佩敬爱的她的三哥。而三哥也是她此世间最最爱的男人。 在狂奔中她没有回头。她看不见三哥但是她却用她的脊背感受着他。她能感觉到恪的心跳一声一声地在她的背部鸣响。那声响好像是在逼迫着她身体里正在萌动的那些东西。让她觉醒。女人的觉醒。如此地。那一片一片匆匆闪过的迷茫的绿。 后来,在一路的风驰电掣中,吴王恪在高阳的身后拉开了弓箭。他开始在奔跑中射杀天上的鸟、地上的兽。勇士一般地。马依然狂奔着。载着英雄美女载着勇武骄傲。恪不停地射杀着。那林中的鸟兽在他呼啸的飞箭中纷纷地坠落和倒下。然而他们不去捡。他们只是一任烈马飞驰,鸟兽委地。 然后。 突然间地,恪拉住了缰绳。那飞跑的骏马骤然间一声长鸣,抬起前蹄,然后放慢了速度。恪扔下了他的弓箭。恪用他射箭的那双手臂轻轻地搂住了他胸前的这个无比娇小的妹妹。 一种那么纯情的充满了手足之亲的兄妹间的搂抱。但是紧接着,他们全都长大了,手足之亲随着彼此的触摸变成了一种肌肤之亲。他们开始亲吻。在缓缓行走的马上。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任由马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恪的手终于触到了高阳的那年轻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 像一道闪电从高阳公主的身上掠过。 高阳知道,其实这才是她最最渴望的。她之所以拼命地想见到恪其实就是想这样同他在一起。她所盼望不已的其实就是此时此刻马上发生的这一切。在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她希望就在这彼此的爱抚中消磨掉他们的全部。青春和热情,甚至生命。 高阳在马上。在吴王恪的怀中。 他们越来越紧地焦灼在一起,难舍难分。 然后在荒野的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在林中的那片草地上。黑色骏马突然停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恪和高阳便缓缓地坠落了下来,坠落在了茂密的草丛间。树的枝叶遮挡了天上的太阳。他们在一起。彼此亲密地触摸。他们觉得这隐秘的极地简直是人间的天堂。 恪听到了高阳的呻吟看到了她身体的扭动。那是种怎样的境界。他们不能自己。一阵又一阵的低声的喊叫。青草被挤压出绿色的浆液。那是一切。他们不停止。尽管疯狂,但是恪知道他不能。那是他的禁地,永恒的禁地。他身下的那个人是他的小妹妹,是他在此世间最最疼爱的亲人。他把她视作生命般宝贵。他怎么能伤害自己的生命呢?所以他不能。他被阻挡了。是被他自己阻挡了。他拼力地阻挡着他自己。那是一个男人所体现的最大的毅力。 最后,他终于让他此生最强烈的一次欲望喷洒在了半空中。 在那山野之间。 在斑驳的阳光下在高阳的痴迷的眼前,就那样画出了一道又一道弧。 像乳白色的虹。 然后那虹坠落。坠落在高阳的身上脸上。沐浴着她。用恪的那强健的青春,用他那热烈的体温和气味。还有,清香的草浆。 就那样,恪以一个兄长的爱,保有了高阳本会失去的那少女的贞操。 高阳的衣裙已被撕碎。高阳从恪的身边坐起时,她知道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失去,但是她已经有了新生。她望着躺在那里的筋疲力竭的恪。恪在午后的阳光下是那样苍白。他紧闭着双眼。苍白而勇武。她低下头吻着恪的额头。她觉得恪是那么好。 他们有了无夜的夜晚有了没有结果的白昼。 高阳知道,那其实也是为了爱。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和原来不同了。 在那茂密的丛林中。 然后。黄昏到来。 恪突然上马。并粗暴地把高阳也拽到了飞驰的马上。 急驰着的归途中,恪不再紧抱着高阳。他甚至对她很冷漠,一路上几乎没对高阳讲过一句话。 在寒夜中高阳觉得很冷。她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过错,她哪一点惹得三哥不高兴了。 一切如迅雷不及掩耳。当高阳清醒过来,她早已经被恪扔进了大公主们的那豪华的院子里。她觉得她是被奴仆们抬着硬塞进她自己的房间的。 她躺在床上,但却依然犹在马上。 高阳大病一场。她发烧。昏迷。她依稀记得很多人来看过她。父皇也来过。但却没有恪。恪在梦中。很飘渺很迷蒙。当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她差遣奴婢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叫吴王。她问她们吴王在哪儿。她说她此刻最想见的就是吴王。 奴婢们面面相觑。 她们不忍让公主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个愿望就落空。 但是谁又能找回吴王? 千里万里之外。 他去了哪儿? 奴婢说,恪已经到江南的吴国赴任去了。 他走了?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绝望。 ------------ 第二十五章 高阳原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高阳还是高阳。但高阳又已经不是高阳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也无论碰上怎样喜庆的日子,高阳公主都高兴不起来。为此太宗李世民很揪心了一阵。他甚至喝令后宫总动员,无论如何要治好高阳的病。然而吴王走了。千里万里。她再也见不到这个她敬佩她热爱她用淌血的心想念的这个男人了。其它的还有什么意思?一切全都索然无味。后宫再也听不到高阳的笑声,看不见高阳的笑脸。人们都猜测她是因为生母的亡故而受了太大的打击。 没有人知道高阳和吴王恪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无夜的夜晚和一个没有结果的白昼。 但是确实一切全都不一样了。这一个昼夜所发生的那一切给予高阳的是一种沧海桑田的冲击和打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几乎痛不欲生。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她只能遥望月夜星空。她再也见不到三哥了,更不要说去触摸他那结实而魁梧的身体。 高阳这样悲伤着。悲伤着绝望。她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很久。到好不容易她才从痛失吴王的悲伤和绝望中摆脱出来,她的父皇就又灿烂辉煌地把她下嫁到房玄龄的家中了。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使她成为了令她更加绝望的房遗爱的女人。 房遗直依然保有着他的银青光禄大夫。 高阳公主无奈。她不能左右她的父皇。从此她便恼羞成怒,不再进宫。高阳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被她的父亲。高阳的这种心态的不平衡使她在房府中更是骄纵恣肆,无法无天。不要说对房家的两个公子,就是对年事已高的老臣房玄龄,她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她很少同房家的人交往,而是尽日呆在自己的院落中,把自己封闭起来。 高阳从此我行我素。 因为银青光禄大夫的事,高阳对房遗直更是怀了很深的仇恨。这事使高阳在父亲那里丢了面子。她最终不仅没有将房遗直从那官位上拉下来,反而使自己同本来最亲的父亲反目为仇。高阳把这笔帐也算在了房遗直的身上。她从此更恨他。对他不理不睬。房家上下对此莫名其妙,他们无以知悉在高阳与房遗直之间曾发生过的那无可言说的恩怨。 也许还因为,高阳的心中只装着对山中那个男人的那一份爱了。她认为唯有她同辩机,才堪称真正的爱。有了辩机,她便是无论对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再有兴趣。她甚至不在乎是不是和父皇也反目为仇。 高阳同房家人中关系最好的一个,还要算是她的丈夫房遗爱。她同房遗爱好,是因为她认为房遗爱在她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她要怀孕。她要上山与她的情人幽会。她要打击房遗直。事实上她要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房遗爱的鼎力相助。房遗爱既是她的掩护,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她的保镖。她需要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她需要时守在她的身边。房遗爱还算是一个忠诚的人。他天生就秉有着一种奴性。在高阳没有下嫁到房家之前,那奴性是献给他的哥哥房遗直的。他爱他,崇拜他,追随他,事事处处服从他。高阳来了,这奴性便转向了她。因为高阳是公主,是个傲慢的女皇一般的公主,所以没有几个回合,他就对高阳百依百顺了。何况,还有公主常常给他的那些私房的银子,还有淑儿常常到西院去伺候他。房遗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一点也是高阳十分欣赏的。 公主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 她腹中的生命每一天都在长大,而且开始在她的肚子里蠕动。那种刚刚怀孕时的头晕、恶心、终日烦躁焦虑不安的情形慢慢在消退。公主很爱惜腹中的这个宝贝,她坚信这一定是山中的辩机给予她的。这孩子只能是辩机的。为此她祈祷。她祈祷是因为她只想拥有她和辩机的创造。 在此期间,公主也曾经到山上去过。有时候她实在熬不住了,就让淑儿去对房遗爱说,她要进山。 那是一种太深的想念。她越是见不到辩机就越是想念他。她所想要的,总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房遗爱总是能欣然奉陪。他即刻以上山打猎为名,备上车马,带上仆从,一出去就是好几天。于是房家的人很纳闷。他们不明白二公子何以对上山狩猎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更不明白为什么挺着个大肚子的高阳公主每次也一定要跟着房遗爱上山。 谁也不能阻挡高阳。。 不能阻挡高阳的任性,也不能阻挡高阳的爱。 公主最后一次上山距离她生下她的儿子只有几天。 那些日子,公主虽然知道她随时都可能分娩,但是她却突然提出了她要上山,并且固执地坚持着。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淑儿说,那山上地老天荒的,你要是在那里或是路上生了孩子,可就真叫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但高阳坚持。高阳说她总有种预感。她说她很怕生这个孩子。她说她亲眼看见过后宫的很多女人都因为生孩子死了。所以她怕。她怕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辩机了。她要见他。她要最后再看他一眼。 公主淹着泪。 在临产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高阳的情绪很不好,她甚至有时觉得很绝望。 于是房遗爱和淑儿只好为公主准备行装。淑儿甚至为公主找到了一个接生婆,也一路上带着。 这一次出行很秘密。因为房家的任何人知道后都会反对高阳公主在这样的时刻进山的。 但是房遗直还是知道了。他火速赶往房遗爱的西院。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不要去了。不能让她这么任性。他说,一旦公主出了什么大事,皇帝要向你问罪的。你能说得清吗?皇帝知道什么,最后的罪名都是你的。相信我,我是真心为你好。 面对着房遗直的请求,房遗爱却很无奈。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数次劝过她,可是她说,倘我不让她进山,她当下就悬梁死给我看。我没有办法。我根本不可能阻拦她。 那山上就那么重要? 房遗直这句问话一出口,他就觉出是伤害了遗爱。他立刻满怀歉意地望着遗爱,他看见了房遗爱眼中的悲哀。 他们四目相对,心照不宜。 房遗直说,也难为你了,不过性命攸关,我再去劝劝她。 不,你不必去,她…… 我知道,她恨我,但我还是要去试试……是为了父亲。他老了。也许,也许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会听你的。房遗爱在房遗直的身后说。 房遗直闯进了高阳公主的院子。他看见了停在院墙外没来过这里了。他看见高阳挺着那硕大的肚子斜靠在她的床上。她不施粉黛,脸色难看,连嘴唇都是惨白的。高阳的那副样子,骤然使房遗直的心里非常难过。 你?高阳很惊诧。她坐了起来。她觉得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她知道自己恨他。她是应当恨他的。她恨他在她身上所做过的那一切。特别是最后的那一次。她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悔恨和恶心。高阳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她不想见到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令她羞愧的旧事。无论这个房遗直曾经怎样地想同她重修旧好,也无论是他怎样地关切他送给她首饰珠宝。哪怕他只要求把他们的关系恢复到友谊,甚至是只恢复到一般的亲戚的交往,高阳也绝不会给他这个面子。那不可能。她恨他。她连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她甚至愿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病了吗?房遗直脱口而出。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高阳公主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挪动着下床。她说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她用她的双手费力地托着她的肚子。 房遗直垂下头。他说,听说你要进山? 我进山怎么啦?我进山关你们什么事?我就是要进山。我现在就走,我的马车就在门口停着,我…… 我来只是想劝劝你,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你有什么权力来命令我? 你不要任性了。你年轻生子,又是第一胎,本来就很危险。不要因了一时的心性,而耽误了自己的性命。 你什么意思?诅咒我? 我哪里敢?我只是为你担心。太危险了。山高路远,一旦有了什么闪失,我们没办法对皇帝交待。 你倒是个大大的忠臣。难怪我父皇要坚持让你呆在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上呢。告诉你,我恨你!也恨他!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恨你的父亲,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糟蹋你自己。不要进山。我们是为你好。单单是马车在那山路上的颠簸,你都会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为了进山,我什么全都受得了。受不了的是呆在你们房家。这里令人窒息,像牢狱一样。难道想让我在你们这些虚伪的人当中憋死吗?难道你们连让我透透空气也不允许吗?难道这就是你们对我好吗?公主大声喊叫着。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铁青,身体在颤抖。 房遗直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去扶住那个周身颤抖的高阳。后来他说,就算是你不想考虑你自己的性命,也该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已经不是一个人。那孩子就要出生了。而且……而且你如果真爱山里的那个人的话,你也该保住你们母子的平安。他是定然希望能见到活着的你的,你千万不要拿着两条性命当儿戏。 你走吧房遗直。谁也不可能阻拦我。正是因为我深爱着那个山里的人,我才不顾一切地要进山。比起他来,比起我们之间的爱来,生命并不重要。孩子更不重要。我用不着你这么假惺惺地关心我。我愿意把我的生命怎样就怎样,我的生命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皇上,更不是属于你们房家的。淑儿,高阳公主大声喊着。 淑儿急匆匆地跑进来。 高阳问,驸马把他的人马准备好了吗?怎么这么慢?你去催催他,就说我要上路,我立刻就走。 淑儿应声跑去。高阳开始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 可你为遗爱想过吗?房遗直挡在了高阳的前面。 他? 你想过一旦你出了什么事,皇帝怪罪下来,那所有的罪名都将是遗爱的吗?皇帝怎么会知道你爱着那个山上的和尚,而遗爱却要为你的任性丢掉脑袋…… 高阳狠狠地扇了房遗直一个嘴巴。房遗直不再讲话。高阳公主绕过他。她的身体很笨重。她唯有扶住门框才能跨过那道高高的门坎。 ------------ 第二十六章 房遗直站在门后。他看着高阳公主那艰难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她是在想方设法地糟蹋她自己。她这是在找死。 高阳公主扶着门框。房遗直最后还是走过去扶住了她。他在高阳的耳边说,你就那么恨我?高阳甩开他。什么也没说。 她一个人笨重地向院墙外她的马车走去。她费力地钻了进去。 那马车便在早晨的阳光里上路了。 房遗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车队马群慢慢地远去,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像他当初离开高阳公主回老家处理田产时的心情。 即或是车夫再小心翼翼,马车在山路上还是不停地颠簸着。高阳觉得不单单是她的孩子,连她的心也仿佛要被颠出来了似的。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尽管终南山的山路两旁已是满目青绿,且鸟语花香,高阳公主还是觉得周身很不舒服。她说车子里很闷,她喘不过气来。尽管已经穿得很单薄了,但她还是浑身冒汗。淑儿一直不停地为她擦着汗,又不停地让她喝水,可她依然觉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总之坐在车子里很难受。于是她想起了房遗直说过就是山路的颠簸,你都受不了。她确实受不了了。但是她心里却恨恨地。她为不幸被房遗直而盲中感到愤怒。 她只能不停地让她的马车停下来。 她在车停下来的时候急促地喘息着。 公主没有对任何人说,事实上她已经觉出她的肚子在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 多么可怕。 她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她大口地喘气。她说这山上的空气不够用。她说车太颠簸了,想把她摔死。她还说我受不了了。天太热了。我知道我要死了。 淑儿说,那我们就回去吧。 不!高阳公主马上说,不,我非要上山不可!我宁可死在山上。 为什么要死呢?回去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知道,再晚我就见不到他了。让马车快点走吧。上天救我,辩机救我。 高阳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上缓缓地向山上行走着。直到深夜,他们一行人才赶到辩机的草庵前。 马车停在房前的空地上。这时候月明星稀,山中已变得十分凉爽,甚至有点冷。 大山中静极了。 沉睡中的辩机并不知道公主的到来。那草庵里黑蒙蒙的一片。 公主缓缓地走下马车。她要淑儿拿来铜镜,她想在月光下看看自己。但是她看不见。她扭转头问淑儿,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很难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太乱了? 淑儿说,不,你只是太累了。 淑儿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知道我现在很难看,但我还是要见他。 像往常一样。这仿佛成了规矩。每次公主的马车在辩机的草庵前停下后,房遗爱都不再专门下马向公主告别,便带着他的一行人马继续向山顶的行宫进发。 这一次依然如此。 只是淑儿留了下来。 马蹄声哒哒。踏碎山中的长夜。 公主站在山的空旷和山的寂静中。被夜风吹拂着,直到房遣爱他们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高阳公主突然觉出了什么。她觉得她被注视着。那注视使她身心激动。她知道那是谁。她扭转身。她看见了木房子前的那黑色的身影。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知道那是他。她认识他的身形。她认识他的影子。她甚至认得他的每一根汗毛。 她向那黑色的人影伸出手臂。 她期待着她心中的那种相见的场面和激情。 但是没有。 辩机缓缓地走过来。他觉得每一次与公主重逢,都会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这中间隔着佛家的功课。佛家的功课阻止他再与高阳公主这样的女人接近。所以他总是做不到主动伸出手臂将高阳紧紧地搂在胸前。太多的佛家的禁忌左右着他。他只是走近公主。他只是在被高阳抱紧的时候,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激情的到来。然后,在高阳的热情和高阳的抚爱之中,那激情果然穿越了功课穿越了禁忌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和意识之中。然后,他也才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他已经冷漠的手臂把高阳紧抱在怀中。当他终于也抱紧了高阳之后,一切开始复苏。他觉得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亢奋了起来。他抚摸她。他亲吻她。他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顾一切地。 公主被抱得越来越紧。 公主几乎被窒息。 公主在全身心地投入着这至爱之时,骤然地,她觉出了腹中的那个小东西在奋力地踢打着她。她想一定是他被挤疼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甚至满怀了一种幸福。但是她顾不上她这个未出世的宝贝了。因为她是同辩机在一起。然而转瞬之间,那踢打变成了一种疼痛。那不再是一种隐隐的疼痛。那疼痛是撕心裂肺的。 公主低声喊叫起来。 辩机只觉得胸前的这个柔弱的女人正在瘫软下去。她越来越沉重地挂在辩机的脖子上。她几乎是绝望地呻吟着。她说我疼,太疼了。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惨白。那惨白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高阳被搀扶进辩机的木房子里。 她躺在了辩机的那铺着干草的木床上。清清的草香。高阳公主一起一伏的高高隆起的肚子。 慢慢地,那疼痛终于消失了。 高阳公主紧抓住坐在一旁的辩机的手。 她把辩机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她说现在好了。终于一切都平静了。终于我们又在一起了。从此我什么都不再害怕。 他们很宁静地在一起。没有欲望。月光照在林间。远远近近是野狼的嚎叫。 公主说,这地方真好。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野狼的嚎叫使我安静。还记得咱们的第一个夜晚吗? 辩机凝视着高阳的眼睛。他突然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儿?高阳猛地坐了起来。 我要到长安城外金城坊的会昌寺去做沙门。我到城里之后,我们怕是就不能这样了。记住我爱你。离不开你。我知道你也爱我离不开我。但我们只能分手了。我们的这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知道,我还有我的理想我的志愿我的未来…… 高阳公主又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说,原来你是要进城,那我就放心了。 但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要什么结果呢?我们现在这样彼此相爱地呆在一起不就是结果吗?别说那些。我不想听你说那些。不想听你的想法你的理想你的未来。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不顾一切地想见到你。孩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生下来。我很怕。他们都劝我不要进山。说这时候进山对我来说太危险。但是我就是要来。要见到你。我不管危险不危险。只要能最后见到你,能和你和这山林和这夜晚在一起,我就是死了也无悔。来吧,坐到我身边来。就坐在我身边守着我。答应我今生今世永远不离开我。让我抓紧你的手。让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还有,那蓝色的眼睛…… 高阳公主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她一直紧紧地攥着辩机的手。只要辩机一动,她就会被惊醒,就会说,别离开我。 长夜漫漫。 辩机看着熟睡中的公主。这个苍白的女人尽管憔悴,但依然是年轻的美丽的。辩机看着高阳时内心充满了柔情。辩机想,公主如此憔悴全是因为她正在为他孕育着孩子,正在为他而受苦。辩机这样想着,就更是不忍拒绝高阳的一片真爱。 辩机轻轻地亲吻着高阳公主的脸颊。 在美丽的夏夜。 公主醒了。她知道在亲吻着她的是她在世间最珍爱的那个男人。于是她便也冲动起来,她把辩机拉到了她的身上。 那所有的激情。 公主不懂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有这样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太可怕了。高阳不顾一切,她只想要她探爱的这个男人。 可是…… 不,不要管。我要你,我只要你…… 高阳公主喘息着。她觉得身体里又如当初一般充满了欲望。仿佛她体内并不存在着另一个生命。此刻那另一个生命已不再重要。高阳并不认识他。她只是每时每刻感觉着他。而现在,他仿佛已不存在。眼前唯有辩机。辩机才是最最至高无上的。 在喘息和扭动中,高阳身上的衣服无声地飘落床下。 ------------ 第二十七章 在夜色中。高阳就把一个孕妇的那赤裸的变异的身体骤然间暴露在辩机的眼前,暴露在木房子中那柔和的月光下。像流泻的山泉一样。 也许就是这变异的形体这串满的沉甸甸的乳房这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刺激了辩机。他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她,亲吻她。他也喘息着。他隐隐地觉出身下有什么在阻碍着他,甚至在拼力地踢他,想把他赶走,赶下去。但是他不管。他什么都不管。 高阳公主仿佛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伸出了她冰凉的手臂。那手臂在颤抖着。她低声喊叫着。她高声喘息着。她用颤抖的甚至是绝望的声音对辩机说,别管他……对,什么也别管…… 那么艰难。在近乎绝望的疼痛中。但是终于。 在辩机终于满足终于大汗淋漓终于精疲力竭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了高阳那一声十分惨烈的喊叫。 那喊叫声仿佛不是从高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仿佛是发自山上林中的兽群,然后又沉入了天籁。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有灰白的晨光照进来,辩机看见了正有鲜红的血从高阳的身下殷殷地流出来。 高阳公主的手脚冰凉。她的手抓紧了被子。她的牙齿紧咬着木床边上的那些草根。她的眼泪与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洇湿了她凌乱的黑发。 已经六神无主的辩机赶紧去叫淑儿。淑儿焦虑地说,怕是要生了。怎么办?二公子还在山上。 辩机说,赶紧派人到山上去找二公子,可公主怎么办,她…… 我特意带了个接生婆,就住在山下不远的林子里,我这就去接她。 淑儿,淑儿你进来。是公主? 这时候高阳已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勉强穿上了她那件肥大的衣服。 在阵痛的间歇中高阳显得很镇静。她说,淑儿,谁也不必去找,赶快备车我们回去。 怎么能回去呢?淑儿急了,甚至对公主瞪起了眼睛。不能走,你会把孩子生在半道儿上的。 淑儿你听我的,我们走。 为什么? 我就是要走,我不想把孩子生在这山里。 高阳说着站了起来。她让淑儿帮她系好衣服。她任那鲜血不停地流下来流下来。 高阳的脸色苍白。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她心里的那种恐惧是谁也不会知道的。因为她爱辩机。所以她不愿把孩子生在辩机的面前。她不敢肯定,她怕那孩子不是辩机的。 此刻的辩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一个这样的女人。他给她擦汗。他扶着她。高阳紧抓着辩机的手。她抬起头对着他费力地微笑,她说你不用怕,没有什么。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受尽了折磨。这会儿好多了。能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高阳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今生今世,我只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生过这孩子,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立刻上山来看你。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上山……公主还没有说完,那阵痛便又到来了。 疼啊。快抱紧我,快…… 辩机紧紧地抱住了公主。任她在他的怀中大声地嘶叫着,挣扎着。公主的凌乱的头发在空中不停地飘荡。 我要死了。太疼了。亲爱的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那疼痛就像是一排一排涌上来的诲浪。那海浪正在把高阳淹没。 辩机和淑儿看着高阳那让人撕心裂肺的样子,都止不住流下了苦痛的眼泪。 想不到一个长在深宫娇生惯养的女人竟要在这荒僻的山林中经历如此的苦难。 当疼痛终于过去,淑儿便赶紧把公主扶上了马车。 辩机同车上的公主告别。他使劲抓着公主从车窗里伸出的那冷汗淋漓的手。马车启动了。他不得不放开这位承载着他一半生命的女人。 马车一直坚定地向前走着,颠簸着将那惨烈的疼痛带走。那是高阳公主的意志。 辩机站在他山中的木屋前。他流着眼泪。他站在那里竟也如房遗直送走公主时那般,他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升腾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如若真的那样,他发誓将毕生为公主祈祷,在祈祷中超度她美丽而年轻的亡灵。 几个时辰以后,高阳公主的儿子在终南山下的草丛中出生了。 淑儿找到了那个住在山脚下的接生婆。在如此的折磨下,竟然母子平安。 高阳公主躺在大自然的绿色之中,沐浴着山中的太阳,她终于听到了她儿子的第一声啼哭。疼痛是突然间终止的。小东西降临人世。当孩子刚刚离开她的身体,高阳就拼力坐了起来。她看见了那个血淋淋的婴儿,看见了他在热烈的阳光下眯起的那双眼睛,看见了那眼睛中闪过的那一抹幽幽的蓝…… 高阳公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那颗一直焦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她欣慰极了。是辩机的儿子。终于是辩机的儿子。这是上天的赐与。她的爱和她的宝贝。此时此刻,一切的恐惧,一切的疼痛,一切的苦难,都消融已尽,离她远去了。 公主疲惫不堪地躺在绿色的草丛中。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上满是被咬破的紫魔,但幸福的光却闪耀在她的脸上。 太阳很炎热地照射着。这时候,从山上赶来的房遗爱一行人匆匆驶来。 房遗爱见到公主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她们没有让他看公主刚刚生下的儿子。但凭着直觉,房遗爱就知道那儿子定然不是他的。但无论怎样,也只能是他的儿子,因为只有他才能是那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想到这里,房遗爱好受多了。他对着草丛中的公主送上慰问的微笑。他说,你受苦了。咱们回家吧。 仅仅十天之后。高阳再不能等待了。她怀着急迫。她觉得儿子不再重要。她把他交给了乳母。她便在那个晚上秘密地离开了家。这一次她甚至连房遗爱也没有通告。她太急迫了。她不能控制自己。她没有办法。她只想尽快见到山中的辩机。 高阳的身体还很虚弱。毕竟生下孩子才刚刚十天。她依然很苍白。没有血色。在历尽折磨之后,她的血流尽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她属于辩机。辩机是支撑她的一切。尽管她依然苍白虚弱,尽管她的腰还在疼血还在流,但比起进山去见辩机,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去见辩机使高阳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烈火。 她披着一件深棕色的斗篷。那斗篷把她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 她的马车星夜秘密驶出寂静的长安城。 没有人注意这辆马车。这是一架皇家的车辇。 高阳只带着淑儿、车夫和几个贴身的奴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这是她不顾一切去做的唯一值得去做的一件事。 她想念那个男人。全身心地想念他。他是任何的一切所无法取代的。很清爽的夏夜。 ------------ 第二十八章 马车在山路上行驶得很快,像是在追赶着什么。 山上的夜黑压压一片。一片一片的黑色的森林向后飞快地掠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星月。静寂。马蹄声急迫地交替地响着。还有山石间那看不见的淙淙的流水。高阳躺在她的马车里无法入睡。颠簸着摇晃看。高阳想,在她的和辩机的身体之间,再没有那温馨的阻隔了。他们的儿子终于已离她的身体而去,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生命。而她便也回到了她的自己回到了她的单纯。她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同辩机在一起了。在那干草的清新的气味中。一切都恢复到那个摄人心魄的美妙的当初。高阳想,多么好。这一切多么好。这山中多么好。这夜晚多么好。 远远近近的野狼的嚎叫。山路那么长。 高阳渴盼着能见到辩机的那一刻。那唯一的时辰。她想她应当知道那是个怎样的时辰。她恨山路太长夜晚太长。然后,当那个清晨,当太阳终于升起。那辆皇家的马车终于又来到了山中的那圆形的草屋前。 一切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令高阳心潮起伏。那圆形的房子对高阳来说简直就是一座神圣的殿堂。 高阳迫不及待。她急切地跳下马车。她跳下来的时候那马车甚至还没有停稳。她跑着。向着她的圣殿。那是她的一切。她的深棕色的斗篷被丢在了山中早晨的阳光下。她的裙裾上沽满了山中清晨的露水。 那青翠的沾满了山中晨露的草地。 她在那草地上跑着。她恢复了青春,她依然是那个内心充满了青春生机和爱意的女孩。 那是种神圣的心境。高阳内心的光泽向她身体的外部浸润着。她因为奔跑苍白的脸变得红润。在这个早晨,高阳奔向那投进辩机怀抱的唯一神圣的瞬间。 她提着裙子。 她跑上那木的台阶。 她想停下来,想让她的心别跳得那么快,想整理一下她散乱的头发,想使自己平静,想……但是她停不下来。 她停不下来。 她冲进了房间。 她急切地呼唤着,辩机,辩机,我来了,你想到我会来吗?想你,太想了…… 高阳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空空的房子中央。 房子里空无一人。 高阳不知道该把她那满心的期待投向哪儿。 辩机,你在哪儿? 所有的桌椅上都落满了灰尘。 那铺着干草的木床上空空如也。那个男人呢?那个她昼思夜想终日渴盼的男人呢? 像丢失了万贯家财。 像破碎一场空空的梦。 辩机呢?辩机呢?高阳自言自语。她绝望地在那个落满了尘埃的木房子中转来转去。每一个角落。屋前房后。她只愿重新沉人那美妙的梦中。 那个梦。那个念想。 人去屋空。陷入一片绝望的高阳,坐在那木楼梯上高声地哭了起来。 她的周身是汗水,满心是悲饬。林间是歌一般的清晨的鸟鸣。 高阳突然站了起来。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在那一声一声的鸟鸣中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遥远的。隐隐约约的。飘散在山中的晨雾中。 那是钟声。是会昌寺的钟声。 她怎么会就忘了呢?她依稀记起辩机曾对她说起过那会昌寺。他要去那会昌寺做沙门。她怎么会就忘了呢? 高阳跑回她的马车。 马车又重新奔驰起来。依然是以最快的速度。下山。高阳没有回家。在第二个星夜到来之前,她终于赶到了长安郊外的那佛家的寺院。 会昌寺。她的辩机的所在。 那时已是黄昏。黄昏将尽的时刻。 会昌寺的红色的院墙内传来了晚祷的钟声。那是高阳的缘分。 在看着高阳公主那撕心裂肺的惨痛之后,辩机断然决心要离开这终南山了。他看清了他的迷乱,也看清了这迷乱给谁都不能带来好处。没有前途。无非是越来越多的尘世的惨痛。 为了解脱。解脱高阳公主也解脱他自己,还有,为了拯救那颗有悖矢志佛学初衷的迷乱的心。 几天后,辩机便打点行装,离开了他终日修身养性、苦研佛经的草庵。他离开时对这里的一切怀着无限的依恋。除了同高阳公主的一段插曲,辩机知道他在这山中的修炼已带给他多大的财富。隐居的几年中,辩机以他天生的悟性,对诸多佛门学识有了深厚的修养,已成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硕学之土,颇受长安佛教界的重视。就连已年过半百的南山律宗开山鼻祖的道宜和尚这位佛界公认的大学者,也对辩机的才学异常钦佩。每每赞叹不已,深觉后生可畏,认为年轻的辩机是佛界的一位稀世俊才,其辉煌未来不可估量。 佛界的认可使辩机终是不能够断绝他要在佛界有所建树的梦想。他也雄心勃勃,终日期待着能在佛门之内一步一步地升迁,成为真正的高僧,成为一代宗师。他所要攀登的是他的宗教他的信仰,那是他毕生所要追寻的生命的本质和境界。 然而他唯一不能挣脱的,是高阳公主那个尘世的女人为他编织的那张爱的情网。多么可怕。就连此刻告别这山中的草庵,他最最留恋的竟还是铺满了清香干草的那张床。那是尘缘。是他唯一的不净。辩机为此而苦恼不堪。其实他已经有一千次一万次的决心。他已无数次决意与公主断绝。但是,只要那美丽的女人一来到这山中,那所有的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心灵的长城便会顷刻瓦解。那么不堪一击。那所有的决心和誓言就会像残垣断壁那样哗啦哗啦地倒塌。他无法抵御。于是,他本来清净的心一下子污杂了起来。他恨自己。何况,后来高阳公主又怀了他的孩子。那孩子如纽带般将他同高阳更紧地纠缠在一起。他更是无法挣脱。他想他即或是最终能够做到拒绝了公主,他也永远无法在心理上拒绝他的儿子,那是他的骨肉。何况,他又是断然拒绝不了公主的。单单是公主带着她即将分娩的身孕,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跑到山中来看他的那不惜生命的挚爱,便足以使辩机终生感动。那是超越了一切的。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那是那么有力量那么有穿透力那么震撼人心那么足以动摇一切宗教信仰的一种生命的情感。对此辩机的一切拒绝都只能是变成一种徒劳。 然而这爱又能带来什么呢? 正因为不能带来什么,所以辩机才毅然不辞而别,在得知了公主母子平安的消息后毅然离开终南山。 他走进了会昌寺。 他想这里多么清静。 他想早晚的钟声会提示他警醒他。 他想他来到这里便一定能断了那尘世的念想了。这里有佛法高筑的围墙。这里不能同高阳会面。这里没有那张铺着干草的木床。这里终日的香火会使他时时面对众多佛教徒虞诚的眼睛。 他想他会痛改前非。 他想他会变得洁净。 然而,就在他日异变得洁净的时刻,在那个傍晚,有小和尚说,门外有一位妇人求见沙门辩机。 辩机快要疯了。 他说他不见。 会昌寺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在那个星夜。而关在门外的是一个同样快要疯了的女人。 他怎么可以不见我? 又是整整的一夜。那辆马车始终停在会昌寺的门外。 高阳等待着。 彻夜。 直到会昌寺的晨钟响起。伴随着钟声,会昌寺紧闭的大门打开…… 马车中的那位年轻美貌的女人走进来。她脸色苍白,不施粉黛,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和悲哀。她缓缓地走进来。她想迟早这大门会打开的。她等。她哪怕等上一辈子。她就是要见到那个她想见到的人。 她像信徒一般烧香拜佛。她做着那一切的时候觉得很亲切,因为那是辩机的信仰。 她烧了一炷又一炷香。 她在烧香的时候继续等待着。 慢慢地,来此求菩萨保佑的信男善女们越来越多。 高阳被淹没在信徒中。她在被淹没时依然等着。 终于在香烟缭绕之中高阳看见了那个已被剃度的辩机披着黄色的袈裟朝大殿走来。高阳见到如此形象的辩机不寒而栗。她很害怕。她觉得那袈裟使她心冷齿寒。那袈裟正在拒她于千里之外。 高阳并没有被淹没。辩机在走进大殿的时候突然觉出有如刺的目光在扎他。 他抬起头,立刻在众多的信徒中看到了高阳。他是透过那袅袅的香烟看到那美艳而又苍白的女人的。那女人立刻使他怦然心动。 是她吗?他们分开才仅仅十天。那惨烈的疼痛那绝望的喊叫至今依然存留在辩机的心中。仅仅十天。她刚刚生过孩子的身体还那么虚弱。她怎么能?她简直是疯了。 ------------ 第二十九章 他们透过香烟四目相视。辩机的身边是众多寺院的和尚,而高阳的身边是各种虔诚的信徒。 唯有他们。他们相视是因为他们曾有过相连。还不仅仅是肉体的。 佛事不曾开始,辩机便托故匆匆逃离了大殿,逃离了那女人殷切而又满怀悲戚的目光。 辩机在怦怦的心跳之中回到了后院他自己的房间。 他面壁。他求佛保佑他能断了这尘世的念想。他不要见高阳。他躲进这会昌寺就是为了不再见高阳。他本来以为他们是不会相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阳依然会来并且如此执著。 辩机为他的正在开始的洁净祈祷着。 他对又前来通报的小和尚说,不见,我谁也不见。 他面壁。他拼命地读经。 他怎么能不见我?两天两夜。我一直没合眼。我上山去找他。又在寺外等待。他怎么能不见我? 高阳推开小和尚闯了进来。 她是谁?她是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女儿,她还是历尽了磨难的女人,她有进来的权利。 高阳闯了进来。 她进来后就闩上了房门。 她走过去站在面壁的辩机身后。她把她的两只冰凉的手放在辩机的肩膀上。然后,她哭了。她说,你怎么能说出不见我呢?你的心怎么会那么狠?我在大门外整整等了你一夜。而这之前我上了山。你能知道我在山上见不到你时那绝望的心情吗?你以为你搬到这会昌寺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知道我是怎样满怀着欣喜上山的吗?我想见到你。我一天也等不及了。我想告诉你我们的儿子是怎样地像你,想告诉你他也有一双和你一样的蓝色的眼睛。可是你在哪儿?你让我满怀的希望落空。山上山下,马不停蹄。来到这会昌寺,听着寺院的晚钟我苦苦等待,而馋又把我关在了门外。你就真的忍心永远不要我,永远不要你的儿子吗?你就真的要断了这份情缘吗?你为什么避开我?为什么逃走?你怕我什么?怕我辱没了你的名声?怕我耽误了你的飞黄腾达?还怕我什么?怕我是当朝皇帝的女儿,是堂堂宰相的儿媳,又是别人的妻子?辩机,别离开我。我自从嫁给房遗爱,便已心如死灰。但却没想到在我绝望的那些日子里我竟在山林中遇到了你。我想我从皇室下嫁到房家,其实就是为了能遇到你。然后我爱你。那么深爱。我们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紧接着便是怀了你的儿子的那种种痛苦。那儿子是你的,而我却是房家二公子的女人。这是怎样地大逆不道。可是我不怕。我宁可大逆不道,因为我爱你。为了这爱我宁可去死。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到山中去向你告别,那是怎样的苦痛你知道吗?但是我快乐我幸福。为此我甘愿承受这一切。我是死过的人了。但上天赐给我和我们的儿子平安。然而你却逃走了。躲着。不见我们。把我们丢在那没有亲人也没有温暖的房家……不,别这样,辩机你转过头来…… 公主跪了下来。 她从身后抱住了辩机。 她轻轻地解开辩机身上的袈裟。她说,脱下来,这袈裟看上去太可怕了。它盖住了你的血肉之躯。那躯体原本是属于我的。来吧,让我们脱下它。让它离我们远远的。辩机你听我说,我并不想剥夺你的信仰和追求,我知道那是你生命中的几乎全部。我只要我的爱,那么微薄的一点点爱,心灵中那么小的一点空间。把它给我吧,让我们…… 不!辩机扭转身。他紧紧地抓着高阳的肩膀。他摇晃着她。他低声吼着,不,你听到吗,我说不!懂我的意思吗?这里已不是终南山。你听得到门外的那些祈祷声吗?这里…… 这里怎么啦?难道你来到这里就能割断对我的想念吗?难道这寺院高高的围墙就能阻挡你对我身体的渴望吗?想一想咱们山上的小屋吧。想一想那铺满了枯草的木床吧。想想那些个夜晚吧。来吧,好吗?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在这里,这么贴近你。别去管门外那些诵经的人们。我已经把你的木门闩住了。谁也进不来,自然谁也看不到我们…… 但佛是看得到的。他此刻就在我的心中。辩机挣扎着。 不,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是虚幻的,而我们才是真实的。来,抬起你的手臂放到我这儿来。别去管佛。他在天上。而我们是人,我们在地上。这时候,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人疼了。父皇也不再疼爱我。唯有你,唯有你是我的亲人。别再拒绝我了。你看,我已经摸到了,你的强烈的欲望。来吧,让我们来。我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渴望着你。我爱你,我爱你…… 高阳公主昏了过去。她倒在了面壁的辩机怀中。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坐着马车来到会昌寺烧香磕头。她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来。然后虔诚地跪在大殿里。她会闭着眼睛在那里长跪不起。直到信徒们纷纷离去。然后,会昌寺朱红色的大门关闭。晚钟响起。如歌般回环。那妇人被暗夜吞噬。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深夜。也许是黎明。 辩机最终无力抵抗。 当那朱红色的大门关闭的时候,也就将一切道德与崇高关在了门外。而留在会昌寺里面的,是无尽的欲望,是难以抵挡的身体的缠绕。那是种纯粹的洁净。唯有欲望和缠绕。那也是一种信仰。 只有当每天清晨,当钟声响起,当那朱红色的大门开启的时候,会昌寺才又恢复出它宗教的本真。而只有当虔诚的信徒们跪拜在大殿的佛像前,辩机也才又披上那一袭虚伪的袈裟,恢复他佛门僧人的道貌岸然。 这现状谁也不能改变。当事人已完全身不由己。 这样五六年过去。 五六年的岁月中,他们始终坚持着这无奈的缠绕。 高阳公主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仍是辩机功德圆满的成果。 到了贞观十九年初,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件轰动整个京都的新闻。十七年前为探求佛教真谛离开长安前往西域的唐三藏玄奘,在这一年的正月里,历尽艰辛返回了长安。唐僧玄奘不远万里,跨越千山万水,沿途走访了一百多个国家,最后终于到达了佛教的发源地天竺国,并在天竺国的那兰陀大学之内,讨得了佛教的真传。悠悠十几年过去,满怀着普救众生信念的玄奘,不想再云游四方了。他要把那些佛教的经典带回大唐王朝,以供祖国更多的民众信奉。 当时的长安,佛教已开始深入民心,因此唐玄奘的归来,便立刻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唐僧返回的那天,长安的市民冒着严寒,纷纷走上街头,争先恐后地一睹高僧的风采。 其时唐太宗李世民正在筹集兵马,准备亲征高句丽,以完成他一代君王的英雄梦想。得知玄奘返唐,他竟也极想会见玄奘,以图了解西域诸国的情形,甚至构想西征扩大唐帝国的疆域。 贞观十九年正月八日,唐玄奘获准在长安城的朱雀门南,向大众展示他从西域诸国带回的各种物品,并宣示佛家法义。 正月二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召见唐玄奘,对他的西域之行钦佩不已。唐太宗面对如此坚韧执著、才学出众的高僧,感慨万千。他对玄奘婉言相劝,希望他能断然还俗,在朝廷之中做一名高官,帮助太宗处理西域方面的诸多政务,为日后征战西域打下基础。而自幼遁人空门,历尽艰辛,且已被佛家法义千锤百炼的唐僧,怎么可能离弃他早已深入骨髓的信仰呢?于是唐僧谢绝了唐太宗,并恳求皇上能允许他尽余生之力来翻译他从天竺国带回的那些佛学经典。 其实,一向以道家李耳为祖先的唐太宗李世民一直对佛教不感兴趣。而唐皇室信奉的,也一直是道教的哲学。唐太宗之所以召见玄奘法师,是因为他对西域的疆土感兴趣,对玄奘西域的经历和见闻感兴趣。他不能理解唐玄奘何以要为佛教献出毕生。但玄奘的执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他。他进而认定,一种宗教之所以引得这么多精英不惜生命地去追寻,这宗教必是有它的力量和魅力。于是,唐太宗在被感动和感悟之中,欣然敕许玄奘组织班子译经。并将太宗为纪念亡母太穆皇后窦氏在长安建立的弘福寺,批准为译经的场所。 唐太宗的这一敕许,无疑给了唐玄奘极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朝廷对佛教的某种首肯和弘扬。有了皇上的许诺,这译经就不再单单是玄奘个人的行为,而是成为了朝廷的事情、国家的事情。不仅所需费用一律由朝廷筹措,就是那些德高望重、才学兼优的译经高僧,也将由朝廷统一征召。然而唐太宗作出这一敕许的决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要求玄奘首先为他撰写一部关于西域见闻的著作。唐太宗并不是真的想读那种种新奇的域外故事,而是希望在向四扩充大唐的版图之前,能对西域那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就是后来由唐玄奘讲述、由辩机代笔撰写的那部被载入了史册的《大唐西域》。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原本是玄奘的事情,或仅只是佛教的事情,后来竟也成了辩机的事情,而高阳公主居然也被牵涉其中。 皇上的洪恩敕许加之玄奘的急切,使译经的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到了这年六月,参与此事的全体人员便已进驻弘福寺,译经正式开始。此次译述弘扬佛教经典事关重大,于是玄奘特别选择了九名全国最优秀的、也是知识才学兼备的僧人从事译著,历史上称他们为缀文大德九人。他们中最著名的是,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宜,简州福聚寺沙门靖迈,豳州昭仁寺沙门慧立,还有,长安会昌寺沙门辩机。 多么可怕。长安。会昌寺。沙门。辩机…… ------------ 第三十章 被朝廷和大名鼎鼎的法师招募译经,应当说对于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和尚来说都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对于沙门辩机应当也是如此。这是千载难逢的,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多少年来潜心佛学,其实所求的就是能有同真传经典亲近的这一天。然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当他就要皈依玄奘大师的门下,就要搬进弘福寺的掸院去从事一项全新工作的时候…… 他怎么了? 就在这梦想成真的时刻,他怎么了? 辩机他突然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离得开这清幽而又温馨的会昌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割舍得掉这从黄昏到夜晚的缱绻之情。他更不知道与他心心相印、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能接受他这事业的美梦。他唯有知道,倘他有一天真的离开了会昌寺,也就等于是真正割断了他尘世的念想;倘他有一天真的跨人了弘福寺的伽蓝,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舍弃了他深深爱着的他离不开的那个女人。 他能再也不见到她吗? 再也见不到高阳公主的那思绪使他痛苦万分。 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痛苦,是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生命的痛苦,那痛苦是别人无法体验也是别人所无法慰藉的。 令人恐惧的痛苦。 竟是这样的一种被撕扯着的感觉,很疼痛的,滴着血的。 所以辩机不能够裁决他是不是要去弘福寺。 那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想,他把这决定的权力交给高阳。他要让高阳来决定他的未来,他的命运。 然后他等待。等待着那个迟迟到来的黄昏。 黄昏终于抵达。 当黄昏终于抵达的时候,天突然阴暗了下来,并开始飘起蒙蒙的雾霭一般的小雨。会昌寺的晚钟响起。因为天下起小雨,宁静的寺院里人很稀少。 细雨冲刷着寺院内石板铺成的小路。冲刷着发出凄凄迷迷的声响。 辩机在殿堂前的回廊上徘徊着。宽大的房檐伸展,遮盖着细雨的凄切和寒冷。辩机很焦灼。他尽管踱来踱去的脚步很缓慢,但是他确实很焦灼。是空的。没有底。他等待着。他想他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的手上。在菩萨那儿。后来又在高阳那儿。连寺院的晚钟都撞响了,但公主却没有来。辩机想高阳也许不会来了。他为公主在这个细雨的黄昏不来而感到有点失望。然而他内心深处充满了绝望。 他译经的伟业和他的高阳及孩子,这所有的,无论什么他都不愿失去。他失去其中的任何一样都会悲痛欲绝。但是,命运能使他好事成双吗? 雨被黄昏渐起的晚风吹着。 雨丝很轻,被风吹着向四处飘散。 辩机只好让小和尚去关闭那会昌寺的大门,他想今晚公主肯定是不会再来了。 然而就在那两扇朱红大门就要闭合的时刻,那个穿着深色长裙的贵妇人便在细雨中翩然而至。 她的那辆马车就停在门外。 透过蒙蒙的雨丝。她在那蒙蒙之中显得更加美丽和动人。 辩机披着黄色的袈裟站在回廊上。他透过浓密的雨丝看着正缓缓向他走来的公主。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辩机无法解释他心中的这个永远的疑惑。 会昌寺朱红色的大门在高阳公主的身后关闭了。关住了会昌寺夜晚的那万种风情。 公主远远地看见了正等在雨那边的辩机。辩机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巨大的大雄宝殿前,竟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高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像受了什么重物的挤压。眼前的这一幅图景使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法力无边”的庄严、冷酷,和惨无人道。 高阳并没有急匆匆地奔向辩机。 她依然照每次进香的先例,先是燃上一炷香,然后跪拜,然后磕头,祈求佛祖的保佑。她与回廊中的辩机擦肩而过。但是她没有理他。她穿过他去敬奉他的佛。她很平静很娴熟地做着那些佛事。她心中安宁毫无怨恨,她认为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她为此已经很感谢佛了。她是那么虔诚。 辩机甚至不懂她何以会那么虔诚。 然后她从那巨大的佛像前缓缓地站起来。高阳想,在佛像前她此刻也一定如辩机般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然后她穿过那渺小穿过那微不足道缓缓地走向辩机。她抬起头。她看见了辩机那双已经变得有些黯淡的蓝色的眼睛。她想那是因为岁月的磨蚀。他们四日相视,却默默无语。但高阳心中却有电流穿过。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预感。有时候,在美丽的黄昏里,他们会在会昌寺宁静的院落里散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似乎已并不急于跨进辩机的寝室。今天也是如此。今天他们也很想在这蒙蒙的雨中在会昌寺的威严与凄冷中散散步。他们不谋而合。辩机刚刚一转身,高阳公主便跟了上去。 这是他们多年相濡以沫的默契。 他们缓缓地走着。 在雨中。 他们不讲话。 他们这样走着。看尽了黄昏,直到沉沉的黑夜降临。 有时候,辩机会偶尔问起他们的孩子。他只是从佛心出发,所以他问起他的孩子就像是问起这人世间所有的孩子。辩机从未见过他的两个儿子。他也许心里也很想见到他们,但是他却从来不许高阳把他们带到寺院中来。罪孽深重,让佛惩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辩机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总是这么说。 而今天辩机却突然说,他是多想见见儿子们。他还说,他会在心里永远爱着他们。 他们缓缓地走。 雨依然凄迷。凄迷着伤感。 辩机又说,我们在一起也有八九年了吧。有了这八九年,有了你,我便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高阳公主停了下来。她惊异地看着辩机。你怎么啦?怎么净说些这样的话? 不,没怎么。辩机解释说,他只是随便说说。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确在这样想。他想让高阳知道他的心。 你的心?高阳走过去拦住了辩机。她说,说吧,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了。别瞒着我。我害怕。 高阳拦住辩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辩机无法躲避那凄婉的审视。他迟疑着。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他还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逃离这个女人,也没有勇气接受这个女人的绝望与悲哀。 他们继续缓缓地走。 雨不停。 然后高阳公主说,她觉得有些冷了。 最后他们终于回到辩机的那个简陋的小屋。屋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窄窄的木床。 油灯亮着。幽暗的火光跳跃着。小小的房间里因高阳的到来而顿时变得温暖。高阳公主身上散发着的那馨香飘溢在辩机简陋的房间里,那是种高阳和辩机都十分熟悉的氛围。 八九年过去,高阳公主已经出落成一个真正的美妇人。在辩机的眼中,她甚至比他当年在草庵中与她初见时还要动人。她的身体更加丰满,她的性格也变得平和。而最美的是她在渴盼肘所呈现出的那完美而优雅的姿态。那么轻柔的,那么令人心醉神迷。 辩机怎么能够抗拒?怎么愿意抗拒? 这一次,等到他们终于完成了喘息和呻吟,完成了撞击和接纳,辩机说,你决定吧。辩机鼓足了勇气,对那女人说,你决定吧,我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生与死都握在你的手中。我爱你,听你的…… 辩机永远不敢在乎静地面对高阳的时候,说出定然会使她伤心绝望的那关于未来的选择。他知道那未来的生活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将是致命的。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开场白”时,他的周身都在颤抖。 起伏不定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高阳流出了眼泪。 那是预感。 黄昏时高阳走进会昌寺当她在大雄宝殿前看见了那个渺小的孤零零的辩机时,那预感就存在了。 一切被证实着。 高阳坐了起来。那么窄小的一张床。那平滑细腻而又美丽动人的身体就那样骤然之间照亮了暗夜。 高阳说,你说吧,我知道会有事情就要发生了。你说吧,是不是你要离开我?那么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因为那个玄奘回来了?是不是你的才华学识太超凡了?是不是你太献身于你的宗教了?是不是你讨厌我了嫌弃我了?你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高阳公主哭着。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不准辩机靠近她。 ------------ 第三十一章 辩机说,我舍不下你。但我想去译经,去接近那佛学的真谛。去译经对我来说也至关重要,这是我一生所渴求的理想,这是尘俗之人所无法理解的。 可你难道不是俗人吗?你不是俗人又怎么可能和我这样在一起? 不,不,这不一样。我是千方百计要挣脱这些的。高阳,你要帮助我。你想想,倘我真如你所希望的还俗为尘世之人,那我的生命中还有什么呢?或者我们维持现状。为了床第之欢我拒绝这次机会,那我毕生都将消磨在这小小的会昌寺内。不,那不是我的志向。我是有着大抱负的人,我不能甘于这等平庸,我不能断送我的前程…… 辩机,辩机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我平庸吗?你是说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是我在阻碍你实现你宏伟的抱负吗? 不,不,我不是在说你。我是说我们。是说我,我自己。我已经考虑再三。我们没有前途。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也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毁着我自己了。既然是我自幼献身于佛门的决心已定,我便不愿再放弃。我们需要作一个决断。我们必须作一个决断。我们只能忍痛割爱,没有别的选择,这是迟早的,迟早我们要分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们不能一辈子这样。常言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来决断吧,你…… 高阳公主缓缓地下床,缓缓地开始穿戴。 然后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那夜的雨。她说,还要我来作什么决断呢?其实你的决心已定。 不,不是这样的。辩机从身后抱住了高阳。他深情地吻着她的脖颈。辩机说,当然是由你来决定。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的这深刻的矛盾,只是想告诉你这两难定夺的痛苦。我希望你能帮助我,能帮助我作一个最后的选择。 高阳扭转身。 她已泪流满面。 她说,你如果去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不会了。 那么,你还会想念我,想念孩子们吗? 是的,我会永远想念你们。 只是,你已经不再爱我…… 不,我会永远永远爱你的,只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爱,去惦念,去祈祷…… 辩机你不要再解释了。其实这抉择已经有了。你知道我是不会耽误你的前程的。我总是服从你,跟随你,从终南山到这会昌寺。你在哪儿我就跟着你到哪儿。然而,我知道你倘搬到弘福寺就不一样了。像你说的,你到了译经的佃蓝院中,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甚至都不能见到你。你想过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可怕难熬的日子吗?没有你,没有你的声音,没有你的抚爱,也再不能看见你的蓝眼睛。那是种怎样的生活,你想过吗?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这尘世中,而你却终日苦守着你的佛经。这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你那佛经就那么重要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不,着她的脖颈。辩机说,当然是由你来决定。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的这深刻的矛盾,只是想告诉你这两难定夺的痛苦。我希望你能帮助我,能帮助我作一个最后的选择。 高阳扭转身。 她已泪流满面。 她说,你如果去了,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不会了。 那么,你还会想念我,想念孩子们吗? 是的,我会永远想念你们。 只是,你已经不再爱我…… 不,我会永远永远爱你的,只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爱,去惦念,去祈祷…… 辩机你不要再解释了。其实这抉择已经有了。你知道我是不会耽误你的前程的。我总是服从你,跟随你,从终南山到这会昌寺。你在哪儿我就跟着你到哪儿。然而,我知道你倘搬到弘福寺就不一样了。像你说的,你到了译经的佃蓝院中,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甚至都不能见到你。你想过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可怕难熬的日子吗?没有你,没有你的声音,没有你的抚爱,也再不能看见你的蓝眼睛。那是种怎样的生活,你想过吗?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这尘世中,而你却终日苦守着你的佛经。这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你那佛经就那么重要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不,这太残酷了。你说,从此我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是的,八九年了。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便再没有过任何男人。我远离他们,冷淡他们,我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予了你。尽管你是佛门之人,但我们终于还是冲破了那禁忌,因为爱而走到了一起。尽管你依然住在这长夜清冷的寺院之中,但只要我一想着能见到你,被你亲吻和拥抱,心中就觉得温暖和踏实。从此我盼望黄昏。这一次离开你就开始盼望另一次相见。八九年了。八九年来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我生命的全部。这也是我身为大唐公主的生活中唯一的幸福了。我不再要求更多。我只要你。但为什么他们连你也要抢走呢?什么玄奘?我恨他!他干吗要从西域回来?干吗要鼓动父皇译经?于吗偏偏要挑中你?把你掠走?我恨他!恨这殿堂!恨这会昌寺!更恨那弘福寺!还有这讨厌的袈裟还有你的修行你的理想…… 高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去撕扯辩机那黄色的袈裟,去撕扯辩机那些佛学的书籍。她奋力地毁灭着。她流泪。她咒骂。她把辩机的袈裟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她把那些佛家的书籍撕成一张一张残破的纸片。她撕扯着,近乎歇斯底里。 辩机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高阳公主在那里毁坏他所有的志向。他很心疼,但是他任凭她。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歇斯底里为什么要毁灭得如此彻底。他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作出了决断。 辩机的心很疼。 他不是心疼他的那些东西,而是心疼这个因绝望而发疯的女人。 他也知道是他伤害了她,是他使这个他如此心爱的女人肝肠寸断。 所以他任凭她发泄。 直到最后,他在一片狼藉之中把精疲力竭的高阳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在辩机破碎的小房子中弥漫着。他们的心也随之破碎了。还有破碎的爱。 高阳公主是在黎明时分离开会昌寺的。会昌寺的朱红色的大门在开启的时候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那响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那响声哀哀怨怨又惊心动魄。住在会昌寺附近的人们全都听到了那与往日不同的声响。 那时,早春的冷雨依然浙浙沥沥地飘洒,那蒙蒙细雨很快泅湿了高阳公主蓬松凌乱的头发。 一直等候在高高的红墙之外的马车缓缓地离去。会昌寺的晨钟响了起来。 接下来是一段十分阴暗的日子。 这种日子持续了大约有两个月之久。 沙门辩机在五月正式搬进弘福寺之前,他被朝廷招募委以译经重任的消息就早已传了出来。赴任之前,辩机依然住在会昌寺内。人们羡慕他,然而众人却并没有在这个午轻有为的佛家后生的脸上,看到过一丝志得意满,甚至连欣慰和喜悦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辩机究竟是怎么想的。人们只以为这个和尚是真正的高人,他已透彻地看破了红尘,是连这腾达升迁都视作了身外之物,是完全进入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于是人们越发地敬仰他,把他当作神,当作上天派来拯救众生的菩萨。 从没有人注意到在辩机的那份平静中所隐藏的那层深深的苦痛。那是怎样不堪的苦痛,他深知,他们诀别的那一刻就要到来了,而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离死别,从此将地老天荒。 人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位时而出现的神秘的贵妇人在最近的日子里,几乎每个黄昏都会来此求拜,烧香磕头。人们没注意到这个女人是因为他们只顾瞻仰缀文大德辩机的风姿了。因为这个长年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和尚一旦迁走,他们就再也不能经常见到他了。 辩机已然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偶像,这偶像一天天高大圆满起来,成为众生昔度的寄托和希望。 而此刻辩机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因他自己正与光明隔绝,面临着难以逾越的无边苦海。 没有什么比在诀别之前还要终日厮守在一起更令人痛苦的了。这简直是苦难。呆一天就会少一天。呆一个时辰就会少一个时辰。然而,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是清醒的苦痛。清醒的诀别和哭泣。 是将心一片一片地扯着。撕碎。是眼看着那肉的痉挛,眼看着那血的滴落。 高阳公主每天都来。她已经不顾一切。 ------------ 第三十二章 她有时甚至会连续几天留在这里,住下来。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每一时每一刻都和辩机在一起。她看着他主持佛事。她目不转睛。到了夜晚,她便紧贴住辩机,和他耳鬓厮磨。直到精疲力竭。 那辆神秘的豪华的马车在那一段时间里总是停在会昌寺的门外。 人们知道马车的主人是那位美丽的贵妇人,却不知那美丽的女人就是赫赫的高阳公主。 在这被极度苦难和极度欢乐浇筑的两个月的光景中,唯一的一次,高阳和辩机一道登上了终南山。他们想一道再去看看那草庵。那是他们当初相遇、相爱的故地和见证。他们是去凭吊,是想在心中筑一座永远的碑。不会再有了。 单独的两个人。 各自骑着自己的马。 辩机脱掉了他的袈裟。在尘世中。最后的尘世中人。 有时候高阳会坐在辩机的马上。坐在他的胸前,让他在跃马扬鞭中从身后搂抱和亲吻。有一个瞬间她突然想到了吴王恪。她想他们骑在马上的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同恪在一起。但如今恪也不知在何方。高阳想到这些的时候更加绝望。她扭转身趴在辩机的胸前哭了起来。 一切像在梦中。 此时已是很美的春末。在清香浓郁的野花丛中,他们时走时停。他们躺在青膏的草地上,头顶是蓝天。山高水长消融了他们的悲哀,那么静谧的祥和的。他们亲吻。然后他们融进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幸福的呻吟沉人山中的鸟语花香,化为美妙的天籁。然后在黄昏,他们终于来到了他们自己的山中的小屋。那只属于他们的爱巢。他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进去。那遍布的山野的尘埃。他们小心翼冀。那是他们自己的家。有野兽出没的痕迹。那张铺着金黄枯草的木床。久违了,他们自己的家,圆形的房子就像是圆形的祭坛。他们住了下来。唯有这一次。今生今世唯有这一次。在隐密的山林之中,他们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地天然本色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殿堂。没有经典袈裟也没有世人追逐的目光。他们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仿佛没有这八九年备受折磨的光阴。他们显得很兴奋很年轻。他们仿佛是在初恋。一切多么好。在屋前空地上,他们捡来松的枯枝燃起篝火。听野狼远远近近地吼叫。清澈的月光。明媚的太阳。有时候会有鹿群前来。旧时的朋友。无论在哪儿他们总是紧紧地依偎着,总是手拉着手。 仿佛已被浇铸在一起。最后的光阴,那光阴逼迫着。他们离不开。他们总是亲吻总是亲吻。像被什么追赶着。那草屋中那青草中那溪水旁那巨石上那野花间那悬崖顶。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在清晨在傍晚在暗夜在缭绕的云雾中在细雨的迷蒙里在凄艳的火光前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所布的时辰里。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卷着裹挟着。他们投入。全身心地。任何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然后他们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去挑战那未来的苦难。他们宁可接受苦难。他们哭。他们紧抱在一起在山野的寂静中大声地哭。惊天地动鬼神地哭。那么绝望的悲伤。一切已到了极致,终结便降临了。接下来是恐惧。对漫长的黑夜的恐惧对痛苦的思念的恐惧,还有,对彼此的那充满了魅力的身体的恐惧。他们因恐惧而紧张。于是他们沉默。在沉默中最后说,我们回去吧。 没有燃尽的篝火。 高阳拿起那段没有燃尽的松枝。她举着那火缓缓地走向那圆形的小屋走向那祭坛。高阳把她手中的火把靠近小屋木顶边的干草。她扭转头看了一眼远远地站在林中空地上的辩机。那么完美的一尊冷漠的青铜雕像一般的男人。然后她毅然地将那火把投进了已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屋。 英勇的毁灭。 那火骤然之间便熊熊地烧了起来。鲜红的火焰跳荡着,火舌舔着漆黑的苍天。木屋开始坍塌。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那是他们的仪式。 烧了自己的船。 从此他们再无退路。 高阳被辩机紧搂着。他们在火光中流泪。 辩机亲吻着高阳的头发。他紧紧地紧紧地搂着他从此再不会拥有的这个女人。他说不会再有了。从此不会再有了他们的身体被火光照得通红。而那通红的火光是一段他们自己的生命。 直到那碑一样的木屋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 他们下山。 他们开始下山的时候已是清晨。太阳升起来。林中遍布着那美丽的光斑。鸟依然鸣唱。枝叶依然茂盛。它们并不管那山中的小屋连同那段情是不是都已经化作了虚无。 他们各自骑在自己的马上。默默地下山。马蹄声无情地踏碎山林的寂静。一切多么可怕。空空蔼蔼的大山。他们勒紧了缰绳。他们几乎不让马向前走。他们拖延着,拖延着,他们怕走近那个最后的时辰。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他们必须分手的那个路口是很深很深的黑夜。 苍茫的大山变得遥远。而那残酷冷漠的会昌寺就在眼前。 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什么又堪称绝望。 他们下马。在暗夜中。他们四目相视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骤然间他们抱在了一起。紧紧地。令人窒息地。 高阳满脸泪水。 辩机满脸泪水。 高阳不停地亲吻着辩机的脸。她说,好吧你走吧你走吧…… 他们在夜色中分手。南辕北辙般。他们背对着背,艰难地朝他们各自的方向走。但是他们突然都勒住马扭转了身,都绝望地伸出了他们的手臂。他们想去抓住对方的手。他们努力了,他们去抓了但是他们最终谁也没能抓住。 黑夜在将尽的时候将他们彼此吞没。 第二天清晨。 在会昌寺。 沙门辩机要亲自主持最后一道佛事,和会昌寺的众多信徒们告别。然后,他便会在信徒们的欢送中离开这座他永不会忘怀的佛寺。 佛事隆重非凡。 而辩机心辕意马。 他尽量使自己很专注很投入,他全力以赴,但是他的脑子里时常闪现的,却依然是终南山中的情景。 于是他总是走神分心。 他想,一切终于完结了。 信徒们跪在辩机的对面,而他却对脚下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 他的心是彻底空了。他的生命也是空的。他想那是因为得以支撑他的那实实在在的生命里的东西已被焚烧殆尽。 那一天会昌寺的香火很旺,钟磐齐鸣。 在弥漫着的香火中,辩机勉强地进行着那一项一项的仪式。那么漫长的。天很闷。辩机突然觉得神情恍惚,体力不支。然后他摔倒了。有一个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很多的信徒围住他。没有风。人们在喊叫,但是他却听不见。后来在迷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是一种哀叫。那么熟悉的。但是他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她。他恢复了神智。他缓缓地站起来。他要坚持把佛事做完。他不能草率了会昌寺的这些信徒们。他们是那么地爱戴他。他不能舍弃他们,不能舍弃这最后的只属于会昌寺的辉煌。 他带领信徒们诵经。 那经文把他们引领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是那样诚心诚意的,追随着。 辩机站在那里。 他显得那么孤单。 他没有力量。尽管他紧闭着双眼,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她就在人群中。她比他所有的信徒更爱他。但是他不敢看她。不敢当着众人承认他曾跟那个女人通奸。他紧闭着他的双眼。为的是关闭他的依恋。他想他就是看不见她,也能感觉到她在信徒们中间是怎样地美艳惊人。然而她转瞬即逝。在恍惚之间辩机知道他此生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的罪恶结束了。 然后他听到了欢呼。 为他。 他在那沸腾的欢呼声中依稀辨出了十分尖细的童稚的喊叫。顺着那喊叫声望过去,他震惊了。第一次,他看到了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也在向他欢呼。 那两对蓝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认出了他们。在众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知道这两个纯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这是第一次,是在漫长的八九年的岁月中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们。他知道一定是她把他们带来的。她要让他们也来为他送别。她不知道他在看到他们认出他们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似曾相识。或者是他面对了一面镜子,他在那镜中看到了他自己,他的童年。他亢奋起来,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那种慈爱的情怀。是实实在在的那一种,是具体的爱而不是泛爱和博爱。 他们。 他们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于是他朝他们走去。他想走到他们的身边拥抱他们。他想亲亲他们稚嫩柔滑的小脸蛋。他向人群中走着,但是他立刻就被人群包围了,淹没了。他伸出手来,想去抚摸那两个男孩。但他的手却被拥挤着他的那些信徒们抓住了。谁都想摸一摸缀文大德辩机的手。谁都想抓住他的手同他告别,而辩机继续向前挤着。他只想靠近他们触摸他们,与他自己的孩于亲近。直到此刻,直到当他终于真实地看到了他们之后,他才骤然意识到了原来他是怎样地爱着他们。那么多的积蓄已久的爱。像心中有什么在猛烈地进发着。他激动极了,心仿佛要被胀破。是的那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挤着。那是他的骄傲。他穿越着那些痴迷狂热的信徒。他固执地冲向那两个孩子。一股一股的人潮。谁都想摸一摸他,谁都想与他亲近。他挤着。他就要靠近他们就要触摸到他们就要抱住他们亲吻他们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要搬到那弘福寺去译经。他已经不想去了,只想过普通的凡人的生活,因为他有着如此美好可爱的两个儿子。他想立刻就告诉他们,他不再走了。那佛经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他的儿子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是他能够舍弃女人,舍弃高阳,他又怎么能舍弃儿子们可爱鲜活的生命呢?不,他要留下来。他奋力向前挤着。一旦他抱住他们,他就会把他们举起来当众宣告,这是他的儿子。他不管他的信徒们会不会伤心失望。辩机拼力地在人群中挤着。他就要接近他们了就要触到他们那稚嫩的肌肤了,突然间一股人流涌了过来…… 那是天意吗? 那人流涌向他。 那人流把他和他的孩子们冲散了。 人们簇拥着他向会昌寺那朱红色的大门涌去。 他像被推着。 那是种辉煌的场面。 在被这辉煌围拢着的时刻,他再也找不到那两个蓝眼睛的孩子了。 他们失之交臂。 辩机简直想哭。他甚至仇恨他这些虔诚的而且是那么深深地爱戴着他的信徒们。他想他们甚至不可能相信他多少年来一直在无休止地欺骗着他们。 辩机是会昌寺的光荣。 信徒们骄傲极了。钟磐声此起彼伏。辩机被簇拥着走近会昌寺的大门。他依然被推拥着。但是,他终于用尽平生之力顶住了那不停涌动的人流,他的手紧紧地抠住了会昌寺大门的门框。他停在了那里。他回过头,看那普度众生的雄伟的殿堂,看那殿堂后面的幽深的伽蓝,看那间看不见的他的寝室,看那永不会再来的那毕生的爱。 他在寻找。他想找到那个女人找到他们的那两个孩子。 他停在了那里。像凝固了一般。 ------------ 第三十三章 他百感交集。他抠不住了他不得不松开了那很疼的手指,他终于放弃了寻找。 在他终于放弃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断裂。紧接着,他觉出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那是血。心里的血。那心里的温热的流淌。 他被人拥上了那辆朴素的将要前往弘福寺的马车。 失落的信徒们发出一片哭声。沙门辩机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是无法替代的。他们哭着,为他祈福。辩机的心里开始为信徒们难过。他在车窗里向他们告别。不停的挥手间像是要送给他们无数的愧疚。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他赫然看到了会昌寺红色砖墙外的那辆马车。一辆他那么熟悉的马车,那马车仿佛就是他自己的。辩机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远远的那辆马车上。他的心最后一次为那辆马车怦然而动。然后他拉上窗帘。他的车启动了。 那马车就停在那里,显得清冷落寞,就那样静静地,与他告别。 后来,那辆马车默默地跟上辩机的马车缓缓前行,直到辩机的马车驶进弘福寺的院落,那马车才调头而去。在那深刻的悲哀之后,高阳公主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她平白无故地看着谁都不顺眼。她本来已经很平和的心性开始离她而去。 她重新喜怒无常。对房家所有人的态度都很恶劣。她看不上明明已病人膏盲、但却依然坚持朝政的老臣房玄龄。她不再去拜望他,也不准她的孩子们去,仿佛辩机到弘福寺去译经是房玄龄的错。她想怎样就怎样,房府里没有人能管得了她。偶尔她会在花园里见到房玄龄,远远地看到他后就会马上避开。她知道房玄龄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多少年来她在房家颐指气使他都宽容了她。但他们充其量只是宽容而已,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苦痛和绝望。 她在苦痛和绝望中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丈夫房遗爱。因为房遗爱离她最近,也是最了解她的行踪的人。如今她已无处可去,单单是这一点就让她受不了。于是她更加地迁怒于这个倒霉的男人。 她看不起房遗爱每日总是沉溺于女色。除了淑儿,她已经又向房遗爱赠送了两位美妾和万千银两,为的是他能彻底不再来纠缠她,并对她与辩机的来往听之任之,对她的会昌寺之恋不闻不问。 房遗爱做到了。因他的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然而,高阳公主却被丢弃了。于是她变得敏感,变得易怒,变得心理极端地不平衡。她觉得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到西院里传出的浪笑。房遗爱怎么能这样呢?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目前的处境。于是她决心惩治这个男人。无名的怒火驱使着她。她明明知道在房遗爱的三房四妾中,淑儿是他的最爱。所以她就故意扣住淑儿,让淑儿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陪着她,不让淑儿到西院去过夜,也不许房遗爱接近她。 结果,弄得房遗爱为了淑儿整天往高阳公主的院子里跑,编出来各种各样的理由,就是为见到淑儿。高阳就曾隔着窗棂亲眼看到,在那满树鲜花的海棠树下,房遗爱抱住了去给公主泡茶的淑儿。他拼命地亲她,不顾一切地揉搓她。他甚至撕开淑儿的衣服,他要抱走淑儿,要临时找个什么方便的地方。淑儿挣扎着。淑儿说,不,你别这样,这是在公主的院里。 然后高阳走了出来。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喝住了房遗爱。她提醒他,这里是她高阳公主的院子,而不是他房遗爱的。他的院子在隔壁。她希望他在她的院子里不要过于放肆。 于是那个欲火中烧的房遗爱也只能是乖乖地放开了淑儿,乖乖地走了出去。 而高阳公主并不快活。她还是想找碴儿。有一天,她仿佛突然记起房府中还有个房遗直。她已经多年忘记了这个男人,总是对他视而不见。她是自从不再去会昌寺才想起房遗直的。她甚至想起了八九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夜晚。但是她发现,这个房遗直竟在故意躲避着她。高阳公主认为他是有意躲在远处取笑她。 于是,有一天,她专横地把房遗直叫了过来。她想见到房遗直并不是想同他旧梦重温,她暂时还没有那种雅兴。她只是想在生活中制造出一些事端,她要让那事端刺伤她自己的和别人的心。 也许她太寂寞了。她需要排遣和刺激。她很无聊,也很乖张。从这天开始,她问房遗直她是不是依然很美,是不是依然能吸引他。她每次都对房遗直说一些很令他难堪、很刺伤他的话。有时候,她甚至故意羞辱他,她要他说出他现在每日的房事,说出他同那些女人所有的细节。然后她会要求房遗直走过来,亲吻她。吻过之后,她又会让这个勃发了欲望的男人立刻滚蛋。她说,你走吧。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你?我让你来你就得立刻来,我让你走你就得必须走。否则我会告你对我非礼。这种事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你走吧,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还活着。我还并没有被你们打败。 房遗直每每离开高阳的时候,心里都满怀了苦痛和忿懑。他想这个女人这么漂亮,但是她的心却是那么狠毒。听着她说的那些话,他真想揍她,有时甚至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他还有父亲兄弟,还有家室。他就这样地也如房遗爱般被公主玩弄,任公主宰割。 房遗直之所以如此忍让,也因为他确实了解和同情公主目前这凄惨的处境。自从听说辩机要去译经,他就已经预想到今天的这局面了。一个不曾与公主有过如此肌肤之亲的男人,是断然不能够理解公主眼下对人对事、特别是对待男人、对待男欢女爱的态度的。于是他忍让。他忍让是因为他心疼她。是因为他心里始终收藏着他们当初曾经有过的那美好。他知道公主在失却了辩机之后的难于启齿的压抑。她无法平衡。所以她要发泄,也要报复。所以他们房家兄弟就首当其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公主发泄报复的对象,成为了公主不共戴天的敌人。遗直想,无论高阳怎样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他原谅了公主。他像一个男人那样尽量满足公主的一切要求,不管那要求是多么无理与苛刻。 高阳公主便这样熬着。她尽管有时能在对房遗直和房遗爱的欺压玩弄之中获得某种平衡和满足,但那只是片刻享受。更长久的时间,她是在苦痛中煎熬着。她深爱辩机,所以当失去辩机,无异于陷入到生命的最深刻的不幸中。她想挣脱但却无济于事。没有人能安慰她,也没有可以安慰她的人。为此她常常想到和怀念她那早已死去的地位卑微的母亲。她想如果母亲活着该有多好。她至少可以无拘无束地趴在她的怀里哭,她至少可以对她诉说她这难于启齿的苦难。 她于是更加地抑郁。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对她的两儿子也没有了笑脸。一切像错了位。她除了抑郁还很自卑。她想,这下可以让房家的兄弟看笑话了。她想唯有他们知道她为什么痛苦。她因为被他们看出了她的痛苦而更加地仇视他们。她恨他们。恨他们心照不宜地接受她的苦痛和坏脾气。恨他们竟以逆来顺受来怜悯她,嘲笑她。她不需要这些。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熬之中,高阳公主也曾很多次前往弘福寺。 她烧香拜佛。 她想或许能在那译经的掸院中碰巧见到辩机。她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 但是弘福寺禅院的大门总是被紧紧地闭锁着。公主曾几次派人通报,求见缀文大德沙门辩机,但都被守在经院门口的老和尚拒绝了。 老和尚那张阴沉冷漠的脸。那令人恐惧的神情。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译经尚未开始,所有译经的大德们都在修身养性,与世隔绝,不见任何的俗人。 高阳公主被挡在了掸院那高高的围墙外。她站在那墙外心里恨恨的。她觉得那围墙之内简直就是监狱,而辩机就是那狱中被囚的罪人。 那时已是初夏,到处是芳草连天,姹紫嫣红,而她的心却如深秋般衰败和荒芜。活着已没有任何的乐趣。她只是活着而已。活着只为了悲伤。生命多长,悲伤就有多长。那真是与其生,不如死。 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要去那宁静的弘福寺院。在寺院那气势非凡的庄严中,她也真正地怀了一颗虔诚的心。她真正地烧香磕头,真正地膜拜佛祖。而她求佛祖帮助她的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求佛开恩,让她能见到她的男人,她的辩机。她哪怕只是见一见他,哪怕不去碰他哪怕连话也不同他说。 她时常徘徊在弘福寺院内幽静的小路上。菩提树的枝叶在她的头顶伸展着。在那幽静之中她心里只想着辩机。她在禅院的高墙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样一直到黄昏。她知道唯有在此,才能和她的辩机相接近。她与他只有一墙之隔。有时候,她觉得在这高墙下甚至都能听到辩机的呼吸声,能闻到辩机身体上的那气味。 不单单是感觉。 有时她仿佛真的是同辩机在一起。 她这样接近着感觉着。 她徘徊。直到黄昏。直到弘福寺塔楼上的风铃被夏日的晚风吹出凄凄惶惶的声响。 后来,高阳公主千方百计,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能接近掸院,能见到译经和尚的那些人。她用了很多的银子买通了他们。她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辩机带去口信,说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再没有别的了。她的要求并不高。 但是辩机连这不高的要求也不满足她。高阳所有的企盼,都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 这就是我钟情的男人吗?佛经就那么重要?那就让佛经下地狱吧! 高阳夜以继日地诅咒着。她觉得信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可怕太惨无人道了。居然可以使人变得如此无情无义。她相信一定是那可怕的信仰阻遏了辩机对她的想念,阻遏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多么可怕。高阳在心里骂着辩机,她想她再也不要清求这种冷酷的没有人性的男人了。她发誓。流着泪发誓。一千次发誓,而又总是一千次毁了她自己的誓言。 她依然费尽心力地去寻找那些能走进禅院的人。因为她也曾存过侥幸,以前托付的人是不是没能见到辩机。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可以信赖的做笔墨生意的商人。他要常常去禅院内向各位缀文大德推销他的文房四宝。他能够真正见到译经的每一位和尚,包括那个年轻有为的辩机。 高阳苦苦寻思。 ------------ 第三十四章 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她不想只是简简单单地再给辩机带去一个请求。她思谋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她床头那豪华昂贵的垂挂着玉的流苏的金宝神枕。 那玉枕终日终夜承载着她。 玉枕上浸润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深情。总之溢发出一个女人全部的柔媚与芬芳。 那玉枕是极富暗示性的,它提示着床上的一切。高阳觉得,也许这玉枕能够打碎辩机那可恶的信念。 那玉枕跟随着高阳多年。今天,她把这件皇宫里的稀世珍宝交给了能见到辩机的那个商人。 她想辩机在触到了她的切切实实的馨香之后,玉枕也许能重新调动起他对她的那一份炽热的爱情,调动起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欲望。她切盼着。她切盼他最终能挣脱掸院中那非人的禁令,让她见到他。哪怕那挣脱是短暂的,哪怕是最后的一次。 玉枕被带走之后,高阳就每天在她的房子里默默地祈祷。她反复叨念着,辩机啊,你不要心如死灰,千万不要心如死灰。 她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她等待着。她害怕这一次也如以往那样没有回音。如果再投有回音,她该怎么办? 不料那玉枕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高阳一见到退回的玉枕,眼泪顿时哗啦哗啦地流淌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辩机请那笔墨商人带给了高阳公主一封信。 那商人坐在客厅里。 他目睹了公主流泪的那整个的凄切的过程。他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很可怜又很可笑。不过是一个和尚,一个和尚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值得一位大唐的公主如此留恋。 他等在那里。 他等在那里是为了得到酬金。 公主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信。 她立刻跑回她的房子里。她读那信。一边读一边抹着眼泪。 辩机的信写得很凄切。他说,他自从离开会昌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情断缘尽了。不要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不要把他重新推进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的那罪恶的深渊。辩机说,他此生对高阳公主的爱,是他对他所信奉的宗教最不可宽恕的亵渎了。为此他始终深怀着罪恶感。他唯有舍弃高阳。唯有更加严酷地对待自己。唯有更加虔诚地供奉于佛祖。也许这样才能洗刷他这浮屠之身的万千罪恶。辩机说,他希望公主能理解他放过他。让他能彻底安静下来,为那至高无上的佛做更多的事情。让他赎罪。以拯救他沉沦的灵魂。他说,他这样远离高阳痛舍高阳也许太自私了,但他已身不由己。这一定已给高阳带来很多的痛苦,他深怀歉疚。他会永远为高阳和她的孩子们祈祷的。他爱她们愿她们平安。他说他退回玉枕,是因为那赐予太贵重了。如今他这个清教徒已无缘接受。他说他深切地期望高阳也能平静下来,平静下来过未来的日子。 高阳泪如雨下。 她想辩机何以要如此地苦着自己又如此地关切着她。 断绝的信反而使高阳更加深爱着辩机。辩机在她的心中悬浮了起来。他将永远照耀着高阳去支撑未来。 高阳缓缓地走进客厅。 她手里依然抱着那美丽的玉枕。 她要那商人再度把玉枕交给辩机。她说她只想请辩机收下,做个纪念。 她给了那商人很多很多的钱。她只求眉开眼笑的他能把她的心意转达给辩机,她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这个陌生人是否可靠。 这一次,那玉枕没有被退回来。高阳公主知道,那是辩机允许她陪在他的身边了。 从此,公主便不再去弘福寺。 从此,她便只守着辩机的那信笺,只守着悬浮在她心中的那爱的精神。 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在隆重的佛教仪式中,翻泽《乘佛教》基本理论著作《伽师地论》百卷的工作正式开始。 此时距辩机离开会昌寺已整整三年。 就在这一天,高阳公主在凄凄冷冷的这一天,独自去了城外的会昌寺。 为了祭奠。 又是钟磬齐鸣。 老臣房玄龄作为朝廷的代表,和玄奘法师一道主持了那个隆重的译经仪式。 五月十五日清晨,弘福寺的钟声响个不停。那钟声在长安城的上空飘散着。飘得很远,一直飘到了城外的会昌年。 紧接着,下起了雨。 是初夏的那种瓢泼大雨。那雨下了好几个时辰。 弘福寺院内的菩提树叶被豪雨洗刷得格外碧绿。院内行板铺成的小路也异常明净。雨过之后,便是初夏的炎热的太阳。太阳照射着。雨水被蒸腾了起来。一种很潮湿的热。 所有的祷花的黑色香炉都冒着袅袅的香烟。那是种很浓的令人沉醉的香。 仪式简洁而隆重。 仪式之间,参与译经的缀文大德们纷纷前来拜见在长安监国的房玄龄。那时的房玄龄就代表了正在终南山的离宫养病的大唐皇帝李世民。 待轮到辩机拜见房玄龄的时候,他心怀惴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滋味。 那老臣所联系着的是高阳公主。而高阳公主是辩机最最不愿想到的。 房玄龄坐在那里。他年事已高,身体又十分虚弱。所有的程序显得很勉强。但是他支撑着。 辩机就坐在房玄龄的对面,离他很近,但是他却始终不敢抬头去正视那垂垂老矣的重臣。他很紧张,也很慌乱。他心里知道他有很深的罪恶。他唯有面对房玄龄的时候,才更加意识到他的罪恶是多么地深重。他低着头。他默默地诅咒他自己。他甚至听不到法师玄奘在怎样介绍着他超凡的才学,看不到房玄龄对他那欣赏的目光。 由于辩机的少言寡语,他们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 辩机像逃跑一般地辞别了房玄龄。他只记得那老臣最后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我的儿子们都和你很相熟。他们常常对我说起你在终南山上的修身苦读。你的精神可嘉。 辩机惶惶然回到了他的房中。 他不知道他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面壁。 他想诵经,想用经语赶走那杂念,但他早巳烂熟于心的佛经在那一刻却突然逃之天天。辩机的脑子里出现的全都是高阳公主。她的相貌她的身体她的微笑她的动作。他本以为经过三年修炼,他早已舍弃了那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然而,仅仅是一个房玄龄的出现,便使他涌起心中的狂涛。 辩机重新想起了高阳。很疼痛的一种想。他转而庆幸自己终于被玄奘大法师选中,他庆幸自己能到这弘福寺的禅院中来译经。否则,他终日与公主纠缠在那会昌寺内,真不知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从小矢志于佛门。他并个想介入到皇帝、宰相的家庭生活中。他原本也并不想爱女人、近女色。他本来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那里本来远离尘世。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却有个女人闯了来。而这女人又非等闲之人。她竟然是当朝天子的女儿、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是天意吗?辩机想,他确曾拒绝过公主。拒绝得很坚定。他想着他们第一天相见时的情景。那个日落的傍晚。黄昏很美丽。公主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骤然间如天兵天将天仙天神般出现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满脸忧伤的女人要停下来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丽的落日。他不敢不从命。他甚至欣然前往,他不知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她的美貌。他无法抵御和她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愉悦和美好。但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也并不惧怕这个有着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同是万物中平等的生命。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 然后,在日落月升的时刻。在空旷的山林间。在响着淙野狼的嚎叫中。高阳公主突然说,她冷。她怕山中的野兽。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脚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紧她而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内心的激情投降。如果说他向公主投降还算是怀着一种不畏权贵的英雄主义气概的话,那么他向内心激情的投降就是苟且和脆弱的了。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根本就无力抵抗一个女人的进攻。 他记得他曾哭着求公主救他,放了他。 但是公主说,不。 那么接下来的又是什么呢? 在那山中的木屋里。在他铺满干草的木床上。干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赤裸,还有他自己的赤裸,还有赤裸与赤裸纠缠在一起时那云一般的翻动。那是什么?是天上的星云吗?他的激情被引导着。他疯了般搂紧身下的那个女人,他却从此远离了戒律。 尔后又是什么呢? 他尽管一心只读圣书却离那圣书越来越远。真正的一发而不可收。他想,那一定不单单是因为性,而是,他在心里爱着这个女人。他爱高阳公主。这爱一直延续着,他们甚至生儿育女。 何等地大逆不道。 他知道这无论是对朝廷,对佛门,还是对皇上、对宰相、对玄奘、对房遗爱都是不公平的。这是罪孽。而他是个罪孽无比深重的人,只不过这罪孽深藏不霹、秘而不宜罢了。 但深藏的罪恶仍是罪恶。 他知道他必得为此付出代价,必得为此受到惩罚。 远离公主没有性爱的生活对辩机来说是可怕的。这无异于一场灾难,一场对生命本身的灾难。八九年来,他早巳习惯了能经常抚摸女人的身体,能经常发泄他无尽的欲望。他是个六根不净、道貌岸然的僧人。他不同于来此译经的另外一些纯正而洁净的僧人们,他已经受不了没有女人而独守空房的生活。他已经不能坚持操守。他在刚刚搬来弘福寺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夜夜都在经受着折磨。那折磨是切肤的,又是刻骨铭心的。他一方面在心里拼命拒绝着高阳公主,一方面又在肉体上拼命渴望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苦难。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在笼子里撞来撞去。他面对着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的那梵文的《乘佛教》无所适从。他不能控制自己。但是他想要的一切竟都没有。在一个月落星稀的时分,在人们都在沉睡的暗夜,在太想太想的时候,他独自翻卷着,直到伴着呻吟喷出那积蓄。夜很静,他那低声的呻吟在很静的夜晚无异于喊叫。而在那一刻,他已经顾不上是否有人听到,他必须把那郁积的渴望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他觉得简直是一场不可理喻的恶梦。 然后,当清晨到来,他会加倍于功课。他诵经,他翻译梵文经典,他想他只有忘我地工作,只有每寸光阴都被佛家经典占据,他才能忘了高阳,才能忘了身体深处那丑陋的欲望。于是,他不期地成为了全体九名缀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他真正地出类拔萃。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勤奋,再加之他的年轻他的博学他的辞采风流,在九名译经高僧共同翻译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师地论》中,辩机竟独揽其中从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经文。他每日里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中,心无旁骛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时分,他才能与最最心爱的玉枕形影相吊。 大约就是因为辩机译经时那投入的姿态和他优雅的文笔,使大法师玄奘对他的才华格外欣赏。于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将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见闻整理撰写成流畅而优雅的文章。辩机欣然从命。他只想做更多的事情,以占据他空落悲伤的心。从此他开始记述玄奘法师那奇异而美妙的西域经历,并在记述中沐浴法师灵性的光辉。这项工作将辩机带人了另一重境界。慢慢地,辩机终于开始能够从那男女欢爱儿女情长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在撰写那部《大唐西域记》的时候,已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与心的神圣与纯净。 那是辩机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一种心灵的状态。那状态是超凡脱俗的,是祥和宁静的。怀着爱,而又不被那爱所累。辩机觉得,他已经从高阳所带给他的那深重的苦难和罪恶中自我拯救出来。 辩机是《大唐西域记》的唯一撰写者。 自从他搬进弘福寺后不久便开始做这件事。历时一年零几个月,《大唐西域记》全书十二卷全部完成。 ------------ 第三十五章 《大唐西域记》成为了不朽的传世之作。它几乎是辩机的绝笔。它告诉后人,在历史中,在唐代,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还有过辩机这个既年轻有为又风流潇洒的僧人。 后来,唐太宗李世民病中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饶有兴致地读了《大唐西域记》。从第一卷第一行字开始,李世民就被那奇异的故事和优雅的文笔吸引了。在病榻上他爱不释手地将这部书读了下去。一章又一章地。他甚至不由兴起了要亲自如玄奘般去游历西域的想法。他很喜欢这部书。他对此书赞不绝口。但太宗却不知此书的撰写者是一个怎样的浮屠。他只听说这浮屠很年轻很有才华。太宗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年轻的有才华的和尚竟是他最爱的女儿的情人。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撰写这部《唐西域记》时候,所经历的那近乎于死亡的苦刑和磨难。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老臣房玄龄病情转危。这一年自春天起,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移居长安城外新建的玉华宫休养,将房玄龄留在长安主持朝政。 漫长的春季与夏季。 长安慢慢变得炎热。 房玄龄一直支撑着他年老体弱的身体,坚守在长安城内,勉为其难地处理着各种朝廷政务。尽管房玄龄怀抱着一颗对皇上的忠心,日日勤政,但终因七十一岁的高龄而感到体力不支。到了夏季,酷暑难耐,他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日渐衰弱。后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要每天被人用轿子抬到太极宫的政务殿去处理朝政。 家人每每劝他,不要再去政务殿了。房玄龄却不肯。他是宁肯死在朝廷上的那种人。他不敢对皇上的托付有一丝的懈怠。 后来,终于有人将房玄龄病危的情况禀告给玉华宫内的唐太宗。病中的唐太宗得知后潸然泪下。他很惦念房玄龄。他体念房玄龄在长安太热,便即刻派人到长安,把房玄龄接到清凉的玉华宫来养病。 房玄龄早巳不能下地。在酷热中时常觉得喘息艰难。他乘坐皇上特意派遣的那皇家的车辇来到了玉华宫。他想进宫以后,便步行进去拜见皇上。但他脸色灰白,周身虚汗,他颤抖着根本就无法站立。 他派人祟报皇上,他说他不见皇上了。他力不从心,不能走到皇上的面前了。 唐太宗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他最最信赖的老朋友竟然病成了这样。他很难过。他说,我要见他,你们快把他抬来见我。 于是,房玄龄被抬着进宫。直到皇上的龙床边才费力地走出轿子。他被人搀扶着跪在了李世民的面前。他脸色铁青,头发苍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朝服被汗水湿透。 李世民立即叫他平身。 李世民的眼圈泛红。 他们彼此对望着。 他们执手相看泪眼。 彼此心中的万般感慨无以言说。 唐太宗把房玄龄留在了玉华宫,并让皇室的御医日夜守护着他。他要求他们尽全力挽救房玄龄已垂危的生命。 唐太宗把房玄龄看作了朋友看作了兄长。 房玄龄同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都曾是隋朝的遗臣。隋王朝灭亡之后,群雄割据。那时年富力强、有勇有谋的房玄龄就慧眼识珠,毅然投奔了秦王李世民。他虽年长李世民二十岁,却尽心尽力、心甘情愿地辅佐秦王。房玄龄献一腔热血,与秦王肝胆相照,自然是很快便得到了秦乏的重用。在房玄龄等心智极高的谋臣的辅佐下,秦王李世民得以很快平定天下,于“玄武门兵变”之后,登上皇帝宝座。在“贞观之治”的天下,唐太宗任用他最为信赖和依靠的重臣房玄龄为宰相,后又封他为梁国公、司空等等。总之房玄龄的权势极大,并深得皇上的重视。而享有如此权力和荣誉的房玄龄却并没有因此而飞扬跋扈。他一向品性正直、忠诚无私,且谦和宽厚,这在朝野上下有口皆砷。 此次生命垂危之际,他对皇帝对他的体恤厚爱感谢激涕零。而他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也还是力谏皇上不要再东征高句丽,不要再扩张领土。他说这是他的濒死之言,他希望皇上能认真对待。他说,倘皇上能听从他这老朽的劝告,不再迷恋于东扩战事,不再使百姓受战争涂炭,大唐江山方能长治久安。 面对房玄龄临终前的劝谏,唐太宗感慨万端。尽管他并没有打消东征的念头,但房玄龄对李家、对大唐基业的忠心却使他十分感动。他想再不会有如房玄龄般的忠臣了。他为此而万分悲哀。 唐太宗最后未能再次东征高句丽,一逞霸业,显示出大唐的国威,并不是因为听了房玄龄的临终劝告。他天生是英雄。英雄便要驰骋疆场。而最终英雄的梦想变成了碎片,是因为唐太宗自己的身体也是时好时坏,每况愈下,最终心有征战之望而无出征之力了。 房玄龄留在了玉华宫治病,房家的亲属们自然也就留在了玉华宫照料老人。 此时已无依无靠心如死灰的高阳公主,这一次也随房玄龄一道来到了玉华宫。她反复在心里说,她并不是为了见父亲。她倒是很可怜那个已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公公。她想公公毕竟是个好人。很多年来,他并没有妨碍过她。她想她即或是不愿伺候他,也该凭着良心为他送终。 走进玉华宫的时候,高阳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此时父亲就住在这里养病,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 自从高阳公主向父皇索要房遗直的银青光禄大夫遭到拒绝后,她便对唐太宗产生了很深的芥蒂。她不管父亲是否公正,只是觉得她已不再被父亲宠爱了。那以后她很失落,也很少进宫。偶尔遇到皇室的要事,必得进宫,见到唐太宗时的态度也很冷漠。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恋父亲。她不是父亲嫡生的女儿。她是皇室中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父亲再也不会关心她了。她不再期望什么。她觉得与父亲的所有的联系不过是她还空有一个公主的头衔罢了。也是虚有其名,她已不会再得到父亲的一丝感情。 而后过了很多年。 很多年高阳的生活里有辩机。 她偶尔会想到父亲。不过是想到而已。她想到父亲的时候心很麻木,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 此次高阳陪房玄龄来到玉华宫,应当说是她一生中情绪最低落、也是心灵最痛苦的时候。她很压抑。情感漂泊,不知道哪里才是家园。她总是觉得委屈。总是想哭想流泪。而她这种内心的苦痛,却又没有诉说的对象。 高阳最初见到父亲,是在房玄龄被抬到父亲病床前的那一刻。当她看见两个老人两个朋友一君一臣相见时那凄凄凉凉的场面时,心里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那时候她认真看了父亲。 父亲尽管比房玄龄显得年轻,但他的脸上也满是倦怠,满是病容,一副勉为支撑的样子。高阳很久没见到父亲了,她根本就想不到一向气宇轩:昂、骁勇善战的父亲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也显出老态的样子竟使高阳心中的苦痛减轻了很多。 在玉华宫,高阳公主与父亲单独会见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晚上的玉华宫很凉爽。唐太宗的心情似乎好一些。 他们会面依然是在唐太宗的寝殿里。 很凉爽的夜晚的风吹着,高阳缓缓地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微笑。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叫她来。她想她这次到玉华宫并不是来见父亲的。 一开始彼此都觉得很尴尬。高阳拜见过父亲便沉默。唐太宗也沉默。一时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还是唐太宗先开口。他缓缓地走到高阳身边。他说,近来我身体很不好,也很想你,惦念你。我是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你好吗? 高阳依然沉默着,但是她的眼泪却拼命地在她的眼圈里泛滥出来。有什么在骤然之间被融化了。那冰筑的芥蒂的墙无形地坍塌着。顷刻之间。 顷刻之间,唐太宗李世民在多年之后再度向他最最宠爱的女儿伸出了他温暖的臂膀。顷刻之间,那积怨不翼而飞,高阳公主也像她小时候那样,投进了父亲的那宽厚的怀抱。 高阳被父亲搂着,一切消解着。 很多的眼泪。很多的委屈。高阳趴在李世民的怀中哭着。地哭了很久。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也很想你,父亲。这么多年你早把我忘了吧。高阳这样哭着。她想毕竟是父亲。不管他们之间相隔了多少年多少事,但只要父亲向她伸出臂膀,她就只能像小鸟归林一般,立刻回到父亲那博大的情感庇护中。 在父亲的怀中哭着,高阳想到了很多。她想到了辩机,想到了她现在的生活。她产生出一种倾诉的欲望,她差点就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说了。但是她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尽管是父亲。她想尽管父亲是她最亲的人。但谁也不会真正理解她的痛苦的。她觉得能在父亲的怀里这样哭着就很幸运了。哭过之后她觉得她已经得到了排遣。 终于,他们父女结束了多年的冷战。 房玄龄在玉华宫治病期间,公主便常常来父亲的寝殿和父亲聊天儿。 后来有一天,高阳在唐太宗龙床的枕边无意间看到了那本《大唐西域记》。 那么熟悉的笔迹。 ------------ 第三十六章 高阳的脸色陡然苍白,她的心像是被捏紧了。很疼。她喘不过气来。她认得那字体。她知道那是辩机写的,而辩机是她的亲人。 高阳公主拿起了那本书。 唐太宗说,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一直在读。我很喜欢。 你很喜欢? 是的。这是由西域归来的玄奘大法师口述,据说是个叫辩机的年轻僧人撰写的。写得很好。听说这位辩机是一位稀世俊才。可惜我不曾与他谋面,否则我会劝他到朝廷里来做事情的。 你要他还俗? 只是说说罢了。他们佛家的人总是志向高洁,不愿沾染尘世的凡俗,而且又总是很顽固。当初我也曾劝过玄奘,但被他恳辞了。对于他们这种人,只能是由他们去了。 父亲,你真的喜欢这本书? 当然。 为什么喜欢? 这本书中有很多关于西域的知识,而且文笔高雅,有独特的韵味。怎么,你对这书也有兴趣? 不,不,我只是听说有这本书罢了。我想,这书一定很有意思吧,既然是连父皇都喜欢…… 你若喜欢,可拿去看看。 不,我不看。我对那西域没什么兴趣,我只是…… 高阳把那书放回到唐太宗的枕边。她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和父亲聊天儿。她推说有些头疼,便匆匆告辞。她在明丽的月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想,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想不到父亲所欣赏的那个僧人,竟然就是她那么深爱但已弃她而去的那个男人。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 她很难过。她流泪。她以为她对他已经淡泊。但是没有。她依然深爱着他依然朝思暮想地挂念着他。但是他们却不能相见。水生永世地不能相见。高阳想,这个男人若是死了便也罢了。然而,他却依然活着,依然在著书立说甚至引起了父皇的关注。但她却不能与他相见。这是为什么?这不公平!这生离亦是死别!是比死别还要残酷凄惨的生离。 高阳再度悲痛欲绝。是那《唐西域记》起的。她在那悲痛欲绝中仇恨。她恨命运对她的不公,恨自贞观十九午初玄奘返国,她便没有过成一天好日子。整整三年,高阳再没有见到过她的辩机。她的辩机是被玄奘掠走了。他为他卖命,为他写,《西域记》为他译《伽师地论》三年中,他当牛做马地为那个玄奘做了多少事。他做的那些事情换了别人怕是毕生也做不完。然而辩机在做,他不单单是靠着聪明才智,而是靠着超凡的信仰,靠着心血甚至生命的奉献。 三年了。 整整三年,高阳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这没有辩机的日子的。有时候她等待,有时候她干脆把辩机当作已经死去。一开始,她只要一听到远远传来的弘福寺的钟声,就会伤心落泪。但是弘福寺的钟声天天会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钟声响到一千次的时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觉得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世间还有过辩机这个人。她也再没有上过终南山。她知道那草庵早已消失,灰飞尘灭。她认为那一切并没有存在过,不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唯有她朝夕相处的那两个慢慢长大的儿子有时候会提醒她那往事。特别是他们睁大蓝色的眼睛望着她时,那种她那么熟悉的神情。但她想她的这两个儿子不是哪个男人而是上天、是大自然恩赐给她的。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的父亲在天上。是神。那神也许存在,但却是任何的凡夫俗子都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然而就在这玉华宫里,在她父亲的枕畔,她却看到了那神的笔触。她确确实实是触到了它们,但她丢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记》。她很慌乱。她不愿承认那书、那笔迹同她有着切肤的联系。 《大唐西域记》却像于柴一样燃起了高阳公主的欲望。在那一刻,在玉华宫,在她父亲的身边,高阳公土的内心萌生出一个确信,那就是辩机不是神,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就在不远的高墙内。他确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儿子们也不是天神的赐予。他们有父亲。他们的父亲是连皇帝也要称赞的博学之士。 于是,在玉华宫中高阳公主转悲为喜。她觉得她不必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该等着辩机。她想终会有译完佛经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遥远。但是她要等着他。 高阳走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 那是午后,房间里没有人。 高阳静静地走过去。她来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动地、单独地来看房玄龄。她听到御医说,房玄龄已不久于人世了。 所以她来。被一种其名的感情驱使着。她想是因为她很同情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给并不爱的房遗爱毕竟不足这位老人的错。 高阳看着瘦弱苍老的房玄龄躺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那老人。她觉得他虽然病着,但是他脸上的线条仍很慈爱和柔和。 他白发苍苍。眼窝和脸颊深陷。他的呼吸显得很费力。他的额头上是渗出来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睡着。实际上已经昏迷。 高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走过去帮他擦掉他额头上的那些汗水。她犹豫着。她觉得她和他很陌生。她记得她自从来到房家几乎投同他讲过多少话,更没有这样单独同他呆在一起过。 她是在他的弥留之际来到他身边的。她觉得此刻睡在邯里的房玄龄就像是她的爷爷。 他是那么苍老。 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么微弱与艰难。 于是高阳还是走了过去。她轻轻地拿起房玄龄枕边的汗巾去揩抹他额上的汗水。她并不是想尽什么孝道,她只是很同情这个老人罢了。她不忍那汗水总是在那里侵扰着他。 很炎热的午后。 就在高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身后有人在呼唤她。 孩子…… 那么微弱的嘶哑的。 高阳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转身。她看见了那老人已经睁开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很浑浊但却充满了期待。老人甚至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臂,他是想让她靠近些。 高阳站在那里。她很迟疑她是不是该靠近那生命垂危而对她来说又十分陌生的老人。她甚至有点害怕。她站在那里。后来她又听到了老人充满了期待的呼唤。 高阳走过去。 她坐在了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她迟迟疑疑地把她的手递给了老人。她让那只布满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 然后她听到了老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她仔细谛听着。 孩子,谢谢你来。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后来我想我这些话只能是带到坟墓里去了。我一直很心疼你。嫁到我们房家委屈你了。我在这里向你道歉。我知道遗爱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看上他。当初皇上选定他,我就知道未来肯定是一场悲剧。但我不能违皇上之命,就像你也不能违父亲之命一样。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看着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弘福寺译经仪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辩机。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太苦了。我们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只能嘱咐你好自为之。我没有任何好的主意。我不能帮你。我只能是嘱咐我的孩子们对你好。我要求他们能体谅你的苦衷。这也是我这个老父亲所能做的了。孩子,你去吧。终于能对你说出这些,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高阳公主泪如雨下。 她紧紧地抓着房玄龄那只冰凉的僵硬的手。 她难过极了。她想不到这些年来她的老公公竞能如此理解她。她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否则她和辩机的恋情怎么能延续到今天。他们从没有为难过辩机。其实他们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置辩机于死地。 孩子,你去吧…… 高阳缓缓地站起来。 她再度为房玄龄擦去额头上那一层一层渗出来的细密的汗水。 她觉得她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位能真正宽容她并理解她的知音。她想不到这难觅的知音竟是她的老公公。她更不愿想到的是,理解她的这位老人在几天之后便撒手人寰,告别了这个无法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尘世。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在盛夏之中,一代老臣房玄龄在玉华宫的侧殿里谢世。 在房玄龄的葬礼上,高阳公主哭得最为哀伤。谁也不能理解她何以会如此哀伤。 房家从玉华宫返回京城长安。 长安一片平静。 平静的盛夏,然后是秋季。 秋季凉爽的日子到来之后,唐太宗李世民也携家眷回到了长安。他终于未能一抒宏愿,实现他关于疆土的梦想。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那一年的秋季来得很早。很早长安城内就刮起了冷风。天高云淡。凄凄的衰草匆匆地由绿转黄,在秋的冷风中摇曳。长安墟狭窄的巷子中,铺满了一层层枯黄的秋叶,很凄凉的景象。自从房玄龄死后一直躲在深宅大院中的高阳,很少到城里去,但她从她的院子里感觉到了那满目的衰败。那是种怎样的苍凉。她为此而感到不安。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种预感罢了,而那预感却不停歇地困扰着她。 或许是关于父亲? 关于父亲的预感使高阳更加不安。 玉华宫的和解使高阳对父亲又重新满怀了爱。那爱甚至更深刻更强烈。她为父亲一天天急剧地衰老而焦虑不安。她每一次见到父亲后都觉得既辛酸又悲哀。父亲的生命正在一天天地变得脆弱,她很怕有一天连父亲也会弃她而去。那样她在这世间就是真正地孤单了。 高阳觉得,自从房玄龄死后,父亲似乎也一瞬不振。他已没有了雄才大略,言谈话语显出了萎顿。他对日后大唐的基业似乎也不抱什么希望。太子李治尽管善良,但却天然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最最欣赏的吴王李恪又因为不是嫡出而远在扛南,不能委以大唐之业。高阳想,如今父亲在长孙一族的挟持下一定也是很悲哀的吧。 悲哀而且无奈,而且力不从心。 于是,自从父亲从玉华宫回到长安,高阳便常常去探望他。 慢慢地,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又和好如初。其实他们邡成了所依靠的人。所以他们需要彼此相依。高阳很怕有一天父亲会死。到那时她真不知她还能依靠谁。只要是父亲活着一天,高阳就有一天的安全感。 高阳与唐太宗无话不谈。他们谈朝廷,谈家族,谈兄弟姊妹。这中间,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吴王李恪。他们都共同想念千里万里之外的那位男子汉。 有很多次,在谈到佛教的时候,高阳想鼓足勇气把她和辩机的事情告诉父亲。她会对父亲说,那不是一般的淫乱那是很深很深的是刻骨铭心的感情。是爱。甚至是比爱还要深刻的东西。她会向父亲解释。她想父亲是一定会像房玄龄那样宽容她并原谅她的。 有很多次。她想说。她鼓起了勇气。这需要怎样的勇敢。需要怎样的勇敢才能够承受的怎样的罪恶。 有很多次。她鼓起勇气。她每每在来父亲寝殿的路上,都这样鼓舞着自己:说吧说吧,父亲不会生气的…… 有很多次。 ------------ 第三十七章 但是最终,她一见到父亲对她充满慈爱和信赖的样子,她就不敢再说了。她怕再伤了父亲那颗脆弱的心。她不忍破坏她在父亲心目中的那完好的形象。 这样日复一日。 然而高阳并不知道,就在她和父亲共享那最后的天伦之乐的时候,御史台正有一折奏文悄无声息地摆放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案台前。 然而唐太宗和高阳公主父女对此却浑然不觉。 那已是很深的秋末。 那一天高阳还来看过李世民。 唐太宗李世民在送走女儿的时候一无所知。他还特别嘱咐高阳,一定在闲暇之时常来看他。他说只要你来,我不论遇到了什么都会很高兴。他说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只要你一来,就有阳光照进这阴冷的大殿。你就是我的阳光。你是我最最疼爱的女儿。其他的人都令我失望。特别是那些儿子们,他们彼此杀戮,仿佛王位就是战场。这一切太可怕了。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我厌倦了。也许真的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我老了。今后只想同你同外孙们在一起…… 高阳离开的时候,只知道她的老爸对她满怀了一腔的深情,却不知御史台告发她的那奏折此时已被她的父皇展渎。 高阳并不觉得她的生命中有什么过失。她是怀着与辩机的希望挣扎在这险恶纷乱的尘世中的。 几天后,高阳公主如约再来探望父皇时,竟被父亲的太监很蛮横地挡在了门外。 为什么? 皇上说了,他不见你。 他不见我?你这是假传圣旨。父皇不会这么说。他是希望我常常来的。几天前…… 几天前和今天不一样了。公主请回吧。皇帝是定然不会再见你了。 你肯定? 千真万确。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他是永远不会再见你了。 不,不,怎么会?出了什么事? 你回家去等着诏旨吧。 什么诏旨?我怎么啦? 高阳绝望了。 她被皇宫的大门挡在了门外。 门外是飘零的落叶。天很凄冷。那预感骤然回到了高阳的心头。但是她却不知父皇这态度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知此时的唐太宗李世民早已被那案台上的奏折气得病倒了。 其实除了房玄龄家的几个公子,一些亲近的下人,以及高阳公主的十几个奴婢,并没有什么人知道高阳公主与沙门辩机那隐秘的爱情故事。而且那些知情者对他们的主子也是绝对忠诚的。他们被认真地调教过。既然他们是奴才,他们就必得对这宫闱的秘事守口如瓶。否则不要说饭碗,就连他们的小命也没有保障。何况,公主的事早已过去,谁都知道,至少有三年高阳公主没有和弘福寺的沙门辩机联系过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而公主也一直好端端地过着她本分的日子。 想不到,高阳公主和辩机的隐私竟败露在长安街头一名小偷的身上。 那是夏末时分。一名正在行窃的小偷被当场抓获。本来,一个小偷的被抓在一座形形色色的城市中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贪心的人到处都有。以不正当的方式获取财产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而这一次稍有不同,查获的赃物之中,竟发现了一个有着金银装饰、垂着玉片流苏、艳丽夺目的豪华玉枕。这是稀世珍宝。一看就不是从普通人家偷出的东西。于是,衙役们来了精神。他们觉得这其中必有奥妙,说不定能破获几个大家伙。 于是他们把小偷带上来。那小偷自是一副鬼鬼祟祟神头鬼脸的样子。还没有等到一场臭揍,小偷就自然如实招出。他说,这不是从什么大户人家偷出的东西,他更不敢攀越皇室的高墙。他说他知道那是要犯死罪的。他虽然穷,但还不想跟自己的脑袋开玩笑。那玉枕是他潜入弘福寺禅院,从一个沙门的房间里偷出来的。 沙门?这不可能。沙门怎会有这种东西? 千真万确。小偷说,我确确实实是从那沙门的柜子里偷出来的。 小偷凭着记忆,交待出那沙门房间的位置。 很快查清,那就是辩机的房间。 于是,玉枕事发。 主管皇室治安的御史台介入了此案。 尽管佛门弟子在官场人们的眼中并无分量,但他们也知道这辩机绝非一位普通的和尚,乃弘福寺禅院著名的九名缀文大德之一,亦是唐玄奘的得力助手。而唐玄奘更不是等闲之辈,是连皇上也颇为赏识的社会名流。 事情变得复杂。 既然玄奘是通天的人物,那玉枕会不会是皇上赐与的呢?而皇上又为什么要赐给一个和尚这种珍贵的女用枕头呢? 推敲再三,御史台的官吏还是决定把辩机招来。 正全身心投入译经的辩机,被突然招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不觉莫名诧异。他一个清高超群的硕学之士,怎么能和这些御史台的人打交道呢? 朝官拿出玉枕,直截了当,要求辩机讲出这件稀世珍宝的来历。 辩机一时有些发愣。 其实辩机一看那玉枕就知道那是他的东西。他怎么会不认得这高阳送给他的纪念之物呢。他困惑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玉枕已经丢了,更不知道玉枕是怎样落到了这些朝廷小吏的手中。他已经有好久没看到这玉枕了。他不看是因为他经历译经这项神圣事业的提升,已经慢慢地将自己那曾经撕心裂肺的心态调整了过来。何况岁月如逝水。已整整三年,他从未见到过高阳。他已慢慢地将这逝去的爱情埋在心底。他把玉枕这爱的信物收藏起来,压在了柜子的最底层。他不再去看那玉枕,不再去想那爱情,他只是把玉枕当作往日的一个记录留在了那里。他对那玉枕不闻不问,还要他怎样呢?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玉枕已经丢失,又被转移到了这御史台的桌子上。 辩机面对着玉枕愣在了那里。他也被那玉枕的不翼而飞弄得莫名其妙。他有点惊异地问朝官: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这么说这玉枕是你的了? 辩机点头。 是偷儿从你的房间窃去的。 有小偷进了我的房间? 你大概是太用功了。能说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吗? 你们问这干吗? 我们觉得你一个和尚,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御史台朝官的态度开始变得蛮横。那蛮横的背后,还有一重羞辱的味道。 辩机突然间觉得很愤怒。他站了起来,我不回答你们的这种问题。 你不要恼羞成怒。你坐下。这不是你们和尚的禅院,你想怎么就怎么。你必须回答。你从实说吧,玉枕是哪儿来的? 这跟你们没关系。 要不就是你偷的。这可就不得不和我们有关系了。 玉枕就是我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珍贵的东西?这明明是皇家的用品。你快老实招吧,是谁给你的? 不,投有谁。玉枕是我的。辩机本能地意识到,他必须沉默。他既不能在朝官面前败露他作为佛僧的那鲜为人知的罪过,又不能因此而牵扯上堂堂的高阳公主。 沉默并不能救他。 辩机被毫不留情地关押了起来。御史台的朝官转而提审小偷。 经不住拷问的小偷交待出了江湖上的朋友、一个做笔墨生意的商人。 商人又被捉拿。 在严刑拷打之后,商人坦白出当年为辩机和高阳公主传递字条和玉枕的事。他的交待绘声绘色。所有的细节,包括高阳公主怎样流着眼泪,求他把玉枕再度送还给辩机,作为他们爱情的永恒的纪念。 朝官们听得津津有味又目瞪口呆。 此事牵涉到当朝的大公主,而这位大公主又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对她可以忽略不究,不过,辩机的罪是逃不掉的了。辩机算什么。说到底不过一介和尚,竟敢同皇上的爱女偷情? 御史台的官吏们认为,这沙门辩机的罪恶至少有三重: 第一他违犯了教规; 第二他欺凌皇帝之爱女; 第三他霸占了宰相的公子之妻。 辩机被正式收押入狱。 辩机入狱的消息传来,禅院里所有译经的和尚无不大惊失色。一向赏识辩机的德高望重的玄奘法师为之扼腕叹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如此沽身自爱、如此认真勤奋、如此学识渊博、如此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沙门辩机,竟会是如此有辱佛门的下作之徒。 这是佛门的不幸。 禅沉默了。 李世民是在无意之中打开御史台那奏折的。 那奏折在李世民展读之前已在案台上摆放了好几天。 好几天李世民都没去碰那奏折。 而每一天那奏折都会重新摆放到案台中最最显眼的部位。 没有人禀报。 那事关高阳公主的案件是难于启口的,特别是在李世民的面前。 后来,李世民终于打开了那奏折。他读。他顿时火冒三丈。 那奏折将“玉枕事件”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十分详尽。连同那一次次的终南山之恋,一次次的会昌寺之媾和,那种种的种种,凡是御史台所了解到的…… 唐太宗在看着那些的时候简直是触目惊心。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那奏折中披露的倘只是个小花和尚的鸡鸣狗盗便也罢了,而奏折中绘声绘色描述的与那个和尚通奸的女人,竟是他堂堂大唐天子最最宠爱也是最最美丽的女儿高阳公主。或者如果单单是高阳公主便也罢了,他可以以皇帝的名义让那和尚还俗,赐他一个朝廷的闲职,再把自己这不争气的女儿给他。然而,他的这个与和尚私通的女儿却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一个当朝宰相的儿媳竟和一个和尚私通,这简直是天大的丑闻。 无疑高阳公主辱没了他皇家的荣誉与尊严。 唐太宗李世民在看完奏折之后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仿佛有人在一层一层地扒着他女儿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把她扒光,把她赤身裸体地拉出来示众。他不敢睁开眼。不敢和他的朝官们一道看他被扒光被鞭笞的女儿。扒光了他的女儿就等于是扒光了他。他的女儿犯罪就等于是他犯罪。 他无地自容。 他恨他没有廉耻的女儿。 他更加恨那个和尚。他恨不能干刀万剐了他。把他撕成碎片。没有他,朕怎么会蒙受今天这样的奇耻大辱。 因为此案牵涉到高阳公主,非同小可,所以最后的处置,御史台还要等皇上亲自裁夺。 御史台的人就一天天地等在政务殿的门外。他们不动声色地等着。 李世民愤怒异常又悲哀异常。 这个桃色案件丢尽了他大唐皇帝的面子。他甚至有了当初西楚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而项羽无颜的是他英雄霸业的失败。他是什么?是他女儿的所作所为,是他女儿几乎尽人皆知的寡廉鲜耻。 唐太宗觉得,皇室里嫡出的庶出的子嗣们为了王位的继承权而用尽心机丧尽天良互相倾轧彼此杀戮,尽管也残酷凄惨,令人齿寒,但那是传统,是权力转移时的必然,所以没人耻笑。而后宫里的女人们,那皇后嫔妃各色美人们为了争得宠幸而相互嫉妒甚而也彼此厮杀也是传统,也被认可,不会遭人耻笑。而唯有一个公主的不甘寂寞,与一个花和尚之间的所谓爱情,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高阳是不可以被宽恕的。这是李世民在受到重创之后所得出的唯一结论。 还知道这世上有羞耻二字吗? 他们居然相爱。什么叫相爱?唐太宗从来就不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相爱的事情。没有相爱。那就是淫乱。就是罪恶。犯罪者必须诛杀,没有任何商量。 御史台等候皇上最后裁决的人,日夜等在政务殿的门外。像在逼迫着什么。 唐太宗恍然了悟,那日在玉华宫内当高阳公主发现那本《大唐西域记》时为什么会欣喜万分,爱不释手。他也明白了高阳为什么要反复问他是不是喜欢《大唐西域记》。他还记起了高阳曾很多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她怀了多大的委屈。 御史台的人依然候在殿外。 唐太宗想,这些酷吏们都是混蛋。他大唐天子的名声竟丢在御史台酷吏们的手中,他只有仰天长叹。 他不管高阳怎样辩机又怎样,他更不管什么劳什子的爱与不爱。他大唐王室的荣誉才是最最重要的。为了这至高无上的荣誉,他只能大义灭亲。 不过是一个公主。 不过是一个高阳。 他怎么能考虑高阳会怎么痛苦怎么哀伤呢? 于是唐太宗下诏,将和尚辩机处以腰斩的极刑。高阳公主的奴婢数十人因知情不举均处以斩刑。房遗爱为同案犯,与高阳公主一道将永远不得进宫。 诏书下到政务殿。 此刻又有朝官启奏皇上,说法师玄奘特来求见,为辩机说情。此刻就等在宫外。 玄奘在呈给皇上的求情书中说,辩机纵有千般罪恶,但他到底是佛界难得的人才。那部皇上非常喜欢的《大唐西域记》,倘不是有辩机倾其心血的执笔撰写,是根本不可能面世的。且辩机自移居弘福寺,三年来从未与公主谋面。他进入译场之后,格外洁身自爱,严于律己。他不舍昼夜专心译经的态度,如苦行僧般。他对佛门的虔诚绝不是虚伪的。他诚心诚意地在译经中改过忏悔赎罪。三年来,他除完成了《大唐西域记》十二卷本的撰写,还翻译了三十卷《瑜伽师地论》的经书。他对佛学的研究也颇有建树,这标志着他已赎救了自己罪恶的沉沦的灵魂。在未来的生命中,相信他会更加努力地忏悔和赎救。所以乞望皇上能念其佛学成就,从轻发落,弘扬我祖释迦牟尼之宽宏大量…… ------------ 第三十八章 玄奘的上书中倘不提及佛祖,也许唐太宗尚且可以重新考虑。佛祖、译经的被提起,无疑就更加深了唐太宗的愤怒。是他唐太宗在玄奘的百般请求中恩准组织人马在弘福寺译经的。想不到在译经的和尚中竟会有曾和自己女儿勾搭成奸的如此败类。他倘若宽恕了辩机,免他一死,那朝廷的文武百官会怎么看待他呢?那些御史台的混蛋们会怎么看待他呢?说他一个堂堂的皇帝竟庇护女儿的奸夫,那他的百姓们又会怎么看待他呢? 何况,在大唐帝国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对佛教在民间的盛行流传,已开始心存疑虑。本来在一个盛世王朝之中,人们只信奉一个天子就足够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什么佛祖,那么他的臣民们是听佛的还是听他的? 唐太宗拒绝了玄奘。 这个虔诚的法师被挡在宫门之外。 诏书立刻下达。 御史台一直候着的酷吏们如获至宝,他们即刻开始安排各种行刑的程式。 高阳公主便是在此时来看望父亲而被凶狠的灰衣太监挡在门外的。 那时李世民确实病了。他也确实发誓将永生永世不再见这个让他丢尽了脸面的女儿。 他没有杀她。 他觉得没有杀她就已经是够宽厚了。 他留给了她一条生命。一条从此无望的生命。 那生命将使高阳陷入永恒的痛苦中。 李世民最后就是作出了这样的裁决。很快,在那个秋的阴暗的早晨,在长安西市场的那棵古老的大柳树下,辩机被拦腰斩断,施以极刑。 还有那些可怜的无辜的奴婢们。 案结之后一个月,凡参与调查此案的御史台朝官和长安狱吏们,无一例外以莫须有的罪名问斩或是发配远方。 辩机是在被关押的牢狱中接到那亡命诏书的。 在行刑前的晚上,他又被关进死牢。 他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又一步地向死囚的牢房走去。他文弱书生的躯体似乎无法承受那铁镣的沉重。他于是走得很慢。但他很镇静。其实他早就预料自己必死无疑。 死囚的牢房很小,很深暗。 辩机靠在那阴湿的壁上。 他穿的衣服很少,胸膛裸露着。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辩机想了很多。他想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为什么会成为被锁铐的阶下之囚。他还很年轻。前途无量。他本不该死的。他的三十几岁的生命在这尘世间匆匆走过,转瞬即逝,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女人? 是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在骚扰他。永不停歇地骚扰着。她不肯放过他。她追逐他。很多年她一直盘踞在他的生活中。离他那么近和他那么亲,成为了他想甩也甩不掉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个亲人。然后他爱她。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爱她。很多年她就始终那么明媚艳丽地照耀着他。他不知道,在此之前她也如太阳般照耀过她的父亲,照耀过那么阔大而阴冷的太极宫。她就那样无可抵御地走进了他本很清白的――而且如果没有她――今后也会很清白的人生。 辩机靠着那冰冷的墙,他总是铭记着九年前那个黄昏时发生的事。他总是禁不住回忆。他觉得他是不是去死,那个傍晚都是很动人的。那女人牵着他的手。那是他第一次触到一个女人的手。那么柔软而细腻的。她被晚风吹得抖动的身体,像山林间晚风中飘浮的一片树叶。辩机在她的请求下不能不去抱紧她。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那么接近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快地。像他生命中的一个闪电。他在抱住了那身体的时候闻到了那肌肤中散发着的馨香。他在抱紧她的那一刻觉得周身的欲望都在向上涌。那也是第一次。然后,那女人要他吻她。他吻了她吗?在那片山林之中。他吻了她。那也是第一次。他吻了她冰凉而柔软的嘴唇。他至今仍记得那甜丝丝的感觉。然后,他触到了公主的那更加柔软的舌头。他们的舌头搅在了一起。那仍是第一次。他们在这样亲吻着的时候,他只能是更紧地抱住她。他已不再能控制他跳荡的欲望。他很粗鲁。他发疯地吻着公主的嘴唇公主的眼睛公主的脖颈公主的胸膛。然后在黄昏的暮霭中,他向下透过公主开得很大的衣领看到了那坚挺而丰满的乳房。那乳房高高地耸着,朝向他,然后他被震撼。依然是第一次。他弯下腰去,他亲了那乳房。他拼命地吸吮着。不顾一切地。他觉出了公主在他怀中的扭动。那么投入地。他记得公主不停地说着,亲我亲我。别离开。别停下。然后他便不停地亲她亲她,他也不能够停下来。他觉得公主吊在他脖子上的那两条胳膊慢慢松软。公主大声地喘息着动人地呻吟着。她说,太好了。他清楚地记得她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然后她彻底地倒在了他的怀中,那么轻柔地,他们飘浮了起来…… 难道怪那个黄昏吗? 辩机想,不。那么又该怪谁呢?是谁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不幸的今天?或者,应当怪那个无能的房遗爱?他本是高阳公主名正言顺的男人,却将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他名为高阳的丈夫,而实为公主的奴仆。公主虽是他的妻子,但更是天子的女儿。他对天子的女儿只能是百依百顺。房遗爱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应当说就是娶了高阳这个出身显赫的女人;而他辩机的悲哀呢?也恰恰是他成了这出身显赫的女人手中的猎物。 但此刻,辩机虽已临近最后的时辰,他反而觉得他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人。他甚至想,早知会有如此不幸的结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开,何苦各自独守身与心的苦痛呢? 有过了这样的一段爱,辩机觉得此生已死而无憾。他已无所谓自己生命的结束,但他却牵挂那个可怜的女人。所以辩机在接受死刑的诏书后,很大胆坦然地问那宣读诏书的朝官,皇上是怎么处置公主的? 你自己明天就死了,还管什么公主? 我当然要管她。我爱这个女人。 什么是爱?这叫淫乱。你犯下的就是淫乱的死罪。 我请求你,以我将死之僧的心灵请求你,告诉我皇帝究竟是怎么处罚公主的?让我知道这些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朝官看着辩机。朝官的心原本很坚硬。但是辩机执著而绝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动。朝官说,好吧,让你知道这些又何妨,皇上没有怎么处罚她,只是无限期地禁止她和驸马进宫…… 阿弥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谢你。辩机说,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宽厚,我便死也无所牵挂了。 辩机确乎是死而无所牵挂了。他想只要是高阳公主能活着,那个美丽热烈的女人能活着,他就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处他以极刑。他以佛僧之身与公主的爱情,不仅侵犯了皇帝的尊严,也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该当诛。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将被押到长安城的西市场,当众被屠夫拦腰斩成两段。他知道这实际也是一种羞辱,羞辱他的人格他的感情和他的学识。而他即或是被羞辱被砍成两段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他此生毕竟是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他不是被诬陷,他确乎是曾经很多年同高阳公主日夜交欢。他记得他们都曾说过,为了那瞬间的快乐,他们宁可当时就死。然而他们当时并没有死,他们已捱过了这许多年。 这许多年中,辩机终于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断绝了他最爱的女人后,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觉得他在苟且偷生。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预感,所以他很焦虑,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他总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会少一天。他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尽量赎清他不可饶恕的罪恶。他的内心很矛盾,他既深爱着那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女人,又一边为着他的爱而忏悔不已。他被撕扯着。破碎了的身与心。其实自从这个女人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从来没有完整过。 辩机觉得,在他这短暂的就要结束的一生中,他最最对不起的就是玄奘法师了。他辜负了高僧玄奘对他的信任、推祟和赞美。他想他只有在天国继续报答法师了,他只有把佛祖的经典带到极乐世界,在那里做更多的善事,以引渡那众多的戴罪的魂灵。 辩机靠在阴湿的墙壁上。 在这样的夜晚,他没有睡意。很多很纷繁的思绪。 在夜半更深之时,他没有睡但却像被惊醒一般。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很轻。有光缓缓地移过来,照亮了牢狱阴暗而死寂的走廊。 死牢的门被哗啦哗啦地打开了。 那灯光刺着辩机的眼。 他抬起手臂遮挡住双眼。 是清晨到来了吗?是他将要被押送去西市场了吗? 在一阵响动之后,死牢的门又被关住了。 阴暗而潮湿的牢房里很静。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辩机甚至不敢睁开他的眼睛。他不知此刻还要他面对什么。 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的宁静。 辩机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他将看到的是什么。 玄奘法师闭目合掌坐在他的对面。 辩机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来,他想说什么,但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觉出正有某种法力在超度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被什么带走了。 那灵魂飞升着。向着一个他很陌生的地方。 ------------ 第三十九章 辩机便也赶紧抬起他被镣铐锁紧的臂膀,将双手费力地合在了一起。 他们合着掌对坐着。他们中间隔着那生界与死界的无形的关隘。 他们默默地在心里诵经。那经文压倒了一切。 整个过程中,师徒间没有过一句对话。玄奘不看辩机。他不忍目睹这位铁锁加身的弟子。 尽管是在黑暗中,辩机还是感觉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玄奘是怎样引领了他的升华。 然后他看见默默无语的师傅站了起来。 辩机望着他披着红色袈裟的背影泪如雨下。 死牢的门又重新被关闭了。 辩机想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在声色犬马和洁身自爱之中匆匆走完了他的路程。终于他最愧对的玄奘来了。来帮助他完结,来为他送行。 辩机觉得他已很幸福。生命虽然很短但却步步惊心。他已尽情领略了佛界和人间的一切。他已无须来世。 这样整整的一个夜晚。 辩机始终睁大着眼睛。 黑暗中他等待着天明。 那个最后的时辰。 然后清晨终于到来。 很傲弱的晨光。 牢狱里没有窗。辩机看不到那晨光,但他有一种触目的感觉。 他听到了鸟鸣。他知道那是每个清晨从终南山飞来的鸟群为长安城带来的晨歌。 清晨的鸟鸣使辩机的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辩机想,他终于无所累了。他终于彻底轻松了。 然后是一阵又一阵的钟声。那钟声响成一片。那是辩机最熟悉的;他仔细谛听着,分辨着。他在那一片交混的钟声中听得出哪种声音是会吕寺的,而哪种声音又是弘福寺的。 那远远近近的钟声响个不停。 辩机想,禅院的缀文大德们一定又开始译经了。而他再不会参与其间了。他从终南山到会昌寺到弘福寺再到这死牢的一生已经结束。 他也想到了高阳公主。最后的想。他突然很想能再看到她一眼。他觉得他其实还是很想念她的。特别是在死前的这一刻,在意识即将消失的这一刻。他不知道到了那另一个世界之后是不是还能想念她。但他相信依然留在尘世间的高阳公主一定会怀念他。他还相信公主对他的那一份永恒的爱。 辩机想他是带着这爱去赴死的。他的心所以很温暖。而能够有了这关于爱的信念和寄托,所以死也是并不可怕的。 然后。终于。 狱吏来了。 他被押上了囚车。 沉重的锁链终于被卸了下来。 原本就阴沉沉冷森森的长安的秋的早晨下起了细密的雨丝。那雨丝很冷。彻骨。囚车缓慢地行进着。辩机还看到了凄冷的长安街头四处飘舞的萧瑟的落叶。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再进入辩机的视线。他也不曾知道那雨越下越大,更不曾看到一辆马车绕着刑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接下来是本篇故事的第一个章节。 死亡。 让我们重新打开书的第一页,在那里,你便可以读到接下来的辩机的完结。 在幸灾乐祸的冷漠的观望的人群中,到底还是有人走了出来。 雨下着。浇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他们缓缓地向前走着。他们的步履很沉重,眼睛里浸着泪水。这些人慢慢。接近了那刑台。他们一级一级地走上那高高的石阶。他们和满脸杀气的屠夫擦肩而过。他们看到了屠夫刀刃上的血光。 那是沙门辩机的血。 那血还依然是温热的。 那血顺着石阶缓缓地流下来。缓缓地混在雨水和污泥中。 那已被截成两段的身体依然温热和柔软。那强健的胸膛裸露着,胸膛里的那颗心似乎还在有力地跳动。 辩机睁大着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水浇着。那眼睛更加清澈更加碧蓝。 没有人合上那眼睛。 那眼睛是合不上的。 辩机的那两段身体被他们抬到刑台下的马车上。他们小心地把那两段身体接在了一起。他们要辩机依然有一个完整的尸体,尽管他的心和他的灵魂早已破碎。 然后他们用一块崭新的白布盖住了辩机完整的尸体盖住了他睁开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那睁大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们不要他等待。 马车呀呀地在雨中走着。 走进普通贫民的那块荒凉的墓地。 为辩机收尸送葬的那些人们,不像刑台前围观的那些长安市民对辩机充满了仇恨。他们来自长安城外。他们不恨辩机,他们甚至爱他崇拜他敬仰他。他们和他有着一种灵肉相通的感觉。他们觉得辩机是一位善良的僧人。辩机曾帮助过他们,为他们超度。他对他们的关爱早巳超过了他自身的罪恶。所以,他们甚至不认为那罪恶是罪恶。 小小的葬礼在城外在雨中进行着。 那木棺是他们几天来特意为辩机精心打制的。 朴素的棺木被埋在了黄土中。 有的人失声痛哭,他们想不到他们敬爱的辩机竟会落到如此的下场。他不再能指点迷津。他自己就在迷津之中难以自拔。 人们终于知道了总是停在寺院门口的马车就是皇宫里的马车,那总来烧香拜佛的贵妇人就是皇帝的女儿高阳公主。 他们原谅了辩机也原谅了那个毁了辩机的女人。尽管他们也为二人深深地可惜,但他们不必像皇上那样因丢了面子而残酷无情;他们也不必如玄奘般因禁规被触而痛心疾首。他们站在饮食男女的角度,对辩机和高阳自有他们自己的评判。 所以他们愿意为辩机收尸,愿意为他送葬。他们选择的是普通人的墓地。因为他们觉得辩机既与皇室终究无缘,那就应该将他运回到普通人安息的地方。 雨依然下着。 仪式很简洁。 辩机终于安息。 但是他却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早晨特意从城外赶来为他收尸下葬的那些人,就是会昌寺他的信男佰女们。 而就在屠夫行刑,辩机鲜血四溅的时刻,弘福寺的禅院内一片晦暗。 清晨的坏天气笼罩着坏心情。译经的大德们全都默默无语。 法师玄奘特别会集了禅院内所有译经的僧人。亲自主持了一个沉重的祈祷仪式。僧人们认真地按那仪式的程序做着。为了辩机,也为了他们自己。 而此刻辩机已魂归天国。 唯有他殷殷的鲜血流淌着。 弘福寺的禅院被笼罩在了不散的阴云中。 那简短的祈祷仪式过后,译经的师傅们便默默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辩机那小小的伽蓝已空了很久。大家在走过他的房间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双手合十,向那房间祷告。那伽蓝储满长恨。长恨当歌。所有的僧人都为这笔雄命短的硕学之士叹息不已。 辩机死于《瑜伽师地论》全百卷译述大功告成之前。 辩机死后,在玄奘法师的主持下,浩繁的译经工程仍未停止。 接下来,《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不空绢索神咒心经》《菩萨戒羯磨文》等等玄奘从西域带回的梵文佛教经典的译注相继完成。 到了这一年的岁末。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未来的皇帝太子李治为报答长孙皇后慈母之爱的大慈恩寺落成。大慈思寺就坐落在开阔的长安城边。寺内共有伽蓝十余院。房间一千八百九十七室。僧人三百。奴役近千。气势雄伟的大雁塔巍峨地耸立着,整个寺院庄严幽静。 大慈恩寺一落成,太子李治就规定其中的一座伽蓝为译经院。为弘扬佛教,李治特别聘请玄奘法师担任寺院的住持,并隆重赐予玄奘慈思大师的法号。自玄奘大师充任大慈恩寺的住持后,便把原先弘福寺内译经的场院移到了慈恩寺内。 ------------ 第四十章 大慈恩寺的译经伽蓝院中不再有辩机的房间。 辩机就像一颗流星,在黑夜中匆匆划过。在那么明亮地闪烁之后,迅疾地坠落,最后成为了那冰凉的陨石。 辩机转瞬即逝。后来的僧人们不再知道他。 而一直与辩机共同苦其心志的那些译经的缀文大德们,却都觉得辩机的幽魂也随他们来到了慈恩寺。因为不再有辩机的房子,那幽魂便不停地在大慈恩寺内的院子里徘徊。 徘徊着不去。 徘徊在所有的角落,徘徊在所有经文的字里行间。 总有轻轻的脚步声。 总有人在不停地掀动着经书。日日夜夜。 那是个多么凄惨的无家可归的孤魂! 后来在缀文大德们的要求下,玄奘法师在译经的伽蓝里又专门辟出了一间经房。那房是空的。没有人住,但却摆满了经书。从此,那孤魂像是有了皈依。 一切平息了下来。 高阳公主只看到了那血。那亲人的血。血被雨水冲刷着,顺着西市场那肮脏的石板路,婉蜒地流淌着。 高阳公主的马车飞快地奔驰着,溅起了一路的血浆。那车绕着刚才行刑的高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西市场上看热闹的人已散去大半。 秋天的冷雨依然细密地下着。 然后那马车停了下来。那车辇很华丽,镶着各种玉片和金坠的装饰。 人们认识那马车。几年前,常常会在会昌寺的红墙下见到那华丽的马车,也常常会看到一位美丽的贵妇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会昌寺。那时人们只以为她是个虔诚的教徒。那很多的黄昏。人们猜测着。因猜测使那个不知名姓的女人变得更加神秘。但是,终于有了谜底被揭穿的这一人。“玉枕事件”不胫而走,很快成为街头巷尾的流言主题。而辩机的被斩杀又使种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人们终于确知,那个总是乘坐着豪华马车来会昌寺的神秘的女人,就是传说中异常美丽的高阳、当朝天子的女儿。 人们在这灰蒙蒙的清晨,冒着雨赶往西市场,不仅仅是想亲眼目睹那个与公主通奸的和尚,也想看看那公主在地的情人被她的父亲杀死时,是不是也会赶来为她的情人送行。 公主没有出现。 人们觉得辩机在被斩杀前,也一定等待过。否则他的眼睛为什么始终在望着远方。那一定是他在期盼着什么。 但是公主没有来。 辩机终于被斩杀。 会昌寺的信徒们收了辩机的尸体。 雨依旧下着。人们知道那个狠心的把她的情人送上刑台的女人是定然不会来了。 人们窃窃私语,在窃窃私语中骂着高阳。 然而在这雨和血的早晨,在弘福寺一阵一阵飘来的钟声里,终于还是有人等到了那辆马车。 她来迟了。 尽管她来迟了,但她还是英勇地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马车那么急切地奔驰着。 单单是那奔驰的绝望的气势就已经使人们不敢妄加评判,更不敢讥讽嘲弄了。 没有热闹。 人们呆站在那里。 人们眼看着那辆马车踏着血浆,绕着行刑的高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是感天动地的悲哀。每一圈都是撕心裂肺的绝望。 人们等待着。 人们不知道那个国色天香的公主会不会从马车里走出来。 后来那马车停了下来。停在了街角。马在大雨中喘息着。马的闪亮的皮毛上也溅满了辩机的血。 人们不肯走。想看到天生丽质的公主。但那车上的门和窗都被遮盖得严严的。人们什么也看不到。 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守候着。直到黄昏。那宁静的凄惨的庄严的姿态,就仿佛是一座碑,矗立在辩机的刑台前。 人们原本是等着看热闹的。 但是人们不再能笑出来。 那是种悲壮。 凄惨而执著的悲壮。 那悲壮持续着。直到黄昏。黄昏时,雨依然下着。于是,原本打算来看热闹的人们散了。大街上不再有人愿陪着那辆雨中的马车过夜。他们也不知道那辆马车究竟要在刑台前守候多久。 然后是暗夜。 第二天清晨人们再来的时候,西市场已空无一物,谁也不知道那马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整整一个昼夜的雨,终于洗净了辩机的血。那刑台旁的十字街口,又如往日般热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人们很快忘了辩机。干吗一定要记住这个犯禁的和尚呢?人们只是把辩机和高阳公主的浪漫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只有一段时间。 谈资总有新的话题替代。 后来这故事也慢慢销声匿迹。 西市场那棵古老高大的柳树依然苍绿。唯有它见证着永恒的悲哀。 高阳公主是在深夜回到房府她的庭院的。 她从马车上走出来,竟没有人来服侍她。她叫醒了房遗爱。她要他立刻给她找来几个奴婢。她的奴婢已全军覆没。连淑儿也没有了。她一想到淑儿就心里发酸。她说,你去把房遗直那院里的三房四妾全都给我调过来,他的女人们只配来伺候我。 高阳公主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 她睡不着。她整夜整夜睁大着眼睛。她不知道她的脑子里想过些什么。她总是忘记。忘记她想过的那些东西。她的思维不能连贯。脑子里乱极了。但总之她觉得快疯了,快熬不住了。她已经到了极限。 她像是丢失了什么。 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生命里的。 她不知自己在刑台前日夜守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哭。其实她的心里是想哭的,只是无论如何却哭不出。那是种欲哭无泪的悲哀。那悲哀是绝顶的。她不知此刻辩机已去了哪里。她午夜时分依然坐在马车里守候,就是想要等到辩机的灵魂。她想要问问漂泊无定的辩机从此要去哪里。她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到他了。直到他被拦腰斩成两段她也没能见到他。也许她可以去见他。到牢狱中,到刑台前,只要她努力大约是能够见到他的。但是她没有。又为什么直到最后的时刻她才发疯地跑向刑台?可已经晚了。她知道已经晚了。她是在已经晚了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是多么想见到他,哪怕是最后的一面。从父皇拒绝见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然而那只是种预感。从此她呆在家中。等待着。她把自己锁起来,锁在一个人的焦虑和恐惧中。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因为玉枕。然而很多天来没有人找过她,询问过她,审问过她。他们把她晾在了一边。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她。不让她解释也不听她诉说。她就那样躲在一旁躲在她的房子里,每天胆战心惊地等候着最终总会到来的宣判。在那惊恐的等待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到了辩机。即或是想过辩机她也全都忘记了。他们已整整三年天各一方。他们已陌生。她觉得她已经忘记了辩机的样子,也忘记了旧往的那些年中,他们是怎样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地亲吻和撞击,忘记了那微笑那眼泪那海枯石烂的誓言。她的目光变得呆滞。唯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她日日夜夜是怎样地惊恐和不安。然后,皇上的那一纸诏书终于下来。那是最终的审判。那个暴君!杀人的刽子手!皇上是谁?皇上是她的父亲。他明明是她的父亲,她的血管里电明明流淌着他的血。但是他却将她视若路人。他竟然让那蛮横的太监把她拒之门外。难道她不是他的女儿吗?难道她不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吗?她终于得知那玉枕所断送的是一个她所深爱的男人的性命。她于是等候着皇帝对于她的性命的剥夺。既然是连辩机的性命都无足轻重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终于不再恐惧不再焦虑。她坦然地等待着对她的宣判。她勇敢了起来。她想无论是生还是死,只要是能有机会让她再靠近她的父亲,她就一定会杀死他,让他碎尸万段。她想到了那个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她想她就是荆轲。他夺走了她的爱人夺走了儿子们的父亲,那么,他还能是她的父亲吗?然而,她等来的结局却是那样无情,从此她永远不得进宫,永远不能靠近那个真龙天子,永远不能亲手杀了他。直到此刻,高阳才真正地暴怒起来。她不再跪听宣旨,而是跳了起来,去抢那朝官手中的诏书。她歇斯底里,把那诏书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她大骂皇帝。她诅咒他早晚有一天会进地狱。她甚至诅咒大唐的灭亡。 她绝望至极,却没有眼泪。 不见她的辩机,已长达三年。她只能把每个清晨弘福寺传来的钟声当作是辩机对她的问候。她实在不知道,还要她为这本来就令人肠断的爱情再去做怎样的牺牲。她已经放弃了那个男人。她以玉枕相送,无非是一个纪念。他们毕竟有过。她只是不想让他忘记。还要她怎样?她已经近乎伤残般地抑制了她自己。而以她大唐公主的心性她怎么能抑制自己呢?她本来就有为所欲为的特权,但是她舍弃了,还不行吗?还得把辩机送上刑台,并居然处以腰斩的极刑。让他一个文弱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接受众人嘲弄的欢呼,让他受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屈辱,这是个怎样该遭到诛杀的暴君。就是要辩机死,难道就不能秘密地将他赐死吗?他羞辱了辩机也就等于是也羞辱了她。那他何不把她也拉到那众目睽睽的刑台上剥光衣服,斩成两段呢?他是想让她活着受辱。他对她更狠毒凶恶。早知会有今日,他们又何苦做出牺牲,三年里苦苦地压抑着自己呢?他们何不践踏着宗教的戒律皇室的尊严夜夜交欢呢?她要这些。作为一个女人,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欲望。她需要心中喜欢的男人永无休止地撞击她。然而,她把辩机献了出去,她让他如苦行僧般日日夜夜辛苦劳作救赎灵魂直至惨死于她父亲的屠刀之下。她想辩机是为了她而死的。辩机爱的女人倘不是她这个皇帝的女儿他断不会遭此厄运。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怕羞辱也不怕被砍杀,她已经被她的父亲拉出去示众,已被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但是他却不让她死。歹毒地让她耻辱地活着。这算是什么父亲?人面兽心的魔鬼!只许他后宫有享用不尽的女人,却不许帅身边有一个相亲相爱的男人。这是什么王法?她知道她的禽兽不如的父亲已经把事情做绝了。 而就在她日日夜夜睁大眼睛等待着那个英勇出击的时刻,在那个斩杀辩机的前一天早晨,她突然又听到本来死寂一片的院子里腾起鸡飞狗叫的喧闹。怎么啦?她走过去打开门。竟是朝官带人在追捕她的奴婢。她们东躲西藏哭成一团。高阳公主站在那里。依旧国色天香。她默默不语但却无比威严。她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竟使那些朝廷的走狗们为之一惊。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淫乱的女人,而这淫乱的谜一般的女人又是如此的令人眩晕。高阳公主就站在那里。沉默威严。她就那么冷漠地看着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是怎样在掠夺着她的财产,这些她的婢女。她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任凭着他们抢夺。侍女们哭成一片,那么凄惨地。她们无望地请求着高阳公主救救她们。但是高阳已无能为力。那是皇帝的旨意。他要斩尽杀绝。他要用无数无辜的生命,去换回皇室的尊严。什么狗屁尊严。用血和生命积累的尊严还算尊严吗?她们这些可怜的奴婢有什么罪?她们的罪只是跟随公主多年,只是忠实于她高阳罢了。难道她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现在是比她们的主子更高一层的主子来捕杀她们了。她们在公主的院子里躲闪迫兵奔来跑去就像是一群任人宰杀的羔羊。连淑儿也不放过。他们竟连淑儿也不放过。高阳眼看着房遗爱是怎样紧紧地抱住了淑儿,而淑儿又是怎样地被从房遗爱的怀中抢走。房遗爱竟奴颜婢膝地跪了下来。一个堂堂的驸马。他哭着乞求把淑儿还给他。淑儿惨烈地喊叫着,公主,淑儿不能再侍候你了。淑儿被押走时,扭转头看着公主的那最后的目光,令高阳心如刀绞。 高阳公主紧咬着牙关目睹了这一切。 面对着这无情的一切,她心里已筑起一道血的誓言。那所有的仇恨,刻骨铭心。 从此,高阳公主每天的唯一功课,就是诅咒她罪恶的父亲。她永远不能原谅。 ------------ 第四十一章 她发誓,她只要能见到他就一定要把那仇恨的剑插进他的心脏,让他的血流出来,去祭她身边那些飘来飘去无处归依的冤魂。 高阳等待着。 她坚信她复仇的那一刻终会到来。 房家已开始见出了衰败的端倪。 曾经如日中天的老臣房玄龄一死,房府中就再没有往日的辉煌了。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玉枕事件,奴婢们数十人被拉出去斩杀,高阳公主和房遗爱无限期地被禁止人宫,房府的上空从此密布着阴云。 高阳开始装神弄鬼。在这极其惨烈的事件之后,她觉得时时都有人要来谋害她。所以她每天都要烧香驱鬼,求助于巫术和神灵。 高阳对房家是不是衰败根本就没有兴趣。她认为房家的后代们不能光宗耀祖那是因为他们无能。儿子蛇无能其实就是老子的无能,败局是无法挽回的,她决不痛心疾首。何况,她认为自己本来就不属于房家。这个家族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是被她遭天杀的父亲硬逼到这个家中来的。她不关心这里的成败枯荣。 她继续封闭着自己。经常是足不出户。房家因这个被皇上遗弃了的大公主辱没了他们房家一向高洁清正的门风,本来就心怀怒火,如今就更是没人再去光顾高阳公主的院落了。他们不必再巴结这个颐指气使又淫乱无度的坏女人。连皇帝都不要她了,他们房家何必还要敬着她呢? 高阳公主在房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若是一向宽厚善良的房玄龄还活着,也许他还能替高阳保存一份公主的尊严。 高阳仿佛已被踩在了烂泥中。尽管没有死于玉枕事件,但她的周身却已经沾满了那罪恶中的污秽。高阳想不到在她大唐公主的生涯中还会有这一天。 倒是房遗爱依然如故,日日对高阳尽着丈夫的名分和道义。这使高阳公主倍感惊异。家中遭劫之后,房遗爱竟然比以往更加殷勤,每日必向公主嘘寒问暖。这自然使高阳十分感动。她想,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到头来想不到只剩下了这条昔日的护门之犬。在大难之后,高阳公主同房遗爱慢慢地结下了一种同命相怜的友谊。那是因为高阳痛失辩机,遗爱痛失淑儿,而他们两人又一道痛失了往日的尊严。于是他们在如此连坐的苦痛中空前地倾心了起来。他们时常互诉衷肠,同恨同爱,并且也时而上床。 尽管高阳公主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房遗爱,但在他们近十年的相处中,高阳公主觉出了房遗爱还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虽然他不可爱,但他忠实。没有房遗爱那谦卑的傻兮兮的愚忠,高阳就无法享有长达八九年的爱情。尽管这爱情最终还是被断送,但那不是房遗爱的错。所以她感谢房遗爱。至少,他多少年来始终做到了守口如瓶,还总是千方百计地为她提供机会。他敬畏她热爱她而且顺从她。而且,这敬畏这热爱这顺从不论庭前花开花落,不论天上云卷云舒,他总是表里如一,前后如一。 高阳甚至觉得,就顺从这一点,房遗爱比辩机还要出色。辩机不听话。他总是太有自己的理想和志愿。他总是太有罪恶感懊悔心和赎救灵魂的渴望。是那思想和心灵的屏障阻隔了他们。然而那阻隔的结局又是什么呢?他不但断送了他们的爱情,而最终还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高阳公主永远不能理解的是,辩机何以要用他们两人的幸福去交换那所谓的宗教的虔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界?那境界就真的那么蛊惑人心吗? 然后是,仇恨不停地增长着。她觉得她此生真正仇恨而且是咬牙切齿仇恨的唯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杀害了她亲人的刽子手,那个至今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李世民。她恨他。她日夜诅咒他,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那一天也不能停止她的恨;而她深恨着的另一个,就是至今依然住在房府中的房家大公子房遗直。竟也是一种彻骨的恨。那恨自从她走进房府就一直伴随着她,并将绵绵无绝期。 这就是高阳最恨的两个人。两个男人。她只知道仇恨,却不知道那仇恨其实是关乎爱缘于爱的,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种。 高阳公主对房遗直的切肤之恨,是在辩机被杀之后,才一天天清晰起来的。 自从辩机被关进弘福寺禅院内译经,高阳公主便开始有了种无名的恼怒。但那时候,她觉得她的恼怒是对着辩机的。她怨他为了自己的志向,就绝情抛下了她和她的儿子们。所以她认为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辩机。而辩机背后则是那可恶的宗教可恶的梵文的经典,是玄奘,是玄奘那讨厌的西域之行。辩机搬进了弘福寺,她便是无论怎样需要,都不能再触到他了。她不再能抚摸他的肌肤,不再能被他搂在怀中,更不能得到他一次又一次的给予。她在无望中度日。但有一天,她迎面碰到了房遗直。房遗直对视着她。房遗直看穿了她的无望。房遗直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同情? 她要谁来同情? 从此,那恼怒开始转移。她隐约觉得那万恶之源那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正是这个道貌岸然的房遗直。 其实高阳早就开始不管场合地任意羞辱房遗直。她总是用最苛刻的语言刺伤他。她总是随意在一件什么事情上就开始发难。 为了什么? 为他看穿了她的心。 高阳恨这种太看透她的人。即是说,她的苦闷、她的失落,事实上都在房遗直的股掌中。他并且不明言他看穿的这一切。他沉默不语。他躲在暗处。高阳有时候许多天看不到他,但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总是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在窥视着她。那可恶的目光无处不在。 后来,高阳慢慢地将他忘记。自从在玉华宫听到父亲对辩机的赞扬,她又徒然地燃起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她寄希望于梵经终有译完的那一天。而辩机也就终有回到会昌寺的那一天。那样,也就自然会再有那旧时的黄昏,那肌肤之亲,那惊心动魄。 她热烈地怀抱着那不灭的希望。 然而她可怜的梦想竟毁在了一个小偷的手里。 就在高阳几乎疯了的时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见了那个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遗直。 仍是同情的目光。 抑或还有心疼? 她用得着有人来同情她心疼她吗? 虽然―― 她曾迷恋过他。 她曾勾引过他。 她曾给他下跪。 她曾求他上床。 她为此曾羞愧难当。特别是当她在终南山的草庵中找到辩机之后,她更是懊悔不迭。她觉得她应当把自己的初夜交给同是初夜的辩机。她觉得她与房遗直的床笫之欢只是任性和无知的驱使,根本无法等同她与辩机那纯真高洁的爱。而她竟然还曾为房遗直的出走而难过不已。 而如今辩机才是彻底地走了。 就在刚才,在弘福寺的钟声里,辩机已被屠夫砍作两段。 而这个房遗直,他居然活着。 单单是房遗直依然活着,就使高阳公主无法忍受,何况这又是一个看穿了她的男人。 于是,她恨这个骤然出现的家伙。他的可恶丝毫不亚于父皇李世民。 高阳不希望有房遗直这种曾进入过她历史的人生活在她的身边。 她不能容忍别人看她的笑话。 为着对两个不共戴天的男人的诅咒尽快奏效,高阳特意招来了长安城外有名的巫师。她任凭他们在她的房子里烧香跳神,鬼哭狼嚎,云山雾罩。 她确信这些都能够灵验,因为她确信老天有眼。 但也有爱。那丝丝缕缕的思念。从此这世间不再有辩机了。这思绪缠绕着,勒紧了高阳的心。那胸中是剜心地疼。物是人非。灰飞烟灭。连灵魂也不知飞向何方。这就是死亡吗?死亡就是那形体不再有,生命不再有,索取不再有,给予不再有,留下的唯有未亡人无尽的思念。 总有这样真实而虚无的碎片。跳来跳去地闪着。她不知道辩机还为她留下了什么。思念。唯有思念。而思念却又是一道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坎。 高阳公主有时候会突然坐上马车,到所有曾有过辩机印迹的地方。她或是将马车停在弘福寺高高的砖墙边,或是停在会昌寺红色的木门前,或是停在西市场的刑台旁,或是停在死囚牢狱的铁窗下。 然而她知道不再有辩机了。 无论她怎样地等待。 只要一想到这些,高阳心里的疼痛就开始扩展,扩展到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肌肤都疼。不能碰。 没过多久,高阳公主那尽心竭力的诅咒便终于有了一半的结果。竟然如此之快地灵验,高阳公主禁不住暗自诧异。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一心想再次远征高句丽、使大唐的疆土不断东扩的唐太宗李世民感到身体不适。随着那不适,各种疾病便骤然如洪水猛兽般向他虚弱的身体袭来。唐太宗的病情急剧恶化,很快便辗转病榻,不能下地走路了。 这一次病情的来势之猛,使得只想一逞霸业、对浩瀚疆域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的太宗,终于不得不痛苦不堪地在心中向命运投降。这本是他最后的一片意志的领地。一旦放弃他就似乎再也没有要做的事情了。而就是这种彻底的放松,加速了他身体的衰败。 四月,实在撑不住的唐太宗终于决定,离开他日理万机的太极宫,携他的近臣和家眷到终南山上的离宫翠微官养病。那里已是万木争荣的春天。 然而,这位终生英勇的一代天子已病人膏盲,他再也难以指望朝不保夕的身体出现冬去春来的奇迹。 这时,远住在房府的高阳公主获悉唐太宗病倒的消息后,她笑了。这是自辩机死后的半年多来,高阳公主脸上出现的第一次微笑。那微笑很复杂。似乎有很多的意味。很冷酷也很惨淡。她欣喜那巫术的神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复仇的一天就要到了。 高阳请来长安城最好的工匠,为她铸造了一把锐利的尖刀。那便是她的复仇之剑。她在伺机。她等待着最后的那个时辰。她想终会有那个时辰,她只要是能接近她最恨的那个男人,她就一定要把那短剑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胸膛。 为此她很兴奋,也很紧张。 她一天天地等待着。 而一天天衰败下去的唐太宗李世民并不知晓高阳的诅咒,但这一次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飞速地抵达终结。 从四月到五月,太子治始终守护在垂危的父亲李世民的身边。他总是流泪不止。他不忍看父皇那生命垂危的样子。被病痛折磨着的李世民对治这软弱的模样既恼火,又无奈。他并不是不喜欢这个长孙皇后生下的最小的儿子,他只是嫌他太善良又太无能。治根本就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唐太宗并不怜惜治日后手握权杖时的那一份胆怯和孤独。他忧虑的,是他出生人死打下的这大唐的江山。一旦诸侯叛乱,以治的羸弱,他能够对付得了吗?但多少令他欣慰的是,未来幸好还有国舅长孙无忌在李治背后的撑持。他想既然长孙无忌力排众议,甚至不惜牺牲掉同是嫡出的长孙皇后的另外两个年长于治的儿子承乾和青雀,硬是把这软弱的晋王治塞进太子宫里,必是有他的深谋远虑。太宗相信长孙无忌。长孙是李治的亲舅舅。尽管长孙无忌是理应不得重用的外戚,但太宗偏偏觉得偌大的一个朝廷,他唯有长孙无忌可以相信和依靠。他把未来的皇位交给治,实际上就是把未来大唐的江山交给了长孙。 五月二十四日,一代英王李世民终于进入了弥留之际。这之前,李世民在他少有的清醒的时刻,抓紧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当然是关于王朝的。他躺在翠微宫的龙床上,先后召见了他最信任的左右丞相长孙无忌和诸遂良。太宗流着眼泪。他说他知道他们也很苍老了,但他要先于他们而去,他只能将太子和大唐的社稷托付给他们。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已预感了他的死亡将至。他希望他们这些与他共同开创天下的老友能竭力辅佐太子,将大唐的基业继承下去。老臣们在英主的嘱托中连连叩首称是。 唐太宗做的第二件事,是他单独召见了他本来一直想立为皇后的隋炀帝的女儿杨妃。其实杨妃一直守候在李世民龙床的屏风外。杨妃款款地走来,跪在李世民的床边,把李世民的手按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 李世民说,我是很对不住你们母子的…… 皇上,您不要说了,不要这样说。 李世民说,好多年了,他一直想告诉她,他是怎样地想念他此生最疼爱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吴王恪。他说很想在死前能再见上恪一面。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自从恪远赴江南。李世民说,扛南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恪正好在那里修身养性。他说他知道,在他所有的儿子中,最最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唯有恪。他像我。但他也像你,像隋炀帝。朝廷不容他。李世民说,他虽是一国之君,有时候却不能左右朝廷。他希望杨妃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努力过。他想立杨妃为后其实就是为了恪。但事已至此,他希望恪能接受现实,远离朝廷。朝廷是战场。阴冷的太极宫里充满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杨妃握着太宗的手。 ------------ 第四十二章 她说她能理解这一切。她从小生在皇宫,自然就更加懂得这朝廷的残酷。她说她能同皇上有恪这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她还说,恪也会理解这一切的。恪会马不停蹄地飞快赶来的,会赶上向皇上…… 杨妃没有说出“告别”两个字来。她不忍说这两个字,她还不想同皇上告别。她紧紧抓着李世民的手,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昏迷中的李世民又突然醒来。他支撑着抬起头,看见了正跪在床边哭泣不已的杨妃。他费力地躺下。他说,若是我见不到恪了,告诉他我爱他。不过,我要等他,要等…… 那时候,恪已登上赶赴长安的征途。 两天之后的那个清晨,翠微宫的上空突然飞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雀。那些黑色的鸟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终日聒噪不休。鸟落在山林中、树权上、房檐边。赶也赶不走。终南山被这突然而至的黑色的鸟覆盖着。那鸟群不停地发出凄切而惨烈的叫声。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 在最后的时辰,弥留之际的太宗令褚遂良起草遗嘱。 然后,一切都完成了。没有什么再需要牵挂的了。太宗此刻的意识就要散去,他在将最后的心智聚集的那最后的一刻,看到了那个美若天仙的高阳正从远方向他飘来。他想这是他的女儿,他曾经是那么爱她。他多么想走过去抱抱她。但他的脚无论怎样也抬不起来。他伸出了手臂。他要他最爱的这女儿回到他的怀中。他这样伸张着手臂等待。他很累,但是他却坚持着。他看见了他的女儿款款地走向他。她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已能看见她脸上的微笑。能有如此的微笑相伴,他觉得连死也不可怕了。当他就要合拢手臂抱紧女儿时,她突然又扭身逃走……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重新面对着他的女儿竟变了一副脸孔。满脸的怒火和仇恨。然后是冷笑。她突然间高举起一把短剑。那剑朝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再也看不见女儿的脸。他竭尽全力大喊着,不――为什么?他已经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亏待过这个女儿。他拼命地想。想得很累。他想不起来。他终于不再思想,恶梦结束,他重新陷入更深度的昏迷。从此,他再没有醒来。 就在这个清晨,早已同儿子有染的父亲的才人武兆,在终南山的丛林中与太子李治匆匆告别。他们泪流满面,难舍难分。天空是呜叫着的悲哀的鸟雀。治把武兆紧紧地抱在怀中。这位未来的皇帝亲吻着武兆。他悲痛欲绝。那是双重的悲痛。他知道他不仅就要失去父亲,而且也就要失去武兆了。他爱这个女人。全身心地无限投入地爱着。他爱她甚至超过了爱他的王位。他不知日后是不是还能见到武兆。按照宫中的规矩,皇上驾崩之后,凡是同皇上睡过的后宫的女人全都要被送进长安城外的感业寺,削发为尼,苦度余生。李治知道那是种怎样的苦难。苦难不仅仅是属于武兆的,也是属于懦弱的他的。他把武兆约到这山林中来就是想告诉她一定要等他。他发誓,他绝不会把她孤零零地丢下,迟早要把她接出来,接到他的后宫里。李治紧抱着武兆。在那个清晨的终南山的丛林中。他亲吻着她的脖颈她的乳房。他喘息。流着热汗。他们不管他的父亲是不是已经奄奄一息……继位后的唐高宗李治并没有食言。很快就将他深爱的这个已削发为尼的女人接回了后宫。不过,在终南山与武兆难舍难分地告别时,他并没有想到被接回后宫的武兆一路上披荆斩棘,很快就坐上了皇后的宝座。他更不可能想到,在他体弱多病的龙体驾崩之后,竟是这个武兆踩着他儿子们的尸骨在则天门称帝,让大唐江山落到了她武氏的手中。江山在高宗手中失守,全缘于他对一个女人近乎疯狂的爱恋。 终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巨星陨落,太宗辞世。 此刻长安城中的高阳公主,正迷恋在咒语之中。冥冥的昏暗里她仿佛突然感到了什么。她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使在场的巫师们全都莫名其妙。 她说灵验了灵验了。你们走吧。他死了。他咽气了。 高阳公主笑过之后又泪如泉涌。她一边大哭一边说,那个老混蛋,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 巫师们讪讪地离开高阳公主的房间。他们不懂她为什么又哭又笑,更不懂她说的是些什么。她像是比巫师还巫师。所以巫师们对她反而心存恐惧。 终南山上阴风四起。 铺天盖地的鸟雀黑鸦鸦地滚滚而来。 黑色的云翻卷着遮盖了整个天空。 太子治对皇帝的驾崩茫然无措。他只有抱住父亲的尸体大声哭泣,他只觉得天崩地陷,世界已到了末日。 原本也十分悲痛的老臣长孙无忌和诸遂良在悲痛欲绝的太子李治面前反而镇定了下来。现在还不能只是一味地发泄情感,关键是怎样度过这段易主的非常时刻。 他们决定,对太宗去世的消息,暂时秘而不宜。 太子治当即跪在唐太宗的尸体前,在终南山的翠微宫中,宣誓继位。 一个时代结束了。 五月二十七日,唐太宗的尸体运往长安。 从终南山返回长安的队伍浩浩荡荡。 这支宫廷队伍在穿越秀丽的白鹿平原时沿途都是特意赶来为大唐皇帝送行的布衣百姓。那一路尽是不绝于耳的哀哀的哭声。 穿着白色孝服的新皇帝李治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排列着全副武装的四千名皇家禁卫军,接下来便是皇帝的灵车,紧随着灵车之后的,是缓步而行、神情肃穆的朝臣的队伍。再往后,是皇帝后宫的嫔妃和奴婢们。队伍悲壮而凄婉。所有的人都怀着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哀伤。 队伍在悲伤中缓缓前行。他们整整走了一个昼夜,到二十八日的清晨抵达长安城内太极宫。 唐太宗李世民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操劳、勤理朝政的大殿。 二十九日,待太宗入殪之后,新帝高宗李治向天下宣布国丧。 国丧历时近三个月。此间在地方的各亲王及全国的都督刺使,皆以快马赶回京师吊丧。吴王李恪亦远从江南赶回。恪很伤痛。他终于没能在父亲死前见他一面。三个月后,待人们终于诉尽了他们对先帝的怀念,李治下诏,在八月十一日的大葬典礼之后,将先父太宗的棺椁送往醴泉县的昭陵与母亲长孙皇后合葬。 在这段漫长的炎热的令人断肠的日子里,高阳公主也被继位的皇帝、她的九哥李治解禁,允许她和她的夫婿房遗爱进宫为父亲服丧。 高宗李治的一纸诏书,不知引发了高阳公主的多少感慨。 她大哭。 她满心的伤痛,但决不是为了李世民。她感慨她的诅咒终于没有背叛她。 高阳也曾想过违抗新帝的旨意。她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为她切齿仇恨的那个人服丧?又有谁为她爱的人服丧了呢?她苦思冥想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进宫。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遇到事情时的犹豫和迟疑。她很想找个人来商量。她是大唐的公主,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以不受他人指挥的。然而,当她所深深恨着的那个人终于死掉,当她被允许去与那个死掉的人告别,她反而惶惑,反而不知该作出怎样的选择了。 她醒着。整个的夜晚。她看着雕花的房梁,窗外的星月。这样,在清晨,高阳公主终于作出了她的决断。 她要给新帝一个面子。为了日后。 她也到底要看一看死后的那个仇人。 高阳公主穿上了白色的丝裙。她也特意带上了那把她磨过千遍万遍的短剑。 那是负载仇恨的生命之剑。 然后,她通知房遗爱,我们进宫。 他们驱车直往太极殿。 酷热的夏的气浪中仍有朝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 高阳公主获准进宫为先帝服丧,一时间被传为新闻。半年前唐太宗的那一纸禁令大家还记忆犹新。人们自然是更记得高阳和辩机和尚的那场故事,记得辩机被拦腰斩断的下场。无论是太极殿大门外的民众,还是宫内的皇亲国戚,此时都想一睹半年来深居简出的高阳公主在那场灾难之后的风采姿容。 高阳一身缟素。 她仪态万方地走进宫门。 人们惊异地发现,经历了痛苦和磨难之后的高阳公主竟依然冰清玉洁、绝顶美丽。她似乎成熟了很多。那种神经沧海的深邃。同过去那个热情活泼而又任性娇气的皇家公主简直判若两人。 她坦坦然然地美目流盼,毫不介意宫门外围观的人们那窃窃私语。 她昂着头走进来。 仿佛她才是当今的皇帝。 她的那种冷漠的气势足以压倒一切。 她缓步地向太极殿的殡宫走着。在穿过了无数针一样刺过来的目光之后,高阳公主突生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一种如鱼得水,倌马由缰的腾越。她想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家。也许还因为她正在步人一种极致,她已经在最底层。她什么也不必怕了。此刻高阳的嘴角禁不住泛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其实所有的人都已经在高阳公主的脸上看出了某种凶恶。 她走向守在殡宫门外的她皇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 那所有自以为是的贵族们。 她最先拜见九哥李治。这个当今的高宗皇帝。她知道这个李治一向仁爱,但生性懦弱,是断然理不好朝政的。这大唐的帝国在李治手中焉能不凶多吉少。 她并没有谢李治。 她对她今天能够进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一个一个地见过那数十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们。她想,这么多的人竟都是躺在那个大棺椁里的男人的种,他们的身上都流淌着那个人的血。但是他们彼此是亲人吗? 高阳匆匆地走过那些连路人也不如的兄弟姊妹们。她走在他们中间心不在焉,她又似乎在专注地寻找着谁。 骤然之间,她终于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发现了她真正想要寻觅的那个人。 那个男人。那个最最英武的男人。那男人是那样的出类拔萃。那男人使她的眼睛为之一亮。她把目光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她甚至看见了那男人脸上黑色中夹杂着很多白色、金色的胡楂。她顿时觉得心里涌过数不尽的辛酸。她痛恨岁月如逝水。已经多少年了?他已是她在人世间还能够为之疼痛,为之动心,为之动容,为之动情的那唯一的人了。 三哥! 高阳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走到吴王恪的面前。 在众兄弟姊妹的目光下。 他们四目相视。 他们不知道这样四目相视有多久。仿佛有一千年一万年。然后高阳扭转身。她离开人群,依照程序走人殡宫,接近了那个躺在巨大棺椁中的曾经拥有无上权力的逝者。 高阳要登上台阶才能看到那个已永远沉睡的男人。 她站在高处看着他,审视着她紧闭双眼的生身父亲。 这个享年只有五十二岁便匆匆死去的父亲竟显得如此衰老,如此疲惫和憔悴,与她半年前见到的那个气宇轩昂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 这还是她的父亲吗? 她已经认不出他采。 一个毫无光彩的弱者。 高阳公主差点儿就动摇了,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那闪念转瞬即逝。别在她腰间的那把她磨过千遭万遍的短剑提醒了她。 是的,她有太多的仇恨。 那杀了她的亲人的仇恨。 她是来复仇的。她是要向这死人讨还血债的。那是血仇和血恨。就是死了也要讨还。否则高阳还是高阳吗? 她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短剑。 她做出很悲哀的模样,做出伸手去触摸父亲的样子。 终于,她把那短剑奋力地插进了李世民的胸膛。 然后她拔出那剑。 那剑上竟投有血。 她把那剑扔在硕大的棺椁里。她让那剑就躺在那儿。躺在她的仇人的身边。 高阳公主此刻不知悲哀为何物,但她却在众兄弟姊妹众朝臣卿相的面前,做出嚎啕大哭状。 她大声地哭着。 那不过是一种哭的声响罢了。 那声响并且很空洞。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听出来了。 史书上曾准确而又简洁地记载了高阳公主在悼念亡父时的那情景: “主哭而不衰。” 哭而不哀是一种怎样的境界?那不哀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在“哭而不哀”之后,高阳公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太极殿。 ------------ 第四十三章 她想她对那个她恨着的人已尽了一份心情。复仇的心情。她想不到她与他父女一场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她的至亲。他给予了她生命。而为什么他给予了她生命又要践踏那生命呢?她还报他以复仇的短剑,这终于算是他们之间已经扯平。尽管这平衡是在生界与死界的不平衡之间,但至少高阳是吐出了她多年郁积心中的一口恶气。她想那个唐太宗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他终于带走了那把剑,带走了高阳的仇恨。高阳不知道那短剑刺进李世民的胸膛时,他是不是很疼…… 这是高阳第一次杀人。 她杀死了她已经死去的父亲。 然后她离开殡宫。她匆匆地和那些依然要守候在那个死人遗体边的众兄弟姊妹们告别。她庆幸她同父亲之间那众所周知的血海深仇使她可以想走就走。她可以不在这里守着,可以不对那个曾拥有过无上权力的先皇尽忠尽孝,甚至可以只是发出空洞的哭声。高阳想那些留在殡宫里的人是多么可怜,他们要夜以继日地在酷暑和异味中去守着那个死人。特别是那个已经继位的李治。 高阳和众兄弟姊妹们告别。 她在阴暗的殡宫里依然显得光彩照人。 人们不得不承认经历了磨难之后的高阳公主反而比从前还要漂亮。她天生的雍容华贵。她依然是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她依然像多少年前每每会照亮晦暗的太极宫的那一抹灿烂的阳光。 然而最需要那灿烂阳光照耀的人已经死去。 高阳不卑不亢地告别。 然后她终于来到了吴王恪的面前。她说,恪,我很想你,我想去看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 恪看着高阳。 恪说,我也很想你,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不,你千万不要过早地承诺。我们已分开很多年,我早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高阳了。 我等你。恪很坚定地说,什么也不能改变我是你的哥哥。 高阳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这一次那泪水是从心底里漫上来的。 然后高阳离开了太极宫。 下车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冷漠。她扭转身,对一道返回的房遗爱说,我为你的淑儿报了仇了。 房遗爱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表现出了一副满腔的冤屈终于得到了昭雪的样子。 你还记得淑儿吗? 房遗爱有点紧张地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答。他确乎已不大记得淑儿了。一切如过眼云烟。他是男人。他早就又有了新欢。天下美女有的是。只要卧榻有伴,他就一切足矣。 高阳公主在夜色降临之后,驱车赶往杨妃的宫邸。这几乎是辩机死后她第一次正式出门。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李恪了。尽管世事沧桑,她对李恪的想念时强时弱,但是她确实想他。那是很真诚的一种想念,发自她心里那一块只属于恪的永远的领地。她想见到恪,想对他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这些年来她所有的生活,她的爱和恨。 她总得找个人诉说。 她世间唯一的挚友终于来到。 自从在殡宫见到李恪就盼望着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天黑。 她精心地打扮着自己。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修饰过自己了。因为没有人再需要她的美丽。 她在钢镜中对视着自己。 她对镜中的那个依然美丽的女人充满了恐惧和疑虑。 她不明白她何以还会如此地梳理自己。 自己的心不是已经死去了吗? 那么冷漠的僵硬的一块地方。 她就这样身着一套飘逸的白色丝裙上了马车。她催促着车夫催促着她自己的那颗慌乱的心。 高阳公主叩响杨妃的大门时,那宫邸中没有人想到这暗夜前来拜访的那个人会是高阳公主。连杨妃都很惊愕。高阳公主对后宫所有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早就死去的故交。人们已经很久见不到她了。没有过她的任何消息。就像她也同那弘福寺的和尚一样,早在半年前就在西市场的刑台上被斩杀了。 高阳确实就像是已经被她的父亲杀死过一次一样。 杨妃见到高阳公主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一边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悲悯,同时又有一种英名其妙的恐惧。她本来很喜欢高阳公主,因为儿子喜欢她。后来她同高阳疏远,那又是因为有了李世民的旨令。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高阳公主与沙门辩机的那一段乱情。她只是一直觉得把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下嫁给房遗爱有点委屈了高阳。但那是皇帝的意思。一个区区女子又怎么能选择她的幸福呢?她只是叹息高阳命苦。她想她和高阳虽同是公主,而地却比高刚幸运。她能嫁给一国之君,在某种意义上还要归功于隋王朝的灭亡。如没有她父皇炀帝的死,自然也不会有她成为大唐李世民的皇妃。而高阳尽管天生丽质、心比天高,却只能足命如纸薄,下嫁无能的房遗爱。如今,在经历了那所行的事端之后,杨妃对高阳公主的拜访确实心怀了某种恐惧。正值朝廷易主的时刻,又有长孙无忌对恪的戒备,倘若恪与高阳过从甚密,将会惹出什么麻烦呢?高阳的绝世之美竟使杨妃觉得她反而不是人间之人。她是妖狐鬼魅,是专门来把那些好男人送进地狱的。 恪闻声而至。 他知道这夜晚的来访者定然是高阳公主。事实上他从殡宫回来就开始等她。 恪在母亲面前尽量显得矜持,但无论怎样仍无法掩饰内心中那一份跳跃。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挟持着高阳从他母亲眼前溜走了。 高阳一走进恪的房间就开始泪流满面。唯一的亲人。她抽噎着说,如今,她在此世间就只剩下恪一个人了。 她哭着走近恪。 她轻声地叫着,三哥。 像小时候一样,恪即刻把他最喜欢的这个美丽的小妹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恪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他们紧紧地搂着。仿佛在他们中间并没有阻隔着那漫长的岁月,仿佛他们仍在美好的童年时代。高阳公主在恪的宽阔而强壮的胸怀中尽情地流泪,尽情地宜泄着她所遭受的那所有的苦痛。 三哥,你听说我的事了吗?你知道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吗?我这些年来…… 恪用他的脸颊堵住了高阳的嘴。恪说,你不要讲了,我什么全都知道。我远在吴国但却一直牵挂着你。我一直担心你不能挺过来。我害怕我今生今世再不能见到你了。 你不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吗?连父皇都那样看待我,他不,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你那么容易受到伤害,而我却隔你千里万里。三哥,我爱辩机,我们相爱很多年。可父亲怎么能就那样把他杀死呢?那就等于是杀死子我。其实我已经死了。我活着就如同是死了。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早已是活着的死人。人们污辱我耻笑我,把我当作淫乱的象征。不再有原先的那个高阳公主了。她已经死去,已经被皇室抛弃。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就是原先的那个高阳公主吗?你不是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边同我讲话吗?我不是紧抱着你的吗?你不要哭了,也再不要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我们兄妹难得相见应当快乐。你抬起头,看看我,好好看看你的三哥…… 高阳仰起她的脸。 恪用宽大的手掌抹去高阳满腮泪水。 高阳久久地凝视着吴王。然后她问他,我还漂亮吗? 恪说你当然漂亮。比从前还漂亮。你这样问我,让我想到了你小时候。那时你只要一见到我就会问,我还漂亮吗?是不是这样?你还记得吗? 高阳伸出她细长的手去摸恪的脸。 她抬起脚跟去亲恪脸颊上的胡子。 高阳说,你这么多白色的胡须。白天在太极宫我就看见了。那些金色的胡子闪着光。我很心疼。我想我们都老了。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扬鞭催马的年轻王子了。 当然。恪说,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我现在的心态也很乎和了。 不再想当皇帝了?那可是你从小的梦想。 吴王说,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抱负和野心。我想是江南的阴雨洗刷了我性格中的暴躁。我慢慢地觉出那皇帝的位于本不是好坐的。你看李治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上那血肉筑成的高位。父皇亦是如此,他要在那玄武门前亲手杀掉他的兄弟。我实在是早已经厌倦了这手足之间凶残的杀戮。皇帝的位子就那么重要吗?苟且于江南一方又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只剩下一份阴湿的心情了。我只是怜惜九弟,他天性善良,对我们众多兄弟姊妹也很仁义。我担心他并不能将这大唐的天下坐稳。现在是那个长孙无忌外戚逞威,独揽大权,一言九鼎。李治全被他控制了,而他对我们这些皇子又深怀着戒备和憎恨。所以我只想走得远远的。远离这血淋淋的是非之地。京城对于我凶多吉少。长孙无忌随时都想拿我开刀。我看穿了这一点。我也无意于皇权。此次回长安纯为服丧,待父皇下葬之后,我立刻就会离开。 ------------ 第四十四章 可是三哥,倘你再远走,我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就真的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了,我们也许此生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那怎么会呢?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会常回来的。我的母亲还在长安,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来探望。再说,我还有你这个需要惦念的小妹。 你答应我,别马上就走。让我们多在一起呆一些日子。你答应我。答应我行吗?三哥。 高阳又向恪伸出她的双臂。 恪便再度搂住了高阳。那是他作为兄长的一份真诚的情怀。他没有讲话。他只想用他的动作表达出他的许诺。他紧搂着高阳就是想让高阳知道,他仍然是喜欢她的,而且他毕生都会喜欢她。 然而,在情感上回到童年时代的吴王却慢慢地觉出了高阳柔软的身体在他臂腕中的那轻轻的颤动。 恪很惊异,也很震动。恪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很快就感觉到了那颤动的暗示。他怀中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他童年时的妹妹而变成了一个凄艳美丽的、正在欲望着的女人。恪一时很惶惑。他不知他此刻该怎么办。他是该推开这个女人,还是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他不知道高阳此时此刻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就站在那里。他的所有的动作依旧。他依然紧抱着高阳,任凭她在他的胸前在一个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呻吟着颤抖着扭动着。 然后他听到高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话。她问吴王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是不是还记得她母亲死后的那个晚上,她是怎样哭着跑进恪的房间。那个晚上她是怎样地伤痛,怎样地就睡在了恪的床上。而恪却逃走,她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下。她哭,哭着便睡着了。而她清晨醒来,身边依然没有恪。她回到母亲那偏僻而长满了衰草的小院。然后,然后在不期的时刻,恪骑着马来了。他把她带走,带到长安城外那茂密的丛林中。在那林中的绿地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然后,恪将他的那全部的欲望喷泻在了她的身上、脸上、胸膛上。那充满了力量的弯弯的弧。像乳白色的虹,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她问恪是不是还记得这所有的情景。 恪已经身不由己,他只能是更紧更紧地抱紧她。 高阳继续在恪的耳边说,你还记得这些吗?那时的你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精力充沛。她说是你抚慰了我。是你把我从深深的丧母的悲伤与惶惑中拯救了出来。用那坚挺的欲望。还有那白色的虹。从此她害怕极了又渴望极了。从此恪便成为了她心中唯一的白马王子唯一的青春的偶像。然而她却不能够同恪在一起。他们甚至断绝甚至天各一方杳无音信。于是她便开始了寻找。永无休止地寻找。她只想寻找到一个恪一样的男人。但恪那样的男人天下只有一个。只有恪。恪是唯一的。命中注定她找不到。她绝望。她是那样想念着早巳远赴吴国的那个与之心心相印的哥哥。她觉得她被父亲嫁到房家就等于是把她扔进了人间地狱。她彻底绝望了。后来幸亏有了山林中的辩机。他尽管不是恪但他也是个出色的男人。她爱上了他。那么刻骨铭心的爱。她终于感到了幸福。他们甚至有了孩子。但是,宗教夺去了辩机的精神,而后来,父亲竟又夺去了辩机的身体。她还有什么赖以支撑的呢? 高阳在恪的怀里这样述说着。 她很坦然也很直率,因为她知道她对面的这个男人是恪,是她无论说出什么都不会怪罪她疏远她指责她伤害她的男人。 高阳说,我真正崇拜和倾慕的男人在此世间只有两个。一个是那已经死了的父皇,另一个就是你了。白天我在殡宫里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被震惊,因为我恍若看到了那个当年的父皇。你们是那样地相像。我被你搂在怀中的时候,就仿佛是被他搂在怀中。那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是那么害怕。我恨他。我是恨不能杀了他的。他给了我那么多生命的痛苦,难道那也算是他对我的爱吗? 在这酷热的夏季的夜晚。 李世民的遗体就停放在不远的殡宫里。 恪紧抱着高阳。 那晚高阳美极了。她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丝衣。 恪抱着她。恪在抱着她的时候透过那薄薄的丝衣触到了她的肌肤。一个女人的那么柔软的肌肤。那肌肤上的微微的薄汗。恪触到了。那么温暖的潮湿。他甚至触到了那柔软肌肤之下的那纤细而又坚硬的骨骼。于是恪也开始颤抖。恪也如高阳一般,不再是同一个父亲的哥哥,不再是至亲的骨肉,而变成了一个欲望中的男人。 恪一向情怀浪漫,所以他常常无法控制来自他身体深处的那一份冲动。 特别是当面对高阳这个他一直深深爱着的女人。 为什么上天偏要惩罚我们,让我们只做兄妹呢?高阳喃喃地说,你知道当年你远赴吴国之后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拥有而又失去之后那绝望的感觉吗?你知道什么叫天塌地陷什么叫撕心裂肺吗? 恪无奈地抚摸着高阳。每一个部位那牵魂涉魄的质感。上上下下。他上上下下抚摸着高阳。那欲念强烈极了。他根本就无法抵御。她原本就是他的,是与他生命相连的一部分。此刻他只想着能紧紧地抱住她,保护她,甚至想吞掉她,融化她,让她成为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他要把她带走。带到那山青水秀的江南。他要让她永不受世人的嘲辱、朝廷的歧视。为此他甚至想谋反称帝。他唯有当了皇帝,才能够保证他的这个小妹妹再也不受苦。他爱这个女人。爱他的妹妹。他从小就爱她,并且会至死爱着她。这爱此刻就燃烧着他。那么热烈的爱的火焰。他不由得低下头去寻找那柔软的嘴唇。他找到了。他亲吻着。他于是又一次感受到什么才是天下最好的女人。直到夜深人静,高阳才如白色的幽灵,轻轻地飘出了杨妃的宫门。 杨妃没有睡。 她一直没有睡。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漆黑的回廊上。 天很热。 天上没有星。 直到杨妃看到高阳公主如幽灵般飘出了她家的大门,她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看见儿子的寝室里终于熄了灯。 在为唐太宗守灵服丧的那段日子里,高阳时时会来探望她的三哥吴王恪。常常是傍晚来,深夜走。有杨妃在,所以也没有引起他人什么出格的异议。 宫里的人们只是认为他们因失宠而同命相怜罢了。即或是执掌朝政的长孙无忌,在听到有人报告高阳公主与吴王恪过从甚密的时候,也未曾对他们这频繁的交往产生什么疑虑。因为在长孙的心目中,高阳无足轻重。高阳是什么?不过是皇室中浪浪淫乱的婊子罢了。在长孙看来,高阳根本无法构成同恪的政治联盟。高阳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恪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 长孙倒是对恪同皇室中其他人的交往极为关注。他一直认为恪是个危险分子,一旦他与皇室的其他成员联合谋反,便极易对高宗、也就是对他的统治形成致命的威胁。长孙因此一直把恪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恪活在世上一天,他的防范就不能松懈一天。他知道恪的能力。他很怕恪有一天真会把高宗李治从现在的傀儡宝座上拉下来,那大唐的江山就真的要复辟到隋炀帝的时代了。他所以恨恪,并且害怕恪。他总是在治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攻击恪,提醒治关于吴王李恪的危险性。他想他总有一天要杀了李恪,要彻底消除这个时时给他带来恐惧不安的隐患。他早就暗藏杀心,只是一时还找不出一个能置恪于死地的罪名罢了。他于是等待着。在等待中伺机。 在恪离开京都长安之前,高宗李治又委任吴王李恪为梁州都督,官拜司空,使恪能独霸江南千万里河山。 如此的升迁恪自然很高兴。恪是性情中人,他于是很感谢高宗李治。他认为他与治到底没有白兄弟一场。 在这毫无实际意义的封赏和安抚中,倒是杨妃意识到了恪将大祸临头的危险。她劝儿子即刻离开长安,这里决不是恪这种人的久留之地。 唐太宗在昭陵安葬完毕,整个王室从醴泉县返回京都长安。杨妃开始一天紧似一天地催促李恪赶紧南归。 她说,你怎么能在这长安久呆呢? 其实杨妃知道恪不能舍弃的是什么。 她面对着心力交瘁的李恪痛心疾首。她没有说一句高阳公主的不是,她只是流着眼泪求恪快走。她说,自从你父皇一去,你的头上就已经高悬了一把利剑。没有人再能制约那个心狠手辣的老臣。连李治也只能是听他的摆布。你回到扛南,便天高皇帝远,梅阔任鱼游。大丈夫终是不能沉湎于儿女情长。恪你走吧,听我的劝告,咱们这个支脉还要凭靠着你的支撑。 流泪规劝的杨妃就差给恪下跪了。 恪面对着母亲。 他不忍心违抗母亲近乎绝望的请求,只能是仓促间就定下翌日的归期。 恪辞行时对母亲说,您就替我安慰高阳吧。她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我不愿她总是受苦,我…… 堂堂男儿竟泣不成声。杨妃含泪点头。 ------------ 第四十五章 恪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京城。那一行人奔驰着,像射出的箭。 南下的马蹄声声未尽,高阳公主的马车就驶进了杨妃的宫门。 雍容华贵、端庄典雅、慈爱大度的杨妃在大殿上迎候着飞跑进来的高阳。 她向高阳伸出了她的手臂。 高阳呆呆地停住了脚步。她仿佛预感了什么。 她的眼圈里一下子浸满了泪水。她问着,出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了? 杨妃伸展着她母亲的手臂,把高阳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她任高阳在她慈爱的胸怀里哭泣。 她轻轻拍着高阳的后背,就像是催眠一个正要入睡的婴孩儿。 杨妃说,孩子,你哭吧。 杨妃说,我和你一样爱他,但我们别无选择。他必须走,必须立刻离开这杀机四伏的长安。我们都要他活着对吧。他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我们只能让他走。他走得越远,离我们才越近。你懂这个道理吗? 高阳退着。她摇着头。她离开了杨妃的怀抱。她绝望地伸出双手。仿佛在要着什么。她说不,为什么不让我们告别,为什么不让他等我,不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孩子,你回吧,答应我,常来看我好吗?我也不愿意让你总是不快活。常来好吗?做我的女儿让我来疼爱你…… 吴王恪的骤然出现和骤然消失,在高阳公主本来已经很疼痛的心上又狠狠地戳上了一刀。 又有新的血流出来。那疼痛与日俱增。 高阳很困惑。 她开始越来越不懂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而她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总是把自己卷进一种不可能的爱情中。最初是房遗直,她丈夫的哥哥。接着是辩机,一个矢志于佛教的和尚;然后是自始至终的恪,她的亲哥哥。她不管他们是谁但她爱他们。她爱得不管不顾。她爱得任情任性。直至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她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心灵和肉体一次又一次地送进世俗不容的人物关系中呢? 然后是不能自拔的沉溺,是漫漫无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伤痛。 她觉得她的身心疲惫极了。她已无力抵挡那日甚一日的疼痛的浪潮。她就要被淹没了。她不知如何才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以脱逃开这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其实,自辩机死后,高阳公主曾经沧海的生活里,还曾奏响过令人惊异的插曲。 史书上说,在此期间,高阳曾先后与三位有名有姓的和尚道士巫师鬼混。他们分别是浮屠智勖、惠弘和遭士李晃。这三位在禁欲法规中生存的男人“皆私侍主”,全都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的私器作为了他们侍奉高阳的工具。 于是他们青史留名。 他们没有留下英名,那是因为撰写史书的男人们不愿给美若天仙的高阳公主一个好的名声。高阳作为一个女人有着男人们看来最致命的两个弱点,一个是她超群的美貌,另一个是她超群的性欲。美是什么?是勾引男人诱惑男人扰乱一个所谓正经男人的那颗本来平静心灵的狐媚。而性欲呢?那只能是男人享有而女人不配的一种身体的感觉。 于是高阳成为了史书上以美而惑众,又以欲而害人的角色。没有一个撰写历史的学问家愿意同情高阳这样的千古罪人。 智勖、惠弘和李晃的出现,对于世人来说,有一点被暗示得准确无误。那就是,在情爱的天平上,高阳至死也没有接受房遗爱。或者说,高阳公主是一个永远新潮永远于性爱中追求新异刺激的女人。 高阳公主最初和智勖、惠弘搅在一起,因为他们同辩机一样,都是佛门之人。高阳与辩机八九年的交往中,耳濡目染,便也自然而然地亲近了佛学。所以,凡同辩机志趣相投、信仰一致的人,都会使高阳顿生信任和亲近之感。 只是,高阳公主并不愿意承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是那个已经死去的辩机。 高阳最早命人找来智勖,是因为她听说这个和尚有预卜吉凶的超凡本领。那时候,玉枕事件刚刚发生,辩机被押进大狱。茫然无所措的高阳,便重金请来智勖,让这个据说神机妙算的和尚为她测卜未来。 高阳一开始还只是有病乱投医。 她当时的那恐慌、茫然、绝望由此可见一斑。 预卜出的结局极其恐怖。 那个巫师一般的智勖提前告知了那悲惨,后来并被终局所验证。从此高阳对智勖预测祸福的能力达到迷信的程度,她常把这个神秘的和尚召到她的府上,无论做什么,她从此都要提前占卜,包括被终日诅咒的父皇的死期。可能是智勖所有的预言最后都得到了应验,总之智勖慢慢成为了高阳公主离不开的人。 是高阳公主空虚的心灵和她茫然无所依的生存状态离不开智勖。 而这个智勖同辩机一样恰好也是个和尚。然而智勖与辩机不同的是,他没有风度翩翩,没有辞采风流,也没有青春年少。智勖又矮又小,且寡言少语。他的全部魅力都表现在他占卜的仪式中。他是那么肃穆庄严,那么深邃神秘,而他预卜的那许多未来,在日后竟然都不可避免地一一应验。 在高阳心中,矮小的不起眼的苍老的智勖,却是个神一样的人物。他的身体内聚集着无限的威力,他对整个宇宙的万事万物无不全知全能。 因为智勖是神,高阳便开始崇拜他。 她是在崇拜神,向神顶礼膜拜的过程中,迷恋上了智勖的那私器。 那时的高阳已经被性爱放逐。她荒废着。她想要而又不能。没有男人。她身边没有像样的男人。 于是,便有了那神一样的智勖的应运而生。 智勖在占卜的时候总是能让高阳公主陷入一种极度的迷离恍惚之中。而在迷离恍惚中又总是能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身体内部的亢奋。于是在一次神秘的占卜中,高阳公主如入梦境,她走过去拉住了智勖的手。她要智勖和她上床。智勖颤颤悠悠入得帐幄,不得已将他那早巳萎缩的私器暴露出来。 恰是因为那萎缩才使高阳陡生了兴趣。她在那充满了暗示的帏惺之中与那萎缩的器官纠缠不已。终于那无能的器物觉醒复苏,一次比一次充满了咄咄杀机。 高阳只是把智勖当做了神。她只是每日每时都想知道未来的事情,因为她根本就不能把握自身的命运。而智勖知道,神知道。所以她求助于神。她同智勖上床仅仅是因为智勖是神。她并不觉得她同这个萎缩的神在一起有多么好。也许并不好。也许一点儿都不好,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智勖要着。她在要着的时候甚至感到了某种快乐。那是一种向禁规挑战的快乐。 受玉枕事件牵连而死去的人太多了。除了她最最亲爱的辩机最最贴身的淑儿,还有那么多的奴婢和杂役。仅在一个夜晚,这所有的几十个人就无影无踪了。他们没有过错。他们成了冤死的鬼。在他们刚死的那一段日子里,高阳公主总忍不住想到他们。但她后来不敢想了,害怕他们会向她来讨命。然而她不想了,他们却不肯罢休,从此常常侵人她的梦境。到后来,她觉得她时常会在黑夜里、有时候甚至在大白天看见她的四周到处都是因玉枕事件而死去的那些冤魂。她动不动便会劈头看见淑儿飘过来,睁大着那双哀怨的眼睛。她仿佛在说着什么,但是高阳却什么也听不见。她很害怕,想逃走却没有退路。而辩机则总是血淋淋地出现在她的梦中。他总是一半一半地出现,要不然是他瘦弱的胸膛以及绝望幽蓝的眼睛,要不然是他身体的另一半,赤裸的下体以及两条枯瘦的腿…… 高阳总在睡梦中被吓醒,总是被梦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熟人”惊吓出一身淋漓的大汗。 一夜又一夜。 她甚至不敢再睡觉。 她觉得只要一闭上眼睛,鬼魂们就会来纠缠。他们不放过她。他们日以继夜地追逐着她。 她被折磨得几乎要发疯。 于是,她便又重金请来了浮屠中最负驱鬼盛名的惠弘。她要他住在她的家里,以便及时帮助驱散那些随时会出现的阴魂。 于是惠弘搬了来。他就住在公主隔壁的房子里。他随时随地跟着公主。他寻找这院落房中的鬼魂们。他使用法术识别他们。把他们找到后,再用咒语把他们赶走。 惠弘的法术很有些成效。没过多久,公主就不再看见那些作祟的阴魂了。 然而,惠弘将所有飘浮在空间的鬼们全都赶尽后,以为大功告成,可以拿着他的银子回他的寺院去了,而公主却焦虑地留住他。高阳问,还有我梦中的那些鬼魂呢? 惠弘住在隔壁便无法驱赶高阳公主梦中的鬼。待他听到公主梦中的大叫大嚷后赶过来,那鬼早就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无奈的公主后来就干脆叫惠弘也住进她的房间。她睡床上,惠弘就睡在公主床下的地板上。 这样他们一夜一夜地睡着。只有公主睡着了他才能等到那些梦中的鬼魂。 一开始他们这样睡在一起很别扭。公主睡不着,那鬼便也无从人梦。 ------------ 第四十六章 终于在一个阴雨的深夜,被砍成两段的辩机终于又来到高阳的梦中。先是那眼睛、那胸膛,然后便是另一半,血淋淋的腿,和垂在两腿之间的那无奈的欲望。公主被惊醒。她周身是汗。她哭喊着,惠弘救我! 于是睡在地板上的惠弘跳了起来。他跳到床上,英勇地站在高阳公主的身边,施法捉妖。 高阳公主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她在惠弘靠近她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正在驱鬼的男人下体裸露出的雄壮。 不,不要赶走他。高阳请求着。她说她仿佛听到了辩机的声音。那么遥远的微弱的。她听到辩机在求她,不要把他赶走。不要。千万不要。 而惠弘依然在奋力地驱赶着。 高阳去阻拦惠弘。 她去抓他。 她想不到她抓到的竟是那无与伦比的雄壮。那么她还要什么呢?她从此只要那雄壮的给予了。 就这样,惠弘便也成为高阳公主一个再也寓不开的男人。从此,高阳公主动不动就声称她又遇见鬼了。她经常要惠弘来。要惠弘就住在她的床边。要惠弘在床上的激情中为她暂时把辩机赶走。她要在惠弘雄壮的给予中得到瞬间的安慰和麻醉。 这样日复一日,高阳公主过着很沉沦的日子。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糟。有时候她毫无节制,不停地向身边的那些男人索要。那索要使她慢慢地形容枯槁,面如土灰。尽管有智勖和惠弘交替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床上,她仍是感到生活了无意趣的空洞。她于是再度终日里追索着那逝去的辩机,终日沉溺于想象中的禅院和想象中的晨钟暮鼓里。 于是,名医李晃走近了高阳公主的病榻。 李晃本是一位道士。数十年来隐居山林,苦研医术,再掺以道家学理,使得他断症治病皆异于常医。连长安皇宫里的御医,虽称李晃为巫医,却也不得不另眼相看。 李晃一副闲云野鹤的仙风道骨模样,使病榻上的高阳为之一振。她睁开了眼睛。她本来是拒绝寻医问药的。她只想就这样随她的辩机去了。她巴不得能早早地死掉。她觉得她已经不再留恋这世间的任何东西了,包括她的儿子们。然而李晃从天而降。 李晃的医术尽管还不能完全做到手到病除,但高阳的病体在李晃的医治和调理下,还是慢慢地有了转机。 她开始滋润了起来。从内心到身体。 李晃对高阳公主的医疗可谓施尽了浑身解数,他治得很精细,但也带有这个空空道人以看病为幌子对高阳的身体进行的某种挑逗。他一寸一寸地在高阳虚弱无力的身体上抚摸着。美其名曰寻找高阳病患的症结。他从高阳的头发开始摸起。然后是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枯瘦的身体和她的已经变得干瘪的乳房。他带着节奏地揉搓着它们。后来他又开始按摩这个女人的腿。从小腿到大腿。他就这样按摩着抚摸着。他用尽了十八般武艺,终使高阳乖乖就范。她受不住那揉搓,受不住双腿之间的那双温热的手。 于是,李晃便也极其自然地“以私侍主”。他穿插在浮屠智勖和惠弘之间,与高阳共享床笫之欢。 那是高阳生活中最为混乱的一段日子。她让这些男人排着队来伺候她。她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她的身体在承受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男人时是不是很难堪。她不管那些。她只觉得在辩机死后的日子里,她的身体需要那些。她任凭他人对她的种种流言。 只是高阳的这一段混乱很快便如过眼的云烟。高阳和他们的关系仅仅是身体上的需求。和他们在一起与和辩机在一起时的感觉岂可同日而语。唯有辩机镌刻在高阳的生命中。 智勖、惠弘、李晃这三位载于史书的男人,后来均因他们与先帝之女有染而遭致厄运。当初他们上得高阳公主的床榻,自然不会想到日后脑袋的安危。他们只是觉得骄傲,因为与他们同床共枕的,是皇室里有公主的身分加上漂亮姿色的女人。 这样的日复一日不能使高阳公主满足。她一天到晚沉浸在那性的迷雾中。她醉生梦死。她甚至来者不拒。和各种各样的莫名其妙的男人。她想她既然被看作是淫乱的象征,她便不该枉背了这个可恶的罪名。 可是到头来有什么意思? 空洞洞的身体和空洞洞的心。 高阳公主尽日睁着她大而茫然的眼睛。她茫然地看着那些一步步走近她,走近她帐惺的男人。 是她叫他们来的。 她当然也可以叫他们滚蛋。 在后来的有一天,高阳突然十分明确地觉出了她的厌倦。她想她已经不再需要有人为她占卜、为她驱鬼、为她治病了。 她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那些,而是打着那些幌子的男人。 她真正需要的是男人。是冲撞所带给她的醉生梦死的刺激。她是想在那刺激的云里雾里,忘记她还有一份真实的感情忘记她还有一颗真实的心,忘记还有旧日的岁月,忘记还有未来的憧憬。 然而,那冲撞的体验干篇一律。她与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再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了。 除此生活中还有什么呢? 于是有一天高阳公主终于厌烦了。 她恶狠狠地一个一个地赶走了智勖、惠弘、李晃这些召之即来的男人。她的态度很蛮横。她蛮横是因为她的心情很恶劣。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预感到了一种气数已尽的终局,高阳颇有点跳出自我的味道,她开始把目光转向了她的这个家。其实,她对房玄龄这个家族的成败兴衰向无兴趣。如今之所以会破天荒地把一份关切转向这个家,是因为房氏大家族的帅旗已倒,这个家终于不能够再一团和气地维持下去,分割万贯遗产已到了势所必然的时候。 隋朝遗将房玄龄数十年追随太宗,征战无数,受封显赫,到七十二岁谢世,自然积攒下了相当町观的财产。房宰相撒手西归,这些良田古宅、金银财宝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房氏子孙及三房四妾们争夺的目标。 幸好这残酷的一幕没有开演在老臣咽气之前。 没有谁再来维系这个偌大家族的团结。分家已成为全家人的共同渴望。大家只想能太太平平地渡过这一家庭解体的难关,从此相安无事,各奔前程。 如果没有高阳的介入,房家这一次的瓜分遗产也许会进行得很顺利。一向以谦和著称的老臣房玄龄,数十年来所淳谆教导儿子们的自然也是要谦和忍让、宽容大度,以儒雅之风为立身之本。长子房遗直知书达礼,其君子风度尽人皆知。以他宁愿将自己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真心让给弟弟的那一份宽容,他又怎么会昧着良心要侵吞房家的财产呢?而房遗爱尽管没有什么学问,也不大懂什么伦理纲常,但他本性憨厚,而且一向看重房家兄弟之间的骨肉之情。因此,到了终于要瓜分房家的遗产时,他们便都显得谦谦君子,很温良恭俭让,很仁义礼智信。他们将家分得皆大欢喜,一片祥和。彼此谁也没有心怀鬼胎,暗藏杀机。 房遗爱心满意足地把落在他名下的那份财产的清单拿给高阳公主看。他出示清单的时候,甚至有种得意的神情,是他给高阳挣来了这份巨产。 闲极无聊的高阳公主本来并没有想过要关心房家遗产,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过房家的成员。既然是房遗爱把那份清单拿来,既然是高阳公主正百无聊赖,于是,高阳觉得她可以看一看那份清单。她看着看着似乎就来了精神,开始一项一项地认认真真地审阅。慢慢地,她在那份清单中看出了她可以旁生枝节的蛛丝马迹。 房遗爱得意坦然地坐在一边。因为他很满足。 他觉得那份清单也许能够帮助他改善与高阳公主之间的关系。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他的那一份,甚至比他应该得到的还要可观。 而就在房遗爱志得意满的时候,高阳公主脸上的闲适慢慢地没有了。 她开始一项一项地查问房家那些土地、房屋的来龙去脉。问到最后,她终于歇斯底里地发作了起来。 她指着房遗爱的鼻子大骂他的窝囊无能。她说,你眼睛瞎了?连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偷你抢你的口袋你全都看不见,你还算个什么人?你趁什么?就敢把那么多本来属于咱们的东西那么大方地送给别人。你怕他什么?你们的爹死了,可我的哥哥还是皇帝。他怎么还敢这么欺侮人。他这个人真是利欲熏心,就差把你们老爷子留下的财产全都归在他一个人的名下了。你还总是口口声声地说你的这个哥哥好。他怎么好了?枉为人兄,恬不知耻。你去找他,讨个公道回来。你要是不去,我就去。 不不,还是我去,公主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去处理好吗?房遗爱息事宁人地劝着。本以为是很令他得意的一件事,想不到竟使高阳公主暴跳如雷。 高阳没有食言。 房家分割财产的事不知道触动了高阳公主的哪一根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总之不管房遗爱是不是去同房遗直辩理,她当晚就进宫求见高宗。她在高宗李治面前又哭又闹。她怀着对房遗直的无名怒火,大骂房遗直的道貌岸然。她希望高宗插手此事,希望朝廷出面干预,狠狠地教训教训那个多少年来一直让她很不愉快的男人。 ------------ 第四十七章 其时,是永徽三年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来到长安。 高宗李治已在位三年。他已经把皇帝的那把椅子坐热。李治尽管还很年轻,但他对他的这个皇妹,还是有着一份了解的。父亲死后,李治尽管出于善心,解禁允许高阳公主进宫,但是并不等于他就宽容了高阳的无理和骄纵。而房玄龄家的两个儿子,他也是从小便了解熟悉的。特别是房遗直的为人,宫里上下皆有口皆碑。李治甚至一直十分钦佩这个不愠不躁、文质彬彬的遗直,认为房遗直是和他父亲十分相像的宽厚之人,以房遗直的天性,他怎么会在分家时如此贪得无厌,令高阳公主大动肝火呢? 在高阳公主和房遗直的矛盾中,唐高宗李治像他的父亲一样一眼就看出了谁是谁非。 但毕竟他只是高阳的哥哥。他不能像父亲当年那样,从此对高阳公主下一道不让人宫的禁令。善良的高宗也不忍下这样的禁令,所以他只能是对他这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妹妹好言相劝。 高宗说,你要看在父皇的…… 你不要对我提父亲。我没有父亲。他早就死了。 高阳,你怎么能这样讲话?无论他生前对你怎样,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是的,他当然是我的父亲。否则,我就不会随意被他扔到那个房玄龄家的院子里了。 但父亲绝不是出于恶意,尤其是对你,他是认真作过选择的。何况,老臣房玄龄生前也是对你一片慈爱。看在他的份上,你也不该把房家弄得鸡犬不宁。 是我让他们鸡犬不宁啦?是他们自己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能把祖上的财产都霸到自己的名下,特别是那个房遗直,仰仗他是房家长于,他想怎么分就怎么分。现在他们的父亲一死,他就更不把我这大唐的公主放在眼里了。他们这是故意欺侮我。他们欺侮我也就是对你的不恭敬……可你竟还升他为礼部尚书。 高阳你不要说了。我不想介入你们的家庭纠纷。我想房遗直做事还不至于那么不讲公道。你回去吧。我只想劝你不要太任性、太骄横,这也是父皇生前最最不满意你的地方。和房家的事情要好好商量着办。你虽是大唐的公宅,但做事情也不可以太过分。万万不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你居然说我无理取闹?高阳公主拍案而起。她厉声道,那我们兄妹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根本不关心别人。你口口声声说着父亲的好话,不就是因为他选中你继承了他的王位吗?你以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吗?以为你当上皇帝那个杰出的比你棒上一千倍的吴王李恪就不存在了吗?你以为你已经握住了大唐的权杖,可你知道那权杖不过是握在外戚长孙无忌的手中吗?你有什么权力?你连指手画脚的权力都没有,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傀儡。大唐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你的手中。 高阳公主说罢扬长而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当着懦弱的李治说出这些她本不该说出的话。后来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又传到了长孙无忌的耳中。这是长孙第一次听到皇室成员明目张胆地直抒胸臆。 高宗李治的中庸态度惹恼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高阳公主。她从后宫返回后,便决计一不做二不休。 谁也弄不清高阳究竟想做什么。甚至连高阳自己都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又一次奋不顾身。 她一生永远在做着奋不顾身的事情。 无论是爱,还是恨。 她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哪怕身败名裂哪怕命归黄泉。还哪怕,把别人的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 高阳早就不把她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了。她将死置之度外。正像她自己说的,她早已经死了。早在辩机死的时刻,就被她的父亲杀死了。 所以公主才能如此地无所畏惧,如此地勇往直前。 在高阳公主的盛怒之中,房遗直曾前来求见高阳。几年里他已不同高阳交往。特别是父亲死后,没有了家族的聚会,兄弟之间的联系也少了很多。分家是大势所趋。房遗直作为房家长子,只能是把这事承担下来。他自认为在分割父亲的遗产时,他是很公允的。他只想族人之间,平平和和。兄弟姊妹,各得其所。他把分割财产的清单提出来后,房家参与分割的亲属几乎没有异议,大家都欣然接受了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房遗直没想到,高阳公主会事后跳了出来。 高阳公主纠缠的是房家齐州的田产。她耿耿于怀的还是房遗直身上那享有很高俸禄的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她说房遗直既然拥有了官职,他就该把老家的田产让出来。 恰恰是这样的两条理由。 恰恰是这样的两条使房遗直又回想起他与高阳公主的那个当初。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十几年过去,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和磨难之后,高阳却依然不能平息对他的刻骨仇恨。他并不知道,他是高阳此生所最最仇恨的两个男人之中的一个,高阳很多年来一直在巫术中诅咒着他。 他不知道这些。 他求见高阳公主。 他觉得有些事情是能够说清楚,也是能够商量的。 但是高阳不见。 高阳拒绝得很坚定,无论房遗直怎样地请求。他转而又提出要见房遗爱。他想兄弟之间总是可以商量的吧。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房遗爱竟也拒不相见。 房遗直很愤怒。几天前房遗爱还好好的,难道兄弟之间反目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在吃了闭门羹之后,房遗直也只能是拂袖而去,静候事态的发展。 而高阳公主在她的院子里大喊大叫。事已至此,她早就无所谓了。她怕什么。她又怕谁。她大骂房遗爱。她说她到底是大唐的公主。她说不要忘了,她的父亲虽然死了,她的哥哥却还坐在皇帝的椅子上。她要房遗爱到官府去告房遗直。她逼迫他。她问他你去不去。她说你若是不去,她就要把他身边的所有女人和奴婢都赶走,让他在家里当和尚。 房遗爱最怕的便是身边没有女人。他尽管能够做到不和高阳公主共枕,但却不能不和别的女人上床。淑儿等奴婢被捕杀后,房遗爱手下的女人几乎全军覆没。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房遗爱的西院里空空落落、冷冷清清。那一段痛苦的时光他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房遗爱怕他从此以后没有女人,但他更怕的是他从此得罪了高阳公主。得罪了高阳就等于是得罪了主子。在与高阳公主做名誉夫妻的十几年中,房遣爱到底还是被驯养出了一颗奴才的忠心。 高阳的歇斯底里使房遗爱很害怕。他本来就没有主张,在高阳的谴责中,似乎也慢慢地觉得那家产分配欠公,觉得他哥哥是在欺侮高阳公主了。房遗爱同高阳尽管没有挚爱的肌肤之亲,但他简单的思维中还是把高阳当作了可以攀附的皇室的靠山。他知道,投有高阳公主也就绝不可能有他的驸马都尉、散骑常侍一类官位。而他哥哥冒犯了高阳公主,事实上也就危及到了他日后的生存。他是仰仗着高阳公主才得以在朝廷、在官场、在长安的社交界厮混的。否则他一个无能之辈,怎会如今天般出人头地呢? 循着一条思路琢磨下去,房遗爱更加觉出了他哥哥的歹毒。他想房家的好事全被他房遗直占全了,他不仅拥有太宗时给予他的银青光禄大夫的高官,高宗继位后,居然又让他担任了礼部尚书的要职。而他房遗爱得到了什么?不过一二闲差虚名罢了。 他想既然是你房遗直不顾手足之情,那我房遗爱还管什么兄弟之谊呢? 房遗爱受高阳公主的诱导,认为他确实吃了很大的亏。所以在房遗直求见高阳公主不成,转而想见见遗爱的时候,他也居然硬起心肠将哥哥拒之门外。 房遗爱不跟他本来能够商量的哥哥商量,几天后又把一纸状书送到房遗直任职的尚书省。 房遗爱在状书中说,身为礼部尚书的房遗直不仅在家中破坏了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准则,而且触犯了皇室公主的利益。道貌岸然的房遗直是朝廷中可怕的蛀虫。尚书省倘继续任用如此朝官,只能是愈加失信于民。 房遗爱到底是公主的丈夫。到底是皇亲国戚。到底在某种意义上也还有些举足轻重。 尚书省忍痛责令房遗直停职反省,以待判决。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调查。 其实财产的分配本来只是民部的事情,而这一次,却秉承宰相长孙无忌的旨意,动用了尚书省最高一级的朝宫亲自调查。国舅的意思是,事关皇室荣辱,不可掉以轻心。 房府里挤满了前来调查的朝官。 房家的成员们惶惶不可终日,这样声势浩大的侵扰如抄家一般,使早已衰败的房氏家族名誉更加扫地。 而最后的终结,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没有赢家和输家。全是不孝子孙。 房遗爱递上状书仅十天,朝廷即表明态度。 房家的所有人跪在房府的大厅里,接受由高宗皇帝亲自批复的宣判书。 礼郎尚书房遗直被贬为隰州刺史,从长安迁到山西;驸马都尉、散骑常侍房遗爱被贬为房州刺史,彼赶出京城赴湖北赴任。 房家的成员在听到这样的宣判之后,全都惊呆了。小小家庭纠纷,何以被搞得如此两败俱伤?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 仿佛不仅被贬职,而且将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恐惧和悲哀中,房家的老老少少哭作一团。 房遗直在接受那判决的时候很冷静。他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被发配到房州做刺史的房遗爱颓然瘫倒在地。他很惊愕。他觉得冤枉,想不到抢先告状的他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更没想到朝廷对他们这些对大唐有卓著贡献的功臣的后代竟会下此毒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房府里一片狼藉。众人皆非议着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房遗爱。而房家的人都知道指使房遗爱行此下作勾当的,正是他那个让人无比憎恶的老婆。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系高阳公主有意策划? ------------ 第四十八章 其实这结局是连高阳公主自己也始料未及。她也感到惊愕,感到忿恨,甚至凭着直觉看出这判决不单单只是对着房家兄弟,也是朝着她高阳公主来的。结局并不是她的本意。她的本意是只想把恨着的那个男人打人十八层地狱。她甚至没有想到刚刚升任礼部尚书的房遗直竟被赶出京城,更没有想到同被贬出京城的竟还有房遗爱,其实这也就意味着她高阳公主也将被赶出长安。 历经宫廷争斗的腥风血雨洗礼的高阳公主,凭着她天然的悟性和敏感,立刻就猜出了这招险恶之棋的背景。她的一向懦弱却温良的哥哥李治,断然不会想出这样一箭双雕的绝招。她知道这一定是那个左右着李治的老奸巨滑的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她知道那个篡国的老贼是必欲把除高宗以外的所有太宗的儿女们全都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知道他从此定然会想方设法地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斩尽杀绝。因他惧怕他们联合起来谋反夺权。 高阳公主虽然看出了问题所在,但她却苦于无应对的良方。 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吴王李恪。她想此刻要是能有足智多谋的恪在身边该有多好。高阳公主以一介女流之辈的惰性,觉出此刻也许该是他们皇室的兄弟姊妹联合起来推翻专权跋扈的长孙无忌的时刻了。 看着房遗爱接到诏书后的那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高阳更是觉出了一种无所依傍的悲哀。已经逼近的险境,骤然激发出她奋争的斗志。 在这关乎生死存亡的时刻,高阳寄希望于皇室的其他成员。尽管这些遗老遗少们平时也很嫌恶高阳公主,并且几乎不同她来往,但当他们听说长孙无忌就要开始屠杀皇室成员的消息,便陷入紧张,人人自危起来。毕竟把官至礼部尚书的房遗直和驸马都尉的房遗爱赶出京城长安不是个小的动静。而且这房遗爱是如今大唐皇帝亲妹妹的男人。长孙无忌向高阳公主开刀确实使皇室的其他成员胆战心惊,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宣布房家兄弟贬官发配后的一个晚上,几辆马车悄悄地停在了高阳公主的院外。 十一月初冬的夜晚已很寒冷。 马车里的人哆哆嗦嗦躲躲闪闪地溜进高阳公主的院落。 这是自高宗李治继位后皇室成虽的第一次秘密聚会。据史书记载,参加此次聚会的,有唐太宗的兄弟荆王元景,还有唐太宗的妹妹丹阳公主和她的丈夫薛万彻。薛万彻因犯罪早已被贬至偏远荒蛮的甘肃宁州。他被贬官的骨鲠在喉,此时正对高宗的朝廷满怀着深仇大恨。另外一对参与聚会的夫妇,是高阳公主的姐姐巴陵公主和她的丈夫柴令武。当时的巴陵公主正在生病,柴令武本已是河南卫州刺史,但却以照顾病人为借口,长期滞留长安。 便是这样的一群不甘长孙无忌作威作福的皇亲国戚们聚集在高阳公主的房子里。在有些幽暗又有些凄惨的灯光下,他们同仇敌忾,声讨着高宗李治以及他背后的长孙无忌的种种倒行逆施。 荆王元景本来就自视甚高,怀才不遇。他认为太宗死后,在整个皇室中,唯有他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是个志向很高的野心家。他对侄子高宗李治始终不以为然,对外戚长孙无忌的专权更是恨之入骨。于是他最先跳出来,直言不讳地发誓说,一旦时机成熟,就一定要:卜掉长孙无忌,胁迫高求退位,夺回我们大唐的王朝。 丹阳公主的丈夫薛万彻即刻附和说,我同意荆王的意见,一旦有了机会,我们就推荆王元景做起兵的首领,中众起义,收复朝廷。 而两代公主也从高阳的处境中体味到了未来的严酷。她们说,向高阳公主开刀就意味着将向我们所有皇室的成员开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亲国戚们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他们对朝廷的忿恨之后作鸟兽散。他们出门时小心翼翼,如若聚会被长孙的耳目们探去,那他们面临的就不再仅仅是被贬官、被发配,而足杀身之祸了。 他们只留下了一个高阳公主全家不能离开长安的结论,但他们谁也没有费神去为高阳想过,用何种理由才能不离开京城。 房遗爱在聚会之后觉得一无所获。说堆昏话有什么用,他可不敢违抗朝廷,还是打点行装到房州去当刺史吧。 房遗爱在深更半夜被奴婢们推醒。懵懵懂懂之间他睁开眼,看见有个黑色人影就坐在他床对面的木椅上。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终于听到那黑影中的女人说话。是公主的声音。 高阳说,我思前想后,我想我们不离开长安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和房遗直斗。 和他斗?和他斗有什么用?他不是也被贬官发落了吗? 高阳从黑暗中站起来,蔑视地走近房遗爱,她满脸不周地对他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恨我的父皇。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嫁给你这种人当作我一生的悲哀和痛苦。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有证实了他真的有罪,才能证明我们的无辜。我们也才能最终解脱,幸免一死。 皇帝并没有要杀我们。他只是……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可是,可是房遗直不是已经定罪了吗?否则他就不会被发配了。 那罪名远远不够。高阳公主恶狠狠地说。她的脸被掩在暗影里。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却听得见她从牙缝里挤出的那一个一个的字:我要他死! 不,不高阳,不要。房遗爱怯怯地说。他尽管胆小怯懦,但他还是继续说,算了吧,高阳,你已经把他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拽下来了。够了。真的,够了。 你不恨他?不恨他侵吞了你的财产? 我恨他。当然恨他。可他到底是我哥哥。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难道你愿意离开京城到那个房州做个小刺史吗? 不。 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给你的哥哥当陪绑吗? 不。 难道在这场你们房家的灾难中,你真的有什么过错吗? 不―― 不?不你为什么还要去管什么你的哥哥。你难道看不出正是你的哥哥在把你带人深渊吗?在这灭顶之灾中你难道就看不出是我在救你吗? 房遗爱疑惑地看着高阳公主。 我是在救你。而只有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你才有可能免除灾难。 可是,可是遗直他确实…… 确实什么?高阳公主逼近房遗爱。 他确实没有伤害我呀。 他没有伤害你?都死到临头了,你还护着他?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比我还重要吗? 不,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他是没有伤害你。可他伤害了我。他伤害了我难道不就是伤害了你吗? 他也没害你呀,他……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一个白痴。你没有感觉。你看不出也不会想到…… 怎么回事?房遗爱紧张地问着。 多少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瞒着你是因为我怕伤害了你。 什么?你快说,什么? 你只知道在我的生活里有辩机,你不知道还有个房遗直。你是那么轻信他。你知道在我嫁到你们房家没几天,他就跑到我的房间强暴了我吗? 什么,你都说些什么呀? 你还没有听清楚?在我刚刚来到你们房家的那段日子里,你还记得吗?他总是把你安抚在西院。他劝你。像一个真正关心你爱护你的兄长。可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却在深更半夜来找我。是他要了我的初夜。因为有了他我才更加厌恶你。为了躲避他,我才去找了辩机。是他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毁了咱们。十多年来,他一直对我非礼,是因为他一直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蔑视你嫌弃你,把你当作猴一样地耍来耍去,我一嫁给你他就让你戴上了绿帽子…… 不!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房遗爱绝望地蹲在床上。他抱住了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如雷击了一般。他不在乎高阳和谁上床,只是不敢亦不愿相信他一向崇拜信任的哥哥竟也和高阳一道欺侮他、践踏他。他喊叫着。他说不,你不要说了,那不是真的。 难道你一定要看到证据吗?好,我带来了你想看到的东西。你就该相信你这仁义的哥哥是怎样在欺骗着你了。你看吧,你哥哥的内衣怎么会一直在我这里?还有这件袍子。这是他十几年前穿过的那件,你还记得吗?他从此就再没有穿过这些衣服了,他把它们留给了我。还有这些珠宝,你们房家祖传的珠宝。他当我是婊子。他当我和他睡了就会要他的施舍。你还想看什么?这内衣上的血印,是我第一次的血。那疼痛至今犹在,我不会忘的。那血混着他的污浊,就那样弄脏了他的内衣。这证据还不够吗?你还想护着他吗?你还想陪着你那装模作样的哥哥一道完蛋吗? 高阳喧嚣之后扬长而去。 房遗爱像被一棒子打倒在地上。 房遗爱坐在房遗直的对面。 对于房遗爱的突然来访,房遗直觉得十分惊讶。 已是午夜。 夜很寒冷。 房遗直的院子里一片衰败凋零的狼藉景象。到处是捆扎起来的包袱和木箱。如逃亡一般的。房遗直已经做好了携全家离开长安到山西赴任的一切准备。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房遗爱坐在那里,满脸是泪。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这样。无非是离开京城。这样的结果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们的命运并不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点我记得父亲早说过。房遗直平静地说着。他确实已将他的前途看得很透。他面对着房遗爱。他也像高阳公主一样,对房遗爱遇到变故后的那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很不满。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有很久没讲话了。房遗直始终无法解释他这个亲兄弟为什么突然到尚书省发难,以至酿成两败俱伤的恶果。败局已无法挽救,房遗宜回天无力。他只能是在心里谴责这个不争气的兄弟,也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他说,我们是愧对父亲在天之灵的。我们是房家不孝的子孙。 房遗爱哭得更伤心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你不至于因为要离开长安就难过成这个样子吧?大丈夫四海为家。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也想早点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得上路。 你走不了了。房遗爱终于开口说。 怎么啦?房遗直骤然间紧张了起来。他不得不警觉,近些天来事态的变化已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他知道以他目前的这处境,就是被拉出去杀了也不足为奇。 我恨你。房遗爱流着泪说。我恨你,你知道吗?你已经逃不掉了。明天朝廷就会来抓你。你就是走了也会把你从路上抓回来。你犯的是死罪。你是罪有应得。我恨不能你死。恨不能你也落得个辩机和尚一样的下场。恨不能亲手把你撕成碎片……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 ------------ 第四十九章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给我滚出去!这深更半夜的,我不想听你的这些混帐话!房遗直站了起来。他怒目而视。他本来不想撕破他们兄弟之间的那层表面的关系。包括他被房遗爱的一纸诉状而罢黜了官职,他都没有骂过他一个字。因为他知道遗爱是被高阳唆使的。而如果是高阳公主要毁他,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事情到了今天,决不是他这个弟弟的错儿。而且房遗爱的被贬官被发配,也使遗直在心里对他顿生可怜和同情。房遗直本来实在不想对这个同遭暗算的弟弟发火儿,他只想他们能平淡地分手,从此天各一方,好自为之。房遗爱夜半时分说出的那些恶狠狠的诅咒惹恼了他。几乎从未有过的,一向谦谦君子的房遗直竟也破口大骂起来,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要怎样?还要把我怎样?你我鹬蚌相争,是想让什么人得利?你深更半夜地来,就是为了咒我死吗?你还嫌咱们房家败得不够吗?你还不觉得愧对死去的父亲吗?就为了你那个任性的老婆?这些年来她又给了你什么?让你一顶一顶地戴着那些绿帽子,难道你还嫌不够吗?自们家倒霉就倒在那个皇家大公主的手里了。你怎么至今什么全都不明白?你告了我,把我从京城贬走,可你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她高阳又捞到了什么好处?你们就看不出这背后的局势吗?你不仅给你的老婆当枪使,还给朝廷当枪使。那长孙正愁没有杀你们的理由呢,你们倒好,自己送上去硬往刀口上撞。你们不是白痴就是疯子。最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只能是自食苦果。事已如此,你们还要怎样?说你恨我,恨不能我死。我可以去死。死不足惜。说吧,干什么来啦?你坐在那里发什么呆?没事儿还不快滚蛋! 房遗爱迟疑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他走得很缓慢。步履中含着欲言又止。走到门口,他终于还是扭转了头。他对着站在房中央的遗直说,我们兄弟可能是真要生离死别了。我只想告诉你,也许等不到你走,朝廷就会来缉拿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你还嫌把我弄得不够惨吗?遗爱,我们是亲兄弟,我们的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我们到底手足一场,我们…… 是啊,就是因为我们手足一场,我才深更半夜地跑来。我最终还是不忍让你糊里糊涂地被捉拿归案。正因为我们兄弟一场,我才不记前嫌地赶来通知你,高阳她又进宫告你去了。而高宗也不再是那个头脑清醒的太宗了。 她又去告我?告我什么? 房遗爱缓缓地从他的袍子里掏出来那些当年房遗直送给高阳公主的珠宝。 那珠宝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房遗直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因为是高阳公主,他便只能是听之任之。他甚至没有怨言,没有恨。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房遗爱的肩背。他说,谢谢你来。谢谢你来通知我。 这一次你是逃不脱了。是辩机一样的死罪。她把你当年的内衣也带进宫去了。 是的,是死罪。她为什么这么恨我?好吧遗爱,你回去睡吧。临死前我至少得知了你对我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遗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那么敬重你崇拜你。我像爱父亲那样爱你。我觉得唯有你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我从没想过竟是我最爱的兄长在偷我的老婆,当初要不是因为你,高阳也许最终会接受我,也不会再有那可恶的和尚。遗直,你要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就那么迷恋她,还是她在勾引你? 遗爱,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当初我也不想那样。相信我,我努力过了,我不想那么做,特别是不想伤害你。 可你到底还是伤害了我。就因为我傻,我没有本事,你这有学问的人就可以随便上她的床。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一直在忍受着怎样的屈辱吗?我宽容她忍让她,让她一顶一顶地往我头上戴绿帽子,其中克也包括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也像那些混蛋的外人那样? 遗爱,你不要再抱怨了。事已至此你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现在她去告了我,正像你说的这是我罪有应得。我无悔无怨。其实对于咱们房家发生的这些事,我早已冷静地想过,我们什么也不该怪,这是天命使然。我本来怨父亲,怨他为什么要是太宗的挚友。他如果不是唐太宗最看重最信任的人,皇帝也就不会把他最宠爱的女儿下嫁到咱们家。而你如果不是娶了这么一个美丽无比又骄纵无比的女人,你的一生也许会很幸福,而我们房家也不会遭受如此的屈辱。相信我,我确实没有想伤害你,即便是你真的因我而受到了伤害,那也不是我的本意,是命运的驱使。你能理解吗?十几年来一步一步到今天,全都是命。如今命运又把咱们卷进了他们李家的皇室之争。我知道我是逃不脱了,但同时也看清你和高阳也将是这场争斗中的牺牲晶。一场血腥的皇室清洗就要开始了。我们不过是这场清洗的前奏,是这场清洗的最早的祭品。你们善自珍重吧。我不怨恨高阳,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而我爱你。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们只能在天国里重做兄弟了…… 果然在那个清晨。 在那个灰暗的早晨,朝廷的禁军突然突袭房府,将房遗直捉拿归案。 高阳公主的目的达到了。 房遗直被抓,房遗爱暂不离京,待一切水落石出后再一并发落。 终于达到了目的的高阳公主,心里竟突然有了种空落落的疼痛。她不是已经将她此生最恨的男人送上死亡之旅了吗?怎么反倒空落了起来?是寂寞的胜利。全没有意思的。或者那并不是恨?不是恨又是什么?不是恨她又为什么要他死? 高阳在等待着朝廷最后的判决。她坚信房遗直犯了对她非礼的罪过之后必死无疑。房遗直的死罪使高阳想到了当年同样罪过的辩机。那屈辱和疼痛至今犹在。不同的是,如今把房遗直送上死刑台的不是别人,而是公主本人。 她坚信她必胜但是她并不快乐。她只是有一种感觉。那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她觉出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把房遗直告发并把他推向死亡,事实上也是把自己推向了那个终极。也许是她已有了死亡的预感后,才想法顺带房遗直这个伴随她多年的仇人一并上路的。但无论如何,礼部尚书陷入囹圊,终使房家祖宗八辈脸面扫地。在房家吃够了苦头的高阳一想到这些,便忍不住升起恶毒的快意。 房遗直被抓的那个清晨,高阳觉出了空落落的疼痛。仿佛又丢失了什么。生命中的那一种。后来她终于悟到,没有敌人的生命其实也是寂寞的。 她很后悔没有亲自去抓捕房遗直的现场。据奴婢们说,大公子全然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高阳想,这个男人怎么死到临头还要如此硬撑着筋骨呢?于是她不由得不对这个房遗直又心生肃然。她甚至想,死便要这样的死,如果自己也遇到了这一天的话。 高阳是在清晨来到房遗爱的西院的。她不知是怀抱了一种怎样的残酷心理。她有点幸灾乐祸。她想看看如今受了他哥哥欺负后的房遗爱究竟是一副什么倒霉的样子。 她看见房遗爱脸色灰白,向隅而泣。一副很悲哀很绝望的样子。 高阳公主坐在房遗爱的身边,她甚至伸出手来去抚摸房遗爱的肩膀。然后她竟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你为什么还要哭呢?我不是帮你报仇了吗? 房遗爱把高阳的手从他的肩上推了下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拒绝高阳公主对他的难得的温存。 你是在为他哭吗?高阳并不生气,继续平静地问。你不知他这是罪有应得吗?他就要被送上刑台了。是我们一块儿把他送去的。你该高兴才是。 不,不是我。房遗爱立刻紧张地说。 怎么会不是你呢?如果不是你做了我的驸马,他又怎么能靠近我呢?事已如此,不必洗刷你自己的什么了。如今是我们两个被捆绑在一起。我们才是一个完整的阵营,我们才是真正的荣辱与共。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呢? 要么便是你去死。你愿意去死吗?你能够像你哥哥那样视死如归地走出这房家的大门吗?我是心疼你,我足看到你在接到被发配房州的沼书后那一副屁滚尿流狼狈不堪的样子才决定救你的。那已经是最后的王牌了。你怎么能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中还要求什么两全其美呢?我们的生活已经太不完美了。我所需要的人死去得已经太多了。一个房遗直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如此地痛心疾首哭天抢地?他上我的床的时候,你也会这么同情他吗? 不,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 而且怎样? 不,不,我不说了。 你一定要说,而且什么?你说。 而且,这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吗?你是说那错是我的?是我勾引了你哥哥吗? 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好啊房遗爱,你终于说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很好。好极了。你说得对。当初不是你哥哥,也会有别的男人来上我的床。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是我天生淫荡天生下贱,而恰恰是因为你,你是我此生最最讨厌的男人。 高阳说过之后飘然而去。她觉得她在心理上又获得了一次满足。 高阳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又听到了房遗爱绝望的抽泣。高阳恶狠狠地想,她终于在这可怜男人的心上又戳上了一刀。她想她既然已经在男人们的心上扎上了很多刀,那么多一刀少一刀又有什么区别?高阳又想她自己的罪孽既然是已经很深重,那么再多一点罪少一点罪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把房遗直押走的那段日子里,高阳的心里一直很凄惶。她于是便又召来了能占卜祸福的智勖,能驱赶鬼神的惠弘,和能为她看医解病的李晃。她已迷乱。满心的凶恶。她只想醉生梦死,在最后的时刻,及时行乐。 杨妃逝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南李恪的王府中。恪痛不欲生。他深爱着母亲。他是在很深的悲痛之中,从江南吴乇的府邸星夜兼程,赶回长安为仙逝的母亲送葬的。 杨妃很宁静地死了。她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等着天涯归来的儿子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 第五十章 葬礼很简朴。这是她自己的要求。此刻躺在棺椁中的杨妃终于洗尽铅华,结束了她大家闺秀、锦绣繁华的一生。但是她依然很美。那种平静的美。那干静遮掩了她先是生长在隋末豪华奢迷的皇宫里,后来又成为唐太宗掌上明珠的那不平凡的经历。凋尽了天生丽质,永别了千番恩爱万种风流。杨妃只想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杨妃的葬礼虽然简朴,但却充满了温情。所有的怀念都是很高贵的那一种。不铺排。不张扬。死只在淡淡的仪式中。 恪掩不住心中的悲哀。他觉得母亲此生尽管享尽荣华但她依然不幸。在大唐的王朝中却身为隋炀帝的女儿,母亲一直为此背负着重压。她不能被封后。而她的儿女们也被另眼相待。恪知道,母亲这么多年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压抑中。她始终对孩子们深怀着歉疚。她爱他们。为他们而骄傲。却又不能使他得到公平的给予。为此,杨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恪就是因为了解着母亲心中的不幸,他才格外地悲伤。 但,终于解脱了。恪又为母亲庆幸。 杨妃陪葬昭陵。 杨妃之所以能青史留名,因为她是隋炀帝的爱女,又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十分出色的拥有着双重皇室血统的儿子吴王恪。 恪在前来吊唁的宗族的亲人们中默默无语。他心里即或是翻江倒海有雷霆万钧,脸上也依然是沉静冷漠的。这是多年来恪在朝中权力的争夺战中积聚的一份为人处世的智慧。既然他是庶出。既然他还带着一份敌人的血统。既然他已远赴江南已远离了这京城权势争斗的中心。他又何苦要引火烧身呢?何况他早已是有家室儿女的男人。他再也没有勃勃的朝气和雄壮的野心。他的心的深处只有苦涩和冷漠。还有对亲人的那一份温情和责任。他已不想介人到任何的矛盾和斗争中。他只想远离风暴,能在遥远的江南苟且生存。 待杨妃下葬之后,吴王一家便离开了长安。 恪此次赴京,除了到昭陵墓地,其余时间深居简出,极为谨慎。但他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冒险去房府看望了他最最牵挂的妹妹高阳公主。 那个寒冷的月夜。 吴王恪的马车悄然停在高阳公主的院外。 他早已听说房府中近来的诸多变故。高阳公主此次被明令不许去为杨妃送葬。恪还没有见过高阳,他不能就这样离开长安。他知道此刻是高阳最困难的时期。无论别人怎样议论高阳,他不管。他要在她困难的时候给她以支撑。他不能让高阳因他仓皇南归而更加痛苦和无望。 恪走进高阳公主的院落。一片凄冷肃杀令恪寒意顿生。 灰头灰脸的房遗爱把吴王恪带进院子后,便被高阳公主支走了。他很快怏。他本是一介驸马。他能和皇室中很多王孙贵族攀附,但就是不能接近吴王李恪。他甚至不敢同吴王李恪讲话,他甚至比惧怕唐太宗还要惧怕恪,他对恪从始至终深怀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敬畏。也许还有由这敬畏所衍生的那一重很深的仇恨。 高阳公主在房间里只剩下了她和恪之后,走上前去。她抱住了恪。她说,三哥,抱紧我。恪便抱紧了高阳。恪说,我不能不来看你。 高阳流着眼泪说,我只有一个能讲真话的人了。而三哥你又远在千里之外。高阳说,多么想去送送你的母亲。我爱她。这偌大的皇室中唯有她一个人待我好,而如今连她也去了。 恪在幽暗的灯光下仔细地审视高阳。她年轻的眼角旁竟也出现了许多细碎的皱纹。于是恪的心里很难过。恪说,高阳,你受苦了。可悲的是,我已不能如往日那样保护你了。 确实这已不是往日,可以消消停停地倾吐离情别意。非常时期温情都很短暂,高阳很快就开始向三哥宜泄近来内心的激忿。她说当今朝廷是外戚专政。皇帝大权旁落。治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摆设。如此下去,他们这些皇室的后代也就只能被那老贼任意宰割。三哥你不能眼看着咱们丢了江山而无动于衷啊! 高阳的激忿使李恪的心情更加沉重。他苦笑着说,当初父皇要我远离京城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三哥你怎么能如此袖手旁观呢?那我们李家的王朝就真要落在那个混蛋老臣的手中了。 可我们又能挣扎出什么呢?高宗虽是皇帝,却完全唯长孙无忌之命是从。我知道长孙无忌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但你也不要伸着脖子往他的刀下送呀。你和房家兄弟的事显然是被他利用了。高阳,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只想你能听我的劝告,不要再闹下去了。我甚至希望你能跟着房遗爱到房州去。那里天高皇帝远。那里…… 三哥,三哥你变了。你的雄才大略你的血气方刚呢?你好像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吴王了,你变得…… 胆怯了,懦弱了,对吗?是的。我承认我现在的心境同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了。心境不一样是因为处境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对你的关爱。我希望你去房州,其实无非是想那样我们兄妹也许能有更多的机会相见。 三哥…… 好了,我要走了。我觉得这长安城内到处是眼睛又到处是杀气。所以高阳你一定要好好地善待自己,千万不要再自投罗网。他们巴不得你自己跳进去呢。而我们今天是谁也救不了谁了。 高阳走过去。她仰起头看着吴王憔悴而又冷漠的脸。然后她用冰凉的手去抚摸李恪的脸。慢慢地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高阳说,三哥你确实是变了许多。但是我能够理解你。我知道尽管我深深恨着父亲,但只要他活着,我们就会是安全的。如今没有人再来保护我们了。三哥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我们兄妹是不是还能见面。其实我早就觉出了那长孙的剑就悬在我的头顶。我早就有了那预感,是因为有了那死的预感我才想将这死编织得轰轰烈烈。我拉上了房家的兄弟。是因为我在房家生活得实在是不幸福。对于死其实我早就看开了。我已经死了,已经在西市场的刑台上被父皇亲手杀死了。父皇并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他就不会夺走我的心了。从此我便如行尸走肉。我所剩下的事情就是报复那些曾使我不幸的入。我伤害他们也伤害我自己。我把生活搞得乱成一团。反正我要死了。我要他们心甘情愿或者不心甘情愿地和我一道死。我不吝惜我的生命,也不吝惜他们的。而唯有三哥你。唯有你,恪。唯有你这个真正疼我爱我的男人依然活在这无望的世间。我会想念你的。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你能也如我一样无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后全都想着我吗? 恪说,当然,否则我就不会来看你了。恪把高阳的手拿到了他的嘴边亲吻着。 那么,留下来,行吗?就今晚,就此刻…… 不,不能。这一次不能。我必须走。我的家眷此刻就在长安城外等我。即或是我不畏惧,也不能让他们陷入那恐怖的长夜。高阳,好妹妹,让我走吧,我…… 高阳紧紧地楼住了吴王。她把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了吴王僵硬的身体上。冬夜很寒冷。高阳的心也很寒冷。然后,她放了吴王。她说你走吧。怎么能也把你陷在这死亡中呢。你走吧。活着。活着想念我。 她看见吴王的眼睛里也浸上来泪水。 她抬起脚跟,去亲吴王迷蒙的眼睛。 然后她推开了恪。 一万次的生离死别。 恪难过极了。他不懂为什么每一次离开高阳的时候,都会如此地揪心断肠。他难舍。他不忍。但他还是抑制着自己离开了高阳的怀抱。 高阳扭转身。她背着脸对恪说,走吧,你快走。然后她觉出恪的嘴唇贴在了她的脖颈上。她闭上眼睛任凭他。那么轻的那么长的一个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这空荡荡的世界中还有什么呢? 高阳公主趴在床上大声哭泣。 她的哭泣竟掩不住恪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一切全都完了。绝望袭上来。没有尽头的。她的心破碎着。她不知她此生还有多长。她不知她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三哥的身影。 房遗直坐在尚书省官吏的面前。 他认识那位审他的朝官。他想他们在此之前还算是朋友。他想朝廷派他的朋友来审他,足以说明了朝廷对他的尊重。 这案子根本就不用审。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房遗直一点儿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他是清晨被禁军抓到这御史台前的。他一进来便看见那案台上摆放着的袍子和内衣。那当然是他的。他很坦然。他想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还是应当感谢房遗爱提前为他通风报信。 房遗直坐在那里。他突然想到当年那个卓有才学的和尚辩机很可能也是坐在这里。而辩机面前摆放的不是内衣和血迹,而是高阳公主那稀世的珍宝玉枕。全都是高阳的东西。同样的铁证如山。她的血和她的珍宝。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总是喜欢置男人于死地。当年是辩机,而此刻是他。这个女人就这样把罪责难逃的他送到了送命的位置上。一个堂堂的礼部尚书。一个对公主非礼的罪人。 遗直有口难辩。他怎么能对朝廷说是高阳公主最先勾引了他呢。朝廷才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最先勾引了男人,也不会去考究那男人在勾引面前是拒绝还是听命。朝廷当然是不管这些的。朝廷所看重的只是高阳的血。 房遗直坐在那里,面对着十几年前他对高阳公主非礼的罪证。他反省自己。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羞愧难当。只是淡泊了。他已慢慢地忘却那十多年前的往事。而直到此刻面对着那带着高阳血迹的内衣,那依稀的往事才缓缓地被记忆了起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至今想起来依然是美好的,而那个穿着蝉翼般丝裙的高阳也是美好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楚楚动人。在春风沉醉的夜色里。他记得在最初的一刻他确实拒绝了她。他是为他的弟弟来说情的,他实在是可怜他的弟弟,他不忍遗爱就那样一天天地被拒之于门外。于是他才来到高阳的面前。他才得以看到了那夜色里月光下的绝代美人。她是那么令人身心震撼。但他没有非分之想。他只是欣赏那美罢了。他离得远远的。然而就在他控制着他的激情的时候,他听到了高阳那么温柔的请求。 留下来吧。 是的,她是说留下来吧。她求他能留下来。 然后蜡烛突然灭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辰? 一切骤然间陷入了黑暗。后来,他记得那个美丽的少女跪下来流着眼泪求他拥有她。他不知所措。他也许真的想走。而那个黑暗中的执著任性的女人却硬将自己投进了他的怀中…… 他还能拒绝吗? 他那时也是那么年轻,周身聚集着欲望。他经受不住那诱惑。他抱住了她。他一抱住高阳就不能再放开她了。 他等于是抱住了一团危险。 但他无憾。因那也是他的一段真爱。 而当年她流着眼泪说她已死而无憾的时候,他能想到日后会有一天她拿着他的内衣来同他翻脸吗? ------------ 第五十一章 不,当然不会。她是满怀着爱意留下他那内衣的。在激情的时刻他的内衣就被垫在了她的身下。于是留下了他和她那永恒的印迹。她留下了那永恒的印迹说要做永恒的纪念。那是爱的凭证。他们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口子里确实相爱。他们又怎么能想到那爱的凭证在十几年后又会成为恨的罪证呢? 这确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那么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房遗直拼命地回忆着。回忆着那炽烈的爱为什么又转成了强烈的恨。 是的是爱。在房府里的偷偷摸摸的爱。那爱如醉如痴,他根本无法挣脱。后来,是房遗爱的可怜目光骤然触动了他。那一触碰疼的是他的心。房遗爱无处诉说。他夜夜被自己的女人拒之于门外,那是男人难于启齿的悲哀。而他呢?他却穿越了那悲哀去和弟弟的女人偷情。他成了什么人!被爱和良心煎熬着,于是他离开。离开高阳,离开长安,回齐州他临淄的老家去独自品尝那爱的苦痛。他终于退出是因为他不堪忍受遗爱的不幸。可是后来在临淄的某一天,他又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不幸。还耗在这里干什么?还坚持什么仁义道德?还硬撑着什么虚伪的君子风度?于是他立即动身,日夜兼程。他终于回到京城。满怀着热望。那是个秋的寒夜。但是他不敢冒昧地去造访他心爱的女人。他压住那热望来到西院。他见了正兴冲冲备马的遗爱。房遗爱的得意自信,使他误以为离家数月的目的已经达到,高阳终于归顺遗爱。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那热望。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后来不顾一切地赶往终南山,又失望地得知他已来迟一步。辩机已经俘获了高阳。 他曾久久地为此叹息不已。他后悔就在返回的当夜为什么不去面见高阳。因为失之交臂,又引发出此后生活中多少阴差阳错! 房遗直同他的兄弟房遗爱一样,深谙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一切。高阳用银两和美女,就封住了可怜的房遗爱的嘴。而他房遗直呢?她从此居高临下地待他,嘲弄他羞辱他,后来又入骨地恨他。但是他忍着。他不再去打搅高阳。就是这个恨他的女人企图夺走他官位的时候,他也一直沉默着。他忍让他沉默他不反抗也不解释那是因为他在心的底处还一直深深地爱着高阳。甚至直到今天,直到他坐在御史台的这些高阳亲自送来的罪证前。 他一直弄不懂高阳何以对他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 她恨他什么?恨他当年的不辞而别吗? 但是他又能怎样?他不能眼看着他的弟弟因他而一天天身心交瘁。走是他唯一的选择。但事实证明他是白做了牺牲。当初与高阳上床的不是他也会是别的男人。这就是命。命让高阳嫁给了房遗爱,而命又让他们终生不能做夫妻。如果她嫁给一个可以相爱可以以身相许的男人,她会从一而终吗?房遗直不知道。房遗直看到的只是现实中的高阳。只是她身边一个一个不停更换的男人。不是他就是辩机。而辩机死了又是智勖是惠弘是李晃什么的,甚至她还同她的哥哥吴王李恪过从甚密。高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十几年来房遗直一天天地旁观着高阳。他心里如明镜高悬。他看着高阳任性地糟蹋自己,看着她以身相许于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难道这也该怪他吗?难道这一切都该归咎为他当初的那不辞而别吗?那么如果他不走又会是怎样的呢?高阳就不会把她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乱了吗? 房遗直无法想象他没有走,没有不辞而别,而日复一日地与高阳偷欢会有什么结果。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不会等到今天才坐在这御史台前,而第一个被送上刑台斩杀的也就不是辩机了。 房遗直面对着审问他的那同僚有口难辩。他知道他心里想的这所有的一切是难于启齿的。高阳就是要害他。十几年来她已经害了他很多回。很多回但是高阳都没有拿出这致命的证据。而这次她使用了杀手锏足以看出她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决心。他怎么办?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是不愿以那些旧日恩怨去攻击、诋毁一个女人的,何况,他们毕竟有过相爱的时候,毕竟有过第一次的镂骨铭心。 房遗直想,他只能对高阳的指控供认不讳。 然而。 然而他却真实地不想死。他不想死,他凭什么要为这种不值得一死的事情去死呢?大丈夫要献身疆场,而他堂堂宰相房玄龄才智双全的儿子,怎么能死在一个妇人的手里呢? 谁来救他? 他知道其实他是握有着拯救他生命的王牌的。 房遗直思虑再三。 他不想做恶人。但他要活下去。而他只有做了恶人才能活下去。 他很矛盾。他在人格和生存之间选择。他在爱与恨之间徘徊。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也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了。 这张牌就是有关皇室的聚会。 没有人告诉过他聚会的事情,但他早有察觉。近来他总是看见刻有皇室徽章的马车长久地停在高阳公主的院外。他知道这些皇室的亲族们因为不满长孙无忌的外戚专政已开始了蠢蠢欲动。他也知道领头的是太宗的异母兄弟荆王元景。元景鼓吹高宗李治过于懦弱,大唐的江山终有一天会被长孙一族抢走。眼下皇室唯一的出路只有打倒长孙无忌,胁迫高宗退位,由他来执掌大唐的皇权。 荆王元景谋反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唐宗室诸亲王、公主、驸马们的响应。自从无能的高宗继位,这些人一直对局面深怀不满。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介入到这场谋反中,一是出于他们天生对长孙的反感,再者因为朝廷对房遗爱不公平的贬黜。 作为朝廷官吏的房遗直尽管在高宗继位后有所升迁,但他对为所欲为的长孙一伙也极为不满。他深知总有一天,皇室里会有人站出来抗争,但绝不是现在。以他混迹官场多年的经验,眼下远不到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寄希望于比荆王元景有威望的吴王恪。他认为吴王恪在这个充满了恐怖的黑色年代按兵不动是极为明智的选择。而荆王元景一流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没等人家动手,自己就大呼小叫地把胸膛亮在对手的刀前。房遗直觉得他们一群才是真正的无能之辈、无用之徒。是谋不了反、成不了事、也篡不成江山改写不成历史的。 不论荆王元景一流的皇室宗族是不是具有夺权造反的能量,房遗直都不想参与其间。他跟这些皇室没关系,也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的牵连。尽管他已被贬官山西隰县,但他却已看出被贬出京城的幸运。他已从由他们房氏兄弟的一场家庭纠纷的裁定中,闻到了一股血腥杀戮的气味。他凭着直觉预感到一场血腥的唐宗室的清洗就要开始。他快快逃命还犹恐不及,何以要搅到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室低能儿中间呢。 房遗直确实只想着能快快逃离长安。不要说贬至山西为官,就是被贬为庶民发配到岭南他也不会痛苦。他已无心恋战,更不希罕高官,他只要一家老小的平安。 然而,然而他不知道在这场朝廷与皇室的争战中,他怎么会被首先抛了出来。他本来已被贬官,已成同朝廷对立的角色,怎么会又被和他一样憎恶朝廷的人们推出来了呢? 房遗直此刻就坐在御史台前。他看见了那个曾经是朋友的同僚在审视着他。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遗憾、惋惜而又期待的目光。 这个世界中,也许谁都在切盼着奇迹。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要在此一搏。 这时候,他听到那朝官问,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打算承认吗? 不承认又怎么样? 反正也是死了。房遗直的脑子里拼命地斗争着。反正也是死了,一个要死的人还讲什么道德呢?那她高阳讲道德了吗?她自从来到房家就和他过不去。先是勾引他,然后是陷害他。她曾经无数次在太宗面前诬告他谋反,若不是皇上明察秋毫,他怕是已经死过多少回了。然而她今天,她今天却是货真价实的谋反…… 房遗直缓缓地抬起头。他平静地说,公主无中生有,为的是掩盖她谋反的行径。 那审宫骤然间大惊。他问遗直,你怎么啦?你有证据吗? 我已是垂死之人。我不想讲半句假话。高阳公主他们确实在密谋造反。 说得详细一点。那审官眼睛发亮,遗直兄,这些可能会救你一命。你再说得详细一些。 他们李氏宗族一帮人多次聚集在高阳公主家中,密谋推翻长孙无忌,逼迫高宗退位。 房遗直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从此要杀要砍就再也由不得他了。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他挣扎过了。他为他的生命挣扎过了。今后即便死,也死而无悔了。 此话当真?审官问。 千真万确! 那你得救了。审官草草地卷起内衣,对房遗直诡秘地一笑,我会尽力为你争取的。 房遗直点头不语,心里说,你也可以再晋升一级了。 那个实际掌握着永徽初年唐王朝政权的国舅长孙无忌终于出场了。 当唐太宗为他在嫡子中选择王位继承人而煞费苦心、举棋不定的时候,长孙无忌向太宗力荐当时正做晋王的三嫡子李治。本来同是承乾、青雀、李治舅父的长孙无忌,之所以排斥掉比李治出色的两个同为嫡子的皇兄,就是因他看中了李治易于控制的懦弱。长孙无忌作为也曾同李世民一道出生人死的王朝老臣,也是爱着大唐江山的。他并没有篡夺李氏王朝的野心,他觉得唯有同未来的皇帝密切合作,才能够保住这大唐的基业。李治被册立为太子,终使长孙无忌如鱼得水。 长孙无忌可能确实不是那种企图篡夺江山的贼臣。他只是想对大唐杜稷负责任,只是想对已澶然长逝的唐太宗负责任。他始终铭记着太宗死前怎样声泪俱下地把太子、把这大唐的江山托付给他,所以他才格外殚精竭虑地辅佐高宗李治。 其实自从治被立为太子,国舅长孙就看出唐宗室中很多入对治的轻视。由轻视到胡生谋反之心。而在这众多的宗室王爷中,长孙无忌最怕的就是吴王李恪。当初唐太宗想册立杨妃为皇后时,长孙无忌曾鼓动群臣极力反对,并获成功。长孙无忌阻止杨妃当皇后其实就是为了阻止李恪当皇帝。惧怕恪是因为他深知恪才是最优秀的皇位继承入。一旦恪为君王,便不会任用他长孙无忌。幸好恪是隋炀帝的外孙。幸好当朝不能复辟到前朝。尽管恪已被排除到王朝之外,长孙无忌还是对远在吴国的恪心怀戒心。因了那种种血缘的复杂关系,恪便天然地成为当朝皇帝、特别是长孙无忌的敌人。 使长孙无忌寂寞的是,那个令人惧怕的吴王李恪竟毫不觊觎这京都长安的皇位。每每赴京,总是来去匆匆。就是前来为母亲杨妃送葬,他也是一从昭陵返回就连夜离开长安。长孙于是更加恐惧吴王。苦于找不到能将李恪置于死地的理由,甚至连一丝谋反的蛛丝马迹也无从发现。于是长孙反倒坐卧不于,如惊弓之鸟,反倒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动摇着李治的皇位。 长孙想不到密谋造反的竟是高阳公主、房遗爱和荆王那群无能之辈。尽管如此,也总算给他送来了一个杀伐异己的良机。 ------------ 第五十二章 对房氏兄弟财产纠纷的严厉处置,确乎是他精心安排的。如此的贬官发落,他其实就是想引蛇出洞。可探头的那蛇不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吴王李恪,使他多少有些遗憾。但至少荆王跳出来了,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跳出来了,薛万彻、柴令武、房遗爱那群无能的驸马们跳出来了。他顺藤摸瓜。他终可:摸到了这足足实实的一串。他相信在这一串的背后,一定还会有更大的家伙。他希望那个更大的谋反朝政的人物就是吴王恪。那样,在把这一大串谋反的皇室宗族一网打尽之后,他和高宗李治也就可以真正地高枕无忧了。 其实长孙对房遗直的非礼罪并无兴趣。什么非礼不非礼,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知道高阳这个女人是个被宠坏的女人。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而且无论是哪个男人沾了她,那个男人准要倒霉。他对房氏兄弟的争端亲自审理,本意也不过是想从高阳那里探探李恪的行迹而已。他没有想到会折腾出什么非礼的讼案,更想不到被逼急了的房遗直为保存性命,竟会交待出高阳及荆王等宗室成员的反叛密谋。 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当即就从轻发落了房遗直。尽管他与高阳淫乱,尽管他也是朝廷的异己,但他毕竟算是戴罪立功,将一把宰杀敌人的利刀递到了长孙手上。 这一肃反的机会千载难逢。 这机会终于被长孙无忌紧紧地抓住了。 这其实也是高阳公主亲自送给他的机会。他觉得他甚至要感谢这个良莠不分、只会把水搅混的女人。感谢这女人的淫乱。感谢这女人对男人的那一份狠毒的心肠。 长孙抓住了那机会。他一点也不喘息,一点也不留情。他立刻把与此事有牵连的皇室贵族软禁和看守了起来。皇家禁军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大呼小叫。他很蔑视这群无视朝廷而又成不了大事的王孙贵族。他慨叹唐太宗的后代竟都是些终究难成大器的不孝子孙。 长孙无忌轻而易举就取得了这次粉碎宗室反叛的胜利。最令他欣慰的是,他竟利用孬种房遗爱的贪生怕死,使吴王李恪也在劫难逃。长孙无忌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宜将剩勇追穷寇,把皇室及朝廷中凡同这次谋反事件或谋反者有牵连的,包括那些本与此事无关但却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的人,统统杀掉,一网打尽。高宗李治在长孙舅父的胁迫下,流着泪签署了那一份份杀死自己兄弟姐妹的诏书。 长孙无忌在高宗李治签署着那些诏书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就是政治。政治中没有亲情可言。政治是,你姑息敌人,敌人就要你流血。 总之这一次皇室的大清洗是极为成功的。长孙无忌本以为在他杀掉那些表面的、暗藏的敌人之后,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无论是高宗的皇帝宝座,还是他长孙的宰相位子都已万无一失。但可惜这位一向深谋远虑的国舅也有失算的时候。就在他全力以赴地打着清君侧的歼灭战时,他那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不争气的外甥李治竟又偏偏迷上了那个父亲的才人武则天。 高宗被这个本来住在感业寺削发为尼的女人迷惑得颠三倒四。他每每前去探望武兆。他甚至在那感业寺中与武兆弄出了孩子。感业寺的高墙终于再也包不住那腹中生命茁壮的发育。于是,武兆干脆被李治接进了后宫。武兆一路拼杀。她杀了王皇后,杀了萧淑妃,而就在她走近皇后那把金交椅时却卡了壳。她遇到了那个恨高宗身边一切女人的国舅长孙。 于是,聪明绝顶智慧过人的武兆在高宗李治的怀中,成了长孙无忌的一名劲敌。 结果,到底是那个老眼昏花的国舅敌不过枕边这狐媚过人的妖精。 一向懦弱的李治最终听从武媚娘,行使了他一国之君的权力,把对朝政的控制权从长孙无忌那里转移到了武则天的手中。 高宗让那个他无比崇拜无比热爱的美艳的女人当了皇后,并在武兆当了皇后的那一天,把忠心耿耿的舅父赶出了朝廷。 当然,这已是长孙无忌一度炙手可热之后的后话了。 房遗爱到底是天生的孬种。 他被拉到御史台前时一副屁滚尿流的狼狈相。他周身哆嗦着。吓得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仿佛不是提审他,而是要把他拉到刑台上杀了。他身上像被抽去了骨架。他满脸是绝望恐惧的神情。他一个前朝大宰相的公子一个堂堂的驸马都尉哪里受到过如此的待遇。他还没有挨上半下板子,便吓得顿时跪地求饶。他使劲地磕头。那脑门一会儿就磕碰得青青紫紫。 他怕得要命。他呼噜噜地把什么全都吐了出来。他吐出来曾有的真实。也吐出来原本就没有的编造。 他害怕至极。 然后他胡说。 他说出曾在他家聚会的所有的人,说出那些人说过的所有的话。他说出了高阳公主。说出她是怎样地恨着唐太宗,怎样因辩机的被杀而对唐太宗不满。说出高阳公主是怎样诅咒唐太宗,怎样在唐太宗的葬礼上哭而不哀。他还说出高阳公主是在怎样评价着高宗李治的无能,怎样攻击长孙无忌的专权,怎样图谋推翻长孙一族,怎样策划逼迫高宗退位。他还说出高阳公主怎样与辩机生儿育女,怎样与智勖、惠弘以及山中的道士李晃淫乱,怎样十多年前就同他的哥哥遗直有染,怎样常常与吴王李恪秘密相见……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审问房遗爱的官吏打断了他不顾一切的交待。 什么?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房遗爱哆嗦着。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些审问他的朝官们。 你不是说到吴王了吗? 是的,是的。 那么再说说看。说说高阳公主和那个吴王是怎么回事?审问房遗爱的那些长孙无忌的亲信们骤然之间兴奋莫名起来。不打自招的房遗爱本来就使他们在审讯中充满了成就感,而吴王恪的出现更使他们欣喜若狂。仿佛抓到了一条大鱼。他们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上司长孙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亮点。 吴王与公主……他们常常见面……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在太宗大丧期间。他们常常见面。可能是在杨妃的宫中吧…… 什么是可能?究竟在哪儿? 对,就是在杨妃的宫中。 他们都说些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从不带我去。很多次,是的。她的马车总是半夜里才回来。我知道她是去见吴王了。他们可能一直有私情。高阳她总是把我当成傻子,但我再傻也能看出他们在太宗的葬礼上眉来眼去。她还以为我不知道…… 他们到底都说过些什么? 是的,他们是说过些什么。后来,后来杨妃死的时候,吴王又回京吊唁,可那时皇上已不准高阳进宫,我们就没去给杨妃送葬。高阳一直很狂躁,她为不让她进宫而大骂当今皇上。她骂他是傀儡,是暴君,无情无义,她还骂了长孙。对了,她说她恨不能杀了这老贼…… 行了。说吴王。这一次他们又见面了吗? 当然了。吴王晚上偷偷地跑来与高阳幽会,还是我亲自把他带到高阳房子里去的。再后来……再后来我就出去了。我记得吴王单独和高阳在一起大概有一个时辰吧,后来我就听到了马蹄声和她在房里的哭声。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院子里的奴婢们全都听到了…… 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私情呗。那时间是足够了。足够他们…… 房遗爱,你老实点儿。不要总是避重就轻。你说说他们是怎样策划谋反的?长孙的心腹们觉得那些眉来眼去床上床下的臭事已不再重要,他们要的是怎样以谋反的罪名把吴王李恪抓起来。 是的,他们两个人单独呆在高阳的房子里。然后他们熄了灯。他们熄了灯就…… 就开始策划推翻朝廷的事,对吗? 推翻?是的,对;不,不对…… 那么是吴王恪说了他要推翻高宗,取而代之? 他要取代高宗?房遗爱有点疑惑地问着。 是的,他要当皇帝!审官斩钉截铁地告诉房遗爱,吴王此次返京与高阳密谋的就是他怎样才能当皇帝! 那么他们没上床?房遗爱更疑惑地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朝官们。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下去等死吧。 可我是冤枉的,全是高阳,全是高阳这个淫蔼歹毒的女人。她害得我这一生好惨,要是没有她,我怎么会成今天的样子。我们房家也不至于败至如此。我是冤枉的呀!我…… 房遗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关进了长安的死牢。那漫长的等待死亡的过程是房遗爱一生所有的不幸中最大的不幸。因为他怕死。他怕死却要他等死。等死的过程之于房遗爱,甚至是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他一天一天地等着。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地等着。知道他必死无疑地等着。他要等朝廷把远在江南的吴王李恪押解归案;他要等长孙无忌为一个个倒霉蛋将罪名罗织妥帖;他还要等那个一向优柔寡断的高宗最终痛下决断。他还要等什么?待到终于把一切都等齐了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被死亡的等待折磨得彻底崩溃了。从此只有莫名其妙的哭声和笑声。 当长孙的心腹把吴王李恪的罪行告知长孙无忌时,这个老谋深算又实权在握的老臣面不更色。看不出他的欣喜若狂,也看不出他的如愿以偿。他只是极为平静地听着心腹汇报审问的结果。然后依然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只说我知道了。似乎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像长孙无忌这类老臣,实在是早已娴熟该怎样掩盖他们真实的心理。长孙冷静地说,我知道了,其实就是长孙在心里抑制不住狂喜地说,够了。这就足够了。 长孙的兴奋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他止住心腹的汇报,立即召来了中书、门下两省及大理寺的要员们共商国事。其实这样的“共商”不过是走走样子。朝廷中只有长孙一言九鼎,根本就不敢有人说半个“不”字。依照长孙的脸色,他们众口一辞地定下了谋反之罪。主谋是吴王李恪、荆王元景、高阳公主三人。接着,朝廷又火速出兵前往江南,缉拿吴王李恪。 对此事急如星火的处置,一反朝廷拖拖拉拉的办事习惯,从中足以看出老臣长孙无忌迫切的心情。 长孙无忌先斩后奏。他指挥着朝廷所做的这一切在开始并没有禀报高宗。他背着皇帝。他很怕皇帝的善良软弱会坏了他的好事。他在这场突袭的过程中调兵遣将,游刃有余。他觉得这场由一个女人引发的恩怨纠葛转而扩展开来的政治事件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也及时极了。真正的一箭数雕。由此他不仅可以清除异己,还可以震慑群臣。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这次事件,杀一儆百,证明他长孙的不可反对不可动摇,证明他长孙事实上的至高无上。 几乎在一天之内,两代三位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被捕入狱;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等分别被监禁各自府中,等待朝廷最后判决。 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当然为任情任性的高阳公主始料所不及。 她是突然被监禁在她的房子里的。 高阳公主的门被从外面紧紧地锁上。门外和院子里站满了全副武装、虎视眈眈的朝廷禁军。 自从房遗爱被带走,他就没有再回来过。高阳公主并不知道他已被直接押往了监狱,但是她却本能地觉出了这其中的不妙。长久以来一直在缠绕她的那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想那可怕的时辰终是要来了。她不怕。她早已有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关键是被抓进御史台的是房遗爱,而不是她。唯有这一点令她多少有些忧虑。她太了解房遗爱是个怎样的东西了。她知道他是白白长了一副英武的骨架,其实是最最怕事也最最怕死的草包。她不知被押解到御史台前的房遗爱会是一副怎样的狼狈相。她更不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男人又会惹出什么新的麻烦。她为此而忧心忡忡,甚至坐卧不宁。 就在她的忧虑她的惶惶不可终日之中,突然间地,那群穿着铠甲的朝廷的禁军们就包围了她的院子。紧接着,是响雷一般的拍门声。他们无情地敲击着往日里神圣的院门。他们手持刀戟闯了进来。他们用剑逼着她。逼着她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高阳才真正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就要发生了。 什么呢?死亡。 ------------ 第五十三章 在劫难逃的死亡。那清肃皇室的杀戮就要开始了。 而那岔子究竟出在哪儿?是谁泄了密?是那个房遗爱吗?还是荆王元景?抑或是已被关进牢狱的房遗直? 在高阳被刀剑逼着退回到她房间的那个瞬间,脑子里骤然出现了这很多的问号。这许多的问号相互交织着。一时理不出任何的头绪。但她知道她一直预感的那死亡就要来了。那样的大兵压境。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阳从此被软禁在她的房子里。 没有人对她说什么。但高阳知道这是长孙无忌要她在恐惧里等待死亡。高阳很愤怒。她在她的心里依然是颐指气使地想着,她堂堂皇室的公主,又是当朝帝王的妹妹,此刻怎么竟真的成了一名阶下囚呢? 其实高阳并不是不知道皇权的残酷。 也许直到此时,高阳公主才真正体验到失去父亲对她的拥失。她尽管恨着她的父亲,刻骨铭心的恨,但至少唐太宗不会把自己的女儿监禁起来,更不会剥夺女儿的生命。 高阳被关起来之后,先是一大阵很长久很长久的寂寞。高阳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房间里很寒冷。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很缓慢地流动着。高阳就那样躺着。炭盆里的火早就熄灭了。了无声息。一天,高阳骤然从她的床上跳下来。她披头散发。她衣冠不整。她使劲地去拍她的房门。她喊着,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撞击那门。她拼命地撞着。一声又一声地。那撞门声和喊叫声划破了僵冷的寒夜。 那时候已经是深夜。本来在严寒中守卫的士兵们已经昏昏欲睡,高阳的吵闹却使他们陡然来了精神。他们很快地会集到了高阳的门前。他们觉得很希奇。他们不知道这个淫荡的女人想干什么。 领兵的侍卫军官反拍着高阳的房门。深更半夜的,你要干什么?他大声地吓唬着高阳。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因为你有罪! 我有罪?我有什么罪?我堂堂的公主…… 公主就不能有罪啦?你没罪能让我们没日没夜地守着你吗? 好吧。她平和了一些,她说,就算是我有罪,可那罪名又是什么呢? 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小官不屑地回答她说,是谋反罪,此罪可是死路一条。 谋反?我怎么谋反了?我反谁了?那个李治吗?他值得我反吗?我是他妹妹,我们是皇室的亲兄妹…… 亲兄妹算什么?你们真那么看重这手足之情吗?你们皇室里的人不要说是亲兄妹,就是亲娘老子也敢杀。你们彼此之间杀得还少吗?你这么聪明的公主怎么连这点都看不透? 你,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忘了我是谁吗? 我怎么敢忘了你是谁呢?你在咱们长安城里可是大名鼎鼎。不信您亲自去打听打听,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有谁不知道您。想当年您和那和尚…… 你混蛋!你们这群混蛋! 您先别急。跟您说吧,甭管您是谁,可您现在被我们看着。您这次可是躲不掉了。您怕是死定了。否则我们这群小兵子怎么敢如此放肆地对公主这样讲话呢? 我死定了?你是说我死定了,怕还没有那么容易吧?高宗自会救我的。 他会救你?你们胆大妄为和大宰相较劲,这一次怕是亲娘老子也救不了你罗。 就算是我死定了,我也想死个明白。能告诉我是谁告发了我们吗?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见对方这副光景,高阳公主便递出去几串珠宝。 好吧,就看在你已死定的分上告诉你。让你们倒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房家的大公子。那小官说到这里,又鄙夷地评论道,他怎么能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呢?你们这群王孙贵族干起伤天害理的事来,真叫我们黎民百姓想都想不出来。 房遗直? 高阳不再说什么。她默默地退回到她的床前。她终于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内暮。 房遗直。 好一个房遗直。 高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很惊异。她觉得她在听到告密者是房遗直的时候竟一点儿也不吃惊。她尽管没想到是他,但对于是他并不意外。当然是他。 高阳公主脸上浮现出一片很灿烂的得胜者的微笑。她突然觉得很满足。她觉得这一次终于是把她深恨着的房遗直逼到了死角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她了解了他十几年。她知道这个男人倘不是被逼无奈,是轻易不会出此告密下策的。他是一向很在乎良心的人。如今他竟也把良心出卖了。多么可怜。高阳公主想着这个曾与她有过恩恩怨怨的男人。她觉得她心静如水。她甚至觉得她并没有因这个男人告发她而怨恨他。她没有怪罪。那是因为她也曾无数次地向父皇告发过他。她觉得诬告谋反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而高阳没有想到的是,从她一个娇惯任性的女人口中告发的谋反也许是一场游戏,是闲极无聊之中一种心智的角逐;而出自一个掷地有声的一向沉稳的男人口中的谋反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谋反不再是儿戏。而充满了血淋淋的刀光剑影的内容。高阳更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她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她宠爱备至的父皇唐太宗,而是被足智多谋且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牢牢控制着的高宗李治了。 毕竟岁月如逝水。 毕竟已事过境迁。 然而被囚禁的高阳却并没有泯灭她心底的生还的希望。她想李治尽管天生懦弱,但他也是生性善良的。他虽然已是坐在皇位上的傀儡,但总不至于连一点自主的权力都没有吧。她想到了求见高宗。这时她才觉出这个一向被她蔑视的李治是多么的重要。她要见他。她要向他解释。她要高宗相信她一个皇室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谋反呢?她怎么会想把高宗从皇位上拉下来呢?不,她没有那样的心也没有那样的力。她只不过是作为皇室的成员去关心大唐社稷是不是会旁落外戚手中。她只不过是和朝廷众多文武百官一样,对长孙无忌的专权跋扈不满罢了。 这就是罪吗? 这是什么罪? 高阳被困在她的房间里。 高阳到底是女流之辈,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心中振振有辞的道理是多么的幼稚。 终于她提出要见高宗。 她等待着善良的高宗能再善良一次答应召见她。 她的请求被截断在长孙无忌的手中。尽管长孙多日来一直沉浸于一个赢家的喜悦中,但他十分清醒。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杀了这些宗室的成员们。他怎么能放虎归山,让高阳等辈去面见那个心肠软耳朵根子也软的高宗皇帝呢? 高阳公主的请求被驳回。 然而这只是高阳公主被监禁后遭受的第一个打击。 恪被从梦中惊醒。 恪被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长安来的禁军们已骑着马闯进了吴王府。 马蹄声凶恶地踏碎了长夜的寂静。 王府里顿时混乱不堪,大人孩子慌作一片。 吴王府的卫兵们被缴械。 松明火把中到处是京城禁军们骑在马上的狰狞的脸。刀光剑影。恪家所有的亲属全都被赶到恪的院子里。孩子们被吓得周身颤抖,使劲往女人的怀里扎。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南的深夜也很寒冷。湿的冷。浸润着肌肤。还有,被惊吓的恐慌。 禁军们的态度蛮横。他们用剑逼着吴王的一家大小。他们大声喝斥着。他们的坐骑在恪手无寸铁的家人面前冷酷傲慢地来回走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恪从他的房子里出来。 等待的时间越久,那缩成一团的家人们就越是心里发慌,禁军们的态度也就愈加残暴。 终于,恪走了出来。 恪如往日一般气宇轩昂。他甚至穿着得格外精心,仿佛要去出席一个隆重的仪式。他的目光也如往日般依旧炯炯。他挺拔着。大义凛然。气势非凡。他的出现,即刻把禁军们那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对那些马上的士兵说,你们不要太耀武扬威了。 恪沉静的声调竟使那些骄横的士兵顿时哑然。 恪说,你们放了我的家人。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中有的连长安都没有去过。听见没有,放了他们,收起你们的刀剑。 然后恪转向了他的家人。恪语重心长。他用一种很平缓很镇静的语调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我即或是远离京城,长孙无忌的毒手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如今我只能是视死如归。我只想请你们记住,我李恪是清白无辜的。我的死只能是令世人更加看清那长孙的狼子野心,看清他是怎样地垄断朝政,滥杀无辜。但愿我的死能警醒懦弱的高宗皇帝。倘皇帝能由此悟到大唐的江山就要丢失,那我李恪就是死也死而无怨了。 恪的亲人们泪流满面。 他们不得不服从恪的命令,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恪的院子。 然后恪更加镇静地面对着那些禁军。恪说,上路吧! 他气若长虹。 他扭转身跨上了他的马。 恪是在马上被五花大绑的。 禁军们在捆绑恪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恐惧。 吴王李恪被上百名禁军押解着走出了吴王府。 王府门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王府里的人。有恪的亲属,府中的卫兵和大小奴役们。被押解的吴王走来的时候,他们纷纷下跪。他们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跪着。跪着为他们的亲人送行。 漫漫长夜。 长歌当哭。 吴王走了。他们的亲人走了。吴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只有让他的魂灵梦游于江南。他只能在无尽的冥冥之中与他的亲人们再度相聚。 然后,江南的冬日照亮了那片清冷而秀丽的碧绿。 高阳终日被封锁在那荒寒的房子里。 死一般的寂静。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 高阳等待着死亡。她原以为不久便要面临的死亡将会是生命中最终的打击,不会再有什么更大更深刻的摧残了。因谋反而被定罪,无非是一个死。死又有什么呢?高阳无所畏惧。 然而高阳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正悬在她的头顶。那是比她个人的死亡还要深刻得多的打击。那是超越她生命以外的心灵的重创。 那更为可怕的打击是高阳公主从门外的看守那里得知的。一个早晨,她朦朦胧胧地仿佛听到门外的守卫在议论着吴王李恪。 吴王李恪?她突然清醒了。她光着脚飞快地跑到门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其中的一个卫兵问,把吴王恪也押解回长安了。吴王怎么啦?吴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 这也是我刚刚才听说的。又一个卫兵说,听说吴王也参与了这次谋反。 不会吧,吴王那么远,见也见不到这边的人,他谋什么反?他肯定是连坐,是冤枉的。 长孙早就盯上他了。听说是房家的二公子招出的吴王。他说吴王在那次奔丧时,秘密来见了高阳公主。还说吴王和这个淫荡的女人眉来眼去…… 我不信。吴王决不是那种人。 那朝廷要是没有把柄,他们敢把吴王从江南押解归案? 这是长孙的欲加之罪。这个老臣迟早要遭报应的。 你可不敢瞎说! 反正吴王肯定是冤枉的。如果他们连吴王这样的人也不放过,那他们就是成心让天下绝望了。 咳,谁懂得他们这些皇室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人性。人心难测呀!算啦算啦,不说了,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高阳公主披头散发。她自从被软禁就再没有梳过头。 ------------ 第五十四章 她光着脚站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她的双手紧紧地抠住了那门柱。她听着。然后她顺着那门柱瘫软了下来。她绝望至极。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肩蜷缩着。然后她压抑着自己低声地哭了起来。那被憋住的哭声。她的脸在膝盖上来回摩擦着。那止不住的泪水顿时洇湿了她的衣裙。 为什么?高阳在心里问着自己。 为什么要牵扯到吴王呢?为什么要把他也牵扯进来呢? 不!不―― 高阳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她如疯了般拼命地拍打着那紧锁的房门。 不――高阳撕裂般喊叫着。她觉得她已经几近崩溃。她此生最最不愿的事情就是吴王恪因她而受到伤害。吴王恪已是她在此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怎么能也牵连了他呢。不,她不要他死。不要他因连坐而被押解来长安。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如果说她此生犯下了无数的罪恶,那么最最深重最不能够饶恕的就是这一桩。那是种怎样的残酷。是她,是她亲手把她的这至亲骨肉也卷进了这可怕的深渊。 不――为什么要抓吴王?吴王有什么罪?吴王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残害忠良! 高阳公主在她的房子里绝望地喊叫着。 她从清晨一直喊到了黄昏。 她喊着。喊得精疲力竭。喊出了血和泪。她拍击着木门。她抠着那窗棂。她撕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直到沉沉的寒夜降临。 她不再有气力。她甚至连爬到床上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瘫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那刺骨的冷侵袭着。 这时候高阳平静下来。整整一天了,她径自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无论她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绝望,都没有人理睬她。门口的卫兵任由着她。他们不放她出去,不放她去杀了那歹毒的长孙不放她杀了那高宗。她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能见到他们,她拼着死也要杀了他们。但是他们不放她出去。他们把她牢牢地锁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他们关住她。让她绝望让她疯狂让她歇斯底里地伤害着她自己。 高阳不再认为高宗李治是个善良的人。她也开始诅咒他,骂他,指责他的绝情绝义和心狠手辣。连他的远离朝廷京都的哥哥都不肯放过。高阳想,李治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他是定然要遭到报应的。 还不如趁早死了吧。 高阳觉得她确实已对死无所畏惧。就是死也确实是公平竞争的结果。这是她和房遗直之间持续了十几年的恩怨争斗。她是不在乎最终死在她的对手房遗直手里的。他们是生死冤家。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与房遗直之间的恩怨竟会殃及吴王;而让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那个贪生怕死奴颜婢膝失魂落魄的房遗爱竟会告发远在千里之外对所谓谋反毫无牵涉的吴王。 高阳在黑暗中在冰凉的石板上。伸手不见五指。但她仿佛能看见房遗爱那无耻求饶的模样,也看见了吴王是怎样被五花大绑押赴进京城的情景。 她不知究竟是谁把吴王李恪送上了这长安的刑台,就像是她几年前不知道是谁把辩机送上刑台一样。是她吗?是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这两个男人吗?不,不是她。但那玉枕明明是她送给辩机的,而吴王的连坐也是因为和她高阳过从甚密。难道同他们彼此相爱她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吗?难道她深爱着他们就一定会把他们送上绝路吗?不!她不是凶手。她手上并没有沾着她亲人们的血。杀辩机的是父亲,而杀吴王的是房遗爱。 对,就是那个房遗爱。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此生最应该憎恨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房遗爱。不是父亲李世民,也不是什么房遗直。自从嫁给了房遗爱就命中注定了她此生难逃的劫难。永无尽头的苦痛,一阵深似一阵。是命运在无情地掠夺着她的爱和她的心。 如今她已成空壳。 血肉已所剩无多。 那仅仅的最后的血肉最后的感情竟也要被那房遗爱无耻地剥夺。为什么?他为什么连她的三哥也要夺走?他为什么连吴王也不放过?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恨着房遗爱。这也是个她生活中的男人,甚至,也算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因为她自从一沾上他就开始倒霉。如果说,在以前的那所有十几年的光阴里,她一直是可怜、同情,有时为着她与辩机的爱而感谢着房遗爱的话,那么当房遗爱为了求生终于丧尽天良地出卖了吴王恪后,她对他所有的感情就全都变成了仇恨。 很深很深的仇恨,还有蔑视。 他也算个男人吗? 高阳公主看不起这类小人这类奴才这类贪生怕死的草包。她恨不能朝廷判他五马分尸。她恨不能阉割了他,撕碎了他。他根本就不配做个男人,甚至不如一条狗。房遗爱是该遭千刀万剐的。可惜她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否则她会亲手把他宰掉。为她自己,更为吴王恪报仇雪恨。 她躺在那僵硬的石板地上,觉出了正有夜晚的寒霜冻上来,冻上来把她与那僵硬的石板地凝结在一起。 她知道无论怎样的奋争,如今他们已经回天无力。她感觉到了这一次长孙的反击是怎样地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已经不再是什么宫廷的游戏,也不再是她和房遗直之间私人的恩怨。一切都和生命相连,甚至将相连着无数条生命。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也是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悔。 这是她一生都不曾有过的一种对自身的怨悔。 她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能是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对房遗直莫名其妙的仇恨。她吵闹。她上告。她非要把这个一向对她忍让的男人逼到死角。她这样做着的时候竟然很快乐。她想她只有把他逼到死角才能迫使他反弹,迫使他也把她逼到一个不可回旋的死角,因此而感受意识中一种身临绝境的快感。这样才证明他们是势均力敌的,证明他们之间的争斗具有殊死拼搏的质量。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房遗直进行这种生死之拼。她恨他,但恨的成分又很复杂。她不希望他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观望着她,不希望多少年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要他站起来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像困兽一般反扑过来压在她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她想她会在被撕烂中感受到那绝望中的辉煌。她渴望着被虐待被蹂躏。她的生命中总有种异常强烈的欲望。她要将那欲望释放。她要同那奋起反抗的房遗直同归于尽。 她原以为这是纯属她个人的事情。 但是不是。 她把这纯属私人的搏斗引到了朝廷之中。 她引火烧身。 不仅烧了她自己,并且殃及他人。 她最终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确乎是她始料不及的。而在那皇室的众多的无辜中,竟还有她最亲爱的三哥李恪。 她看见正是由于她的错儿,长孙无忌才铺开了那张大网。而他们这些宗室的只会说不会做只敢怒不敢言的无能也无用的一个个“吾辈”像麻雀一样,只能是束手被擒、坐以待毙。 居然。 是的,居然。 他们连远在吴国的李恪居然也不肯放过。 世界永远不属于无辜者。高阳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但是连无辜的恪也将被连坐诛杀,那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高阳的罪孽也就格外地深重了。 她竟不可以代恪去死。 她只有一条命。她只能死她自己的那条命。 没有人能再来救他们。 她所铸成的是大错,是千古之恨,是万古奇冤。 她原以为还有高宗李治。她原以为李治脆弱的血管里也同她同吴王李恪一样,流着父皇的共同的血。但那共同的血又有什么用呢?在皇权面前,不要说亲情,就连道理也没有,他又怎么会顾及他们脆弱的生命呢? 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 为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从那个清晨开始,高阳公主便开始在她被监禁的房子里绝食。 她但求一死。但求早死。 她惩罚自己。她觉得她是有着深重的罪恶的。她应当受到惩罚。 她想不到她对自身的这种惩罚竟惊动了长孙。 长孙立刻派人来探视,并决定答应她的一份请求。 长孙还是错估了高阳公主。他原以为这个绝望的女人是想再同她两个儿子见上一面。但长孙想不到的是,这女人死前想要见到的竟不是她的儿子。她说得斩钉截铁,她说她只想见吴王。 只想见吴王?长孙疑惑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高阳公主一个许诺。 老臣长孙无忌终于为宗室叛乱的事件单独求见高宗李治。 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前前后后都想得万无一失之后,才决定在最后的判决前与李治摊牌的。 他太了解他的这个外甥了。为此他提前就命人按照他的意思起草了判决书。他想他对皇室的清肃是绝对正确绝对及时的。他想也许只有历史才能证明,他的这步棋是怎样的雄才大略。他想高宗李治日后是会感谢他的。而事实确实证明,高宗至死能安稳地坐在皇位上,的确是同长孙舅父发动的这场血淋淋的清肃分不开的。 长孙无忌一走到高宗李治的面前就首先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他直奔主题,历数此次谋反事件的来龙去脉及皇室成员在其中扮演的各类角色。在长孙无忌的描绘中,仿佛他高宗李治的宝座已岌岌可危。高宗的那些看似亲近的同胞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阴谋家。他们日夜密谋,伺机推翻李治的统治。若不是长孙舅父明察秋毫,此时李治的首级真不知道还是否长在他的身上呢。 ------------ 第五十五章 长孙的描述使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懦弱不堪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 那些他一向善待的兄弟姊妹们。为了良心的平和,他甚至委以他们高官。他唯愿他们能够锦衣美食,唯愿他们能够有权有势,也唯愿他们不要彼此杀戮。 然而,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向他开刀呢? 那一阵阵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将他包笼。 他很绝望,也很惊恐。他睁大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的舅父。那是他唯一的支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仿佛就要为那天塌地陷的灾难晕过去了。 舅父,李治低声呼唤着。他那低声的呼唤都带上了哭腔。舅父,舅父我该怎么办? 皇上,臣早已将所有的罪犯捉拿归案。臣并且早已拟定了惩处这一谋反事件的诏书文本,只等皇上钦定。 长孙无忌费力地跪在高宗的脚下。他把那份诏书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到高宗李治的眼皮下。 高宗退着。他不敢接也不敢看,他已经闻到了那诏书文本里的血腥。他被吓坏了。他因为被惊吓而周身哆嗦着。不,他说不,他说舅父平身,他说不,不要这样对待我。 长孙无忌费力地站了起来。 他缓缓地打开那诏书,紧接着他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宣读起来。 那诏书的基本意思是,凡参与此次未遂谋反之人,无沦是皇室成员还是朝廷命官,均以死刑处之。薛万彻、柴令武,以及那个挣扎了半天也徒劳无用的房遗爱三位驸马都尉押解西市刑场公开斩首;吴王李恪、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丹阳公主等皇室成员分别在自宅赐死;他们的子孙后代均流放岭南瘴湿之地;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其他党徒也将分别被赐死、流放、发配。 长孙读罢便将那诏书再度送到皇帝眼前,只等傀儡般的李治签字钤印。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恐惧。 李治突然觉得他的皇位把他悬在了那寒冷的太极大殿的半空中。他觉得他在那半空中孤零零的。他很怕。也很心虚。他觉得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带血的尖刀。 舅父教我什么?李治在心里问着自己。是教我勇敢?还是教我残暴?不,我为什么要坐在这把可怕的椅子上?舅父救我。 李治无声地呼唤着。 他依然惊恐但那惊恐决不是怕有人来篡夺了他的王位。他本来就不愿坐在太极殿内这把冰凉而冷酷的椅子上。他宁愿将皇位拱手相迭。送给三哥李恪或是送给叔父元景。他宁愿将那皇位送出去也不愿眼看着朝廷去杀害他的兄弟姊妹,他的宗室亲人。他觉得他被逼迫着。他的心正在破碎,正流着血一块一块地坠落下来。他怕极了。他的心也疼极了。他想到他的同为长孙皇后所生的两位兄长承乾和李泰早在他继位之前就因相互伤残而双双殒命。而如今,又有恪,有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这些他的兄弟姐妹们将要死去。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死?他不想再让他们死了。他们李家的人已经死得不少了,这太极殿的皇椅下堆积的尸骨也已经够多了。他不能眼看着他们死。他更不能去签署那死亡的诏书。他下不了手。他脆弱的心不能够承受。让他杀了他们还不如先让他杀了他自己。 李治坐在那里。 面对着眼前的那一纸皇帝的诏书。 那诏书抖动着。那是长孙苍老的手在抖动。而李治的手也在抖动。他的周身都在颤抖。他根本就拿不起来那支笔。他更不敢去作把亲人送上黄泉路的御批。 高宗李治的脸由青转白。 在寒冷的太极殿上,他的额头竟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李治无望地看着他的舅父。他在心里乞求着,舅父救我,不要叫我去杀人!不要让我去杀我的亲人! 长孙仿佛看出了高宗的胆怯。他近前一步,朗声请求,为了大唐社稷,还请皇上三思! 长孙话音未落,太极殿的大门骤然被打开。朝廷的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进了太极殿。他们浩浩荡荡地站在长孙的身后。没有人指挥,他们便如合唱般齐诵着: 为了大唐社稷,恳请圣上三思! 那声音绕粱三日。三日不去。 然后,长孙突然间跪在了高宗李治的脚下,他的头伏在地上。 紧接着他身后的那文武百官也如排山倒海般跪在了李治的面前。 面对着这一切,李治突然高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他已被逼到死角。他已经没有退路。不会再有人来救助他和他的兄弟姊妹们了。 高宗大声地哭喊着,父皇,父皇你在哪里?父皇让你那在天之灵帮助我,不要让我去杀你的儿女,不要让我的双手沾满亲人的血! 高宗李治独自徒然地哭喊着。 没有人理睬他。 长孙和众臣依旧跪在那里。长跪不起。 长孙一言不发。他沉默着。他只是跪着。带领文武百官很有气势地跪着。 高宗终于看出了这气势磅礴的逼迫。 他知道他被挟持了。他不能再保有自己的心性和自己的善良了。他已经放弃了他自己丢失了他自己。面对着如此严峻的场面,他终于拿起了那支笔。 然而,在他就要下笔的时刻,他又扔笔再度哭了起来。哭得很委屈,就像个孩子。这一次他不顾一切地问着长孙无忌。他说舅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向父皇荐我为太子,你说就是因为我天性善良。你口口声声要我做个正直的人,而如今为什么要怂恿我去杀人呢?荆王元景是我的叔父,吴王李恪是我的兄长,而两位公主又是从小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妹。他们是我的亲人。一定要让他们死吗?我不要他们死。我不能。他们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杀了他们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他不会原谅我的。他会让我永受良心责难的。不,舅父,帮帮我,不要让我去杀他们。舅父唯有你能帮助我。救救我吧,告诉我有没有能使他们免于一死的办法。有没有?舅父你告诉我。 长孙无忌及众朝官依然跪在那里。 长孙无忌沉默着。斩钉截铁的沉默。那沉默有如一座高山,沉重地压在高宗李治充满了苦痛和绝望的心里。 为什么沉默? 后来高宗李治终于懂了,沉默就是长孙的意见,也是他铁一样的不可更改的意志。 李治张大泪眼看着坚如磐石的长孙无忌。他等待着。他觉得他的大殿里已经充满了杀机。长孙不理睬他。长孙就是要他们兄弟姊妹之间自相残杀。长孙已经使他绝望。于是,高宗又把他求助的目光转向长孙身后的那些大臣们。 依然是沉默。 长孙早已主宰了那太极殿中的一切。 李治被孤零零地晾在了那里。 他们僵持着。 最后,终于有了兵部尚书崔效礼站了出来。他勇敢地直面着高宗李治。他终于对无望的高宗说出了长孙无忌想要说的那些话。 崔效礼说,臣等对皇上的宽仁慈厚异常感动。但这是大逆事件非比寻常。它所关乎的是大唐社稷之安危。皇上切不可意气用事,心慈手软。天子倘怜悯骨肉之情,特赦罪犯,或减免罪行,从轻发落,那定会给大唐天下留下无穷祸患。常言道“大义灭亲”,方可安如泰山。还望皇上以大局为重,迅速明断。 崔效礼说过之后又重新跪了下去。 坐在皇位上的高宗李治昏昏沉沉中只得又重新执笔。 他恍惚觉得那笔锋上滴下来的都是亲人的血。 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由皇帝钦定的圣旨终于下达。 各处接到诏书后,便即刻执行杀戮。 又一个血雨腥风的早晨。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个早晨是胜券在握的长孙无忌一手制造的。在那个血淋淋的时辰到来的时候,他踌躇满志,内心充满了胜利者的喜悦。 高宗李治在那个早晨托故没有上朝。他把逼迫他的舅父和文武百官们独自留在那高大阴冷的太极殿上。没有君王。那皇位上是空的。既然是长孙舅父决定的事情,治连更改的可能都没有,他又何必坐在那徒有虚名的傀儡的位子上呢? 这是治对扼住他喉咙的舅父的第一次小小的反抗。这距武兆联合治最终打倒长孙还有着一段漫长的路程。 皇家清洗无疑再次调动了长安市民的好奇心。特别是西市场刑台上将血流成河的奇观引发了百姓的热情。何况要斩杀的不是什么一般的官吏,而是那些赫赫有名的驸马都尉们。于是人们便又是清晨即起,潮水般相携涌至西市场的刑台前。 转眼间水泄不通。 巨大的老柳树坚挺着僵硬的枝干。 驸马们被囚车押来。高宗李治的姑夫薛万彻发出一路骂声。他始终昂首痛骂,直到那刀斧架在他的脖子上。 和驸马薛万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个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在刑台瘫成一堆烂泥的房遗爱。此时受尽牢狱之苦的房遗爱已形容枯槁,如行尸走肉。而他在仅存不多的意识中依然是害怕死亡。这个胡乱招供的胆小鬼,终于也不能免于一死;而这个天生怕死的懦夫也终于不能在将死之前挺起一副男人的腰板。 于是,房遗爱丢尽了男人骨气的可怜相,就更是引起了临危不惧的薛万彻的愤怒。他高声大骂,就为了你这卑鄙愚蠢的东西和你那任性的老婆而死,我实在是死不瞑目! 薛万彻在被杀前还大声地对围观的百姓们说,长孙无忌横行专权,我与他生生死死都将势不两立。我薛万彻为人唐的江山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然而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早晨,那曾经灿烂辉煌的薛驸马、柴驸马和房驸马无论是怎样地死而无憾或是死而有憾,他们都死到临头了。屠夫的刀斧高高地悬起在他们的身后。行刑很快。在众人的观望中,无论是怯懦者还是英勇者,都在转瞬之间便命归黄泉。 ------------ 第五十六章 没有血流成河。在冰冻三尺的二月,他们的血一喷出来就立刻被冻住了。 与此同时,皇帝的诏书也分头下达于各宗室成员被监禁的驻地。吴王李恪、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在他们各自的府中被皇帝赐死。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他们的意料是出自他们对长孙无忌的认识和判断。他们无论是怎样地蔑视当今的皇权,但天子的旨意依然是不可违抗的。也不论是那个可怜的天子李治曾怎样流蓍泪恳求长孙留下他这些兄弟姊妹的性命,但毕竟他签了字。是他亲自下达了亲人们死亡的诏书。 于是,宗室的成员们唯有一死,唯有遵旨从命。 于是,荆王元景、丹阳公主和巴陵公主在他们家里从容地自刎。 于是,这些曾风光一时的皇室人物从此便形销香殒,灰飞烟灭。他们灿烂一生却只在史书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因为他们到底是死于非命。属于他们的那印痕无非是烘托了长孙无忌外戚专权的千古骂名。 此次清洗波及甚广,连坐者众多。 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原是突厥酋长,后归顺唐朝,高祖李渊便将他的女儿九江公主下嫁于他。他因为日常与房遗爱一道山中狩猎,打打马球,便被流放岭南。 太宗的第六个儿子蜀王李惰,仅仅因为他与李恪是一母同胞,均是杨妃所生,便被贬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也被流放至广西之南的交州。 吴王恪四子仁、玮、琨、境,均被毫不留情地流放岭南。其中唯有长子李仁,顽强地克服了岭南瘴气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保住了性命。长孙死后,仁得以重新任官,且为官一任建树甚多,青史留名。 高阳公主两个年幼的儿子也被流放岭南。他们被母亲的激情带到这人世之间,又被母亲的任性推到了生命的绝境。史书上没有记载过他们最终的下落。也许高阳根本就不爱这两个儿子。不管他们是谁的孩子,也不管他们是不是也生着一对蓝色的眼睛。极端自我的高阳从来视孩子为累赘,时时想着倘能够只有激情而没有繁殖该有多好。她与孩子们从来就没有亲热过。她总是冷冷地,拒他们于母爱之外。直到,她领受到死亡诏书的同时,得知她的儿子们也将遭流放的厄运。 高阳第一次为她的孩子们感到心疼,眼圈泛出了湿润。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任何的请求都没有用。她只是觉得她的儿子们还那么小。她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了流放的困境。她想他们与其到岭南去死,还不如就死在这长安城里。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高阳终于获得了那个恩准。她被允许见一个人。唯有一个人。朝廷要她在将被流放的儿子们和她一开始提出的吴王李恪间作出选择。 要我选择? 当时高阳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她对儿子们将被流放的担忧和疼痛,她已经有了一份母亲的关切和责任。但是,高阳还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李恪。 她连想都没想。 几乎脱口而出。 她还是从她的自我出发。她太想恪了。她只想见到他,只想被他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中。 这便是高阳。 高阳的儿子们最终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无人提起。 被处置的人中,自然还有那个早已被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贬为隰州刺史的房遗直。房遗直与高阳公主通奸,罪证确凿。他犯的是当年辩机那样的死罪。他本已在劫难逃。但他因揭发有功而被特赦免罪。这是长孙最大的宽容了。然而,因了房遗直是罪犯房遗爱的亲属,所以,他仍然要被连坐,贬到江南的铜陵,做一个小小的尉官。无论那官是怎样地小,但房遗直毕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的命是他用自己殊死的抗争赢来的。而赢得了性命又怎样呢?卑微地生存着。这便是房遗直永远不能原谅高阳公主的地方。后来,他便在日后所剩不多的生命里,始终地做着仇恨高阳公主这件事。尽管那时的高阳早已随风飘逝,但家破人亡的惨剧却永远地钉在了房遗直心中的耻辱柱上。 而受此株连的竟还有那位早已被奉祀于宫庙中的已故的粱国公房玄龄。皇上昭令从此停止供奉梁国公。长孙无忌赶尽杀绝的恶毒由此可见一斑。他不仅杀了活着的儿子,连已死去的老子也不放过。相信房家的子子孙孙,都不会抹去这祖坟被创的奇耻大辱。 一时间长孙无忌威风八面。平叛实际上是他的智慧和力量的一次展示和检阅。他的临危不乱,他的心狠手辣,无不令朝廷上下连同他那无能懦弱的外甥瞠目结舌。特别是长孙在清肃吴王李恪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坚定和阴险,更是令朝中人人胆寒自危。没有人再敢反抗长孙。长孙是唯一的。长孙的权力在这一次血淋淋的杀戮中,得到了空前的巩固和扩展。 也许正是因为长孙觉出了他的地位的巩固,他才十分大度地允许了高阳在临死之前去见那个被监禁在杨妃旧府中的吴王。尽管那时长孙的年事已高,但他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他不懂得高阳这个女人在最后的时辰为什么要选择去看望一个多年来不怎么来往的哥哥。他不知两个临死以前的男女会有怎样的相见。他更不知吴王李恪见了这个事实上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长孙无忌想知道这些,于是,才安排了高阳与李恪的这一次“绝唱”式的会面。在他人看来,这是长孙无忌的慈悲,但唯有长孙自己明白,他准许这样的会见,是期待从中获得一种残忍的快感。 于是,杀了吴王李恪以绝天下之望的长孙无忌,在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的那个早晨,批准全副武装的禁军将高阳公主押解到监禁着吴王的杨府。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 一个生命将尽的时刻。 马蹄哒哒地踏在长安的石板路上,缺油的车轴呀呀地响着…… 最后的章节依然是属于高阳自己的。 高阳在临死之前依然能将那一切安排得很丰满。 那个冬日的早晨,高阳很早就起了床。她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她在衣柜里选出一件白色的漂亮丝裙穿在身上。那丝裙很薄。那天很寒冷。但高阳不管那丝裙是不是很薄天气是不是很寒冷。只要美。高阳在这样的时刻她只要美。 她仍然很美。 那薄薄的袒胸的裙子将她那尽管瘦弱但依然美丽的线条淡淡地勾画了出来。 然后,高阳坐在铜镜的前面。她已经很久没照过那镜子了。她不敢。也没有心情。她很怕镜中那个苍白的自己。 她开始精心地化妆。 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她很精心地打扮着自己。一边打扮着自己一边突然地想到,此刻人们都已经各自准备着去赴死了。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很欣慰。因为毕竟还有一些同道,她死得也就不再孤单。 高阳在她的脸上描绘着一幅最美的图画。 她想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去见她无比想念的吴王。 她想她也许会对吴王解释些什么,但也许不会,因为她坚信她的三哥是会原谅她的。他爱她。那是种唯有他和她才会有的一种生命的挚爱。那挚爱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那挚爱是一种生命里的默契和本能。 高阳公主要打扮好了去见恪。 当一切终于停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铜镜前。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镜中的她依然是那么美丽。 是的,连她自己都认为那个镜中的女人很出色。 一个赴死的美丽的女人。 一个要与至亲的骨肉最后团聚的美丽的女人。 就要见到吴王的现实使高阳心旌摇动。她反复在镜子里审视着。她不希望她身上出现一丝的女人的破绽。一种小姑娘般的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的苍白的脸开始变得潮红。她唯恐自己还不够美丽。她太投注于那美丽了,以至在被禁军押解着,离开她住过十多年的这座房子时,她竟顾不上留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浅浅淡淡的留恋。 她甚至在走出房门时都不曾想到那两个与她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儿子。她从他们的房前走过时也没有想到要透过窗棂看看那两个可怜的小孩。她从没有把他们当做过至亲骨肉。她觉得那些小孩无非是身外之物。像银钱一样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她管不了他们。她连她自己都管不了了。她只能将这大干世界看到她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而在终止以前的那一刻,她还企盼着,接受比生命更为重要的洗礼。 然后,高阳离开了她的房子。 高阳在离开她的房子之前,把她从后宫带来的那铜镜狠狠地摔在石板地面上。 “当”的一声。 铜镜又缓缓地跳了起来。落下去,裂开。 那延宕着的决绝的声响。 从此,她再也不要看到她自己。 然后,她缓缓地坐进了她的马车。那马车她已多日不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已有蜘蛛织成的网络。那么细密的。岁月。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乘坐自己的马车了。她想起这车辇曾经华贵,那是曾经宠爱过她的父皇陪嫁给她的。从此她乘坐着这辆马车去见过很多的男人。很多的男人使临死前的高阳公主感慨万端。她慨叹自己这悲悲喜喜恩恩怨怨的女人的一生。 长安城冬日的早晨蒙着一层淡淡的清冷的薄雾。那薄雾被高阳的马车撞着,四散着。那雾的湿气袭进来。马车跑在清晨的长安街头显得很寂寞。那缺油的车轴在踏碎了早晨于静的马蹄声中发出令人心疼的吱吱嘎嘎的响声。 高阳想,连这马车也已经老了。老了,旧了,这是――驾早就该报废的马车了。连高阳都弄不清这马车为什么会坚持了那么久。 这时候,突然间地,一阵格外悦耳的钟声。 那钟声如歌般在长安城的晨雾中响着,飘散着。那么清澈,又是那么朦胧地。 高阳骤然之间深受感动。 她靠近车窗。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她竟意外地发现她的马车此时此刻竞走在弘福寺的紫红色的高高砖墙下。 突然间令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觉得她竟然与院墙内那不息的灵魂如此接近。 这是她很多天来第一次想到了辩机。她想她与辩机毕竟是很多年来最亲的人。而辩机也已经很遥远了。她不知道那个很遥远的辩机如今怎样了。她觉得即或是像这样认认真真地想着,她也无论如何记不起辩机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的马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 高阳不知道到了哪儿。再度掀起车窗的窗帘,她于是便看到了杨妃那富丽堂皇的庭院。 那宽阔的向外延伸的屋檐。 高阳公主心中骤然充满了温情。那是种感动。她顿时想起了长年住在这里的那个母亲一般的女人。她想杨妃竟也早早地随父皇去了昭陵。他们的共同的母亲。她与吴王李恪的。而那个丧尽天良的高宗李治竟然不许她来为母亲送行。 高阳满怀着悲情和感动走下马车。她缓缓地走进杨妃的客殿。她想,就算是最后一次走进来向杨妃告别吧。 高阳公主缓缓地走着。 仪态万方的步履。 那些看守着吴王李恪的卫兵们不由得一振。他们痴迷地望着高阳公主,只觉得这个女人恍若是下凡的仙女。他们终于明白了,尘世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被这女人推进死亡的深坑。 高阳公主在禁军们的押解下缓缓地走着。她留心地看着这深深庭院内的一砖一石。她的脚步很轻。她生怕惊动了什么。她记得她曾经无数次地来过这里。从幼年起。这里为她留下了数不清的与恪青梅竹马的记忆。 那往事依稀。而如今,她亲爱的三哥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幼时的这个美丽而静谧的王府中。 高阳在清冷的晨雾中缓缓地向监禁着吴王的那个房间走去。她急切地想见到吴王。此生最后的一个亲人。 然而她依然缓缓地走。 她无端地拉长着那急切的心。 她缓缓地走着。依然是那副她高阳公主所特有的骄矜。威严的而又有些悲壮的。押解她的士兵们竟被远远地甩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个光环。 光焰无比的。 那光焰在高阳公主的身边神秘地燃烧着。那是无形的阻挡,谁也不能够接近她。 如此地静谧。 高阳突然间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一种明知道去死但却又很欣然的心境。 这时候,她在静谧的晨雾中又听到了一种清脆而又呜咽的若远若近若隐若现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如歌般的,她和吴王小时候曾经非常喜欢非常迷恋的声音。 高阳公主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 她抬起头便透过迷雾看见那无限阔大向外伸展着的房檐上悬挂着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风铃。 那一颗一颗造型不同但却同样透明圆润的玉石。它们被优雅地串在了一起,优雅地挂在向上翘起的房檐上。美丽的风铃和风铃美丽的声音,在这个冬日的早晨,为高阳唤回幼时的记忆,唱起了生命的赞歌。多么美好,高阳想,吴王和我就是在这令人感动的声音中一天天长大的。 然后,在禁卫军的簇拥下,高阳终于来到监禁着吴王的那房子前。 她停在了门口。 她屏心静气。 她轻轻地推开了吴王的门。 在那温暖的昏暗中。 高阳终于穿过那昏暗,看到了远远地站在房子中央的吴王恪。 恪身上是沉重的镣铐。恪在被处死之前,依然是朝廷最最惧怕的敌人。 高阳公主看着黑暗中的恪。除了恪那英武的骨架、依旧炯炯的目光,高阳几乎认不出那个昏暗中的男人了。 高阳站在那里。她依然骄矜依然冷漠依然颐指气使。她以女皇一样的威严和天使一样的美丽震慑了旁边的士兵。她就那样高傲地站在那里。在高阳逼视的目光下,士兵们终于摘去了吴王身上的锁链,并惶惶地退出了恪的房间。 高阳走过去闩住了门。然后她靠在那木门上。她缓缓地扭转身。她望着那继续站在黑暗中的李恪。她泪流满面满心伤悲。 高阳站在那里,默默地在心里叫着三哥,三哥,你真是冤枉! 高阳终于看见那黑暗中的李恪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臂…… 高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她冰凉的柔弱的身体投到了恪的怀抱中。 恪的房子被皇家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但是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生命却对此浑然不觉。 恪满脸的胡子。 高阳公主用她冰凉的手指去抚摸恪的瘦削的脸颊,抚摸他被镣铐磨破的那累累伤痕。高阳把她的头扎进恪的怀中。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她伤心极了,她一遍一遍地说着,三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 第五十七章 恪用他的大手立刻按住了高阳的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必说。他抹去高阳的眼泪,他说此刻他只想把美丽的小妹妹搂紧在怀中,只想把她冰凉的身体暖热。 他们就那样紧抱着。好吧,什么都无须说。 高阳抬起她美丽的头。她把那绝世的美丽印在恪的眼睛中。接着她又把冰凉的嘴唇朝向恪。她靠近着,期待着。那么柔软的。那温热的气息袭击着恪。那无以逃避的热烈包笼着。 恪终于也把他的嘴唇贴了上去。 贴紧。那焦灼的寻找。滑动着的激情。 然后是,他们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强烈。高阳的冰冷的身体开始变得温热而柔软。那么柔软的如舞蹈般地扭动。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士兵的拍门声。 那是种催促。在急切的节奏中。 是时辰到了。最终的时辰。士兵们要把高阳押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行那自缢的仪式。 是的,是的,死在催促着。 高阳不顾一切地脱下了她的丝裙。在冬的寒冷中高阳的肌肤闪着细腻的光。她终于赤裸地站在了恪的面前,就像十几年前,站在山野间那片碧绿的草丛中。 然后是,恪的长衫被急切地剥去…… 高阳美丽的身体就像是不断起伏动荡的海浪。终于,她听到了男人急促的喘息。那喘息让她觉得她已享尽这人世间的幸福。幸福的女人不断地被男人亲吻着。一切都很完美。 高阳在恪的身边说,如此同你在一起,我便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他们就这样彼此送别。世界已不复存在。 然后,又传来士兵的敲门声。 声响惊心动魄。那已经不再是催促而是一种逼迫了。 终于。恪将他此生最后的激情留给了他身下这个他终生爱着的女人。恪瘫倒在女人的身上。他在迷蒙中被那女人轻轻地抚摸着。他觉得他被抚摸的时候就像有一股股清泉从身上流过。 不是末日。也没有绝望。 他们躺在那里。任木门被敲击着。任喘息慢慢地平息。 时辰到了。 那时辰还是到了。最后的时辰。 高阳公主缓缓地坐起来,缓缓地穿上了那件白色的长丝裙。 然后她站在了吴王面前。 她看见吴王对她微微点头。 她于是很欣慰,她知道自己依然美丽。她怀着一种美丽的心情去赴那天国的长旅。 她让自己踩在一把高高的木椅上,让她美丽的头颅套在那根捆绑在木梁上的白色缎带编织的绳索中。 她不要再回她的家。她愿意死也同她的亲人死在一道。 她很镇静也很自信地做着这一切。 她不让恪来帮忙。她只要恪默默地注视着她。 最后,她向恪最后一次伸出了臂膀。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被恪紧抱着。 他们亲吻。没有欲望的那种。他们仿佛又重返那纯真的年代。 那么美丽的一种解脱。那么缓慢地,缓慢地,然后,一切就全都没有了。 四周静极了。恪走过去。 他把那依然温热柔软的身体抱下来。他让她躺好。然后,他从墙上悬挂的剑盒中,抽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这时候,士兵们冲进门来。他们砸碎了那门。他们虎视眈眈剑拔弩张地面对着恪。 恪高举着他的长剑。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士兵们。 士兵们退着。他们竟不敢直视吴王的眼睛。他们谁都知道恪是无辜的。恪是名望素高的皇子。偌大皇室之中,唯有恪才是真正的王! 士兵们还看到了躺在地上已经死去的高阳公主。他们已不必把她再押回她自己的家了。他们不敢相信那公主死后都依然如此光彩照人。她躺在那里。仿佛还在呼吸。她的胸膛依然丰满她的肌肤依然光洁。他们根本就无从知道公主她在死前曾获得了怎样终极的欢乐和幸福。 恪就站在那里,站在公主的尸体旁,他高举着他的长剑。恪如勇士一般。那是种旷世的英武。 士兵们为他们眼前这幅图画一般的悲壮景象震撼了。他们纷纷退却。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哭泣了起来。 恪举着长剑站在那里。 士兵们等着他的怒骂。他们想他是有骂不完的话的。国恨家仇,此刻一定充溢在吴王的心中。 恪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这是他对长孙之流最高的轻蔑。 他再一次深情地俯视着高阳。然后,他抬起头,在士兵们的目睹下,大义凛然地拔剑自刎。 血像鲜红的花朵般喷溅,将恪身下高阳那白色的丝裙上染出一片片惨烈悲壮又凄艳美丽的图案。 宁静的高阳沐浴着吴王的热血。然后。吴王缓缓地――倒下。倒在了高阳的身边。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两具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那阴冷的冬日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 那是早春的第一场雪。那雪立刻覆盖了一切。 ------------ 后记 在唐宫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这三位非凡的女性中,唯有高阳公主是我自己想写要写的。 一个为了人性和爱而最终被自己的皇帝哥哥赐死的大唐公主。 爱的故事发生在巍峨壮美的宫殿和那本应清冷幽远的佛家寺院中。在那里,人性之爱是怎样冲决着重重禁忌。于是爱才惊心动魄才被涂上了宿命的色彩。不忘1993年夏季黄昏的法门寺。从此法门寺永远铭记。想不到那就是的精魂所在。从此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宁静的处所。然而再高阳公主年代,宁静的佛家空门中却有着不宁静的心性。那便是美丽非凡的大唐公主与佛教信徒欲望的故事了。在人性与信仰中冲突,被撕裂着,然后便是死亡。是死亡使一切终止。死亡是怎样不可遏止的力量。于是我痴迷于这部小说中的各种各样的死亡。死亡的样式,或者很美丽,或者很屈辱,抑或凄凉而惨烈。而惟有在这部小说中,死亡是同爱联系在一起的。于是男人和女人,于是爱与死就都成为了永恒。 然后我还是要回过头来,要说五年 前的那个冬季,我为什么非要把高阳公主的故事写出来,为什么一定要让今天的人们知道她。 其实一直有强烈想写高阳公主的欲望。一种难抑的思绪。自从1993年写过长篇后,这思绪就一直在纠缠着我。 高阳公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这是我一直很想探究的。这也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经久不息地诱惑着我的原因。 事实上最初想写的,只是她身为人妇儿又在宗教禁规中和和尚辩机的相爱。这爱困难重重。爱本身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二对于高阳公主和浮屠辨机这样的女人和男人来说,要使他们的哎成为可能,又要冲破多少道无情的封锁。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又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儿媳,更是散骑常侍房遗爱的妻子。而高阳这个女人的这些身份还只是来自外部的,她应当因这身份的制约还有着另一重心理上的压迫。那压迫应当是一种更为深重的封锁。而那个浮屠辨机呢?他的天然禁忌便是他是佛门之人,而且他还不是一般的佛门之人,而是对佛教颇有造诣颇有建树的信徒和才子。这个年轻的矢志于宗教的编辑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得意门生,他始终对他的信仰抱有一种非凡的热情。他曾以优美的文笔撰写了由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并深得唐太宗李世民的赏识,这是史书上有过明确记载的。而一个佛门之人最本质的生存原则是他一定要超凡脱俗,其中之一是要远离女人,遏制情欲,做到色空。如此一个佛界才学俱佳的年轻和尚,当然就更不应该纠缠于那尘世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他们还是相爱了。 这便是历史所提供给我的一个史实。便是这史实让我激动不已。其实这就是历史震撼人心的魅力。这震撼在于这限制,这障碍,这压抑,这艰辛,和这勇敢,这悲哀。 我于是了悟了这段历史真实背后的本质。我知道那本质却是就是爱。是高阳公主和浮屠辨机在贞观年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便以他们最炽热的爱情和最强烈的欲望冲破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封锁,将爱演绎得如火如荼。这是多么的了不起。爱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爱还要冲决重重障碍。 这就是高阳在于的女人为什么吸引我。 在解释高阳公主性格时,有三点我是特别注意的:一是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傲慢天性;一是她倾城倾国的美丽;再一点便是她的强烈欲性。 然而高阳尽管享尽情爱,但她终究是权力的牺牲品。她难逃所有皇帝女儿们的厄运。她无论被怎样地宠爱,她依然是作为皇帝赏赐给功臣的一项奖品而任由朝廷摆布。唐太宗当然不会考虑他的女儿是不是喜欢房玄龄的儿子。他把女儿下嫁到房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房玄龄日后更加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地位他效力。二高阳公主便是这效力的凭证,是继续维持这效力的筹码。高阳在这场皇室联姻中是作为一个标志而不是作为一个人。 而在这所有的与高阳有着牵涉的男人中,我最喜欢并且最钦佩的是最文武双全最风流倜傥的,是吴王李恪。李恪才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悲哀与壮丽。李恪同高阳公主一道都是太宗的孩子。他们也都天生都带有皇家的血统。李恪这个男人令我激动。他是个值得让人激动的男人。他一出现我就知道唯有他是真正可歌可泣的。他当是任何的爱情中最最吸引女孩子的那一种。所以我赋予他坚硬的棱角雄浑的体魄,还有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深的深情。我觉得李恪应该是比辨机更富男子气的。辨机是真正的书生。而李恪不一样。李恪是宫廷里孕育出来的一个温文尔雅的又伟岸坚强的男人。他身上不仅流淌着唐太宗的血,还流淌着隋炀帝的血。所以李恪是真正的王孙贵族。李恪的不幸是他的庶出,而庶出对李恪来说却是致命的。最终,他依然难逃权力争斗的厄运。 他的唯一把柄就是和高阳公主过从甚密。他和高阳过从甚密本来和政治毫无牵涉。但是这段情感的暧昧却被国舅长孙无忌专横的政治所利用,所以新、旧唐书都声嘶力竭地位吴王鸣不平,说长孙戮李恪是“以绝天下望”,是“以绝众望。海内冤之。” 写完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那个早晨吹拂着很温暖的春风。而重新改写修订新版的竟也是在这样的早春。很认真也是很辛苦的劳作,仅仅是希望我自己所喜爱的这部作品能更加完美。因为是一部我自己想写的,而且始终为之激动的作品。 一切终于完成之后,我有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我衷心希望读者能从我的书中读出字里行间我对世间所有女人的那一份真诚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