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1.小贼 大雷雨将要来的时候,群鸟惊飞,乱成一团。 新王朝入主这片宫殿未久,荒废的院落还多。黑沉沉的天幕下,那些爬满野草藤蔓的殿宇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阴森。 这时偏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往此处狂奔,在几乎比他肩膀还要高的野草之中灵活穿行。 像一只鸟。 说来也怪,那些随风乱舞的飞絮、四处逃窜的麻雀,还有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各种飞虫,竟丝毫未曾减缓他的速度。 后面追他的人可就惨了:一会儿被麻雀撞到头上、一会儿被蚊子粘到眼睛里,一会儿又不小心撞上了蛛网……呜哇乱叫,兵荒马乱。 颓圮的红墙旁边,一团枯草摇晃了两下,送出一道怒沉沉的声音:“真吵。” 原来那里竟仰卧着一位身量颀长的麻衣少年。 少年双手枕在颈下,原本惬意地眯着的眼睛睁开了,眉间露出几分不耐。 这帮老奴才还是欠教训,他心里道。 还是最前面的那个小矮子比较顺眼一点,脚步轻盈利索,还安静。 正这样想着,那小矮子忽然一闪身向他这个方向窜了过来,张嘴就是吱吱喳喳一大串话:“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不就是一个包子吗怎么还穷追不舍万里追杀了呢?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大婶哦老爷爷哦,跑得气都快断了哦,追上这个包子又能怎么样,陛下和娘娘们也不会多赏你们个屁吃哦……” 其声绕耳不绝,仿佛一千只麻雀兜头罩了下来。 草丛下的少年胸中怒火上窜,猛地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耳朵。 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矮子是个小太监,声音清脆得要命,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并没有变成那种让人恶心的公鸭嗓。 但这清脆的嗓音并没有平息少年的怒气。 在那小太监即将踩到他身上之前,他霍地踹开一丛蒿草,原地一窜而起。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哇呀呀哇呀呀连声大叫,咕咚咚向后倒退着,撞到了一个老妪的身上。 那老妪一把揪住了他,抬手便打:“你这天杀的小贼!为了你,御膳房上个月的赏银都被扣光了!这会儿也没人要你赔包子,把你这条狗命留下来就行了!” “喂喂喂大婶大婶有话好说啊!地是你的地天是我的天,混口饭吃不图富贵图平安……”那小太监被人整个儿提在手里,四腿乱蹬,嘴皮子可半点儿也没受影响。 麻衣少年听得不耐烦,忽然向前跨出两步,眼一眯脸一沉:“都闭嘴!” 小太监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同时亮起来的还有嗓子:“啊呀啊呀雨停啦天晴啦太上老君显灵啦!我的救星啊快来救命啊,御膳房的人要宰了我吃肉啦,你若再慢得一时半刻,今晚我就出现在你的饭碗里啦——” “闭嘴!”少年黑着脸,随手摘下一枚草果屈指一弹,不偏不倚弹进了那小太监的嘴里。 这一手顿时把对方一群人都吓住了。 小太监衔住那枚草果愣愣地嚼了两下,呸地吐了出来:“什么呀什么呀苦死了!你平时就吃这个呀?哎呀那你可真惨……” “够了!跪下!”少年沉声发出一声怒喝,十足威严。 小太监再次愣住,后面咽下去的半句话呛在嗓子眼里,化作了悠长的一个嗝。 身后御膳房的四五个人已经稀里哗啦跪下来了。 小太监被那个老妪扔在地上,龇牙咧嘴抬起头,就看见那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怒色,双目沉沉,凛然生威。 “我是四皇子沈御离,”他道,“你们,都滚。” 御膳房的几个人呆了一呆,然后不约而同变了脸色,互相搀扶着仓皇起身,连滚带爬都跑了。 小太监见势不妙忙也跟着要跑,那少年却又折下一枚草果砸到他背上,冷冷道:“你,留下!” ------------ 2.四皇子他不讲理 “啊?!”小太监顿时垮下了脸。 他低头看看手里捏扁的包子,瘪了瘪嘴,委屈巴巴:“我只偷到了一个,给了你我自己就没有了!” 沈御离原本并未觊觎小太监的包子,此刻经他一提却忽然觉得饿了,当下毫不迟疑就伸出了手:“拿来!” “不是吧真抢啊?”小太监快哭了,“我说你们人……你们这种人怎么都这么没良心啊,你知道我偷一个包子有多不容易吗?我的腿都快跑断了啊呜呜呜呜……” 没等他挤出眼泪来,沈御离已上前抢过他手里的包子,三口两口吞下了肚。 小太监呆住了:“你怎么这么能吃!” “这是你该给我的,”沈御离冷冷道,“救命之恩的报酬。” 小太监嗅了嗅手上残余的香味,咕咚咽了口唾沫,继续委屈:“我又没有求你救命!再说你都抢走了我的包子了,还救我的命有什么用?那个包子就是我的命……” “你少啰嗦!”沈御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本皇子不追究你的冲撞之罪了,你走吧。” “喂你讲不讲理!”小太监闻言更不乐意了,“你是皇子你最大,这天下都是你哒?你一言九鼎你呼风唤雨你四皇子殿下一开口地里的耗子抖三抖……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不自己去偷包子呐?” 一番絮叨才刚念完,忽然一声炸雷带着电光往头顶上直劈下来,硕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向了人间。 小太监立刻双手抱头,哇哇乱叫:“都怪你都怪你,我回不了家啦!荒草萋萋二十里,四皇子他不讲理;天黑黑要下雨,四皇子他二百五……” 一边乱喊乱叫一边冲进了遍布蛛网的宫殿,却看见角落里一张草苫子铺在地上,旁边一块发黄的白布上放着半个馒头,已经生出了零星的霉斑。 小太监怔了怔,忽然觉得肩膀上一疼,竟是沈御离把他提了起来。 “骂我什么?”他问。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估量着自己与对方力量悬殊,忙堆起笑脸,嘿嘿道:“啊我说‘荒草萋萋二百里,三生有幸遇到你’;还有‘天黑黑要下雨,四皇子救我于疾苦……’” 沈御离冷哼一声,重重地把他丢到地上,沉声下令:“闭上你的嘴,否则我不介意帮你撕烂了它!” 小太监揉着屁股跳起来便要骂人,看看沈御离的脸色又忙忍下了,蔫头耷脑走到门口,缩缩肩膀蹲了下来。 心里已经骂了八百句。 耳朵却始终留心着身后的动静,不久后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响,小太监立刻弓背低头,贼兮兮从胳肢窝下面向后张望。 只见沈御离拿起那半个馒头用袖子擦了擦,张嘴咬了下去。 “喂喂喂,”小太监忍不住又开了口,“那个馒头已经发霉了呀不能吃了呀!吃了会闹肚子的呀!你这个人……” “闭嘴!”沈御离眼皮也没抬,神色漠然抱着那块馒头嘎嘣嘎嘣继续啃。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也没站起来,蹲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回来了:“喂,你是不是还没吃饱?” 沈御离没理他。 小太监眨眨眼,伸着脖子往前凑,恨不得把脸怼到对方的下巴上去:“我听说皇子都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美酒汇成海、鲜肉堆成山,白米饭白馒头一辈子也吃不完,你怎么还吃发霉的?我……” “闭嘴!”沈御离只会重复这两个字。 小太监看着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慢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呶,好吃的!都给你了!” 纸包散开,里面是极精致新巧的几样点心,看起来似乎出锅未久。花香味、蜜糖味迅速在蛛网灰尘之中弥漫开来。 沈御离看看点心,再看看小太监,没动。 小太监把纸包往他手里塞了塞,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吃嘛吃嘛,都是很好吃很好吃的!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但是今日遇见了就算有缘,有缘千里来相聚,没吃没喝过不去,交个朋友……” 没等他一串话絮叨说完,沈御离已劈手夺过纸包,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小太监在旁边蹲着,目光追随着他手指间的点心,馋得直吧唧嘴。 沈御离明明看见了,却偏偏不理,不慌不忙把一包点心全吃完了,然后才抬起头来拍了拍手,问:“你是谁宫里的?” ------------ 3.你是我的人了 小太监还在心疼他的点心,没好气地道:“稀里里哗啦啦,全天下都是我的家!大雨天泥水地,我住哪儿关你什么事!” “不说也罢,”沈御离冷冷地道,“但以后你是我的人了。” 小太监瞪圆了眼,转了转脖子看看破洞的门窗以及满殿的蛛网,头一次没能说出话来。 沈御离的心情顿时加倍愉悦。 小太监呆滞了好半天,终于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凭什么呀凭什么呀,我又没吃你的又没喝你的!你是我的人了还差不多!” “也可以。”沈御离唇角微微一勾,“今后我是你的人了,你要记得每日去弄吃的来供养我。” 小太监眨眨眼,觉得这笔账仿佛仍然不太对。 没等他再跳脚,沈御离已经换了话题,问:“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呢!”小太监瘪了瘪嘴,站起来甩着胳膊生气:“天上下雨了地上起火了兔子塌了窝了王八掉了壳了——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瞎管!” “听着,”沈御离脸色沉了沉,“本皇子只是懒得杀你,不代表不能杀!” 小太监立刻又把眼睛瞪得溜圆:“你要杀我?怎么可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这么好看,白嫩嫩圆嘟嘟毛色鲜亮,你舍得杀我吗!” 说着话一张小脸已经怼到了沈御离的眼前。后者仰着脖子往旁边让了一让,眉头拧紧。 他也是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这小太监鼻梁秀挺唇红齿白脸蛋儿尖尖,确实好看得过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瞪,竟无端地让人心里生出几分罪恶感来。 呸。沈御离在心里骂了一句。一个小贼而已,好看个屁! 还是个聒噪的话痨贼,信口开河,吵吵闹闹,好像投胎之前从阎王那里多偷了一百张嘴似的。 “你,是属麻雀的吧?”他看着那小太监,皱着眉头问。 没想到小太监听见这话立刻转怒为喜:“咦你怎么知道?你也觉得我很像麻雀是不是?哪哪都像对不……” 沈御离以一个瞪眼止住了后面可以预料的那一大篇聒噪,揉揉眉心道:“跟了我要换新名字。今后你就叫‘雀儿’了。” “我不!”小太监脸上的笑容倏地散了,眼睛瞪圆:“取名字哪有这样取的啊?我叫‘雀儿’,那你叫‘人儿’吗?难听死了难听死了!我要叫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不行,太吵了。”沈御离沉着脸表示反对,并一锤定音:“不叫雀儿,就叫‘绕林’。——‘群来野雀绕林梢’,很配你。” 小太监听不懂,嘟起了嘴皱起了眉,作出一副很为难又很委屈的样子。 倒是难得安静。 沈御离松了口气,咕咚一声向后仰倒在草苫子上,闭上了眼:“就这么定了!” 小太监苦着脸在旁边坐了好一阵子,忽然啪地一派大腿:“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御离瞬间弹了起来。 小太监吓得猛跳起来往后一窜,脸上表情那是一万分的笃定:“一定是这样的!你看,你叫‘沈玉林’,我叫‘绕林’,那不就是说我以后都要绕着你转……” “我不叫沈御临!”沈御离忽然动了怒,“是离,不是临!离!离弃的离!” 小太监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眼睛里水汪汪显得更加无辜:“……你凶什么凶?什么李子梨子的,不都一样吗?” 沈御离又泄了气,重新躺回去闭上眼,半晌才又哑声问:“你不认字?” 小太监点点头,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又开口说道:“不认啊!那些鬼画符弯弯曲曲的丑死了,谁耐烦去认那个!喂你可千万别说要教我认字,我会跟你翻脸!” “我没得教你,”沈御离沉声道,“我也不认得。你说一样,那就都一样吧。” ------------ 4.可能要共赴黄泉了 于是小太监就叫绕林了。 可是有了名字的小太监并不开心,甚至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想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假扮小太监偷了个包子,莫名其妙就变成这个怪脾气皇子的小跟班了,能开心吗? 眼看沈御离已经歪在草苫子上睡着了,新晋小跟班绕林就蹑手蹑脚站起来,准备一走了之。 谁知脚步还没迈出去,睡着的沈御离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捉住了她的脚踝。 绕林惊呆了。 流氓! “别走。”流氓抓住她,声音枯涩:“母亲,别走!” 小太监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尖上骤然一缩。 “母亲,别走。”她跟着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呆呆站了很久,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地上冰凉,她听着檐下麻雀叽叽咕咕的叫声,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儿……不那么想走了。 算了,大不了每天多偷两个包子给他嘛!人类有句话叫“知恩图报”,这个小子今日好心救了她,虽然她并不需要,但也应该要存几分感恩才对! 自打有记忆起,她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此刻不免觉得滋味有些怪异,既心酸,又隐隐地有些欢喜。 雨很快就停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抖着翅膀,三三两两飞走了。 绕林仍然坐在地上,看看窗外明亮刺眼的日光,再看看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有些犯愁。 她两顿饭都填了这位皇子殿下尊贵的肚子了,今晚必然还得去一趟御膳房。这小子若是再不放手,那就只好两个人一起挨饿了! 正抱怨着,外面忽然有一对麻雀喳喳乱叫着飞进来,扑棱棱打了个转又哗啦啦飞了出去。 绕林忽然脸色一变,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沈御离被惊醒了,下意识地反手一甩,要把小太监给摔到地上去。 谁知绕林的身手居然相当不错,半空中一转身,双手撑地稳稳落下,瞬间起身站定。 毫发无伤。 沈御离神色一厉,唰地抓起一根木棍,直指着眼前的小太监:“你会武?说,谁派你来的!” “什么呀什么呀!”绕林气得跳脚,“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睡梦里抓着人家不许走,一个劲地要认我当娘,醒来又翻脸不认人!” 沈御离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脸色蓦地变得有些发红,目中已现凶光。 绕林也不害怕,瞪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沈御离上前拦住她,语气冷硬:“既然没人派你来,你刚才跑什么?!” “我……”绕林本想赌气不说,想了想又忍不住,气冲冲地道:“原本确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但这会儿我决定不告诉你了!我说不定是哪个坏蛋派来给你下毒的呢,你赶紧的让我滚吧!咱们一拍两散劳燕分飞覆水难收……你后头就有天大的麻烦也不关我的事!” “呵。”沈御离扔掉棍子,笑了:“本皇子哪天没有麻烦?你就说吧!” 绕林瞪着眼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气鼓鼓地说了出来:“你是不是忘了,你刚才在御膳房那帮人面前报了名号的!现在他们……” 她顿了一顿,把嘴边的“已经”两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他们一定会去向什么娘娘什么殿下告状的!” “就这点事?”沈御离咕咚一声躺了回去,十分不屑:“我当什么呢!” “这不是小事啊!”绕林急得转着圈儿乱蹦,“去御膳房偷包子,会被打死的啊!原本他们只想打死我一个,如今你是我的人了,当然也就成了我的同犯……” 沈御离眯起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我可能要共赴黄泉了?” 绕林疯狂点头。 沈御离的唇角又翘了翘,之后煞有介事地道:“既如此,本皇子不能做饿死鬼。你即刻替我再去偷两个馒头来吧。——记住,要发霉的!” ------------ 5.沈三,你过分了 御膳房这种地方,发霉的馒头可不好找。 但不发霉的很好找。除此之外,新栗粉糕豆皮包子鹅油卷糯米滋松子百合酥……都非常好找。 绕林到御膳房偷东西早已是熟门熟路,加上今日心中抱着“决不能让四皇子做饿死鬼”的信念,手脚更比平时格外利索几分,一眨眼功夫就把才出锅的三四样点心包了满满的一大包,揣在怀里溜出御膳房一路狂奔。 她自认速度不慢,不料还是迟了一点。 才转过巷口,隔着那半截宫墙就看见沈御离正被四五个小太监按在地上打,浑身上下也不知滚了多少泥水,衣裳都扯破了。 旁边一胖一瘦两个金光闪闪的少年指指戳戳,笑容很是刺目。 绕林想也没想,跳起来踹断一棵手腕粗的小枯树,拎着就冲了进去。 进门不由分说便是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几个小太监身上落满了枝叶荆棘蚂蚁飞虫,个个灰头土脸像刚从灶下扒出来的,五个人倒有四个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沈御离也跟着遭了殃,脸上弄得灰一道黑一道的,还有两道浅浅的血痕。他抬胳膊胡乱擦了两下,笑了。 绕林没等那几个小太监爬起来,又拎着她的“兵器”冲向了旁边两位金灿灿的少年。 那两人早在她冲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想逃跑了,无奈颜面不允许,只得站在原地努力维持矜贵模样。 树枝树叶一股脑儿糊到脸上的时候,“矜贵”也就成了个笑话了。 那个胖少年率先忍不住,抱着头就开始哭喊:“小德子小钟子!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打死他!打死这个以下犯上的狗奴才!” 绕林两手抓着小树像扑苍蝇似的在后面跟着追,喊声更要响亮十分:“骂谁呢骂谁呢骂谁呢?这里总共七条狗,五条在咬人两条在看,哪里又冒出一个狗奴才来了?” 胖少年被她打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 那个瘦的跟着跑了两步,之后忽然一缩身子避到旁边拔出腰间佩剑,反从后面追了上来。 看架势,居然是练过的。 绕林没练过。而且她手中的小树还带着大半树冠,挺沉,她有些撑不住了。 后面几个小太监也趁这个机会直扑过来,各自拿出了棍棒拂尘等物,同瘦少年一起快速合围成一个半圆阵型。 绕林只得回身招架,手中小树随便一甩就横扫半个院子。 看着倒是威风得很,实际上这笨重的“兵器”早已成了累赘。一番扑打闪避之后,绕林发觉局势不妙,当机立断丢下了小树,飞窜逃命。 论起逃命的本事,她若认第二,整座宫城里只怕无人敢认第一。无奈的是这院子里还有沈御离,绕林生怕自己跑得远了,沈御离会被迁怒成为这些人的出气筒。所以她只管绕着院子乱窜,却始终没有跑出门去。 六七个人追着一个打,结局是显而易见的。绕林没过多久就发现对方学会了战术,前后左右围追堵截,她引以为豪的速度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 “完蛋了完蛋了!”她甩着胳膊开始哀嚎,“兔子进了狐狸洞了老鼠钻了猫子窝了姑奶奶失手拔了狗子的毛了大好年纪就要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瘦少年被吵闹得不耐烦,脚下忽然站定,看准绕林的后心将手中长剑掷了过去。 绕林恰回头看见,却已躲避不及,立时吓得尖叫起来。院子里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无数麻雀,乱飞乱叫,遮天蔽日。 这时,本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沈御离忽然一跃而起,右手狠狠向前一甩,一颗石子带着风声疾飞而出。 半空中的长剑发出一声巨响,方向一偏从绕林身边错了过去,当啷啷跌在了地上。 沈御离拍了拍衣衫上的草叶和泥土,缓步上前:“沈三,你过分了。” ------------ 6.以下犯上,当诛 原来清瘦少年乃是当今皇帝第三子沈御宇。他坚信自己的名字具有非凡的意义,所以此刻听到沈御离刻意回避了那两个字,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骄矜的笑。 “四弟此言差矣,”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清贵的味道:“贼子以下犯上,当诛。” 这时那个胖的也擦着一头的汗,颠儿颠儿地过来了:“三哥,你跟这杂种费什么口舌?他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狗,咱们杀了他本人也不碍事,何况只是杀他一个奴才!” “老五,”沈御宇轻轻摇头,“不可出言不逊。” 胖少年五皇子沈钦咧嘴嘿嘿一笑:“也对,癞皮狗不怕骂。——那行,小子,你跪在地上给我们磕三个响头、再砍了那小贼的一双手,我们就不去告诉父皇,如何?” 沈御离手中攥着一把石子,脊背挺直,面无表情。 沈御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四弟,你知道,父皇最恨鸡鸣狗盗之徒。这奴才潜入御膳房偷窃之事若传到父皇耳中,你和他都免不了要受重责。五弟的提议,你可以考虑。” “呸呸呸!”绕林转身奔回来,一口唾沫啐了过去:“棉花那个黑哦煤球那个白哦炉火那个冷哦冰块那个烫哦!你一张嘴都能说到石头上开花荒漠里长草了哦!别打量谁是傻子,你不就是见不得我家殿下吃饱饭……” “绕林!”沈御离沉声呵斥。 绕林不情愿地闭了嘴,瞪着眼向对方众人环视了一圈,默默走到一旁捡起了她的小枯树。 沈御离见了,又笑了一下,摇头:“把树放下,咱们不打了。” 绕林嗷地跳了起来:“什么叫‘不打了’?你真要给他们下跪磕头?你还要砍我的手?!” 沈御离摇摇头没有答话,沈钦被肥肉挤成一条线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兴奋的光:“总算某些癞皮狗还有自知之明!快跪快跪!宫里好久没见到爬着走的狗了啊——” 话的尾音忽然变调,转作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谁也没看清沈御离是什么时候开始动的,只知那一声惊呼过后,沈钦便即轰然砸在了地上,金灿灿的衣襟上瞬间多了四五个鞋印。 沈御离脚下不停,眨眼又到了沈御宇面前,一言不发,径直挥拳。 这一次他的速度倒不快了,只是拳头出得极重,带着风声直奔对方前胸而去,无比光明正大。 沈御宇只接下一拳就已变了脸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急急开口:“你……” 才只说了一个字,第二拳已紧随而至。同样没有任何技巧,只凭蛮力就足够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沈御宇手忙脚乱地接着,脑海中努力回想着师傅教过的拳法。 避让、卸力、借力打力……办法有很多,却没有一条奏效。他的心中乱糟糟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从前都是装憨! 但是这会儿他已顾不上懊恼了,因为视线中的景物已经从那座破败的宫殿变成了光灿灿的蓝天,以及一片吱吱喳喳乱飞的麻雀。 他倒下了。 三拳还是四拳来着?沈御宇记不清了,只知道喉咙里忽然腥得厉害,眼前景物也都有些昏黑。 片刻之后,沈御离的脸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居高临下的,看不清表情。 “服不服?”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到了沈御宇的头顶上。 ------------ 7.好自为之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但是沈御宇的尊严不允许他开口。 旁边沈钦没忍住,哇地哭了出来:“四哥!四哥你饶了三哥吧,再打就出人命了!我们服了,服了!” “没出息!”沈御离踩在沈御宇胸膛上的脚抬了起来。 顺便在沈钦的肩膀上轻轻一点,留下一大片泥水痕和一句冷语:“我懒得跟你们打,以后少来我面前聒噪!” 沈钦抹着眼泪连连称是。 旁边小太监们见事情解决了,忙蜂拥上前七手八脚将两位皇子搀扶起来。 沈御宇这时才察觉到胸口疼得厉害,不敢逞强,只得倚靠在一个小太监的肩上,咬牙道:“四弟,你这样……父皇不会高兴。” “滚吧!”沈御离背转身去,不愿看他。 沈御宇却不走。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调匀气息又说道:“先前你在书房外面偷听先生讲书,父皇已经很生气;如果你私自习武的事再被父皇知道……” 他的话未说完,绕林已经弯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泥。 沈御宇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看沈御离始终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得攥了攥拳头,留下一句:“四弟,你好自为之!” 然后加快脚步直奔那破洞的院门而去。 沈钦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阵子,似乎想要同沈御离说话,对上绕林的目光又瑟缩了一下,终于也咬咬牙转身跑了。 绕林一路跟到门口,直盯着那帮人走远了才扔下手里的泥巴,笑嘻嘻转了回来:“看不出来,你打架有两下子嘛!早知这样,我就不这么着急赶回来救你了!” 沈御离指指旁边的泥水坑示意她洗手,一脸嫌弃地道:“本来就是为了怕你添乱才撵你出去的,没想到你脚程倒快,该添的乱一点儿也没少添。” 绕林嘿嘿地笑,洗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献宝似的把怀里的点心捧了出来:“我哪有添乱!我不是还帮你了嘛!我要是不回来,你一双拳难敌他们十四只手还是很麻烦……喂,现在麻烦是不是更大了?他们两个肯定会去告状说你欺负他们了!” “你也知道?”沈御离白了她一眼,“惹事精!” 绕林本来想跟他争辩来着,她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大家都是皇子,道理讲不通当然要靠拳头说话啊,不然难道真要老老实实挨一辈子打吗? 但这件事细究起来又的确是她一个包子惹出来的,她虽委屈,却实在没有半点儿冤枉。 于是绕林心里的底气愈发弱了些,只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下一次会是皇帝亲自来找咱们算账吗?” 沈御离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并不认为皇帝会关注这样的小事。但可以预见,平静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这滋味倒也不坏。 他没有向绕林多作解释,只心安理得地吃着她带回来的点心,又嘱咐道:“以后不要只偷甜的,要想法子多拿些肉菜回来。还有,发霉的馒头仍旧要备着,下次别再忘了。” 绕林两手各抓了一大把松子百合酥,嘴里也塞得满满的,含混不清地道:“……事真多!” 抱怨归抱怨,后来她再去御膳房的时候果真还是开始学着偷烧鸡、酱鸭子、烤兔头等等肉菜了。吃剩的硬馒头也拿了几个,扔到角落里没过多久果然发了霉,惨兮兮的样子。 后续的麻烦迟迟没有来,绕林很快就习惯了给沈御离做小跟班的日子。 竟也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糟糕。 沈御离会很不客气地支使她做这做那,会在她吱吱喳喳说话的时候呵斥一声“聒噪”,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同她闲聊两句,这都是她先前从未想象过的新奇体验。 绕林是个不记事的,三四天之后就渐渐地忘了担忧,又开始一天到晚吱吱喳喳没心没肺瞎闹腾了。 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变故。 ------------ 8.乱棍打死吧 这天绕林很幸运地从御膳房偷了一整只荷叶鸡来,欢天喜地地赶回“家”,却发现院子里只剩下静悄悄一片,半个人影儿也没了。 “人呢人呢?”绕林急得原地蹦个不住,“这才多大一会儿,就是砍头也没这么快吧?哎呀这可怎么办,肯定是上次的事闹出来了!完了完了这事儿算起账来岂不都是我的罪孽……我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这茬了呢?我不想背什么人情债人命债啊!” 檐下几只麻雀被她吓得扑棱棱飞了出去,却没有躲远,就站在旁边的横梁上檐角上,叽叽喳喳一顿乱叫。 于是绕林就跳得更厉害了:“什么‘情债’!我说的是‘人情债’!……算了算了不跟你们吵,祈祥宫祈祥宫祈祥宫……祈祥宫在哪儿啊?!” 祈祥宫在皇城最中央,离着西北角的这片断瓦残砖怎么说也得有七八里路。绕林一口气跑过去,累得两条腿都快折了。 但是更惨的还在后面。 她扶着腿喘气的工夫,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侍卫,像老鹰捉麻雀似的扑棱一下子就把她逮住了。 绕林被人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祈祥宫!她怎么忘了,她知道这个地方的!祈祥宫旁边就是佛堂……这地方一向邪性,她此前从未敢往这边靠过,今儿怎么偏就来了? 这下完蛋了! 谢天谢地对方并没有拎着她进佛堂,而是径直进了祈祥宫。绕林发现自己的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几分,正要松一口气,膝盖就倏地一疼,却是有人在背后踹了她一脚,高声说道:“陛下,这个奴才在门外鬼鬼祟祟,多半就是他!” 绕林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迫跪在了一座大殿里,抬头就看见一片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只有沈御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跪在她旁边,看侧影简直像个叫花子。 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气势居然并未被这座威严的大殿压垮。 绕林心里着急,正要同他说话,一个满头珠翠装扮得像只孔雀的女子已开了口:“四殿下,你看看是不是他?” 沈御离一动也没动,平淡地道:“是。” 绕林忍不住了,急急忙忙扯住他的衣袖,问:“你怎么被他们抓到这儿来了?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可你也是皇子,皇帝是你爹啊他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闭嘴!”沈御离终于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绕林忙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前方一个穿鹅黄衫子的美人柔声对皇帝说道:“这孩子的话虽糙,意思却也不错。四殿下也是天家血脉,总不能真为了一个包子的小事加以重责。陛下,教导两句也就算了吧!” “一个包子的小事?”皇帝一脸络腮胡子气得直抖,“这是小事?他那是偷!老子纵横天下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过有偷包子吃的皇子!” 绕林是个管不住嘴的,听见这话又忍不住抬起了头:“世界这个大哟奇事这个多哟岂是你百八十年就能看遍的哟!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不是也从来没听说过有穿着破麻袋片子啃着发霉的馒头的皇子嘛,多活几年就能长长见识咯……” “放肆!” “闭嘴!” “反了反了!” 满殿美人娘娘们太监们宫女们七嘴八舌同时呵斥,吓得绕林倏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咕咚一下滚过去揪住了沈御离的衣角。 沈御离嫌弃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然后膝行上前一步,微微低头:“父皇明鉴。潜入御膳房盗窃之事并非儿臣授意,都是这狗奴才自作主张,儿臣已经骂过他了。” “四殿下要护短,”孔雀美人细细的手指捏着小扇轻摇,“也不该护得太离谱了。在宫中偷盗是重罪,你轻轻巧巧的‘骂过他了’四个字,恐怕难服人心呢。” 绕林闻言又气得够呛。沈御离在袖底按住了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只听那孔雀美人又接着说道:“再者,御膳房偷食是这奴才做的,三殿下五殿下却是你亲自动手打伤的吧?三殿下从你那儿回来就吐了血,这都四五天了还躺着起不来床呢!” 沈御离蓦然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孔雀美人莞尔一笑,粲如春华:“陛下尝言道,行军打仗靠的是规矩,安邦治国靠的也是规矩。如今天下初定,本贵妃治理后宫、教养诸位皇子皇女,靠的自然也是规矩。” “贵妃言之有理。”皇帝郑重地道。 孔雀贵妃低头行了个礼,笑意加深:“既如此,这个做贼的小太监就乱棍打死吧。四皇子御下不严在先、殴伤兄弟在后,也去领二十棍子,小惩大诫!” ------------ 9.要了老命了 话音刚落,绕林立刻跳了起来:“黑老鸹呀夜猫子呀黄老鼠呀狗豺狼呀,凶狠歹毒的东西一个赛一个的丑呀!你这个女人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做起事来怎么也那么狠呀?你要小心相由心生越长越难看,被皇帝一脚踹到床底下去呀……” “反了反了!”贵妃忍无可忍,啪地摔了手中纨扇,站起来指着左右羽林卫尖声呵斥:“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给我塞住这狗奴才的嘴!打死!赶紧打死!” 旁边羽林卫轰然应声,绕林忙脚尖一点飞窜了起来,满殿乱跑乱叫:“哇呀呀哇呀呀贵妃娘娘杀人啦!贵妃娘娘要饿死四皇子被我坏了好事,恼羞成怒要杀我啦!贵妃娘娘还要打死四皇子,这一回神仙也救不得啦!宫里的门道千千万,两棍子就送你去把阎王见,棍棒上面生木刺,木刺上面淬毒汁,噼里啪啦一顿打,哎呀呀哎呀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啦!” 一个跑十个追,再加上一张聒噪得前无古人的嘴,殿中立时闹得鸡飞狗跳。 贵妃气得眼泪都下来了,仪态早已完全顾不得,只会尖着嗓子喊“打死他”。 旁边那鹅黄衫子的美人却蹙着眉头柔柔地道:“这奴才胡言乱语,实在骇人听闻。只是妾身也有些不解:贵妃姐姐一向宽厚,今日缘何会如此大动干戈?太医不是说三殿下五殿下伤得并不重么?” 她这话声音不大,偏偏夹在那一大片呼喊声的缝隙里,人人都听见了。 贵妃先已被胆大包天的绕林气得抓狂,后又听见这番话,立刻便尖声吼了回来:“你不用在这儿阴阳怪气!本贵妃就是想打死那个贱种怎么了?留他在宫里也是白米饭里的一颗老鼠屎,我替陛下清理了他,碍着你什么事了?” 黄衫美人被她吓到,不敢再发一言,娇怯怯泪盈盈低下了头。 沈御离看向皇帝,脊背挺直,神色平淡:“父皇,‘贱种’这两个字,儿臣已听了十五年了。十五年来父皇多在外征战,儿臣一直未有机会聆听教诲,如今死期将至,愿求父皇为儿臣解惑:何谓‘贱种’?” 他话音未落,绕林已跳在桌子上高声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呀?你是你父皇的种,贵妃娘娘说你是‘贱种’,意思就是说你父皇贱咯!毕竟龙生龙凤生凤……” “够了!”皇帝哐地一拍桌子,黑了脸:“什么疯言疯语!没教养的东西!谁说你要死了?!” 绕林闪身躲开一个侍卫,嘭地从桌上跳了下来,尖声嚷:“贵妃说的啊!贵妃亲口说四殿下是老鼠屎!要打死他!” 贵妃脸色一变,忙起身跪下了:“陛下,我……”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临儿千不好万不好也是朕的儿子!你想打死他,老子先打死你!——左右,动手!” 本朝皇帝行伍出身,一言既出那就是军令如山君令更加如山,不是玩的。 贵妃眼见旁边太监们领命向她而来,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直到被太监们按在地上扭住预备拖走的时候,她才忽然醒过神,发狂似的尖声大叫起来:“陛下,陛下!妾身冤枉!妾身是被那个狗奴才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的!妾身本意只是想教导四殿下友爱兄弟,万万不敢残害皇嗣啊!陛下!” 绕林被这一嗓子吓得踉跄了一下,险些被后面扑过来的羽林卫抓住衣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愈发竭尽了全力在殿中乱窜,扯开了嗓子哇哇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皇帝陛下救命啊,我死了就没有人帮您儿子打架了,也就没有人去御膳房给您儿子偷硬馒头吃了,您的儿子不被人打死也要饿死啦——” 这时贵妃已被拖到门口,生死关头喊声也比先前更凄厉了几分:“陛下!请陛下明察!四皇子主仆二人在宫中兴风作浪,绝不仅仅是偷一点吃食那样简单!妾身死不足惜,求陛下严查他二人,以免祸起萧墙!” 皇帝眉头紧皱,冷哼一声,抬了抬手。 羽林卫和太监们同时停了下来。 绕林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咚咚咚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要了老命了!” 皇帝沉目看向贵妃:“你刚刚说什么?” 贵妃原本只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言,为的是拖延时间以求一线生机。此时皇帝果真来问了,她却犯了难,一时不知该编个什么理由才能免死。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她答话,立刻就猜到了缘由,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 “陛下!”贵妃心中一慌,脱口而出:“玉玺!那奴才可能偷了玉玺!” ------------ 10.斩 皇帝哗啦一声推开了桌子:“你说什么?!” 旁边一群美人娘娘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人人神色惶惶,惊疑不定。 传国玉玺,本朝皇帝并不稀罕,可是天下百姓就信这个。偏偏前年冬天攻下京都的时候,前朝帝王已经率领后妃子女数十人在太和殿上自缢死了,传国玉玺自此没了下落。 就为这个,天下名士大儒直至今日仍然视本朝君王为贼寇,几乎每月都有那么一两个被绑来做官的文人撞死在朝堂的柱子上,让皇帝既愤怒又无奈。 那东西,如今有下落了? 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了沈御离和绕林的身上。 贵妃缓了口气,脸上露出激愤的神色,说话的底气也似乎足了些:“陛下,后面那片荒园一直空荡荡的,将士们搜查时难免掉以轻心!四皇子和这奴才放着那么多宫殿不住,偏要鬼鬼祟祟赖在那种地方,其中必有缘故……” 没等她说完,绕林又气得跳了起来:“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都不打草稿的?麦子地里长倭瓜了荷花池里种老虎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我还说你卧房床底下藏着皇后的凤冠、厨房灶坑里埋着皇帝的私章,自己还偷偷模仿皇帝的笔迹写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字纸,每天烧来烧去烧不完呢!” “你胡扯!胡扯!”贵妃没等听完已急得尖声叱骂,嗓子都喊破了。 无奈绕林的声音又响又脆没法打断,只急得个贵妃娘娘脸色赤红,汗珠滚滚而下。 黄衫美人抬起头来,面色苍白,一脸惊恐:“陛下,妾身确实撞见过贵妃姐姐在屋里点火盆烧字纸,该不会……” 沈御离瞪了绕林一眼,训斥道:“你不要胡言乱语!贵妃娘娘喜欢书法,模仿父皇的笔迹又算得什么大事?她总不能替父皇写一道传位诏书给三哥就是了!” 此话一出,皇帝第一个先炸了,一嗓子吼得整座大殿都颤了三颤:“搜!去给朕搜!搜凤仪宫!” 贵妃大惊失色忙扑上前去拽着皇帝的衣角哀求。皇帝一脚将她踹出老远,又盯着沈御离看了两眼,补充道:“四皇子的住处也要搜!掘地三尺,蚂蚁洞也给老子挖开看一看!” 事关重大,羽林卫轰然答应着,立刻奔出门去调兵遣将,宫中霎时忙乱了起来。 贵妃喊冤求情都无用,反被人塞住了嘴按在地上,只能拼尽全力歪过头来盯着绕林,眼里仿佛要喷出火。 绕林一脸无辜地在地上坐着,倒是难得地没有聒噪,只盯着窗外的麻雀出神。 后来大约是太无聊了,她竟开始学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玩得自得其乐。殿中众人各怀心思,迟迟没有人来呵斥她,倒是那位四五岁的小公主看着有趣,也跑到她身边来学着喳喳地叫。 檐下麻雀乱飞,吵闹成一团。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两批羽林卫前后脚回来了。 搜查凤仪宫的那一队带回了凤冠、皇帝数月前丢失的手章、一堆有字的没字的纸,以及三个扎满了针的小人。 皇帝只看了那顶凤冠,其余东西看也没看便一把拂落到地上,咬着牙说了一个“斩”字。 贵妃咬着帕子呜呜哭着不住摇头,却全无半点儿用处。 私藏凤冠僭越犯上,死罪;盗窃皇帝手章图谋不轨,死罪;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死罪。 数罪并罚,她死十遍也不冤。这会儿贵妃只盼着皇帝少看她一眼,不要忽然联想到她的家人,再来个株连三族之类的。 还有,她的儿子…… 贵妃一肚子的心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羽林卫已毫不客气地拖着她出了门槛,只剩吚吚呜呜似哭非哭的声音还在持续地传进来。 皇帝头也不抬,又看向了桌上的另一堆东西。 三个发霉的馒头,一个破瓦罐,一根磨得溜光的棍子,两件破了洞的麻布衣裳。 羽林卫在旁禀道:“陛下,四皇子住处陈设简单,里里外外都已找过几遍,并没有玉玺的踪迹!” 其实用不着他们解释。凤仪宫里搜出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人人都已知道贵妃图谋不轨了,自然不会再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殿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然后那个黄衫美人忽然嘤地哭了出来:“这些年,四殿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还没哭完,绕林立刻带着哭腔在一边接上了话:“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嘛!就这样三皇子五皇子他们还要隔三差五来打一顿呢!那天我好容易千辛万苦去偷了个包子来,没想到御膳房那帮人转眼又去向三皇子告了状,害得我们殿下又挨了打……你们不信且看殿下的脸上,伤还没好呢!” 黄衫美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其余几个女子也各自唏嘘。 只有皇帝脸色仍旧难看,硬邦邦地道:“挨了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还等着朕夸他不成!” 绕林接不上这句话,委屈得直瞪眼。 黄衫美人忽然缓步上前,双手拽着皇帝的衣摆跪了下去,仰头落泪:“陛下,如今看来,四殿下不懂事或许并非天性顽劣,而是因为……因为有人存心苛待,不曾用心教养的缘故。妾身斗胆,求陛下为四殿下安排一位养母,好生教导!” 绕林在旁嘀咕道:“饭都没得吃,教养个鬼哦!” 皇帝面色黑红,胡须乱颤,显然怒气正盛。殿中众人都为那黄衫美人捏着一把汗。 幸而雷霆之怒并未发生。皇帝盯着那几个发霉的馒头看了好一会子,终于粗声粗气地道:“既然你百般为他说话,今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了。楚氏死了,宫里的事你先管着,不许再给朕出什么幺蛾子!” 黄衫美人忙抬袖擦泪,露出笑容俯伏下去:“妾身遵旨!” 然后起身看向沈御离:“四殿下,今后……” 沈御离向旁边避让了一下,仰头看着皇帝:“父皇,儿臣不想认叶婕妤为母!” 皇帝眉头一皱,顺手拿起那根木棍在桌上猛敲两下,声如惊雷:“那你想要什么?太子之位吗?!” 沈御离微微低头回避天威,脊背却愈发挺直:“我想,读书!” ------------ 11.一口不能吃个胖子 “呵,读书!”皇帝发出一声冷笑,大袖一甩坐了下来,“你不是有本事到书房外面蹲着去吗?今后继续蹲着就是了,还问老子做什么?” 沈御离立刻露出笑容,咕咚磕下头去:“儿臣多谢父皇恩准!” 皇帝愣了一下,脑海中飞快地把自己刚才的话回想了一遍。 恩准?他什么时候恩准了? 疑惑才起,绕林已替他问了出来:“沈御离你是不是傻?陛下根本没有答应啊!他老人家让你在书房外面蹲着呢!” 沈御离不以为忤,抬头露出一脸笑:“你才傻!有父皇这句话,今后我再去蹲书房就算奉旨读书了,我就不信三哥他们还能再为这个打我!” 绕林听得云里雾里,旁边叶婕妤已经又抹起了眼泪:“陛下,您看这……多懂事的孩子啊!” “懂事?他懂个屁!”皇帝气得拍桌,“没骨气的东西!老子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沈御离脸上笑容僵了僵,失落地垂下了头。 皇帝越看越气,抓起桌上一个硬馒头砰地砸了下去:“你要读书就滚去书房给朕好好读,别作那副上不得台面的贼样儿!” 沈御离连连称是。 皇帝看着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怒沉沉地又添了一句:“你也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想着蹬鼻子上脸!滚吧!” 叶婕妤神色忧急仿佛还想说什么,沈御离已经叩头行礼说了“告退”,拎起绕林就走。 绕林糊里糊涂跟着出了门,之后又忽然急得跳了起来:“怎么……咱们真就走了啊?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错季的牡丹不开花陈年的小葱不发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呀!就算你不想认后娘,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向你爹讨点吃的……” “你才傻。”沈御离脚步加快,头也不回:“一口吃个胖子会撑死的!不然你以为父皇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绕林回想了一下,更糊涂了。 最后那句话怎么了?“滚吧”这两个字,很好理解啊! 沈御离步伐轻快似乎心情不错,却显然并没有要帮绕林答疑解惑的意思。绕林亦步亦趋在他身后跟着,几次想开口说话,又都咽下了。 倒不是她忽然领悟到了“沉默是金”这样的真理,而是因为出了祈祥宫大门以后,一抬头就看到佛堂金灿灿的屋顶了。 绕林只觉得心脏一下一下揪疼得厉害,双手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沈御离的衣角,越攥越紧。 沈御离拖着她走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住了脚,冷冷道:“方才在祈祥宫允许你胡闹,并不意味着今后就无限纵容你了。放手!” 绕林猝不及防被他甩开,踉跄两步站稳,立刻气得红了脸:“你这人怎么这样!在皇帝面前那个乖哟那个好说话哟,背地里就凶巴巴阎王似的,只会欺负我!葫芦拣那嫩的掐、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软怕硬……” 沈御离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绕林忙抬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肃容道:“我知道了!聒噪!闭嘴!” 沈御离点点头表示赞许,一语不发又转过身继续走了。 绕林仍旧落后两步跟着,心里既委屈又不解,一路踢踢踏踏踩得落叶石子四处乱飞。 忽听沈御离开口问道:“楚贵妃宫里那些鬼鬼祟祟的事,你如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绕林心里还在赌气,不肯接话,脚下咚咚咚踩得山响。 沈御离似乎也不急等她回答,一路沉默回到住处,进了门之后才又问:“你的本事不小,照理说应该不难挣到饭吃,为什么遇见我之前你竟连个主子也没有?” 绕林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家了。 你看,这么多天了,明知沈御离这个人性子又冷、脾气又坏,她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反倒还跑前跑后为他操心受累、还要每天去御膳房给他偷吃的,这点儿出息还能干点啥? 正想到这儿呢,沈御离忽然向她伸出了手:“今晚的饭呢?” 绕林一愣,随后两手一摊咕咚仰倒在草苫子上,闭上了眼:“今晚没有饭!” “没有才怪!”沈御离哼了一声,“你一顿不吃饭就哼哼唧唧哭,我又不是没见过!先前你去御膳房偷了什么?别藏私,拿出来!” “真没有!”绕林委屈,“今晚我原本偷了一只整荷叶鸡,后来……” 后来听说羽林卫要来搜,她就提前传信让猫来拿走了。——这句不能说。 沈御离皱了皱眉。 此刻这小太监身上确实不像是藏了一整只荷叶鸡的样子。但藏在别处也不可能,羽林卫都来搜过的,挖地三尺的那种。 所以,鸡呢? 绕林睁开眼就看见沈御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吓得立时又翻身坐了起来,飞快地往墙角一缩:“真没了!我就放在你盛水的瓦罐旁边来着,羽林卫来搜宫的时候没有看见,那就是真丢了!” 这话,沈御离不信。 这一片荒园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若说是贼人偷走了荷叶鸡,除非这园子里有什么东西成精了。 才怪。 沈御离越想越觉得可疑,忽然起身向绕林扑了过来:“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我看过才算!” ------------ 12.沈御离是个坏胚 “你干什么?!”绕林吓得双手抱胸满地乱滚,“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啦!四皇子他不讲究,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连不男不女的小太监都不放过啦——” 沈御离脸上倏地一热,抓住绕林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之后又立刻重新攥紧,左手不由分说探进她的衣襟里面去摸了一把。 绕林今天没偷什么零碎东西,那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 沈御离原本也不是为了摸到什么,一探之后立刻便缩回了手,极为嫌弃似的用力甩开绕林,站了起来。 表情倒是一本正经,只可惜脸上仍旧红得厉害,显得他这个皇子殿下的威严并不甚足,倒现出了几分故作老成的少年气来。 “哼!”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板着脸:“你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混账话?宫里有规矩,宫人内侍污言秽语脏了主子的耳朵,要打板子的!” 绕林裹紧衣裳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还要打我板子?!你个色胚流氓登徒子……” “住口!”沈御离忙又扑过来,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真打你了!” “唔唔!唔!”绕林吚吚呜呜乱叫,不住摇头挣扎。 沈御离忙又放开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才板起面孔硬邦邦地说道:“你虽然不算男人,也不要总学女人扭扭捏捏的样子,不像话!” 绕林瞪了他一眼,气哼哼低声嘀咕:“管的那个宽哟……” 沈御离没听见这一句,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道:“果真没有东西吃也罢了。你自己忍一忍,别像上次,半夜饿醒了又哭!” 绕林心里委屈得慌,忽然不想接他的话,揉揉肩膀咕咚躺下去,面朝墙壁睡下了。 檐下的麻雀叽叽咕咕躁动一阵之后终于静了下来。夜色穿过破洞的窗口将空殿内外连成一体。 沈御离没有躺下,沉默地靠在墙角坐了一阵,之后忽然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绕林呼地坐了起来,一把揪住身下的草苫子,乱七八糟地撕扯着,气哼哼:“坏人!混账!登徒子!占我便宜!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只是懒得打!你就欺负我吧,等哪天我不高兴了,叫一万只麻雀来你屋子里屙屎!” 檐下有只麻雀扑棱甩了一下翅膀,喳喳叫了两声。 绕林扯坏了半片草苫子之后怒气终于消了些,忿忿地又躺了回去。 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咯咯叫个不住,吵得人耳朵里喧闹不已,心里也渐渐地跟着乱了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绕林心里暗骂。 那个沈御离,分明就是个混账东西嘛!一见面就抢她包子,欺软怕硬又凶又坏,连他自己的亲爹都骗……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里陪他那么久! 绕林猛跳起来三步两步窜到门口,然后又顿住,踩在门槛上站了好一会子,又默默地退了回来。 黑,怕。 算了,等天亮再走吧。 顺便也可以向那个坏蛋道个别。虽然他简直一无是处,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好几天…… 打住!绕林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截住了后面的胡思乱想。然后抬胳膊盖住眼,强迫自己睡觉。 却睡不着。 认识沈御离这么多天了,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时辰出去呢。大晚上的又不是闲逛的时候,去方便也不会这么久还不回来……所以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绕林忽然又紧张起来。 心里一慌,胆子就比平时格外小。先前是怕外面黑不敢出门,如今再想想,这大殿里不也是一样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嘛!外头有草木森森,里面就有帷幔垂垂,谁又知道房梁上会不会有什么…… 正这样想着,忽然就听到房梁上窸窸窣窣一阵响。断了半截的纱幔无风自动,抖落了几点灰尘。 随后,一声轻笑从高处飘落下来。 ------------ 13.宝儿娘 绕林倏地蜷成一团,顺手拎起草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这一次还真不怪她胆小。 刚才的声音是陌生的,但那种感觉她可太熟悉了。上个月她在御花园外面碰见的那个白衣宫女就那样笑,上上个月在枯井边认识的那个小男孩也那样笑,还有她刚有记忆的时候看见的那个说话漏风不说话也漏风的老嬷嬷…… 这怎么又来一个啊?! 绕林深感绝望。 她还没来得及哭呢,那笑声却又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了。 绕林忍无可忍,呼地甩开草苫子,跳了起来:“大姐你又是哪来的啊?老老实实去投胎不好吗宫城附近那么多孕妇呢你投到谁的肚子里去不是一辈子啊?至不济还可以投胎做个麻雀呢你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要做鬼啊?你做鬼就安心做鬼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小贼我不是行走阴阳两界、判冤决狱救苦救难的鬼差啊喂!” 一番话噼里啪啦说完,她的胆子仿佛也变得大了些,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看向昏暗的墙角。 好嘛,这次厉害了。这次出现的不是小宫女也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身披锦绣、头戴凤钗的大美人。 可惜衣裳和凤钗也都是虚影,不然这次或许还能发笔小财。绕林在心中这样想道。 视觉上的愉悦愈发冲淡了恐惧。绕林仰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镇定地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大美人初时似乎有些迷茫,视线几番犹疑终于落到绕林的脸上,随后微微一怔,瞬间绽开了笑:“宝儿!” 两个字喊出口,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绕林吓得嗷地喊了一嗓子,整个人咕咚往后面一倒,然后就——消失了。 大美人扑了个空,狼狈地跌在地上,又飘悠悠起身,急得四处乱转:“宝儿,宝儿!我是娘亲啊,你跑什么?宝儿,你在哪儿啊——” 声音越来越凄厉,面色也是越来越狰狞。绕林躲在墙角,亲眼看着那张美丽的脸一点点变得扭曲、修长的脖颈上一圈血痕缓缓显现……吓得她恨不得当场死过去算了。 耳边的鬼哭还在继续:“宝儿,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见娘亲啊?你是不是还在生娘亲的气……娘亲没有走远、娘亲没有抛下宝儿,娘亲一直在佛堂里等着你啊……” 绕林吓得瑟瑟发抖,畏极生怒,忍不住骂了出来:“你这个女人是不是疯的啊?你要等你的宝儿就只管等啊干嘛来找我?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缺夫君的来找我、缺娘亲的来找我、缺主子的来找我,如今就连缺儿子的也来找我了!姑奶奶我集齐七种身份能升天还是怎么着啊……” 一番话还没骂完,那阵阴风已奔着她来了。 绕林立时魂飞魄散,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叫,把自己彻底缩到了墙角里。 来了来了,那个女鬼来了!冰凉冰凉的手就要摸过来了!绕林在心中疯狂地尖叫着,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绝望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却,迟迟没有等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绕林觉得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就要疯了,倒不如早死早超生,主动起身扑到那女鬼的怀里去算了。 正这样想着,耳边却忽然听到沈御离的声音焦急地在唤她:“绕林?绕林!” “呜哇——”绕林瞬间从墙角弹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沈御离被她撞得趔趄一下,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回过神来又大怒:“绕林,你在搞什么鬼!” “呜呜有鬼!”绕林把自己粘在他怀里死活不撒手,哭得越来越大声:“有鬼!女鬼说我是她儿子,还要吃我……” “一派胡言!”沈御离烦躁地掰开她的手,硬将她推了出去:“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哪里有鬼?本皇子活了十五年,从来没见过鬼!” 绕林又气又怕又委屈,坐倒在地上哇哇哭。 没鬼?怎么可能没鬼!她看见过的、听说过的大大小小的鬼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了! 怎么,这世上的鬼都欺软怕硬,专挑好人欺负吗?凭什么呀! 真是没处说理去,绕林越想越恼。 沈御离不爱听她哭,飞快地在殿中转了一圈,然后又回来粗声粗气地问她:“鬼在哪儿?” 绕林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殿中黑魆魆空荡荡的,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哪里还有那女鬼的半点儿影子? 走了?! 绕林心里更憋屈了,把脖子一缩、脸往胳膊弯里一藏,又哭:“我真没骗你呀!是个穿红衣戴凤钗的女鬼,不凶的时候可好看了,一凶起来就白惨惨的,脖子上滴着血……”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沈御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先前藏在哪儿?” 绕林的哭诉戛然而止。 ------------ 14.我要赖着你一辈子 沈御离抓着她的衣领,强迫她抬起头来。 绕林目光躲闪,有些心虚地指了指墙角:“那、那儿啊!我躲在黑影里,所以……” “不对。”沈御离摇头,“我一进来就看过那里了,根本没人。” “一定是你看错了!”绕林气得又哭,“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快被女鬼吃掉了,你连一句安慰都没有,倒只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沈御离放开了她,退后两步,神色冷冷:“我自然只跟我自己一伙。你的来历很有问题,举止也很反常,本皇子有理由怀疑——如果这宫里有鬼,你就是!” “还有没有天理了!”绕林嗷地一声蹦了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到底哪儿像鬼了?鬼有我这么好看吗?!” “你刚才说那个女鬼很好看。”沈御离提醒道。 绕林无言以对,憋屈得哭也哭不出来了,直着脖子一抽一抽的。 沈御离看也不看她,转身走到墙角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哗啦扔到了草苫子上。 顿时甜香四溢。 绕林立刻瞪圆了眼,哭也忘了、委屈也忘了、惊吓也忘了,瞬间以飞鸟投林的姿态扑了过去。 沈御离抬手挡了挡。 绕林的指尖停留在离那枚金黄色小圆饼仅有一寸之遥的地方,再休想前进半分。 小圆饼落到了沈御离的手里,被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不慌不忙送进了嘴里。 绕林眼巴巴看着,又要哭。 沈御离连吃了三枚小饼,看绕林的眼圈都红了才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将第四枚放回了纸包里,抬头问:“你真的看见女鬼了?” 绕林伸长了脖子看着纸包里的小饼,吸了吸鼻子,迟疑道:“如果看见女鬼就不给饭吃,我可以改口说没看见。” 沈御离没绷住笑了,骂一声“没出息”,放下了挡在身前的手。 绕林欢呼一声扑过去,捞起纸包抱在怀里,笑得眼睛都没了:“李大厨的水果饼!很难偷到的!亏我还以为你从前都饿肚子……你这偷吃的本事可比我厉害多了!” “我进不去御膳房,”沈御离道,“我也不想去。今晚沈御宇在凤仪宫守灵,我去他屋里拿的。” 绕林埋头苦吃,哦哦唔唔胡乱答应着,好一会儿才得空思考了一下,问:“沈御宇是那个孔雀贵妃的儿子?” 沈御离点点头,又皱眉:“你刚才看到的女鬼,不是楚贵妃?” “当然不是!”绕林用力咽下了饼,抱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然后才又飞快地说道:“那个女鬼比孔雀贵妃漂亮一万倍!我敢说,如果那个女鬼还活着,什么贵妃什么婕妤统统都要失宠!” 沈御离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脸色不太好看。 绕林吃得饱了,心里也总算安定了几分,满足地伸个懒腰贴在沈御离身边躺了下来:“喂,你活这么大,真的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吗?” 沈御离背对她坐着,一如既往冷冷淡淡:“没见过。我不信那种东西。” 绕林嫉妒得发狂,真想掐死他。 沈御离并未察觉,默默地坐了许久,低声叹道:“从前嬷嬷也说这地方冤魂多、阴气重。我说我从未见过诡奇之事,嬷嬷说我命硬,注定……” 绕林噌地窜了起来:“你命硬?所以我今后一直跟着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用遇鬼了?!” 沈御离被她吓得一愣,硬生生把“天煞孤星克妻克子”八个字咽下去,默默地点了点头。 绕林大喜过望,扑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背上,蹭啊蹭,笑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再也不用见鬼了!沈御离我要赖着你一辈子,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 15.先打架再入学 小太监当面表忠心,四皇子殿下心里很受用。 尤其是第二天进书房,这个小太监毫不犹豫地站到他前面、替他挡住那些不善的目光的时候,他就更欣慰了。 这麻雀没白养! 可惜这种欣慰并没能持续多久。绕林进门之后立刻就恢复了蹦蹦跳跳的傻样,径直奔向最角落里的那张桌子,胡乱擦了两下就回头招呼他了:“殿下!这儿这儿!” 沈御离心中默念“知足常乐、不可求全”,稳稳地坐了下来。 一抬头,就看见十几张表情各异的脸围绕在他的桌子周围,那叫一个吓人。 沈御离笑了:“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诸位见谅。——是不是要先打一架才能入座?”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哗啦一声同时退后,只有最胖的那个犹豫了一下,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四、四哥别多心,不用打架,大家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哦,”沈御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五弟早。” “早早早!”五皇子沈钦脸上笑容立刻绽开,高兴得直搓手。 沈御离还没来得及皱眉,沈钦忙又回头招呼了自己的小太监上前,给他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絮絮叨叨地道:“四哥你才刚来,我料着你应该没带笔墨,所以提前就叫人给你备下了,你先看看用着顺手不顺手;这茶水和点心都是我宫里奴才们准备的,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带……” 话还没说完,后头一个摇着扇子的黑脸少年已经冷笑出声:“叭儿狗就是叭儿狗,才一天工夫就给自己找到新主子了!” “沈得嗣你说话注意点!”沈钦扬起巴掌砰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气势居然挺足。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被他吓到,各自惨白着脸色悄悄后退。 那黑脸少年啪地收了扇子站起身来,昂头冷笑:“该注意点的是你!沈钦,你最好搞清楚,我才是你们的长兄!你们对我不敬,就是不孝不悌!” 沈钦还没说话,后面已有两个七八岁的少年齐声嚷道:“‘孝悌’两个字可不能乱用的!大哥你要多读书!” 书房中很快炸开了锅,十几个孩子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沸反盈天。 沈御离坐在桌前冷眼看了一阵,不屑地撇了撇嘴,回头问绕林:“你觉得,父皇会把江山交给他们当中的谁?” “啊?!”绕林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了:“什么呀,皇帝又不傻!” 沈御离也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声音放轻:“是啊,父皇不傻。可你真的以为他们就傻吗?” 绕林皱眉,又抬头看向沈御离口中的“他们”。 竟然真的打起来了。 大皇子沈得嗣和五皇子沈钦扭打在一起,旁边各有两三个人在拉偏架;那对七八岁的孪生兄弟冷静地坐在一边旁观;靠近窗口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身形修长颈肩优美,侧影很好看。 真是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绕林表示大开眼界。 可惜好戏还没看够,门口已有小童尖脆的声音叫道:“先生来了!都住手,不许打架!” 混战中的诸皇子意犹未尽,拉拉扯扯好一会子才分开。这时头戴儒巾仪态端方的先生已经站在书桌前面了。 “怎么回事?”先生一开口便是威严十足,并未因为他的学生都是龙崽子而势弱半分。 沈钦怒冲冲站起来,喘着气道:“先生,今日都是大哥的错!我好心给四哥带……” “五殿下,”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长幼尊卑有序,礼不可废。你做错了!” 沈钦顿时憋红了脸:“可是我……” 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错当罚,不得狡辩。罚你将昨日的书抄写百遍,明日一早交来!” “啊?!”沈钦愁得整张大脸都皱成了一团。 先生不再理会他,目光沉沉在堂中扫视一遍,终于落到了沈御离的身上。 沈御离站起来,有些别扭地行了个礼:“学生沈御离,奉旨读书,见过先生。” ------------ 16.哪里来的野人? 先生盯着他看了一阵,眉头越皱越紧:“从前在何处读书?读过多少?” 沈御离坦坦然道:“从未读过。” “从未读过?尚未开蒙?”先生脸色一沉,颔下胡须飞快地抖动了起来,好像随时会发火爆炸似的。 沈御离仍然平静,不慌不忙:“是。劳先生辛苦教导。” “教导什么?”先生啪地将手边的书本一敲,“老夫是讲文章讲道理的,不是给蒙童教描格子识字的!你是哪一支宗亲的后人?你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家女?这么大年纪都不曾为你开蒙,前面那些年头都做什么去了?!” 话音未落堂中已经起了一片哄笑。 沈得嗣的声音夹在满堂笑声之中分外刺耳:“先生,他是个没娘的贱种!” 绕林气得七窍生烟,攥紧了拳头就要上前打人。 沈御离忙握住她的手往下压了压,之后仍旧昂头看着先生,平静道:“我是当今皇帝膝下第四子,并不是什么宗亲后人。” 话音一落周围的笑声更响了些。“贱种”两个字又被人反复提起,以各种阴阳怪气的声调重复了无数遍。 沈御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的生母是洛城杨氏,无诰封、无尊位、无陵寝。……却是父皇唯一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元配。” 殿中笑声停滞一瞬,随后又加倍刺耳地响了起来。 “父皇的元配?”沈得嗣笑声尖锐,“醒醒吧,你娘就是一个走街串巷卖针线的!还元配呢,商贾贱民,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话音落笑声起,其余皇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就连沈钦也有些懊恼,暗恨自己献殷勤献得太快了。 沈御离端端正正地站着,脊背挺直,神色淡漠,并没有因为那些嘲笑和讥讽而露出半分怒色。 先生手捻着胡须站在桌前冷冷而视,也不开口喝止。 直到堂中的嘲笑声渐渐低下去,他才摆摆手示意小童敲桌维持了秩序,大袖一甩坐了下来:“罢了,先念书吧。——墨香,你去找本千字文,再取些描红纸来,得空先教四殿下认字。” 小童答应着跑了出去,先生便又看向沈御离:“读书就要有个读书的样子,不许三心二意、不许偷懒耍滑。老夫不管你们在外面是什么身份,进了这书房就只是学生,谁也不能例外。记住了没有?” 沈御离拱手答声“是”,坐了下来。 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堂中环视一周,神色渐转严厉:“厮打胡闹、口出污言,嫡亲兄弟视如仇雠……这是从何处学来的市井泼皮习气!若无读书明德之真心,就不要来玷污圣贤文章!” “先生,”角落里那个身形很好看的少年站了起来,“先生请息怒。四弟一向不与我们往来,众兄弟也只是乍见之下觉得陌生,故而有些抵触罢了。过些日子大家熟识些,自然便不会再如此。” 先生闻言脸色稍霁,深吸一口气又道:“罢了。今日不授新课,每人罚写昨日的功课一百遍,写不完不许出门!” 众皇子个个怒容满面,瞪着沈御离的目光愈发不善,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吃人似的。 却没有一个人当真扑过来,更没有人向先生提出抗议。满屋子里只听见捻动纸张的声音唰唰响,十分悦耳动听。 绕林蹲在沈御离的桌子旁边,惊叹:“哇,当先生这么威风啊!我还以为那些人会一起上去把先生打一顿呢,竟然没有!” 沈御离唇角带笑,轻轻摇头:“先生是太子太傅、朝廷重臣,岂可冒犯?他们又不像你那么傻。” “喂,你说谁傻!”绕林尖叫一声,蹦了起来。 先生正出神,冷不防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个哆嗦,顿时火冒三丈:“哪里来的野人?滚出去!” ------------ 17.天下是咱们的 于是,可怜的小太监连毛笔怎么拿都还没看明白就被撵了出去。 当然笔不笔的无所谓。最惨的是,那些皇子们桌上的点心看起来都挺好吃,她却连一块都还没有偷到,白白流了那么多口水! 绕林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再想想沈御离一句好话也不肯帮她说,反倒还要板着脸跟那个先生一起撵她,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出了门还不得安宁。那些皇子带来的太监宫女们一个比一个刁钻,看见她出来了,那一番嘲讽哟,嘴臭得跟吃泔水的野狗似的! 绕林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得了这个由头趁机都骂了出来:“哎哟哟哎哟哟,我当是谁在这儿骂骂咧咧哟,原来是一群品种高贵的看门狗哟!我这个‘丧家之犬’见了你们,还真得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狗哟!真是的,也不知道那些尊贵的皇子殿下们都是什么眼光,养的狗子是一只比一只丑哟!果真狗随主人、主人随狗,读书是一个比一个不济,打架是一个比一个不行,只有这脸长得一个比一个有创意哟!” 一番话炸了马蜂窝。那些平日里跟着主子很有脸面的大太监小太监们一齐暴跳而起,气势汹汹撸袖子冲了过来。 绕林见势不妙立刻撒丫子就跑,嘴上还不肯闲着,叽里呱啦丢下一路话:“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一三五七八九十皇子纵仆杀人啦!四皇子碍着别人的眼啦在书房里挨了打啦!各位殿下还不罢休,还要打死四皇子的小太监,好欺负四皇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啦——” 此时正是朝臣进宫议事的时辰,她这番胡言乱语恰被一群官员听了去,顿时引来一片侧目。 后面众太监又急又怒,一个个面红筋青眼睛发蓝,咬牙切齿铆足了劲儿一顿狂追,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绕林见了这阵仗也吓得够呛。她做贼惯了不敢向人堆里凑,只能找些弯弯曲曲的小道,想方设法往最荒僻的角落里跑。 打架她不行,但她逃跑很行啊。 呼哧呼哧也不知跑了多久,累得眼睛看东西都快重影了,身后总算没了追兵的影子。绕林找棵树扶着喘了口气,发现四周都是森森的古木,不像在宫里,倒像是进了什么荒山野岭似的。 她迷路了。 当然迷路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绕林一点也不慌,寻到一处干净的草丛咕咚躺下去,向树上摆了摆手:“我先喘口气儿,你们帮我看着那群兔崽子,有消息及时报……” 话还没说完,树上的雀群忽然轰地爆开,瞬间迸出千声万声凄厉刺耳的啼鸣,炸响如雷。 绕林吓了一大跳,腾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雪白雪白的美人脸。 “宝儿,你醒了!”美人脸上绽开笑。 绕林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句话没敢说倒回头撒丫子就是跑。 才跑出两步,衣领却被树枝勾住了,越挣扎越紧。 绕林整个人半挂在树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不住乱蹬,跟上吊似的。 大美人还在她身边一迭声地问:“宝儿,宝儿,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呀?娘亲差一点就没追上你!” “大姐!”绕林吓哭了,“咱别闹了行吗?这青天白日……” 她斜着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又改口:“……大中午的,您出来干什么呀?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是您老人家能来的吗?” “我怎么不能来?”大美人笑容淡了些,狭长的凤眼一眯,竟现出几分威严来:“整个宫城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人敢拦!”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哭得哇哇的:“整座宫城都是您的,您老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您老金尊玉贵无人敢拦……那您老人家就是这皇城里的太后娘娘啊,您消遣我一只小麻雀干什么呀?” “什么麻雀,你是我的宝儿啊!”大美人急了,“宝儿,咱们不能这样善罢甘休!你爹不中用了,但是你还有娘!这皇城、这天下,永远只能是咱们的!” 哦豁,原来是个疯的。绕林明白了。 女鬼嘛,死过一次的人,躯壳都没了,神智当然也都残损得乱七八糟,没几个正常的。 这宫里已经有满房梁上乱窜硬说自己是只耗子的、有白发苍苍还赶着小太监叫郎君的,还有黑脸小太监到处嚷嚷说自己是皇太子的……如今再来一个坚信自己是皇太后的又有什么稀奇? 绕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慌。 但是……但是这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就是自己要发软嘛! 绕林怂哒哒哭唧唧,哭得一抽一抽的道:“您老说得对,这天下永远是您的——所以您高抬贵手放过我成吗?” “不成!”大美人笑眯眯摇了摇头。顺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戳了一指头。 挂在树枝上的衣领骤然收紧了几分,绕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晃荡起来,脚尖离地面越来越远,再也休想找到半点儿支撑。 “真的要吊死了啊!”她崩溃大哭,“这样欺负一只弱小无辜的麻雀,您心里过意得去吗?大美人!大姐姐!大姨娘!祖姑奶奶!您不就是要造反吗,我帮您啊!咱俩合伙杀了皇帝就成了啊……” 话未说完忽听见树枝咔咔响了两声,绕林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了。 这是—— 法术!这大美人是一只会法术的厉鬼啊啊啊啊! 绕林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昏头昏脑用尽了全力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一嗓子喊完,仅剩的那点儿力气也就算告罄了。可怜的小太监头皮一紧两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 晕了。 却又晕得不甚彻底。脖子下面仍然能感觉到阴风阵阵,耳朵旁边还回响着那个大美人的低语:“好啊,宝儿跟娘亲一起去杀那姓沈的……” ------------ 18.那只麻雀呢? 书房外,夜色迷蒙。 沈御离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强把上翘的嘴角扯回原位,之后又忍不住一跃而起,伸手拍向头顶的横梁。 直到重新落地跌得两脚发麻,他才又咧嘴笑了笑,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整整一天轻飘飘如腾云驾雾一般的心情,到此时才算稍稍沉淀了几分,有了那么一点点真实感。 今日的事,顺利得超乎他的想象。 赵太傅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脾气硬得很。 但也正因为脾气硬,所以才更加容易对付。沈御离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了自己此前长期躲在书房外面偷听的“劣迹”,顺便再展示一下偷听的成果,那老学究当即就改了态度,热诚得简直有点吓人了。 于是这一整天再加大半个晚上,沈御离这些年蹲窗户底下积攒下来的那点儿学问被那老先生考了个底儿掉。考到最后他自己难免有点儿露怯,赵太傅却始终兴致极高,直到外面响了一声炸雷才意犹未尽地合上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般看来,四殿下的功课也没落下多少。”老学究捻着胡须微微颔首,“明日起,就先学认字吧。” 沈御离知道这句话已是对他极大的认可,当时便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幸被他生生忍住了。他定了定神,低着头强装出懵懂而谦逊的样子来,恭恭敬敬送了赵太傅出门。 外面的雨不小。赵太傅由小童搀扶着走得很沉稳,沈御离也只能作老成持重状躬身相送,看着人走远了才敢露出几分得意之态。 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这宫城角落里见不得人的一只老鼠了。他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走出去,去寻那光明大道、去逐那万丈荣光。 沈御离从檐下接了捧水往自己脸上一泼,又拍了两下,然后转身快步奔回书房。 他的书桌并不难收拾。十几张纸、一本描红贴,两支笔,三下两下就码得整整齐齐了。 最后却是桌上的那碟点心让他皱起了眉头。 午后赵太傅让众皇子提前散了学,只留下他一个人考较学问。师生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是四五个时辰过去了,谁也没有记得吃东西。 这会儿看见这碟点心,他才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但是,绕林呢? 沈御离抬头向书房中环视一圈,想了一想,抽张纸把碟子里的点心包了,揣进怀里。 赵太傅从不为俗事操心,自然不会想到为他留一把伞。那个小童墨香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也没管这件事,所以沈御离此刻的处境实在有那么一点儿凄凉。 幸好他本就是一个孤儿,从来都不需要伞。 沈御离自嘲地笑了笑,将两边袖子一甩,抱着头冲进雨里,一路踩着雷声奔回荒园。 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 沈御离从怀中掏出被雨水打湿的纸包扔在草苫子上,连唤了几声“绕林”都没有得到答复。 殿中只有一对躲雨的麻雀停在窗棂上,惨兮兮地叫唤。 沈御离本来懒得理会这些小东西,只可恨那吱吱喳喳的叫声太过难听,吵得他坐也坐不稳、躺也躺不安,先前的一腔欢喜早已烟消云散。 那个不靠谱的小太监,就会惹事! 沈御离在殿中烦躁地转了几圈,忽然忍无可忍,猛转身向那两只恼人的麻雀扑了过去。 麻雀受了惊吓,呼啦一下子窜起来,撞破窗纸冲出了殿外。 沈御离顿时又有些懊恼。 生气倒也犯不上。他咕咚一声躺下去,抬手盖住脸打算睡觉,却连半点儿困意也没有。 湿气伴着雷声闯进来,隐隐似乎还有麻雀的声音。这些恼人的嘈杂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屋里,少了一个像麻雀一样聒噪的小东西。 沈御离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自从嬷嬷死后,他一个人在这荒园之中生活了半年多,从来不知道寂寞为何物。 可是,今夜这殿宇偏就空旷得让他难以入眠。 沈御离翻来覆去辗转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跃而起,一头扎进了雨里。 ------------ 19.让他来披麻戴孝 雨天的早晨来得比平时格外迟一些。 凤仪宫门外,素衣白幡掩盖了昔日的奢华。气氛忙碌而压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极尽悲恸,细看上去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贵妃而已,还是被皇帝下令处斩的。 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斩了贵妃之后又忽然下令大办丧事。但这不重要,毕竟皇帝平时也是一阵风一阵雨的,大家只要遵从命令跟着假装痛哭就行了。 于是楚贵妃的灵堂很快搭了起来。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冒雨在院子里跪着,哭声震天。 皇帝坐在灵堂内的供桌旁边喝着小酒,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越看越满意。 刘贤妃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冲掉,眼角的皱纹差不多有荒原上的水沟那么深,有趣;林昭仪头上戴的绒花糊成了一团,像被马蹄子踩烂了的一摊湿泥,不错;叶婕妤瘦弱的身躯被风雨摧残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好玩。 至于那些小崽子们—— 皇帝忽然吹了吹胡子,回头瞪着那个塌鼻子太监问:“怎么少了一个?昨儿你不是说朕总共有十七个孩子来着?” “该来的都来了!”太监忙赔笑,“四殿下一向不参与这些事,估摸着也没人去叫他。” “放屁!”皇帝立刻不乐意了,“怎么就不参与这些事了?他不是朕的儿子?更别说楚贵妃还是他害死的,他不该来磕头?去!去喊他来!叫他披麻戴孝来跟老三一块儿抬棺!” 太监连连躬身答应,忙颠儿颠儿跑去传令,撵了几个侍卫到荒园找人去了。 皇帝气冲冲地揪了揪胡子,呼地站了起来,冲着灵堂外面吼:“一个个的都没吃饭?大点声哭!” 快被雨淋晕了的众嫔妃们忙又扯开嗓子干嚎一阵,后面的凤子龙孙们哭得更响——这一次却是真哭了。 最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年幼的小公主,再然后是瘦弱的叶婕妤。两人一前一后瘫倒在地上,惨凄凄。 林昭仪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到后面去,抱住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婕妤那里却没有人管,素白的纱衣被雨点砸得贴在地上,整个人活像一片饱受摧残的柳絮。 皇帝看了哈哈大笑:“一个!两个!哈哈,娘儿们果然就是没用,才这么一会儿就倒了两个!小昌子,去!吩咐下去,就说十九公主好样儿的,朕赏她一座府邸,以后她的俸禄跟太子一样!叶婕妤也不错,朕封她做贵妃了!林昭仪是个没良心的,贬作才人,不许她跟十九公主住!” 圣谕一道接一道地传出去,跪在雨里的嫔妃和皇子们终于顿悟。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灵堂前稀里哗啦哭晕了一大片,蔚为壮观。 四皇子一直没有来。 跑去寻人的侍卫倒是回来了好几拨,带来的消息却都是一样的:没有找到四殿下! “混账,混账!”皇帝暴跳如雷,“这个不孝子!给朕找!加派人手再去找!找回来什么都别问,先打他个半死再来回话!” 于是宫中侍卫再一次像搬家的蚂蚁一样乌乌泱泱地出动了,并成功地在一个时辰之后把四皇子和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太监带了回来。 只是,这顿板子好像不太敢打。 众太监看着沈御离一肩膀的血和白中泛青的脸色,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把人完整地送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第一句话就是:“打了没有?” 太监们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谎,一时不免支吾起来。 还是沈御离自己平平静静地答了一句:“打过了。” 众太监齐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是四殿下您自己欺君,跟我们可没有关系。 幸好皇帝并未生疑,只顾生气了,瞪着沈御离像瞪着杀父仇人似的:“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沈御离回头看了一眼,垂首道:“他魇住了。” 他?谁? 皇帝愣了一下。侍卫们忙把绕林也抬过来,丢到沈御离的脚边。 原来是那个小太监啊,皇帝明白了。 却也更生气了,砰地一拍桌子,震天响:“你就为一个该死的奴才,连你母妃的丧礼都耽误了?朕看你就是不义不孝、没心没肝!你给老子到灵前磕头去!磕一百个!还有,那个奴才,打死!喂狗!” 沈御离又低头看了绕林一眼,没有求饶更没有讲情,按住肩膀老老实实俯首应了一声“是”。 右手却握着一根细长的铁条,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对准绕林的心脏狠狠刺下。 ------------ 20.已经打死了 可惜还是太迟了。 旁边侍卫冲过来要抬人,沈御离本能地避让了一下,铁条没能及时刺下去,昏迷中的绕林已发出了含混的声音:“杀、杀姓沈的……” 离得最近的侍卫脚一软险些跌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大声向皇帝禀道:“陛下,这奴才说要杀姓沈的!” 皇帝哈地叫了一声:“要杀姓沈的?行,有志气!拖出去,凌迟处死!再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起杀了!还有——” 他看向沈御离。 “父皇!”沈御离重新俯伏下去,急得脸色愈发惨白:“父皇,这是个误会,请听儿臣一言!” 皇帝两边袖子一甩,坐得端正了些,脸上神情已转为冷厉。 沈御离藏起了袖中铁条,双臂贴地俯伏,急急道:“这狗奴才的确该死,儿臣不敢替他脱罪,但方才那句话实在不是侍卫所传的意思——这奴才说的是‘杀,姓沈的’,不是‘杀姓沈的’!” 有区别吗?皇帝依旧审视着他,看贼似的。 沈御离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目光诚挚:“这狗奴才一向没大没小,私下里常称儿臣为‘姓沈的’。昨天夜里我和他两个人在荒园遇见刺客,这奴才拼死冲杀以致脱力昏死过去,因此梦魇中还不忘呼唤儿臣杀刺客逃命。适才那句‘杀啊,姓沈的’就是这么回事,实在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意思!” 皇帝向前探了探身子,两手揪住胡子,眯起眼睛看他。 沈御离再次倾身俯伏,道:“请父皇明鉴:儿臣也是‘姓沈的’,这奴才若真对姓沈的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儿臣又怎会容他活到今日!” 皇帝哼地冷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要袒护他了?” “不,”沈御离立刻否认,“今日确实是这奴才惹事,致使儿臣耽误了来给楚娘娘磕头。儿臣认为父皇处置得十分公允得当,并没有可以求情之处!” 说这话时,他又仰头看着皇帝,表情依旧是万分真诚。 皇帝很喜欢那句“公允得当”,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滚去磕头抬棺吧!” 沈御离低头应是,果然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说,起身就走。 这时那几个没来得及晕过去的皇子却紧张起来,有人抢着问:“你刚才说刺客——刺客在哪儿?死了没有?” 沈御离记不清这是哪个兄弟,便只客客气气地道:“刺客是在西北荒园那一带潜行的,身手很是了得。我和绕林并没能杀了他,反而被他打伤,实在惭愧。” 说话间,他顺便向人群中的五皇子沈钦看了一眼。 沈钦立刻跳了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四哥,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刺客还好好的?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全体都很危险?” 沈御离低头答声“是”,然后自顾自地转身走到楚贵妃的灵前去跪下磕头,不再理会众人了。 沈钦急了,扑到皇帝跟前就开始哭:“父皇,父皇救救儿子啊!四哥和他的小太监都很能打的,连他们都被伤成这样,那刺客该有多吓人啊……父皇,您要想想办法啊!” “哭什么哭,没出息!”皇帝黑脸,“有老子在,你怕什么?!” 沈钦忙抬起头来,拼命擦泪:“对对对,父皇英武盖世,有父皇在,儿子什么都不怕……父皇,这么说四哥和那个小太监也不是故意迟到的,儿子斗胆求父皇开恩……” “你是说朕处置错了?”皇帝语气一沉。 沈钦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儿子知道父皇处事公允,四哥的确该罚、那奴才也的确该死!但儿子还是想求父皇开开恩,毕竟四哥已经受了伤,那奴才更被刺客打得只剩半条命了!” 大皇子沈得嗣冷笑道:“连个刺客都对付不了,这种废物留下来做什么?” 沈钦猛转过身去,反唇相讥:“至少四哥和那奴才都敢跟刺客拼命!要是换了大哥你,只怕早吓得尿裤子了!你要是有父皇万分之一的本事,我们这些兄弟还有谁敢不服你!” 沈得嗣气得七窍生烟。 皇帝忽然哈哈一笑:“老五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沈钦忙堆起笑脸:“儿子说的原本就是实话!父皇风采一日胜过一日,儿子自然也就一日比一日说得好听了!” 这边说笑热闹,那边沈御离已经在灵前磕了几十个头。绕林更是早已被人拖出门去,不知送往何处了。 皇帝揪着胡子想了一想,威风凛凛地摆了摆手:“罢了,钦儿说得对!老四和那个奴才敢跟刺客拼命,也算是有朕当年十分之一的胆子了。朕今儿高兴,免罚了!” 沈御离只管磕头,对这边的嘈杂充耳不闻。太监过来传令叫他停下,他愣了一愣才露出喜色,忙又奔回皇帝面前磕头谢恩。 这时另一个小太监却急冲冲从外面跑回来,道:“陛下,不好了!那个奴才……那个奴才已经打死了!” ------------ 21.再补一刀就是了 “死了?怎么那么不经打?”皇帝吹了吹胡子,脸色很不好看。 沈御离跪伏在地上僵了很久,终于抬头,又拱手行礼:“儿臣,替绕林谢父皇隆恩!” “嗯?”皇帝愣了一下。 沈御离脸上微微现出几分红润,笑容一点点绽放开来,高声道:“绕林只是个没人要的下等奴才,能死于父皇的圣谕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儿臣斗胆,求父皇开恩准那奴才为楚娘娘陪葬,使他到阴间能有个栖身之处,免得变成孤魂野鬼受人欺侮!”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真诚的缘故,连皇帝都觉得深受感动了,禁不住拈须露出了几分笑意,问:“你的奴才给贵妃陪葬,你不怕忌讳?” “不怕!”沈御离真诚地道,“楚娘娘是父皇爱重的人,儿臣向楚娘娘尽孝心也就是向父皇尽孝心。世上哪有做儿子的孝敬父亲还要忌讳的?” “哈哈,好!”皇帝十分满意,看这个叫花子似的儿子越看越顺眼,终于拈须笑了:“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父皇不会白用你的奴才。等丧事完了,这凤仪宫的人随便你挑!” 沈御离受宠若惊,忙又欢天喜地地行礼谢恩。 偏在这时候,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小皇子忽然高声叫了起来:“在动!父皇,那个谁……什么林,还没死,他还会动!” 沈御离呼地直起了腰,猛然回头。 却对上了众皇子公主们一片鄙夷嘲讽的目光。 身后皇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怒冲冲的:“怎么,又没死?” 旁边太监也吓得脸色发白,忙跑出门去细看究竟。 沈御离扶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脸上神情那是可以看见的尴尬。 沈得嗣看着十分解气,忍不住嘲讽出声:“哟,人没死啊?那真真是可惜了,四弟,你这个‘尽孝心’的机会怕是要飞了啊!不如做哥哥的给你出个主意?” 沈御离转头看着他。 沈得嗣见状就笑了,洋洋得意:“这人死不死,还不就是一口气的事儿嘛!何况那种下等奴才也不配太医来诊病开药,你带回去迟早还是要咽气,不如这会儿再补一刀杀了他,你这尽孝的机会不是就回来了?” “大哥,”沈御离忽然也露出了笑容,“您这个主意不错。” 话音落,众人鄙夷之色更甚,有几位皇子甚至已经嗤笑出声。 沈御离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我很愿意接受大哥的建议,那狗奴才想必也会深以为荣。只是此事仍有几分不妥,还要请大哥再帮我思虑周全一些。” “今儿哥哥没有不帮你的,”沈得嗣嘲讽地笑了一声,“你尽管说!” 沈御离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一脸认真:“我虽然久居荒园,却也时常听见宫人议论说贵妃娘娘心地仁善,对待下人都是极好的。因此我如今有些担心:若单单为了陪葬而杀伤人命,贵妃娘娘会不会于心不安?若是为了我尽孝心而害得楚娘娘魂魄不宁,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也违背了父皇悼念亡人的本意了。” 沈得嗣硬着头皮听他说完,皱了半天眉。 他身为家中长子,自幼顺风顺水的,还真没有机会接触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想来想去,他终于烦躁地挥了挥手:“那我怎么知道?你怕楚贵妃魂魄不安,那就不陪葬了呗?不就是丢失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吗,你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是,多谢大哥教导。”沈御离拱手,转身,又向皇帝行礼:“父皇,适才大哥所言也有道理,儿子虽然迫不及待要尽孝心,却也不能因此为难楚娘娘。绕林陪葬之事,恐怕只能就此作罢了。”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沈得嗣,眉头拧得很紧。 沈御离俯伏下去,又道:“请父皇准儿臣把绕林带回去。他若在今夜之前咽了气,那是他的福分,儿臣即刻把他送来陪楚娘娘走;他若没有这个福分,儿臣便在楚娘娘灵前磕足一百个头,再跟着三哥一起抬棺出宫为楚娘娘守灵七日,算作赔罪。” ------------ 22.亲手打死你 一个下等奴才受了伤,自然是没有人肯管的。 尤其还是一个刚刚挨了板子,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咽了气、却又莫名其妙自己苏醒过来的奴才。 真是既晦气又邪门。 侍卫和太监们早已退得远远的了。沈御离拜别皇帝之后便走出来,想也没想弯腰抱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径直出门。 身后,沈得嗣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耳朵:“你们猜,那个奴才会被掐死还是捂死?” 后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接话,沈御离没细听。 他只管打起全副精神留心着脚下,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缓慢。 直到拐出巷口、离开凤仪宫众人的视线之后,他才忽然垮下了肩膀,脚下微一踉跄,然后立刻又直起腰,加快脚步向荒园方向狂奔而去。 “慢点、慢点……”怀里的小太监发出了细弱的哭音。 沈御离直穿过两条巷子才愣了一下,猛停了下来:“你、你在说话?!” 这一跑一停差点把人甩出去。绕林尽全力抓住他的衣襟,气息奄奄:“你是要晃死我啊?” 沈御离站在原地呆滞许久,终于又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迈开了步,口中冷冷说道:“你也不用我晃,自己就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绕林瘪了瘪嘴,嘤嘤地道:“是啊,被那个女鬼弄死一次,又被板子打死一次,两次都是你救了我……这可怎么办,这么大的救命之恩,就算要以身相许,我也没有办法许你两次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御离气得差点要扔了她,“你又不是小姑娘,许个屁!” 绕林咧咧嘴,嘿嘿笑了:“如果我是小姑娘,你就盼我以身相许了?真没想到呀,你这个人平日里总板着脸跟阎王似的,暗地里居然还有这样鬼鬼祟祟的心思……” 沈御离猛然停步站定,两只手同时一松。 绕林未说完的话立刻变调成了一声尖叫,整张脸都吓得变了形,浑身皮肉绷紧,等着重重地摔一下子。 却并没有当真摔到地上。沈御离立刻弯腰接住了她,依旧如前抱在怀里,迈着大步端端正正向前走。 绕林定了定神,仍旧笑嘻嘻:“喂,如果我是个小姑娘……” “闭嘴,”沈御离怒喝,“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个女的,丑成这样也没人稀罕你以身相许!” “什么?!”绕林大惊,急得四腿乱蹬:“我丑?我哪里丑了?明明它们都说我很好看!” “丑。”沈御离抬头避开她的目光,一锤定音。 绕林顿时老实了,两只手交错搓着自己的脸,眼里水汪汪。 沈御离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急急赶回荒园,慌手慌脚扔火炭似的把小太监丢到了草苫子上。 绕林直到这时才看见他肩上和额头都有伤,顿时又觉得有些心虚,忙问:“你刚刚说我丑,是不是因为……因为觉得我连累了你,所以故意气我的?” 沈御离唰地扯下褂子往墙角一扔,板着脸道:“不是。我是真心觉得你丑。” 绕林深受打击,双手捂脸往墙角一缩,不说话了。 沈御离也不说话,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也在草苫子上坐了下来。 绕林察觉到了,忙放开一条指缝露出眼睛向外窥探,紧张兮兮:“你,在看什么?” “看怪物。”沈御离答道。 绕林急了,立刻就要坐起来跟他吵架,起到一半又疼得躺了回去,捂着屁股直哎哟。 沈御离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你还没有向我解释:为什么会跑到那片林子里去?为什么会忽然发狂?‘杀姓沈的’又是怎么回事?先前太监说你已经断了气,你怎么又诈尸了?” 绕林被他问得心慌不已,舌头直打结:“这、这么多问题……” “一个一个回答!”沈御离心硬如铁,并不肯被她这副可怜样打动。 绕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怯怯地问:“你肩上的伤,是我打的?” 沈御离不答话。 绕林愈发心虚,支吾好半天才颤声道:“是那个女鬼……” 后面的事她自己也记不清,干脆决定不说,直接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才没有诈尸呢!这事也不能怪我啊,是那个传话的奴才蠢!我只闭了一口气,他就以为我死了!” 沈御离仍然看着她,摆明了一个字都不信。 绕林干脆地举起手来,要赌咒发誓。 沈御离怕她啰里啰嗦说个没完,只得假装信了,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趴下,然后不由分说伸出手去解她腰里的汗巾子。 绕林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干什么?帮你脱裤子啊!”沈御离看着她像看个傻子,“你不会希望裤子被血粘到身上、跟你的屁股长在一起吧?”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之后又猛窜了起来,双手护住腰:“长到屁股上也不要你管!你走开!哪有人动不动就脱别人裤子的!” 沈御离皱眉看了她一阵,直起腰来,嗤笑:“我又不是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不就是切了一刀、少了点东西吗?行吧,你愿意捂着就捂着,反正你也不一定能活到伤口长新肉!” 绕林气得冒火,又不敢乱说话,只好继续贴在墙角作贞烈状。 沈御离倒是当真放过了她,转身背对着她坐下,冷声:“你最好慢点死,不然我真把你送给楚贵妃陪葬去。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性子,到了阴间有你好受的!” 绕林慢慢地放松下来,试探着伸爪碰了碰他的肩:“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啊?那时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事,你不会跑吗?” “我跑什么?”沈御离冷笑,“你这个狗奴才敢以下犯上,我当主子的要是跑了,以后还能有脸见人?我当然要亲手打死你!” 绕林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揉着他肩上伤得不太重的地方,抿嘴笑了。 亲手打死她吗? 可是他没打啊,一下都没打! ------------ 23.玉郎 晚间,楚贵妃棺椁出宫的时辰就要到了,绕林依旧没有死。 凤仪宫来的两个小太监很失望,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站得远远的说了几句体面话,漫不经心地带着沈御离走了。 绕林事先被沈御离嘱咐了不许说话不许起身,就躺在草苫子上眼睁睁看着。 等人走远了,她立刻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向屋檐叫道:“快去找那只猫,让它想办法给沈御离送点药过去!他肩上的伤那么重,怎么能抬棺!” 檐下四五只麻雀一齐飞了起来,在窗外吱吱喳喳乱叫。 绕林气得跺脚:“平日里胸脯拍得山响,这会儿真用得着你们了,一个个就只会推三阻四!那只猫只是脾性可恶了些,又不会真的吃你……” “说谁脾性可恶呢?”外面墙头上传来一声冷语,轻轻柔柔低回婉转,却阴冷得让人寒毛倒竖。 绕林吓得一僵,随后一点点挤出满脸笑容,高声接话:“薛玉郎,你今晚怎么得空逛到这儿来了?是后巷的耗子吃腻了还是御膳房的熏鱼没偷到?你若实在想寻些新鲜的,我跟你说,御膳房第三进屋子里有只银柜子,里面藏了好些白虾糜……” 话未说完,历经沧桑的窗纸忽地发出哗啦一声响,彻底化蝶化鸟四散飞去了。 一只白猫从窗棂中灵活地钻了进来,落地时倏地变成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长眉细眼尖下巴,秀气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面对这帧美景,素来爱看美人的绕林却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闪身退出两丈开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站在那儿就行了,不要过来!” 薛玉郎哪里肯听她的话,眼一眯手一甩,眨眼就追到近前揪住了她的衣襟:“背后骂本座的时候起劲得很,怎么这会儿又怕了?” “薛……薛大人,”绕林很没出息地认怂,“我哪里敢骂您呀!我也就是背地里嘴上厉害些,为的是在小孩子们跟前骗点儿面子,就像……就像人间那些蠢汉在孩子跟前吹牛说能打跑老虎一样,自己都不信的!您不知道,我这心里呀,对您可是一千个一万个尊敬……” “呸!”薛玉郎放开手,不客气地啐了她一口:“少在本座面前装乖!你们麻雀一个个都是长舌妇,嘴巴比脑仁子大一百倍,我会不知道?” 绕林忙举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后脑勺,惨白着脸色:“就这么点点脑仁子,真不够您一口嘬的,您就别惦记了呗……” “嘁!”薛玉郎鄙夷地斜了她一眼,“当你那脑仁子是什么好东西呢?本座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去吃那个?” 绕林闻言松口气放下了手,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的脑仁子,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薛玉郎骄傲地仰了仰脖子,环视殿中,鄙夷道:“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啊?连个毯子也没有,真是穷酸死了!这么些日子了,你就没攒下一点东西可以孝敬本座的?” 绕林委屈巴巴缩在墙角,看了看房梁上蒙尘的纱幔:“你要那个?” “呸!”薛玉郎又啐她,“脏死了!那么破的东西,拿来擦脚都不配!算了,本座也不稀罕拿叫花子的东西,你退下吧!” 绕林被他气得即刻要炸毛,薛玉郎却已得意洋洋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要出门了。 “喂,你等等!”绕林忽然醒过神来,硬着头皮追上去:“那个……伤药,你有吧?” 薛玉郎停步转身,斜睨着她:“干什么?你还真当自己是麻雀了?你只是一颗还没长毛的麻雀蛋,只要蛋黄子没散就死不了!再说你要伤药抹哪儿?抹蛋壳上吗?” 绕林最恨别人说她是个蛋,顿时又气得差点死过去。 可是眼看着薛玉郎要走,她又只能飞窜过去挡住窗口,大着胆子嗤笑:“说什么有用没用,我看就是你没用!你根本没有本事变出伤药,所以才不肯给我的!” 一番话说完她也没敢看薛玉郎的脸,自己怯怯地把脖子一缩,眼盯着门口作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薛玉郎果然恼了,袖子一甩重新变作白猫,望她面门就扑。 绕林吓得发出一声尖叫,瞬间抱头窜向门口,嘴巴却还是不肯停:“我跟你说,本麻雀也是有尊严的,你恐吓我威胁我吃了我,我都是不会服你的!你要想让人服气就露几分真本事来啊,连伤药都不会变还算什么妖王!我看你就是个臭屁王吹牛王叽里咕噜玩线团王!” 薛玉郎硬是被她这副怂样给气笑了。 绕林听见笑声松了口气,巴在门框上向内探头,小心翼翼哀求:“薛玉郎,薛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点药嘛!上次我不是还送了你一只荷叶鸡……” “谁稀罕你的荷叶鸡!”白猫尾巴一甩跃上窗台,墙角的破瓦罐旁边就多了一只挺好看的小瓷瓶。 绕林大喜过望,忙闪身进门扑过去捧在手里,贴在脸上蹭啊蹭:“太棒了太棒了,薛玉郎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会,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薛玉郎用下巴对着她,晃了晃脖子,骂了声:“傻子!” 然后尾巴一甩依旧越窗而出,留下一句:“给你药又怎么样,你有本事掩人耳目给他送过去吗?” ------------ 24.好心当成驴肝肺 办法嘛,绕林还真有。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冲出宫门,直闯到了楚贵妃的棺前。 虽然天上有月亮,大晚上忽然来这么一出也实在够吓人的。送葬队伍立刻骚动起来,披麻戴孝的侍卫们亮出了兵刃,大声呵斥。 小姑娘不怕,扬着尖尖的下巴,一脸高傲:“你们最好不要惹我哦,我母亲生气起来,不是玩的!” 京都地界凤子龙孙高门子弟满街跑,还真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就全都认识。 为首的侍卫立刻收了兵刃,换上温和的语气:“敢问姑娘是哪家千金?到此有何贵干?送葬队伍不能中途停下,请姑娘担待!” “你们不用停下来啊,我找个人说句话就走!”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手一摆,气势十足。 棺椁右前方满脸哀苦的三皇子沈御宇闻声抬起头,眼中忽然有了几分神采。 那小姑娘却径直从他前面跑过去,奔向左边一声不吭闷头抬棺的沈御离,微笑伸手:“喂,这个给你!” 沈御离抬起头,看着她掌心里那只雪白精致的瓷瓶,皱了皱眉,没接。 小姑娘急了,干脆自己打开瓶子倒出一颗药丸,踮脚扑过去就要往他的嘴里塞:“吃嘛吃嘛,好东西呀!治伤的!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又去磕头了是不是?你小心破了相变个丑八怪,将来娶不到媳妇哦!” 沈御离侧头躲开她的手,却被肩上的杠子困住无法退让,只能继续冷脸看着她:“你是哪里来的?本皇子不认识你吧?” “我认识你就行了啊!”小姑娘一点也不觉尴尬,白生生的手指捏着那颗药丸,还在锲而不舍地往他嘴边送:“你就吃一颗试试看嘛!我已经替你尝过了,不苦,是甜的!” 沈御离再次躲开,皱眉低头,置之不理。 小姑娘被队伍赶着连连后退,急得够呛:“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死倔呀?我好容易跑出来给你送药,你当我是为了害你吗?” “谅你也不敢害我,”沈御离冷冷道,“大庭广众之下谋害皇子,你会被乱刀分尸。” 小姑娘脸色一白。 沈御离忽然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当面吃一颗给我看,我就信你。”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气得瞪圆了眼睛,反手把药丸塞进嘴里咕咚咽了下去。 然后伸出舌头来给他看:“我敢吃我敢吃我敢吃!没有毒没有毒没有毒!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怀疑我下毒,我还舍不得把这么好的药给你了呢!咱们就此别过各奔前程,我祝你一路顺……” 她的话未说完,沈御离已劈手夺过药瓶,老实不客气地揣进了怀里。 小姑娘呆了一呆,嗷地跳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没心没肝狼心狗肺……我一定是闲得腚疼才会来关心你!” “你说错了。”沈御离眼睛微微一眯,“既然‘狼心狗肺’,就不可能‘没心没肝’。狼心也是心。” 小姑娘眨眨眼,神情有些茫然。 沈御离随着队伍继续前行,将要撞到她的时候才皱了皱眉,低斥一声:“让开,踩到你可没人赔!” 小姑娘醒过神来慌忙蹦跳着后退,又听见沈御离说道:“药我已收下,你可以走了。” “喂!”小姑娘气得直蹦,“我凭什么要走,你还没有向我道谢!” 沈御离神情冷冷:“本皇子从不向别有用心之人道谢。” 小姑娘听见这话又气得够呛,尖叫着扑了上去:“你才别有用心!不对,你这个人就没有心!把药还给我!不然我就挠花你的脸抓瞎你的眼……” 沈御离终于被她逼着停顿了半步,抬棺的队伍立时跟着乱了。 旁边侍卫见势不对忙上前喝止,重新亮出兵刃,现出了天家威严:“姑娘,丧仪大事不容有失,您若再这般厮闹下去,卑职只好护送您去见陛下了!” 小姑娘先已憋了一肚子委屈,此时又听见这话,顿时当场气炸:“强盗!你们都是强盗……” “姑娘,”沈御宇脸色一变慌忙喝止,“慎言!” 小姑娘对他全无半点儿好感,闻言立刻就吼了回去:“明明是你们一家子欺负人,我为什么要慎言!” 沈御宇皱了皱眉,又看向沈御离:“四弟,此事的确是你太不近人情……” 话未说完就被沈御离冷笑着打断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人情’,只知这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 小姑娘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忽然一跃扑过去挂在他脖子上,望他脸颊狠狠地嘬了一口。 声音十分响亮。 沈御离被沉重的杠子压着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呆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姑娘早已退到了一丈开外,正叉着腰瞪着眼,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沈御离的脸色顿时黑了。 旁边沈御宇的脸色同样难看。只是他前日才刚刚没了母亲,即便此刻忽然哭出声来,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场气氛僵住一瞬,然后那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用最大的声音说了个“呸”,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 沈御离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视线却死死地盯着那小姑娘离开的方向,许久许久都没有收回来。 不远处的宫墙上,一只白猫正从屋脊上一跃而下,一黄一蓝两只眼睛微微地眯着,若有所思。 ------------ 25.一走了之 “呸呸呸,真倒霉真倒霉!”宫中荒园墙下,粉色襦裙的小姑娘一路飞奔,撒下吱吱喳喳一串抱怨:“狼心狗肺没心没肺的臭男人!我真是疯了才会去给他送药……他身强体壮力大如牛,扛着棺材哼唷哼唷一身本事,根本死不了的嘛!” 这小姑娘当然就是原先的小太监绕林。她呼哧呼哧一路奔回住处,弄了捧水往脸上一泼,用力地搓了两把。 非但没有觉得凉爽,两边脸颊反而愈发滚烫了起来。 心里那是一百万个懊恼。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气极了发疯了忽然嘬到沈御离的脸上去了呢?莫非是因为麻雀的本能,气极了就该下嘴啄? 可问题是,她也没长那么尖那么硬的喙啊! 她的嘴是软的,往沈御离脸上嘬那么一下子,肯定半点儿也不疼!说不定沈御离只被她嘬得莫名其妙,完全猜不到她在生气! 那她这场气岂不是白生了?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太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吃了亏。 尤其身上挨打的伤还在隐隐作疼,七分委屈再加上三分矫情,她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完全过不下去了。 可是这会儿送葬的队伍已经出宫很久了,她就是再懊恼,也没法子追上去找沈御离继续理论。 “还要七天才回来呢,”她掰着手指头抱怨,“那么没心没肝的一个人,七天以后恐怕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我何必还在这里等着伺候他……我又不是真的太监!” 小姑娘呼地站起身,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拎着裙子走了几步,之后一甩裙角潇洒地转了个圈,笑了起来。 她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这片宫城一直就是她的家,她会无处可去吗? “绕林”这个身份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她以后不再变成那个样子,甚至可以不再变成小太监……又有何难! 小姑娘很快下定了决心,裙角一提大步跨出门槛,准备一走了之。 一出门却看见七八道长短不齐的身影正越过那道断墙,像一群耗子似的咕隆咕隆冲了进来。 这架势,不用说也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她此刻的样子本身就是个大麻烦。深更半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出现在荒园,说不通。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小姑娘未及多想,瞬间已变回了小太监绕林的模样。 然后她立刻就后悔了。 变什么小太监啊!刚才那些人多半还没看清这里有人呢,她直接变原形往砖缝里一躲不就行了? 这会儿后悔却也迟了。 对方跑得飞快,瞬间已奔到近前呈扇形散开,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口。 为首之人手一挥,拉开了架势:“小子,你主子不在宫里,如今你不折不扣是个真正的‘丧家之犬’了吧?要怎么死,你想好了没有?” 原来这几个人正是那些皇子的跟班,先前在书房门外被绕林骂得挺惨的就是他们。 还真是来找麻烦的。而且看这架势,恐怕不是为了来打架,而是打定了主意来要人命的。 绕林不动声色地在门口挪动了几步,偷偷看过眼前的阵型,却发现冲出去的希望实在小得可怜。 她不肯拿命跟人硬拼,忙闪身躲回门内。嘴上却也不愿吃亏,关门瞬间就亮开嗓子骂了回去:“哎哟哟哎哟哟,不愧是各位殿下宫里看门的狗子,学得这个伶牙俐齿哟!你们想打架倒是来哟,叽里呱啦只说话不动手,那是大雨过后池塘边上的癞蛤蟆哟……” 众太监顿时气得炸了锅,一霎时荒园中叫嚷声、叫骂声呜哩哇啦响成一片,仿佛几千只野鸭子同时降落在了这里。 绕林这才知道对方并不木讷老实,只是平日里畏于宫规不敢放肆罢了。这会儿大家敞开了骂,她一张嘴还真占不到什么上风。 怎么办?要不要把荒园里所有的麻雀都叫来助阵? 没等她想好,门外的叫骂声却很快停了下来。那为首之人神色凶厉,狠狠地一挥手:“别跟他废话,上!” 绕林从门缝里看见这一幕,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怎么说打就打啊?不再骂一会儿了? 一个念头才转过,那扇破旧的木门已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被人踹得四分五裂地飞进来了。 绕林躲避不及,被飞溅的木片砸了一身,吓得她顿时魂飞魄散,只知蹦跳着尖声大叫,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了。 以一敌八,她真的不行啊喂! ------------ 26.天敌太多怎么破 到了这个地步,却也由不得她说不行。 对方七八个人呼啦一下子都闯了进来。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团团黑影上面生着凶芒毕露的眼睛,活像一群饿得发了狂的野狗。 绕林喉咙里还有一万句话要骂,两条腿却拒绝配合,没有向大脑请示就已经自作主张开始逃跑。 向门口跑当然是不行的了,那七八个人都在门口方向拦着呢,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只能往后逃。绕过那扇蒙尘的屏风、撞开十几道蜘蛛网之后就是后门,门锁年深日久都已锈蚀,只要用尽全力狠狠地踹上一脚,就可以…… 如此这般一路盘算着,后门已在眼前。绕林不及多想,抬脚便踹。 下一瞬,她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头皮好像整个儿被人揪了起来,疼得她眼前霎时黑成一片。 已经踹出去的那只脚收力不及,身子踉跄一下失去了平衡。绕林连滚带爬向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了平生最为凄厉的一声尖叫。 有蛇啊啊啊啊啊—— 绕林踉跄着、抽搐着回转身来,闭着眼闷着头不顾一切地朝前门冲了过去,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竟硬是没能拦住她。 不过,冲出去也未必就是好事。 可怜的小太监冲到院子里才发现,后门的蛇根本不是偶然出现的。此刻整个院子里密密麻麻都是那玩意儿,少说也有上百条! 绕林眼前一黑两脚一软,咕咚撞到了柱子上。 身后响起了呜呜的竹哨声,然后院子里所有的蛇齐刷刷抬起了头,嘶嘶地吐着细长的信子,晃动身躯向这边爬了过来。 绕林挣扎着扶着柱子站起身,回头看向竹哨响处。 吹哨的是八个太监其中之一。毫无疑问,这些蛇都是他带过来的。 这分明是顾忌她跑得快,特地带了这些没毛的畜生来,铁了心要把她堵死在这儿! 绕林认识到了这个现实,深感绝望。 但她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在她站稳之前,那些蛇已经被人驱使着,爬上台阶来了。 灰白破损的石阶上瞬间多了好些弯弯曲曲移动的花纹,看在绕林的眼中,如巨浪凌空斩下,如泰山当头倾倒,如天地将崩、末日来临。 绕林完全是凭着本能跑起来的,落脚时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极软极滑的地方,仿佛正是那些东西在她的脚下蜿蜒、跃动。 要了命了要了命了!绕林心中疯狂嘶喊,喉咙里却是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完全哑了。 天知道,她平生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猫,另一个就是这种弯弯曲曲的丑八怪。 这东西,它是真的会吃麻雀的啊啊啊啊—— 这次,死定了! 偏偏身后还有太监的声音,伴着呼呼的风声送了过来:“快点快点!兔崽子好像怕这些东西!三皇子不会让那只癞皮狗活着回来的,咱们杀了这个小畜生,一干二净,不会有人知道!” 绕林脑子里艰难地品味着这番话,腿更软了。 三皇子不会让谁活着回来?沈御离他…… 越想越觉得心里发烧眼前发黑,脚下踉跄着几乎迈不动步。 偏在这时身后唰地一声响,听上去竟仿佛是有蛇飞过来了。绕林顿时心中一慌,咕咚一声向前扑倒了下去。 若换了平时,她就是在地上打滚也比寻常人跑得快。但现在她只差没有原地昏死过去了,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 死定了死定了! 绕林在心中这般哀鸣着,然后眼角就瞥见一团刺目的红影飘了过去。 紧接着是一道已经很耳熟的声音,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宝儿!宝儿,你怎么又在跑?有人追你吗?别怕,娘亲来救你了——” 听见这声音,可谓是绝望之外又添一重绝望,绕林差一点就没支撑住。 好歹还留着一口气,连滚带爬又向前挣扎了有两三丈远,眼前却忽然没了路。 只有一道栏杆,围着一口井。 旱地的蛇是怕水的,寻常的女鬼仿佛也不常下水。千钧一发之际,绕林心里只闪过了这么个念头。 这会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将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前一扑,一头扎进了井里。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女鬼凄厉的一声嘶叫。 片刻之后众太监们驱着蛇追到此处,并没有看见女鬼的影子,四下搜寻一番也没找见绕林,只看见井中水面如镜,连一丝波纹也没有。 ------------ 27.麻雀太难了 日升日落,一天时间眨眼便过。 第二个晚上的荒园仍然重复着昨夜的寂寞。唧唧虫声之中,那口无人问津的水井里却悄悄地起了一些动静。 一点色泽温润的柔光从井底缓缓浮起,升至水面,然后摇摇晃晃靠在了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井口有微风轻拂,远处隐隐还有宿鸟的呢喃,这些都是安全的讯号。 又一缕风吹过的时候,水面的那点柔光忽然向上跃起。下一瞬,井口的围栏上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小太监顺势往井栏上一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哀叹:“我的娘呀,咱麻雀活在世上也太难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一道红影伴着阴风笼罩了井栏,凄厉的呼声直扎耳鼓:“宝儿,我的宝儿!!” 绕林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拖着两条摔麻了的腿就开始跑。 可能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吧:每当你觉得日子已经难到极点的时候,它就会峰回路转,让你亲眼看见“极点”上面还有八百八十八道坎,一道更比一道难。 绕林在心中疯狂地咒骂着那该死的老天,眼角却瞥见黑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堆在头顶上,眼看着又要下雨了。 没法活了喂! 这一刻,可怜的小麻雀忽然开始怀念前几天跟某人一起住的日子。 别的不说,至少那几天她是真的没有遇见鬼。对她这种诡异的招鬼体质来说,那短短几天的清净时光,简直舒服得像在做梦一样。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撞鬼”这件事也会反弹啊!她不过是借了沈御离的福荫清静几天而已,到底为什么会被这个吓人的厉鬼给缠上的啊喂…… 绕林边跑边哭,一肚子的脏话也骂不出来了,一张嘴除了喊救命,还有就是只想哭爹喊娘。 可惜她娘早就死了,喊也没用。 想当她娘的倒是还有一个—— 天上一道惊雷滚过,绕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就听见那个凄厉的女声带了哭腔:“宝儿,你别跑,让娘亲看看你啊!” 近在咫尺。 这个大美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儿:不管绕林跑得多快,一回头永远都能看见这道红影就在身后半步之内,跟得那叫一个紧。 “我说大姐,你是在逗我玩的吧?”绕林终于撑不住,咕咚一声扑倒在地上,大哭:“要杀要剐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啊!我已经在井底下蹲了一天一夜了,不能再蹲了!再蹲我就泡肿了!您自己死得那么漂亮,不能让我死成个猪头怪吧?” 大美人在她身边蹲下来,秀眉微蹙,满脸不解。 绕林等了一阵子也没见对方把她怎么样,不禁哭得更厉害了:“我停下来让你杀,你又不肯杀……到底想怎么样嘛!沈御离又不在,我躲也没处躲去,不如你直接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炖汤好了……” “太对了!”大美人发出一声欢呼,宽大的衣袖倏地覆到了绕林的手上。 虽是虚影,却带着森森的阴寒,瞬间激得绕林打了个哆嗦,险些就要当场吓昏过去。 天啊地啊,那句“太对了”是什么意思啊?总不能是真要拧她的脑袋炖汤吧? 绕林吓得哭都不会了,哆哆嗦嗦抬起头,嘴角直抽抽:“大、大姐,我……我没有脑袋,我只是个蛋!我这么多年没出壳,蛋清蛋黄早就臭了,不好吃真的……” “宝儿,”大美人打断了她的话,满脸欢喜:“我想过了,你的主意不错!你同我一起去找那姓沈的狗贼,我去引开他身边的高人,你就可以趁机拧下他的脑袋!” 哦,原来是拧皇帝的脑袋,不是拧她的啊。 绕林放心了,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大美人见状大喜,倏地飘了起来:“那就走吧!” 居然干脆利落,半点儿也没纠缠。 绕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就缩缩脖子抬起头,预备顺势开溜。 ——却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两条腿竟完全不听她自己使唤,像中了邪似的自作主张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就跟在了大美人的后面,走得那叫一个乖。 “喂,我不……不去啊!”绕林吓得快疯了。 大美人在前面悠悠地飘着,冰凉凉的声音不急不慌随风荡了回来:“宝儿,你已经答应娘亲了,不能食言哦!” ------------ 28.奴才是来救驾的 绕林不知道这个“不能食言”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大美人的道行深不可测。 她这一路上想尽了各种办法:哭闹,耍赖,抱树,故意摔倒,甚至还偷偷试过变出原形……一概都没有什么用。 那女鬼的手里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她、拽着她,迫得她一路跟着穿过巷子、绕过花园,糊里糊涂闯进了陌生的宫殿。 好容易避开侍卫躲到了正殿门外的芭蕉丛下,大美人终于停下来,指指窗口压低了声音:“沈贼在那间屋子里。他身边日常跟着的除了八名暗卫,还有一个通道法的,专为对付咱们这样的阴灵……” 绕林胸中愤懑未平,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骂:“谁跟你一样!只有你自己是阴灵,阴险,阴狠,阴毒……我是光明正大的一只麻雀,才不跟你这种鬼物同流合污!” 大美人完全无视了她的愤怒,自顾自地又继续说道:“……一会儿我从屋顶上过一趟,暗卫和那个道人必定会现身来追我。你就趁这个机会溜进殿去,拧下那个狗贼的脖子——听见了没有?!” 绕林慌忙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廊对面的窄门,作出随时要逃跑的姿态。 大美人见状便生了气,长眉一竖眼角一沉,指尖一道寒光便直奔绕林眉心而来。 绕林早有防备,慌忙向后一仰,就地打了个滚险险躲过这一击,气得胸中怒火上窜,张嘴便要骂人。 不想那大美人却忽然把脸一垮,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咱们一大家人都是那狗贼逼死的,他夺了咱们的天下、占了咱们的宫城……你却连报仇都不肯……” 绕林识趣地闭了嘴,双手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这大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偶尔还有点人样,这么一哭起来,哀戚戚阴森森,怎么就那么瘆人呢! 过了老半天,大美人哭够了,唰地又飘起来,二话不说直奔屋顶而去。 绕林发现那道无形的牵引力似乎消失了,心中一喜忙要趁机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仍旧不听使唤,这一次却是自作主张要往那宫殿里面走。 “喂,停下停下,会死的啊!”绕林拼命地拧着自己的腿,在心中疯狂大叫。 腿却不听她的警告。绕林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这双腿已经被那个大美人给收买了。 这叫什么事啊喂! 小太监咬着牙拧着腿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口,而此时整座宫苑里已经闹成一片。侍卫们嚷嚷着“抓刺客”,太监们狂喊着“护驾”,本领高强的暗卫们和那个闻讯而动的道士已经无声无息地追着那道红影去了。 绕林死命抓住栏杆不肯再往前走,耳边却又听到那女鬼的声音,无比凄厉:“宝儿,快去,快去!我不是老道的对手,这是唯一的机会……” 声音越来越弱,终是消失了。 一直努力地维持着清醒的绕林却忽然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就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推开殿门。 殿中皇帝和妃子都已被惊醒,正是如临大敌的时候。绕林才推开门,立刻就有三四个太监提着棍棒门闩当头迎了上来。 绕林心中既惊骇又糊涂,两条腿却“坚定不移”地直奔皇帝而去。 太监们吓坏了,手中棍棒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凄厉的喊声震耳欲聋:“来人!护驾!刺客同党闯进来了——” 肩背上的疼痛刺激得绕林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看皇帝惊怒的模样,再听听身后侍卫匆促的脚步声,终于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不及多想脱口便嚷:“奴才救驾来迟,求陛下恕罪!” 门外赶来救驾的侍卫们齐齐一愣。 皇帝亦是一怔,从妃子的胸脯里抬起了头,怒视着她:“你是……来救驾的?” 那个妃子眼尖,跟着叫了起来:“这不是四殿下身边那个……” 绕林左脚踩右脚狠狠地绊了自己一下,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大哭:“陛下!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奴才夜里接到四殿下托梦,说宫里来了刺客,陛下恐有危险……奴才什么都顾不上就跑来了,幸亏陛下您没事,不然奴才该怎么向四殿下交代啊呜呜呜……” 这时救驾的侍卫们终于呼啦啦奔进殿来,把能围住的地方全都围上了。 皇帝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揪揪胡须,一脸震怒:“你说,是老四托梦让你来救驾的?” 绕林哭着磕头,两条腿还在不由自主地往皇帝身边爬:“是、是啊,四殿下说有刺客,还说事情有点邪门,侍卫们恐怕未必对付得了……奴才什么也没想就来了……奴才坏了规矩、冲撞了陛下,求陛下赐罪……” 皇帝冷冷盯着她,许久没有言语。 那妃子倒是个伶俐的,很快也作出威严的模样,尖声斥道:“这话就是胡扯!四殿下非神非妖,身在宫外如何能知道宫中有刺客!他又非鬼非魅,一个大活人如何能够托梦传信!依本宫看,你这个奴才十分可疑!” “不错。”皇帝立刻也跟着道,“十分可疑!拖下去,严审!” ------------ 29.回宫一起审 “不,陛下!”绕林疯狂尖叫,“我没有说谎,确实是四殿下托梦来的!四殿下还说,他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儿,吃了大亏,说不定没办法活着回来了,所以才千辛万苦托梦给我,还吩咐我好好服侍陛下,替他尽孝……” 她哭得哀哀戚戚情真意切,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妃子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微蹙了柳眉:“不对,还是不对!四殿下虽在宫外,那也是奴才们伺候着、侍卫们护持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出事!分明是你这狗奴才在扯谎!” 绕林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打嗝,断断续续地说道:“奴才们伺候着、侍卫们护持着……那是别人,可不是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在宫里挨打挨骂过得连个奴才也不如,到了外面又能有什么好……外面那些奴才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趁着天高皇帝远,不打死他就不错了……我说我要跟着去,他又嫌我身上的伤还没好,说我只会碍事……” 说了这一会子话,她的意识渐渐地又觉得有些昏沉,停顿了许久都没能再说下去,只好又哭。 皇帝拧紧了眉头,冷冷地审视着她,脸色十分不善。 绕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忙又回头细想自己刚才的言行,越想越觉得处处都是破绽,不禁吓得她额头上突突冒汗,整个人伏在地上抖成一团。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么没出息更会让人生疑,但是……性命攸关,她的胆子实在大不起来了喂!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忽有一个细长条儿的太监弯了弯腰,柔声说道:“陛下,这孩子的话是真是假不好说,倒是这行刺之事,他恐怕做不来的。——他前儿才挨了打,刚从鬼门关上回来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皇帝终于也想起了这一茬,脸上怒色稍缓。 绕林立刻也回过神来,忙跟着又哭:“不是在说四殿下吗,怎么又说起刺客了?陛下是真龙天子,有神仙护佑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刺客啊,我又不傻!” 这番话终于有几分从前的味道了。皇帝捋捋胡须,露出了几分笑意。 旁边妃子忙也跟着笑了,指尖戳着绕林的额头道:“你果真不傻!既如此你倒说说看,四殿下在外面会有什么危险?你怎么就敢断定是他托梦,不是你自己梦里犯魔怔了?” 绕林抬头抹了一把泪,红着眼大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托梦,但是……但是他在我梦里哭得很厉害,我心里难受,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娘娘,这回宫里真的有了刺客,所以先前就真的是我家殿下托梦对不对?你说大活人是不会托梦的,所以殿下会不会真出事了啊?可是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他明明说过三殿下会照顾他的,三殿下是他哥哥,人品好脾气也好,怎么会让他出事!” 妃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了,踌躇良久,终于屈膝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妃陵那边一直没有消息送回来,这孩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况且两位殿下素日也不算和睦,万一……” “万一什么?”皇帝瞪了她一眼,“万一老四要杀老三,老三又杀了老四,两个一齐死在外头怎么办?朕告诉你,好得很!他们自己愿意杀来杀去,那就只管杀,老子才不管他们的闲事!” 这是又生气了。 皇帝忽然生气也是常有的事,宫里已经很习惯。妃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悄悄向绕林摇头使个眼色,表示无能为力。 绕林心里已经在偷笑,面上却一把接一把地抹着眼泪,越哭越厉害:“我家殿下不会害人!他那么小心盼着别人喜欢他……我不信他会出事,我不信他会跟三殿下打起来!我要去找他!” 说罢猛跳起来就往外面跑。 三步两步冲到门口,没有再感觉到那股要命的无形拉力,却差一点跟忽然冲进来的侍卫撞了个满怀。 侍卫慌忙侧身避开,皇帝已呼地站了起来:“人抓到了?!” 侍卫低头:“卑职无能。刺客已躲入西北边那片荒园,冲虚真人追过去了。” 道人去追而侍卫撤回,那意思就是确定“刺客”绝非凡人了。 皇帝脸色微变,之后又重重地甩了甩衣袖,坐回原处:“告诉冲虚,老子受够了!这一次不管来的是什么鬼东西,他必须一次给朕清理干净!” 侍卫忙躬身应是,急冲冲退了出去。 看这架势,绕林估摸着那大美人是凶多吉少了,忽然又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忙贴着墙根又往外面蹭。 皇帝却叫住了她,粗声喝问:“你要出去做什么?去跟外头说宫里出了刺客,是个女鬼?” “什么女鬼?!”绕林脸色一白。 皇帝冷哼一声,脸色阴沉:“什么女鬼、什么刺客,你心里恐怕比朕更要清楚!——小昌子,先把这奴才关起来,等老四回宫一起审!” ------------ 30.麻雀就是给猫玩的 “你……你当皇帝怎么可以不讲理!”绕林嗷地一声跳起来,气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一嗓子也成功地把皇帝身边的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一个瞬间,殿中四个太监十多个侍卫已轰地围了上来,把她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绕林看着周围这一圈凶狠的面孔,立刻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起了自己的下场。传说中监狱里的一百零八种刑罚一一设想过,她的两条腿立刻又软了。 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熬得住刑罚、哪里能撑到沈御离回来哟! 再说,等沈御离回来,两下里一对质,皇帝一听根本没有托梦这回事,她这条命还保得住吗?皇帝一准儿要把她拉出去烤了!沈御离那个没良心的铁定不会替她求情! 绕林越想越怕。眼看侍卫们摩拳擦掌已经要动手,她再也顾不得犹豫,咬着牙眯起眼看准一个方向咕咚撞了上去。 被撞的那个塌鼻子太监小昌子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绕林得了这个空,瞬间从人缝里挤出去,一眨眼便跃上了窗台。 皇帝登时大怒,猛拍床沿炸雷似的吼了一声:“你果真要造反?!” 绕林哐啷一声推开了窗子,骑在窗台上尖声叫嚷:“抓人哟抓人哟抓人哟,刺客抓不着,抓个好人下狱出出气咯!透骨钉烙铁鞋皮鞭铁链滚烫的油都要给我试一遍咯!这才是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玫瑰花当成驴肝肺咯!早知道你们这么不讲理,我就该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四皇子的爹又不是我的爹,我操这个心真是闲得腚疼哟……” 太监和侍卫们又惊又怒,谁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脸色,只能各自提着兵刃一窝蜂地扑了过来。 绕林见势不妙,身子一歪咕咚向外栽了出去,落地瞬间立刻弹起来撒丫子狂奔,瘦小的身形眨眼便彻底隐入了夜色。 皇帝站起来紧走几步追到窗边,脸色黑得吓人:“你说,这奴才是受谁指使的?老四?还是别的什么人?” 妃子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四殿下在朝中毫无根基,在、在宫中也不见有什么人缘,实在……实在没道理做这大逆不道之事。这奴才一向无法无天,适才也许只是被吓到才会口不择言……” 皇帝挥挥手示意侍卫加派人手去追,又冷笑:“你说得对。这小畜生真害怕的时候,就是疯疯癫癫的这个熊样!所以,他先前那么哭哭啼啼的,说了一车子的忠孝仁义,对劲吗?你信吗?” 妃子哑口无言。 皇帝猛一甩衣袖,回身在竹席上坐了下来:“去,把前天凤仪宫行刑的人叫来!老子倒要问一问,一个被打烂了屁股差点就要咽气的人,是怎么能没两天就活蹦乱跳的!” 众太监闻言便知事情愈发不妙,忙答应着飞跑出去传话。夜色之中宫城悄悄地骚动起来,惶惶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所有的院落。 绕林对此浑然不知。她一路窜出宫殿,七拐八绕出了宫门,远远地甩开了前来追捕的侍卫,并没有惊动任何岗哨。 一路跑一路在心里拨弄算盘,越想越觉得在这宫里是混不下去了。 那个大美人女鬼的道行实在太深,远不是她这种不懂法术的小妖能对付的。如今大美人虽说凶多吉少,但事情未到最后,谁胜谁负还真是没个定数。 何况这宫中厉害的鬼魅也未必就只有那大美人一个。只要沈御离不在,她就会一直被这些饱含怨气的东西侵扰下去,没完没了。 再加上那个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的皇帝……啧啧啧,皇宫简直太可怕了,根本就不是麻雀住的地方嘛! 相比之下,那个性子别扭又可恶的沈御离就显得安全多了! 绕林一路胡思乱想,脚下跑得飞快。在整座宫城的混乱之中,她熟门熟路沿着僻静的小道狂奔,竟始终没有人发现她。 再有一小段路就是宫门。宫门当然戒备森严,但是绕林不怕。只要天还没亮,这世上就没有她过不去的关卡。 ——除非,遇见了猫。 那道白影出现在墙头的时候,绕林就知道坏了。 果然,白猫自墙头上一跃而下,下一瞬白衣少年薛玉郎的笑脸就怼到了她的眼前,一开口就带着森森的阴气:“小傻子,你又要去哪儿?” “你管得那个宽哟!”绕林后退,跺脚:“大雨冲了蚂蚁的窝了耗子吃了野鸭的粮了兔子啃了窝边草了蛤蟆信佛改吃素了……谁家的事你都管,你也不嫌累得慌!” “别家的事我不管,”薛玉郎揣着手,冷冷地道:“但是,你想出宫去找那个人,我就能管。” 绕林气得在路口跳来跳去,嗓子冒火:“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你欺负了我那么久,怎么还没完了!” 薛玉郎眯起眼睛邪邪一笑,少年的容颜仿若玉兰盛放:“麻雀嘛,生来就是给猫玩的,他一个愚蠢的人类凭什么跟我抢!” ------------ 31.谁给你的自信 沈御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只猫当成了假想敌,他尚有真正的敌人要对付。 京郊妃陵。 破损的窗子里不断地有风灌进来。沈御离一次又一次将跌落的白幡重新挂好、将吹灭的蜡烛重新点起,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旁观的沈御宇倒先烦了。 他快步走过来,夺过沈御离手中的纸钱啪地摔进火盆里,冷笑:“这儿没外人,你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 沈御离回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随手将供桌上的瓜果往旁边一推,转身坐下:“好,不装了。” 沈御宇一滞,随即大怒:“沈四!这是我母亲的灵堂!你坐的是供桌!” “那又如何?”沈御离抬头,摊手:“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母亲,我为何不能坐供桌?” “你!”沈御宇气得脸色发紫,之后又强行压住怒气,嘿地笑了:“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性情!这么多年,人前人后装乖卖巧摇尾乞怜,不容易吧?” 沈御离随手从旁边盘子里拿了个果子啃着,笑道:“也还好。不会比三哥你这副性子强装作温和仁善更难。” 沈御宇眉间厉色一闪,咬着牙道:“好得很,素日里弟兄们还真是小瞧了你!听说那天赵太傅把所有人都撵走了,只留你一个人在书房探讨学问?” 沈御离专注地啃着果子,没有答他的话。 沈御宇见状又笑了:“难为你卧薪尝胆那么多年,到如今终于一鸣惊人。不过,这样的光彩对你而言恐怕还远远不够吧?” 沈御离随手将果核扔到火盆里,又抬起了头。 沈御宇看着他,脸上笑容和煦:“如今赵太傅或许已经承认了你的才学,但你要想真正被朝中那帮酸儒认可,最需要的名声不是‘俊才’,而是‘仁孝’。” “所以呢?”沈御离看着他,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御宇笑意更深:“所以做兄长的决定帮你一个忙,送一个现成的好名声给你。——你不是还欠了我母亲一个陪葬的奴才么?既然你家那个奴才不肯死,不如你自己来替我母亲陪葬吧!” 沈御离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却听沈御宇又继续说道:“你死之后,我会对外宣称你是自愿为我母亲殉葬而死。这‘至诚至孝’的美名光彩,可比你在赵太傅那里讨巧有用得多了!” 沈御离点点头,看向窗口:“你在外面埋伏了多少人?” “一个也没有。”沈御宇含笑站了起来,“蛮力服人是最蠢的法子,我不屑为之。” 沈御离也跟着站起身,脸色微变。 沈御宇见状,愉悦地笑了:“怎么样,是不是头有些晕?四弟,你亏就亏在从不与人来往,阅历太少了。你在书房外面偷听的那些圣贤文章都是骗人的,于为人处世、于争权夺利,皆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沈御离咬紧了牙关没有接话,手扶着供桌,惊疑地看着他。 沈御宇知道他的疑惑,指指火盆,含笑解释:“迷药下在这里面。我事先服过解毒的药剂,所以没事。其实要毒害一个人很简单,蜡烛、香灰、汤汤水水,包括你刚才吃的果子,都可以动手脚。” 随着他的话,沈御离以目光在殿中缓缓地看了一圈,最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原来如此。……受教了。” 沈御宇含笑谦逊,退后半步坐了下来。 沈御离还想维持挺立的姿态,却终究力不从心,没过多久整个人已靠在供桌上,一点点滑了下去。 灵堂中静了许久。直到确定人不会再有动静了,沈御宇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上前,抬脚踩了下去:“贱种就是贱种,是谁给你的自信——” 一句话未说完,沈御离忽然一跃而起,猛抓住他一条手臂,狠狠往供桌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沈御宇重重地撞上供桌,之后又弹回去向后跌倒。慌乱间右手一把按在了火盆的边沿上,瞬间疼得他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 廊下立刻起了一片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救驾!”“出事了!”“三殿下!”之类的呼喊。 所以,先前那句“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骗人的。 沈御离心中焦灼,忙要上前挟持沈御宇。无奈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牙硬撑一阵,仍旧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迷药,确实是他从未料到、更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怀中还藏着一只“别有用心”的瓷瓶,那是他接触过的唯一一件与“药”有关的东西。 那药据说是治伤的,但如今生死关头,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沈御离慌忙拔出塞子,将瓶中药丸倒出一大半来,直着脖子一口吞了下去。 下一瞬房门哗啦被人撞开,一大群侍卫凶神恶煞似的冲了进来。 ------------ 32.寒潭净地好归西 沈御离的视线已不甚清晰,浑浑噩噩间隐隐知道自己被人拖着出了灵堂,却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彻骨的冰凉自下而上浸透全身,他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 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已被人绑在一根圆木上,整个人浸在水潭里,只留鼻孔在外面喘气。 周身彻骨冰凉。 沈御宇右手包着厚厚的纱布,灰头土脸,却满面含笑:“四弟,感觉如何啊?” 没等沈御离答话,他自己又靠着一棵树站定了,继续笑道:“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京都极难得的一处寒潭,虽然常年不结冰,却比冰还要冷上几分。人只要在这里泡上一宿啊,一身的血都能给你冻住了!为兄知道你不喜见血,所以特地替你选了这个干净地方归西,你可满意?” 沈御离咬牙忍着满身的寒意,并无余力答他的话。 沈御宇见状,笑意更深:“别怪为兄的心狠。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捆着你的只是寻常的草绳,你若有运气,一天之内有鱼来替你把绳子咬断了,你就有活路;若有哪个良心好的奴才肯偷偷过来帮你把绳子解开了,你也还有活路。” 说罢,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拂袖转身。 众侍卫和太监们都是凤仪宫的人,当然毫无悬念也都跟着他走了。 沈御离在寒潭里目送着一群人走远,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后槽牙咬得生疼。 头顶上,堆积了一整夜的乌云终于不堪重负,大雨倾盆而下。 这才叫醍醐灌顶,当头一棒。沈御离在心里自嘲。 他曾经真的以为忍辱负重就能一鸣惊人。那天在书房得到了赵太傅的赞赏,他是真心以为青云之路就在脚下了。 直至此刻才知道什么叫“痴心妄想”。 生活不是戏剧,并不是每一个落难公子在一鸣惊人之后都能顺风顺水,光芒万丈。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故有今日一劫,实在不算冤枉。 沈御离努力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心中恼恨得无以复加。 绳子捆得并不算紧,这潭水也并非深不可测。沈御宇没有骗他,只要有人来救,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困境。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此刻才加倍不甘。 人被困于极端绝境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太大痛苦的。最令人痛苦的是,眼的困难明明微不足道,却偏偏就差在那一点点。 他,手中无人啊。 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并不值得任何一个人来冒险。何况这潭水寒冷如冰,寻常人进潭走一遭多半会落下些畏寒畏湿的病根,这个代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承受的。 沈御宇此举可谓算尽了人心,就是要看他如此不甘,就是要他知道,他不是什么潜龙雏凤,而是一只卑微可怜的、连一个小小土坡都翻越不过去的蝼蚁。 沈御离苦笑:杀人,诛心呐。 雨越下越大,清醒不久的意识渐渐地又有些昏沉。 潭水实在太冷了。寒意如刀锋寸寸切割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丝丝缕缕侵入骨髓,其痛难言。 却又偏偏并不会冻得麻木。沈御离不知道自己苦熬了多久,只知这疼痛无休无止。他猜测,传说中的凌迟之罚恐怕也不过如此。 雷声响风云动,万千雨箭跌入寒潭,视野之中一片模糊。一片叮咚声中,沈御离仿佛听到了马蹄踏踏、銮铃声声,眼前仿佛看到他唯一可算熟识的人——那个吱吱喳喳的小太监骑在马上,向他飞奔而来。 一阵疾风吹过,身旁树上一只野雉哗啦啦飞起,惊散了眼前的幻象。沈御离抬头看着漫天漫地的雨幕,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嘲笑自己死到临头仍在痴心妄想,竟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完全靠不住的小太监身上。 萍水相逢而已,能有多少主仆之义,值得那小太监不顾自身伤势逃出宫城、不辞劳苦追到这里来? 别傻了。 一个被人厌弃的皇子,生时无声无息,死后自然也该无人知晓,这才叫理所应当。 沈御离越想越觉得毫无希望,强撑着的精神终于也渐渐地萎靡了下去。 昏迷之前,闪过他心头的是一道粉色的身影,一双纤细的小手托着药丸摇摇晃晃向他扑过来,那张小脸宜嗔宜喜,明艳不可方物。 ------------ 33.沈御离,救命啊! 遥远的宫城里,小太监仍然在同白衣少年对峙着。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一个坐立难安,一个气定神闲,对比鲜明。 头顶乌云还在继续堆积,宫墙后面的天色却已渐渐开始发白,绕林不能不急。 她在术法一途悟性极低,黑夜里尚能勉强变幻形貌,到了白天可就连这点儿本...... ------------ 34.绝妙的死法 “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四、五、六……哇呀!六只眼睛,妖怪呀——”装饰精美的卧房里,瘦弱的小太监哗啦一下推开身边的侍卫,拖着一脸的鼻涕眼泪掉头就要跑。 侍卫们自然不能真让她跑掉了。当下便有三四个人齐扑上来...... ------------ 35.他是属于麻雀的 绕林在寒潭里泡着,挺舒服,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酒也醒了,天也快亮了。 她在淤泥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跳了起来:“完了完了,怎么睡了……不对,我怎么会晕了?沈御离呢?” 看看天色算算时...... ------------ 36.姑奶奶来历不凡 含打赏过千加更两千字 沈御宇是皇子,有他坚持,回宫的队伍里多一个来路不明的“顾小姐”当然半点儿也不稀奇。 但宫城门口也出现了来路不明的人,而且还大摇大摆要往里面闯,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守门侍卫尽责将人拦下,那人却不依不饶地吵闹起来,居然还大言不惭自称什么皇...... ------------ 37.了不得,新来的要争宠! (含打赏加更两千字) 听水轩是御园莲池附近的一处旧景,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倒是旁边的两间小阁子收拾了出来,勉强可以住人。 沈御离进了门,自己抱着两件麻布衣裳往床头一扔,咕咚躺了上去,一脸惬意:“这也算是父皇的恩赏,今后我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旁边...... ------------ 38.你该去的是刑房 她问的是“怎么就捉住了”,而不是“怎么会有女鬼”。 钱昭容眉梢一挑,再看绕林的时候,目光就加倍亲切了起来。 沈御离皱了皱眉,快步走回来捉住绕林拽到身后,躬身向钱昭容道:“这奴才一向有些颠三倒四,儿臣...... ------------ 39.替我守夜去 晚风微凉,绕林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笑容就愈发尴尬了。 沈御离也没有刻意看她,只是眼睛微微地眯着,神情虽慵懒,却总像是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相对静默片刻,绕林迟疑着,开了口:“那你要不要也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在寒潭里泡了整整一夜再加半个上午,出来以...... ------------ 40.我不会再信你了 绕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不是个喜欢纠结的麻雀。既然事情想不明白,她干脆就不想了,甩手转身,咚咚咚下了台阶。 她留在沈御离身边原本大半是为了沾光避鬼。如今沈御离让她睡外面,那就防不住鬼了,她要是还老老实实听他的话,那就是她傻! 绕林自认...... ------------ 41.你也要去哭一哭 绕林在荒园里转了一夜,直接导致天亮以后一倒头就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了天色由暗到明、再由明转暗。 傍晚了。 绕林睁开眼,看看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要落山的太阳,有点想哭。 这算怎么回事嘛,一整个白天就这么浪费过去了!她总不能大晚上去找那个老道...... ------------ 42.纸人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是不可能没有后续的。 第二天午后,祈祥宫的奴才又来传话,说是皇帝召见。沈御离半点儿迟疑也没有,让绕林扶着他,脚步虚浮一步三晃地去了。 他们两个算是早的,后面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以及他们的母亲们,凡是在宫里的都来了。 ...... ------------ 43.认罪还是畏罪 是二皇子沈清月。 此刻他亦是满脸病容,神情仪态却依旧不见颓丧,芝兰玉树般越众而出,从容行礼。 皇帝看见是他,脸上的怒容便敛了几分,有些冷硬地问:“你要替你娘求情?” 钱昭容闻言大喜,忙转身扑过去:“月儿,你...... ------------ 44.坏人要来烧房子了! 冲虚真人对皇帝的反应很满意。 一个皇朝,从皇帝到后妃再到皇子公主,个个都被他攥在手里,这滋味当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美妙。 但是下一刻,他的得意被截断了。 皇帝狠狠地揪了揪胡子,哗啦一声站了起来:“你,是在威胁朕?” ...... ------------ 45.连我一起烤了 麻雀们同时摇头。 从来没有雀在冲虚真人的院子里看见过鬼,也从来没有雀亲眼目睹过他捉鬼。 倒是有几个调皮的趁他休息的时候偷偷从窗棂中窥探过,看见他用那个葫芦喝酒。 这真是太意外了。 绕林坚决不相信冲虚老道会用装着鬼的葫芦喝酒,所...... ------------ 46.姓沈的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夜却再也没有什么奇遇。 到了次日早晨,绕林还没睁眼就先喊了两声“沈御离”,迟迟没有听到回应,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听水轩了。 再没有人会一边嫌她聒噪一边同她说话了。 绕林心里忽然觉得空空的。明明麻雀是不太亲人的...... ------------ 47.赐婚 “大美人啊!”绕林喜出望外,几乎立刻就要扑过去。 但是转瞬之间她又清醒了过来,欣喜变成了惊恐,咚咚咚连着向后退了七八步,脸上欢喜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 “那……那什么,原来你没事啊?”...... ------------ 48.绕林,你给我站住! 四皇子封王的消息在民间和朝堂上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不管是百姓还是朝中大臣,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似乎得到了皇帝格外宠爱的四殿下十分好奇。 当然对朝中官员来说,好奇是小事,立场才是大事。 前段时间因为三皇子的事,一部分站队比较早的大臣的处境已...... ------------ 49.新娘子的下马威 这是天大的事,绕林实在不知道沈御离能想出什么办法。 但既然沈御离不让她操心,她就的确用不着操心了。天下大事呢,难道皇帝不管王爷不管,轮得到她一个小麻雀来管吗? 就算大美人领着那帮形态各异的鬼占领了宫城,这天下也不会没有她一只小麻雀的栖身之地! ...... ------------ 50.送她去投胎 不管怎么说,有赵太傅从中斡旋,这场婚事算是马马虎虎办下来了。 陈令婉由婆子扶着回到轿子里,沈御离黑着脸出来踢了轿门,全程面无表情地拜了天地,然后转头就吩咐府里的小太监把陈家婢女的脸打肿了,命人拖出去卖掉。 理由很充分。那个婢女自己揽过了罪名说是撺掇小姐自行下...... ------------ 51.没脸的姑爷 绕林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辈子,下辈子。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陈令婉身边的婆子招手叫来几个小厮,凶着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印证了绕林的猜测。 “啊哈?”绕林一跃而起,高声叫了起来:“是我疯了还是陈小...... ------------ 52.金屋藏你 绕林站在台阶上,被飕飕的小风吹得直打哆嗦。 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哟,哭都哭不出声的那种。这会儿她只想一脚踹烂那扇门,闯进去揪出沈御离问个明白。 可是庆王府的门结实得很,踹不烂的。门口还有小太监伺候着,她要闯进去打人骂人也不行。 真是今非昔比了。绕...... ------------ 53.王妃在发癔症 御花园中桂花飘香,一道人影从树荫下一闪而过,蹑手蹑脚潜行到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颇显得机灵的脸。 竟是庆王府的小太监钻儿。 被密匝匝的桂树遮掩着的角落里,一个清越的男声低低响起:“怎么样?” ...... ------------ 54.挑个好的来当皇帝 趁众人尚在发怔,沈御离膝行上前两步,急切地道:“父皇,昨日迎亲花轿初至王府,陈氏便口出狂言、自行下轿,此事乃百余宾客与满城百姓所共见,绝非儿臣信口污蔑!鉴于此举大异寻常,儿臣认为陈氏身患癔症言语颠倒,其所言所行不能作为论罪凭据,请父皇明察!” 昨天庆...... ------------ 55.你也是来指证庆王的? 大美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于是绕林再一次侥幸死里逃生,一路狂奔去了听水轩。 却扑了个空。 眼看听水轩铁将军把门,绕林又急又怕,当下便差一点要哭出来。 原地团团转了半天,她终于又想起了那些不怎么靠谱的小麻雀们,忙上梁揭瓦闹腾起来一堆,挨个问了一遍...... ------------ 56.是女孩子呀 沈御离直起腰,扯了扯绕林的衣袖,摇头。 绕林用力将衣袖拽回来,迎着满殿的目光粲然一笑,然后转身指向沈清月:“他啊!” 沈清月愕然,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 绕林点点头,确认道:...... ------------ 57.拖出去,赐鸩酒! 此话一出,殿中霎时就炸了锅。 站着的、跪着的,甚至那几个原本已经俯伏在地上准备等着认罪的官员都同时直起了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看向沈清月。 皇帝更是直接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耳朵里是乱乱的一片“不可能”,也不知道...... ------------ 58.你真是神仙? 皇帝颓然坐倒在地上,全没了先前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模样。 朝中群臣也都诡异地沉默着,人人都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仿佛有那么一点儿畅快,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好像喉咙里被人挖走了一块什么似的,喘气呼呼漏风。 绕林悄悄凑到沈御离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喂,那...... ------------ 59.娶 绕林看见沈清月的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立刻悄悄地拽了拽沈御离的衣袖,低声问:“她怎么就只拿那么点东西?是有人急着赶她走吗?” “恐怕不是,”沈御离摇头,“二哥自有她的骄傲,既然被贬作了庶人,想必不愿意带走太多属于...... ------------ 60.情敌 庆王府,失火了。 说是“失火”却也不十分恰当,因为这火明显是被人有意点起来的。那纵火的歹人还拿着火把站在门口笑呢。 建成不久的大门楼子上腾起滚滚浓烟,愈发衬得那歹人眉目如画、白衣若仙。 绕林看清了那人,吓得瞬间弹了起来...... ------------ 61.捡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绕林想了又想,呆呆地道。 都说成精是需要修炼的、需要机缘的,可据她所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薛玉郎成精是因为他真的活得太长了,前朝楚家天下三百多年,大约还赶不上薛玉郎这一生的一半;隔壁那个灰兔姐姐成精,是因为挨...... ------------ 62.神仙娘子 皇帝并不是登基以后才开始接触道士的。在沈御离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都对修道之人礼敬有加。 所以这一次宫里忽然派人求仙访道最初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顶多是朝堂上有人担忧地议论两句,说皇帝最近越来越荒唐了。 但凡人得了富贵,无一不希望富贵长久,所以古往今来帝王求仙...... ------------ 63.人之将死,胡言乱语 这一下子事出突然,绕林吓得腾地跳了起来,瞬间闪到炉子后面藏了个严实。 殿中众人又被她这一跳吓到,乱成一团。 扑过来的那个道士脸上喜色更深,几乎可以说是狂热地转了个方向继续跪着,高呼:“果然是神仙……神仙娘子!您能通鬼神...... ------------ 64.你还是认罪吧 许是因为天晚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皇帝实在没了发怒的力气,总之这一次也算雷声大雨点小,两人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被皇帝盘问几句就放回听水轩去了。 听水轩人少,也不会有谁再拿那些流言出来聒噪。 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料第二日午后又有内侍来传谕,竟不是召沈御离去...... ------------ 65.给祖宗加个火盆 暴室是惩罚犯错宫人的地方,建在地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种刑具,在火光照耀下锃光瓦亮。 难怪绕林没听说过,这应该是皇帝新建的一个机构,所以前朝那些冤魂不知道,宫内那些麻雀也看不见。 血腥味很重,是个坏地方。 绕林才在心里作了这个判断,里面却转出...... ------------ 66.所谓铁证如山 夜幕初降,虽然不算极黑暗,却是最容易眼花看不清的时候。 一颗麻雀蛋借着这夜幕的掩护从齐公公的衣袖中跳出来钻进花丛,摇身变回了小姑娘的模样,看着狂奔而去的齐公公摇了摇头:“唉,胆子也太小了!” 不过,她自己的胆子也没大到哪儿去。 ...... ------------ 67.姑娘的好日子 “你……放肆!”齐公公惊怒之下脱口而出。 殿中群臣也俱觉得太过分了,七嘴八舌争着喊“成何体统”。 绕林耸耸肩,揣着手在窗台上坐定了,一脸无奈:“我就好端端的在外面坐一会儿...... ------------ 68.请绕林姑娘殉葬 绕林倒不在乎什么“好日子”,在她看来,有吃有喝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沈御离当了皇帝,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应该是大美人那件事终于有了眉目,她总算有希望不用再每天晚上都见鬼了。 天知道,那个越来越凶的大美人,还有那群越来越丑的吊死鬼们,这阵子...... ------------ 69.皇帝不是这么个当法的 谁也没想到,这个在荒园里独自长大的新帝,登基之后非但没有对扶他上位的吴丞相等人感恩戴德,反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强势。 甚至比他那个杀伐果断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人都以为他原本只是一条丧家之犬,没想到他才登基第一天就露出了獠牙,竟是一只狠劲儿十足的狼崽子,...... ------------ 70.你来当皇帝好了 这天晚上绕林终于知道了,沈御离就是个骗子! 说什么在家陪他,他居然骗她喝酒!喝酒就喝酒,喝晕了就睡呗,谁知道他居然非要搂着她,还扯她的衣裳! 这算什么事儿! 绕林气极了,抓他挠他咬他踢他,朝他撒酒疯,恨不得啃断他的脖子。 沈御...... ------------ 71.救命,陛下疯了! 大美人原本就已经死了,再死一次当然不可能。 但是,这天地间自有规则。 鬼魂为祸人间,人间就该有法子把她遣送到她该去的地方,这才叫公平。 灵堂失火事件和绕林险些遇害的遭遇彻底激怒了沈御离。他以前朝楚氏宗庙需要看址为由向天下广发求贤令,以千金买马...... ------------ 72.凤凰(全文完) 道士来得很快,好像原本就一直在等着被沈御离召见一样。 沈御离也并没有疯。他端坐在椅上,神情已恢复平静。 “你告诉朕,如何才能让她回来。”他道。 道士看着他,神色漠然:“陛下,宫中邪祟皆已魂飞魄散。此刻天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