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1章 夜半 夜半,残月细弯。 北洞县,平吉码头。 细密的雨丝中,孤零零泊着只半旧的商船,正满船酣睡。 船舱中的文诚被噩梦惊醒,一把握住枕边的长刀,’呼’的坐起。 刀柄绷簧弹开,低脆的撞击声把文诚从最后一丝残梦中拽脱出来。 文诚愕然的看着一身劲装,站在船舱中间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说了句: “我做了噩……”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竖指抵着嘴唇制止。 文诚脸色变了,刚要松开刀的手,立刻又握紧刀柄。 李桑柔指了指,示意文诚穿鞋,自己悄无声息走到船舱门口,如鬼影一般紧贴在门柱后。 船舱外,雨丝细细。 船舱另一边,比常人高出半截、宽出一半的大常,正在系牛皮护甲最后一根绊带。 金毛和黑马一左一右,握刀护在大常两边。 黑马迎上文诚的目光,忙咧嘴笑着致意,黑暗中,黑脸上一双黑眼睛贼亮。 大常扣好甲,刚刚拎起那根巨大的黑铁狼牙棒,船头就响起了船工们一连串短促的惨叫。 几乎同时,李桑柔猛的拉开门,黑马和金毛一前一后,人随着刀,冲了出去。 大常却是往后两步,抡起狼牙棒,扫向船尾。 一片尖锐凄厉的木板破碎声,盖住了生铁砸在肉体上的’噗噗’声,以及几声压抑之极的死亡惨哼。 “跟上我!”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句,矮身窜出正在倒塌的船舱,手里托着只玩具般的钢弩,钢弩咔哒声不断,每一声后,都连着重物砸在甲板上的闷响。 文诚心神微恍,急忙握刀,背对李桑柔,紧跟而出。 李桑柔和她三个手下这份默契到如同一人的配合,让他在这样的时候,生生看愣了神。 李桑柔和她这三个手下,是他在南梁江都城遇险后,重金雇下的保镖。 从江都城到北洞县,走了一个来月,一路上平平安安。 同处一船的这一个来月,她每天切菜做饭,饮酒喝茶,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这会儿,看到她和她的弟兄们凶猛狠厉的另一面,让他在这样的时候,还是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退!”李桑柔一声厉呵。 大常大吼一声,手里的狼牙棒猛力砸在后舱甲板上,借着这一砸之力,跃起跳到前甲板,落地时,踏的前舱板发出一连串轻脆的爆裂声。 “跟上!” 爆裂声中,李桑柔头也不回的招呼文诚,端着手弩纵身跃前,正好落在大常身后。 文诚急忙纵起跟上。 李桑柔半蹲半跪,躲在大常身后,端着手弩不停的放冷箭。 几乎同时,金毛和黑马聚拢过来,一左一右护在大常侧后。 文诚落后半步,示意金毛和黑马,他来断后。 大常的狼牙棒摧枯拉朽,几棒下去,靠近深水的那半边船舷就碎成了木屑,趴满了船舷的黑衣刺客支离破碎的飘满水面,在船周围混成了血红的碎骨烂肉汤。 扫荡了满船蝗虫般的刺客,大常急忙蹲身,放下狼牙棒,一把抓起缆绳,一声闷喝,用尽全力拉动缆绳。 船猛的向前冲去,背对着船头,正一刀刺前的文诚措不及防,连人带刀撞上迎着他扑上来的刺客。 黑马一把拽起他,推着他,跟在李桑柔后面,从已经冲上浅滩的船头跳下去。 从李桑柔一声’退’,到几个人聚到前甲板,再跳下船,不过七八息的功夫。 冲过浅水,金毛和李桑柔冲在最前,大常提着狼牙棒断后,黑马护着文诚跑在中间。 文诚扭头看了眼正奋力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们。 “娘的,真有钱!个个穿着鱼皮服。在水里厉害,到岸上可就跑不动喽!” 黑马顶着满头满身血,不但有空跟文诚解释了几句,还顺便扭头冲或是一身鱼皮服就往前冲,或是停下来用力往下扒鱼皮服的众水鬼们呸了一口。 文诚没理他,紧冲两步赶到李桑柔侧后,急急提醒她:“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前面黝黑的树林里,几支火把亮了起来。 李桑柔和跑在她侧前的金毛没有半分停顿,略微打弯,往火把东面树林里冲过去。 “快截住后面的!” 黑马一窜老高,一声大吼,语音语调竟然和北洞县土著一般无二! 这会儿正是夜半时分,残月昏暗。 举着火把、冲在前面的兵卒根本看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听到熟悉的方言,随着本能,放过李桑柔四人,挥刀往后面冲杀过去。 黑马这一声吼,让他们多了十几息的时间,这已经足够众人一头扎进小树林,在林中奔跳狂逃。 跟进树林的追兵明显是两拨人。 聚拢在火把四周,刀剑盔甲叮咣作响,喊的震天响,跑的不急不躁、明晃闪亮,腔调十足的,是一群。 散在暗处,快如鬼魅,和那些水鬼气质完全一样的黑衣人,是一群。 渐渐的,鬼魅般的黑衣人把明刀亮甲的那群官兵甩的老远,如附骨之蛆,紧缀在文诚等人身后。 树林东边和一片山峦相连。 金毛伸着脖子,连蹦带窜跑在最前,带着众人正要往那片山峦扎进去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轻微却刺耳的弓弦声。 “弓!” “藏!” 文诚的示警,和李桑柔的命令同时发出。 金毛跃起窜到一棵巨树后,黑马一个狗啃泥,扑进侧前的灌木丛中。 大常一步冲前,连人带棒先护住李桑柔,紧跟着她的步子,两步就窜到了金毛藏身的那棵巨树后。 文诚跟着黑马,一个鱼跃扑进黑马藏身的灌木丛后。 没等大常站稳,七八支黑黝黝的长箭,就钉进了几个人刚刚跑过的地方。 李桑柔心头一阵狂跳。 靠!差一点被穿成一道透明窟窿! 长箭几乎没入地下,这样的力道,配的至少是一石的强弓。 黑夜,又是树林中,能射的这么准,这样的好弓手,千里挑一,居然一齐来了七八个! 这个文诚真的只是个王府参赞? 这十万两保镖银,果然不是那么好挣的。 “杀掉他们!” 文诚就地一滚到李桑柔旁边,曲膝半跪警戒着对面,一声建议如同将军下令。 李桑柔‘嗯’了一声,强弓在后,掉头截杀是唯一的法子。 “你藏好别动。” 这一趟是走镖,首先要保证货物安全。 李桑柔一直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不行!” 文诚心底涌起丝丝暖意,却断然否定了李桑柔的提议,接着安排道:“大常诱敌,黑马随我劫杀,你和金毛接应!” 文诚的安排简洁明了,大常和金毛一动没动,黑马也没动,只扭头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轻声交待了一句:“大常小心。” 得了李桑柔的许可,黑马急忙跃起站到文诚身边,不停的舔着嘴唇,兴奋的黑脸放红光。 能和北齐文家人并肩战斗,这是多么大的荣光啊! 金毛握着薄薄的柳叶长刀,往前半步,接替大常站到李桑柔侧前。 大常提着那根巨大的狼牙棒,弯腰蹲下,紧贴着灌木丛往弓弦响起的方向跑的飞快而静悄。 看大常跑了几步,李桑柔弯腰摸了块石头,朝着大常前进的方向,用力甩出,长箭破空声随之响起,一簇七八支箭齐齐落在石头落下的地方。 李桑柔惨叫出声,双脚跳起来,重重落在地上,仿佛重伤倒地。 弓弦响起处,一阵急促的悉索声由远而近。 李桑柔蹲在树根后,平举手弩,微眯着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却凄惨的叫个不停:“爷……不要管我,你快走!” 那阵悉索声响的更急更快了。 文诚高抬着眉毛,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瞥了眼李桑柔藏身的那棵老树。 不远处,十几个黑衣人窜的飞快,越来越近。 文诚眯眼盯着黑衣人。 身手不错,没想到永平侯府还能训练出这样的人手,从前倒小瞧他们了。 最前头的几个黑衣人窜过李桑柔扔出的那块石头,大常’呼’的暴起,双手握棒全力扫出。 几声骨折肉碎声后,那根威力无比的狼牙棒就被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拦住,那树应声而断,树冠带着狼牙棒的余力轰然倒下,将黑衣人的队形砸乱了套。 文诚和黑马一前一后挥刀冲出,金毛也纵身跃出。 李桑柔平举手弩,依然半蹲在大树后,机括轻响,黝黑的小箭飞出两支,两个黑衣人捂着喉咙踉然倒地。 林子太密,大常的威力连一成都没能发挥出来。 李桑柔看的遗憾,她最喜欢看大常风卷残云的扫荡。 早知道这帮小黑这么爱上当,就该把他们诱到林子边上,让大常好好抡上两个来回,把他们扫成一滩不分你我的肉泥! 那才叫痛快淋漓! 诸人缠斗在一起,李桑柔一时找不到放手弩的机会,干脆凝神看向文诚。 文家的功夫真是不错! 李桑柔看的惊讶。 黑马和金毛凭的是一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劲儿,以及自小在乞丐群里打架打出来的灵活机变,正面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两人缠斗一个,也就是略占上风而已。 林子太密,大常的狼牙棒舞不出威力,那股子罕见的勇力也只堪堪敌住两人夹斗。 文诚周围却有三四个黑衣人围住缠斗,他手里那把长刀招式狠辣刁钻,以一敌多,倒是黑衣人显的手忙脚乱,文诚却意态从容,竟有几分信步闲庭的味道。 她头一回发现这个文诚帅的出奇,杀人打架时风采无限。 看了片刻,李桑柔皱起了眉头。 这样缠斗对自己一方极其不利,后面还有那些明晃晃的追兵呢,虽说不顶用,可蚂蚁多了照样咬死大象。 得赶紧想办法速战速决。 李桑柔从树根后挪出半边身子,手弩微微下垂,悄悄往文诚那边挪过去。 文诚眼角余光正好瞄见李桑柔,隐约猜想到李桑柔的意图,一刀横劈,将一个黑衣人逼得倒翻而退。 李桑柔的手弩比翻飞的黑衣人快多了,袖珍黑箭悄无声息的钉进了上身后仰的黑衣人喉咙,黑衣人脸朝上重重摔在地上。 另外三个人没看到李桑柔和那支黑箭,同伴的莫名暴死,让他们有些慌乱。 文诚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线之机,手里的刀狠辣劈下,一个黑衣人左胳膊带着半边身子随刀飞出。 另外两名黑衣人下意识的连退两步。一个黑衣人重又扑向文诚,另一个却顿足冲向李桑柔隐身之处。 大常一眼瞟见,大吼一声,将一个黑衣人连人带树砸倒,全然不顾另一个黑衣人正挥刀劈向自己,奋不顾身的冲向李桑柔。 金毛也尖叫一声,抽身回跃扑向李桑柔,黑马离李桑柔最远,急的嗷一声,纵身扑上去。 他也要赶紧去救他们老大。 天大地大,老大最大。 李桑柔的手弩是用牛皮带缚在胳膊上的,松手攥拳,挥动手弩迎向扑面而来的利刃,另一只手摸出把狭长的匕首,如蛇信般直刺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人的短刀和手弩撞在一起,火星四溅时,喉管被李桑柔那柄见血封喉的匕首轻轻巧巧的挑开,顿时血如喷泉、人如沙袋。 随后扑到的大常人未到狼牙棒先到,一棒将还没完全咽气的黑衣人砸进了土里。 金毛的刀比狼牙棒晚了一分,一刀砍在肉堆旁,挑起的一蓬土落在那堆血肉上。 有人砸坑有人培土,这是唯一一个能入土为安的黑衣人了。 大常三人不管不顾的撤出战圈,扑救李桑柔,余下的黑衣人立即齐齐杀向文诚。 他们的任务极其明确: 杀掉那个人! 至于李桑柔他们,都是些绊脚的石头,只要不绊脚,就犯不着理会。 几个黑衣人带着令人心颤的决绝,握刀直扑文诚。 杀了他!哪怕自己碎成肉泥! 文诚被大常三人的惊恐扰乱一丝心神,在凄厉的决绝面前,一刹那的分神足以酿成大祸。 文诚的刀一砍一挑杀了两人,第三把斩向文诚后背的刀,等文诚急往前扑时,已经来不及了,刀尖撩过文诚的后背,文诚痛的叫了一声。 黑马一眼瞥见,转身急扑,将欣喜若狂,正要补刀的第三个黑衣人拦腰劈成了两断。 李桑柔气的简直想跳脚大骂。 百密一疏,临门一脚时,货被人家砍了,看样子活不成了。 “把甲脱了,狼牙棒也扔了,抱上他,快跑!”李桑柔指示大常。 大常飞快的扔了皮甲和狼牙棒,抱起文诚。 李桑柔顾不上查看文诚的伤势,从荷包里倒出一大把颜色各异的药丸,一起塞进文诚嘴里,连拍带打。 “都是解毒的,咽了!” 再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条半裙,用力撕成几条,将文诚那皮肉翻开的后背紧紧裹住扎好。 几个人象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往小山峦狂奔。 ------------ 第2章 天明 文诚在大常怀里,没颠几下,就垂头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然睁开眼时,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桑柔一脸的担忧和关切。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后背的伤虽说深了点,好在没有毒,也没伤着骨头,五脏六腑也都好好儿的,运气不错。” 李桑柔的解释里透着浓浓的歉意。 这趟是十万两银子的镖,头一回遇险就把货重伤了。 而且他受伤还是因为大常他们临阵失措,她这心里歉意浓厚。 这一句运气不错,其实是说她自己运气不错。 这人要是死了,十万银子也就没了,那她这一趟,这亏损就太大了。 “没事。”文诚忍着后背的剧痛,转头四看,“这是哪儿?” “北洞县城。” 顿了顿,李桑柔带着几分尴尬道: “大常伤的不轻,金毛和黑马也都带了伤,这样的伏击,再有一回,我们肯定撑不住。 我的意思,你得亮出身份了。”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眼皮微垂。 “照理说,我们只管走镖,不该多管你是谁,是什么身份儿,可这会儿……” 李桑柔抬眼看向文诚,一脸苦笑。 “实在没办法了。 这北洞县紧邻建乐城,不管北洞县县令是谁的人,你亮明了身份,再怎么着,他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对付你。 再说,亮出身份,你的人找你也方便。” “好!就交给你了。”文诚答的极其干脆。 “亮哪个身份?” 李桑柔一句话问的文诚一怔。 “当初接镖时,你说你要防的那个永平侯,再蠢,也不会为了杀一个王府幕僚,在建乐城边上动用那么多重弓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 沉默片刻,文诚直视着李桑柔问道。 “你是睿亲王世子,不是他的幕僚。”李桑柔看着他。 “嗯,我姓顾,单名晞,字悦道。” “就亮这个身份?”李桑柔眉梢微挑。 她还真猜对了! “好。” 李桑柔刚要站起来,远处传来一片尖利的呼呵声。 “闲杂人等闪开!快闪开!官府捉拿人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快闪开!” 李桑柔脸色变了,抄起手弩,一边往手腕上扣,一边冲到窗前,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她这是二楼拐角,一面窗下是客栈正门所在的热闹街道,另一面则对着客栈后面的一条深巷。 这会儿,那条热闹街道两头,都有望不到头的衙役和厢兵,叮叮咣咣的奔跑过来。 “黑马,你背上文爷,金毛跟着我,大常跟在黑马后面,你别往前冲了。”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抄起油灯,将灯油洒在被子上。 金毛几个都是跟她跟惯了的,见她抄油灯,金毛急忙摸火镰打火,火星迸到灯油上,火苗立刻窜起来。 李桑柔抓起已经烧起来的被子,一脚踹开房门,将被子扔到门外木栏杆上 火立刻沿着木柱往上舔,李桑柔看着火起来了,猛一脚将雄雄燃烧的栏杆踢到楼下,转身进屋,关上门,纵身跳到客栈侧边的深巷子里。 黑马先用绳子将顾晞顺下去,跟着跳下,背起顾晞,几步跟上李桑柔,往巷子外狂奔。 几个人从巷子里冲出来,迎面撞上了几个厢兵,李桑柔眼疾手快,扬手射杀了一个,大常迎着另几个厢兵直冲上去,抡圆胳膊打的几个人飞了出去。 “黑马,问他们是什么人,竟敢劫杀朝廷命官!”李桑柔叫道。 “呔!尔等何人!竟敢惊动我家大官爷!” 黑马猛一声暴呵,惊的顾晞一个愣神,随即忍不住想大笑出声。 他这是唱戏呢! “我是睿亲王世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晞,赵丰年呢?让他来见我!” 顾晞气势如虹,声色俱厉。 对面一下子安静了,厢兵们齐齐呆看着被黑马背在背后的顾晞。 “世子爷出使南梁,还没回来呢! 大胆贼人!竟敢冒充世子爷,杀了他!” 厢兵们后面传出个声音,却看不到人。 前排的厢兵顿时凌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定,队形也有些乱了。 “是不是世子爷,叫你们县令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桑柔高声喊了句。 黑马伸长脖子赶紧接道:“就是!呔!快快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跪啊迎啊呀呀呀!” 顾晞的尊贵冷厉被黑马这一句’啊呀呀’扫的一干二净。 厢兵们哄笑起来。 “操他娘,这年头,连戏子都敢杀人越货了!还敢冒充世子爷!” 李桑柔气的恨不能一脚把黑马踩成一滩烂泥! “快杀了他们!杀一个赏银一千!杀两个赏银五千,杀了他们!” 厢兵背后的声音又冒出来,透着狠厉和急慌。 厢兵们两眼放光,你挤我、我挨你,一手盾牌,一手长刀,一步一步压上来。 大常上前一步,挡在站在最前的李桑柔面前,双手握拳,猛的吼了一声,厢兵们脚步一顿,片刻,又开始一步一步往前压。 李桑柔身后,客栈那幢木楼里猛的窜出条长长的火舌,呼啸着窜向半空,火焰爆吐,火星四溅。 在火舌的呼啸声中,李桑柔板动手弩,走在最前的两个厢兵应声而倒。 厢兵们惊恐的尖叫着,连连后退。 “快叫弓箭手!快!” 李桑柔脚尖点地,正准备冲杀上去,厢兵背后,远远的,尖利的哨音一声紧过一声: “秦王车驾!回避!回避!” 顾晞轻轻吐了口气,总算来了。 “你的人?” 李桑柔顿住脚,头也不回的问了句。 “是!” “这里!这里!” 黑马听到顾晞一个是字,立刻扯着嗓子跳脚狂叫。 得了指引,哨音直冲而来。 一个银甲白马的少年冲在最前,一路上挥动长枪,用枪杆拍开挡在他前面的众厢兵,眨眼功夫就冲到了顾晞面前。 马没停稳,银甲少年就纵身跳下,扑前半跪:“世子爷,您,我还以为您……” 银甲少年话没说完,眼泪差点出来。 “咱家世子爷没事……唉?大常!” 黑马一边放顾晞下来,一边一脸笑凑上去接话,刚接了半句话,眼角瞄见大常身子摇了几摇,一声尖叫,甩开顾晞,急扑过去,没扶住大常,却被轰然倒地的大常压的仰面倒下,痛的惨叫连连。 “俺滴个娘唉!压死……了……死……了……” 顾晞靠着黑马,被黑马这一甩,措不及防,摔了个结结实实,两眼冒金星。 金毛离的略远,见大常轰然倒下,急的眼睛都红了,往前急扑,却被大常的脚绊住脚,一头砸在大常身上,压的最底下的黑马又是一阵痛苦的’娘唉’。 李桑柔一步上前,伸手按在大常腕脉上,片刻,微微松了口气,脱力了,性命无碍。 放心了大常,李桑柔忙转头看向顾晞。 顾晞已经被银甲少年扶起来,正一脸狠厉的对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人不停的发号施令。 李桑柔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大常身边。 她们几个背着晕迷不醒的顾晞,绕了不知道多少冤枉路,后半夜才赶到北洞县城,天蒙蒙亮时进了城,不过给顾晞重新包扎伤口,换个药的功夫,就又被人围上了。 这会儿松下这口气,她就累的实在站不住了。 顾晞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城外的北洞县驿,大常和李桑柔几个,也同样被抬进了县驿。 李桑柔看着大夫给大常查看好伤势,诊了脉,听大夫说确实是失血过多,脱力晕倒,这才放了心,洗个澡,收拾好自己的伤口,倒头直睡到第二天。 ------------ 第3章 故人 李桑柔一觉醒来,拉开帘子。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摇映,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桑柔痛痛快快伸足了懒腰,慢悠悠穿衣梳洗,拉开门,一个喜眉笑眼的清秀小厮迎上来见礼。 “小的如意,给李姑娘请安。” “如意?这名字真吉祥,你是谁的小厮?” 李桑柔了了大事,睡足了觉,心情很好,上下打量着如意: 上好的天青绸长衫,腰间系的是丝绦、丝履雪白……没有喉结。 “小的在世子爷身边当差,世子爷吩咐小的在这儿候着李姑娘醒了,先侍候姑娘用早饭,再请姑娘过去说话儿。” 如意一双眼睛黑亮灵动,话声清晰悦耳。 能在顾晞这样的贵人身边当差,自然都是聪明的可人儿。 “我先去看看大常。” “是!常爷就在外院,李姑娘这边请。” 如意一句多话没有,转身就引着李桑柔往外院去。 李桑柔嘴角弯出丝丝笑意。 下人们的嘴脸,常常是主人态度的真实表达。 大常已经醒了,金毛和黑马正一人拿着一根红参争的面红耳赤。 “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吃!” “屁!从来没听说这红参能生啃的!” “老子可是大家出身……” “得了吧你!” “老大!老大来了!老大你给评评理……” 黑马面对屋门,一眼看到李桑柔进来,象看到救星一般。 “老大,您得好好管管他,非说这红参直接啃就行,你唬我就算了,也不怕害了大常哥?” 金毛也跳过来,冲黑马挥着手里的红参。 “大常怎么样了?”李桑柔没理他俩,径直走到炕前。 大常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我没事了。” 李桑柔掀开薄被,细细查看了一遍伤口,这才回头问黑马和金毛。 “哪儿来的红参?世子送过来的?” “不是,是文四爷,就是昨天白盔白甲、威风凛凛的那个!”金毛一脸崇拜。 他看戏,最喜欢白盔白甲,个个又威风又好看,原来真是这样!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黑马撇嘴斜着金毛。 “肯定是世子爷让他送来的,他就是个跑腿的! 要不是世子爷,他认识你是谁?你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你见过世面?”金毛一句不让。 “把这红参切成薄片给大常吃,一天吃三五片就行了,不要多吃。” 李桑柔不理会黑马和金毛的斗嘴,只吩咐正事。 “听到了吧!” 黑马挥舞着手里的红参,满脸红光。 “我就说,直接吃!你非得跟我犟,我告诉你……” “黑马去厨房,要只一年左右的大公鸡,放上十来片红参,炖锅鸡汤给大常喝。” 李桑柔从黑马手里拿过红参,递给金毛。 “把这两根都切了,你和黑马也吃几天。” 李桑柔出来,跟着如意去吃了早饭,往隔壁的正院去见顾晞。 驿站内护卫林立,正院门口雁翅般钉着十几对锦衣侍卫。 进了院门,沿着两边游廊,锦衣侍卫五步一对。 天井里,大太阳底下,垂手站着十几个服色不一的文武官员。 李桑柔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边走一边来回转着头细细打量。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个时代最上层的威严奢华。 离正屋门口不远,帘子掀起,一个满脸灰败的中年官员踉跄而出,两眼直直怔怔,擦过李桑柔,一路踉跄了出去。 李桑柔站住,目光尾随着中年官员,看了片刻,才抬脚进屋。 也许是因为屋里冰块放的太多,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顾晞头戴金冠,穿着件靛蓝底缂丝团花长衫,半躺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阴沉。 榻前,一边站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一件杏黄长衫,微圆的脸上带着笑,没有了昨天的杀气,看起来竟然一团和气。 另一边站着位青衫男子,颀长而白皙,过瘦过白,显的有几分病弱,却另添了一股令人心软的忧郁飘逸。 李桑柔直直盯着青衫男子,如五雷轰顶。 是他! 他也来了? 迎着李桑柔直勾勾的目光,青衫男子眉梢微挑,下意识的看向顾晞。 顾晞眉毛高挑,惊讶的看着李桑柔直直的双眼和满脸的震惊,片刻,看向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迎着顾晞的目光,摊开手,摇了摇头。 李桑柔恍过神,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见过守真?”顾晞盯着李桑柔问道。 “嗯?”李桑柔心神恍惚,被顾晞问的一个怔神,竟然没反应过来。 “他就是文诚,字守真,我的记室参军,一路上,我借用的就是他的身份。 姑娘见过守真?” 顾晞指着青衫男子解释了一句,再次问道。 “他如果没见过我,我大约也没见过他。他很像我一位故人。” 李桑柔看了眼打量着她的文诚,垂下眼帘,冲顾晞欠身答话。 顾晞再看了眼文诚,喔了一声,指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介绍道: “他也姓文,名顺之字致和,是我的护卫统领。” “文四爷。” 李桑柔冲文顺之欠身致意。 “不敢当,姑娘称我致和就行。” 文顺之忙拱手还礼,一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一团和气里又添了几分稚气。 “这是十万银。” 顾晞示意文诚。 文诚拿出个大红封,却递给了文顺之,文顺之接过,递给李桑柔。 顾晞斜眼看着文诚将大红封递给文顺之,再看着李桑柔接过大红封,打开,拿出银票子,捻开数了数,再放进去。 “多谢。”李桑柔冲顾晞拱了拱手。 “姑娘有什么打算?”顾晞问道。 “你什么时候启程?” 李桑柔没答顾晞的话,反问了一句。 “先在这里歇几天。这里到建乐城,快马也就一个时辰。” “要是不打扰,我们也想歇几天再走。”李桑柔答的很快。 “好,你们只管安心休息。”顾晞爽快答应。 李桑柔欠身谢了,告辞往外。 看着李桑柔走远了,顾晞吩咐文诚:“挑个妥当人看看些。” “是。”文诚欠身答应。 “你见过她?”顾晞突然问了句。 文诚摇头。 “或许你和她碰过面,你没留意,或是忘了?”顾晞再问。 “不会。” 文诚答的极其肯定。 “这位姑娘不是寻常人,只要碰到过,不可能留意不到,更不可能忘了。” 顾晞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看着文诚道: “她也许想找机会和你说说话,你看看能不能套些话出来。 我这趟能平安回来,全赖她倾力相助。 这位姑娘是江都城夜香行老大,接手夜香行之前,她号称丐帮帮主,江都城的大小乞丐,对她唯命是从。 赵掌柜很敬重她,说是只要这位姑娘肯接手,我必定能平平安安回到建乐城。” 说到赵掌柜,顾晞神情微黯。 为了救他,年过半百的赵掌柜惨死客栈。 “她功夫极好,警觉机敏,缜密谨慎,读过书,见识不凡,她从不提及出身过往,我问过几回,她避而不答。” 顾晞顿了顿。 “我看不透她。” 文诚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 第4章 一点过往 李桑柔出了正院,径直回到大常休息的那间屋。 金毛刚刚切好红参回来,见李桑柔进来,忙将一大盒参片递到她面前。 “老大你看,切出来这么多!这红参真香,老大你也吃一片。” 李桑柔掂起一片放到嘴里,将手里的大红封递给大常。 “这是十万两银票子,收好。” 再转头看向金毛。 “这两天,你去城里逛逛,买辆车,咱们歇几天,再启程去建乐城。” 金毛一个怔神,“那世子爷他们……” 迎着李桑柔的目光,金毛一句话没说完,呃了一声。 “钱都拿到了,这笔生意做完了。我去买车。 老大,咱们是到建乐城就走,还是留在建乐城?这车买个什么样儿的?” “先在建乐城呆一阵子,能落脚就留下。”李桑柔叹了口气。 为了这趟十万两的生意,她们已经是南梁通缉的要犯,在江都城的基业,也早已经被武家军抄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只能先留在北齐了。 “那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进城!”金毛将红参盒子放到大常面前,连蹦带跳的出去了。 李桑柔坐到窗旁的扶手椅上,看着窗外浓绿的银杏树,怔忡出神。 她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他。 一阵浓烈的痛楚涌上来,李桑柔闭上眼睛,慢慢吸了口气。 她对不起他。 从前种种,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她那些亲人,朋友,那些人,他们对不起她。 只有他,是她对不起他,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没负过她,他没有一丝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她欺骗了他,辜负了他。 李桑柔头往后仰,将满腔的酸楚苦涩仰回去。 “炖……” 黑马一头冲进屋,迎着大常摆着的手,赶紧咽下后面的话,瞄着怔忡出神的李桑柔,踮起脚尖,屏着气往里挪。 老大想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李桑柔站起来出了屋。 文诚从正院出来,就看到了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不紧不慢走向她的文诚,心里酸涩之余,又有几分轻松。 他不是他。他只是长得像他,像到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总要笑出来,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哪怕正在发脾气。 他也从来没能迎着她的直视,这样从容自若过。 “李姑娘在等我?” 离李桑柔三四步,文诚站住,微笑问道。 “嗯。”李桑柔微微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文诚。 文诚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等她说话。 “唉。” 片刻,李桑柔移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 “你不是他。” “他是谁?”文诚紧跟问道。 “从前一位朋友,他待我极好,帮了我很大的忙,大到救了我的命。 我却辜负了他。 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是他。” 李桑柔平和的声调中透着丝丝隐隐的苦涩。 “姑娘怎么知道我不是他?”文诚眉梢微挑。 “你是他吗?”李桑柔看着文诚。 “我从来没见过姑娘。”文诚微微欠身。 “嗯,后会有期。” 李桑柔后退一步,冲文诚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文诚眉梢微挑,看着李桑柔的背影,片刻,才转身往外走。 她说后会有期,这是准备在建乐城落脚了。 至于他像她的朋友,他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一时却推想不出她这样做的用意。 不过,她既然打算留在建乐城,那就有机会看个明白。 …………………… 顾晞和他那群数目庞大的随从队伍,在驿站里歇了六天,李桑柔四人,也在驿站里歇了六天。 每天过来侍候听传唤的,一直是那位叫如意的小厮。 李桑柔没再见到顾晞,没也见到文诚,这六天里,他们好象忙极了。 顾晞要启程回建乐城了的信儿,是如意禀报给李桑柔的。 顾晞申初启程,午饭后,黑马和金毛就扶着大常上了车。 车子两三天前就买好了,是一辆可以拉人,但多半时候是用来装货的半旧太平车,拉车的两头大青走骡壮健漂亮。 顾晞的人,已经从那条被偷袭的船起,直到那家客栈,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细细搜查了一遍。 李桑柔他们落在船上的行李,大常丟在林子里的皮甲和黑铁狼牙棒,都已经捡回来,送还给了李桑柔,堆在了太平车上。 扶着大常靠着那堆行李坐好,黑马坐到最前面赶车,金毛坐在车尾,李桑柔脸朝外,坐在高高的车栏杆上。 黑马甩了个鞭花,愉快的一声’驾’,两头大青走骡拉着太平车,出了驿站。 “老大,咱们到建乐城,还做夜香行生意?” 金毛晃着腿,看着越来越远的驿站,问了句。 “那位世子爷说过,建乐城三十万户呢,这生意可比江都城大的厉害了!等大常养好了,咱们就动手?” 黑马回头看着李桑柔,一脸的期待和兴奋。 “你到过建乐城?” 李桑柔先问金毛。 金毛赶紧摇头。 “你到过?”李桑柔再转头问黑马。 黑马也摇头。 “我没到过建乐城。” 不等李桑柔问,大常闷声道。 “我也没来过。建乐城长什么样儿,咱们都不知道,现在打算什么都是白打算,先进城看看再说。” 李桑柔从行李里翻出她那包瓜子,摸了一把,慢慢悠悠嗑起来。 大常往下挪了挪,靠着行李闭眼养神。 黑马曲起一条腿,甩着鞭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儿。 金毛和着黑马的小曲儿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连笑带骂:“娘的,老马你这调跑哪儿去了!” 大青骡拉着太平车,悠悠哉哉走了两个多时辰,宽阔的驿路两边,小摊店铺渐渐连成了片,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高耸巍峨的建乐城墙和城门了。 黑马嗷呜一声,窜起来刚站到车上,坐在车尾的金毛兴奋的喊了一声:“老马!快看后面!” 正在打盹的李桑柔转过头。 车尾方向,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人马之后,尘烟嚣腾。 黑马从车上跳下,急忙牵着骡子避到路边。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顾晞经过太平车,看了眼坐在车上,闲闲嗑着瓜子看热闹的李桑柔,露出丝笑意。 黑马不错眼的看着疾驰的队伍扑面而来,再疾驰远去,满脸羡慕,赞叹不已: “多威风!威风凛凛!太威风了!不愧是咱们世子爷!” “天快黑啦。”李桑柔瞥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的黑马,懒洋洋说了句。 “赶紧赶路,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金毛弯腰捡了块小石头,扬手砸在黑马头上。 ------------ 第5章 兄弟 顾晞的队伍冲进城门,直奔皇城。 宣德门外,顾晞下了马,直冲进去,走到一半,一个小内侍脚步急促,迎面而来,离得还有七八步,小内侍就扬声传旨: “陛下口谕:晞哥儿到垂福宫觐见。” 顾晞顿步,欠身应了是,越过小内侍,继续急步往前。 垂福殿东厢,皇上半躺半坐在南窗下的榻上,看到顾晞进来,直起上身,“你受了伤?伤得怎么样?快过来让朕看看!” “是。”顾晞规规矩矩磕头见了礼,靠近榻前,曲膝半跪,“在江都城伤得重,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以至于在北洞县遭遇伏击时,再次受伤,让皇上担忧了。” 皇上伸手拉起顾晞的长衫领口。 层层包扎的后背,雪白的细棉纱布上,有一长条血渍渗出来。 皇上轻轻放下长衫,看着顾晞问道: “江都城是怎么回事?是南梁人?” “臣觉得不全是南梁人,臣已经在查了。”顾晞垂眼道。 “在北洞县,有重弓手?”皇上紧皱着眉。 “是,不只一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这件事,请皇上彻查。” 顾晞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脸色凝重阴沉,“嗯,这是大事。 你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把江都城和北洞县的事,细细写份折子递上来,密折吧,事涉南梁谍报,不宜声张。” “是。”顾晞应了,站起,退到殿门口,转身出去。 皇上看着顾晞的背影,脸色更加阴沉。 …………………… 顾晞从禁中出来,沿着东西大街,径直进了挨着晨晖门的明安宫。 明安宫是皇长子顾谨的居处。 顾晞紧几步上了台阶,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 顾谨看到他,先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你回来了,瘦了很多。” “嗯,大难不死,回来了!大哥气色不好。” 顾晞几步冲到顾谨身边,仔细看了看顾谨,转过去,推着顾谨往里进去。 “这些天都没睡好,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顾谨语调缓而沉。 “我回来了。”顿了顿,顾晞声音落低:“在江都城,我中了毒,功力全失。” 顾谨脸色变了,一脸震惊的看向顾晞。 顾晞迎着他的目光,紧紧抿着嘴唇,点了下头。 他自小修炼的文氏功法,在大成之前,有几味药是碰不得的,吃了就会功力全失,力气全无,快了半个月,慢了,要一个多月,才能慢慢恢复功力。 文氏功法的这个弱点,极少人知,知道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至亲。 “过了江,在江宁城靠岸时,江宁城正在严查护送我过江的那几个江湖人,说她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只要看到,就格杀勿论。” 顾晞接着道。 顾谨往后靠到椅背上,没说话。 江宁城守将邵明仁,是永平侯府门下出身。 “到北洞县前一天,船在随家集码头采买补给,我到船头站了一会儿,应该是那时候被人看到,一路尾随,当天夜里就动了手。” 顾晞接着道。 “从江宁城过来的每一个码头上,应该都有人盯着。这一路上,你只在随家集码头出来过?” 顾谨蹙眉问道。 “嗯。” 顾晞嗯了一声,将顾谨推到殿内榻前,弯腰抱起顾谨,放到榻上。 顾谨看着顾晞:“皇上想过要拆分睿亲王府,和我说过,和你也提过一回吧?” “嗯。”顾睎垂下眼皮。 “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你身兼文家和睿亲王府,过于位高权重,他又觉得你性子暴烈,怕万一有什么不可收拾之事,倒是害了你。” “大哥的意思呢?”顾晞看向顾谨。 “我不是很赞成。” 顾谨迎着顾晞的目光。 “皇上的拆分,是打算把睿亲王府降为两个世袭郡王府。 另一个世袭郡王交到你那两个弟弟手里,就等于交到沈氏手里。 老二性子软糯,过于重情,他和永宁侯府,以及沈氏,极其亲近,毕竟是他的外家。 永宁侯府和沈氏野心勃勃,却不够聪明,他们若是权势过重,才是真正的祸患。 你性子是烈了些,却明智明白。 我觉得性子烈没什么,愚蠢才是最可怕的。” “已经没有文氏了。”顾晞叹了口气。 “你在,文氏就在。南梁有武家军,北齐就不能没有文氏,以后,要从你的子嗣中,挑一个承继文氏。 这是先皇当初答应过文家的。” 顾谨轻轻拍了拍顾晞,转了话题: “你在江都城的意外,和南梁有关吗?” “我觉得没有,就算有,也是南梁被人利用。” 顾晞的话顿住,脸上露出丝丝愧色。 “到江都城隔天,我去见谍报副使,他拿了份江都城防图给我,说是刚刚拿到的,我过于高兴了,光顾着看那份图,失了警惕,喝了他递给我的一碗擂茶,喝了两口,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 我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副使,也被他伤了腹部和大腿,挣扎出来时,留在外面接应的人不见了,城里缇骑四出,说是有人闯进帅府偷了城防图。 我忌讳的药,必定是我身边的人拿给谍报副使的,这人必定在使团内,当时,我没有自保之力,不敢回驿站,更不敢再联络当地的谍报。 幸好约在赵明财的客栈附近,我就逃进了客栈。 城里搜得极紧,赵明财立刻去找了当地夜香行老大,是位姑娘,姓李,李桑柔。” 顾晞看向听的专注的顾谨,解释了句。 “原本,李姑娘只肯送我到江宁城,在江宁城替我雇条船北上,原以为,李姑娘送我出城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 顾晞的话顿住,喉咙微哽。 “当时,赵明财一个人拖不动我,叫来妻弟帮忙,被妻弟举报,大约是怕自己熬不住刑,看到官兵上门,赵明财一头撞在柜台角上,当场就死了。 可武将军还是查到了夜香行,李姑娘在江都城的基业财产,毁于一旦。 李姑娘不能再回江都城,这才答应护送我到建乐城,保银十万。” “能这么快把你送回来,又只在北洞县遇了险,这位李姑娘不简单。” 顾谨轻轻呼了口气,带着丝丝赞叹道。 “很不简单,我看不透她。 路上这一个来月,在北洞县出手之前,她日常做饭洗衣,闲了就嗑着瓜子看书,看的都是地理志,游记之类,看起来就是位极寻常的女子。 在北洞县出手时,她狠辣刁钻,料敌极准。 她功夫非常好,是杀手路数。 还有,她日常供奉简而不陋,识音律,懂诗词,极有格调,应该出身不凡,我探问过几次,她避而不答。 她那三个手下,视她如神。” “会不会是南梁的人?”顾谨听的皱起了眉。 “我觉得不会。”顾晞答的快而肯定。“她打算长居建乐城,我让守真盯着她看一阵子。” “嗯,这样最好,一来以防万一,二来,也防着那些人往她们身上栽赃。你的伤怎么样?功力恢复了没有?” “到北洞县之前,功力就恢复了,要不然,北洞县那场劫杀,活不下来。 在北洞县,后背又被砍了一刀,得再养一阵子。” 顾晞抬了抬胳膊,他这两条胳膊抬的略高,就疼痛难忍。 “回去歇着吧。记着,别任性,咱们都长大了。阿爹有句话说得对,做事情,都是退一步,再进两步。” 顾谨心疼的看着顾晞脸上掠过的一缕疼痛,交待了句。 “嗯,我先回去了,大哥好好睡一觉,你脸色很不好。” 顾晞站起来,先扬声叫了内侍进来,才告退出去。 ------------ 第6章 华而不实 风卷残云般的队伍过去,李桑柔坐回车上,四下打量着,听着金毛和黑马一替一句的你损我,我贬你的废话,过了瓮城门,再进了城门。 “哦哟!这街真宽!瞧这气派!不愧是皇城!瞧瞧这气派!” 出了城门,黑马瞪着宽直的能并排走上几十辆大车的宽阔街道,激动的连抖了几个鞭花。 “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有什么稀奇的? 老大,这城真大,真热闹!这路怎么这么宽!这太宽了!” 金毛习惯性先贬了黑马两句,几步过去,凑到李桑柔旁边,兴奋不已的打量着四周。 “找个干净地方落脚,天快黑了。”李桑柔将瓜子装进袋子里,吩咐了句。 金毛连声答应,几步窜到黑马旁边,和黑马一起,开始挑剔各家客栈。 “真热闹。”大常也坐了起来,瓮声道。 “嗯,北齐这个都城,名不虚传,要是没什么意外,咱们就在这里安身吧。”李桑柔打量着四周,声调愉快。 这条宽阔大街两边的店铺,家家富丽堂皇。 黑马和金毛对每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都批一句华而不实,挑剔了七八家,两人拉着大青骡,进了条小街。 这条小街上的店铺,看起来就实惠无比,没走多远,两人就挑中了间店面干净、伙计利落的邸店, 邸店门脸不大,进去却十分宽敞。 店里生意很不错,余下的空房间不多,空院子只有一处,挨着马厩。 黑马先嫌弃马厩臭不可闻,再说他们至少要住一个月,和掌柜讨价还价。 金毛腿脚极快,不等黑马谈好价,已经把整间邸店转过一圈了。 李桑柔依旧坐在车上,一声不响,慢慢转头打量着四周。 黑马谈好价,几个伙计上前,帮着安顿骡子大车和人。 李桑柔看着大常躺下,吩咐金毛去买了两只母鸡,加红参炖了一大锅鸡汤,再到旁边酒肆里要了六七个菜,一摞饼,几个人吃好就歇下了。 …………………… 顾晞从晨晖门出来,文顺之已经带着诸小厮侍卫,等在晨晖门外了,见顾晞出来,忙迎上去。 顾晞上了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直奔睿亲王府。 睿亲王府门口,顾晞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顾昀和顾暟,早就等在府门里了。 见顾晞等人风卷而至,顾昀和顾暟迈出门槛,急步迎出来。 “大哥!” 两人见了礼,跟在一步没停的顾晞两边,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听说大哥在南梁遇险,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 顾昀连走带跑,才能跟上脚步极快的顾晞。 “喔。”听到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顾晞淡而无味的喔了一声,“父亲呢?” “领了查看京畿农事的差使,昨天一早就出门了,说要七八天才能回来。”顾均答的十分详尽。 “嗯,你们母亲呢?”顾晞又问了句。 他父亲睿亲王顾悦昨天一早出城这事儿,他昨天就知道了。 “在妹妹院子里,妹妹前天夜里受了凉。”顾昀笑答道。 连走带跑跟的简直有点喘不过气的顾暟,听到你们母亲四个字,心跳了跳,忍不住看了眼顾晞。 在母亲前头冠上你们两个字,他是头一回听到。 “嗯,我伤得重,先回去歇着了,得空再去正院请安。” 到了二门前,顾晞脚步微顿,淡淡交待了句,径直往通往他那座占了小半座府邸的院子过去。 顾昀和顾暟站住,看着顾晞和跟在他后面的文顺之等人都走远了,才相互看了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二哥,你刚才听到了吗?大哥说:你们母亲!”顾暟压着声音道。 顾均嗯了一声,他当然听到了。 “头一回!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顾暟的声调里透着几分不安。 六天之前,都说他大哥已经死了…… “不是第一回,是第二回。上一回你还小,我也才七八岁,大哥跟我说:你的母亲。” 顾昀的话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 “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哥再没吃过咱们这边的东西,一口东西不吃,一口水不喝。” “外头有流言,说阿娘想让大哥死……” “都是流言!” 顾昀打断了顾暟的话,声调微微往上。 “阿娘说过,她归她,咱们归咱们,不管她跟大哥怎么样,咱们跟大哥都是嫡亲兄弟。” 顾暟看了眼顾昀,没接话。 …………………… 顾晞径直进了书房院子。 文诚迎在台阶下,转身和顾晞一起往里走。 顾晞放慢脚步,和文诚并肩进了院门。 “使团大后天下午到京城,潘定邦打发了个小厮过来,说是他得先过来找你,和你一起觐见缴旨,说他是副使,你是正使,没你不行。还说,他有话跟你说。” 文诚边走边说,顾晞哼了一声。 文诚接着笑道:“我照咱们议定的,说您已经递折子弹劾他了。” “嗯,李姑娘进城了?” “是,投宿在紧挨着陈州门的王员外邸店。一间专供贩夫走卒歇脚暂住的小店,是家老字号。进了店到刚刚,就金毛出去过一趟,从隔壁小饭铺要了不少饭菜,又买了两只老母鸡。” 文诚答的极其详细。 他对那位李姑娘,以及她那三个手下,十分的好奇。 “嗯,别盯太紧,那位姑娘机敏得很。” “是。” …………………… 早朝后,华景殿偏殿内,副使潘定邦跪在中间。 潘副相看着小儿子潘定邦那浑身的委屈,又是郁闷又是生气。 这一趟出使南梁,一来贺南梁皇上六十寿,二是和南梁约为兄弟之邦,永不再动刀兵,原本是一趟花团锦簇的差使。 他替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求了副使,原本想着,这么一趟出使,正使又是顾世子,这是稳稳当当拿到手的一份功劳,谁知道竟然出了顾世子几乎命丧南梁这件大事。 顾世子遇刺这事儿,水深且黑,原本是一件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的事儿,可这会儿,除非他狠心把这个混账蠢小子折进去,否则,只怕他是避不开了。 “说说,晞哥儿没回去,你怎么就离开江都城回来了?”皇上缓声问潘定邦。 “有个小厮,拿了世子的印信,说是世子的话,让我带着使团启程,他在江宁城等我,我就启程了。”潘定邦直身答话。 “小厮呢?”皇上接着问道。 “还没到江宁城就跑了。跳到江里,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潘定邦苦着脸答道。 “那印信呢?”皇上皱起了眉。 “那个小厮拿走了。那小厮给我看印信的时候,我是想拿过来的,可那小厮说,他们世子的规矩重,他们世子的印信,不能交到外人手里,我一想也是,就没强要,谁知道……” 潘定邦说着,看向顾晞,“世子,我真没害你,我哪敢!” 顾晞抬眼往上看,没理他。 “潘副使所言,过于儿戏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看着皇上道。 皇上沉着脸嗯了一声。 潘定邦脸都白了,“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害世子?我害了世子,我有什么好处?我……” “闭嘴!”潘副相实在忍不住,瞪着潘定邦,压着声音训斥道。 潘定邦缩起脖子,不敢出声了。 “皇上,世子在江都城遇刺这件事,骇人听闻,臣以为,南梁嫌疑最大。”潘副相转向皇上,欠身道。 “嗯。” 皇上揉着太阳穴,看起来极是烦躁。 “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只是事涉两国,不宜声张。 南梁谍报那边,由你主理,务必彻查清楚,要记着,以国事为重,不可任性。” 皇上看向顾晞吩咐道。 顾晞欠身应是。 “北洞县这边,你看呢?”皇上看向顾谨问道。 “查北洞县劫杀,离不开江都城遇刺的事,这件事也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以为,不如让潘相统总。”顾谨看着皇上,恭敬答道。 潘副相听到北洞县劫杀这几个字,脸都青了。 北洞县还有场劫杀? 劫杀! 再听到让他统总,恍过神,刚要找借口推出去,皇上已经点了头,“嗯,潘相一向稳妥,就由潘相统总吧。” 接着转向顾晞吩咐道:“你跟潘相说说经过,把你找到的那些东西,也交给潘相吧。” “是。”顾晞欠身答应,斜了眼潘定邦,“臣在江都城被人设套陷害,这事和潘副使必定脱不开干系,臣以为,应将潘副使收监待审。” 潘定邦脸都白了,看着他爹,急的差点叫出来。 皇上看着急白了脸的潘定邦,沉默片刻,点了头。 潘定邦萎顿在地,撇着嘴,想哭却不敢哭出来。 真不是他! 他哪敢害这位满京城没人敢惹的世子爷!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 第7章 有车有房 李桑柔在邸店的小院里足不出户,歇到第三天,大常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用脱的力气也歇回来了。 第四天开始,留大常继续歇着,李桑柔带着金毛和黑马,出了王员外老店,满城闲逛。 建乐城比江都城大的太多了, 这一整天,三个人逛了七八条街,逛进了东城瓦子,黑马和金毛连听了两出戏,李桑柔坐在茶坊里听了一下午的闲话,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三个人接着往外逛。 一连逛了十来天,李桑柔带着黑马、金毛,将建乐城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老大您看好了?咱们做哪行?这建乐城夜香行分了六家,家家还都那么阔气,老大,咱们要是都收到咱们手里……” “老大还没说话呢,你瞧你废话多的!” 黑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毛照头一巴掌打断了。 “先买座宅子,住店太贵了。” 李桑柔接过大常递过来的牛皮袋子,捻出两张银票子,递给黑马。 “就是上个月差点灭了门的那家宅子?”黑马捏着两张银票子,一脸兴奋。 他兴奋,不是因为买宅子这事儿,而是因为那座宅子要卖了,这个信儿,是他告诉他家老大的! 昨天他们路过老君观时,正好一群道士打扮好了出来,是他上去多问了两句,不但问到他们是去那座宅子做法事,还知道了请老君观做法事的,是隔了一条街的牙行。 老大果然看中了那座宅子! “嗯。你跟金毛去买宅子,我跟大常去城外码头瞧瞧。”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将牛皮袋子交给大常收好,四个人一起出门,出了巷子口,各奔东西。 李桑柔带着大常,过了桥,搭上艘航船,大常坐在船头,李桑柔坐在棚下,看着航船时不时停下上人下人、装货卸货。 出了南水门,航船扯起帆,顺风顺水,很快就到了建乐城南边最大的码头:通远码头。 两人下了船,直奔几十级台阶之上的那条牙行街。 李桑柔脚步迅捷,大常一步两个台阶,慢悠悠跟在李桑柔身后,上到牙行街入口,大常往后看了眼,李桑柔没回头,却仿佛看到了大常回头看的那一眼。 “不用理会,让他们跟着。” 大常嗯了一声,跟上李桑柔,走到街中间,进了一间牙行。 “这位兄弟真是好身膀!”坐在门槛上,端着壶喝茶的一个船老大看着大常,忍不住惊叹了句。 “过奖。何老大在不在?”李桑柔应了句,顺口问道。 “早上刚到,老何!有人找!”一路小跑迎出来的牙人答了句,扬声叫道。 “来了来了!” 院子里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敦实的中年人,连走带跑的进来,看到李桑柔和大常,哎了一声,笑起来。 “刚卸下货,正说要进城,您就到了。这里……” “就在这里说话。”李桑柔打断何老大的话,示意旁边一张空桌子。 “行。”何老大让过李桑柔,跟过去,和大常一左一右坐到李桑柔两边。 “六条船都到了,我是最后一条。 照老大的吩咐,都跟平时一样,找了合适的货,连我这条船在内,从上货那会儿到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会儿,船都在这码头上,都没接货,等老大吩咐。” “一,跟大家伙儿说,我打算搬到这里来了,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五两银子安家费,自己想办法接家人,或是不接,随各人意。不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二十两,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江都城。” “是。” “二,不接到南梁境内的货。” “是,到江宁城的呢?”何老大问了句。 “可以。别的规矩都跟从前一样。” 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何老大送到牙行门口,看着李桑柔走远了,转身进去。 李桑柔带着大常,径直往码头去,经过家包子铺时,买了三十多个大肉包子当午饭,上了艘航船,往建乐城回去。 两人回到邸店时,金毛和黑马已经回去了,正一左一右蹲在邸店门口,嚼着肉干闲嗑牙。 看到李桑柔转进巷子口,黑马一窜而起,冲迎上去。 金毛晚了一瞬,紧跟在黑马后面冲上去。 “老大您回来了,宅子买下来了,老大您猜猜,才花了多少? 八十两!一共!连牙行的钱,官府的钱,都在内!牙行就没跟咱们提钱这个字!” “老大!”金毛总算找到了话缝,“那宅子,还有人要买,不过他们去晚了,听说我跟黑马已经买下了,那眼神,可不怎么对……” “眼神怎么啦?咱们兄弟怕过谁?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黑马嘴角扯得不能再往下了。 “谁要买?”李桑柔看着金毛问道。 “黑马去官府税契的时候,我没去,留在牙行打听了这事儿。 说是姓阴,是个专做凶宅买卖的,还说,咱们这宅子,那位阴大爷早就盯上了,可惜晚了一步。 那个牙郎还说,咱们往官府税契,是明白人,还说,为了省那几个税钱,吃了大亏的,他见过好几个了。 老大,我觉得这话有意思,您说,是不是说那姓阴的?他那凶宅买卖做的不地道?” 金毛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搓着手指。 他家老大最喜欢黑吃黑。 “老大,咱们要做凶宅买卖?这凶宅买卖怎么……” 黑马的话没问完,被大常从后面揪着衣领拖后几步。 已经到邸店门口了,别拦了老大的道儿。 “今天有人盯着你们没有?”进了他们那个小院,李桑柔问道。 “有!跟这些天一样,一出巷子口就看到了,后头我在牙行,黑马去府衙,我这头,他那头,都有人盯着。”金毛压低声音。 “是两拨人,味儿不一样。”黑马伸头过来,抽了抽鼻子,接了句。 “老大,这得盯到什么时候?”金毛这一句里,一多半是牢骚。 “一头,盯到他们放心为止,另一头,到那位世子遇刺的事儿有了说法,应该差不多了。” 李桑柔进屋坐下,倒茶喝茶。 “老大,得防着他们栽赃。”大常瓮声瓮气道。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正想说!”黑马急忙接话道。 “要是咱们被人栽了赃,不管大小,这建乐城就不是能落脚的地方,咱们立刻就得走。 这事儿不用防,警醒点儿就行了。” 李桑柔看着大常道。 大常嗯了一声,黑马一脸莫名其妙,“老大这话……” “咱们要是被人栽上赃,要么是那位世子爷想害咱们,要么就是那位世子爷斗不过那什么侯府,这都不懂?你瞧你笨的!” 金毛伸手往黑马头上拍了一把。 “……那咱们还买宅子?”黑马明白了。 “宅子又不值钱!”金毛鄙夷了黑马一眼。 “买宅子是因为我喜欢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李桑柔极难得的正面答了黑马一句。 “咱们明天就搬过去,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去置办该置办的东西,大常去牙行找几个人,把宅子打扫干净。” ------------ 第8章 和嚣张无关 第二天一早,黑马金毛赶着大车去买东西,大常先往宅子里看了一遍,出来找了家牙行,挑了几个人打扫清洗。 李桑柔一个人出了邸店,沿河逛到一家小饭铺子门口,挑了张河边的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笼汤包,一碗鸡粥,看着河里匆匆来往的大船小船,慢慢悠悠吃的十分自在。 “姑娘不是本地人?” 隔壁桌一个微胖老者,端着半碗馄饨,转身坐到了李桑柔对面。 “不是。”李桑柔看了眼老者,带着微笑,客气却不热情。 “姑娘是从哪儿来的?”老者很热情。 “江宁城。”李桑柔微笑答道。 “江宁城是个好地方,姑娘到咱们建乐城,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 老者吃着馄饨,接着笑问。 李桑柔看着河中缓缓滑过的一条船上,船尾蹲着的妇人,妇人一边哭骂一边捶洗衣服。 看着哭骂的妇人越来越远,被其它船挡住了,李桑柔才收回目光,看向老者微笑道:“还没想好。” “建乐城是个好地方。” 老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了,馄饨也不吃了。 “是。”李桑柔笑意融融,捏了只包子接着吃。 “姑娘真是滴水不漏。”老者脸上的笑容淡得看不见了。 李桑柔微笑,没接话。 “姑娘要到咱们建乐城,是早有打算吧?”老者不笑了。 “先生认识我吗?我认识先生吗?”李桑柔脸上的微笑没变。 “我姓范,姑娘称我范先生就行。在刑部领一份差使,现奉命深查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刺一案。 世子爷遇刺的事,姑娘都听说了什么?” “我们兄弟的事,和世子遇刺有关的,世子都知道,世子不知道的,都和他遇刺这件事无关。”李桑柔微笑道。 “姑娘这样子,太过了吧。难道姑娘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范先生有了几分怒意。 “没听说过。”李桑柔极其干脆的答了一句,端起碗,抿起了鸡粥。 范先生呼的站起来,眯眼看着悠然喝着鸡粥的李桑柔,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吃完包子,喝完鸡粥,站起来,沿河往前逛。 …………………… 顾晞回到睿亲王府,文诚迎在院门口。 进了上房,顾晞示意文诚,“说吧。” “王爷午后回来,听说世子遇刺的事,大怒……” “大怒?”顾晞一声冷笑。 文诚眼皮微垂,掩下眼里的怜惜,接着道:“王爷责令潘相务必要尽快查清查明,绝不可漏过错过放过。 还责令潘相每天向他禀报进展,且留了两名幕僚协助潘相。 这个,咱们已经料到了,放到潘相手里的线索,都是咱们已经查清证实,不过经他的手,缉拿归案而已。” 顾晞冷着脸嗯了一声。 “北洞县城拿到的长随这条线,从牙行往上,看来已经查不到什么了。 林子里找到的那几支箭,同一批箭,只有顺之领过十捆,已经清点过了,咱们领的箭都在。 余下的都在兵部,总计三万一千九百一十三支。 兵部说,这批箭交进来时,总数应为三万两千只,这中间,多出来几支,十几支,或是二十只三十只,甚至五十一百只,都是有过的,只许多不许少。 这一条线,极难查出什么。 余下的两条线,江宁城那边,照那位李姑娘查到的,你觉得该是永宁侯身边的长随祥实,可祥实确实没离开过建乐城,传话的,只能另有其人。 兵部确实收到了南梁谍报的急信,说是你到北洞县的那一两天,有南梁硬探经过,兵部就责令北洞县,以及沿途各县的厢兵随时警戒。 你遭劫杀那晚,有人拿了兵部的勘合调动北洞县厢兵,以及北洞县衙。 因为有之前兵部那份谕令,北洞县自然没觉到有什么不妥。 勘合还在,是兵部的,不过是两年前被偷的那一副。 你在江都城遇刺,流落在外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兵部应该不知道。 兵部和北洞县,应该都是被人利用,不该过多责备。 使团这边,还在审,我回来前,还没审出有用的。 查到现在,算是全无线索,真要是永宁侯府,这场刺杀劫杀,安排的令人赞叹,你能逃出条命,靠的是运道。 咱们从前太小看永宁伯府了。” “你真觉得那些弓手是永宁伯府的人?”顾晞沉默好一会儿,看着文诚问道。 “这件事,得查清楚。”文诚看了眼顾晞,垂下眼皮低低道。 “南梁谍报和使团这两处,必定都埋伏了人手,特别是南梁谍报那边,还有就是往江宁城传话的人这条线。 使团都在咱们手里,江宁城咱们也能派人去查,就是南梁这边,咱们派人过去,只怕没查出什么,反倒要着了谍报的黑手,折在那里。” “嗯。”顾晞脸色不怎么好看,沉默片刻,转了话题,“那位李姑娘,最近怎么样?” 文诚还没开口,先露出笑意。 “李姑娘这份精明……” 后面的话,文诚好象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笑着唉了一声。 “今天早上,刑部范立在汴河边上和李姑娘偶遇,想盘问几句,却被李姑娘堵了个滴水不漏,范立很生气,说李姑娘打着世子的旗号,过于嚣张了,这于世子声名有碍。” “嚣张?比我还嚣张?”顾晞斜瞥着文诚问了句。 文诚失笑,“那应该不至于。” “李姑娘能白手起家,在江都城混得风生水起,要是连范立这样的都对付不了,那不成了笑话儿了? 她护送我回建乐城,这一路上,哪一件事是能说给他范立听的? 让人查查范立,是真的蠢到这份上,还是别有所图。” 顾晞说到最后,脸色阴冷。 “嗯。”文诚应了一声,看着顾晞,“你的意思,想请李姑娘走一趟吗?” “你看呢?”顾晞看着文诚反问道。 “南梁谍报有问题的,应该就是江都城这一块,李姑娘是江都城的地头蛇,她肯走一趟,确实极其合适。 只是,万一……南梁谍报就要全军覆没,过于冒险了。”文诚拧着眉。 “我在想,李姑娘肯不肯走这一趟,如果不肯,要怎么样才能说动她。”好一会儿,顾晞慢吞吞道。 文诚看着顾晞,苦笑失声:“世子就是过于无所顾忌,才招来这一场劫杀。” “我就算比大哥更加谨小慎微,难道他们就不嫌我碍事,就不再一心一意想着让我消失了? 我束冠之后,刚刚回到这府里,他们就想毒死我,难道也是因为我无所顾忌? 我是横在他们和睿亲王位之间的巨石大山,是他们一定要毁掉搬开的障碍,这跟我有所顾忌还是无所顾忌,毫不相干。”顾晞冷冷道。 文诚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 第9章 为你而行 李桑柔闲闲散散逛到傍晚,买了一大包卤肉,往她新买的宅子过去。 她新买的宅子不算小,三进院子两边,各有一个略小的院子,像是两个略显狭长的三进院子,搭在中间的院子两边。 东南角两扇如意门已经重新刷了油漆,通红鲜亮,门楣上方一层层雕刻繁杂的砖雕刚刚用水洗过。 李桑柔仰头看了一会儿那些寓意吉祥的砖雕,抬脚进了敞开的大门。 大门里青砖影壁上的雕刻更加繁杂,李桑柔扫了眼,绕进影壁。 牙行洒扫的人已经走了。 正院里,大常正将院子中间堆了一大堆的各色物什往各屋摆放,黑马和金毛一人一边,抓着只半人高的鱼缸,一边用力往自己这边拉,一边扯着嗓子吵。 “这是荷花缸!就得放石榴树下!老子是大家出身……” “呸!屁的大家!荷花种缸里,亏你想得出!人家卖缸的明明说这是太平缸!” “老子就是大家……” “老大回来了,让老大评评理!” 金毛先看到李桑柔,急忙松手,一路小跑迎上去。 “老大您看,这明明是荷花缸。” 黑马后来居上,一把推开金毛,指着大缸和李桑柔急急道。 李桑柔走到大缸前看了看,拍了拍缸沿,“放到厨房门口,养鱼用。” 黑马和金毛都是一脸胜利的斜瞥着对方,抬起大缸往厨房门口挪。 对他俩来说,只要对方不对,那就是自己赢了。 李桑柔将卤肉递给大常,各屋看了一圈,拖了把椅子过来,翻着本书等吃饭。 大门外,一个小厮扬声喊了句:“李爷在家么?” 李桑柔抬头,示意黑马去看看。 黑马出去回来的极快,连蹦带跳的冲到李桑柔面前。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说是请您喝茶说话!” 李桑柔合上书,站起来往外走。 黑马眼巴巴的看着李桑柔的背影,抬起手挥过来挥过去。 这是世子爷的邀请! 他十分的想去! 可这肯定是大事,说不定又是趟十万两银子的买卖,老大没发声,他不敢开口。 李桑柔出来,跟着小厮,穿过两条巷子,拐了三四个弯,从后门进了一间酒楼。 绿树掩映下的雅间里,顾晞背对着门口,正看向窗外,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李桑柔进来,略一颔首,“听说李姑娘置了产业,恭喜。” “多谢。”李桑柔欠身微笑。 “请坐。”顾晞一边坐,一边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在顾晞对面坐下,看着顾晞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早上的事,姑娘处置的很好。”顾晞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只微笑没答话。 他请她来,绝对不是为了告诉她,早上的事,她处置的很好。 “我遇刺的事,查到现在,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是江都城那边,查得艰难。” 顾晞沉默了片刻,干脆直截了当。 这位李姑娘是少有的聪明敏锐,再说,他遇刺这件事,用不着在她面前藏藏掖掖。 “这会儿去江都城太冒险。再说,世子遇刺这事儿,牵涉太大,我们兄弟不想卷入朝堂争斗。” 李桑柔明白顾晞的意思,直截了当的拒绝道。 “银子好商量,姑娘只管说个数。” “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花才行,世子另请高明吧。” 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冲顾晞拱了拱手,退后两步,转身往外。 顾晞看着李桑柔出了雅间,猛一拳砸在桌子上。 …………………… 文诚没想到顾晞回来的这么快,急急从屋里迎出来,还没到垂花门,就看到顾晞带着扑面而来的怒气,直冲进来。 文诚忙侧身贴在游廊墙上,让过顾晞,再急急跟上他。 “那位李姑娘?”文诚不确定的问道。 他刚刚出门去找李姑娘说去江都城的事,到这会儿不过两三刻钟,出什么事儿了? “她说她不去。”顾晞硬梆梆答了句,直冲进屋。 文诚一怔,跟着进屋,瞄着顾晞的神情,笑道:“她和她那三个兄弟现在是南梁通缉的要犯,江都城武将军又精明过人,她不愿意去,也是人之常情。” 顾晞脚步顿住,斜瞥着文诚,片刻,抬起手指往外点了点,“你去一趟,你去跟她说。” 文诚无语的看着顾晞,不等他说话,顾晞接着道:“你去试试。” 文诚犹豫了片刻,叹气道:“好吧。” 一来,江都城那边,除了李桑柔,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二来,世子的吩咐,他不能不听。 …………………… 李桑柔回到新宅子,端起碗没吃几口,大门外,文诚的小厮又来请了。 黑马和金毛两脸惊叹的仰视着李桑柔,他家老大太厉害了,这一会儿功夫,俩大人物找上门了! 大常带着几分关切看着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一回李桑柔没走多远,文诚就等在巷子外的茶楼雅间。 看到李桑柔进来,文诚忙站起来,欠身致意,“李姑娘。” 李桑柔微笑颔首,坐到文诚对面。 “刚才,世子爷找过姑娘?”文诚这一句问话更像是陈述。 李桑柔点头。 “让姑娘走这一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江都城那边,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 文诚上身微微前倾,谦和中透着歉意。 “姑娘既然已经打算在建乐城落脚,走这一趟,虽说冒险,可对姑娘这好处,也极为难得。” 顿了顿,文诚接着道:“世子爷的出身,权柄,脾气,这些天,想来姑娘也知道了不少……” “你想让我走一趟?”李桑柔打断了文诚的话。 文诚一个怔神,随即点头,“是,走这一趟,对姑娘……” “好。” 李桑柔干脆答应。 “既然你想让我走一趟,那我就走一趟。” 文诚大瞪着双眼,看着李桑柔,原地凌乱。 文诚顶着一头乱麻回到睿亲王府,对着顾晞期期艾艾说了李桑柔干脆答应这事儿,一脸苦相摊手道:“我真不认识她,北洞县之前,真没见过她。” 顾晞瞥着文诚,慢吞吞道:“这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了。” “唉,我不是……”文诚脸都要急白了。 “大哥教导过你,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致和也常说你:不要谨慎得太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顾晞站起来,脸几乎凑到文诚脸上问道。 文诚上身后仰,唉了几声,摊着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这哪能叫谨慎太过! ------------ 第10章 地头蛇 隔天天还没亮,李桑柔从睿亲王府一间隐秘角门进去,在角门旁的一间小屋里看了一上午名册卷宗,出来回到新宅子,午饭后,带着金毛出了门。 这一天,天黑透了,顾晞才回到睿亲王府。 文诚迎在二门里,转个身,一边和顾晞一起往里走,一边皱眉道:“李姑娘看了一上午卷宗,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午饭后,只带了金毛一个人,出门去了东水门码头。 到东水门码头不到一刻钟,就盯不到人了,我得了信儿,加了人手,码头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天快黑的时候,我让人悄悄去找了一趟大常,大常说:他家老大找了份厨娘的活,早就走了。” “厨娘?”顾晞脚步微顿。 “嗯,我查了今天下午从东水门码头启程,能请得起厨娘的船,一共三艘,都是南下,一艘是吏部王侍郎母亲返乡,另两艘都是官船,一艘是赴任光州知府,一艘是兵部到舒州巡查军务。 要不要再查下去? 这事儿得先请了您的示下。” “之前盯的轻轻松松,她是故意让咱们盯着的?”顾晞站住,片刻,看着文诚问道。 文诚苦笑,“我觉得是。” “她厨艺极好,不管在哪条船上,都能应付自如。不用再查了。 她既然能在建乐城摆脱咱们的盯梢,想来,江都城之行,应该能顺顺当当查个清楚。” 顾晞看起来心情不错,加快脚步往里进去。 …………………… 赴任光州的赵知府船上的厨娘金娘子,在寿州病倒了,病的很重。 赵知府媳妇孙氏呸了几口晦气,给了金娘子二两银子,把她从寿州码头放下了船。 金娘子拿了十个大钱,央人把她送到城外的慈济堂。 半夜,化名金娘子的李桑柔等到金毛,径直南下。 十月将近,凌晨时分的江都码头,早起的船夫已经穿上了棉袄。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从一艘远道而来的运船上下来,跟着前面踩着登山步的老实男人,往城里进去。 入夜。 江都城守将武将军府邸。 阔大宅院一角的一处两进小院里,苏姨娘进了垂花门,随手掩上门,整个人就松垮下来,打着呵欠往上房走。 进了上房,宽衣洗漱,拖着拖鞋,一边往里间进,一边吩咐:“菊香去换一遍泡花生的水,荷香四处查看一遍,就去歇下吧。” 菊香和荷香答应了出去,掩上了门。 苏姨娘打着个大大的呵欠,掀帘进屋,嘴还没闭上,就看到了坐在床前圆桌旁,正解着只荷叶包的李桑柔。 苏姨娘忙弯腰从床头柜子里摸了瓶黄酒出来,拿了两只茶杯,几步过去,坐到李桑柔对面。 “说你是北齐的暗谍?” “暗谍个屁! 同福邸店的赵掌柜找到我,出五千银,托我送个人出城,我就接了。” 李桑柔摊开荷叶包,揪了只卤鸡腿咬了一口,将荷叶包往苏姨娘推了推。 苏姨娘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李桑柔面前,伸手揪了只鸡翅膀。 “没想到要送的人是北齐那位世子,武将军和你说过那位世子吗?” 李桑柔咬着鸡腿,喝着酒,声音有些含糊的问道。 “没有。武将军从来不跟后宅妇人说军国大事。世子出什么事了?怎么没回他们使团?”苏姨娘答的干脆。 “他被他们谍报和使团的人联手暗算,受了重伤,不敢回使团。 本来说好送到江宁城,替他找条船北上。 可刚到江宁城,我就觉得不对,悄悄回来一看,我和大常他们,成逃犯了,家业也被武将军给抄了。 世子出价十万银,请我们送他到建乐城,我只好接了。” “阿清说夜香行那边,一个人没抓,我就想着只怕是你犯的事儿说不得,就用这暗谍不暗谍的做借口,那天晚上,正好出了偷图的事儿,大约顺手就按你头上了。 还真是这样。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这江都城你没法呆了。” 苏姨娘又撕了一只翅膀。 “从世子手里接了桩活,替他查查江都城里是谁算计了他。 江都城的城防图,真丟了?” “瞧我们武将军那样子,心情好得很,肯定没丟。 城防图这事儿,我正好听到过一点儿。 有一回武将军有点儿小病没好,去巡查的时候,就把我带在身边侍候。 他们在前舱说话,我在后舱都能听到。 正好说到城防图,说是放在衙门的那图要怎么改,陷阱放哪里,放在书房的又怎么改,看样子有不少假图。” 李桑柔嗯了一声,又撕了一条鸡腿。 “赵掌柜那事儿,阿清说,是他小舅子告的密。” 苏姨娘啐了一口。 “说是拿到手一百两赏银,赵掌柜那家邸店,也被他占了,听说现如今得意得很,你别放过他。” “嗯。” “你这一趟,办好事儿就走?啥时候再回来?” 苏姨娘啃完了翅膀,用帕子抹了把手,端着茶杯,抿了口酒问道。 “嗯。你家武将军太精明,只要他在江都城,我尽量不回来。” 李桑柔喝了一大口黄酒。 “我在你们后宅小厨房旁边的柴房里歇一晚,走的时候就不跟你告别了。” “你小心点儿,阿清说将军吩咐他,至少春节前,要外松内紧。 还有,走前要是有空儿,来说说话儿。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苏姨娘嘱咐了句。 李桑柔点头,又撕了一大块鸡胸肉吃了,用苏姨娘的帕子抹了手,站起来告辞,“我走了。” “好。” 苏姨娘没动,看着李桑柔推开窗户跳出去,呆坐了一会儿,将桌子上的荷叶包鸡骨头用帕子包了,扬声叫了菊香进来,重新净手漱口,吩咐菊香把鸡骨头等埋在花树底下。 …………………… 第二天,天色大亮,靠近码头的渔市里,人声鼎沸。 李桑柔渔妇打扮,蹲在一大片架起的渔网边上,熟练的补着渔网。 金毛一身渔行伙计打扮,蹲到李桑柔旁边,将手里的肉饼子递了一只给李桑柔。 “在小陆子家过的夜。 小陆子说,那天晚上,咱们走后也就一个来时辰,官兵就冲进咱们总舵了。 小陆子说,丁三儿当场就叛变了,带着官兵到处找咱们,抄了咱们三个地方,还指点着画咱们三个的像。 官兵一走,丁三儿就自说自话的说他是老大了,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先占了帐房,当天夜里就开香堂,但凡有点儿油水的地方,全换上了他的人。 那份得意,照小陆子的话说:风月的没边儿了。 小陆子说,他当时气坏了,丁三儿大喇喇坐到您那张椅子上时,他想冲上去捅了丁三儿,是田鸡把他按住了,田鸡不让他们动。 说是田鸡说,他们都是老大您教出来的,讲究谋定后动,不与傻逼较长短。 隔天,你不是回来了一趟,让田鸡先管着咱们夜香帮。 小陆子说,他们得了瞎爷的传话,心里有了底,纵着丁三儿蹦跶了半个来月,找了机会,把丁三儿按进了屎车里,拉到城外沤粪去了。 丁三儿那个厉害婆娘,还有他那帮人,报了官,说是田鸡杀了丁三儿。 这事儿落到了苏草包手里,小陆子说,当时他们担心坏了,怕苏草包拿了丁三儿他们的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谁知道,苏草包根本就没接这案子,说丁三儿说不定在哪个粉头屋里睡着了,要说死了,那得先把尸首找着。 小陆子说,后来他们听人说,苏草包说他最恨丁三儿这样吃里扒外背主的货,说死了那是该死。” 金毛一脸的笑。 “真没想到,老大您说苏草包一点儿也不草包,还真是。 还有,小陆子听说咱们要在建乐城长住,说想去建乐城,我说这事得等我回去问问您。 老大,咱们这趟回来,啥事儿?” “查清楚是谁让咱们成了逃犯。” 李桑柔吃完肉饼,在渔网上搓了搓手,接着补渔网。 “嗯?不是杨贤那混蛋吗?还有别人?”金毛惊讶了。 “嗯,得从世子被人暗算算起。 先从偷城防图这事儿入手,那图是假的,偷图这事儿,说不定也是假的。” 李桑柔补好了一块,挪了挪,换个地方。 金毛如影随形的挪过去,一脸赞同。 “可不是!要是世子没被人暗算,咱们就接不了这趟镖,接不了这趟镖,就当不了逃犯。 老大,城防图真假都得在武将军手里,武将军那里,可不好查。” “一,让米瞎子打听打听,那天闹贼,最早是从哪儿先闹起来的。 二,你去打听打听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是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 李桑柔吩咐道。 “好。”金毛答应的爽利愉快。 他净瞎操心,搁他家老大手里,哪有难事儿? 他家老大无所不能! ------------ 第11章 聆听探看 李桑柔补了大半天渔网,挣了二十个大钱,在一群补渔网的妇人中间,不算多也不算少。 收好二十个大钱,李桑柔抱着一包梭子渔线,出了渔市,往赵掌柜的同福邸店过去。 同福邸店最后面一排十四五间倒座房,常年住满了比乞丐略强的穷男女。 这里一晚上两个大钱,一早一晚有大桶热水,满江都城,找不着第二家。 西头三大间是女客房,和男客房用墙隔开。 李桑柔给了守门兼烧水的婆子两个大钱,进了最西头的女客房,找了个空床,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天黑透,李桑柔爬起来,从破布包里摸了只大粗碗,出来舀了碗开水,蹲在黑暗角落里,慢慢喝着听闲话。 小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 蹲着坐着喝水的,渗一点点热水洗衣服的,蹲着洗头擦身子的,还有七八个孩子,满院子乱窜。 “我今天在衙门口,瞧见杨掌柜又往衙门里递状子去了!” 一个老而尖利的声音在噪杂中脱颖而出,吸引了满院子的注意力。 “又递状子了?告啥?” “还能告啥?肯定是告赵大爷不孝!上回枷了五天,差点没死了,这才几天,又敢不孝了!” “赵大爷啥时候不孝过?”正烧着火的守门婆子唬着脸接了句。 “那衙门里都判下来了,生生枷了五天呢,那不就是不孝?衙门还能判错了?” 洗衣服的枯瘦妇人瞪着守门婆子,气势昂扬的怼了回去。 守门婆子抽出根燃烧的木柴,用力拍打着,不说话了。 “娘!饿!” 一个孩子揪着他娘尖叫起来。 “老姐姐,不是说这里晚上放吃的?还有鱼有肉。” 被孩子揪着的枯瘦妇人怯生生问了句。 “赵掌柜死了就没有了。 剩菜剩饭,杨掌柜还要拿去卖钱呢,哪有东西给你们!” 守门婆子没好气的答了句。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又说起话来。 …… “赵掌柜是个好人,有一回瞧我病着,请隔壁的大夫给我瞧了病,拿了药,还给了我十个大钱,唉。” 离李桑柔不远的一个老婆子叹着气。 “听说赵掌柜是北齐的细作,通敌卖国呢!” “那杨掌柜这是大义灭亲了,可了不得!” “杨掌柜说了,这个月底就把这一排房子扒了,改成马厩,省得前面的贵人们的马住的太挤。” 守门婆子一脸的幸灾乐祸,扬声道。 院子里顿时安静无声。 好一会儿,刚才叹气的婆子颤声道:“眼看就进腊月了,大冷的天,这到哪儿找地方住?” “好人没好报!各人管各人吧。” 守门婆子凉凉接了句,看着水烧开了,撤了火,拍拍手走了。 李桑柔将碗放回去,出了门。 拐进另一条黑巷子,靠墙蹲在黑暗中的金毛站起来,递了个包袱给李桑柔,背对着李桑柔,凝神听着动静。 李桑柔换上包袱里的衣服,摸出把梳子,重新梳了头,包好换下的衣服,示意金毛,“走吧。” “瞎爷说,那天酉正一刻,帅司衙门突然闹腾起来,喊着叫着有贼,说是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沿着屋脊,往驿馆方向跑的飞快。” 金毛跟上,先说正事。 “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说是喝多了酒,回家路上没走稳,一头扎进河浜里,就是骡马行边上那条河,说是肺里呛了水,隔天人就没了。 他掉进河浜,是咱们接镖前一天晚上。” 金毛瞄着左右,往李桑柔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到最低。 “老大,这范平安,就是……捅了那啥的那个?” “嗯。咱们先去帅司衙门瞧瞧,你晚饭吃了没?” 黑巷子里,李桑柔声音极低,脚步很快。 “吃了俩曹婆子肉饼,半饱。” “咱们去衙门对面的高瘸子家吃烤肉。” 李桑柔舔了舔嘴唇,这一两个月,她很想念高瘸子家的烤肉。 “今天有事儿没有?能不能吃个十成饱?” 金毛流着口水问了句。 “不能,回到家里前,咱们得随时准备搏命。” 李桑柔说着,由黑暗的巷子进了热闹的大街,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边走边逛。 过了驿馆,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味,前面没多远,斜对着帅司衙门的巷子口,写着高瘸子烤肉五个大字的灯笼高高悬挂,灯笼下坐满了食客,吆五喝六,十分热闹。 两个人挑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大块烤羊腩,一条葱烤清江鱼,一盆浓白的羊肉萝卜汤,李桑柔切了块羊腩,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食客。 武将军挂着帅司的头衔,却只有一桩差使,就是沿江几百里的防务。 帅司衙门,也就只有军务,进进出出的,全是将士兵卒。 高瘸子原是个军户,一条腿换了桩军功,脱籍出来,开了这家烤肉店。 因为这些,这家烤肉店,是帅司府大大小小的参将统领们常来的地方。 周围的闲扯鸡零狗碎,李桑柔心不在焉的听着,从帅司府瞄向驿馆,盘算着帅司府闹起盗图贼,到世子遇刺的时间节点。 帅司府是酉正一刻闹起来的,世子进同福邸店旁边的茶坊时,是酉正两刻。 世子说他见到人,看图,用了将近一刻钟,遇刺再杀出是瞬间的事儿,差不多酉正三刻。 从帅司府闹贼,到缇骑四出,两刻钟差不多,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可从帅司府盗图出来,再到同福邸店旁的茶坊,除非会飞,否则,一刻钟是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图是早就盗出来的,当天闹盗图,是为了让帅司府缇骑四出,截杀万一没当场死掉的世子? 李桑柔慢条斯理吃了个六七成饱,和金毛出来,拐进条黑巷子,在一条条的黑巷子里穿行了两刻多钟,进了一座破败的观音堂。 李桑柔警惕着四周,金毛钻到一段塌了一半的矮墙后,飞快的刨了只小箱子出来,提给李桑柔。 李桑柔先从箱子里摸出身黑布衣裤穿在外面,再蒙了头脸,扣好手弩,拿了短刀飞爪,低低吩咐金毛:“你到猫耳胡同等我。要是帅司府突然闹腾起来,不用管我,赶紧跑。” “好。”金毛干脆答应。 李桑柔往后退进树下黑暗中,在黑暗里跑的飞快。 ------------ 第12章 亮眼瞎子 江都城临江一面,一半是码头,另一半,是高耸如悬崖的江岸,帅司府,就建在高高的江岸上。 观音堂一边是码头,另一边,离帅司府不远。 李桑柔仰头看着崖岸,瞄准方位,甩出了飞爪,拉着钢索,如猿猴一般,往上攀爬的飞快。 第三次甩出飞爪,扣上了帅司府的围墙,李桑柔拽着钢索上了围墙,伏在围墙上,收好飞爪,沿着围墙爬了一段,跳上一棵树,滑到地上。 帅司府里戒备森严,三人五人的小队不停的来回巡逻。 李桑柔沿着阴影,在巡逻小队的空隙里,往存放假城防图的阁楼靠过去。 阁楼两丈见方,高三丈许,瘦高挺直,从下到上,全是光滑无比的青石墙,三面无窗无门,只有一面开了扇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 小门紧锁,门外,站着两名持枪护卫。 李桑柔仰头看了看黑暗中的阁楼,在下一队巡逻士卒过来之前,往来路退回。 金毛蹲在猫耳胡同黑暗角落里,看到贴着墙角疾步过来的李桑柔,急忙窜起来迎上去。 李桑柔先将飞爪扔进金毛撑起的牛皮袋子里,再解下手弩,脱了外面的黑衣服。 金毛收紧牛皮袋子,甩到背后,跟上李桑柔问道:“还去哪儿?” “范平安埋在哪儿了?” “范家集东边,出了城还有四五十里路。” “去米瞎子家。” “好!” 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侧身贴墙,挤到李桑柔前面,脚步轻快,在黑暗的巷子里,好象一条自在的游鱼。 米瞎子住在城南三清观边上。 最早的时候,米瞎子的家是贴着三清观围墙搭的一个破窝棚,因为紧挨着三清观的屎池子,臭气熏天,这地方就没人跟他抢。 到李桑柔收拢了江都城的夜香行,要给他置宅子,他不但不肯搬走,连旁边的屎池子也不让动,说那屎池子是他的风水根。 李桑柔往三清观施了两三千银子,买得三清观把围墙往里折进去两间屋的地儿。 李桑柔给米瞎子起了两间屋,外面又圈了一丈多宽一个小院,再把旁边屎池子加了盖,另开了地方掏屎。 米瞎子这家,就像模像样儿了。 米瞎子没在家,照例只要人不在,就院门敞开,屋门敞开。 金毛先溜进去转了一圈,在院门里招手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径直进屋,摸了把竹椅子拎到门口,坐在门里的黑暗中,慢慢理着思绪。 外面,米瞎子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摆的跨进门槛,抬脚把两扇院门踹关上,举着胳膊,用力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穿过院子,抬脚要进屋时,看到了李桑柔。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黄毛那猢狲,他以为他不说就能瞒得过我?” 米瞎子一个趔趄,顺势坐到了门槛上。 “到哪儿鬼混去了?”李桑柔闻着米瞎子身上的脂粉气酒气。 “桥那头桃红那儿。 桃红要从良了,给她贺贺。 娘的,从什么良?好不容易熬满了十年典期,她那个男人也死了,从此自由自在,多好! 非得再给自己找个主儿! 这往后哪,眼瞅着全是苦日子了。 头一回见她,我一瞧她那个傻样儿,就知道是个苦命的主儿,果然!” 米瞎子拍着大腿感慨。 “老大说过,甲的糖,乙就是砒霜,你这闲事管的太宽了。” 金毛蹲在米瞎子旁边,冲他撇嘴。 “屁!” 米瞎子一个屁字,喷了金毛一脸口水。 “下床干骡马的活,上床被男人骑,日夜不得歇,一年吃不上一口肉,搁谁都是砒霜! 唉!” 米瞎子一声长叹,悲伤起来。 “老子管个屁的闲事,老子哪有本事管闲事儿?就是说两句。 算了不说了。 黄毛说你回来有事儿?” “我没这么说!” 一句话说的金毛急眼了。 “我是说,我回来有事儿,我啥时候说老大回来了?” “那不是一样!”米瞎子一巴掌拍开金毛,接着和李桑柔说话。“你真给北齐当谍报了?” “我从来不给自己找个主儿顶着。” “我就说你是真聪明!”米瞎子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 “我接了桩活。”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的夸奖。 “刚才去了趟帅司府,看了藏图的那幢楼,你去过帅司府没有?” “去过!我见过那楼,嗷嗷喊着偷图那天,我就觉得有猫腻儿,能从那幢楼里偷出东西的,怎么可能满屋脊乱蹦的是个人都能看见!” 米瞎子撇着嘴。 米瞎子天生一对儿灰绿瞳孔,大太阳底下看着,跟没眼仁一样,都以为他是个瞎子,他也装瞎子装的毫无破绽,其实他那双眼睛,比绝大多数人都好使。 因为这个,他这个算命瞎子的算命本事,在江都城小有名气。 “图确实丢了,闹腾之前就拿走了。这事儿,要么有高人,要么,就是帅司府设的局,你觉得是哪种?”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是个什么局?” “杀人,要杀北齐那位世子。” “半边肩膀担着文家的那位世子?” 米瞎子那对儿灰绿瞳孔闪亮发光。 “嗯。” “那肯定是武将军设的局! 那位世子要是死了,北齐文家就算是真正、彻底的断了根了,那武将军得多高兴呢! 这事儿可不好查。” “武将军自己设不了这局,他应该就是帮了一把,就是不知道是谁找他帮的这个忙。” 李桑柔接着道。 “这个更不好查。你要是有别的路,走别的路,别在这条道上费劲儿了。” 米瞎子连连摇头。 “嗯,你以后多往帅司府那一带走走。”李桑柔沉默了片刻,和米瞎子道。 “行!” 米瞎子答应的极其爽快,接着问道: “你这接的还是那位世子的活?” “嗯。” “听说那位世子貌比潘安?”米瞎子捅了捅正听的呆怔的金毛。 金毛急忙点头。 这句他懂!戏文里常唱。 世子比台上那些貌比潘安的好看多了。 “你可别被美色迷了眼,色字头上一把刀!” 米瞎子并着两根手指,在李桑柔眼前晃了两趟。 李桑柔没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和金毛说话:“你就歇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出城,咱们去范家集瞧瞧。” “好!瞎爷越来越能瞎说!”金毛站起来往外送李桑柔。 “哎,我说,你可别挑的两家打起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米瞎子在李桑柔背后喊了句。 李桑柔没理米瞎子,金毛送走李桑柔,关了院门,冲米瞎子撇嘴道: “哪两家打起来?南梁跟北齐?瞎爷,你可真敢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小虫小蚁,屁都算不上,这话可是你说的!” “小虫小蚊那是你,她可不是!” 米瞎子抓着门框站起来,突然扯着嗓子唱了句:“香消了六朝金粉……” 把金毛吓了一跳。 ------------ 第13章 臣仆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和金毛一对乡下小夫妻打扮,金毛推着辆独轮车,车上堆着犁头铁锹木锨,还有一辆崭新的纺车。 秋忙过后,拾掇农具是勤俭之家的常规动作。 这一对小夫妻居然跑到江都城里拾掇农具,这必定是借机跑出来玩上一天两天,看样子是新婚的小夫妻,看,连纺车都是新买的呢。 两个人走走歇歇,申初时分进了范家集,在范家集找地方吃了饭,出范家集往东时,已经夕阳西下。 范家那片坟地从小山坡延伸下来,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种满了柏树槐树。 金毛放好车子,和李桑柔一左一右,挨个看墓碑上的名字,寻找范平安。 已经离冬至没几天了,江都城一带的习俗,冬至前要添坟修坟,上坟祭祀。 这会儿的范家坟地里,刚刚修整过、刚刚添过土的坟头到处都是,墓碑也都擦的十分干净,看不出哪个是新坟,哪个是旧坟。 两个人来来回回找了大半块坟地,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金毛一跳多高的冲李桑柔招手。 他找到范平安的坟了。 李桑柔直奔放独轮车的地方,拿了两把铁锹,扔了一把给一路冲下来的金毛。 两个人三步两步冲到范平安坟旁,闷头就挖。 新坟土松,两个人很快就挖平坟头,挖到了棺木。 李桑柔拄着铁锨,看着直接土埋的棺木,叹了口气。 文顺之说他是北齐在南梁的谍报副使,领着四品武官衔。 可现在,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有棺无椁,有墓无室,还要被自己挖坟刨尸,他那位新任顶头上司还想把他碎尸万段。 实在凄凉可怜。 “老大,我撬开了。” 金毛用手巾蒙住口鼻,铁锨扎在棺缝里,回头提醒李桑柔。 刚埋了两个来月,一开棺必定尸臭熏天。 李桑柔也用手巾蒙紧口鼻,上前一步,也将铁锨扎进去,和金毛一起,撬开了棺盖。 棺木中的范平安大致没什么变化,在棺里睡的端正标准,嘴里塞的米粒太多,撑得嘴巴大张,双手相扣放在胸前,手里握着个满雕经文的楠木圆筒。 李桑柔戴上鱼皮手套,轻轻抽出那根楠木筒,放进金毛张开的牛皮袋里。 接着,李桑柔从范平安头发按起,一点点查了一遍,解开衣服,摸了摸范平安坍塌的胸骨,将范平安从侧边拉起,往身下仔细看了看。 放下范平安,李桑柔从牛皮袋子里拿出那支楠木管,楠木管看起来浑然无痕,外面细细的封了一层蜡。 李桑柔揉开蜡,蜡里面是一层漆封,李桑柔用力拧开楠木管,倒出卷得十分紧实的一卷生宣。 拉开生宣纸卷,两张经文中间,夹了一张写满字的纸。 金毛已经点着一根粗线香,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借着线香头上的一点点微光,看了两行,将线香掐灭递给金毛,重新卷好塞好楠木筒,示意金毛,“把他埋好,咱们赶紧回去。” 两个人回去的脚程就快了,上半夜就到了城门外,找地方蜷着睡到天明,夹在头一批进城的贩夫走卒中间进了城。 两人进到米瞎子屋里时,米瞎子正院门敞开,屋门敞开,睡的呼噜震天。 李桑柔坐在门里,摸出楠木管,抽出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低低叹了口气,示意金毛,“把他叫醒。” 金毛猛一巴掌拍在米瞎子头上,拍的米瞎子一窜而起,瞪着金毛就骂,“你个猢狲!” “是老大叫你。”金毛愉快无比的答了一句。 “你这只黄毛猢狲!”米瞎子又骂了句,转向李桑柔,“挖出来了?人没错?” “嗯。你帮我查个人。 这个人是八月十二号前最多一天两天,到的江都城,住在安福老号,八月十三号上午走的。 应该是独自来,独自走的。 四十岁左右,中等个,不胖不瘦,面皮白净,眼袋明显,胡子是粘上去的,很可能是个阉人。 走的时候骑了匹高大黑马,马很神俊。 十二号那天,穿了件月白茧绸长衫,系了条月白丝绦,戴着四季平安扇袋,如意荷包,都是月白色,头发上用了根羊脂玉簪。 十三号走的时候,穿了件香云纱长衫,香云纱披风,墨灰软脚幞头。 查得越细越好。 还有,把安福老号八月的店历偷出来。” 李桑柔说的又快又轻。 米瞎子竖着耳朵听的专注,一边听一边点头。 金毛满脸满身的崇拜赞叹。 他家老大实在是太厉害了! 米瞎子拎着他的瞎杖,精神十足的出了门。 金毛找地方补觉,李桑柔去香水街洗了个澡,出来去了同福邸店,缩在最里面的空铺上,一直睡到午后。 一觉醒来,李桑柔出来,舀了碗水,用手指沾着水擦擦眼角嘴角,算是洗了脸,倒了水,蹲着发了一会儿呆,放下碗出了门。 已经死了的赵明财赵掌柜的家,和同福邸店隔了一条街,李桑柔走到赵掌柜家后角门,瞄着四下无人,用细铁钎子捅开锁,闪身进门。 和她上次过来相比,这会儿的后园很是衰败。 眼看就是十一月了,是该衰败了。 李桑柔在心里郑重的分辩了一句,沿着墙根往正院过去。 走没多远,前面一棵树叶落尽的老石榴树下,赵掌柜的大儿子,十六岁的赵大郎背靠着树干,垂着头,整个人团成一团,像块石头般蹲在树下。 李桑柔站住,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放重脚步,往前走了两步。 赵大郎抬起头,怔怔忡忡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再往前几步,蹲到赵大郎面前,冲他笑了笑,“我姓李,他们都称我桑姐。” 赵大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你……” 李桑柔竖指唇上,“是我,你阿爹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阿娘也不知道。” 赵大郎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 “舅舅说阿爹是北齐的暗谍。那天,官兵从店里出来,就去了夜香行,说你也是暗谍,你知道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我阿爹真是暗谍?” “真聪明。” 李桑柔一颗心松驰下来,露出笑容。 有这份聪明,以后是能撑起赵家的。 “你阿爹原来是北齐人,因为你阿娘,才到了这江都城,这你知道吧?” “知道,阿爹之前是北齐文家家生子儿。”赵大郎连连点头。 “你阿爹死那天,睿亲王世子被人暗算,逃进了同福邸店,你阿爹救了他,又托我将他送到建乐城。 你阿爹不是北齐的暗谍,他只是不忍心看着旧主死在自己面前,出手救了他。 你舅舅又告你不孝了?你阿娘呢?怎么不管管你舅舅?” “阿娘管不了舅舅,阿娘最疼舅舅,听到阿爹的死信儿,阿娘就病倒了。” 赵大郎泪水横流。 “舅舅不让请大夫,说阿爹是通敌,他死了,阿娘应该高兴,不该病。 阿爹还没落葬,舅舅就告我不孝,说阿娘的病,都是跟我气的,还说我要成心气死阿娘,让官府判我绞立决。 我没敢跟阿娘说。阿爹以前常说:阿娘性子娇,不要什么事都跟阿娘说。跟阿娘说了,也没用。 这回舅舅又告我,我还没敢告诉阿娘。” 赵大郎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我会杀了杨贤。往后,你不要再哭,要站直站稳,把赵家撑起来。” 李桑柔柔声道。 赵大郎瞪着李桑柔,由呆滞而惊喜。 “有两句话,你要记好:” 李桑柔郑重道: “第一,虽然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和从前一样善良。 束发为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善良。 只是,善良也要善良的有刺,你阿爹做得很好,你阿娘只有善良却没有刺,这不好。 第二,城南三清观边上住着的那个米瞎子,算命算得好,特别是你这命,以后有什么难事,就去找米瞎子,让他给你卜上一卦。 记下了?” “记下了,为人要善良。有事去找城南三清观边上的米瞎子。我知道他,他没有眼仁。” “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多大了?” “大妹妹十二,小妹妹七岁,弟弟只有两岁。” “嗯,照顾好妹妹弟弟,也要教导好她们,你是兄,也是父。 往后,你妹妹出嫁,你和你弟弟成亲的时候,记得跟米瞎子说一声,请他给你卜个吉日。”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你见过我这事儿,藏在心里。” “好,桑……姑姑,你真能杀了舅……杨贤?”赵大郎跟着站起来。 “嗯。明天一早,你就去请个大夫。还有,不该说的,先不要告诉你阿娘,让她清清静静养好了病,再告诉她。 我走了。” 李桑柔笑着,冲赵大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 第14章 恩怨分明 离小院门还有十来步,李桑柔就听到米瞎子那破锣般的嗓声,掐着捏着的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 李桑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实在太难听了。 推开院门,蹲在门外的金毛看到她,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站起来,在李桑柔身后关了院门,几步冲进屋,贴在米瞎子耳朵上叫道: “别唱了!老大来了!” 米瞎子没理他,捏着兰花指,接着唱:“……忒看的这韶光贱。” “店历拿到了?” 李桑柔进了屋,等他落了音才问道。 “此等小事,马到功成!” 米瞎子胳膊挥了两挥,得意洋洋。 金毛扑上去,从米瞎子怀里掏了本厚厚的店历出来。 “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 从掌柜到伙计,个个都记得他,傲的鼻孔朝天,一进门就嫌脏,当着他的面擦了两遍,还嫌脏,掌柜气的差点不想做他生意。” 李桑柔一边听米瞎子说着,一边飞快的翻到十一号那几页。 “刘云?” “就是他!”米瞎子愉快的手指乱点。 李桑柔仔细看了一遍店历上的记载,合上店历,将店历和楠木管一起放到牛皮袋子里,束好递给金毛,愉快的吩咐道: “准备准备,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去江宁城。 准备好了跟我去一趟同福邸店。” 李桑柔一边吩咐金毛,一边往外走。 “帅司府那头还看不看?你下回啥时候回来?”米瞎子忙跟在后头问道。 “看。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李桑柔随口答了句。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出了院门,呆了一会儿,背着手也出了院门,踢踢踏踏往柳花巷过去。 李桑柔这句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的他心里难过,他得找地方疏散疏散。 …………………… 同福邸店。 李桑柔坐在和柜台一墙之隔的库房里,拿着瓶酒慢慢喝着,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李桑柔喝了口酒,有点儿伤心。 这竹叶青是赵掌柜亲手泡制,味道极佳,她喝了两年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竹叶青了。 唉。 隔壁,杨贤还在训斥帐房。 李桑柔安静的听着,等着。 夜深人静,帐房先生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桑柔站起来,悄无声息的出了库房。 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杨贤哼着小调,正将散碎银子一块块摆进钱匣子里。 李桑柔一脚踩进柜台,在杨贤抬头看向她时,手里那根细狭短剑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杨贤喉结下一寸。 杨贤双眼圆瞪到眼珠突出。 李桑柔松开短剑,伸手揪住杨贤的发髻,将他拖出柜台,对着厚重坚实的柜台角,笑问道:“你姐夫是在这儿撞死的吧。” 杨贤已经开始抽搐。 李桑柔将他拖近柜台角,抬脚跺在他膝窝,跺的他跪在地上,将他上身紧抵在柜台角上。 片刻,杨贤就一动不动了。 李桑柔拨出短剑,小心的避开满地的殷红,将门拴死,从窗户跳了出去。 …………………… 太阳高高升过头顶时,头一拨从江都城往江宁城的江船,缓缓靠进江宁码头。 李桑柔披着件灰绸面银鼠皮鹤氅,戴着帷帽,一幅富而不贵的妇人打扮,从最上层的雅间出来,金毛一身长随打扮,提着包袱扛着藤箱跟在后面,一起下了船。 上了长长的石阶,金毛招手叫了辆车,吩咐车夫去聚福楼。 李桑柔挑了二楼拐角的雅间,进了屋,推开窗户,看着隔了一条街的守将府。 “上回咱们打听到的那个人,世子爷不是说他知道是谁了?” 金毛伸长脖子,从李桑柔身后,也看向守将府。 “咱们的画像,这位邵将军是从哪儿拿到的?他见过咱们?” 李桑柔冲守将府努了努嘴道。 金毛一呆,随即恍然大悟。 “对呀!他又没见过咱们!他怎么知道咱们长什么样儿?他怎么知道是咱们护送世子爷过江的?就隔了一夜,他就全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我觉得是武将军,你晚上溜到对面签押房,找找看看,也许有武将军发过来的公函。” “啊?这事能发公函?这……” “怎么不能?明面上协助通缉江洋大盗,两国友好么。至于暗地里,自然心知肚明。咱们出去走走。” 李桑柔关上窗户,换了件半旧棉披风,和金毛一起,出了聚福楼,往码头方向逛过去。 码头上来的两条街上,货栈和牙行之间,一座座的大杂院里,住满了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多半是水上人家出身。 一条船上住不了许多人,一家子要是有好几个儿子,儿子成亲一个,就得搬下船一对儿。 搬下船的,男人去当船工,媳妇孩子就租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等挣够钱买了自己的船,一家人就搬到船上,再做水上人家。 不过,能买得起自己的船的人家不多, 倒是死在水里的船工,比买得起船的多多了。 九月里就刚刚翻了一条船,满船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李桑柔在一间大杂院前站住,看向院子里。 院子中间,铺着厚厚一摞船帆,帆布上坐着四五个身穿粗麻孝服的妇人,正说着话,手脚麻利的缝补船帆。 旁边几个忙碌着的妇人,也都是同样的粗麻孝服。 李桑柔示意金毛在外头等着,提着裙子进了大杂院。 院子里的忙碌停下来,船帆上坐着的妇人,以及旁边几个纳鞋底的,磨豆腐的,一起抬头看向李桑柔。 “何当家的是住在这里吗?”李桑柔笑问道。 “哪个何当家的?俺们这条街上,三个何当家的呢。”磨豆腐的孝服妇人言词爽利,先接话笑道。 “这位姑奶奶问的是原来住在俺们这儿的何当家吧?” 坐在船帆的一个妇人也不知道是和李桑柔说话,还是和磨豆腐的妇人说话。 “让我想想,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好象今年年初嫁出去的。” 李桑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起来和何当家的又熟又不熟。 “那就是原来住俺们隔壁的何当家。” 磨豆腐的妇人笑起来,用围裙擦着手。 “他搬走啦,这个月初刚搬走,你找他干嘛?有货?俺弟弟那船正闲着,他是个老实人,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没货,我往扬州去,经过这儿,过来看看。 何当家的是个好人,帮过我。”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那摞船帆旁。 “没想到他搬走了。我从城北一路走过来的,脚都酸了,容我歇会儿。” “坐坐坐。” 船帆上的几个妇人忙挪过去,将李桑柔面前那块地方拍了又拍,又拿几块干净布铺在上面。 “您身上这是好衣服,别坐脏了。” “福姐儿,给这位姑奶奶倒杯茶,拿那个白瓷杯子。”磨豆腐的妇人扬声吩咐女儿。 “多谢。”李桑柔坐下,笑着颔首,一一致谢。 福姐儿捧了茶过来,李桑柔接过茶,从袖袋里摸了一袋荔枝糖出来,递给福姐儿。 “拿去分给弟弟妹妹吃。” 福姐儿没敢接,看向她阿娘。 “拿着吧。”磨豆腐妇人爽快笑道。 “几位姐姐这是?”李桑柔示意着几位妇人身上的孝服。 “唉,这院子里都是苦命人。 就上个月,俺们当家的那船,接了趟往北的活,船翻了,唉。苦命啊。” 磨豆腐妇人不磨豆腐了,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坐到船帆边上,和李桑柔说话。 “那几位姐姐往后怎么生活?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桑柔关切的看着聚拢过来的六七个孝服妇人。 “是何当家的接的活,说是那东家厚道,可眼下不宽裕,说是那船就当那东家顶下了,就当那船还在,工钱照原来的给,一年分两回送过来。 何当家的真是个好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李桑柔叹着气,感慨道。 “谁知道能送几回?” 挨着李桑柔的一个圆脸壮实妇人叹了口气。 “统共十四家呢,一年可不少钱,本来就不宽裕,能养俺们几年?唉。” “我跟宋嫂子想的一样,不能全指着这钱,万一没了呢,您说是不是? 还是得想法子自己挣钱,俺们自己能挣点儿钱,再有这一年两回的工钱,这日子可就宽裕了。 万一这工钱没了,俺们这一家老小,也能活下去,您说是不是? 您看,像这个,缝缝船帆什么的,这都是咱们干得了的活,就是抬进抬出,俺们人多,男人俩人抬,俺们就四个,六个,一样抬进抬出。 这有这豆腐,你看我正试着呢,听说这豆腐,赚钱得很呢。” 磨豆腐妇人说起话又快又利落,看起来在一院子妇人中间,是个领头儿的。 “何当家的搬哪儿去了?还回来吗?”李桑柔看着磨豆腐妇人笑问道。 “那倒没说。 何当家的自己有条大船,咱们江宁是大码头,不管他家搬到哪儿,这儿必定都是常来常往的,就是什么时候来,那得看他接的货了,那可没个准头儿。” 磨豆腐妇人笑道。 “看样子要见他不容易了。我歇好了,多谢几位姐姐,我走了。” 李桑柔站起来,笑着告辞。 李桑柔回到聚福楼,再没出去,第二天一早,带着金毛,搭了条商队,离开江宁城北上。 ------------ 第15章 马爷的自信 建乐城。 送走李桑柔和金毛,黑马蹲在台阶上,无聊的看着站在院子里一下一下举石锁的大常。 “大常,老大让我打听打听姓阴的,你说,老大是不是打算做凶宅生意了? 你再说说,这凶宅生意,怎么赚钱?这凶宅生意,能比夜香行还好? 夜香行多挣钱呢,两头赚!” “咱们截了姓阴的财路,做不做生意都得多打听打听。” 大常闷声答了句。 “这话也是,可这姓阴的,从哪儿打听呢?我连他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他家住哪儿倒是好打听,牙行肯定知道。 找到他家,蹲他家门口看着? 我这鼻子好使,这眼,老大说我这眼看不到东西。蹲门口肯定也看不到啥,还是算了。 要不,我先去牙行打听打听? 做宅院生意,不管是凶宅还是吉宅,肯定离不了牙行是不是。 哎!大常,你说咱们做牙行生意怎么样? 牙行那可是无本买卖,来钱快得很!要是这建乐城的牙行全是咱们家的,那得多少钱?” 黑马自说自话,说的两眼放光。 大常没理他,放下石锁,退后两步,蹲下摸了摸已经被他踩的断裂下陷的青砖。 老大说得对,这地是不行,太松太软,明天得找人把院子里的地重新夯一遍,再浇几遍江米汁儿。 第二天一早,大常和黑马一起出门,各去各的牙行。 黑马晃着肩膀,进了买宅子的那间牙行。 一大清早,牙行门板还没卸完,几个小学徒还在洒扫,在屏风后换衣服的一个牙人急忙扣着纽子迎出来,“这位……是马爷,您今儿真早。” “是挺早,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随便看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黑马热情客气的冲牙人摆着手,一个斜步,往旁边柜台后看过去。 牙人急忙跟上,把黑马往外拦。 “马爷,那里头乱,您这边坐,勤伢儿,给马爷沏碗茶。” “没事没事,这哪儿乱了?一点儿也不乱,你放心,我就看看,不乱翻。” 黑马说着不乱翻,顺手掀开本厚册子。 “这里头记得乱七八糟,马爷您这边请。” 牙人急忙上前按住厚册子,挤着一脸笑往外让黑马。 “咱都不是外人,这里头写的啥?不能看?” 黑马伸手再去翻另一本。 “茶来了,马爷您喝茶!” 牙人张开胳膊往外让黑马。 “行行行,能有什么好看的,这都是什么?都不让看?” 黑马被牙人推着,一边往外趔趄,一边伸长脖子看着柜台里一摞摞的厚册子。 “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马爷您这一大清早,这是要买宅子?看中哪座宅子了?” 牙人张着胳膊,把黑马怼进一把椅子坐下。 “刚买了座大宅子,还是你们经的手,哪能再买宅子?哪有那么多闲钱。” 黑马坐下,拎着长衫前襟抖了抖,盖到二郎腿上,气派十足的答了句。 “马爷您这一大清早就来了,小的还以为您要买宅子。” 牙人不动声色的刺了句。 “你们这牙行,招不招人哪?” 黑马上身前倾,认真严肃的问了句。 牙人被黑马这一句问傻了。 他们牙行招什么人哪! “马爷这话……” “你看我到你们牙行行不行?” 黑马指着自己,极不客气的自荐道。 牙人呛着了。 “马爷真会玩笑。小的这房牙虽然不值一提,可也是从小学起,做上十年八年学徒才能穿上这身牙人衣裳。” “我这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 你说说,做你这房牙,都得懂啥?没事没事,你尽管说!” 黑马一向自视很高。 牙人牙痛无比的咧着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马爷真会玩笑,您是做大生意的……” “大海不择细流~~终成大海!这是我们老大的话。你说说,说说!”黑马打断牙人的话,认真催促。 牙人气乐了,话里有话的道:“头一样,得学会儿接人待物,这脾气一定得好……” “这我行啊!我这人特别有眼色,脾气特别好。你接着说。”黑马拍着胸口表示他确实特别的有眼色! 牙人咽了口口水,“做我们这一行,得懂风水……” “这个我懂,我特别懂!你接着说!”黑马再次把胸口拍的啪啪响。 牙人无语之极的看着黑马,吸了口气,“马爷,您真要进我们牙行,那得找我们管事儿的,我一个小牙人,这样的大事上头,可说不上话。” “嗯!这话实在!那你们管事儿的呢?姓什么?在不在?” 黑马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事儿确实得老大当家拍板儿,他真是糊涂了,白跟个喽罗耽误了这半天事儿。 “您等着,我去看看我们管事儿在不在。” 牙人交待了句,刚要抬脚,一眼瞄到柜台,忙先扬声叫了两个学徒过来'侍候'着黑马,这才急步往后面进去。 黑马这一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后头,牙头儿老黄时不时过来瞄一眼黑马,两根眉毛越拧越紧,拧成了一团儿。 唉,看样子,这个夯货真要等下去了,不能老让他在这儿坐着啊,耽误生意。 老黄硬着头皮踱出来,离黑马两三步,拱着手,打着呵呵道:“一直忙着点儿要紧的事儿,让马爷久等了。” “不客气不客气。”黑马忙站起来对着拱手。 “听说,马爷很看得起我们这些小营生?”老黄让着黑马坐下,客套无比的直入正题。 他打算干脆的、尽快的把他打发走。 “对!你看看我,天生就是干你们这一行的好材料!”黑马点着自己的鼻子,十分自信。 老黄差点笑出声,猛咳了几声,正要三五句话把他打发出去,一个牙人从后面疾冲出来,一头冲到老黄面前,“黄师父!你得赶紧来一趟,急事儿!要紧事儿!” 老黄见那牙人脸色都变了,急忙站起来,冲黑马拱了拱手,“见谅见谅。” 一边说着,一边跟着急的火烧眉毛一般的牙人往后面冲进去。 这一回,老黄进去出来的极快,离黑马七八步,就一脸热情笑容,连连拱手。 “让马爷久等了!马爷刚才说,想做我们这一行?可不是,马爷做我们这一行,那是再合适不过,马爷打算从哪儿入手?” 老黄热情的不能再热情了。 “我就说,你是个识货的!像我这么合适的,到哪儿找去?你说是吧?” 黑马愉快的拍着茶几。 “对对对,可不是!马爷肯屈就小号,那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老黄看起来比黑马还愉快。 “马爷您看,你想从哪儿入手?什么时候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至于从哪儿入手,哪儿都行,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学东西快,一看就会,你看着安排吧!” 黑马自信非常,爽气非常。 “那是那是!搁马爷您手里,我们这房牙,哪有什么东西?可不就是一看就会。 要不,马爷您先跟着小宋看看房子?听说马爷精通风水。” 老黄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小宋脾气最好,最会揣摸客人的心思,一会儿他再交待几句,总之,得把这位马爷侍候高兴了。 ------------ 第16章 常爷的狠手 黑马跟着小宋,愉快的看了一天房子,傍晚,回到他们的新宅子时,前院的青砖已经全部掀了起来。 黑马转圈看着,进了正院。 “大常,你这够快的,这已经动工了?” 黑马见院子里没人,一头扎进厨房,对正挥刀砍肉骨头的大常啧啧道。 “嗯,你那头没什么事儿吧?” 大常将砍好的肉骨头放进锅里。 黑马坐到灶前烧火。 “有!娘的,有人想算计咱们,这人挺厉害,那牙行听话得很!不过那家牙行是家小牙行。 你说,会不会是那姓阴的?” 黑马啐了一口。 “不像是姓阴的,姓阴的要是能指使得动牙行,咱们这宅子,牙行就不会放出来。” 大常剁好骨头,挽了粗粗一团葱结,又拍了一大块姜,扔到锅里。 “我这头也有事儿,我去找人夯地,都说好了,被人截了活儿,我出了一成的价,他也接了。” “喔嚯!娘的!这是趁老大不在家,欺负咱们哪!你把活包给他了?几成的一成?二成?三成?” “十成。” “咝!”黑马抽了口凉气,高高竖着大拇指伸到大常面前:“常爷!” “这价难得,不能光夯正院,我打算把这院子里能夯的地方全夯一遍。”大常嘿笑了几声。 黑马笑出了声,随即又撮着牙花子愁起来。 “你这儿这便宜占起来容易,我那边怎么办?总不能白白放过这机会吧?” 大常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 午后,顾晞正在枢密院查核年底各路军的封赏,文诚的小厮百城跑的一额头细汗,请见顾晞。 顾晞忙叫了他进去。 “怎么了?”顾晞皱眉打量着百城那一脸的汗。 “世子爷。”百城一句世子爷之后,瞄着坐了一圈的枢密院诸人,不说话了。 顾晞站起来出了屋。 “出什么事了?” “回世子爷:炒米胡同那位常爷,到衙门递状子打官司去了,说是给他家夯地的苦力偷了他家银票子。 我家大爷让小的赶紧过来请世子爷的示下。” 顾晞眉梢扬起。 大常叫到炒米胡同夯地的那帮人,十有八九是永宁侯府的人,偷银票子? 不是偷银票子,这是在找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 “吉祥,去跟四爷说一声,让他过去看看。” 顾晞吩咐了一句,再转向百城道: “你跟四爷一起过去看看,回去好跟你家大爷禀报。” 百城答应了,退出来,打发小厮回去跟他家大爷说一声,自己一路小跑去找文顺之。 文顺之得了吩咐,急忙往府衙赶过去。 赶到府衙时,衙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 建乐城里闲人众多,但凡有官司,必定有不少人看热闹。 离衙门一射之地,文顺之就下了马,带着百城和自己的两个小厮,挤到衙门一角,伸着脖子往里看。 偷几张银票子这事,在建乐城可算不得什么大案子,用不着惊动府尹,在上头高坐着的,是乔推官。 大堂正中跪着四个人。 一边肩挨肩跪了三个。 大常一个人跪在另一边,他块头大,要是论占地儿,他一个人和那边三个人相差不多。看起来也算势均力敌。 那三个人正对着乔推官磕头分辩,以及赌咒发誓,并再三请乔推官搜身。 他们确实没偷什么银票子! 乔推官紧拧着眉头,一只手不停的揉着太阳穴,等那三人说完,转向大常道: “你说他偷了你家的银票子,可有人证物证?这事儿,可不能光凭你嘴说。” “回官老爷,有!” 大常瓮声瓮气道: “我们老大说我太粗太傻,怕我看不住银票子,就把放屁虫捣碎了,装了一瓶子,让我每天点一遍银票子,抹一遍放屁虫。 偷了我家银票子的,身上手上肯定全是放屁虫的味儿,请大老爷让人闻一闻。 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了。” 旁边三个人中,跪在中间的那个,眼睛都瞪圆了,不等乔推官问,就急急解释道: “我早上捏死了一只放屁虫,我早上到他家干活时,这手就是臭的。”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放屁虫?”大常闷声怼了句。 “去闻闻。”乔推官饶有兴致的示意衙役。 几个衙役上前,抓起三个人的手。 “官爷,我真没偷他家银票子!” 中间那个人看着衙役那幅恶心欲呕的样子,急的叫起来。 “那你说说,你这手上,哪儿来的臭味儿。”乔推官点着中间的人问道。 “回官爷,小的真没偷,小的……” 中间的人连连磕头,却是舌头打转含糊不清。 他就翻翻,他真没偷,他要找的根本就不是银票子! 可这怎么说得清呢? 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一路小跑挤进衙门,往前几步跪下,冲乔推官磕了头,直身拱手道: “小的是牙行管事,领了我们掌柜的吩咐,禀告官爷: 这人是小号前儿刚招来的,只看着他手艺不错,没想到竟然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都是小号的错,常爷这边丟了多少银票子,小号愿意如数赔偿。 请常爷恕罪,请官爷恕罪。” “嗯,确实该你们担待。” 乔推官舒了口气,捻着胡须,对管事这样的态度,十分满意,接着转向大常问道: “丢了几张银票子啊?一共多少银?不可胡说,这可都是能查得到的。” “一共三张,一万一张,一共三万。都是四海通的红头金印票。” 大常答的干脆详尽。 “多少?”乔推官吓了一跳。 “三万,我们兄弟替人保镖,提着脑袋拿命换来的。” 大常冲乔推官高举着三根手指头。 “一共三万,你听清楚了?”乔推官看向中年管事,也竖起三根手指头。 “是。”中年管事咬牙应是。 乔推官两根眉毛高高挑起,从中年管事看向大常,又从大常看回中年管事,片刻,猛一拍惊堂木。 “既然你认了,那就这样吧。 你现在赶紧去拿三万银票子,当着本官的面交还给常山,此案就算了结。” “要红头金印票!” 大常忙瓮声喊了句。 文顺之看着中年管事交割了三张一万的四海通红头票给大常,这才挤出人群,回去禀告顾晞。 …………………… 晚上,顾晞回到睿亲王府,进了自己院里,看到迎上来的文诚,话没说出来,先哈哈大笑起来。 文诚也忍不住笑。 顾晞一直笑进了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看着文诚道: “你上次说,他那宅子夯地的工钱,十之一都没给到?” “嗯,上次致和已经叹服不已了,说能把价压成那样,真够狠,没想到……” 文诚摊着手,再次失笑。 “你看,蠢成这样,这才是永平侯府。劫杀我那回,实在是太聪明了。” 文诚沉默了,片刻,才低低道:“秦王爷说过,不宜多想。” “大哥劝我退一步,把这座睿亲王府,就像现在这样,一分为二。”顾晞垂眼道。 “二爷平庸软懦,皇上百年之后,秦王爷辅政,您身负文氏,要是再兼有睿亲王府……” 文诚的话顿住,低低叹了口气。 “实在是过于位高权重,皇上的担忧,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沈大姑娘为后,沈氏再执掌了睿亲王府,朝廷里至少不是一家独大了。” “你也觉得我该退这一步?”顾晞斜着文诚。 文诚迎着他的目光,没说话。 “我不想退。”顾晞昂起了头。 “成人不自在,我们不想,或者想的事,一件一件多得很,可有几件能得偿所愿?”文诚神情晦暗,低低道。 “唉,宁和的事,你不要总是自责,这事和你无关,别多想。”顾晞拍了拍文诚。 ------------ 第17章 不平则鸣 建乐城头一场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两夜一天。 天明时分,雪渐渐停了。 李桑柔和金毛从一支北上商队的大车上跳下来,付清了搭车的钱,袖着手,缩着头,踩着厚厚的雪,进了建乐城。 “先去睿亲王府。”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和金毛说了句。 金毛哎了一声,走在前面,从一条巷子钻进另一条巷子,很快就到了睿亲王府东侧门。 东侧门开在顾晞这一半. 顾晞平时进出还是走正门,这东侧门是世子属官,比如文诚,以及下人们进出的地方。 李桑柔等在十来步外。 金毛冻的鼻子通红,时不时吸溜一下清鼻涕,袖着手,塌肩缩脖的凑到东侧门旁边下人进出的小门,想伸脖子又怕冷,干脆踮起脚,将上半身探过去,冲斜瞥着他的门房陪笑道: “这位大爷,文大爷在不在府上?就是那什么参军的那个。” “你是谁?找文大爷有什么事儿?”门房强忍着嫌弃问道。 “是文大爷叫俺们来的,烦您通传一声。”金毛抬袖子蹭了把鼻涕。 门房恶心的差点屏不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你等着。” 文诚听了通传,以及门房对金毛的描述,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叫过这么个腌臜货,他好像也没跟这么腌臜的人打过交道吧? 犹豫了片刻,文诚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他是个极谨慎的人,既然上门指明找他,他绝不会因为对方腌臜猥琐,就直接拒而不见。 金毛蹲在上马石避风的那一边,正一下接一下打着呵欠,听到身后门房的声音:“文爷,就是他。”金毛忙拧过头,看到文诚,赶紧站起来。 文诚已经看到了几步外的李桑柔,急忙小跑下了台阶,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大当家的来了,里面请。” 因为裹的太厚太脏,这会儿的李桑柔雌雄难辨。 李桑柔一言不发,只冲文诚拱了拱手,上了台阶。 金毛紧跟在李桑柔后面,一溜小跑上到台阶上,先冲文诚哈腰,再冲门房哈腰。 门房急忙还了礼,大瞪着双眼,看着文诚落后半步,侧身让着李桑柔,急步进去了,慢慢呼出口长气,一脸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不知道这是哪路真人,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幸好刚才他没什么不恭敬的地方。 这做人吧,就是得良善和气! 要不是他一向和气为人,刚才要是没通传,或是发了脾气,这一件事,就够把他们一家子发到极北的的庄子里了。 世子爷的脾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文诚将李桑柔让进书房,看着肮脏不堪的李桑柔,犹豫道: “我让人侍候李姑娘洗一洗? 世子爷还没散朝,反正得等一会儿。” “不用,脏倒不怎么脏。有吃的给一点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李桑柔不客气的要求道。 “姑娘稍候。” 文诚退后几步出屋,吩咐赶紧送些饭菜过来。 饭菜送过来的很快,文诚透过窗户缝,瞄着屋里。 屋里两个人,一个慢条斯理吃的优雅斯文,一个呼呼噜噜狼吞虎咽。 文诚看了片刻,往后退到了游廊拐角。 世子爷回来之前,他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顾晞回来的比文诚预想的快不少,大步流星冲进垂花门,迎着文诚急问道:“回来了?人呢?” “在屋里。”文诚掀起帘子,让进顾晞,跟着进了屋。 李桑柔和金毛已经吃饱喝足,桌子上也收拾干净了。 李桑柔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几发呆。 金毛蹲在地上,后背靠着李桑柔坐着的椅子腿,袖着手,下巴抵在膝盖上,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两位辛苦了。” 顾晞看着睡的香甜无比的金毛,冲李桑柔欠身道。 “世子客气了。”李桑柔站起来,微笑拱手。 “查得怎么样?”顾晞坐到李桑柔对面,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李桑柔弯腰抓过放在地上的破牛皮袋子,从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先摸出一根楠木管递过去。 “这是从范平安棺材里找到的,两张超生经文中间,夹着范平安一封遗书,应该是他的亲笔,你看看吧。” 顾晞欠身接过,拧开楠木管,从两张经文中间抽出那封遗书,一目十行看了,紧紧抿着嘴,将遗书递给文诚。 李桑柔再拎出那本店历。 “这是从安福老店偷出来的。 去江都城的人叫刘云,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长相衣着,和范平安所写符合。 安福老号的人都记得他,极傲气,看哪儿都嫌脏。” 李桑柔将店历递给顾晞。 顾晞飞快的翻到八月十一号刘云那一页,仔细看着上面记录的馆券详情。 “你看看这个,竟然是咱们这建乐城开出去的馆券,这是打量着我绝无活路,还是以为这一回的依恃,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 顾晞将店历拍到文诚面前,咬牙切齿道。 “这是从江宁城邵将军签押房偷出来的文书,这是从收文清册上撕下来。” 李桑柔再拿出一份公函,以及两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顾晞。 顾晞看了公函,又瞄了眼那两张收文清册,一起递给文诚。 “姑娘真是仔细。”顾晞示意那两张收文清册笑道。 “算不上仔细吧。这两张清册上有邵将军收函的时辰,还写明了邵将军的指示,可比公函要紧多了。” 李桑柔随口答着话,看着文诚看完公函和收文清册,目光转向顾晞,正色道: “现在,我想替范平安说几句话。” 李桑柔冷着脸,从顾晞斜向文诚。 “文四爷说,范平安是军户世家,从小聪慧难得,几岁起,就跟他父亲学着做捉生将,从军之后,是你们北齐数一数二的捉生将。 因为智勇俱全,极其难得,你们才选了他潜往南梁做谍报。 他在南梁一呆就是十七年,为你们北齐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个谍报副使,领的四品官衔,都是他踩着刀尖,一步一步踩上去的。 这样的人,有信念,有感情,有想法,有见解,会思会想,自然会判断,所以他写下了这封遗书,写下了他的愤怒和不甘。 我很替他不值。 有血有肉有思有想的国之栋梁,被你们用作刀剑自相残杀。 他死的极其窝囊,极其不值。 他受命刺杀你,成了,他先做刀剑,接着就要做替罪羊。不成,他送了命,还要承受你的愤怒。 而且,无论成与不成,他都要背负完全和他无关的罪责和骂名,也许还要连累家人。 你们逼得他走投无路,所以他去找了武将军,他想从武将军那里借张假图,武将军想借他的局杀了你。 他在刺杀你的前一天安排自己落水呛水,应该是想着万一能杀死你,他还能活着,就借此死遁,给自己留一条隐姓瞒名活下去的后路。 这些都不能怪他,是你们先负了他。” 李桑柔说着,站起来,踢了踢金毛。 金毛一骨碌爬起来,一脸迷糊,跟在李桑柔身后往外走。 “李姑娘。” 顾晞急忙站起来。 “不知道李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谢仪?” “替范平安正个名吧。”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掀帘出门。 “我去送送她。”文诚和顾晞说了句,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外送。 顾晞呆站了片刻,坐回来,拿起范平安那封遗书,仔细看起来。 文诚回来的很快,看着脸色极其阴沉的顾晞,指着那本店历道:“馆券是建乐城开出去的,要查出来,极容易。” “去查,立刻!”顾晞猛一巴掌拍在厚厚的店历上。 “能一份口谕,把范平安逼到这份上的,除了世子爷您,就只有宫里了。” 文诚站着没动,看着顾晞,声音低而涩。 “查!” 顾晞眯眼斜瞥着文诚,一脸狠厉。 “他要杀我,就明刀明枪的来! 他使这样的阴招,我就把他这阴招晒到太阳底下! 我倒要看看,他和我,谁更肆无忌惮!谁更不在乎这帝国!谁更不在乎这天下大乱!” “好!” 文诚站起来,拿笔抄了店历上的记载,掀帘出去。 ------------ 第18章 准备好 李桑柔和金毛从睿亲王府角门出来,绕到条热闹大街上,在香粉铺伙计掩不住的诧异目光下,买了一大堆上上品澡豆香脂口脂等等,装了满满一只藤箱,金毛扛着,进了炒米胡同的家。 黑马没在家,大常把院子里的雪铲出来,刚刚在院门口堆出两个雪人,雪人比他还高一头,一边一个,十分威武。 看到李桑柔和金毛从巷子口拐进来,大常急忙迎上去,从金毛手里接过藤箱,一只手托着送进正屋,急忙出来用大铜壶烧水。 老大得好好洗洗。 李桑柔慢慢悠悠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倒头睡到午后,裹了件狗皮大袄出来。 黑马正和金毛并排蹲在檐廊下说话,看到李桑柔,一窜而起,“老大!” 李桑柔将黑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满意的嗯了一声,转头看着已经没有了青砖的院子,走下去来回踩了踩。 “这地夯的不错。” “那可是!大常不错眼看着夯的。咱们这宅子,但凡能夯的地方,都夯过了,用最好的江米汁儿,足足浇了十遍!” 黑马紧跟着李桑柔的脚步,得意的胳膊乱划。 “老大您不知道,您刚走,就有人想坑我跟大常。 老大您想想,我是好坑的?不沾毛我都比猢狲精! 还不知道谁坑谁呢! 咱们这前前后后整座宅子,所有的地儿,全夯了一遍,只花了三百多银子,骨折价儿!满天下都没有的便宜! 这还不说,他们看您不在家,竟敢溜进咱们屋里翻咱们的东西! 真以为我跟大常好欺负? 呸!瞎了他们的狗眼! 我跟大常看着呢,那蠢家伙,头一趟溜进屋,就着了咱们的道儿,硬生生赔了咱们三万银子! 三万! 三张金灿灿的四海通红头金印票!” 黑马越说越得意,叉着腰哈哈的笑。 李桑柔斜瞥着他,等他笑完了,慢吞吞道: “这事儿刚才世子说了,是永平侯府想探咱们的底儿,连工钱在内,被大常坑了三万四千多银子。 抹放屁虫是你的主意吧?那银票子得臭成什么样儿?还能不能用了? 你就不能抹点儿别的? 还有,我让你打听的事儿呢?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那个……”黑马舌头打起了结。 “对啊,你说了半天,全是大常的事儿。 你的事儿呢?这一两个月,你不会是光转着人家转圈,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嘴的地儿吧?” 金毛凑到黑马面前,一脸兴奋。 “胡扯!我能像你那么笨!我是谁? 大家出身!识书达礼! 这点小事能难得住我?” 黑马先气势无比的驳斥了金毛,再转向李桑柔,那气势立刻就落没了。 “没抹银票子上,抹包袱上了,是臭的很,早扔的远远的了。 打听是打听了,没啥有用的。 姓阴的叫阴景生,还是个秀才,说是从他祖父起,就做凶宅买卖。 他自己还开了间学馆,还不小,有四十多人。 他家买了凶宅,有便宜赁出去给人住的,有赁给人家开店的,他自己家的学馆,就是座凶宅。 还有的,买到手就扒了拆平,往边上扩扩,重新起房宅。 说是他家本钱厚,反正凶宅买的也便宜,在手里放上十几二十年,什么凶不凶的也就过去了。 老大,这生意来钱太慢,咱们可等不了十几二十年。” 黑马和李桑柔说着话,大常从厨房里端了只大炭盆出来,放到廊下,再在炭盆上架上红铜锅,接着端了几大盆的羊肉片大白菜冻豆腐出来。 四个人围着红铜锅坐下,一人端着一只碗,痛痛快快吃了顿饭。 把东西收拾好,金毛往炭盆里添满了炭,四个人围着炭盆,喝茶烤火。 “从现在起,都把该带的东西带好,夜里睡觉别脱光,随时准备逃命。” 李桑柔抿了半杯茶,语调平和,话却不平和。 “出什么事儿了?”大常抬头看着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两脸愕然。 “在江都城刺杀世子的,是北齐在江都城的谍报副使范平安。 世子到江都城前三天,有一个从建乐城过去的阉人,当面密令范平安,趁着要面见世子,杀死世子。 世子在出使南梁前,南梁朝廷已经谕令在北齐的南梁谍报:南梁谍报交由世子统管。” 大常脸色变了,李桑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道: “范平安选择动手,而不是报告给世子,那只能是……”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给范平安下令的这个人,是站在睿亲王世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及南梁谍报总领这三合一身份之上的人。” “那是谁?皇上?”黑马大瞪着双眼。 “这样的人,除了皇上,睿亲王大约也行吧,还有那位二皇子,板上钉钉的未来皇上,甚至,还有那位大皇子。也许还有其它不显山不露水的实权人物。” 李桑柔声调悠悠,再次叹了口气。 “范平安是个聪明人,知道刺杀世子这事儿,是成功了要死,失败了更要死,为了求一条生路,他去找了武将军。 我不知道他跟武将军透露了多少,又是怎么跟武将军说的。总之,他说动了武将军。 武将军拿了张假图给他当诱饵,他则把和世子约定见面的时辰地点,告诉了武将军。 有范平安当面刺杀,武将军在外埋伏,原本是必杀的局。 没想到世子命大,反杀了范平安,活着逃进了同福邸店。 赵掌柜找咱们找得极快,咱们出城更快。 武将军查到咱们时,应该就知道世子已经出了江都城,立刻附上咱们的画像,行文江宁城的邵将军。 邵将军是永平侯门下出身,这事儿,武将军肯定知道,肯定也知道邵将军跟他一样,希望世子赶紧死了。 两下里心知肚明。 所以,江宁城一大清早,就拿着咱们的画影严搜严查。 他们要杀的是世子,咱们是添头。” 金毛眨着眼,听明白了。 黑马也听明白了,冲金毛竖着大拇指:“这都是你跟老大查出来的?” “是老大查出来的,别说话!老大没说完呢!” “说完了。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就看下一步了。” 李桑柔接着叹气。 她真的很喜欢建乐城,不过现在看起来,十有八九呆不下去了,那下一步,去哪儿呢? 在南梁她们已经是通缉犯了,在北齐,眼看着,她们也要当上通缉犯了。 真他娘的晦气。 “下一步会怎么样?咱们看什么?”大常看着李桑柔,闷声问了句。 “第一,要是世子死了,赶紧逃;第二,要是啥事儿没有,天下太平,赶紧逃。” 李桑柔竖起一根食指,又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 “那怎么才不用逃?得杀了谁的头?” 黑马往自己脖子上划了下,嘴里咔嚓了一声,头往下一歪。 “不知道,谁知道他们把谁推出来。 不过,死的这个人位置越高,越重要,这建乐城就越是个好地方。 都听明白了? 最近一阵子,随时准备好,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别吃太饱。 我再去睡一会儿。” 李桑柔说完,站起来,打着呵欠进了屋。 ------------ 第19章 杀生过年 明安宫里。 顾晞和顾瑾对面而坐。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李桑柔带回来的那根楠木管,安福老号的店历,从江宁城邵明仁那里偷来的公文和公文清册。以及从建乐城开出去的那份馆券的底单,和一叠子口供。 顾晞坐的端直,脸色阴沉,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的顾瑾。 顾瑾正一样样细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一样样看完,顾瑾抬头,看向顾晞。 “刘云就是内侍省少监云喜,随太监的徒弟,八月里,他正好回乡祭祖,不在宫里。 我已经让人去查他这祭祖去了。 云喜是拿着玉符,对上了口令,才驱动了范平安。 玉符也许云喜能偷到,这口令,只能是别人告诉他的,是谁告诉他的? 让我功力全失的药草,是云喜交给范平安的,这药草又是谁给云喜的? 知道这些药草的,有几个人? 去写这张馆券的,是永平侯府大管事周福,周福说是奉了沈赟的令。 真是奉了沈赟的令?沈贺不知道?” 顾晞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打算怎么办?” 顾瑾脸色苍白,看着顾晞问道。 “我已经写好了折子,明折递上,明天早朝上,把这些罪证,当众呈给皇上。” 顾晞微微昂着头,眼里闪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瑾垂眼看向桌子上的东西。 明折递上,这折子递到皇上手里之前,就要抄到各处各部,也就是明发天下了。 “我去见皇上。”沉默良久,顾瑾看着顾晞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和皇上无关。你就在这里等我。” “好。”顾晞干脆答应。 顾瑾摇铃叫进内侍,内侍推着他出来,换上肩舆,往寿宁殿请见。 不过一刻来钟,顾瑾就从寿宁殿出来,上了肩舆回去了。 寿宁殿里,皇上阴沉着脸,看向从屏风后挪出来的随太监。 “你都听到了?”皇上移开目光,看向殿门外的艳阳。 随太监跪倒在地,俯身下去,“云喜恶逆难容……” “瑾哥儿的话,你没听到?这事儿不是云喜能担得下来的。” 皇上皱着眉,打断了随太监的话。 随太监僵住了。 “你在朕身边侍候了几十年,辛苦了。”皇上看着他,缓缓道。 随太监额头触地,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 “能在皇上身边侍候几十年,是老奴的福份,谢皇上。” “去吧。”皇上不再看随太监,挪了挪,拿起了一本折子,“那些弓手,你也一并担待了吧。” …………………… 顾世子遇刺案在一片泥泞、毫无头绪中,呼啦一下冰融水泄,真相大白,潘相却没什么轻松之意,只觉得后背发凉。 随太监偷了玉符,指使身在南梁江都城的谍报副使刺杀顾世子,又和永平侯嫡亲的弟弟沈赟勾联,假借皇令,调动弓手,在北洞县截杀顾世子。 随太监判了绞,他的徒弟,少监云喜和其它三十六个内侍宫人,斩立决。 沈赟斩立决,永平侯沈贺未能齐家,杖五十,罚俸三年,并至睿亲王府负荆请罪。 …………………… 顾晞拎着随太监那张口供,冷笑连连。 坐在他对面的顾瑾揉着眉间,一脸倦意,“你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着?” 顾晞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杀了睿亲王?那是你亲生父亲,父杀子,除了受,不过一个逃字,你能怎么样?你想怎么样?要弑父吗? 杀了永平侯? 永平侯倒是能杀,你甚至可以灭了沈氏一族。 可杀了他,以后还有哪家能与你抗衡?敢与你抗衡? 没有了永平侯府,你让皇上怎么放心以后? 你岂不是把自己放到了刀锋之上。 你随时能杀的人,能灭的族,留着更有好处,还是留着好! 永平侯只有沈赟这一个弟弟,沈氏嫡支,也只有永平侯和沈赟两支,如今斩断一支,够了。” 顾瑾直视着顾晞道。 顾晞眼睛微眯:“随太监十来岁就跟在皇上身边侍候,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就连这个随姓,也是在随家集捡的,他比皇上还大几岁。 他这样的人,为将来计,要讨好永宁伯府,讨好沈家,背逆皇上做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他有什么将来?他要为谁做将来计? 简直是个笑话儿!” “你能看到想到,别人也能。” 顾瑾抬手揉着眉间,声音倦缓: “这几十年,谁不知道皇上最信任随太监,视他如亲人一般,可皇上还是舍出了随太监。 这就足够了,这份歉意,也只能这样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 顾晞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沈贺要上门赔罪,让他在王府门口跪上一天!” “随你。”顾瑾点头。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人,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着睿亲王府门口的热闹。 大冷的天,永平侯沈贺上身只有一件单衣,背上背着荆条,垂头跪在睿亲王府大门外。 四五个红旺无比的炭盆围在永平侯身边,十来个门房低着头站在台阶下,时不时塌着腰过去,半蹲半跪着换炭盆里的明炭。 左左右右看清楚了,李桑柔退后几步,示意黑马和金毛,“看样子还早呢,找个地方坐一会,早饭还没吃呢。” “老大你怎么知道还早呢?” 黑马袖着手,紧几步跟上李桑柔问道。 “你没看到炭盆哪?要不是知道得一会儿跪,用得着放炭盆?” 李桑柔心情愉快,认真的教导了黑马几句。 随太监死了,永平侯的亲弟弟死了,永平侯再这么一跪,这建乐城,就能呆下去了。 她很喜欢建乐城。 “老大总说你这眼睛看不见东西,真是! 你瞧瞧你,那五六个大炭盆,都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那是秃子头上的大马猴!你竟然还要问!” 金毛立即撇嘴鄙夷黑马。 “那炭盆我看到了,我是没想到,难道你想到了?你敢说你想到了?” 黑马瞪着金毛。 “那家铜铺子,门口那几个炭盆样式不错,吃好饭咱们去瞧瞧。” 李桑柔心情愉快的往旁边的红铜铺子点了点,抬脚进了一家小分食店。 三个人吃好早饭,买好炭盆,又买了两车炭,让人送到炒米胡同,再吃了中午饭,永平侯还在睿亲王府门口跪着。 李桑柔不看了,吩咐已经买了不少赌注的黑马和金毛看着,自己往炒米胡同逛回去。 大常先收了十几个红铜大炭盆,又收了两大车炭,看到李桑柔回来,话没说出来先笑起来。 “腊月里找不到人,今年来不及了,开了年就叫人来修地龙?” “好。”李桑柔笑应了,将手里的松子糖和一大包瓜子递给大常,“累了这几个月,先好好过个年。” “那明天一早,我和黑马去买头猪,再买几只羊,还有鸡、鱼、鸭子,好些东西,腊八都过了,得赶紧办年。” 大常摘下挂在廊下的竹筐,把松子糖和瓜子放进去。 李桑柔随口应着,拖了把竹椅子出来,坐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看着本书,看的打起盹来。 这些天,她日夜紧绷警惕,累坏了。 ------------ 第20章 闲谈 腊月的天黑得早。 黑马和金毛看热闹一直看到天黑透,睿亲王世子顾晞总算出来,接受了永平侯的歉意。 两个人到建乐城的头一次下注,输了个精光底儿掉。 炒米胡同,李桑柔刚听完黑马和金毛一替一句的描述,院门外就传来了门环拍打声。 黑马一跃而起,去的飞快,回的飞快。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说在外头等你呢,是世子爷!” “嗯。” 李桑柔站起来,进屋拿了件细布面灰鼠里披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披风披到身上。 “老大……” 黑马老字喊出来了,大字卡在喉咙里,卡出了一片幽幽怨怨,眼巴巴的看着李桑柔出了门。 他也想去啊! 十分的想去! 可他不敢说。 李桑柔出了胡同,跟着小厮转了几条胡同,进了上次的那间酒楼。 整座酒楼,安静的只有李桑柔自己的脚步声。 李桑柔跟着小厮,进了后院湖边的暖阁。 暖阁四面的窗户全部敞开,暖阁里却没什么寒意。 顾晞面向湖面,坐在张舒适摇椅上,听到动静,拧身回头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坐到顾晞旁边的摇椅上,晃了晃,摇椅很舒适。 “想喝什么酒?”顾晞举着杯子问李桑柔。 “建乐城什么酒最好?” 李桑柔反问了句。 顾晞笑起来。 “给李姑娘拿一壶玉魄。”吩咐完小厮,顾晞转向李桑柔笑道:“李姑娘到建乐城这几个月,难道从没喝过酒?” “嗯,没敢喝过。”李桑柔摇晃着摇椅,人随意,话也随意。 “没敢?”顾晞眉梢扬起,“姑娘就这么信不过我?姑娘难道没打听过我?” “到哪儿打听?怎么打听?打听什么?你差点被人杀死,这真相,该到哪儿打听?” 李桑柔斜瞥了眼顾晞,极不客气道。 顾晞被李桑柔一串儿问话噎的咽了口气。 “那从今天起,姑娘敢喝酒了?”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小厮倒了酒,端起来,抿了一口,很是满意。“这酒不错。” 顾晞斜着李桑柔看了片刻,伸手从旁边矮几上拿了一叠纸,递向李桑柔。 “范平安的军功帖子和恩荫的文书。 我已经让人去江都城接回他的尸骨了。 他本姓洪,叫洪建。 去南梁之后,他就和家里断了音信,他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几年前,已经给他起了座衣冠冢。” 顾晞顿了顿,叹了口气。 现在,他确实死了。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有了头生子,是个女孩儿,小儿子今年年初成的亲。 他家离京城不远,二百来里路。 你要去看看吗?” 李桑柔接过军功帖,扫了一眼,放到旁边矮几上。 “不去。我和他素不相识。 那天替他说话,不过是路见不平,随口说几句。” 顾晞看着她,片刻,移开目光,抿着酒接着道: “指使范平安的玉符和口令,是随太监拿给云喜,就是化名刘云的那个阉人。 云喜的馆券,是永平侯嫡亲的弟弟沈赟出面开具的。 随太监绞,云喜等三十七人斩,沈赟斩,永平侯府所涉十七名家奴斩。 江宁城守将邵明仁私通南梁,邵家七岁以上男丁斩,女眷发卖为奴。” 李桑柔凝神听着,挑眉问道:“北洞县的弓手呢!” “随太监说是他假传皇命,调动的云梦卫。” 顿了顿,顾晞解释道: “先皇为皇子时,皇子众多,都有为帝之能之心,龙争虎斗了将近三十年。 云梦卫是先皇开府建衙后着手建立的私军,后来传到皇上手里,前两年,皇上说过一回,打算在他之后,将云梦卫归入军中。” “文家就是在那一场争斗中衰微的吧?”李桑柔顺口问了句。 她听说过北齐的这一场劫难。 “嗯,文家只忠于皇上,没有任何投靠。 诸皇子都想拉拢文家,使尽手段之后,就翻脸捅刀子下杀手,以免文家为他人所用。 那一场,不光是文家的劫难,也是大齐的劫难。 我外祖被害那年,南梁武家军长驱直入,前锋直抵建乐城下。” 顾晞声音低沉。 李桑柔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桑柔斜瞄着顾晞问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随太监所为?” “不是。”好一会儿,顾晞垂眼道。 “喔。”李桑柔寡淡无味的喔了一声,举了举杯子,“这酒,还是不能肆意的喝。” “武家军前锋攻到建乐城下时,皇上当时站在城楼上,吓的失声痛哭。” 顾晞摇着水晶杯里的酒。 “我要是死在南梁,大齐军中的愤怒,可以南引到南梁身上,我要是死在这建乐城,怎么办? 大哥说,皇上的心中,只装着大齐的江山社稷。”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我是在宫里长大的。” 两个人沉默着喝空一杯酒,顾晞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空旷的湖面,悠悠道。 李桑柔正斟着酒,侧头看了眼顾晞,斟满了酒,抿着酒听闲话。 “我阿娘生我时不顺,熬了几天,没能熬过去。 先章皇后,和我阿娘是表姐妹,两人一起长大,情份极深,嫡亲姐妹一般。 我阿娘死在了先章皇后怀里,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先章皇后,先章皇后当时就抱着我进了宫。 我小时候,一直和大哥睡一张床,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先章皇后总是一只手搂着大哥,一只手搂着我。 我十二岁冠礼那年,封了世子,才回到睿亲王府。 头一趟回去,那时候先章皇后已经病得很重,坐在步辇上,牵着我的手,从睿亲王府大门进去,沿着王府中轴线,把睿亲王府一半,圈成了我的院子。 先章皇后说,没有我阿娘,就没有睿亲王府,这是我该得的。” 李桑柔举起酒杯,冲空中举了举,敬这位气势昂然的先章皇后。 “秦王是怎么残疾的?”李桑柔问了句。 “十岁的时候,生了场病,说是软脚瘟。”顾晞沉默片刻,才低低答道。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你怎么凡事想那么多?还净往不好的地方想!”顾晞斜瞥着李桑柔道。 “你也想过是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说我想得多了。”李桑柔笑眯眯看着顾晞。 顾晞噎了一下,仰头喝了酒。 “嗯,是想过,也查过,太医院里的脉案整整齐齐详详细细,没有任何不妥。” “你大哥比你大两三岁吧?怎么还没成亲?软脚瘟又不妨碍生儿育女。” 李桑柔又倒了杯酒。 “两岁。 不是都能生儿育女。大哥不行。 先章皇后病重前后,大哥就倾心全真道,到今天,已经潜心修行了将近十年,只是不出家,不忌荤腥而已。” 顾晞低头看着杯子里的酒。 李桑柔再次喔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 “那你们北齐下一个皇帝,就只能是二皇子了?永平侯嫡亲的外甥? 你刚刚把他另一个舅舅斩了。 听说他一共就俩亲舅舅?” “嗯,二爷。” 顾晞顿了顿,好象在想怎么说。 “他和我同岁。性子软懦,心肠极软,小时候看小内侍粘知了,那知了拍着翅膀挣扎,他都能心疼的掉眼泪。 他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厌恶史书政论,现在还是。 大哥残疾之后,皇上开始把他带在身边习学政务,问他有什么看法时,他经常有惊人见解,让人无言以对,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后来皇上就把大哥也带上,每天听完政务下来,让大哥再教他一遍。” “教会了?”李桑柔笑问道。 “这是能教会的? 教了这十来年,只教的他极听大哥的话,特别是政务上。” 李桑柔拖长声音喔了一声,又啧啧了两声。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顾晞再次斜瞥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着举了举杯子: “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