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起 序章 贺疯子 对于山河府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不是抓捕江湖上臭名远扬的恶徒,也不是审讯朝堂中贪赃枉法的奸臣,而是失踪已久的贺难回来了。只是今日的贺难,身份从山河府曾经最年轻的府丞,名噪一时的“贺疯子”,沦为了阶下囚。 贺难被两位钦差拉进山河府的大门时,那做派耀武扬威的好像当了皇帝,后厅前堂认识他的人看见了都以为是终于找到了这位失踪人口,却不曾想山河府的府首,贺难的老师——当朝都御史兼刑部尚书李獒春黑着一张脸,叫钦差直接将他丢进了昆仑阁。 昆仑阁是什么地方?是审要犯的地方,一般的命案犯人都没资格进此处受审。此时这位贺难大爷进了昆仑阁倒是像回到了家一样,毕竟以前在山河府当差的时候,贺难就是负责审理要案的角色,严刑峻法无所不用其极,犯在他手上的贪官污吏,江湖豪客十有八九都过不了他这一关。 通常来说,进了昆仑阁的犯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这样的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武功绝顶,从头到脚都得拴着链子,身边还得视情况而定配上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防止犯人行凶或者自杀。而贺难……不说他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全身上下也没有人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只见他在昆仑阁的正厅里走来走去写意非常,不时还拿桌上摆着的水果来吃。 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李獒春还是相当了解贺难的。一来贺难身体孱弱不会武功,也没有自杀的那个胆子。二来他性格桀骜,那股钻牛角尖儿的劲头上来就是憋死也不会透露出半个字来。李獒春对付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他,时间一长没人跟他说话,他那话痨的病犯了反倒是能和你扯上一天的淡,至于这扯淡中是有多少你想听的话——至少比一个字不说强吧。 就这么熬鹰一般从早晾他晾到晚足足六个时辰,来昆仑阁“探监”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想知道这位大爷究竟捅了多大的窟窿,可是没有一个人踏进了昆仑阁半步,守着昆仑阁大门的两位督察的口风也紧的很,愣是半个字都没走露出去。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贺难究竟干了些什么,只是李御史发话说贺难出现在皇宫里,这俩人就直接去把贺难秘密地逮住了带回山河府。不过这兄弟俩倒也是好奇,都御史大人怎么就知道贺难在宫里呢?贺难这小兔崽子暗中进宫又是想干什么呢? 等到戌时,正厅的大门被人从外到里缓缓推开,走进来两位男子。站位在前的老人年逾花甲,两鬓斑白,三绺长髯,一字眉间蹙怒色,丹凤眼中含威仪,正是都御史李獒春。跟在李御史身边这位,圆脸笑面,长相体型都颇有几分佛教中的弥勒佛,正是天边卫的总指挥使——傅子瞻。 天边卫乃是皇帝亲卫,行踪诡秘,卧虎藏龙。作为天边卫的总指挥使,皇帝的头等心腹,傅子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以一身黑袍黑盔示人。可今天他却不做任何掩饰便来到了此地,不只是为了查明贺难私自入宫的事情,也是要看看李獒春要如何处置曾经的得意弟子。贺难虽然没见过傅子瞻的真容,不知其是何身份,但以贺难这些年磨砺出来的眼力,也知道这位爷是个狠角色。 “傅指挥使,请吧。”按理来说,李獒春乃是从一品的官员,比上天边卫指挥使这正三品官面上大了一级半,不用谦让傅子瞻,但是这话显然不是因为后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才会这么客气的。傅子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白玉京里姓傅的指挥使除自己外还能有谁?李獒春这头老狐狸,上来就揭破自己的身份,恐怕是不想让他的得意门生入了自己的话套。 贺难听得李獒春道破傅子瞻身份,心中顿时一惊。原来面前这尊大佛一样的人物就是传说中的天边卫之首。他从十三岁来到白玉京拜入李獒春门下,十七岁直接被钦点为山河府的府丞,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位傅指挥使的大名,毕竟作为山河府的竞争对手,天边卫的人打着傅子瞻的名头从山河府手里抢了数不清多少人多少案子过去。他久闻傅子瞻心浇冷血,骨如寒冰,残忍无情,本以为是干干巴巴恶鬼模样,没想到却有一副活佛面相。 今日自己私自入宫之事既然连傅子瞻都惊动了,定然已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朵里。若是自己此行的目的真公之于众的话,恐怕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后果不堪设想。贺难的头一直低垂着,黑瀑一般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调整好表情,理清了思绪,才将头抬了起来。 “呵呵……说起来大家也都算是熟人了,我对审讯逼供这一套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上刑就免了,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贺难此刻席地而坐,昂头仰视坐在书案前的两位大人,干笑两声打破了沉默。 傅子瞻可不吃贺难这一套,看似是要老老实实招供,但是李獒春教出来的徒弟哪一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心急反而会被对方将了军。此时他也不急着问话,而是把烫手山芋扔到了李獒春这边:“说来,李大人曾经是你的老师吧,你当年在山河府也算是小有名气,怎么就入了邪道呢?”傅子瞻还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实际上却一直在观察着李獒春和贺难之间有没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交流。 可是……这师徒二人完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因为贺难的双眼一直都被那头长发盖着,完全看不到他的眼睛…… 傅子瞻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不由得心中一阵无语,敢情自己心中猜测的互相使眼色对口供这事完全没发生。 “邪道吗?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我反倒觉得我才是正道,某些人是邪道呢。天边卫中奇人异士颇多,可是质量却良莠不齐。酒色财气四大高手,一位好酒贪杯误事,一位好色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一位贪财嗜赌如命,一位嗜杀不知严刑拷打枉死了多少人在其手中。反观我山河府一派,秉公办事从未有失,没做过什么收受贿赂,荼毒百姓的恶心事。虽然我早就离开了山河府,但行走江湖的这些年也从未沾染过这诸多的歪风邪气。”贺难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忍不住呛了傅子瞻两句。 山河府和天边卫虽然都是司法官署,但前者属于官方机构,后者是皇帝的亲兵,双方之间一直都有竞争摩擦。山河府一系多是正儿八经科考入仕的官员或拜入府内的弟子门生,而天边卫则饱收江湖人士,在风气戒律上没那么多讲究,常常落人话柄。贺难所说的“酒色财气”四大高手本来并称“虎豹熊罴”,但因为种种行径才被人戏称为“酒色财气”。尽管这些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此刻被贺难当着李獒春的面点出,傅子瞻也是心生不悦,恼羞成怒道:“贺难,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当年在山河府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人!朝中大兴刑狱的风气就是你带起来的,说来我们天边卫在用刑这方面还得叫你一声老师呢!“傅子瞻这话倒是句句属实,贺难是山河府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也说得上是劣迹斑斑,尤其是在抗命不尊和滥用酷刑这两方面。 贺疯子这股疯劲上来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反唇相讥道:“所以我自己从山河府离开了啊!而你们至今还在做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手里可从来没死过人,你们折磨死的人都能绕京城两圈了吧!天边卫画虎不成反类犬,倒要怪在我的头上……说出去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傅子瞻被说的心头无名火起,笑面佛此时也似金刚怒目,大手一拍书案,口中叫道:“你!”刚脱口一个字,便被身边的李獒春打断了,“傅大人,失态了。”傅子瞻听李獒春这一句,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冷静了下来。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可不是和贺难扯淡的,于是把头扭向一边,不再与贺难相互攻讦。 李獒春终于开口发问,打断了贺难的胡搅蛮缠,也算是给傅子瞻一个台阶下。他一直以来的常态都是心中面上皆如平湖一般,但此刻神色和语气中却饱含着无奈与惋惜。“先说说吧……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山河府,这些年又干了些什么?就当是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贺难此时也解了一天没有和人抬杠的烦闷,心头一阵暗爽。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杂乱的长发,正色道:“要说是故事的话,那可真是又臭又长的一段啊。两位……且细听分说。” 言罢,贺难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块狭长的醒木,砰地拍在了面前的书案上;右手又变戏法一般地展开一柄折扇,丝绸的扇面上点着四个水墨大字“欲盖弥彰”。他现在的派头像极了坊间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只听他徐徐念出一首不伦不类的定场诗: “井底青蛙望垂虹,岸边猿猴捞月宫。 夸父穷穷追白日,我偏寸寸挽强弓。” ------------ 风起 第一章 青萍之末 八年前,白玉京,山河府。 山河府乃是盛国最高的司法官署,掌管刑狱案件审理,下分为山水两门。山门如山般巍然不动,门人多为聪慧机敏,公正严肃之人,负责在府中断案惩处之事务;水门如水般川流不息,门人多武艺高强遍布天下,是负责抓捕行刑的执行机构。(山门类似于古时的大理寺,水门则类似于刑部) 此时的贺难正在五岳阁的一件刑讯室中与人较劲。他已经整整十四个时辰滴水未进不眠不休,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满是血丝,眼珠仿佛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牙关紧咬满面狰狞,这副姿态配上他那干瘦的面孔仿佛地府恶鬼现世一般可怖。而对面那位双手被分开吊起来,跪在地上的男子则更惨一些,他和贺难一样熬了十四个时辰,每当他昏昏欲睡刚一合眼,贺难便在他身上割上一刀放血,听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更不用说他这十四个时辰中面对的只有一言不发却一直狞笑着注视他的猛鬼一般的贺难。 男子的头颅又开始一上一下的颤动,贺难看着他这将睡未睡的样子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待到他全身不动刚刚入睡的时候,贺难将手中的短刀猛地插进男子的大腿里。随着男子的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吼,贺难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招不招?” 形容枯槁的男子双眼中只剩下惊恐,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恐。这一刀加上这一问,彻底击溃了男子的心理防线,他顿时涕泪交加,大叫道:“我招!我招!我招!” 贺难看着男子这副样子,割断了吊着他右手的麻绳,将纸笔扔在他面前,轻声说道:“那就写罪状吧。”男子那崩溃的样子贺难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便开门出了刑讯室。待到他慢慢推开五岳阁的大门,看见外面刺眼的阳光时,顿时双眼一黑,胸中血气上涌,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天色已黑,贺难偏头看了看桌上点燃的蜡烛,开口问道:“我昏倒了多久?” 坐在床边的女孩把用热水浸湿的手绢敷在了贺难的双眼上,轻声答道:“一天了。” 没等贺难再说话,女孩又开口反问道:“干嘛那么拼命?” 贺难咧了咧嘴,笑着说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也不算是什么高官贵胄,但是至少在朝廷中终于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此时不大展拳脚,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女孩撇了撇嘴,“你做府丞这都快半年啦,还是新官呢?这岂止是三把火,你放的火都快把白玉京烧穿了!” 女孩说的这话夸张,但是却没半点假话。李獒春向来青睐贺难,这次奉旨查案,都御史大人更是完全放权给他,晌午提审的那名男子便是骠骑将军府的一位侍卫。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人,骨头倒是真硬,贺难心中这样想着。他从来没办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一来骠骑将军位高权重,时人畏之如虎。虽然常在边关,但跺一跺脚连京城都要抖一抖,这次将军的一位子侄打死了人,居然无人敢多言此事。二来这将军府的人嘴和骨头都硬的像铁一样,这厮咬死了说断无杀人一事,硬是饿了他三天,连着熬了他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连着上刀子才松口。后面再审别人,恐怕更要难上三分,尤其是那位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儿。 女孩此时把一碗面端到贺难面前,看贺难狼吞虎咽地扒了两口面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可好?“ 贺难只顾吃饭,头也不抬,“说啊。“ 女孩皱着眉头,扭扭捏捏道:”今日晌午后……齐单来找我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贺难的神态,见他神色如常,接着说道:”齐单和我说,让你能不能看他面子放那个失手打死人的江辰一马。他说江家和他向来交好,小字辈和他同气连枝一般。此时骠骑将军不在京城,江家由他长子主事,那个江辰是他族弟,年少轻狂不懂事犯了命案还请高抬贵手,日后定有重谢。还说对死者一定好生安葬赔偿,回去也会好好教训江辰,叫他日后不敢再犯。” 贺难听到此处,把手中的半碗面放到了一边,用手胡乱地抹了抹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女孩看贺难的脸色不好,连忙问道。 “江辰,江家长子,齐单,最后传话传到你这来求情,当真是高看我了……这一串人哪一个是我能惹得起的?”贺难不屑地笑了笑,笑容中全是讥讽之意。“贵族子弟杀了人,有皇亲国戚替他求情,金银财宝为他买命。可是那些市井之徒,升斗小民犯了案,就要严惩不贷。你可知道被江辰打死的是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女子,他想强占,人家不肯,恼羞成怒之下便出手杀人。若是我饶了犯人的命,那死者的命又管谁去要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正色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他五皇子齐单这样害了人性命,我贺难也照办不误。盛国有《国律》,如果庶民犯法按国律判处,贵族犯法便从轻处置,那国律干脆改名叫家律算了。”贺难这番话慷慨激昂并着阴阳怪气,却颇有几分道理。 女孩嗔道:“你把我和那个江辰算到一伙人里了?” 贺难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小姑奶奶……从家世来讲,确实都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主儿啊。不过论人品才华相貌,你比那三个人加起来还高。”后面这句话确实有些胡乱吹捧女孩的嫌疑了。江辰是个纨绔子弟不假,可是那江家长子和五皇子齐单都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堪称京城双璧一般,论才能可比这个就知道胡闹的小姑娘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小姑娘的相貌倒是一顶一的绝佳,面容姣好,娇小玲珑,一双狐眼颇有几分英气,两道蛾眉却也惹人怜爱,说是座上人如玉也不为过。 女孩当然也知道贺难说的夸张,但哪个女孩不喜欢被哄着呢?她凑近贺难身边,轻轻捶了贺难一下,低声娇嗔道:“已经这么晚了,我该回家去了。至于这个烂摊子……我相信你能收拾好。” 贺难看着女孩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准备离开这个小院时,他轻声叫住了她:“朱照儿。” 女孩回过头来看他,“怎么啦?” 贺难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地挤出了两个字:“齐单……”他终究是没能硬着头皮说完全句,只求朱照儿能够意会吧。 朱照儿看了看贺难那别扭的脸色,会心一笑,答应道:“知道啦!” 朱照儿离去的身影已经被门挡在外面,贺难依然杵在原地不动。半晌,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感到有些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翌日一早,贺难便去提了江辰押往五岳阁,却不想此时异变陡生。 “贺难。”五岳阁下,两名青年男子并肩而立,其中一名男子唤了他一声。 那被押住的江辰见了这两位,可算是见着了救星,口中嚷道:“堂兄,快救我!”贺难眼疾手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来堵住江辰的嘴,以防这厮又乱说话多生事端。 见到这两人,贺难心中大叫倒霉,自己这么早来提审江辰就是为了尽快诈他写出罪状,以免五皇子和左冯翊来此节外生枝。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却已经在五岳阁恭候多时了。贺难心中叫苦不迭为何没在昨晚连夜审讯江辰,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呼唤贺难名字的正是五皇子齐单,五皇子年至弱冠,已有天人之资。其面如白玉,目若流星;平素性情磊落不羁,举手投足雅望非常,端得是一位谦谦君子英隽异才。相比之下,贺难的相貌乃是骨瘦如柴饿死鬼一般,甚至还那么点犯罪特征,一双眼睛倒是好看,但眼神太过于凶悍。虽然不算丑陋,不过距离英俊相去甚远。而且他那乖张倨傲的性格更是惹人生厌,其名言 “天下有才八斗,本大爷独占一石,其余人共欠我两斗”更是被与他同门的山河府学生捧为“厚颜无耻非人哉”之经典。此二人说得上是云泥之别,也难怪贺难如此讨厌五皇子了。当然,贺难可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惹人厌的角色,反倒是觉得其他人对他的嫌弃都是出于所谓“凡人”的嫉妒。 和五皇子平齐的那人正是骠骑将军长子,京师左冯翊江文炳,江文炳今年二十有三,身长八尺有余,气力过人。江家这位大公子从孩提时代便跟随骠骑将军亲历沙场,少年时更是久经战阵,性格极其狂傲,放眼天下无几人能入其法眼。 齐单与江文炳素来交好,这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常被人称作“帝国双璧”。更有甚者称若是齐单做了皇帝,大将军便是为江文炳独设的官爵。只是齐单身为五皇子并非太子,这话却不敢放到明面上说。 此刻贺难听到齐单唤他,虽然心中不喜,但也不能不应。只得拱手作揖,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臣贺难参见五皇子殿下,左冯翊大人。” 江文炳脸上阴晴不定,先声夺人道:“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那便放人吧。”便向押着江辰的两名侍卫挥手,示意他们将江辰身上缚着的绳索解开。 两名侍卫听江文炳这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毕竟贺难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可若是忤逆了这位暴脾气的左冯翊,恐怕人头都要落地。两人四只手都举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贺难却伸来一只手按住了一名侍卫的行动。他抬头望着阶上负手而立的江文炳,笑吟吟地说道:“左冯翊大人……这不好吧,毕竟江辰现在是我山河府要犯……” 阶上那头猛虎此时将目光移到贺难身上,一字一顿道:“我说放人便放人,你没听到么?“ “若是在下偏不放呢?“贺难受着江文炳的目光心慌不已,生怕这头盛气凌人的猛虎突然冲下来把自己撕了,整个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湿成一片,但还是硬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都御史李獒春大人叮嘱我务必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此时放人不利于查案……” 猛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贺难的脸上,他直起腰来,身上的肌肉要挣开衣衫的束缚一般,“少拿李御史来压我……我只再问你一次,放与不放。前者算我江家赏你个面子,不与你计较此事。若是后者……我想李御史也不会为了你这么一号人与我江文炳动怒……你可想好了。”江文炳这番话俨然是最后通牒一般,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如果贺难说出不放人来,他的脑瓜子会瞬间和水果摊上的西瓜一样爆开。 但是……贺难心中所想和他们有所不同——莫说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秉公处理,放与不放并非自己一念之间,而是依凭国家法度。就是你江文炳那一番话——什么叫“赏我个面子,不与我计较此事?”难道我贺难奉命查案便是得罪你不成?若江辰依法处斩,你就要怪罪于我头上咯?犯案的是你江家门人,杀人的是骠骑将军的子侄,我又何罪之有? 阶下的这位大爷脑子里如激雷闪电一般涌现无数对江文炳的明嘲暗讽,但是腿确实有些软,毕竟说出来遭殃的是自己的脑壳。大爷踌躇半天,叹了一口气憋出来一句:“在下奉命查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宽恕。江辰案虽然并非大案要案,但是我山河府之人向来脚踏黄土,头顶青天,每罪必处,每案必彰,实在难以从左冯翊之命。” 话音刚落,便有掌风呼啸而至。贺难眼前只剩下江文炳那只虎爪直奔他面门而来,他刚想双膝一屈连滚带爬地躲开,却见一支裹着白衣的手臂将江文炳的拳头稳稳拦下,正是五皇子殿下。 “你……”江文炳偏头看向齐单,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单笑吟吟地放下了江文炳的手臂,说道:“兄长切莫动怒,贺难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山河府明镜高悬,定会给江辰贤弟还个公道。为此事喊打喊杀恐怕会落人话柄,仿佛咱们偏要欺人太甚似的。” 这话听起来是要给贺难一个台阶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满满都是威胁。贺难刚欲作答,齐单又开口道:“今日之事我代江兄做主,明晚在骠骑将军府设宴款待,以承贺府丞之情,还望贺府丞暂且刀下留人。” 贺难含含糊糊地应了齐单的邀请,送走了这两尊大佛。只是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江辰在骠骑将军府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既不得将军宠爱,又不是什么天资聪颖之辈,说来说去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是江文炳为了保他连齐单都请出来了,齐单还要设宴招待我?说来山河府的府丞只是听起来名头比较唬人罢了,若是论起品级来,不过是八品上下的小官。在白玉京内,酒楼掉下来一块牌匾可能都砸死三位官员,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齐单和江文炳这么费心思? 不会是为了…… 贺难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至少不会掉在自己嘴里。他自幼双亲便因故离世,从此便在街头摸爬滚打。不说是少年老成,但童年的经历至少让他通晓了不少人情世故。一个卑微的孤儿,凭着自己磨练出来的小聪明钻营到了山河府已经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现在居然因为一桩案子的牵扯被帝国的皇子邀请……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目的,那就是五皇子失心疯了。 此事至此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似乎远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贺难此时连犯人都顾不得审问,他仓促地把江辰往牢里一丢,便奔着蓬莱阁——恩师李獒春的办公起居之所去了。 ------------ 风起 第二章 鸿门一刻 天色渐暗,已是该动身赴宴的时刻。 临出门前,贺难脑海中还在思量着昨日拜谒师父时的情景。 蓬莱阁坐于山河府最中央,乃是山河府的议事场所和李獒春的府邸。蓬莱乃是海外仙山,蓬莱阁的构造也是非同凡响。高楼如万仞之山般耸立,楼外开凿了一圈水池,每当阴雨天气过后,水汽升腾遮天蔽日似有云雾之感。取“蓬莱”二字作为阁名也是暗喻此地乃是山水交汇之处,坐镇中央掌控全局。与五岳阁的威严庄重和昆仑阁的血气森然大不一样。 贺难向李獒春陈述了江辰事件的始末,而李獒春只是静静地看着贺难沉思了半晌,然后说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这桩案子我会交给你来负责么?” 自始至终,李獒春也只向贺难说了这么一句话。 山河府饱收天下读书人,上至士族,下至寒门,只要过了考试都能入府求学,这些学子被称作府生。府生若在府内学有所成便有机会步入朝廷赚取功名,而其中出类拔萃者则会被李獒春选中,才算真正入了这天下第一的司法官署。 朝廷之上,庙堂之中,皆有派系之争,党同伐异之事早已屡见不鲜。门阀子弟能蔽于父荫之下,寒门布衣便要想办法依靠上这些名门望族。山河府开寒门子弟入学之先河,本意是为布衣百姓铺陈出一条求取功名的康庄大道,但如今李獒春年迈式微,膝下一子尚且年幼不成气候,虽然现在仍旧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可一旦李獒春仙去,山河府一派势必遭受他人打压。于是近些年来山河府的门生在入仕后多有依附如骠骑将军,左丞相等如日中天的官员之意,反倒对山河府有些疏远了。 山河府的府生虽多,但李獒春亲授弟子却凤毛麟角。贺难算是近些年来府中天资非凡而最卓尔不群的一个,在众多府生和先生口中都是有一号的人物,也只是半个亲授弟子而已。 这些亲授弟子,便是李獒春寄予厚望的山河府的中流砥柱,也是未来扶植保护自己幼子的靠山。 想到这里,贺难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师父会把这桩案子交到自己手中了——其一,自己出身低微又无依无靠,山河府与李獒春是自己跻身名利场的唯一选择;其二,自己是山河府内如今少有的,与各方派系没有什么接触的人,而且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三,自己的能力有目共睹,师傅认为此事交给自己定能妥善处理;其四,自己容易得罪人…… 是的,审案本就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计,而自己简直是在得罪人这方面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 借此事让我来打压江家?贺难想到这里脸上便一阵抽搐,师父,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啊…… 不说贺难那瘦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经受住江文炳一巴掌,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对比起见识和天分都远胜于他的齐单来说也有些相形见绌。 酉时,骠骑将军府,灯火通明。 贺难请府上家丁代为通报,不多时,家丁回来引着他从侧门进去了。贺难知道江文炳这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示自己身份不配从正门进去,不过他也并不是非常在意,苦笑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贺难跟着家丁穿过大院,看着丝毫不逊色于山河府的雕梁画栋池水假山与院中佩刀披甲的护院,心说真是气派,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如此。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停在了一处正殿前。贺难仰头观之,又腹诽道:“虽然江文炳这厮看不起我,不让我从正门走,但是齐单在他家设宴他却给提供了个正殿来。”也不能说江文炳是看人下菜碟,毕竟齐单身为五皇子又是至交好友,当然要给予最高的礼遇尊重,贺难在他眼里只是个瘪三,自然是不配走正门的。若是平时有此类下人求见,江文炳一概置之不理。 “来了?”齐单看见江府家丁将贺难引入殿内,便指向一处,“赐座。“ 贺难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屋内,设宴的齐单贵为五皇子,自当是坐在首席;江文炳次之,坐在右席第一位,而与江文炳相对而坐的却是朱照儿。贺难的目光和朱照儿对上时,她偷偷地扮了个鬼脸,贺难却心中一沉——这丫头来做什么?再近处坐着的两位青年却也是熟识的人——张思明,杜亮两位师兄也是山河府出身,如今在朝中为官,同在府中求学时也曾对自己有过照拂。今日在这里见到这两位师兄,恐怕也是为齐单做说客的。 看江文炳那脸色,便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可惜自己孤身前来,朱照儿勉强能算作自己的张良,若是一会江文炳来了个“项庄舞剑”,可没有樊哙来救自己一命——沛公曾借口如厕脱身,不如自己一会也来个尿遁?刚迈进大门,贺难就已经盘算起逃跑的事情了。 “今日身体不适,来晚了一些,请五皇子,左冯翊及诸位勿要怪罪。“贺难脸上堆笑,拱手示意道。 齐单摆了摆手,向他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既然迟来,便自罚三杯酒,以示诚意如何?” “好!”贺难应声道。他向来嗜酒,罚酒对自己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太重的惩罚,此刻齐单给双方各一个台阶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连忙斟满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如此重复三次。齐单看贺难饮酒丝毫不拖泥带水,口中称赞道:“果然度量不凡。” “菜倒是好菜,可惜这酒……不怎么好喝。”饮罢,贺难自言自语道。 齐单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来了兴致。这酒绝非次品,乃是白玉京中有名的佳酿“荣华富贵”,贺难怎么会不知道呢?于是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酒是怎么个不好喝呢?” 没想到贺难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要不说这是酒,我还以为这杯子里装得是尿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两位师兄听贺难如此出言不逊,不禁暗暗摇头,余光不停窥探着殿下的脸色;朱照儿倒是捂着嘴偷偷笑起来,但也觉得贺难说这话太过于不雅了一点。作为东家的江文炳当然心中不悦,一拍桌子,怒道:“殿下宴请你是给你脸面,用好酒来招待你,你可别得寸进尺!” “哎,”齐单看自己的左膀右臂发怒,便开口阻拦。但他被贺难这样冒犯,又有些嗔怒:”那如果我说你那杯里真是尿呢?“ “尿?“贺难抬头看向五皇子,”就算真是尿……难道今天我还有不喝的余地么?“ 他说完之后便放声大笑起来,紧接着五皇子也跟着大笑起来。席上其余四个人此时全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一主一宾,一尊一卑谈论起腌臜之物后就开始齐声大笑了? 笑,是因为两人以酒菜暗喻当下,而又都听出了彼此的弦外之音。贺难说的好菜,指的当然是五皇子对于自己的态度。两人都心知肚明,齐单搞今日这一出是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好酒“”劣酒“则是两人对于贺难选择的不同看法,五皇子以好酒相邀在自己看来是好意,跟随自己才是贺难最好的选择;贺难却说这酒”难喝“,意指荣华富贵不是那么好拥有的,自己依附了五皇子未必会有好结果。如果自己真的接下来这份”荣华富贵“,那以后可能会像尿一般令人心生厌恶。 可是,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酒过三巡,气氛已不像刚刚那么尴尬。就连江文炳,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的看贺难了,当然这只是看在齐单的面子上罢了。 齐单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堂下众人百态:江文炳心意明显不在堂前起舞的舞姬们身上,而是兀自喝着酒,时不时看一眼齐单,似乎在揣测上意。张思明和杜亮这两位是自己点名来作陪的,本以为是山河府出身的官员,与贺难更为熟络,能为自己助力,但是这两人一个唯唯诺诺不发一言,另一个明显酒量不佳,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还不如自己和贺难谈得来。 杜亮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他摇晃着坐到贺难身边,高声叫道:“师弟……师兄我……虽然不在山河府为官,但是……但是……我可是一直都……关注……你。你……你……最近办的那个……那个……江辰的案子……” 江辰这个名字刚脱口,便惊得贺难将自己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自己这位浑浑噩噩的师兄。一旁的张思明连忙提醒杜亮收声。杜亮看自己身边这两位紧张的样子,猛地从醉意中清醒过来,脸色都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地到五皇子面前伏着,说道:“小人……小人酒后失言……” 齐单并不以为意,其实他心中觉得杜亮这酒后无心之言反倒把筵席拉回了正轨,便顺势开口道:“既然杜郎中提到江辰一案,不如给我们说说进展如何?” ------------ 风起 第三章 喧宾夺主 “殿下可知道鱼和熊掌么?”贺难并没有依着齐单的意思讲江辰案,而是反问了齐单一个问题。 “鱼和熊掌之说出自《孟子·告子上》。”齐单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贺难听得齐单讲出由来,也接了下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句,像接龙一样把这篇文章讲完。 “我想……你该不会是单纯为了考我会不会背诵这篇文章吧?”齐单玩笑道。 “臣不敢。”贺难微微颔首,“只是如今的情况像极了鱼和熊掌之间的取舍。臣……进退维谷。” “你不会是想说,你要舍生取义吧。”齐单眯起眼睛,面露不悦。在齐单看来,贺难和自己一样都是聪明人,更是那种眼高于顶恃才傲物之人。正因为他认同贺难是个聪明人,才会不理解为何他会产生“舍生取义”这样愚蠢的想法。 “殿下您误会了。”贺难解释道,“我并非想要舍生取义,更何况我的生死本来就不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只是想陈明利害,然后殿下自然会有决断。” “江辰和我,便是鱼和熊掌。” “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江辰是我江家子弟,户部员外郎。你一个小小八品府丞,也敢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吗?”江文炳对贺难这番话很是不屑,“狗熊的断肢残掌居然也能和金鳞丹顶的锦鲤混为一谈了。” 贺难瞥了江文炳一眼,没作反驳:“单一只熊掌,确实无法和名贵的锦鲤相比,但若是能驯化一头猛恶的熊罴,那便不一样了。” “继续。”齐单好奇贺难所说的“一头熊罴”是什么,便要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想对付我的师父,熊掌就会变成熊。价值……远胜于中看不中用的鱼。“贺难居然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 他……是疯了吗?齐单,江文炳,朱照儿,张思明,甚至仍然醉着的杜亮,心中不约而同地被贺难所震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贺难有着“贺疯子”的诨号,但都认为他平日里的行为只是装疯卖傻而已,谁知道他竟敢出此狂言。 “你……可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好像没什么冲突。“ “很简单……今天我赴您之宴的事情,不少人都是收到了风声的。如果我回去之后处理了江辰,那这些人会认为我们之间没有谈拢。若是江辰死了——那我和江家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了,谁能认为你们会拿江辰的命作为让我倒戈的筹码呢?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如果我回去之后把江辰放了……这个行为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觉得,我师父还会信任我么?所以就算我搭上了您这根高枝儿……对你我来说都没意义啊。“贺难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您找上我,无非是觉得我作为埋在山河府和我师父手底下的一颗棋子还算隐蔽好用,但是如果还没等棋子发挥作用就被人揪了出来……下一颗还会那么好埋么?”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邀请你是为了给李御史下绊子……这都是你的信口胡诌罢了。而且你信不信,就凭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我当场杀了你,治你个犯上之罪都算是轻的。”齐单的双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寒光,如同两把利剑一样顶在了贺难的脸上。 “不管是我一厢猜测也好,胡言乱语也好,既然您没这个意思,那就是我多嘴了,如果我有命回去……肯定不会再嚼这个舌根子,就当成是没这么一回事。您要是不放心,现在杀了我也行,说我是谋反之罪都无妨,反正在场的诸位都能证明是我出言不逊死有余辜。可是吧……三人成虎,我今天死在这一点也不冤,外人怎么说我也不会再知道,万一我师父的心里没准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心结呢?他要是先给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您能睡得着么?“随着两人谈话,席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且凝重起来。换句话来说,贺难的境地无疑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且这把刀还是他自己递给齐单的。不过他的神态如常,似乎不觉得害怕,反而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叫人捉摸不透。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讨价还价么?“齐单有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了。唯唯诺诺几乎在江文炳掌下屁滚尿流的怕死是真的,气定神闲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语那种不怕死也是真的;咬着牙不放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种立场是真的,毛遂自荐说能给自己当狗腿子好像也是真的…… “成,怎么着理解都成。您甚至可以理解成我是在威胁您,或者挑拨离间您和左冯翊大人,您和我师父之间的关系。”贺难嘴里还含着酒肉,那杯盘狼藉的场面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他已经从容赴死,正在吃断头饭的错觉。 齐单被贺难的口不择言气的不怒反笑:“贺难啊贺难……你是不是以为,你我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还是说你我二人的关系已经熟络到你可以不遵礼法肆无忌惮地口出狂言了呢?难不成我们都喝醉了置身梦境,你才是盛国真正的五皇子么?” “……地位当然有尊卑之分,您贵为皇子,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府丞。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位置’是相反的——您是主动来找的我,我可从来没有任何求您的心思。我知道您不止会有我一个选择,我也知道您不是在求我,而是招揽,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扔出了向上爬的一根绳子。” “无论是您还是我师父,都给了我一根绳子,只要我抓住了这根绳子,就像是过了河的小卒——回不了头了。到时候是拴着是拽着都是你们决定的,我能爬多高,什么时候给我扔下去,也是你们眨眨眼的事儿。” “换句话来说……我想要的东西,不取决于我有多想要,而是你们想不想给。所以不管我选了哪一边,都没差别啊。” 听了贺难这一番“肺腑之言”,齐单的疑惑不能说是一扫而空,但也有些明了贺难的心情了。 他眼中“贺疯子”那混沌模糊地形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知道为什么在贺难身上能看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影子了。因为有所求而未得,所以他怕死;因为贱命一条,所以他不怕死;因为他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他一定要跟随一个主子;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所以跟着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就是蝼蚁的可怜之处啊,齐单心中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漂亮话倒是说的不错,我姑且认为此时的你是坦诚的。但是你我之间好像还没有互相信任到可以像这样谈论心事的程度吧?” 贺难似乎根本没把这个尖锐的问题当场一回事,“从古至今以来,间谍最大的问题就是忠诚度,我可以因为情义效忠于我师父,也可以因为利益效忠于您。信任?这种东西对于间谍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如果您真的还有余力,可以猜猜看我对您的谏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对您和盘托出就是了……您也不信任我不是么?但是从我今日赴此宴始,我师父对我的信任就不是十成了。” “如果不是十成,那和零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现在还不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您如果不放心我,或是您真没有什么参与朝堂纷争的意思,现在就把我从船上踢下去真来得及,您认为我是我师父派过来对您使反间计的死间都可以。但如果您想要的东西不止现在这些……我觉得之前我所说的一切都不算是酒后失言。” 自古以来优秀的谋士都很擅长算账——算自己的账,算主公的账,算天下的账……苏秦的“合纵”,张仪的“连横”,诸葛亮的“隆中对”,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诸如此类无疑都是把“算账”这件事演绎到了极致。贺难当然不能和以上几位相提并论,但是他已经在话里话外把齐单的账算得很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可不是当下的局面而已,既然眼前这一位做叛徒都能做的理直气壮,自己没理由不用他来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撕破脸皮的时间提前罢了,更何况自己手里还握着其他的筹码。 只是齐单心中仍然有些不爽——自己似乎有点被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家伙给牵着鼻子走了。贺难……倒是结结实实地给自己上了一堂名为“喧宾夺主”的课。 五皇子又思考了一会,便向贺难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入后厅。两人足足在后厅之内私语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 眼见时辰已晚,酒席也用的差不多了,贺难便随着朱照儿拱手告辞。正当他跨出大殿时,齐单突然在背后唤了他一声。 “贺难……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卑鄙无耻之徒。” 他回过头来,看着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的五皇子,露出了一个和此前所有的假笑苦笑都不同的笑容,那是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您谬赞了。” ------------ 风起 第四章 蓬莱夜话 贺难一路七拐八拐,走走停停。在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之后回到了山河府。不过他并没有进门,而是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醒酒。 其实他和齐单所言非虚,他想要平步青云,谁能给他更多他就会更倾向于谁,给齐单的出谋划策也算得上是上策,但是他确实没做过背叛师门的准备。事实上他向齐单表露心迹,也未尝不是师父的意愿。自己是个浑人,只有浑人才能把这谭清水搅浑。 一个可以预测五步的棋手便是世所罕见的强手,而能先读十步的便是不世出的天才。齐单能读到几步?五步,八步,十步?这些完全都不在贺难的考虑范围内,因为贺难根本就没在和齐单进行博弈。他只是在齐单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然后这颗种子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浇水,施肥,那都是齐单的事情。 当然,齐单也可以对这颗种子置之不理,任由它枯萎。只是没有任何一个思虑慎重的人会把这颗种子放任不管,人嘛,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而越是聪明人,反而越会相信自己的头脑,陷入这种思想的禁锢之中走不出来。 被这夜风吹了半天,贺难觉得清醒了不少,便奔赴蓬莱阁。没想到,李獒春正提着一个灯笼站在阁前,看样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李獒春喜黑喜素,一身朴素的墨色长袍,不做修饰。贺难受师父喜好影响,也爱穿黑色衣衫,此时这两个人就如同一对身穿夜行衣的大盗一般,黑夜中只能见到烛火闪烁的灯笼和两张浮在空中的脸,煞是恐怖。 “师父……你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啊。”贺难甫一见李獒春,便倒起苦水来。 “呵呵……我可什么都没做过。“李獒春捻着胡须微笑,但是这微笑中却透露出几分玄妙,显然是把“我就是要你猜”写在了脸上。 “您选我来主审这桩案子的理由,我已经有答案了。“贺难诚恳地说道。“您还是别瞒着我了。” “哦?”李獒春被勾起了兴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的。” “您呢,是吃准了我不会因为畏惧齐单和江文炳的权势而免去江辰的罪行。杀江辰,是为了示威?警告?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江辰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江家是一个庞然大物……” “我知道您是借此打压骠骑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他们当然也一样知道。所以我在宴席上就全交代了,顺便还给齐单献了个计,让他买通我在您这当细作。”贺难接过了李獒春手中的灯笼,两人并肩而立,看着蓬莱阁周边升腾起来的水雾和烛光,这也算是不错的夜景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跟我交代的这个事情,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叫做卖主求荣?”李獒春并没有看向贺难,只是仰头遥望着月亮。但他的语气中却并没有责怪之意,就好像说今日都吃了些什么一样平淡。 “卖主求荣?我可是为您,为山河府立下了汗马功劳。”贺难撇了撇嘴,“充其量算是为了自保而诈降片刻,算不得通敌。” “此话怎讲?” “我可是确定了齐单的确对您有不轨之心。如果他真没有这种想法,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砍了。虽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但那也得是二虎相争。您是站在哪一边的?您后面的可是太子,那可是真龙啊。五皇子对我来说那是大人,殿下;但是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不过是区区一个弟弟而已。是不是太子向您授意我并不知道,但是您假我之手惩戒江辰,为的不就是先发制人么?我就是您用来搅混水,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一个诱饵罢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贺难都表演的十分浮夸,一只手作持棍状,在空气中来回搅动。他所表演的词并不太敢对着师父说出来,这个词叫做“搅屎棍”。 “好!好!好!“李獒春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连叫了三声好,让身边的贺难感到有些莫名。“阿难……你知道么,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对你动手了。” 李獒春所说的……并非是假话,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李獒春的内心切切实实地产生了杀意——他的这个徒弟并不是自己所教过的最聪敏的,也不是最狂傲的,但他从来都没有一个弟子会妄自揣摩上意而且还揣摩的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更没有任何一个弟子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越俎代庖替自己做决定。最为重要的是——还真让他说着了一些。 “这样啊……”听完了师父的解释,当事人却也一点也不在意。“很正常……人嘛,被人揣摩出来心思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封口。一个人知道了太多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獒春摇了摇头,“并不全对。” “虽然你是一把好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正如你有聪明才智而又锋芒毕露,但却是一把无柄的刀。 虽然锋利,但却不好用,强行驭使随时都有可能伤及自己。这样一把刀,如果不能驾驭,不如将其毁掉。除非……” “除非给它配上一个好的刀柄。”贺难接过了话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那……你的刀柄又在哪里呢?”李獒春直视着贺难的双眼,反问道。在自己的印象里,这个弟子从来没把什么人,什么事真正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府。 齐单和江文炳目送走了朱照儿和贺难,又叮嘱了手下的张思明、杜亮两位大臣切勿在外妄言今晚之宴。张、杜两位本就承蒙五皇子提拔才得以入朝做官,今日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旦传扬出去便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自然是不敢和他人多嘴多舌。 “非要每次都是你唱白脸,我唱黑脸么?我好像越来越像没脑子的大老粗了。”待到只剩江文炳和齐单二人时,江文炳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哎……并非是你不能唱白脸,而是我实在唱不了黑脸,只能委屈你了。”齐单恭维道。不过这话也并没有说错,齐单那温润如玉的相貌气质,很难做出凶恶粗暴的样子。 “嘁……”江文炳撇了撇嘴,齐单经常用话来哄他,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个贺难还算有几分辩才,不过可远远不至于非他不可啊……这家伙可真不负他那个绰号,他就是个疯子。” “那如果让你用一件事物形容他,你会用什么?”齐单问道。 江文炳不假思索道:“狗,一条好狗,同时也是一条疯狗。你还记得我们在水寒关从征时经常出去游猎吗?那时候我爹养了很多猛犬,其中有一条最为凶猛敏捷,那条狗可真是个捕猎的能手,甚至连狼都不敢与之争锋。但有一次它突然发起疯来,咬死了好几员将士,还差点咬伤了我,我爹不得已才杀了它。那个贺难就是这样的一条狗,虽然平时伶俐机敏,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发起疯来会不会连主人都咬。养虎为患,养疯狗也是一样。这样的人,还是尽快除掉比较好。” 齐单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他并不像是发疯,而是刻意为之,装成那副癫狂的样子。如果是我,会觉得他更像是一把好刀。” 江文炳点了点头,肯定道:“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把无柄的刀,光有锋利的刀刃,却没有把柄。使刀的人会反受其害啊……” 齐单半天都没有说话,江文炳觉得有些异样,便转头看向他。此时的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笑容很是神秘:“把柄么……当然有啊,而且是他主动送到我手中的啊。” 江文炳怔怔地看着齐单,却一点也没有头绪:“是……?” “照儿。” “照儿会看上他?还是说……你真舍得将照儿拱手让人?”江文炳一时有些骇然。 齐单摇了摇头:“照儿的心思……谁能说得清呢?但是我却能看出来贺难有些钟情于她。不过那倒也无妨,尚书大人不会将照儿许配给一个无名小卒,我也不会将照儿拱手让他。但是有了照儿在我这里,他便不敢随意造次。” “礼部尚书家的那个小姑娘?”李獒春问道,他在心中仔细地思量了一番,倒也觉得没错。朱照儿总是三天两头地跟着贺难往山河府跑,李獒春自然对她很有些印象。 贺难对着师父谄媚的笑了笑,说道:“师父,弟子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不知道事情到最后会演变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一个人微言轻的草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礼部尚书大人虽然和五皇子、骠骑将军多有亲近,但是到了您胜了的那一天,还请您高抬贵手,留照儿一命。” 李獒春也是过来人,怎会不懂贺难的少年意气?他没有作答,而是又捻起了胡须,笑道:“你倒是觉得我能胜。” 贺难那溜须拍马的神情突然又正色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弟子,从来都没觉得您会输。” ------------ 风起 第五章 凶鹰猛虎 是夜,骠骑将军府。 将军府尚武,连护院侍卫都是骠骑将军从前线调下来的将士。江文炳醉心于武艺,那演武场便建在他居所之前。白天他常忙于公务,处理一些琐事,每日修炼武艺的时间便挪到了天色入暗的晚上。 起初还有护院的侍卫怕少家主习武之时受伤,常立于演武场左右保护,更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与少家主较量武艺。江文炳对这些侍卫倒也来者不拒,不过渐渐地便没有侍卫再来了,因为自家这位少家主根本不会受伤,反而他们倒是经常带着一身伤病在院子里巡逻,偶尔江文炳一时兴起没收住手,不幸被波及的侍卫们只能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并非是这些侍卫不敢忤逆少家主,所以装作不敌。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兵油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又岂会因为怕伤到少家主而被责罚?从一开始对还未及弱冠的少家主轻视,到重视,最后到敬畏。从一打一,到一打十,最后到一拥而上列出战阵伺候。从第一次到现在为止,好像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左右,每年新调来的侍卫一茬换了一茬,可是江文炳连一次都没有败过。 或许他会因为对方的奇招、变阵、旁门左道而居于劣势,但每过一招,他便能多看破对方一分,直到最后破解,战胜。每历一战,他便能多学习对方一式,直到最后精进,大成。 江文炳,生来就是一头猛虎,他是一个天生的武学奇才。 此刻这头猛虎正在庭院里练枪。十八般兵器,他最喜枪,手上这柄大枪重达八十斤,常人连使用自如都做不到,却远远不是他所能驾驭的极限,但这个重量的长枪对他来说是比较趁手的。这柄重枪在旁人手中只能怀抱或者抓举,而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却虎虎生风,如蛟龙探爪般威猛,蟒蛇出洞般凌厉。 一套枪法使完,他正敛息凝神,回味其中奥妙,却听见附近有人拍手称赞。江文炳猛然回首,却见那拍掌之人并非在自己身周,而是站在了自己居所的屋顶上。 来人一袭黑色短打,黑巾蒙面,称赞道:“人都说骠骑将军膝下有一位了不得的高手,今日一见,岂止是一位高手,称之为神人也不为过啊。” 这黑衣人话里话外既有夸赞,又不无挖苦之意,江文炳如何能受得了这份气?他昂首看向这位不速之客,高声道:“看阁下之意,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何必如此遮遮掩掩?不如下来,我们切磋切磋。”虽然江文炳外表粗犷,齐单也常说他是个粗人,在外人面前也一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样子,但他内心却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知道这黑衣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自己,心中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此时他右手中长枪早已蓄势待发,唯恐这黑衣人施展暗器偷袭。 果然不出江文炳所料,话音刚落,便从那黑衣人的衣襟处飞下来三把飞刀。江文炳早有准备,手中长枪轻提,将那三把飞刀一并拨落。那黑衣人却趁着江文炳提枪挑刀时飞身下来,直落在江文炳背后,腰间长刀出鞘,直向他腰间斩去。 只听“铛”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江文炳竟是将手中那柄长枪在背身作格挡之势,将黑衣人的腰刀拦下。黑衣人未想到江文炳居然在背后都能招架的如此精准,唯恐他有后招,忙闪身回避重整攻势。江文炳招架之势未尽,顺势又回身一横扫一斜刺,杀了一个回马枪过去,却见那黑衣人如泥鳅一般接连两次从自己的枪锋之处低身滑走。谁曾想到黑衣人这一弯腰,一闪身便救了自己一命。 “好身法!”江文炳不禁赞叹,他此前和侍卫们练武,时常遇到背后偷袭,招架之后的回身一扫一刺屡屡都能得手。虽然这名黑衣人躲闪的动作并不潇洒,但这两记杀招却躲得一干二净。 “你背后是长了眼睛么?”黑衣人怪叫道。这样精准的背身格挡,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做得到。而那紧接着的两招回身刺,更是直指自己要害。 “唯手熟尔!”这一轮是江文炳率先出手,猛虎一样庞然的身影暴起发难。在黑衣人的眼中,江文炳的速度丝毫不逊于自己,枪尖甚至比声音更先至自己眼前! 黑衣人不敢硬接,长枪自他侧身而过,手中刀光又提,宛若冲天的蛟龙。那刀刃如龙头猛然坠下,高擎着的钢刀从江文炳头上劈落,向着他的脖颈咬去。 长枪间合太大,在近身战中不如单刀灵巧。江文炳急退两步横枪招架,却见那刀并没有劈下来。那黑衣人而是就地一滚,翻到了江文炳刚才所站的位置,将那被挑落在地的三把飞刀拾了起来。 “这三把飞刀……是宝贝?”江文炳看他有机会伤到自己,却只是为了找个空当去捡那飞刀去,不禁奇怪的问道。 “不是。”黑衣人说道,“只是怕一会你捡了去不还给我,用这飞刀去查我的身份。” “呵呵……”江文炳轻笑了两声,言语满是不快之意,“既然都来了,你还觉得你有命走么?”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同时发力,于这演武场的中央交战起来。战团中身影飘渺,兵戈争鸣。虽然只是两人交手,却如同沙场混战厮杀一般,刀枪摩擦之声不住响起,令人觉得分外刺耳。 战了约莫八十个回合,那黑衣人单脚在地上一点,便纵身向后飞出去五步。两人交锋不分上下,但终是黑衣人攻势不济,先作退却。两人都心知肚明,再这么打下去,便是江文炳要胜了。 “你那另一把刀……还不使出来么?”江文炳此时占了便宜,便出言嘲讽。他早注意到了黑衣人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刀。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高声道:“再来!” 旋即,双刀齐出。 这黑衣人第二把刀出鞘时,江文炳顿感杀意格外凝重。他只分神了一瞬间,那黑衣人便已然欺身上来,身形如鬼魅,刀光如雷霆。 两把刀天雷激荡一般轮番劈斩下来,黑衣人竟然一转之前愈战愈颓的攻势,反而在场面之上压制住了江文炳。这两把刀之间攻守转圜进退自如,密不透风的刀阵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包裹住了江文炳。此前江文炳只道这黑衣人一把刀便只是一把刀,横劈纵砍虽然迅猛凌厉,但仍是一板一眼。现在加上了另一把,倒像是有十把刀同时从各个方向要将自己搅成碎肉一般。 江文炳且战且退,此时已被逼到角落,只见他突然大吼一声“喝啊!“黑衣人只觉得浑身一滞,便被江文炳手中的巨枪荡开。 演武场上,两人又保持了一段距离。一个枪身低按,如虎豹铁尾,似猛虎磨牙吮血。一个双刀斜指,如鹰隼两翼,是凶鹰展翅飞扬。 倏然一瞬,双雄暴起,两人又战在一处。双刀抡圆如日,刀口裹挟劲风,江文炳只道这刀不似刀,却像磨盘辗压下来。巨枪刺若繁星,枪锋寒意森然,黑衣人心说这巨枪居然如此难缠,仿佛巨蟒绞杀,叫人动弹不得。 两人缠斗半天,不分上下。黑衣人此时却在呼吸之间寻得一个空当,右手刀快斩下去,划伤江文炳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没成想这乃是江文炳故意露出来的破绽,他右手执枪荡开黑衣人的双刀,随即一脚正踹在黑衣人的胸膛!黑衣人的身体顿时如皮球一般向后飞去,紧接着,江文炳竟然把手中巨枪当作投枪一样掷了出去!一般大小的枪戳进人的身体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血窟窿,而这巨枪若是贯穿胸膛,甚至会将人撕成两截。黑衣人自知处境不妙,只好将左手刀弃掉,手掌硬生生地握住了枪头! 江文炳,紧随枪后而来。 此时的江文炳赤手空拳,不带甲盔,竟然以双手对上了那黑衣人的单刀。这一对铁拳,竟然真如铜铁一般,与那单刀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的爆鸣! 看那肉掌与钢刀相抗却毫发无伤,黑衣人不禁惊愕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江文炳右拳发劲,又轰在了黑衣人的胸口之上。黑衣人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头颅,脚下急忙轻点砖石,又如之前一般退开。 “罡气?“黑衣人调整身姿,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退却,稳稳落地。 江文炳双拳紧攥,大口喘息了两声:“居然被你连罡气都逼出来了……那你就更不能走了!” 黑衣人趁着江文炳喘息之时,也放缓身体重运气息:“不光是拳头……你刚才那一吼也是动用了罡气吧……我说我怎么会感觉体内气血翻涌头痛欲裂呢……” 江文炳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黑衣人,目光森然满怀杀意,良久才道:“你还真不是那种我不动用罡气就能轻松摆平的对手……况且你也掌握着一些其他的真气法门吧,不然你刚才怎么敢直接用手抓我的枪尖?” 罡气,是一种体内真气,许多武学走到瓶颈,外功难以更为精进一步的武者为了登峰造极,慢慢开始钻研起了内功之法。通过锻炼体内的气息,并加以运用,形成了不同的真气。“罡气”便是其中最为刚猛的一种,外放时能包裹身躯、兵器,使肉身如铜墙铁壁一般坚硬,使兵器更为锋利。发音时若运用罡气,声如洪钟,吼叫如雷,振聋发聩,甚至能直接冲击对方元神。传说将罡气练至化境者,甚至能以罡气破空而击,穿金碎石,分山裂地。 黑衣人凝视对方,也知自己并非他敌手,心中开始盘算起走为上之策。倏地自衣襟处抛出两个烟丸,那两个烟丸落地之后便散出数股浓烟。江文炳见对方要逃,连忙冲进烟雾中欲捉拿对方,黑衣人却倚仗身法迅捷,早捡了自己刚丢下的左手刀,将双刀入鞘,便借着烟雾的掩护飞檐走壁,逃之夭夭了。 眼看着浓烟散去,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江文炳体内热血冷却下来,脑海中不断思索这白玉京之中有什么使双刀的好手,冥思苦想之下,却也不觉得哪个使双刀能有如此的本事。末了,他便心事重重地出了府门,直奔五皇子的府上去了。 ------------ 风起 第六章 金风玉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暂且不提江文炳要如何查明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且说这位黑衣人一路飞檐走壁驭使轻功溜出了骠骑将军府,寻了个偏僻处将一身夜行衣一脱然后点起火折子烧掉,将腰间配的双刀藏了起来,便化扮作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神态颇有些放浪的青衣游侠的模样。 白玉京繁华极盛,况且天子脚下,不设宵禁。城边街市仍有青楼酒肆开张,这青衣游侠三转两转边来到了一处较为雅致的酒楼。 在店小二的接引下,青衣游侠来到了酒楼的二楼,此时二楼较为冷清,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一些小菜和两壶美酒。 “燕兄。”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大爷居然是贺难,贺难此时见了这位青衣游侠,便叫出声来。 青衣游侠则是黑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小子,差点害死老子。” 贺难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乍一见青衣游侠,他就看出了对方步伐有些散乱,似乎是气血不畅,此时又听得埋怨,自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青衣游侠手段非常人所能敌,心中也有些诧异:“燕兄你……难道也奈何他不得?” 青衣游侠并不言语,只是伸出右手来凭空一指,贺难面前的酒碗竟然爆裂开来,碗中的琼浆玉液顿时泉涌一般喷发,酒浆混着碎片,飞溅两人一身。贺难知道青衣游侠并非是消遣他才会来这一出,脱口而出道:“真气?” 青衣游侠,也是身负驭使真气之法的人。贺难见状,便知晓江文炳与青衣游侠,乃是一类人。但见青衣游侠脸色,只怕那江文炳的真气造诣,不在青衣游侠之下。 青衣游侠长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酒碗自酌自饮,神色有些黯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与他此时是四六之数。若我有心杀他,不惜以命相搏与他同归于尽未必不能成功。但以他的天资,若是再过去十年……他恐怕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青衣游侠每说一句,贺难的瞳孔便扩大一分,只因实在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位青衣游侠是什么人?他乃是李獒春所设的四枝“暗箭”之一。 山河府的水门,藏龙卧虎,奇人汇聚。行事向来公正无私,光明磊落,世人皆知。但是光有抛头露面干大事的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些——干脏活的。于是,在山河府明面上的四大高手、四杆“明枪”之后,四枝“暗箭”应运而生 四杆明枪名扬天下,乃是水门的四位统领,享有官爵俸禄,而四枝暗箭则全无此待遇,只是默默隐匿于阴影之中。这四枝暗箭不好与四杆明枪相比,但每一枝都是李獒春的死士,只要李御史发话,刀山火海也危身奉上,险不辞难。与其说是山河府的四枝暗箭,不如说是李獒春一个人的四枝暗箭。李獒春的理论是“贵精不贵多”,尤其是这些暗中执行任务的刺客们,能力其次,忠心第一,万一这些人中有人怀有异心或者一时失言,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虽然坊间有些关于暗箭的风闻,但十之八九都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这四枝暗箭,甚至连山河府的大多数门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姓甚名谁。贺难也只是和其中这一位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私交甚笃。 贺难眼前这位青衣游侠、他口中的“燕兄”,全名叫做燕春来。 “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小了你将近十岁。竟然能在你之上么?”贺难虚着双眼看向燕春来,心中仍有些不信。师父向来谨慎持重,暗箭当然是择优而取,四枝暗箭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但就这样的天才却能断言江文炳不出十年便能远胜自己,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天分。不过这样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了,他有这样的本事,如果真想杀自己,岂会被齐单轻易拦住?想来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让自己出丑罢了。 贺难这样想当然没错,他确实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也低估了身为骠骑将军长子的江文炳的器量,但是他还低估了一点……齐单的实力。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人之间的较量更是如此。四枝暗箭中我虽然年龄居第二,但天分可能是最低的。不过就算如此,十年后能和这头猛虎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小四?”燕春来这桩心结来的快,消解的也快。胜败乃常事,只要不死终有再精进的机会,他虽自感无望,但却对口中的“小四”有着些许期待。 四枝暗箭中,另三人都是执拗之人,唯有燕春来性格淡泊随和,虽然久居晦暗之中,但却如归燕、春风一般写意逍遥,与世无争。他自评武学天分造诣最低,可能也是受了这性格的拖累。 贺难对其他三枝“暗箭”几乎一无所知,燕春来对此也守口如瓶,但此时他听闻那位“小四”有可能比肩江文炳,便打起了燕春来口中这位小四的主意。 “你在打小四的主意,对吧?”燕春来看贺难有些心不在焉,便一语道破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有何不可么?”贺难被人道破心思,却也不觉得尴尬,他正盘算着怎么从燕春来口中套出关于他这位兄弟的信息。 燕春来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一会,摇摇头说道:“你的性格就已经够古怪的了,他比你还古怪的多。你我交情不错,我不想害你——你见了小四,恐怕是要死的。” 贺难最听不得别人这样说他,在他心里,哪怕是比古怪,比卑鄙,比猥琐,他都不认为有人能胜过自己,不服气道:“我又没犯在他手上,他凭什么杀我?” 燕春来正色道:“在小四眼里,想窥探自己身份的人,都要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御史大人和另外三枝暗箭外,再无旁人。你若是真去寻了他,就算死在他手上,御史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贺难听燕春来此言,心思一转,便作犹豫状,向燕春来说道:“你可知道我师父这次为什么招你回来?一是为了探那江文炳的底,二就是为了保护我。我假意投靠五皇子一派,并向他透露了很多我师父的筹策,目的是为了请君入瓮,但若是他看破了此局,叫江文炳来杀我,又坏了师父的大计,又该如何?本来以为仅你一人便已足够,但现在看来,至少还要一人回来。我个人的命虽然轻贱,但在师父的大计中却是重要的一环……所以我非得寻他不可。” 贺难的作戏十分逼真,几乎是声泪俱下,句句交心。一方面晓之以两人交情,一方面动之以大业事理,使得燕春来也有些踌躇。两人相持半响,最后还是燕春来先动摇了,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权定夺,还须先向御史大人报备。关于小四,我只给你些提示,若你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若你没找到,便别再去寻他。” 言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指来,蘸了些酒,在桌面上写下浅浅的六个字。 钺月,画舫,红雨。 次日天还未亮,贺难便纵马自南门出了白玉京,快马加鞭直奔钺月城。 钺月城离白玉京相去有些距离,约莫三日的路程。人皆言白玉京繁华,钺月城犹有甚之。钺月城毗邻盛国的第一大江“月涌江”,航运发达,又是盛国中部的枢纽地带,城中有三大绝景,名动天下。 燕春来对贺难写下的“画舫”二字,便处三大绝景之一,唤作“云梦仙画”。这云梦二字是指钺月城的盛国名湖云梦湖,云梦湖上有画舫,乘画舫游湖观景乃是王孙贵族的一大乐事,更有无数才子佳人经常在此赏湖吟诗,逍遥快活。 燕春来给自己的提示前两个都有迹可寻,唯独最后“红雨”二字不知所云,这天上怎么会下红色的雨?又或者是和师父吟过的那首诗有关? 贺难为师父整理书房时曾经看到过墙上挂了一张字帖,上书为“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燕春来!燕春来的名字正应了那第二句“堂前归燕衔春来”!那么他所说的红雨,便是小四的名字! 一进钺月城,贺难便嗅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味。云梦湖的云中堤也是赫赫有名的,堤岸上百花齐放,如天边彩霞照云。无论是春去秋来,都有不同的花开景象。贺难牵着马沿着人潮涌动,不一会就望见了远方湖色。 这三日之内,贺难几乎是马不停蹄。他向来无心流连于景色,此去钺月城,只一心为了找到那位小四。但此时此刻一见这云梦湖景,他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这天地自有造化神工,名不虚传。 此刻天色渐晚,夕阳落水,初月凌天。那湖面上金光粼粼,光华正盛,仿佛日月同照其中。贺难心中的焦躁此时也慢慢淡去,只顾站在岸边凝神痴痴地看着落日,好似全然忘了凡尘俗世。 一抹红衣倩影从他身边悄然而过,步步生莲地登上了画舫。贺难此时才还过魂来,看着那红衣姑娘袅袅娜娜的背影,忙向画舫的船夫问道:“船夫兄弟,请问那位姑娘……” 粗犷的船夫汉子笑了笑道:“那位姑娘好像是个画师,时常来云梦湖采风,我在这画舫上已经有不少日子了,经常能看见她来此作画。” 这位红衣姑娘时常在此,莫非她便是燕兄口中的“红雨”?那位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四,竟然是个女的? 贺难不通武艺,但是却修习过轻功——他和太多人结过梁子,生怕哪一天就会被人弄死,为了保命护身,时常会与水门的师兄们探讨研习轻功之法,对此倒是颇有些造诣。眼见那红衣姑娘站在船头,画舫已经离岸,容不得自己多想,他便纵身一跃,直飞向画舫的楼阁顶上,口中大声询道:“画舫上可是红雨姑娘?” 贺难此时凭虚御风,纵身百转,稳稳地落于画舫的红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红衣姑娘。 站在船头的红衣姑娘听闻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便蓦然转过头来,视线触及那画舫的红顶之上。 贺难……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女子。 红衣姑娘眉如玉盘镶柳叶,眼若白璧盛桃花。巧笑时身姿摇曳,似云间月华清丽皎皎。回转间衣袂飘舞,似天上花火辉光灿灿。这姑娘周身如有紫气浮生环绕,又如焚香之烟般可望不可即。 红衣姑娘每日来此寻景临摹,却不想今日于此却置身画中。 采风的红衣姑娘嫣然回首,踩湖中淡月于足下;寻人的黑袍少侠从天而降,负残阳猩晖在背上。 如此瞬间,竟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画卷。此刻仿佛只有一句话刻在贺难的脑海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风起 第七章 攻讦两端 红雨姑娘看见了贺难,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眼神却已产生了变化。 同在都御史李獒春手下做事,山河府的绝大多数官差都不知道暗箭的存在,但暗箭可以说是对山河府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贺难自然是其中最为扎眼的人之一。红雨姑娘当然对贺难没什么好感,因为她性格清冷娴静,素来不喜那些张扬跋扈,桀骜不驯的刺头,也不爱做口舌之争,唇齿之辩,只觉得聒噪非常。而贺难,恰好两样都占,自然是令她有些嗤之以鼻。 不过红雨姑娘对贺难也有几分好奇——他从来都是那副嚣张的样子,至今还没被人把头给扭下来,到底是运气好受到御史大人的庇护还是真有些本事? “是红衣姑娘,不是红雨姑娘。”红雨假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红雨心道贺难来此寻找自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先骗过他再说。 “这样啊……是我认错了,唐突佳人,请勿责怪。”贺难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向红雨抱拳施礼,转身作离开状。 正当红雨松了口气时,异变陡生。贺难竟抬手掷过来一把飞刀,直奔红雨的心口。情急之下,红雨却也忘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芊芊玉手一指,不知何物竟然将那柄来势汹汹的飞刀磕开,只见到那飞刀径直落入湖里去了。 红雨再一抬头,却见贺难已经盘腿坐在画舫的红顶边上,一只手拄着大腿,另一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寻常的姑娘可没有这种本事吧?”红雨被贺难如此戏耍,有些恼怒,又轻抬玉手,贺难只觉得脸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用手去摸被划过的地方,只见有一丝殷红留在手指上。 “既然已经被你猜到了,那我便承认就好了。这一下只划破了你的脸,权当是给你个教训。”红雨微蹙绣眉不悦道。“有话快说。” 贺难想了想,说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不如我们找个酒楼坐下来,边吃边说。” 红雨盯着贺难的脸,看他神情诚恳,不似之前般轻浮,或许李御史真的有事召自己回去,又觉得他并不能将自己怎样,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贺难低头看了看,画舫距离岸边并不远,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轻功“飞”回去,便对红雨说道:“那我们现在就上岸吧。”却见红雨眉目间一下子就犯了难。 “难道……你不会轻功?”贺难见红雨的表情如此为难,便开口问道。 红雨不想搭理他,但是也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贺难见状,便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未等红雨思考贺难发笑的原因,只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整个人已经离了画舫有两三步远。 待到落地时,红雨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贺难将自己一把横抱起来,抱着自己从画舫回到岸上。她年方十七,正是青春妙龄,还从未有男子敢对她行这样的越轨之举,不由得心下恼火,羞愤道:“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红雨又将手抬了起来,贺难唯恐她一气之下将自己误杀,忙不迭地按下了她的手腕,口中叫道:“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这点事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谈正事吧。” 红雨羞怒之下,本来将要出手,但她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贺难这一番话让她稍微冷静了下来,只得用一双杏目瞪了贺难一眼,便自顾自地顺着人群走向了街市,贺难见状,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红雨身后。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酒楼。这酒楼无甚特别,门外立着的酒旗却是用银线刺的,绣着颇为秀气的“如意”两个字。贺难望见那“如意”二字,嘴碎道:“如意酒楼?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到晚都没几个客人,怎么能如意呢?”红雨本来在前面走着,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贺难只道是他嘴碎让红雨感到心烦,便闭起嘴来不再多言语。 这酒楼果真如贺难所言,客人寥寥无几,乍一看真是一副不如意的样子,但店里的装饰却不同凡响,器具古朴,四壁镶花,一看便知文人雅士喜居之所。几桌客人也都是穿着、样貌皆不凡,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千金。 两人落座于二楼的边角处,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好酒,贺难还特意点了两碗店小二推荐的鱼汤。 二人对坐,相顾无言。还是红雨先开了口:“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贺难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自酌自饮,说道:“因为山河府和我的缘故,有一些人盯上了我师父。前几日我和燕春来燕二哥见了面,他说盯上了师父的那些人里有一个颇为棘手,连他都搞不定。燕二哥对我说能搞定那家伙的恐怕只有你,或者你们俩联手……所以我就向师父请了命要召你回去和燕二哥携手共除他的心腹大患。” 这话倒是在撒谎,贺难哪里有向李獒春请命的时间?他前脚刚和燕春来分别,后脚就打马来了钺月城。他根本就是听了燕春来说小四武学天赋绝顶,想蛊惑这个未来的高手给自己当私人保镖。 贺难这真假掺半的话在红雨听来倒是合乎逻辑,毕竟李獒春乃是当朝御史,能对他不利的人都是非同一般的权贵,就算李獒春掌握着山河府,也不好对这些权贵下手,只能倚仗他的“暗箭”们。不过红雨当然不全信贺难这一套,她从贺难的话里倒是品出了些别的意思:“别拿李御史出来作挡箭牌……我看被盯上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 贺难看着红雨那虚着眼睛质疑的表情,悻悻地干笑了两声,拍马屁道:“红雨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此事的的确是因我而起,可是事情的严重性我可半点都没有作假。” 听他这么说,红雨的好奇心不禁被勾了起来:“如果你说的句句属实……那你捅得娄子究竟得多大?”贺难虽然是个刺头,但只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这么大的朝堂,他连里面的一粒灰尘都不算,他又能惹多大的麻烦呢? 贺难见红雨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抵触,便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从头讲起罢。”他便从江辰一案的始末开始述说,而他讲这故事倒是颇有几分说书的意思,居然还有情节草蛇灰线一般环环相扣,不过多数都是他借他人之口自吹自擂,吹捧自己神机妙算、策谋深长、智略沉密;他甚至还在讲述时加入了“您猜怎么着”诸如此类的互动,红雨被他这样逗得发笑,甚至想入非非觉得贺难要是去勾栏瓦肆做个说书先生,肯定比现在高不成低不就还惹一身腥臊的强多了。其间几道小菜不断上来,贺难以菜下酒,讲至兴起时还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甚至还变戏法一般从怀中变出来一把纸扇,看得红雨目瞪口呆。 “你……小声一点。”红雨突然打断了贺难,她微微偏了偏头,示意贺难旁边还有别人,让他不要继续卖弄。贺难顺着红雨的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坐上来了一桌客人,三个汉子正面露不悦地看着自己。贺难冲着三个汉子笑了笑,低声对红雨说道:“那两味汤还没上来,我去催一催。” 贺难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让自己掉脑袋,此刻居然在酒楼里大肆宣扬。红雨不禁思索着这家伙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愚蠢。 不多时,贺难倒是自己端着那两碗鱼汤回来了。他将两碗汤放在酒桌上时,还趁机摸了一把红雨的玉手。红雨见贺难的行为如此不知羞臊,一双杏目怒瞪他:“你……!”而贺难却依旧嬉皮笑脸:“不用谢。” 红雨的琼鼻中闷哼一声,不屑与他计较,便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那碗鱼汤,两人又回到了刚开始那种诡异的沉默中去。 这话痨过了一会,按耐不住,又贱兮兮地没话找话:“你……当真不会轻功吗?” 红雨心中气也消了一些,回应道:“何止是轻功,我连武功都不会。” 此话一出,贺难的嘴里简直能塞进去一个猪蹄膀。燕春来明明对自己说小四是四枝暗箭中武学天赋最高的,是十年之后唯一有望比肩江文炳的高手,可是红雨姑娘却说自己不会武功?刚才在画舫之上弹指便能抵御飞刀,隔空伤到自己又算怎么一回事?贺难此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口中只吐出几个零星的字来,“你……我……啊?” 红雨见齿坚舌利的贺难都被自己噎住了,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虽然我既不会武功,也不会轻功……但是我有真气啊。刚才在画舫上挡开飞刀就是驭使真气……厉害吧?” “厉害……厉害……”贺难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可以不练武术,不锻肉体便能驭使真气的。果然是天外有天,今日算是见到了。“好了,吃饱喝足去……”又不多时,酒菜都已用尽,贺难开口道。又觉得此话不太妥当,忙改口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回白玉京吧。” 没想到红雨此时竟说道:“谁答应你要回白玉京了?说到底这还是你自己的主意而不是李御史的意思吧?” 贺难一下子懵住了,好像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费尽脑筋对红雨讲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他突然感觉心力交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难道我白给你讲这事情了?还是你真的没意识到有多严重?” 红雨不屑地笑了笑,脸色十分得意,仿佛大仇得报一般:“故事倒是有趣,可是据我所知你又不会武功,我若是不跟你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 风起 第八章 林中遇劫 红雨本以为贺难对此无计可施然后恼羞成怒,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贺难只是一介书生,并不是打手,虽然他会一些粗浅的轻功,但对于武功他可是一窍不通。自己身怀真气,如果他真敢用强,一息之内便能让他束手就擒。 但没想到听了自己这话,贺难反倒是一脸奸计得逞的邪笑道:“我是不会武功不假,但是你不也不会么?男子的体魄可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比的。”虽然这话没错,但是从贺难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怪怪的——以他的体格其实也就只能制服一些稚气未脱的少年和姑娘了。 “你忘了我有真气么?”红雨反唇相讥,但此时她背后却隐隐冒出冷汗,以她对贺难的观察,这家伙是擅长阴谋诡计那一挂的老乌龟,不到最后时刻不会露出那样的怪笑。 “那你倒是试试能不能使出来啊!”贺难突然笑的十分放肆,仿佛山洪暴发一般。 红雨气极,忙抬手驭气,想给贺难一个教训,却发现自己体内经络受阻,气脉凝滞,那真气还不如自己的呼吸明显。“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贺难的表情此刻已经得意的无法描述,狞笑着说道:“敛气散……这个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服了敛气散的人在一段时间内体内的气脉会封闭,真气无法运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不如你想想是什么时候我对你下的药?” “是……鱼汤!”红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刚才的片段,贺难只有为自己取鱼汤时才有机会下药! “真聪明。”贺难出言嘲讽道,表情十分猥琐难以描述,“我可没有那么好心主动为你盛汤。” “既然红雨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应该知道现在你我之间孰强孰弱。我不逼你,只是形势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也不会害你,这敛气散的剂量大概能持续三日,正好是钺月城到白玉京一路上的时间。到了白玉京,面见我师父之后,对我要杀要剐随你定夺——今日实在是冒犯了。”说着说着,贺难的表情又变的诚恳柔和下来。 红雨虽然愠怒,但她不得不承认贺难说的、做的,于他自己都没错,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才会被他算计。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无论手段多么高强,心智多么坚定,心肠软却是天生的,看贺难此时的态度诚恳,只好不太情愿地应允道:“那……好吧。我随你回去,但是在路上你可不能再像这样欺负我。”末了还逞强似的补充了一句:“到了白玉京之后,我自会把今日所受的耻辱要你偿还回来。” 贺难听闻红雨的态度有所转变,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轻轻笑了笑:“好说。”便拉着不情不愿的红雨离开了这座酒楼。 两人争辩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却架不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难只骑了一匹白马过来,知道不能委屈红雨和自己同乘,便向她询问道:“这附近有什么车坊吗?我们再租一匹马来,这一匹马终究是有些不方便。” 红雨听完,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引着贺难去了附近的一处车坊。这车坊也没什么稀奇,但和那酒楼一样,都挂着个“如意”的招牌。 红雨向贺难介绍道:“如意商号是钺月城中的大商号之一,经营着不少食肆、驿站以及其他的商品生意,因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所以颇有些名气。”贺难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两人进了车坊,向店家道明来意,便跟着店家向马厩去了。 不多时,贺难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便俯身到红雨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两句,红雨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听你的。” 贺难听得红雨应允,便转头问店家:“你们这儿有没有马车?”然后还补充了一句,“要车厢宽敞一些的。”店家带着两人又到别院看了看车厢,没想到贺难对此都不是很满意。 店家道:“这些已经是最好的车厢了,如果公子还嫌不够好,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贺难摇了摇头,说道:“并非是不够好,而是不够大。这些车厢都是给公子姑娘们乘坐的——我想要一架拉货物的板车。” 店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有啊。”不多时,他便拉来了一架上面还残存着干草、麦秸等饲料的板车,“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拉草料的,够大了吧。”店家颇有些得意道。 贺难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他转头看向红雨,想征求红雨的意见,却看见红雨姑娘正捂着鼻子,满面的嫌弃之色。“好臭啊。” 店家听了红雨的话,悻悻道:“姑娘此言差矣,这一架已经是最干净的了……常年给马拉草料放在马厩里,沾点腥臭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红雨突然恶狠狠地看向贺难:“你不会想让我坐这车吧?那我就算死也不跟你回去。” 贺难低下身子,凑近了那板车,仔细地嗅了嗅,对红雨说道:“让你坐这板车确实委屈你了……你来骑我的马,我坐这车上。若是你还嫌味道大,便找个手绢绑在脸上捂住口鼻就好了。” 红雨看到贺难委曲求全,也不愿再咄咄逼人,轻轻白了他一眼,便从袖中摸出来一副面纱戴在脸上。“那就依你说的好了。” 和店家商量好这板车的价格,红雨先骑上了贺难那匹白马溜了溜,称赞道:“不错。”贺难便和店家一起给自己的马套了缰绳牵着板车。 盛国的城中平时禁止骑马,两人就这样一路牵着马出了钺月城的北城门。红雨翻身上马,身着红衣,面上白纱,裙下白马,美人英姿飒爽。贺难……一屁股坐进板车的车厢里,身上麦皮,头上草屑,腚下……不提也罢,坐在那板车中只露出半截上身,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比起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倒是滑稽了许多。 两人沿着钺月城向白玉京的官道慢慢走着,临一岔路,贺难突然叫了一声:“走小道。”红雨在马上转身瞥了他一眼,揶揄道:“小路颠簸,你也不怕把……腿磨烂了。”其实她是想说些屁股,但姑娘家又觉得说出来太过不雅,只好改口称腿。 贺难倒是不以为意,说道:“无妨,小路更方便一些。”也不知道这方便指的是什么。 红雨听完没有再作反驳,便打马转向那山野小路去了。小路果然颠簸不平,贺难被硌得呲牙咧嘴,还差点从车上颠了出去,红雨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贺难的状况,那滑稽的样子让她看得只想发笑。 过不多时,只听见背后一阵纷杂散乱的马蹄声,二人双双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三人三马,烟尘滚滚,似乎是直奔二人而来。红雨心道不妙,赶紧快马加鞭,只是这马再快,毕竟还拉着一架车,又怎能快得过轻骑? 那三人三马追上了红雨二人,只将他们两个连骑带车团团围住。 “别着急走么!”三人中为首的那个汉子先开口叫道。 贺难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却发现这三位好生面熟,原来是在酒楼中坐在他二人身边的那三位大汉! 贺难干笑了两声,主动搭话道:“三位大哥是为了钱财来的吧……小弟身上银两带的不多,但也有一些能当作买路钱。还请三位大哥高抬贵手,请勿害了我二人的性命。” 为首的汉子朝着地上“呸”了一声,说道:“钱财我们不缺,不过刚才在酒楼,看见这个骑马的丫头倒是生得漂亮……” 红雨听这汉子马上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顿时娥眉微蹙,面如寒霜。贺难也不愿意听这三个汉子的污言秽语,连忙从车厢中爬了出来,轻轻握住她牵着缰绳的手以示安抚,又冲着那汉子谄笑道:“这位大哥……我夫妻二人自小便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到今天实属不易,不如您三人随我到白玉京的家中,小人定将家财全数奉上,来赎我二人的性命……” 那汉子冷哼一声,又道:“你还是留着你那些钱去阎王殿当作买路钱吧!”随即拔出自己的腰刀,照着贺难的颈上砍去。 刀光飞闪,一看便知绝非山野中劫道的普通匪徒所能佩戴如此宝刀,这汉子也远胜寻常悍匪的实力,贺难大叫了一声“且慢!”便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冲着自己头颅的一刀。 “又怎么了?!”汉子满脸的不悦,冲着贺难咆哮道。 贺难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这位大哥……就算是死,在下也想做个明白鬼,您三位若是真要劫色,掳走我妻子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我的性命呢?” 听完这话,那汉子鄙夷的笑了笑,说道:“你这厮还真是有够无耻的,为了保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贺难啊……你这小人真是死有余辜!”那汉子大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手中钢刀梅开二度,直奔贺难的头颅。 持刀的汉子只看见贺难站立在原地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而下一秒,自己的视野里便全是树荫遮蔽着得天空和胯下骏马的马肚子了。 那汉子的两个同伙见这汉子不知因为什么便栽倒下来,只道速战速决。便直催骏马,抽出腰刀,气势汹汹地扑向了二人。红雨素手轻抬,那两人也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贺难仍然没看见红雨是怎样出手的,只见到这三个汉子的四肢关节处和胸口都出现了拇指粗细的血洞,血洞中血流如注。 ------------ 风起 第九章 计审三凶 为首的汉子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三个被人用麻绳捆在了一起,正躺在那架臭烘烘的板车上。 “呦……三位,醒过来了?”甫一睁眼便看见贺难那张晦气的脸,面色得意。他手中捏了一支一尺左右长的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刚才要杀我的那股子劲儿呢?” 贺难向来嗜好烟草,尤其是在审犯人的时候吸烟提神——这也是师从了李獒春。不过他还开发了别的花样,就是用烟来熏人眼睛,李獒春不喜他这样用刑,后来便禁止他在山河府内吸烟。此时好不容易逮住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发泄一下。 汉子想了想,问道:“刚才……你们是用什么手段伤了我兄弟三个的?在酒楼我明明听见你说给那位红衣的姑娘下了敛气散……” 贺难鼻子中冷哼一声,喷出两道浓烟来:“我说给她下药了便是下药了么?我若是不这么说……你们三个还会这么贸然地出来么?” 假的……都是假的。自从他们三个在酒楼露面,或者说是更早些时候,贺难便已经注意到这三个人的存在了。去取鱼汤是假,写字条告诉红雨配合自己演戏是真;偷偷摸红雨的手是假,把字条趁人不注意传给她是真;敛气散是假……诱这三个夯货出来是真。 从出了白玉京,贺难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直到在酒楼这三人靠近他才大致确定这三个人的身份,正面冲突如果能瞬间制敌拿下三个还好,若是不能,他们三个中只要有一个逃走了去便会打草惊蛇。于是贺难便心生一计,先与红雨做戏诈称对她下了敛气散,让人误以为两人现在全无保命手段,示敌以弱,引诱他们三个出来,又趁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贺难身上再出手瞬间制服三人。 示弱和做戏……是贺难最擅长的小花招。 “三个孙贼……可终于被爷给逮住了……来说说吧,你们是哪一边派来的人?”贺难坐在板车旁边的柴堆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表情十分狰狞。他凑近了为首的汉子,对着他的脸吐出了嘴里的浓烟,熏得对方睁不开眼睛。“既然你们从白玉京开始便跟着我,又知道我的名字,就说明肯定不是见色起意的普通匪徒。我劝你们也别玩什么英勇就义那一套了,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呢……” “是吧?”贺难的手里攥着几根用小树枝削成的、尖锐的木刺,看样子很像是某种刑具。“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汉子盯着贺难手里的木刺,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历战无数,身上受刀劈斧削不知多少次,但是他总觉得那个三寸长的小玩意儿如果真用在他身上,会给他带来这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知道这印象究竟来自那些小玩意儿?还是把玩着小玩意儿的人? 指甲盖大的汗珠不断地从汉子的头上往下滴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贺难的口中的倒计时声。当贺难倒数到四的时候,汉子终于打断了他:“好吧……我说。” 听到这汉子的回应,贺难扯着脖子对着楼上大喊道:“娘子!下来帮我搭把手!”三名汉子才发现身处的竟然是一座客栈的后院。 过不多时,红雨袅袅娜娜地移步下来,白了贺难一眼,说道:“别在嘴上占我便宜。” 贺难嬉皮笑脸道:“不占嘴上便宜,难道要占身上便宜么?”眼见红雨的脸上又要敷上一层寒霜,贺难才正色道:“将这两个的耳朵和嘴堵上,拉到别院去。你要时时刻刻看住他们两个,防止他们串供。” 贺难对着板车中被绳索绑紧的三兄弟笑了笑,让人顿感一阵恶寒。“你们三个我会轮流审问,只要答案不同,自有大刑伺候。” 说罢,贺难便变戏法一般扯出来两块抹布,塞进老二、老三两人的嘴里,又拈了几个小棉球堵住他们的耳朵,才和红雨将这两人抬到了别院去。 贺难回来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时间紧迫,没那么多闲工夫再去扯皮,便直奔主题:“你们是什么人?哪一个派你们跟踪我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汉子迟疑道:“我们三个本是在京城外不远处劫道为生的劫匪,大概十日前有人找上我们要我们进城为他盯梢,一直盯着您的行踪,向他汇报……” “那人是谁?”贺难问道。 “那人一直穿着一身黑衣,上面刺绣着奇异猛兽,听声音低沉,像个男人……” “扯谎。”贺难的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打断了汉子。他慢慢踱步至汉子的背后,将手中的一根木刺顺着汉子一根手指的指甲缝插了进去,那指甲盖顿时被血染的通红。 那汉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了一声。那木刺上面还有些未削干净的小倒刺,此时嵌在皮肉里,汉子只觉得有钻心一般地疼痛,伴着奇痒难耐。 “小人……真的不知道……” 贺难并不言语,手中微微使力,将木刺的尖端翘起,又掏出第二根木刺,在汉子的另一根手指上又如法炮制。 “我说!我说!那人青面环眼,形容枯槁,我听他的跟班叫他‘迟大人’!”汉子实在难以承受疼痛,不得不如实相告。 黑衣刺绣、青面环眼、迟大人……是天边卫“虎豹熊罴”四大总管中的迟则豹吧?贺难暗暗思忖,十日前恰好是自己赴齐单之宴以后,这齐单还和天边卫有联系? “那个人叫我们每五日于白玉京的东市和他的手下碰面,向他的手下汇报近期的情况,我们就是在跟着您离京之前向他汇报了一次您的行踪……这一次的期限也快到了……”汉子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道。 贺难不得不心道自己运气还不错,前五日都如常在山河府在职。不过他在这段时间倒是接触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也不知道这三个有没有注意到。“既然如此,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钺月城咯?” 汉子回道“我们兄弟三个哪有悄无声息摸进山河府的本事?只能在府外装作闲人等着您每日出来,不过那个穿青衣的大侠和您喝酒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不敢接近,只在楼下隐隐听到了您好像要找什么人,便跟着您一路出了城……哪想到您是奔着钺月城来的啊?” 贺难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其他什么意思,“既然你们的任务是跟着我,那为什么今日又要窜出来呢?老老实实跟着不就得了么?” 那汉子迟疑了半晌,眼见贺难又摸出来一根木刺,才唯唯诺诺地开口说道:“其实那位迟大人也叫我们逮住机会也可以杀了您,但我们哪里敢在白玉京里杀人?而且杀人实在是过于麻烦,我们拿钱盯梢岂不是轻松许多?一路上跟着您从白玉京到钺月,又不知您的底细,直到我们在酒楼听您和您那位娘子说出来你不会武功,而她又被封了真气,我们又……又色迷心窍……”说到这,汉子也不敢往下说了。 贺难听到这,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只不过他的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撒谎撂屁的……迟则豹根本没想叫你们杀我吧?他要是想杀我,何不自己动手干净利落?就算他懒得自己动手,还找不来专业的杀手么?何必要你们三个废物来动手?主要原因还是你们见色起意吧……”贺难又望着天空,自顾自地叹了一句,“果然是红颜祸水啊……”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汉子见谎话被拆穿,也不敢作声,只能低下头去听凭发落,喘着粗气道:“既然你都猜出来了,那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贺难又重重地喷了一口烟,鄙夷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什么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那一套。” 言罢,贺难便将这汉子如他那两位同伴一般塞住口耳,便向别院去审那二人去了。 三人中的老二倒不像他们大哥一样佯装嘴硬又好扯谎,还没等给他上刑,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了。这三人确实是京城周边流窜的悍匪,号称“三凶”。这三个人出身于一个二流的江湖门派,因好色伤人被逐出了门派,遂做了劫道的响马。而迟大人也并非十日前才找上了他们,天边卫中多江湖人士,几个月前便由一位与他们三个熟识的人作引荐,介绍给了迟则豹。迟则豹素来有收容一些江湖散人为己所用的习惯,见他们三个有些武艺便收作耳目。平日里他们三个还做些打劫的勾当,有些迟则豹在官面儿上不方便处理的事情便交由这些江湖散人去处理。 其他那些事,倒也和他们老大所说的相吻合,这三人十日前开始监视自己,每五日与迟则豹会面,今日突然截下贺难二人也是色胆包天使然。至于谁去指使迟则豹如此行事,他们三人是一概不知也不敢问,只以为迟大人和贺难有私怨。 贺难听后,倒也认为和自己心中所猜的相去不远,心中又不免觉得好笑——迟则豹此人便是色中饿鬼,没想到他的手下竟和他一个毛病,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老二,贺难冷着脸给他上刑,这一回一连扎了五根木刺上去。那老二已经痛哭流涕,口中含含混混的嚷道:“我全都交待了啊,怎么还要折磨我啊……”贺难并不回答,上完刑堵上口耳就头也不回地奔着老三所在之地去了。 红雨正点着蜡烛借着烛光看书,看贺难过来,便合上手中书卷,问道:“那两个都审过了?”贺难点了点头,便坐在了红雨的身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老三,说道:“这个就不必审了。” 红雨好奇道:“为什么?” 贺难说道:“他们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已经说过了,我心里大致有数。老大几次想哄骗我蒙混过关,我给他上了两根木刺,那个老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事情全说了,就差没告诉我他的族谱了……我给他上了五根……” “这么多?”红雨不解道,“怎么说的越多你对他越狠啊?” 贺难故作高深地说道:“我为什么非要拉着一个板车,就是料定能擒住这三个蟊贼,把他们带回去听凭我师父发落。依照师父的性格,断然是不会放走这三个人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我现在的举措就是为了防止他们三个侥幸逃走或是有人助他们逃狱,他们三个也会忙于内斗,从而减少对我的威胁。” “这个老三,我不会审他,也不会对他用刑,更是要一路好吃好喝对待他。老大是这三个中心眼最多的,他对我隐瞒了不少细节,也撒了些谎,仍然被我用刑折磨,势必会对毫发无损的老三产生怀疑——他是不是将事情和盘托出才幸免遇难?老二伤势最重,不会遭到怀疑,更何况他才是那个告密者,怎么会向这两个人坦白?老三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过,面对老大的百般质疑又怎么会甘心认罪?这三个人品行不端,各怀鬼胎,本就不是能同甘共苦的生死兄弟,又何谈坦诚相待?” “老大怀疑老三,老三心中冤屈,而老二则是一肚子苦水又不敢说……” 红雨听贺难解释,才明白他做事的原委,心中不免对他产生了些许改观——这家伙在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嘛。不光心思缜密,这一手“离间”的功夫,真不愧是李御史的爱徒。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路上都依贺难所说,对老三很是客气,而其余两人只能吃老三的剩饭。这让老大更是心存疑虑,老二更是忐忑不安,看向老三的眼神也产生了些变化,直到一人一马拉着一架板车看见了白玉京的南城门。 回程之时带上了这三个累赘,比不得去时的速度,此时已是回程第五天的戌时。贺难从板车中探出头来望向近在咫尺的南城门,两人却都看见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颇为熟悉的人。 白玉京的南城门下,有一老人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长髯及胸,渊嵉岳峙,不怒自威,正是贺难的师父,红雨的长官。 李獒春,在此等候多时。 ------------ 风起 第十章 大逆之谋 一看见李獒春,贺难马上从板车中爬了出来,就地一滚,便跪在李獒春面前请罪道:“师父,请恕徒儿擅离职守之罪。” 李獒春板着一张脸,叫人琢磨不透,他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贺难仍旧伏着身子,回话道:“未经师父允许,私自接触和调动暗箭……此乃大罪、重罪。只是形势逼人,徒儿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师父从轻责罚。” 李獒春看着贺难,又看向了一脸茫然的红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 在山河府中,知道暗箭存在的不过一掌之数,全都是李獒春多少年的心腹之人且身居要职。这贺难倒是有本事,一个小小的新上任的府丞,竟然已经狐假虎威地调用了一枝暗箭。 贺难缓缓将头抬起来,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红雨,又对师父低声说道:“那板车里晕过去的三个人,是路上被我抓获的——天边卫迟则豹的眼线,他们盯着我已经有十余日之久了,不妨先将这三个处理了?“李獒春会意,便向红雨道:“你去罢,将他们送到山河府,不要声张,不要现身。” 红雨领了命便蒙上了面纱,披上了一袭黑袍和斗笠,牵着马入了城,岗哨见是御史的人,便没有多加理会,只管放行。贺难也没问红雨接下来要去哪,她久随师父,在白玉京应该也有自己的栖息之所。 贺难见四下已无旁人,便开口向李獒春述说了钺月之行的经过,包括如何发现这三个蟊贼和审问出来的讯息。 “燕春来与我说,江文炳的武艺超群、天赋绝伦,他不是江文炳的对手,唯有红雨才能与江文炳并驱争先,我私自去寻红雨,便是要邀她来设计伏杀江文炳!”此时此刻,贺难终于向李獒春揭露了他的真实目的,此时的他神情激昂,狰狞之态尽显,显然是终于有机会能说出自己的筹谋而亢奋。 “四枝暗箭齐出最为稳妥,但为了保密,红雨和燕春来两人应该足够……”贺难还在阐述自己的长篇大论。 李獒春冲他摆了摆手,“行了……” “你说的……根本就不靠谱。”没想到李獒春竟然向他泼了一缸冷水。 贺难不由得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应。 李獒春看着贺难的脸,突然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吐了出来:“你到底在急什么?” 从贺难去赴宴的那天起,李獒春就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于心,他能隐隐感觉到贺难和齐单达成了什么交易,但他也不认为这个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直到燕春来向他汇报贺难去钺月寻找红雨去了,他才有些明了贺难的意图。只是他仍旧没能明白一点——贺难为什么会这么急? 见贺难不言语,李獒春又道:“你啊,就是心性太过浮躁,不够沉稳。上次你在江文炳的府上见过你那位师兄了吧……张思明。” “张师兄原来在山河府也对我颇为照顾……”贺难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离开山河府已久,几乎“断绝”了和山河府之间瓜葛的师兄来。 “你那位张师兄……便是我送出去的一个间谍,算来已经三四年了吧。”李獒春感慨道。 贺难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三四年?那时候齐单才多大?比我现在还要小一岁吧?” 李獒春没有就这个问题作解释,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贺难顿时敏锐地从师父的这个眼神中捕捉到了些其他的意味——师父的棋,似乎早就已经布置在这方朝堂的各处严阵以待了。 “不过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贺难回想起酒席上张思明师兄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多么出色的间谍。 李獒春摇了摇头,否定了贺难的话,“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谋略和武力,而是平凡和普通。他的资质的确不能说绝佳,但就是他的这份平庸让他至今还没有暴露,仍然能发挥作用。” 贺难显然有些不服气:“可是我做的远比他出色得多,他的这份平庸为你带来的作用,可能都不如我和齐单在当夜一个时辰的密谈。” “哦?”李獒春对此很感兴趣,那一夜贺难回来复命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提到他和齐单有过什么“密谈”。“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贺难转过头颅,直勾勾地看着李獒春,那眼神让李獒春感到十分奇怪。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师父……此事事关重大,徒儿不敢妄言,还请师父移驾……我们回山河府再说。” 这还是在白玉京城门口,身边难免会有人听了去,李獒春便点头应允。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言,贺难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而李獒春则是在心中琢磨徒弟口中的“事关重大,不敢妄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值戌亥交接之时,山河府四面幽静,踏入府门李獒春便示意徒弟可以说出他在外面不敢说的话,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仍然摇了摇头,非要进到蓬莱阁里才行。见贺难小心成这个样子,李獒春不禁对这个答案又奇又怕,连步子都沉重了许多。 李獒春的书房倒是雅致的很,丝毫不沾染山河府内的肃杀氛围和血腥气,贺难自觉地点了两根蜡烛立在书案上,又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窗,才隔着书案和李獒春对坐下来。 “师父……在您看来,齐单是个什么样的人?”贺难没有直接向师父说出“大事”,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我想听实话。” 李獒春在这一瞬间,便猜到了齐单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他微微整理思绪,开口道:“平心而论,陛下的七位皇子,三位公主中,最聪明的便是五皇子,自幼便展露聪明才智,天赋异禀。年少时又从征西境,数有战功,文治武功具佳……,人中翘楚,天下俊杰。“ 贺难又问道:“那以您之见,太子比之齐单又如何?” 李獒春皱了皱眉,妄议皇子已是大不敬,更何况要将两位皇子分个高下? 贺难见师父不说,便自顾自地接上了自己的话,“太子殿下比起他这个五弟来……德行有余,果敢不足。” “何出此言?”李獒春问道,太子的确是宅心仁厚之人,品行高洁,颇受陛下青睐。但贺难和太子殿下并没有接触过,怎么会下这样的判断呢? “如果齐单是太子,他的这些个兄弟恐怕都活不到成年。”贺难说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这句话,已经饱含弦外之音。 贺难没有给师父思考的时间,而是紧接着说道:“其实齐单对您并没有疏远之意,反而有拉拢之心。对于他来说,能有您的助力,他乐意之至。”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了。你现在所说的话,就在是替他来当说客,但你又说要设计杀死他手下的第一大将……” 贺难谄媚地笑道:“我当然是唯师父您马首是瞻了——” “不过无论您进还是退,江文炳在我的想法里都是非死不可的——如果您不愿意和齐单结党,那便要尽快除掉江文炳,并对江家斩尽杀绝。如果您愿意站在他那一边,那江文炳、江家就永远是拦在您面前,拦在山河府面前最高的一座大山,毕竟江文炳才是他的嫡系——除掉江文炳以后,进您能将齐单一党尽数剿灭,退您可以取代江家成为齐单最大的助力。如此的两全之策,您没理由不采纳吧。”贺难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所以我说你太过于急躁了……杀了江文炳,不说难度会比你想的高得多,就只说如何处理后事——你有没有想过会招来江家怎样的报复?他可是骠骑将军的长子。如果说江文炳是一头穿山越林的猛虎,他爹就是天上的白虎星宿下凡——” “可是我觉得没时间再等了!齐单的行动只会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他可不是为了夺嫡,他是要——”贺难猛然收声,只对李獒春做出了口型,他所说的是两个字。 那两个字贺难没敢发出声音,但李獒春还是在一瞬间便顿悟到了。 贺难一直欲说而迟迟未说的,李獒春一直想问却未能过问的,便是这两个字。 书案上的两枝蜡烛早都烧尽,书阁内只余下从窗缝中斜斜洒下来的寥落的月光。不知何时两人都点燃了烟草,两支烟杆横在空中,两人吐出来的厚重烟雾包围了整座书房,有如仙境,有如地府。李獒春仍旧保持着沉默,只有一双眼睛自黑暗中平静地凝视着贺难。贺难从师父的眼神中读不到任何的情绪,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这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是一头怪物、一团混沌。 “他亲口对你说的?“当朝都御史、刑部尚书、山河府府首李獒春问道。 贺难点了点头。 十三年前,盛帝巡游全国,至盛国北部重镇斧阳城,遭遇刺客刺杀未遂。盛帝龙颜大怒,命斧阳、铁寒、水寒等周边七郡彻查此人,终究无果。时斧阳郡守及郡中官员、家眷共千余人,皆受株连而死。贺难的父母……也在受株连的人员之列。 贺难从未想过和齐单推心置腹,但在他听懂了齐单对他的暗示之后,两人在此达成了共识。 ------------ 风起 第十一章 绝世一别 李獒春已经有整整五日都未曾在山河府露面了,贺难也是。 贺难的消失倒是并不稀奇,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平时他就是一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样子,经常莫名失踪个好几天不知道干什么去,而且他那个性格就算是哪天走在大街上被人一闷棍打晕暴尸荒野也不奇怪。 但是李御史可不一样,一来他身份非常,地位超然,无论山河府还是朝廷他都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失踪带来的影响不下于皇帝不上朝在宫里逗鸟儿。二来——自开府以来,李獒春就从来没在人们面前消失过这么久。 有道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御史已经消失了足足五日之久,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近来朝中发生的一些大小事宜。更有甚者——一个精通谶纬之术的官员甚至公然宣称“这是某种天变之象”的征兆,然后便辞官而去,搞得不少人都深以为然,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当然,这位官员被以“妖言惑众”的名头在还乡的路上受到处决秘而不宣。更有趣的是,关于处理此人以及其它有“妖言惑众”罪名的官员一事上,山河府和天边卫的态度和手段竟然出奇地保持了一致——杀无赦。 其实李獒春和贺难哪里都没去,这五天五夜始终都待在蓬莱阁里。李獒春的书房有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门,下面连通着一间暗室。在这五日中,这师徒二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吃喝拉撒全在这间规模甚至超过了蓬莱阁的一层大小的暗室中解决。 而两人潜心于这座地下堡垒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在琢磨什么好事就对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所谋划的事情一定需要万分谨慎,这世上除了他们俩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所以说……这就是最终的计划咯?”贺难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册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看这字迹应该是大部分都来自于贺难,少量则是出自于李獒春之手。常有人说“字如其人”,贺难的笔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而李獒春的手墨则是工工整整一板一眼,想来这个说法倒也不错。 李獒春冲着徒弟点了点头,“还不是最完美的版本,但是目前来讲应该是足够了。如果有什么变故……全靠你随机应变了。“ 贺难又翻阅了几页思忖片刻,回应道一句,“也好。”便站起身子来活动筋骨,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似的。“师父您走的每一步,想来都十分有趣啊。”在看完这份册子上所写的内容后,贺难只觉得师父所行的每一步都为自己留下了充足的退路。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平衡之理。李獒春正是将此道奉为圭臬,而贺难却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很容易走上极端的人。在某种角度上,他和师父的观点几乎是完全相悖的—— 或许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李獒春没有应答,而是引着贺难到了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贺难擎着烛火细看,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刀架列于中央。那刀架通体漆黑,很是朴素,上面陈列着的刀也如出一辙。横刀制式,三尺长度,凶锋凛凛,腥煞四溢。 漆黑的刀,朴素的刀,不祥的刀,却不是一把寻常的刀。这把刀和李獒春、齐单两人对贺难的评价几乎一模一样——一把无柄的刀。那刀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没有完整的刀柄,末端只余下四寸不到、边缘光滑的刀茎。 “我说师父您为什么要把我比喻作一把什么无柄刀呢……原来还真有这么一把刀。”贺难看着这把刀微微笑着说道,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几乎黏在了那把刀上面。贺难见过一些非常不错的兵器,燕春来最爱的那对双刀“孔雀尾”与“金雕喙”便堪称刀中魁首,但和这把刀中所含的凶煞之气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这把刀……是准儿曾经的佩刀。”李獒春看见这把无柄刀,语气中竟然饱含哀伤,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准儿……恐怕就是师父那已故的长子吧,贺难心中想道。他从未见过李准,但却从山河府中任职已久的官员口中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李准从小便显露出不凡天资,能言善辩,才兼文武。人皆言李准的成就定能比其父更胜一筹,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在十年前盛国西征之时他不幸战死于沙场。 看师父这般哀伤的样子,贺难也不免有些动容。自从长子不幸夭亡,师父膝下便空了近三十年左右,直到三四年前才又新添了一个幼子。此番和自己在地堡中议事,又见故人遗物,触景生情,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罢。 一老一少都沉默不语,似乎是在为李准哀悼。 过不多时,李獒春回过神来,向贺难说道:“你此番受我之命遁入江湖,势必会遭遇许多危险,没有一把好兵器恐怕不妥。这把无柄刀如我曾对你说的一般能削金断玉,斩铁如泥。准儿已去,你便携着这把无柄刀去吧。” “这……这怎么行?”贺难的面色罕见地慌乱起来,显然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师父将这把无柄刀在地堡中珍藏,恐怕是李准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自己拿了这柄刀实在是有些不妥。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不错?你与准儿颇为相像,无论才华、性格毫无二致。他也是如这把无柄刀一般……想来你和这无柄之刀也颇有些渊源,我将这把刀托付给你也未尝不可。”李獒春道。自己对贺难很是宠溺,便是因为他会带给自己一些准儿的感觉吧,有些时候恍惚之间,竟也会把他当作准儿,分辨不清。 贺难没有再去推脱,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几步,对着刀施了一礼,双手捧起了无柄刀,收入了和刀陈列在一起的刀鞘中。所有动作他都做的一丝不苟,颇具些仪式感,丝毫没有平时行事那种轻佻随意的样子,想必贺难自己对此事也很有感触。 见贺难收好了无柄刀,李獒春又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递到贺难眼前,那是一个精钢所铸的灰黑色箭头。“这个……是你能调动暗箭的信物。四枝暗箭常于我左右,不时会在外活动,你此去前路凶险异常,我自会派遣他们暗中保护你。这几日我已经对你一一细说他们的名字、相貌,在何处以何法能联络到他们。若你遇上了麻烦需要他们援助,凭此物号令他们即可——见此物如见我本人。” 贺难点了点头表示铭记在心,回答道:“师父您倒是不必担心我,我只需要燕二哥或者红雨护送我安全地走上一段时间便可以了,我想……也不会碰上什么大麻烦。” 李獒春见贺难双手仍然捧着那无柄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是一把刀而已,虽然是准儿之物,但我现在赠与你便是你的了,把它当作护身用的兵器就好。若是你觉得这无柄刀使用起来不趁手,只管给它配上一副好的刀锷、刀柄。若是有缘得见一些刀术名家,向他们讨教一些刀法精髓对你来说大有裨益。”此时的李獒春可能真的把贺难当作了将要离家从征的李准,话语竟也变得有些啰嗦起来,恨不得千叮咛万嘱咐。 贺难见师父已不似刚才般神色阴沉,也开起玩笑来:“这柄刀本来就是李准兄的兵器,我当然不能擅自重铸。您将这把刀托付给我便是信任我能驾驭此刀,我又怎能辜负您的信任?兄长能用,我便也能用。” 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地窖、行装,便顺着暗门回到了李獒春的书房里去,透过窗缝也能看到此时已是深更半夜。贺难揣好书册、箭令,又将刀系在腰后,刚想拱手道别,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对师徒从蓬莱阁出来,一路行到山河府的正门口,却一路无话。李獒春看贺难面色低沉,便开口道:“你心中不必怀有负担……若是哪一天真觉得累了、倦了,大可回到山河府来。” 贺难摇了摇头,低声回话道:“既然我心甘情愿为师父尽绵薄之力,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只是在山河府一待便是这么多年,突然到了离别的时候,连我也不免会……生出些伤感之情来。” 平时贺难都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样子,哪里有这么细腻如小姑娘一般的时候?说完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嘿嘿地哂笑了两声。 李獒春从来没有见过贺难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好笑。他重重地拍了拍贺难的肩膀,只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又这么固执,日子会过得很难的。你名为贺难,此去恐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贺难摇了摇头:“难的又怎么会是贺难一人?” 言及此处,贺难突然便双膝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的上司、师、父叩了三声响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再也没有言语上的交流,而是互相点头致意。 这厢李獒春转身进了山河府里去,那边贺难回头入了广阔天地之间。 君可见,此去必经年;君不见,回首已是天涯路远。 ------------ 风起 第十二章 一日天清 巳时,白玉京东市街口。 今日的东市街口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往来道路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城中竟罕有的呈现了一种万人空巷的面貌。 “听说了嘛,今天好像要处斩一位大人物呐!” “胡说,明明是公主要出嫁了!” “这位大人犯了什么事啊?” “什么大人,你以为大人会跟你一样吗?人家可有的是银子来抵命,我看又是哪家的少爷花钱找人替他顶罪吧。” “我听我们巷子里的老王说今天要斩的人杀了人啊!” “据说这人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三个头,六张嘴,八条腿呢!” “你评书听多了吧,还三个头六张嘴的妖怪……” “真的!我们家狗娃子说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妖怪被铁链子捆着,上面还贴满了奇奇怪怪的黄纸。” “死得好喔,死得好喔,这种人多死一个是一个。” 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他们围在这里的目的,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各个都涨红了脸据理力争,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亲眼见到了”。 好像他们真的亲眼见过一样。 过不多时,一群凶神恶煞的武官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刑场的道路。这群武官围成一圈,护送着几名文官打扮的人和刽子手,以及驱赶着一名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囚犯,这名囚犯头戴木枷,腕绑铁索,身缚麻绳,踝系镣铐——不知犯了何等重罪才会被刑具裹得如此严实。 这囚犯细皮嫩肉、相貌尚可,搭眼一瞧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从小便从事劳作,万万是难以养出这样富态的少爷的。可是这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少爷,此刻见了刽子手,见了斩首刀,见了这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终于还是低下了自己高昂着的头颅。 他本以为贺难没那个胆子和魄力处斩自己,本以为族兄江文炳能动用一切势力把自己救下来,本以为在“骠骑将军”这个名号的庇佑之下可以高枕无忧,只是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让他认清了现实——他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江辰再也没有了那种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倒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着头不敢作声,只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在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之前,兄长还来得及把自己的命保住。 江辰的手脚冰凉,抖动的如筛糠一般十分剧烈,离行刑的高台每近一步,他的精神便愈发的萎靡一分,几乎是被几名武官抬着来到了高台上。这几名武官们刚将他放在了刑场那冰凉的地面上,他便挣扎着想逃出眼前这炼狱一般的景象。只是因为他太过于恐惧,整个身体都如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瘫软,四肢蜷缩在一起,身体却不住地向着台边拱着,挤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此日此时,正值烈日炎炎的春去夏来之季,一天中最为灼热的巳午交接之时。可在江辰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荒芜;他就像一只蛆虫一样拼命地翻滚,最后却不得不跌入无底的恶臭的深坑中去。 眼看着江辰拱到了高台的边缘,马上要栽了下去,离他最近的一名武官连忙伸出手来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碰我!”这个状如疯魔的男子突然嚎叫了一声。那是他这一生中发出来的最凄凉,最惨烈的悲鸣。 可是他周围的所有人对他的悲鸣都没有任何反应。 山河府的官员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行刑,看到过不知多少人在临死前的百态,早就习以为常;台下的百姓们对他也没有同情,他们的眼中全是好奇——今日要被斩首示众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究竟犯了什么事情? 江辰终于崩溃了——山河府的拷问让他痛苦,贺难的刑罚让他绝望,但他始终都保持着一丝生的希冀。直到现在,他从所有人的眼中读到了冷漠——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或者猪羊一样的畜牲。他的身体再也没有抖动了,而是完全松懈了下去,裤裆处传来一股剧烈的恶臭。 “哎……他……失禁了。”拉他上来的那名武官不禁皱紧了眉头,同时也松开了拉住他的手。空气中顿时恶臭弥漫,周围的茫茫人群瞬间往后散开了数尺有余,唯恐屎尿喷溅出来到自己身上。 “行了,时辰快到了。”手中捧着文书的文官说道。“把他拉到中间去。” 几名武官面露嫌弃之色,但也不得不如此。他们分别拉着江辰的四肢,将江辰拖到了高台的中央,把他的身体摆成了跪姿。江辰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只能任人摆布,与其说他是跪在地上,不如说他是“堆”在那儿的。 时间已经来到了午时三刻,那手捧文书的官员走到人群的前面,摊开手中的文书,对着喧闹吵嚷的人群高声喊道:“肃静!” 眼见这位身份不凡的大人喊话,人声鼎沸的人群由近及远地逐渐安静了下来,等着听这位大人要说些什么。 “原户部员外郎、骠骑将军之侄江辰,于京城之中残害百姓,欺奸良家,因奸威逼致死,怙恶不悛,罪贯满盈。今将其于昴日门外东市当众问斩,以正刑名。”这位文官一字一顿,尤其是在陈述江辰恶行的部分几乎是咬牙切齿,显然也对此人颇为愤恨憎恶。他高声颂完了诏书,对着身后的刽子手挥了挥手,示意刽子手可以行刑了。 街市人影绰绰,刑场旌旗猎猎,天边腥风阵阵,刀头血气滚滚。那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屏息凝神,双臂一震,将手中的吞柄鬼头大刀高举过头顶。 江辰是看不见头顶的斩首大刀的,但他却能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风声混着刀口的腥气扑向江辰的脸,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刽子手高擎着的刀断头无数,似乎在发出阵阵悲鸣,而江辰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他竟然被活生生地吓死了。 当然,谁也不知道候斩的这厮已经被吓破了胆,死了过去。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街口处传来霹雳般的马蹄声和骑士振聋发聩的呼叫,“刀下留人!” 这位快马加鞭的骑手自然是来自骠骑将军府——无论齐单和贺难达成了什么交易,在江文炳眼中,自己这个族弟是不得不救的,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拖到父亲回来最好。 举着大刀的刽子手迟疑了一下,疑惑的眼神投向了同样怔在原地的,刚刚宣读过罪状的文官。这名文官反应倒是还算敏捷,立刻寻找着身着一身布衣,隐匿在人群中的李獒春李御史。李獒春并没有出声干预,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的手下立即行刑。 裹着凄厉劲风地大刀劈落下来,将江辰的头颅斩落,身首分离。猩红的血液从脖颈的断口处喷溅开来,江辰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刑台之下。 百姓们亲眼见了斩首之刑,自然是心中一阵惊怕,围成的圈子又向外扩散开了数尺。胆小的便默默地转过头去收敛了言行再也不敢吱声,胆子略大一些的便捂着眼睛透过手指缝儿看江辰的死状。 那位传话的骑兵驾着马劈波斩浪一般分开人群接近了刑场,却眼看着江辰被那五大三粗的刽子手一刀就砍掉了脑袋,心中不禁生出凉意——自己晚了一步,此番回到骠骑将军府恐怕是免不了责罚。但事已至此,无人能够挽回,他也只得在马上向主刑的几位官员微微欠身,算是知会了对方自己已经到过这里,便忧心忡忡地打马顺着原路返回去了。 按常理来说,山河府审理的案子要经过“三审”,也就是“初审、复审、终审”这三审,并有完整的卷宗——分为“据报”,“勘检”,“叙供”,“审勘”这四部分便可以定罪,并由山河府行刑。也就是说江辰的死刑完全可以在山河府内完成——只要得到了李獒春的许可,并封存完整的卷宗即可。 只是江辰之案有些不同——这不同之处并非出自案情,而是主审的官员——山河府府丞贺难。贺难在离开以前,向李獒春坚持说一定要将江辰斩首示众,以整官风、以正刑名,将案情公布于天下。 当李獒春问自己的徒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的时候,贺难给出了一个令李獒春感到匪夷所思,如果令旁人听到了,甚至会有些愕然并且好笑的答案:“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天下苍生?这算是个什么狗屁理由?说他为了报复江文炳、耍齐单一通还算说得过去,江辰死不死,何以和天下苍生扯上什么关系?难不成江辰这个纨绔子弟不死,天下便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不成? 登天不如过蜀道,苍生更比行路难。贺难离府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难的怎么会是贺难一人”便是他心中的最真实写照。” 最难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人,而是这芸芸之众,黎民苍生。 杀江辰,将他斩首示众,将案情大白于天下。贺难此举自有其深意所在——人皆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是在贺难看来,却是“官以权乱法,商以财犯禁。”官员以权谋私,商人唯利是图;更有官商勾结,权财相与,草菅人命之事多如牛毛不胜枚举。百姓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牛羊鸡犬,任人鱼肉罢了。 山河府素来清明,李獒春更是数十年为民请命,审案断狱公正严明,立法施度赏罚必信,使朝野风化肃然;又开山河学府给寒门学子铺出一条登堂入室的康庄大道。 贺难一直都在追随着李獒春的脚步。今日江辰之死,罪恶之彰,便是贺难为师父、为山河府做出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为黎民苍生做出的第一件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想还天空一片澄澈,还百姓一个公道,他要一日天清,哪怕只有一日。 ------------ 风起 第十三章 罗网将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江文炳已经在大厅中来回踱了好几个大圈,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你说拿江辰的命来换贺难的投诚,我才勉强同意的……可是现在江辰死了,贺难也没影了!” “这个李獒春养出来的疯狗!”江文炳这样咒骂道。 坐在大堂正中央主位的齐单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一脸的慵懒。“你的意思是怪我咯?”齐单平常的表情就是这样,脸上写满了“无妨”的样子。虽然江文炳很了解自己这位好友,但此时心中不免也生出些许闷气。 江文炳转过头,和齐单对视了一眼,回答道:“你难道就没觉得……你被贺难摆了一道?” 慵懒的五皇子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几口气,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小口,才开口道:“从这件事上……我承认我失算了。我本来以为他是那种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人才会主动在我和李獒春之间周旋……但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听人说他有个外号叫做贺疯子……他还真是个疯子不成?无论是你还是李獒春,都能给他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吧。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甚至能在两座大山之中找到容身的缝隙,可是他就单纯的杀了江辰,摆了你一道,然后就杳无音信无影无踪了?”江文炳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军打仗他在行,阴谋诡计他差一些,而贺难却始终在他的思考领域之外——这个小小府丞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单纯的为了使坏而已。 齐单对着江文炳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江文炳浑身毛骨悚然——江文炳几乎从来没见过齐单这么笑过——上一次他这么笑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江文炳想起来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浑身是血,刀戟戗身的背影。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上,脖颈处,脊背中流了下来。难不成在齐单的心中,贺难和那个人是差不多的? “你说错了,贺难并不是没有目的,而是目的性太强了。我之前还是有些小看他了,他是那种不会为人心甘情愿当马前卒的人……无论是我还是李獒春,他选择了谁都只能当卒子,功名再高的卒子也只能是卒子。所以他谁都没选,他选了自己。“笑过之后,齐单为江文炳解惑道。 或许也不只是为江文炳解惑,也是在这样告诫自己。 自己的好友还在堂下冥思苦想,齐单倒是已经用完了茶,起身道:“我现在要出去找些人商量些事情,你替我备些礼物送到户部尚书府上。晚上你再同我一起去拜访户部尚书大人。” 看着江文炳那有些复杂的眼神,齐单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在担心贺难的去处么?很快便有分晓了。” 齐单这边出了骠骑将军府,径直向着南市的勾栏瓦肆、烟柳巷陌去了。 白玉京中有一座颇具盛名的青楼唤作“相思阁”,相思阁的姑娘们皆是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无所不会,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而且这里的规矩也颇为有趣,要想成为相思阁的座上宾,一定要通过“财貌文武”这四道考验至少其中之一才行。财指的当然是财力,没有钱您还逛什么青楼,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貌当然是指相貌气度,越好看的人当然是越招人喜欢。文则是能吟诗作对,落笔生花的文采,武自然是说武艺了。至于姑娘们是卖艺还是卖身——全凭她们自己的意愿,如果来此地的客官们不服闹事——相思阁的主人当然不是吃素的。 相思阁传说中的主人,花名唤做“相思娘娘”。据说这位相思娘娘年过四十,外表却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样年轻漂亮。有传言说她本来是一位富商家的千金小姐,二十余年前与一位秀才相恋,而那秀才进京取得了功名之后却杳无音信没有再回来,家乡的人都说那位秀才抛弃了她,她便背井离乡来到白玉京建立了这座相思阁,日日夜夜盼君归。有人说她是为了寻找自己那位夫君,有人说她建青楼是为了报复恋人,有人说她就是一个沦落风尘的舞妓罢了,有人说这个小姑娘根本不是故事中的女人,而是那个秀才和她的孩子……众说纷纭,真相唯有相思娘娘本人才知道,而相思娘娘却也极少和人提起此事。 相思娘娘虽然是相思阁的主人,却很少在众人之前露面,遇事大多由她手下的管事们出面,而这些管事们却万花丛中一点绿——其中竟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这位男子被人称为“鬼二爷”,在相思阁堪称是一人之下的存在,平时遇上客人闹事都是由他来出面解决。 今日齐单来此的目的,便是这位鬼二爷。 齐单贵为五皇子,万金之体,怎能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喜穿白衣,喜白色,在外常用的假名唤作“白无庚”。此时正值午后,许多姑娘们都在小憩,但是相思阁的管事和姑娘们一听说白公子来了,连忙都跑下楼来围观,仿佛是见了什么稀奇事物似的。 为什么“白公子”能引起相思阁这么大的震动?当然是因为他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做了些非同寻常的事。一来,白公子财力、相貌、文采俱佳,连过三道考验,在财、貌、文三张榜上至今都是前三甲。二来,白公子性情温润如玉,风流倜傥,才情非常,让许多姑娘都春心萌动,对他是真心倾慕。三来,他还留下了一段“一醉轻王侯”的佳话,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无双公子、乘云仙人一般。 总而言之,这白公子简直就是整个相思阁的大金主,大红人,在此处人见人爱;一个个姑娘们见了白公子,恨不得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白公子到访,当然是由鬼二爷亲自迎接。这鬼二爷生得瘦小干枯,青面环眼,倒也符合这“鬼二爷”的诨号。白公子没有理会莺莺燕燕们的暗送秋波,而是冲着鬼二爷拱了拱手道:“鬼二爷,还请阁上一叙。”鬼二爷闻言稍稍变了变脸色,便将姑娘们和管事们驱赶开,自顾自地领着白公子上了相思阁的最顶上阁楼。 两人进了阁中,鬼二爷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回头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叩了几叩,谦卑道:“臣叩见五皇子殿下。“ 齐单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搞这些繁文缛节,“起来吧。“ 这鬼二爷,便是前几日设置眼线盯梢贺难的那一位。他真正的身份,正是天边卫的“虎豹熊罴”四位总管之一的迟则豹。 许多人只知迟则豹好色,每日都流连于烟花巷陌之地,却不知道他根本不喜女色,在这烟花巷陌之地、扮作鬼二爷、都是他用来隐藏身份的手段罢了。 烟花之地,最易生事,最易流言,这便是迟则豹选择在这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相思阁成为大管家鬼二爷的原因。而这世上知道鬼二爷和迟则豹是同一个人的,不过两手之数。 齐单坐在主位上,看着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迟则豹,问道:“前些日子要你盯着贺难,盯得怎么样了?据我所知他可是好些天都没露过面了。” 一听这话,迟则豹便知道五皇子殿下这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额头上生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尴尬地说道:“我派出去盯梢的那几个……我也有好几日没有联系到了。” 齐单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迟则豹的脸,“人呢?你可别告诉我你连这几个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迟则豹已经年过四十,却在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年轻人面前如惊弓之鸟一般,他只觉得五皇子的眼神像是两座大山,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哼……”齐单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背对着迟则豹。“幸亏我不止用了你一个人……你以后还是对我的话多上点心,少用一些不着四六的江湖人士吧,迟总管。” 迟则豹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力,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诚惶诚恐。 “我的人说前两日之内,贺难已经出了城……你觉得他会去哪?”齐单问话道。 迟则豹顿时明白五皇子这是在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连忙回答道:“据臣所知,贺难的口音、举止皆是北方人的习惯,而李獒春也有些心腹在北方边关驻军……这个贺难最大的可能便是向北去了。” “贺难是北方人不假,这一点我倒是听人提起过——”齐单点了点头,“但是只从这一点就能判断他是向北流亡么?” 迟则豹信誓旦旦地回答道:“臣谨记五皇子教诲,亲自带领天边卫中的精锐沿东、西、北三个方向合围,再遣一批人南下打听贺难的行踪——不斩贺难,便斩某头。” “不错。那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过最好将他活着带回来。” 齐单说完后突然又像想起些什么一样,捻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然后交给了迟则豹。“他身边可能会李獒春派出的高手在暗中保护他,如果你们靠武力不能取胜,你便将这张纸上的话告诉贺难——他听完后便会乖乖地自投罗网。” 迟则豹腹诽道什么人能有如此武功叫自己不能取胜?但这话他是不敢反驳的,两只眼珠子快速地扫过了纸上写着的东西,看向齐单的眼神有些震惊,不过还是谄媚地冲着齐单笑了笑,拱手道:“臣恭贺五皇子殿下……”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靠自己的本事把他活捉回来,因为我想把这些话当面亲自跟他说。”齐单打断了迟则豹的话。他站在窗边,极目远眺着京城中的万象百态,脸上露出了掌控着一切的笑容,“我很期待他听到我说完这些话的表情来。” ------------ 风起 第十四章 窃贼之贼 贺难自山河府离开的当夜,他没有立即出城去,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住的地方在离山河府有些距离的一处巷子的最深处,这巷子住的都是如他一般出身于外地,来京供职的微末官员们。 他刚推开院门,抬眼便看见自己的小屋门前已经有一个站在阴影下,打着灯笼的人在等着自己了。 贺难看见此人,突然站定,高举起了右手比了个类似于阻止的手势,低声说道:“没事,自己人。”过了大概几息的时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好。” 站在屋檐阴影下的人不禁笑出声来,问道:“你在那儿自己嘀嘀咕咕什么呢?中邪了?跳大神呢?”这人听声音是一个清脆的男声,约莫和贺难同龄,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 贺难看着阴影下的少年,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才跳大神,你的脑袋已经没了。” 那少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这白玉京内难道还有能取走我脑袋的人么?” 贺难虚着眼睛,有些无语道:“我记得咱们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可是被一群酒楼的杂役追着几条街的打……就这样还要腆着脸说没人能取走你的脑袋吗?” 持灯笼的少年听到贺难这样说,在灯笼那微弱的烛火照耀下脸色发红,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两声:“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现在就别提了……” 贺难打趣道:“亏你还号称神偷,居然被平民百姓撵得像过街老鼠一样……不过你以前是个贼嘛,说你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对吧?祢老鼠。” 少年的名字叫做祢图,从前是个贼,号称“盗中盗”,也有人对他这种行为深恶痛绝而称其为“祢老鼠”。这位盗中盗却不偷穷也不偷富,只干那黑吃黑的买卖——诸如什么怪盗、惯偷儿、黑店等等,而每次出手都是无往不利,堪称是同行杀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什么劫富济贫,盗亦有道都跟我没关系。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小偷而已……我生来就是吃这口饭的。最厉害的小偷怎么会去偷普通人?只有能从同行的兜里撬出货、手中抠出钱的小偷才是最厉害的小偷,才配叫做‘神偷’。” 祢图撇了撇嘴,说道:“什么平头老百姓,明明是黑店的打手……行了,我不跟你斗嘴,反正我斗不过你。” “知道就好。”贺难露出了一脸取得胜利一般得意的微笑,“对了,我要你办的事情你办的怎么样了?” 祢图在怀中捣鼓了一会,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来交给贺难。这一沓银票有零有整,面额从一两到五十两不等,但总体来看还是小面额的较多。 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一千文铜钱,大概能买二石、也就是约四百斤大米或是将近五十斤猪肉,购买力可以说是相当可观。但是金属较为沉重不便于携带,朝廷便建立了一些钱庄来印制和发行银票并承担兑换业务。盛国的商业十分发达,至今共发行了七种不同面额的银票,分别为一、三、五、十、五十、一百两和一千两,印制的数量和银票的面值成反比。而其中一千两的银票十分罕见,只有王孙贵族和巨富商贾才有机会见到和使用——当然,也并不会很频繁。 银票这个东西呢……普通人是没什么机会使用的,就拿贺难来举例吧——贺难是山河府的府丞,位阶八品——而八品官员一年的奉银是四十两左右,而这四十两大概是普通农民一年收入的八倍,是寻常的手工匠人的两倍。农民、工匠和微末官员显然是没什么余力去把手里的钱财兑换成银票的,更何况他们手中的钱财不过是极少数的散碎银子和大部分铜钱,以及粮食这种一般等价物。 有机会使用银票的群体不外乎贵族和豪商,以及一些犯罪产业的从业者——毕竟这个世道上最赚钱的法子都已经写进了盛国的《国律》里。 贺难手中这些银票当然不是他自己积攒下来的——他出身普通,刚当上府丞也就半年多,万万攒聚不了这样一笔巨款,而是前些日子齐单为了拉拢贺难,给他送上了这份见面礼——足足三百两的官银。三百两,足够让小户人家丰衣足食的过上几辈子的生活了,但也不过是齐单对于一个还算上心的拉拢对象随手的赏赐罢了。 贺难早就有心离开,这三百两银子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不拿白不拿。但三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去钱庄兑成银票一定会留下登记,更何况这三百两白银可都是盖着皇家大印的银元宝,这白玉京内敢给他兑成银票的都是官府的钱庄,谁能保证其中没有齐单的眼线?而寻常的当铺也好商号也好,是万万不敢收这官银的。无奈之下,他便找到了自己这位做贼却做的理直气壮的好友。 既然是贼,那总得有个销赃的去处,祢图这样顶尖的贼更是狡兔一千八百窟。贺难把那三百两白银交给他便是要他去比较靠谱的、销赃的黑市中兑出银票来。从黑市中流出来的东西当然没有任何痕迹,否则早就被官府顺藤摸瓜给端了——这些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最“干净”的。 贺难仔细地点了点银票的数额,却又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只有二百多两?剩下的钱哪去了?” “我去销赃的时候,看上了个宝贝,用剩下的钱买下来了。”祢图又在自己的怀中摸了摸,最后掏出来一件黑色的长条状物品递给了贺难,“喏,送你的。” 贺难撇了撇嘴道:“真有你的……花我的钱买东西来送我。”但是好奇心却驱使着眼睛看向了那件形状怪异的物品。 这是一件一尺左右长度的崭新的烟杆,雕刻成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蜿蜒盘踞的样子。巨蟒的尾部是三寸左右笔直的烟嘴,身体则是盘桓着形成烟杆的主体,到尽头处是一个赤目金睛的巨大蛇头,蛇头两侧有着微微凸起的棱角,正朝天斜斜地张开血盆大口——蟒蛇张开的巨口便是盛放烟草的烟斗了。整条烟杆似是用玉石制成,华贵非常,颇具分量。蛇的两只眼睛是红玛瑙镶了细小的金珠进去,在烛光下犹如活物,栩栩如生;而细密的黑色鳞片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摸上去宛如蛇皮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浑身发麻。 “这东西真是你用不到一百两买下来的?”贺难的目光充满质疑地看向了祢图,“不管怎么看起来一百两都打不住啊……要我说的话,十倍都不止。” 祢图面色得意地说道:“本来以为你就有识人的本事,没想到识物也是有一点眼力的。这件小玩意儿可是出自著名的玉雕大师‘谷别山’之手,由罕见的墨色玉石‘烟熏玉’所制成。市价么……说它是无价也行,毕竟是要献给达官贵人的宝物。” 一听这话,贺难真的是心惊肉跳,眼睛几乎夺眶而出。“这玩意儿是怎么流落到你手里的?!” “小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宝贝没见过?”祢图的语气很是不屑,似乎对贺难那种十分惊诧的神色有所不满。不过他又补充道,“但是这件宝贝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之一……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儿的,一定要对值钱的东西十分敏感才行,我对这些东西就好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想必这就是天赋吧。” 祢图不愧是贺难的至交好友,连自卖自夸的神情语气几乎都一模一样。他看贺难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啰里吧嗦的感到有些不耐烦,才步入正题,“我为你兑这些银票当然要去最保险的去处,那种地方好东西当然不少。正巧听到那黑市典当行的老板和一个‘口袋’在吹牛逼说自己手里新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云云。这件东西大概也是一个飞贼意外所得,转了几手便销到了那家典当行里去。我前脚兑完银票出门,后脚便在当夜里进了他家的仓库里,一眼便瞧上了它。要知道小爷我对金玉珠宝也是有过些研究的,这东西有多好我还能看走眼么?再加上白天里老板说什么谷大师、烟熏玉,九成九便是这件小东西了。反正也是落到贼手里,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我,我便顺手牵羊给它牵了出来。” 祢图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讲了这一大段,没想到贺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而是开口问道:“口袋?老板没事对着口袋说什么话?” “口袋不是说真正的口袋啦,而是他们典当这一行的黑话,指的是有钱却不识货容易被哄骗的外行人。”祢图为贺难答疑解惑。 “那这么值钱的宝贝你就不自己留着?要送给我?”贺难斜着眼睛睨视祢图,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又不抽旱烟,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你那么爱烟,还是在你手里物有所值。”祢图对此并不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要是想要,什么宝贝偷不到?说实话我对金银财宝兴趣并不是很大,只是单纯的觉得盗窃——尤其是窃这些贼们很有意思罢了,换句话来说,我做贼可能就是为了图一乐儿。不过你的那小一百两我可就昧下了啊,就当是你临走时给我留的饯别礼吧。” 贺难并没有对祢图说过自己要走,但是他也不惊讶于祢图能猜出来这件事,毕竟闲来无事哪有人会把银子换成银票的,只有要出远门的人才会如此行事。此时他心中颇有几分感动——自己这个贼兄弟在自己临走前还特意为自己偷了个相当好的宝贝——虽然也是从黑市中偷出来的没什么负罪感,但盗窃这种行为还是不太提倡的。 “说到饯别礼,不光你给我,我也要再给你一份——”贺难此时也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玩意,是一个刻着“大”字的木牌。“我走后,一个大帮派的新首领就是你了。” 无论贺难再怎么桀骜不驯、故作老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少年,自然对于万千之众浩浩汤汤的江湖帮派兄弟义气很是向往。他平素喜欢结交朋友,三教九流无有不通,自来到白玉京后便认识了许多好友们。这些人中不乏如少年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但个个都是豪气干云胆性卓然之人,连朱照儿都常常来和他们凑热闹。 贺难是最先提出意见的人,至交好友几人热血上涌一拍即合便建立了这个“一个大”帮派。是的,他们这个帮派的名字就叫做“一个大”。一个大帮派起先不过是少年们的意气用事小打小闹,但随着时间过去,一个大帮派的“帮众”们也越来越多,都是些不过十几岁朝气蓬勃心怀热血的青春少年们。少年意气,一眼可交心,一笑可付命——以贺难为首的几人便像模像样的搞了些帮派制度,大多数都有关兄弟义气——譬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誓言。而贺难作为一个大帮派的发起人,自然是第一位“首领”,还搞了个刻着大字的木制令牌来。 一个大帮派至今不过是几十人罢了,这个“首领”之位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但在这群少年的眼中便是最大的情怀与纪念,意义非同寻常。此时贺难和祢图的“首领”之位交接,也象征着兄弟离别,两人都不禁红了眼眶,有几行泪珠悄悄地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正当这兄弟二人依依惜别、你侬我侬之时,空气中却传来一声不近人情的声音,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二人之间伤感的氛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快些动身了。” 听闻这女声,祢图突然凑近了贺难低声八卦道:“催你走的这姑娘声音倒是好听的,可是我弟妹不成?”祢图比贺难小上几个月,此时明显是在言语之中占贺难的便宜。 贺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提高了声音道:“你先进来吧,我们马上就走。”话音刚落,便见一身红衣自院门外悄然飘了进来。 祢图见了红雨样貌,不由得啧啧称赞,戏谑地高声道:“我当是弟妹形象不佳不敢见人呢,原来是一位仙子落下凡尘来了。” 贺难笑了笑,占便宜他自然是当仁不让,却是一次占了两人的:“你这位仙子嫂夫人,恐怕是不稀罕认她这个便宜郎君的。” 红雨早就知道贺难会露出这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但此时贺难手中掌握着李御史赐给他调度暗箭的黑箭头,不好发作,便偏过头去权当没听见,口中冷冷地说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但我们要是再不出城等天亮了便不好走了。” 贺难见红雨如此告诫,也知道该是离开的时辰了,又俯过身去低声嘱咐了祢图几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带着红雨乘马离开了。 这小而旧的院子贺难住了四五年,一群半大儿郎的淋漓一盏、醺然大梦也在这里住了四五年。而现在却只剩下一个挑灯的少年站在院门前,久久不能离去,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 风起 第十五章 愿结秦晋 户部尚书府邸的门前,很是热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两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才俊,一位俊秀文雅,一位魁梧奇伟。而在两人身后,则是四位身着铁甲的士卒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拉着四个外观华美的大箱子。 这两位自然是晌午商议要拜访户部尚书大人的齐单和江文炳。 “还请通报一声,就说齐单和江文炳来访。”齐单对着府门前侍卫拱了拱手,那侍卫久在户部尚书府中任职,也是知道这两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的,火急火燎地便进了府内汇报去了。 过不多时,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对二人拱手相迎。“听闻五皇子殿下和左冯翊来访,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朱叔叔这是说哪里的话,”齐单微微笑了笑,使人如沐春风一般。“从小我们便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现在却和我们打起官腔来了?这有些太见外了吧。” 这位中年男人名唤朱永,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长子,朱照儿的父亲。现任职礼部右侍郎,主要掌管主客司和精膳司。朱永掌管精膳司的理由也很奇葩——他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厨艺,更是烧得一手好菜,就连宫中的御膳房主厨的手艺和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间,做了礼部侍郎后便主动请缨管理精膳司,每逢大宴都要亲自操刀掌勺,而同在他职权之内的主客司反倒是慢慢归于礼部左侍郎的管辖之下了。 朱永憨笑了两声道:“虽然老朱我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但是为官这么多年也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说一点都不懂那是在扯谎。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侄儿今日前来拜访还带了这么多箱礼物,怎么看都不像是私事……如果是公事的话,还是称呼的正式一点好。避嫌嘛……哈哈哈哈哈……” “那叔叔您可真就是猜错了,”齐单还是像刚才一样笑着,但此时却带了一点神秘。“今日前来……还真是为了私事。再说晚辈来拜望长辈,带些礼物来不是应该的么?” “哦?”朱永有些莫名其妙,他还真不知道什么私事能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是我想多了。” 说着,朱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随他入府。尚书府的侍卫也是很有眼力劲儿,连忙引着四位士卒牵马拉车往后门的方向从后院进去卸货了。 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谈的都是幼时齐单偷偷出宫和江文炳领着朱照儿等一干孩子玩乐、经常偷偷摸摸地要朱永给他们烧菜吃的童年趣事。 不一会到了府内的正厅,只见有一老人已经坐在厅内等候。而这位老人正是朱永的父亲、朱照儿的祖父,当今盛国的正二品户部尚书朱恭。朱恭年近古稀,但仍然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朱爷爷。”齐单和江文炳都立在堂前,对着朱恭拱手拜了几拜。朱恭此时见了两个小辈,心中也生出许多欢喜来,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几人落座之后,还是朱永先发问——虽然齐单贵为皇子,但朱恭也是朝堂上仅有的几名二品大员之一,更是与齐单较为熟识的长辈,当然不好放下架子问东问西,便由自己的长子朱永代劳。正好齐单刚刚也向朱永透露了自己到访的目的,朱永便开口道:“贤侄,刚才你与我在府门前所说的私事……究竟是些什么?” 齐单一直保持着笑脸,仍然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叔叔、爷爷,你们不妨先猜猜看。”他又抬手指向堂前候命的佣人们,说道:“你们也可以猜猜看,猜对的我重重有赏。” 本来还面呈犹豫之色的下人们一下子都炸开了锅,都在小声的窃窃私语着。有说最近恰逢端午佳节的、有说是为了给尚书大人提前贺寿的……反正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因为所以来。 江文炳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被齐单拉过来的时候只知道要送礼,但却不知道深层原因。但以他对于齐单的了解,他心中自然是有一番猜测——只不过他觉得不会发生的这么早。 朱永和朱恭这两位父子当然不会像下人一样七嘴八舌地讨论——堂堂朝廷命官如果和婢女佣人一样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朱永作为儿子,当然要为父亲探探口风,不然折了父亲的面子可不好,这厢刚欲张口,便见那四箱礼物已被人抬进了厅内。而门口一个朴实壮硕的男人高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些应该是聘礼吧。” 一时间,厅堂内不少人都愣住了。“聘礼”二字的意味不言而喻,方才有许多人也在心中暗暗想过,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而这个胆子颇大的人一语点破的,自然是朱家的人——正是朱永的长子,朱照儿的亲生哥哥,朱斜阳。 既然有人道破了自己的来意,齐单随即笑吟吟地附和道:“斜阳兄所言极是,齐单今日之行,就是为了提亲的。”他挥了挥手,示意同自己前来的侍卫打开了那四个紫红色镶金边的花梨木箱子。 第一个箱子内放着四坛酒,这四坛酒的名字很有些故事,号作“发如雪”。发如雪的酒色呈乳白色,带有着“白头偕老”的意味,自然是谈婚论嫁的最佳选择。第二个箱子内是两株石榴色玉石所雕刻的一尺多高的玉树,这石榴色的玉石上面光华跃动,耀眼夺目,它有个名字叫做烛花玉,乃是天下十大名玉之五,更要在烟熏玉的前列。第三个箱子内则是一些小件,分别是一对崭新的龙凤红烛、一对光华的铜镜、一对玉梳子、一对崭新的青瓷海水纹香炉,一对金龙金凤手镯,又一对玉龙玉凤手镯。第四个箱子则是数十匹极好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金点玉缀、珠围翠绕。 这些礼物的数目全都是双数,有取“好事成双”之意。 按常理来说,提亲怎么着也是件大事,都要先请媒人带着礼物来提亲,怎么今儿却是五皇子亲自前来?不是说五皇子此举是坏了什么规矩,但终归是有些贸然的。 朱永此时却嘿嘿地笑了:“我说贤侄你今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盘算着要给我当女婿啊。” 齐单顺着朱永的话玩笑道:“怎么?朱叔叔难道是觉得我这个女婿无才、无德、无貌配不上照儿咯?” 朱永一听这话,当即摆了摆手:“怎么会,贤侄你对小女有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天下谁不知道五皇子是人中翘楚,才貌双全。贤侄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拿自己开玩笑了,只是……” 朱永这话无疑是恭维了齐单一番,但最后这个话音未落的“只是”二字,却让齐单心头一跳。只是什么?是照儿不愿意,还是朱家不愿意?又或是二者皆有之?齐单在到访尚书府之前便是志在必得,看尚书一家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欢迎,怎么在这关键时刻……齐单的脑中不由得乱了思绪,他倒是从没想过自己此行会失利。 眼见得齐单有些沉默,朱永也没能说出下文,长子朱斜阳便替父亲开口道:“父亲有所顾虑不方便说,我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 “齐单,我且问你——从出身来讲,你乃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从个人来讲也是文武双全,成就斐然。只是……我们朱家也算是名门望族,照儿也是大家闺秀……你此番来提亲,到底是要照儿做你明媒正娶的正妻王妃,还是说……仅仅只是纳作妾室?” 听完朱斜阳的一席话,齐单心中才了然。他笑道:“我与照儿乃是青梅竹马,从孩提时代我便对她有亲近爱护之意,此番来提亲也是亲自上阵,哪有让她委屈作妾的道理?当然是要娶她做赵王妃了。” 盛帝膝下有七子三女,大皇子自然是太子、储君,而剩下的六个儿子就依古代典籍中所记载的“齐楚秦燕赵魏韩”七种贵族姓氏分别封作了王爷。盛国皇室姓齐,对“齐”字当然要有所避讳,便去了打头的齐“字”不封,从二皇子开始封作楚王,排到齐单这儿当然是赵王,只是盛国的王爷们历来只封王号而并不加封地,所以平时人们只用皇子的称呼来表示尊敬。 齐单所说的娶朱照儿作为赵王妃,当然是对自己要娶朱照儿为正妻的一种考究正式的说法。 朱斜阳听齐单这样回答,脸色才缓和下来,稍作赔礼道:“俗话说长兄如父,照儿自小便对我多有依赖——父亲不方便说的话便由我这个兄长来说出来,刚才态度失礼对五皇子殿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五皇子点了点头,他倒是很能理解朱斜阳的心态——毕竟照儿是朱家独女,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是只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妾,岂不是贻笑大方?自己和照儿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当然是做正妻才合乎常理。 几人交谈愈欢,早就消弭了方才的尴尬,这时候一直笑眯眯的老头儿朱恭却猛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五皇子殿下,还请容许老臣多言——不知娶照儿这一事,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朱恭作为户部尚书,当然是心思极其缜密。更何况此事关乎照儿的婚嫁,甚至全族人的命运,一定要万分小心周密,一点儿都不能打马虎眼。而他这一问正是在试探陛下的口风,可谓一针见血——若是陛下同意定然是最好不过,两家人皆大欢喜。可若是陛下不同意这门婚事,等到开始筹备婚礼的时候再紧急叫停——一来伤了小孙女照儿的心;二来拂了朱家全家上下的脸面;三来从陛下的态度也可知道,朱家并不得皇恩青睐,恐怕要大势将去。 以齐单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朱恭此问的意图?他平静地看着朱恭那张苍老的脸,回答道:“这是我的意愿,还未禀报父皇。但是想必父皇也不会拂了这桩美事,还望尚书大人不必多虑。” ------------ 风起 第十六章 落第书生 红雨和贺难两人两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之所以走小路而不走官道的原因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用屁股思考也能知道,不管齐单得知这个消息是早是晚,贺难的出逃必定会遭到通缉。他现在的身份大概介于游侠和逃犯之间,负责保护他的红雨当然也不能穿那一身招摇显眼的大红色衣裙,此时二人的穿着都是最普通的灰褐色布衣,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说到穿着,红雨本来是要贺难穿一身黑色夜行衣、以黑布蒙面来掩饰自己身份相貌的,结果被贺难当场否决:“你是真不懂呢?还是想害死我啊。” “大白天来这么一出,打扮的就不像什么好人,不是逃犯也胜似逃犯了。平民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就是嚼舌根子,若是真听你的,恐怕我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就被人举报到当地的官差那儿去了。越是我这种流窜犯,越要打扮的朴素一点融入到人群之中——你是不是评书故事听得多了,真以为匪徒就一定要穿一身黑,反面角色就一定要把邪恶二字写在名字里?” 贺难本来以为以红雨的经历不会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她这么说是故意要自己出糗,但是他哪里知道红雨是真不太懂这些——虽然红雨作为暗箭也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但她从来都是被身边的人保护的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也就是贺难这种从小便从扎堆儿的人精里混出来的才会懂这些事情。 说到底红雨的武学天赋再怎么出色,也还是一个十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 两人就这么悠闲地乘马慢行,忽然红雨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问贺难:“你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又改口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似乎总是喜欢走在别人后面?” “不是我喜欢走在别人后面,而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 “有什么区别么?”红雨眨着一双美目,对贺难的车轱辘话十分不解。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贺难在马上张牙舞爪,来了一段贯口:“我就再教给你一点实用的经验吧……把后背留给别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从正面来的危险你能看得到,也更容易察觉和避免,但是从背后来的危险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俗话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如此了。”贺难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你说是吧。” 红雨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贺难离乡已久,此时脱离山河府一身轻松,自然是要先回家祭祖。但两人现在行的方向却不是向北,而是向西,这也是贺难的主意——自己的身世祖籍定然早已被齐单调查的一清二楚,若他要派人捉拿自己,向北自然是第一选择。而自己却不必径直向北,每逢岔路便投石问路,只要不沿着原路返回,朝着哪里走都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齐单又怎么能知道?他派遣出来的人手再多,寻找自己的可能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要拖延过了一阵再返乡危险因素便会大大降低,而土地公公给他指明的道路正是先向西而去。 两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白玉京西北方的落雁城。 盛国大部分国土都地处平原地区,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从白玉京到落雁城急行只需要十日不到,但贺难有意放慢速度,为追兵“让出”些时间走到自己前面去,如今已行了近二十日,总算是进了落雁城的郡治之内。 “今日我们便在此地歇歇脚暂住一晚吧,明日是端午佳节,城中定有祭祀活动和节目,不妨明天进城去过节。”二人来到一个小村镇附近,贺难环视了一圈,对红雨这样说道。 红雨也看了看这炊烟袅袅的小村镇,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两人牵马进村,仍然是红雨打头,贺难殿后。过不多时,贺难觅得一处较宽敞的院子,便招呼红雨过来。那院子里正有一位身形魁梧,鸢肩龟脊的汉子在井边打水,见二人走近,便开口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贺难对着汉子拱了拱手,谎称二人是夫妻道:“我夫妻二人是云游四方的游侠,路过此地想入落雁城中过端午佳节,但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唯恐郡城宵禁关闭城门,便想着在此处找户人家借住一晚……房钱便按照落雁城中客栈的标准计算吧,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汉子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二人片刻,豪爽地笑道:“好说。”随即便拉开院子前的篱笆小门,示意二人进来。“屋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是我平时放杂物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嫌弃把马拴在那里就行了。我家一共有三间屋子,我住在正中间那间,你们今晚就住在右边那一间就好,卧室是小了点,若是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还请见谅。”汉子说完便憨笑着搓了搓自己的手。 贺难见这汉子已经如此热情招待,当然不可能再产生什么异议,向他道了一声谢便带着红雨走到后院拴马去了,顺便再看一看二人今晚的卧室。 两人甫一进右边那一间小屋,红雨便皱起了眉头。屋内空间不大,堆放的一些杂物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但是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反而收拾的井然有序,整个屋子莫名的让人觉得干净、温馨。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贺难见红雨面露难色,便开口问道。“莫非是……你觉得这屋子不行?” 红雨沉默地伸出手指,指向两人眼前的一件东西,正是一张靠在墙壁内侧的寝床。她不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她开口提到一张床怎么睡的问题,贺难是一定不会放什么好屁的,索性便不说话了。 没想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贺难竟然罕见的善解人意了一把:“你是想说一张床没法睡?那好办啊,一会我去找那位大哥要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呗。” 今天这位爷怎么转了性了?平时的他要么会油嘴滑舌的说“夫妻当然是要一起睡”,要么就是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当然是我睡床你爱睡哪儿睡哪儿”。事出反常必有妖,红雨不禁在心中琢磨起来贺难又想要干什么坏事了。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睡啊?”贺难见红雨一言不发的样子,果然又开始犯贱撩闲。红雨回头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手中的行李扔到了床上占好位置。贺难看着她像小动物护食一般着急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没当回事地笑了笑便走出了房门。 那汉子看起来已经忙完了,此时正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在读。贺难凑了过去坐在汉子身边,又向汉子拱手道谢、自报家门:“在下贺难……斧阳郡城人,乃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散人,那位姑娘是内人红雨,随我一同云游四方。” 汉子放下手中的书,也抱拳施礼:“在下孟河,土生土长的落雁郡城邹家村人……在郡城里做个教书先生。” 此话一出,贺难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惊死在座上。他本以为这位五大三粗的兄台是个朴实憨厚的庄稼把式,或者屠猪宰牛的屠户之类的,没想到他却自称是一位教书先生。“兄台你可莫要跟我开玩笑啊……” 没想到孟河却诚恳地回答道:“贺兄弟切莫要以貌取人,我虽然长了一副粗犷的相貌,和寻常的白净书生不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考中过秀才的——谁说读书人便不能魁梧强壮了?” 贺难的眼光落到了孟河放在一旁的的书上,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文经”二字,乃是前朝大儒与其众弟子集思广益收录文章编纂成册而来的经典。这本书的书页都已经被翻卷了边儿,又有刻意压过的平平整整的痕迹,看来孟河是经常研读此书而又将书好好保存过的。他冲着孟河点了点头,面露几分愧色,心生几分敬意:“孟兄所言极是,是我有些冒昧了。” 他又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既然孟兄考取过秀才,为何不进一步考取功名做个举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当一当?怎么只在这郡城中做个教书先生?”这话一说出口贺难便有些后悔,若是孟河的才学不济没考中举人才做了个落第秀才,自己这话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没想到孟河却也给了贺难一番解释“举人倒是考中了,只可惜被人冒名顶替罢了……不过我本来也不愿意为官,做个教书先生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悠闲自在。”孟河的神色依然是笑呵呵的,看起来似乎对此事也不以为意。但贺难的眼力可是一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位敦厚的汉子眼底黯然,心中仍不免有些耿耿于怀? “像你这样被人冒名顶替的例子有很多么?”贺难对此有些好奇。 孟河神情古怪地看了贺难一眼:“我看贺兄弟你的谈吐气度颇为不凡,想来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当今的科举存在许多的猫腻?”他摸着下巴,回忆道:“与我同去而熟识的考生中有许多才学都远胜于我,但这些人中考取举人的却也只是十不存一罢了,一些不学无术脑满肠肥之人倒是欢天喜地的做了官……我倒不是怨天尤人,但其中之事细细想来也算是耐人寻味。” “这真是……”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毛遂自荐投入到山河学府之中的,要应对的是山河学府内的考试。虽然难度比起科举来只高不低且筛选更为严格,甚至有些出类拔萃的还要经过李獒春亲自主持的面试,但只要过了府试便是山河府的学生,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名利场。他在山河府这些年也听说过考官与考生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例子,却没想到真正有才能的人被录用的情况不过十之二三。 “贺兄弟,我看你年纪颇轻,恐怕还不到弱冠之年,想必是真没参加过科举。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若是你真有才学,一定是能考上的。”孟河见贺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前程,反倒是劝慰起贺难来了。“世上这些不平之事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为这些事而忧虑反倒不如逍遥自在的活着。” “可是这世上让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是正确的么?”贺难脸色沉重,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向孟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孟河的脸色闪过了一丝诧异,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不一定。” 他给出的答案也是贺难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知道又有谁能将这世道改变。贺难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但愿这世上能出现一个可以经世济民的大贤能来吧……” 孟河听完贺难之言,也有些动容。他今年二十有九,看着贺难便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心中不免一阵感慨。“贺兄弟酒量如何?我家里有几坛黄酒,若是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便饮边说。” 贺难见孟河主动邀请,自然大喜,便随着孟河取来一坛黄酒两只小碗,又到村镇里的小酒肆中买了一只烧鸡、二斤熟牛肉,便坐在这张石桌旁推杯换盏,侃侃而谈。 ------------ 风起 第十七章 绮丽伤人 贺难和孟河从傍晚喝到了深夜,这一晚上两人促膝长谈,从诗词谈到文史,从政令谈到国策。贺难是李獒春的得意弟子,从入府之时便开始耳濡目染也就罢了,可是这孟河只是一名落第秀才,郡城的教书先生,居然和贺难承袭自李獒春的思想有许多相通之处,不谋而合,实在是令人不可小觑。 交谈愈深一分,贺难便愈敬佩孟河一分,也愈憎恶那些尸位素餐的选拔官员一分——孟河这种人才不说君王的肱骨之臣,也算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若是孟河能在朝中谋得个一官半职,定能造福一方。 两人喝完了两坛酒,孟河已经有点昏昏沉沉,便先进中屋内休息了。贺难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残羹冷炙,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甫一推开房门,走进内室,便看见红雨正坐在床边抱着一床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觉?”贺难有些奇怪道。“这都已经是三更天了,明天早上还要进城。”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睡。”红雨冷冷地说道,只是不知为何语气中有一丝忸怩。“万一有追兵赶上来呢?我先守夜。” 贺难两只眼珠子转了转,以他的聪明早就想到了红雨要等他睡下才敢安睡的原因。他慢慢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上半身凑近了红雨,酒气几乎能喷到红雨脸上。红雨见贺难酒气醺醺地坐了过来,连忙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芊芊素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双杏目瞪了起来:“你要干嘛……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敢往前,就算是你有李御史交给你的暗箭令,我也会杀了你。” 看见红雨这般警惕如小兽般惹人发笑而又有些可爱的模样,贺难不禁哑然失笑:“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吧?” 这句话貌似是贺难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的语气在红雨听来却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她自然是认为这是贺难的“犯罪宣言”,是他对自己图谋不轨的讯号。她不由自主地重重踢出去一脚,正巧蹬在了贺难的胸口。贺难喝了不少酒,再好的酒量也不免有些醉意,思绪还沉浸在刚才与孟河的交谈之中,再加上红雨身上弥漫出来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他竟被红雨一脚踢到了地上。 这一记重击倒是让贺难清醒了许多,他坐在地上靠着墙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来,看着红雨那寒霜般的俏脸说道:“不得不承认的是你的确很漂亮,据我推测你的家世出身也应该不错,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溺的姑娘对吧……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对你有所企图。之所以我向师父要你陪我同行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来,燕二哥说你武功天分最高,我觉得足够保护我应对很多麻烦了。二来,师父对我说你虽然天资绝伦却一直像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一样缺乏锻炼,跟着我出去历练一番会对你大有裨益。三来……” 红雨打断了贺难的话,她从床上跳下来蹲在贺难的身前,吐气如兰:“你说我像一朵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花儿?” 她的手指已经抵到了贺难的脖颈上,贺难顿时感觉到自己被她触及的皮肤处一股冰凉,不禁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红雨微微嘲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会知道——花有多美丽,就有多危险。” 这世上美丽的花,不是带毒的,就是带刺的,抑或是二者皆有之,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人的命。女人也是如此,越绮丽的总是越伤人。 贺难大着胆子攥住了红雨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他的手背触碰到刚才红雨指着的地方时,明显地感觉到皮肤上面竟有一些水痕。 “三来——我认为你绝对不是传闻中那样性格古怪难以接近的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贺难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自己刚才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个正人君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宵小之辈,但我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对吧,就算我对你有些什么别的想法……”贺难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妥,便改口道:“如果我真对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感情,那也得是两情相悦……对,两情相悦。” 红雨撇了撇嘴,眼神玩味:“谁要跟你两情相悦啊……” 话虽如此,不过她冰冷的面色逐渐有些缓和下来。说罢,她便起身坐回了床边背对着贺难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如贺难所说,她的家世出身还算不错,从小到大都是家人的掌上明珠,自打生下来还没有和其他男子共处一室而眠,今日她强忍着困意要等着贺难便是害怕他趁着自己睡着对自己做出什么来,但现在看来贺难好像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贺难摇晃着站起身来把被褥在地上铺好,看着倚在床边的红雨,他一嘴便道破了红雨的心思:“你还从来没和男人独处过吧……尤其是睡在一个屋子里。” “从这点来说,你倒是没什么好吃亏的。”贺难打了个哈欠,已经缩到了被子里。“我也没和女人这样过。”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一下子就像断了气一样睡着了。 红雨转过头来看着贺难那不堪入目的睡状,心情有些复杂。 她一直都觉得贺难是个危险分子,这种危险并不只是他本人那种可怕的思想,更多的则是你和他站在一起,天上掉下来一道雷劈死他还顺带着连累你的“危险”,所以红雨一直都对他敬而远之。但是红雨也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贺难一样,既张扬跋扈而又狡黠深沉,既轩敞豁达而又孤僻阴郁,高傲却让人莫名觉得可怜,言行粗鄙并着心胸坦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内心,才能让如此多的矛盾之处在他的身上共存呢? 在疏远的同时,红雨也对贺难有一丝莫名的好奇。 第二天清晨,贺难难得的早起,却发现红雨的床上已经整理的纤尘不染,显然已经苏醒很久了。他从肺中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躯干,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红雨正背对着屋门坐在昨夜孟、贺二人饮酒的那张石桌边上,她已换上了自己那身大红色的衣裙,手里仍然捧着一卷书,对贺难的接近浑然不觉。 贺难倒也不去打扰红雨,只是靠着墙看着红雨那写着岁月静好的侧脸,不知是在胡思乱想还是单纯的欣赏那张姣好的容颜。 就在此时,小院中间那扇门也被人从里至外推开,看来孟河也醒过来了。 “贺难兄弟,红雨姑娘,你们已经醒了?”孟河憨笑着说道,平日里孟河总是会早起进城去学堂开课,今日恰逢佳节,又加上昨日饮了一些酒,却要比平时醒的晚了一些。 红雨听见孟河还叫了贺难的名字,才发觉贺难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两只眼睛色迷迷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她今日心情不错,也就没把贺难那个痴呆的表情放在心上。 贺难也和孟河打了个招呼,“孟兄今日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和我们二人一同进城过节,乐呵乐呵?” 孟河挠了挠头,有些踌躇道:“今日我要去村长处与他商量一些事宜,不知何时才能商讨好,你们先进城去吧,或许今日午后商讨完事情我再进城与你们一同过节。” 贺难见孟河还有要事,便也不强人所难,只与孟河约定好下午在城中何处碰面,便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与红雨乘马离村沿着去往落雁郡城的路去了。 这落雁郡城不愧是盛国中部与西部交界处的大郡,为防风沙而建立起来的城墙雄厚凛然,蔚为壮观,和白玉京的庄严、钺月城的繁华有些大相径庭。白玉京的城内氛围严毅威重,如同天子龙袍冕旒正襟危坐;钺月城倒像个在江边戏水的妙龄少女一般,美人美景,而这落雁城却是一个穿梭于黄沙疾风之间的彪悍游侠。 二人都不曾来过落雁城,自然对城中的事物很有些兴趣。 落雁城最为闻名的便是来自于西境的良马、香料与宝石,沿街而过几乎尽是贩卖珍奇水果药材、香料宝石的摊铺,而受到这些香辛料的影响,整座城都透出一股芬香来。 贺难领着红雨在街市中悠哉游哉地走着,红雨毕竟是个女孩儿,对于香薰宝石等有着天生的兴趣和爱好,贺难稍微一分神,便见红雨已经怀抱着一大捧奇异物品,诸如什么香囊、玛瑙手串、玉簪子等等。 “你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姑奶奶。”贺难有些头疼,他毕竟是个逃犯,而负责保护自己的这个小祖宗却像是游山玩水一样。 “怕什么。”可以看得出来,红雨今天真是心情大好。“有我在呢,就算追兵到了也无妨,全杀了就好了。” 前些日子一路上忧心忡忡的红雨现在都已经转了性了,贺难一个男人也不好再提心吊胆的,只得随着她的性子去了。 两人在街市中闹了很久,身上的大件小件也越来越多,贺难自然承担起了替红雨做劳力的重任。不知不觉两人遛到了一处偏僻静谧的巷子里,抬眼一看竟然挂着一块“画馆”的招牌。 “这里居然也有作画的人?”红雨对着那块牌匾仔细地看了看,“这字写的倒是不错,想必这里面画师的画也很有水平,我们进去看看。” “画?画有什么可看的?”贺难不禁疑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是个画师吗?”红雨气鼓鼓地说道。 经她这么一提醒,贺难才想起来自己初见红雨时,那画舫的船夫便提起过这位红衣姑娘是个经常来画舫上采风作画的画师。 两人推门进了这座画馆,这画馆的外厅挂着许多画作,有山水美景,也有飞禽走兽。青山雄阔巍峨、白水安若明镜、凤凰绚丽华美、猛虎斑斓凶猛……贺难这个不懂行儿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画师的技艺不俗,却见红雨的表情已经写满了敬重,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矜持惯了,恐怕都要扑到画中去了。 “您便是作这画的画师么?”红雨看向了厅堂正中央坐在桌前的研墨之人。 那研墨之人缓缓抬起了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些都是我师父所作。” 红雨急切地问道:“那您的师父现在身在何处?还请为我们引荐……” 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墨、砚,站起身来道:“师父就在这里面的后厅中,我带二位去吧。” 三人从后门离开这座厅堂,又穿过了中间的一个小院子才进入画馆的后厅。这后厅比前厅还要宽敞许多,奇怪的是这里却并没有装裱起来的画作,四面墙的柜子上全都陈列着一些古朴的器具。 年轻人轻声唤了唤那位伏在案上睡着的枯瘦之人,那枯瘦之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阵阵鼾声响起。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对红雨二人说道:“师父应该是昨夜繁忙有些劳累,烦请二位稍等片刻。”又为二人搬来了两张木椅以供休息。 贺难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既然红雨想向这位画师求教一番,他也乐得清闲,总比在外面被那烈日炎毒炙烤着强出许多,二人便在此坐了下来,等着这位画师睡醒。 ------------ 风起 第十八章 命系此图 假寐的老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时辰之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娃娃便已经进了自己这后厅,那女娃娃一进门便在屋里转悠着欣赏各种古董藏品,尤其是铜镜、首饰、胭脂盒等梳妆用的器物,而这遭天杀的男娃娃居然坐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的整整盯了自己一个时辰。 老头儿本来想拿捏出一些“世外高人”的架势来,让这俩娃娃吃个闭门羹就此作罢,没想到却是自己先绷不住了。 倒不是他不想招待这两位,而是这两人今天刚踩进前院大门的门槛,他就知道这俩娃娃是自己遇不得的。可是因为这少年的目光实在是颇为瘆人,就连他伏在案上都感觉如芒在背,迫不得已才从假寐之中醒来。他十分笃定假如他真睡着了到明天这个时候,这男娃甚至能盯着他一天一夜。 此刻老头儿已然睁眼,心中纵然叫苦不迭也轰不走这两人了,只能后悔为何没在一开始就将两人拒之门外。 “先生醒啦?”贺难的头发如女人一般长度,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没被长发遮盖的一只眼睛对上了算命老头的目光,他微微咧开了嘴,满脸的戏谑之色。 老头儿纵使心中老大的不愿意,但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也别无选择了。只得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大梦初醒状问道:“算卦啊?” “算卦?”贺难心道这位老爷子是睡糊涂了还是痴呆了,他一个开画馆的算的是哪门子卦,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不然还是打劫啊?” 话音未落,满屋溜达着照镜子的红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贺难身后,她轻轻拍了贺难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说,然后挨着贺难坐下,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先生可是这画馆的画师?小女不才,自幼便酷爱作画,对此也略有几分见解,今日见老先生的画作可谓是惊叹不已,烦请老先生赐画并指点一二。” 这老头儿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对并不是来找自己算卦的,而是来求那劳什子画作的,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庆幸——既然不要自己算命,便随便拿两张画将他们赶紧打发走就好。 他刚要起身为红雨二人取出两卷画,突然一只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阻止了自己的动作,“刚才我听老先生睡醒时迷迷糊糊地倒是问了我们一句是不是要算卦,看来老先生也是个算命先生咯?在下对易学命理也颇有兴趣,既然老先生已经要为内人赐画,不妨也为我二人算上一卦如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正是贺难贺大爷所发。 老头儿悻悻地陪笑道:“这位小哥儿莫不是听错了,我哪里会……” 话音未落,老头儿又听到自己身后有人出言打断,居然是自己那位年轻的后生弟子,这弟子是个耿直木讷之人,对着贺难二人说道:“我师父这画馆其实是个算命的卦馆,这里的规矩从来都是先算卦后赐画,若想要画便先要出钱买卦,师父自然会将卜算的结果用画作表明。” 老头儿本来已在心中窃喜能够敷衍了事,没想到自己这个耿直的学徒倒是把老底全交了,此时便有些气急败坏,突然大发雷霆道:“要画可以,今日算卦不成。不止是今日,明日也不成,再往后也不成!” 贺难那一双瑞凤眼倏地从戏谑变换成了愠怒的神色,随着一阵穿堂风而过,长发飘飞,黑袍舞动,简直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我夫人的画你要画,我的卦你也要算,不然……” 他从怀中擎出一支火折子,话里话外满是威胁之意,“老先生既然在这郡城之中有自己的店铺,想必也是技艺超群,名声在外。贺某与妻子佩服老先生画作才前来求画,老先生又是何故赶我们出去?规矩是您定的,想必往来客人都敬重老先生不曾坏了这规矩,今日若是您自己坏了规矩,可别怪贺某不留情面——先烧了你这满屋的墨宝,再砸了你门前的招牌!” 这一席话语不无强词夺理之嫌,但就算是歪理也占了个“理”字,老头儿自从立馆之始便定下了“以画作卦文”,“先算卦后赐画”的规矩,至今还无一人例外。甚至大多数求卦之人都是被这以画作卦的噱头所吸引才慕名而来。今日若是真将这二人赶了出去,的确有自毁招牌的意味在其中。 老头儿思索其中利害不说话,学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说话,贺难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红雨埋怨地看着贺难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整间屋内竟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多时,老头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连续大叫了三声“罢了、罢了、罢了!”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贺难说道:“小子,今日老夫便为你们算上一卦……你们是要算命数、前程还是要算姻缘?” “我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了,还需要算什么姻缘?”贺难有些不悦,“自然是命数了。” 老头儿却微微一笑,小声嘀咕道:“真的是夫妻么……?” 二人各拈了一张白纸,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上去。老头儿接过这两张纸来打眼一瞧,心下却是一沉。 他是个算命先生,对于事物征兆自然很有些信奉。今日一早他便看到自己这画馆有漆黑的乌鸦遮天蔽日而来落在房檐上,那些乌鸦也不聒噪,只是三五成群静静地站在房檐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乌鸦是大凶不吉之兆,这大凶不是指来人,正是指自己。今日所要来拜访的恐怕是天下奇之的大人物,自己要是替他算了命恐怕会福消寿折,所以才出此下策驱赶贺难二人。但他最终又选择替二人算命的原因却也很简单——他太好奇了,他学艺已四十余年,至今为止只遇过一次天生异象——当时乃是年末的凛冽寒冬,鹅毛大雪整日飘零,可那一天却晴光朗照,蓝天如洗,冰雪消融。 他亦师亦友的朋友,几十年前首屈一指名震京城的玄学大师曾邀请他一共入宫为一个新生儿看相,那呱呱坠地的小孩子生得好看,白皙红润两目携光,不似寻常婴儿初生一般哭闹,而是面露笑容,玄学大师也对此儿啧啧称奇。而精通易学命数的他暗暗在心中记住了这孩子的生辰,正在袖中掐指算数时却突然昏了过去,而回到家后却又生了一场大病,本来敦实壮硕的身体变得也愈发瘦小枯干,恐怕是天道不允他推测这孩子的命数前程。 而这个婴儿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 今日也逢这种异象,老头儿对此自然是又奇又怕,他年岁已高,如果强行要算今日之卦搞不好马上就一魂出鞘二魂升天,但他……真的想看看自己究竟又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硬茬子。 只是他现在手中的两副生辰八字帖,却无一人的命格值得今日的异象。这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倒是有些吉人天相的意味,一生福禄寿喜俱全,总能逢凶化吉,若非要说会有什么麻烦之处恐怕便只有情劫;而这男娃娃的命数却远配不上他的气焰万丈,他的命格十分古怪,一生多坎坷磨难,悖逆寻常,但最终不免落得一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老头儿喟叹一声,心道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再窥探一次天机,迎来的却只是一个较为寻常的富贵命和一个差劲到有些离谱的命格。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连卦象都看不准,什么事情都能被自己当作征兆来解读。 他先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灵狐给红雨,那九尾狐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仿佛具备人的神态,正慵懒地趴在山水之间的一块巨石上休息;九条雪白的尾巴随意地披散下来,尾尖攒红,是老头儿见了红雨这一身大红衣才有感而发。九尾狐乃是灵兽,每修炼百年便生出一尾,这一尾也代表了一世的福分,而这小女孩也是如九尾狐一般古灵精怪无忧无虑,所以才作此画给她。 “九尾狐狸啊……”贺难伸着脑袋看红雨手中的画,“你不会是活了九百年的老妖怪吧。” 红雨把这张九尾狐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向老头儿点了点头道谢,又白了贺难一眼:“不谈什么算命,这画技简直是巧夺天工……你千万莫要对老先生不敬。”说完后她便去找画馆的那个年轻学徒讨要卷轴来收纳此画了。 眼见着红雨都得了画,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贺难心中如同烈火灼心一般难耐,他不停地看着老头儿动笔勾画,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如果我给你的画和她的有所不同——我是说你们夫妻二人的命如果是截然相反的该怎么办?”老头见红雨离开,便对贺难说道。 贺难想了想说道:“无妨,我看她那一张画的应该是个好命吧,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我的命好像很差对吧……妻子是个享清福的,那丈夫不就得是个劳碌命么?”虽然他和红雨并不是真夫妻只是个幌子,但他倒也代入到了一个丈夫的角度去想了一想。 老头儿笑了笑,对贺难的印象却不似之前那么反感:“你倒是想的挺明白。”只是他的腹诽却有些可惜之情——他岂止是个劳碌命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贺难那一幅画也收工了。他忙不迭地接过来看,却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个什么怪物——那画上一兽,似狼似犬,浑身鲜血淋漓残破不堪,两只前肢已然断裂残疾,却仍昂首怒目,呲牙咧嘴。 “你一生的命数,就全画在这张图上了。” “老头儿……呸,老先生。”贺难见自己称呼不敬,便迅速改口道,“您画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又有何意?我看着这玩意儿怎么血肉模糊的?” 老头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释义道:“此兽和那九尾狐一样,也是个志怪传说中的动物,唤作狈——有个成语叫做狼狈为奸,说的就是此兽。这狈与狼同源,据说几万只狼中才能生出来一只狈,它的性行贪婪狡黠,灵智远胜兽类且极其少见的通人性;狈虽然聪明但前肢奇短行动不能自如,便趴在壮硕的狼身上指挥他们行动,所以也被称作狼群的军师智囊。而又有一种说法是狈并不是先天前肢短小,而是断了前腿的狼没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所以趴在同伴的身上被人误以为是狼中异种所致。” 群狼的军师……贺难倒是对此很感兴趣。既然我是一只狈,那我的狼群又在哪里呢?山河府吗?还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贺难才发觉自己想的入了神。他本来是听说这画师竟然会算命,临时起意想要让老先生替他给另一个人的命作注解的,没想到自己倒是先沉浸其中了。 贺难忙问老先生:“能请您再算一次么?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老先生见今日无事发生,便也放下心来给他算卦,说道:“但说无妨,只要再付一卦的钱就好。” 贺难凭着自己的记忆,又提笔写了一张他人的生辰帖递给了算命先生。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贺难加的这一卦,却应了老人今日所思所想的不祥之兆。 ------------ 风起 第十九章 也是逃犯 却说这算命老先生甫一见贺难奉上的第二张生辰帖,便是脸色陡然一变,神情又惊又怕,心中渐生悔意。 他本是鼓足了勇气要见识见识这个天生异象的命格,但到了最后关头,那攒于胸口的好奇与胆气却倏地枯竭消散。冥冥之中他在内景里似乎窥见了天机,而从意象里的茫茫云海之中伸出了一只大手抚过他那枯瘦干瘪的面孔,又将他的双眼强行合上了。 “走……走……走!”老头儿将手中的生辰帖一把撕碎,他奋力推搡着贺难,让他离开这里。“今日我已为你算了一卦,你也该知足了!” 贺难见老头儿突然就像鬼上身一般,不由得满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想挣脱开老头儿的束缚,却发现这比他还要瘦弱的老头此时却如迸发了千钧之力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老头儿摆布。 “这张生辰帖,这个生辰,你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也不要给任何人看!记住!”老头像是喝醉了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段车轱辘话。 这也是贺难被扫地出门前听到老头儿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那浑浊掺杂着血丝的双眼也深深地印在了贺难的脑海里。 “怎么了?”被一同赶出来的红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正在前厅欣赏着老人的其他画作便被画馆主人莫名地清理了出来。“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老先生发怒了?” 贺难仔细地回忆了老头儿最后的那一番话——既然老头儿不让他向任何人提起,他便没有对红雨说实话,只是随意地敷衍道:“没什么……这老家伙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这种算命的老头儿都神神叨叨的,恐怕是癫痫犯了。”贺难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总结道。 已既然经被人赶出了画馆,纵然二人心中还各有目的也再不能进去了。贺难看了看天色也该是时候去往与孟河约定好的地方碰面,便拉着红雨前往他们约好的那处食肆。 这食肆看上去并不气派,但据孟河所说这店面虽小却有一手煮面的招牌手艺,贺难是北方人尤其喜面食,这么多年也没改变自己的这个习惯,听孟河对这家的面条赞不绝口,自然是要来尝一尝。 而他们抵达这处食肆时,孟河却还没有踪影。两人在郡城中逛了半天,早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迫不得已之下便先进去吃点东西。 两人刚一踏进这店门,贺难的双眼便在这大堂之中四处扫视,店小二刚欲上来迎接,贺难便拉着红雨走到了最里面角落靠墙的那张桌子旁落座,只剩下店小二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想要插话却没有机会。 “客官……咱们想来点儿什么?”店小二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忙不迭道。 “我听说你们这里面食煮的不错,都有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们这儿啊……”店小二拉长了声调,“有关外的肉酱面、打卤面、狗肉冷汤面,有关内的烩面、炝面、辣子面,有中原的油泼面、长寿面、牛肉臊子面,也有江表地区的葱油面,鱼汤面和虾油面,还有南海边上的肠面、粉面,和那船夫们最爱的虾仁馄饨面……正可谓是面面俱到,一应俱全。” 红雨见着店小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悄悄捅了捅贺难的胳膊,小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个店小二跟你有的一拼啊。” 贺难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红雨的话表示赞同,又向那店家答道:“那就先给我来一碗热汤的牛肉臊子面和一碗肉酱面吧,给她上一碗葱油面,再上二斤卤牛肉。” 小二点了点头,便潇洒地甩了一甩搭在自己身上的白巾,扯着嗓子向后厨报着菜名,而红雨的小脑袋却转向了贺难。她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贺难:“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葱油面?” 贺难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道:“我猜的。” 红雨知道贺难并没有如实相告,她的一双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画中的狐狸,吓唬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很猥琐了,如果你不老实说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半月过去,又经历了昨夜那种尴尬的场面,贺难现在早就不怕红雨的恐吓了,他心知肚明红雨是不会对他出手的。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想被人当成猥琐小人,便开口解释道:“观察、推测,缺一不可。” 红雨听见贺难这么说,立刻警惕地看着他的脸,似乎也想从他的脸上观察出点什么来:“你是不是又在骗人?哪有那么神奇……你都是怎么观察、推测的?” “你是钺月城人对吧——钺月城地处月涌江流域,刚才小二提到过的江表面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葱油面、虾油面和鱼汤面。这三种面我也曾经有幸品尝过——鱼汤面是热气腾腾的汤面,你向来喜凉不喜热,故我排除了鱼汤面;虾油面荤腥太重,辣油呛鼻,不合你的口味,也排除掉;而剩下的最后一样葱油面既是拌好的凉面,口味也是偏素,可谓是刚刚好——那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精彩,可真是太精彩了……”红雨口中称赞着贺难,但面色上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昨夜还说对我没什么企图……这就叫做对我没有企图?说吧,你观察我多久了?” 贺难的脊背靠在墙上,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奈:“我也并不是只观察你一个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在空中画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坐在这个位置么?” “因为这是这个小店铺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前、后两道门和几乎所有食客的位置。”贺难面色有些严肃道。“这是很重要的……经验。” 红雨按照贺难的话也有样学样的观察了一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倒是正如贺难所说的一般,他们所坐的地方在这个小店中便是最佳的选择。于是乎贺难的形象倒是又在红雨的心中改变了一些——不能说是高大伟岸,但却是一个挺靠谱的形象。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吧……”贺难开始回忆自己的经历,“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周围经过的、停驻的每一个人,我都会尝试去分析他们身上的每一点……走路姿势、言谈举止、神情仪态……”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贺难对此是如此解释道。“我并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小心一点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至今为止,红雨才明白为什么御史大人会派遣自己承担跟随贺难的责任,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心机深重到可怕的怪物——一个善醉易醒、装醉却醒的怪物。红雨不得不承认自己自以为还算出色的阅历比起贺难来简直就像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白兔。 过不多时,两人的一共三碗面已经被店小二端了上来,贺难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红雨却不断地尝试着从贺难身上观察出什么东西来。 “你看。”贺难突然抬起来头,示意红雨看向食肆的正门处。“那个刚进门的人。” 映入红雨眼帘的是一个从食肆前门进来的、风尘仆仆的男人。那男人身材壮硕,比孟河还要强壮不少,甚至和江文炳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他那半长的头发微卷,乱糟糟的发尾虬结在一起显得十分邋遢,面相倒是十分刚毅,看起来像是一名武夫。 虎背熊腰的男人进了食肆,并不与任何人搭话,只是随便寻找了一处空着的桌子坐下,草草地对着小二说了些什么。而他身上最显眼的便是后背背着的那个长条状的布包,那布包将一件长杆的物品包裹起来,缠绕了几层。男人左顾右盼了片刻,见没有人过分注意到他便将这件布包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而这男人的一切行迹却全落入了贺难和红雨二人的眼里。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贺难开口问自己身边的红雨。“你可以试着用我的办法猜测一下。” 红雨踌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衣冠不整、体貌不洁,想来大概是生活较为拮据落魄的人吧。但是他的身形健硕魁梧,背后还背着一件类似于农具或是兵器的物品……或许是郡城周边的耕作农人?” 贺难摇了摇头,完全没把红雨给出的答案当作一回事,而是十分笃定地说道:“如果要我来推测的话……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逃犯。” ------------ 风起 第二十章 逃兵魏溃 听到贺难的判断,红雨不禁愣住了——这天底下上哪来的这么多逃犯?贺难之言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你不信?”贺难见红雨满脸的质疑之色,“反正我们也要在此处等待孟兄来,不妨等我吃完去和那人搭话,你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说完,贺难便像是急着要给红雨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埋头大吃起来。 不得不说孟河的品味确实不错,这家食肆的面条果真是美味。而就在贺难专心于眼前的饭菜之时,这店铺内却发生了一场哗变。 数十名名官差打扮的人匆匆地包围了食肆,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墨绿色猞猁抱树服,腰佩短柄宽刃刀模样的人,那人生得相貌堂堂,正气凛然,颇有威风;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穿着野猪袍服的年轻男孩儿。 盛国乃是礼仪之邦,官服尤其注重礼节品阶。文官服上绣飞禽,以示文明,从高到低分别是仙鹤、锦鸡、孔雀、鸿雁、白鹇、鹭鸶、黄鹂、喜鹊、鹌鹑;武官衣上纹走兽,以彰威猛,从高到低分别是麒麟、老虎、雄狮、金钱豹、熊、犀牛、猞猁、青牛、野猪。 乍一看这架势,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帮官差乃是落雁郡的衙役、捕快,但须知捕快是没有品阶的小吏,穿不得绣着飞禽走兽的官服,而这猞猁服是七品官员的象征,在这郡内的武职中至少也是个校尉。而他手下这些官差有穿着衙役服饰的普通捕快,也有身着轻甲的兵士,更能证明此人出身于地方驻军而非郡衙。 官差出现,代表的从来都不是好事,那个耳聪目明牙尖嘴利的店小二一见官爷们来势汹汹,便主动走上前去招呼:“官爷……” “闪开。”猞猁服男人冷着脸说道,他轻轻抬起了手臂甩开了小二,径直走到贺难所说的那名逃犯背后。 “看着没,看着没……我说对了吧。”这名官差大哥都站到那位兄台的背后了,他的身份可谓是昭然若揭,贺难兴奋地低声对红雨说道:“有好戏看了。” 红雨撇了撇嘴:“你也不怕他们将你一起抓走啊。” 贺难闻言这才缩了缩脑袋,用手中硕大的面碗勉强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地锁住了猞猁服官差和疑似逃犯的男人。 这食肆里的客人大多数都畏手畏脚地向门边移动,也有少数如贺难一般张望着,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猞猁服官差自报家门:“我乃是落雁郡驻军的校尉,号作‘大虎’,杨干是也。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却,休怪我们抓捕这名逃犯时刀剑无眼伤了你们。” 门外的官差们马上让出一条道来,供百姓们离开,就算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不敢在此逗留害怕遭到波及,便撤到门外远远观看。食肆的掌柜见这些人都趁乱逃走还未付饭钱,便从柜台后面伸出脑袋扯着脖子大喊,可惜这个时候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去在乎给不给他饭钱呢?那柜台后面挤满了食肆的杂役,一个个都探出头来帮着掌柜的叫喊——杨干冷眼扫了一下众人,那几个顿时噤声不敢冒头了。 贺难和红雨看这些人离开的迅速,便也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贺难离开时还在捧着那半碗没能吃完的肉酱面边走边吃,门外的官差懒得理他就也放他出去了。二人绕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贺难揽着红雨三步两步地就上到了一处房顶桑趴下,在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食肆里面发生的事。 店里还在安然自若坐着的自然只剩下了那位逃犯兄弟,这兄弟倒是不急不躁,还在悠闲地夹着桌上的小菜吃,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一样。 杨干走近了逃犯兄,坐在了他的对面,身着野猪服的少年也默默地站在了杨干的身后,杨干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从西部边境逃亡来的那个军官吧……”他拿腔拿调地说道,“叫什么来着?” 身为缉拿犯人的军官,杨干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此时装腔作势故作思考状不过是为了表现出对逃犯兄的蔑视罢了。 “对了……你是叫魏溃对吧。”杨干笑嘻嘻地说道,“这名字不错,未战先溃,也难怪你好好的军官不当,偏要做个流亡的逃犯。” “在这里被人抓到,很意外吧?有何感想不如分享一下?”杨干此时十分得意,因为抓到从西北边境出逃的魏溃可以说的是大功一件。在盛国西北部边境驻扎的军队是骠骑将军常年亲自率领的戍边军,军号“天狼”,盛国数支常备军中排行第二,仅次于皇帝亲掌的禁军。骠骑将军奖惩分明,颇得军心,此次自己抓获逃兵立下大功,没准自己还能受到骠骑将军赏赐,将自己从这个鸟不拉屎的落雁郡驻军中调到天狼军去,官位再进一步——杨干在心中美美地想着。 “抓到?”魏溃看起来已经吃完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的神情轻蔑,“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杨干听魏溃轻蔑之言,不由得心生愤怒,“你不过就是一个手下不过百人的百夫长罢了,我好歹也是个校尉,手下掌管千余名精锐……你还敢口出狂言?” “精锐?校尉?”不知道为什么,魏溃突然生出几分火气来,怒极反笑道:“老子打的就是校尉,老子打的就是精锐!”倏地桌下擎出一腿,风驰电掣,直踢中杨干的小腹处。杨干只觉得小腹处火辣辣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连人带椅子栽倒了下去。 那野猪服的少年见状,连忙扶起杨干,连呼外面围住食肆的兵士们进来。兵士在前、捕快在后鱼贯而入,将两扇门堵的水泄不通。 “就这点本事?”魏溃缓缓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对还躺在地上喘息的杨干勾了勾手指,“再来啊。” 杨干也是个心气颇高的主儿,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被魏溃踢倒羞辱一番心中如何能不羞怒?但他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刚才魏溃那一腿力道千钧,绝非自己所能与之相抗,便大呼手下一齐上阵,将魏溃团团围住。 数十名官兵涌入食肆中心,将魏溃围在角落,杨干此时也在野猪服少年的搀扶下爬了起来,他朗声道:“魏溃,你一人再强,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吧……现在束手就擒,我还能念你武勇,表奏骠骑将军,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杨干不当官真是可惜了,这一番话说的可真是漂亮——首先吹捧魏溃武艺高强,却丝毫不提自己刚才挨揍的窘状,然后凭借己方势大,对方势孤为由劝降,最后还来了一出“念你武勇,放你一条生路”来利诱——先不说杨干会不会不计前嫌念魏溃之武勇,就说放不放人也不是他一个只负责缉拿的校尉能决定的,不过这一手“画饼”的功夫实属老道,叫人不得不唏嘘感概。 魏溃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擤出两道鼻息来,“拉倒吧……就你们这几个杂鱼货色?” 此言一出,群情激昂。魏溃光鄙视杨干也就罢了,大家巴不得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杨校尉难得得吃一次瘪,可是一旦“废物”的范围把自己也给包括进去了,众人脸上哪有挂得住的?自然是一片愤慨。有按耐不住的已经抽刀上来,直奔中间的魏溃。 那抽刀上来的是人群中站在最前面得一位身着轻甲的士兵,样貌也很是强壮,来势汹汹。魏溃身体微微一侧,刀锋擦着魏溃的肋下过去,魏溃仍然是用腿,一脚就叫这人跌回了人群。 “都上,都上!”杨干此时也抽出腰间的短柄宽刃刀高举起来,作势要身先士卒,手下们顿时如鱼群争食一般扑了上去,但杨干和野猪服少年两个却还待在原地不动。 “杨兄……你不上啊。”野猪服少年小声问道。 杨干悻悻地说道:“方才我是轻敌才没有注意到他的偷袭,但不得不说此人颇有几分武力,非一人能敌,我这种高手自然是要先静待其变,找到他的破绽再一击制敌。你也不要贸然行动,先和我一起守株待兔。”他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但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小弟,还是得摆出一副高手的架势来。 “哎……”野猪服少年自然是听出来杨干气力不足,装腔作势,但他也不好点破,只得陪在杨干身边。 魏溃双拳自是难敌四十手,便用脚挑起了自己之前放置在地上的长条布包。那长条布包足足有一丈三四的长度两端圆滑如同棍棒一般,落在魏溃手中便舞了一个棍圈,与刀刃相撞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这一丈三四长度的铁器自然是势大力沉,将这些短柄刀全数荡开。魏溃握住布包的中央,连续刺出三棍,将凑的最近的三人击飞,那三人全被击中躯干处,顿感头晕目眩,干呕出来,旁边的同伴们一见,自然是慢了几分攻势唯恐自己便是下一个。 就在诸人迟疑这一瞬,魏溃已执这“布棍”杀将出来,将人群捅开,这布棍的一端透过人群,直取杨干! 杨干还在圈外稍歇,哪能想到这魏溃如此威风,被这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布棍吓得呆立在远处动弹不得,手脚发麻,掌中刀是举也不能,不举也不是。 这布棍要击中杨干面门之前的一刹那,那野猪服的少年眼疾手快猛然将杨干推到自己身后,夺过他手中的刀来向前一横——光滑铮亮的刀面死死地顶住了那布棍的棍头处,发出“铛”地一声响来。 魏溃见自己这一击被野猪服少年阻隔,心中惊讶了一下,口中发出“咦”的一声:“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 风起 第二十一章 速度激情 无论是杨干还是他这一帮手下,在魏溃眼里就和木头人稻草人没有什么区别,顶多能趁着人多自己顾不过来偷偷摸摸地伤到自己一两下,可是这个能接住自己一击的人明显比他们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魏溃将布棍收回手里,奋力荡开周围的人群兵器,对着野猪服少年勾了勾手:“你……还凑合,来较量较量?” 野猪服少年眉头皱了皱,他倒是也想和魏溃单独过过手,可是他只是杨干的副手,说话更作不得数了,如果耽误了时间致使魏溃逃走,他可难辞其咎。 站在他身后的杨干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情形已经如此不利,他这个领头的如果再不做些什么鼓舞一下士气,手下这帮人恐怕都会在心中犯嘀咕,自己的升迁大梦岂不是也要破灭?想到此处,杨干从野猪服少年手中接过自己的刀来,举刀高呼,为自己振奋精神:“杀啊!” 话音刚落,杨干便冲进阵中直扑魏溃,少年就跟在杨干身侧唯恐有失,便也拔刀在他身边策应。 不得不说杨干还算是有些水平,自己这个校尉之职并不是靠着和稀泥、吃干饭白白混上来的,此时他已经做好准备主动出击,倒是和魏溃能打上几个回合。 杨干和少年两人双刀挟击魏溃,杨干正面强攻气势不俗,少年四周游击防不胜防,倒是将魏溃纠缠住了。一干人等见两位长官一时取得上风,连忙也围将上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逃犯兄处境不妙啊。”贺难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手中还在搅动那碗肉酱面。 红雨摇了摇头,“凭这些人是拿不下他的。” “怎么说?”贺难转头看向了红雨,在武艺较量这一方面,他的话语权自然是不及红雨的。“难不成这个逃犯兄也会真气?真气现在都这么不值钱了?” 红雨仍然看着店内缠斗成一团的场面:“非也……我能看得出来你口中的这个逃犯兄不会真气,但他的外功修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红雨可不像贺难那样顺嘴编瞎话家常便饭张口就来,她是个很认真的人,而她口中的很强,便说明这逃犯兄的外功修为在她所见的武人中已属上乘。“他使的应该是盛国军队中通用的枪法,而他手中的那个包袱却是如棍棒一样的圆头,杀伤力可以说是十不存一,但饶是如此,这些虾兵蟹将也绝非他的敌手。”红雨分析道。 如果燕春来此时在场的话,他一定能认得出来魏溃的招式打法和江文炳那日所使用的几乎是如出一辙,只是少了许多的变化——不知缺少的这些变化是因为魏溃用着布棍不方便使用还是说江文炳的武学造诣更高。江文炳身为骠骑将军的嫡长子,同样的枪法使用的更为精妙也并不足为奇,毕竟他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去利用来强化自身的武艺。 魏溃和他们缠斗了一会,忽然暴喝一声,奋力将最近的几人甩倒,然后朝着杨干猛冲过去,杨干的体型不算瘦弱,但哪里禁得住庞然大物魏溃的冲击,魏溃一拳擂在杨干的胸口上便将他打飞了出去,直跌倒在墙脚下,此时的杨干口吐鲜血,已然是昏迷不醒了。 “哎……不打了。”魏溃把布棍拄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大虎……绰号叫的倒是响亮,可惜实力不过尔尔。羊质虎皮,外强中干罢了……” 魏溃出言嘲讽了一番已经躺在地上晕了过去的杨干,却不正眼看他,目光一直锁定着那名少年:“就你还有点意思……要不要跟我出去单练试试?”他朝着少年挑了挑眉,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杨干已经折了,少年便是在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接替了杨干那领头的作用,他虽然心中跃跃欲试,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说的好像你能走出去一样……今日到场围剿你的便有四十人,郡衙还会再遣援兵……你能赢我们却未必能走脱,你能冲出这四十人的包围网,却冲不出外面更大的一张网……今日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就算是死也要拿尸首堵住你的去路!” 话说得倒是慷慨激昂,魏溃也丝毫不怀疑这小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说出这番话的,可是——“你倒是愿意用自己的尸首来堵我的路,你问问他们倒是愿意么?”魏溃擎起左手中的布棍,环指围在自己身边却早已失去了对敌胆魄的众人,他从军数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老兵油子内心的想法,大家当差也好、从军也罢,都是混一口饭吃,混点军饷养家糊口,平日里捉拿一些寻常的小贼响马还行,真遇上了硬茬子,哪有那不要命的莽夫提头来战?人都是怕死的,不怕死的有少年一人还是远远不够。 少年被魏溃这话说得哑口无言,一众兵士也面露愧色,正当他们走神之时,魏溃粗壮的右臂捞起了伏在自己脚边晕过去的一名士兵,他举着这名士兵的身躯用力地撞向离自己最近的那面墙,“走不走得脱……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那士兵真是分外可怜,本就受到重击才晕倒过去,又被人当作撞钟的木槌一般,饶是有轻甲护身保全一条性命,恐怕也不免落得一个筋断骨折、五内俱伤的下场。 顷刻间,魏溃已连撞三下,本就不是很结实的屋墙顿时由撞击处为中心产生了蛛网状的裂纹,魏溃暴喝一声,丢开手中那名凄惨的兵士,全身铆足了气力以肩相撞那摇摇欲坠的墙——只听见“轰”的一声响,振聋发聩尘土飞扬,那屋墙竟被魏溃生生地开出了一个大洞来。食肆里的若干兵卒、杂役,门外围观的众多闲杂人等见此景象无不吓得肝胆俱裂,牙酸腿软,直欲跌倒在地上。 魏溃本就面相凶恶,生得浓眉巨目、燕颌虎须,此时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到颈下,更如同凶神恶煞、勾魂鬼差,再加上他那极其雄壮魁梧的身躯和这惊人之举,在人们的心目中竟然烙下了一个所向无敌的鬼神之姿。 他撞破南墙之后便随便挑了拴在食肆外面的一匹马跨了上去,大手一挥便扯断了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嘶鸣起来,竟被魏溃强行驱着扬起四蹄而狂奔起来。 坐在屋顶上的贺难和红雨两人早已被魏溃惊得目瞪口呆——红雨最为熟识的暗箭之中也有一人如魏溃一般乃是力量型的武者,但那一位平日里总是对谁都笑眯眯地,丝毫没有高手的气场,论起霸气来更是远远不如方才的魏溃。而贺难的脸上狂热亢奋之色尽显,眼中仿佛能喷出火焰来,喃喃地道:“太霸气了……太霸气了……我真是爱死他了!” 他一扯红雨的袖子将她揽入怀中,顺着屋檐催动轻功落了下去,正稳稳地落在一匹马上。红雨心领神会,催动真气弹出一指来割断马缰绳,这一对也骑着马沿着魏溃离开的路线追了上去。 街上的百姓早已看傻了眼——先是一个彪形大汉撞破了一间屋子夺马而走,又是一对侠侣从天而降也随着去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评书一般离奇惊险的场面,那屋子里又冲出来一个人,看样貌还是位官爷。这官爷肋下挟了两把明晃晃的刀子,出手斩断一根拴绳翻身上马也骑了一匹追赶,口中还高声喊道:“能来的都跟我来,不能来的便去郡衙请援!”正是那身披野猪呲獠官服的少年。 这一场围追堵截的赛马战可真是赚尽眼球,轰动全城,马蹄声如骤雨击石、雷霆破空般不绝于耳,盛国的城内一般都禁止骑马,只有王孙贵族或是官兵出巡才会乘着高头大马——更何况他们也是慢慢驱马前行,不会像这样撒开缰绳狂飙,一时间无数街坊游人都远远地驻足围观,瞠目结舌。 这食肆离落雁郡城的南城门倒不算远,不一会魏溃便先至南城门下,那站在城墙上守城的官兵远远望去只见黄沙滚滚一骑驰来,虽然不知道魏溃如此着急所为何事,但他的举止已经触犯了禁忌,忙唤城下守军关闭城门。 这南城门还未关闭时,魏溃已然催动胯下骏马冲了过去,紧随其后的便是贺难和红雨二人,而在最后面追赶的少年则是在缓缓关上的大门夹缝中几乎是“挤“了出去。少年刚出城外,那两扇巨门便在他身后合拢,激起一团沙尘。 魏溃向南走,不久便望见了一团密林,他顺着小路径直冲进了密林之内,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便勒住骏马停了下来。 贺难和红雨不知魏溃为何驻足不前,但又不敢贸然接近,便转了几圈顺着旁支小路绕到魏溃的一侧,伏在林中远远看着,静观变化。 而最后到达的少年则是有些气喘吁吁,但看见魏溃一人手持布棍站在空地中央时便也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魏溃神态慵懒,语气中不无嘲讽。 少年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气息,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边。他走到离魏溃十步左右的地方正面站定,“你不知道的是……我听说过你。” “哦?”魏溃此时又提起来了一点兴趣。 “我听人说过天狼军中能人辈出,其中有个姓魏的百夫长异常勇猛,擅长使一对丈余的双戟,想必说的就是你吧。”少年答道。 “呵呵……”魏溃的傲气倒是也一点都不加掩饰,“姓魏的猛人……除了我还有别人敢认么?” 少年见魏溃轻蔑的语气,竟然隐隐有些愤怒——“我曾经也很敬佩你这样的勇士,还听闻过你百骑劫营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就做了逃兵了呢?” 少年满面怒容,他摆开弓步双手各持一刀横在身前,拉开了一个对敌的架势,自报家门道:“雁山惊鸿派第五代嫡传弟子萧克龙,还望赐教!” “呦……那个只练双持兵器的江湖门派?”魏溃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狞笑道:“天狼军叛卒魏溃——不吝赐教。” ------------ 风起 第二十二章 杀声阵阵 “雁山惊鸿派?很有名么?”贺难对于江湖门派了解不多,他将头转向了红雨。 红雨点了点头,“雁山惊鸿派是这些年来风头最盛的新一代门派。” 雁山是坐落于落雁郡内的一座大山脉,而武林中新兴的后起之秀“惊鸿派”也寓居于此。 “惊鸿派成名主要得益于两种原因:其一,惊鸿派曾在江湖中五年一度的少年英杰会上一鸣惊人斩获魁首,自然是名声大噪。其二,则是惊鸿派所有门人都严格遵循门规修习双持兵器——外行人乍一看会觉得第一点原因是惊鸿派能立足于江湖风雨中的重要原因,但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第二点才是根本。”红雨缓缓说道。 “为何?”贺难不能理解,一个门派最重要的不应该是成就么?为什么红雨会说这稀奇古怪的规矩才是它的立足根本? 红雨看了一眼贺难,颇有些深意地说道:“你以为使用双持兵器很简单么?” “双持兵器对使用者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使用者来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天赋上的要求可以说是万分苛刻。战场中凶险异常,瞬息万变,一旦体力不支稍有疏忽等待着武者的便是身首分离,所以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军队士兵都极少有使用双持兵器作战的例子。而最重要的就是双持兵器所需要的协调配合难度远远强于一把兵器,对身法也有超乎寻常的限制……” “打个比方……在体型和力量都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对方双手持刀劈砍你,你用单手格挡是一定抵挡不住的,但是如果双手同时举起武器来格挡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久而久之你的体力消耗速度会成倍的增加……”红雨向贺难解释道。 密林的空地之中,萧克龙的双刀展开,卷起阵阵腥风。连贺难都能察觉出来萧克龙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和之前大不一样——之前萧克龙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终于初露锋芒。那两柄宽刃刀快如霹雳,萧克龙人如鬼魅,在魏溃周身游走。 可是魏溃似乎还仍有余力——他仍然是用那根布棍御敌,虽然魏溃一直在防守格挡,但他的动作比起萧克龙来说显得游刃有余的多,大有以力破巧之势。 “提速了!”红雨突然脱口而出,惊得贺难也集中起精神来。 萧克龙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如果说刚刚是微风细雪,现在已然是狂风骤雨,他手中的双刀左突右搠,终于捕捉到了魏溃的破绽—— 双刀比起单刀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力量都会有所不足,因为单刀是由双手共持,挥砍的力量一定会比两手各持一刀来的大,就算是先天神力者也是如此——双手持刀的劈斩威力一定是大于单手持刀的。更何况人是有惯用手之分的,双刀在实战中往往会因为人的本能、体能,力量等多种因素受到限制,所以双持兵器一直以来都被众多武人视为华而不实的技法甚至异端…… 换句话来说,如果双持兵器真的大于单兵器,那么流传至今广泛使用的早就该是单兵器了。 惊鸿派……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另辟蹊径,开此先河,这门派只教习双持兵器,若是门内弟子掌握不了此般技法,便逐出门去丝毫不留情面。第一代掌门人刚刚开宗立派时只有孤身一人带着寥寥几位弟子,这些弟子天分本就不俗,倒也是争气——其中一位在少年英杰会上横空出世一举击败夺魁的大热门人物,为惊鸿派打出了名气来,才使惊鸿派广为人知,这也使惊鸿派隐隐起势跻身于江湖中的一流门派之内。 尽管惊鸿派的大多数弟子实力仍然不算出众,甚至他们如果改练单刀单枪的话造诣可能会远胜如今,可这些人还是固执地去选择双持兵器……因为他们之中曾经出了一位力克无数青年才俊、名门正派的榜样来。 萧克龙在猛攻之下倏地停止了自己的攻势,两刀猛然收回。魏溃已经习惯了这种狂风骤雨的攻击,在对方猛然收招之下,自己却因为惯性难以为继——就在此时,萧克龙两刀并作一处,直直地向着魏溃的咽喉而去。 惊鸿派武技——枭悬。 双刀的使用者在场面上占据优势却无法攻破对方防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时,便模仿了猛禽进攻猎物的办法——在进攻的前一瞬,猎物已经准备好应对措施时突然悬停,直接提前向猎物收招产生的破绽进攻。 简单的来说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萧克龙凭借着这招“枭悬”……攻破了魏溃的防御。他左手那柄宽刃刀划开了魏溃的左肩,这是二人战斗至今为止所见的第一滴血。 他终于逼得魏溃要和他进行对攻了。 “来吧……把你的双戟亮出来!”萧克龙见了血已经是红了眼睛,他现在战意正盛,“可别太看不起我了!” 红雨看到先下一城的竟然是看起来较弱的萧克龙,不知想起了什么,神秘莫测地问道:“你知道那个曾为惊鸿派夺魁的人是谁么?” 贺难听到红雨这么发问,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自己所认识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燕二哥?” 红雨点了点头,“正是。” “九年前的燕二哥比你我现在的年岁稍大一些,但也不过二十。他便是在苦战之后使出了刚才萧克龙所施展的那招‘枭悬’之后一击制敌,击败了当年夺魁的最大热门,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河北须弥寺的空明小师傅……” 为惊鸿派斩获名声的人,正是燕春来。而至于燕春来夺魁之后便辞别师门云游四方、因为某些机缘被李獒春收入麾下的故事则不为世人所知,人们也只道这人泯然众人矣了。 魏溃托大被萧克龙所伤,自然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自负于实力想和这个还算不错的小家伙玩一玩,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奔着自己的命来的。“那我现在就如你所愿……认真一点。” 话音刚落,他便扯碎了手中的布包,露出里面丈余张的一对单耳戟来。那一对戟浑身铁黑色,戟刃上隐隐有红芒攒动,好似血意浮生。 魏溃手绰双戟,便和方才那股慵懒随意的态度大不相同。萧克龙刚刚心下一动想先发制人,却见双戟已至自己眼前。 太迅猛了……什么风驰电掣,白虹贯日,似乎都不能形容萧克龙眼前的场景,他只觉得仿佛一座山自天而降像自己砸来,而一座山之后还有不知几座山在等着。他拧过自己的身子不住地退后,便退后便堪堪地躲闪——而越躲闪,魏溃的攻势便越凶狠。 他是不会给你退路的,你越退,他越强。萧克龙这才意识到,刚才魏溃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像是在陪孩子玩耍,而自己的一番话可能真的捋到了虎须——在面对魏溃的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那我就……不退了啊啊啊啊啊!”萧克龙且战且退,已无退路,眼见他即将被魏溃逼入密林之中时,忽然暴喝一声腾空而起,一脚踩在背后的一棵树粗壮的树干上。他借力而上,两刀飞旋,齐头并进,誓要和魏溃来个硬碰硬。 魏溃面对两刀齐出,只横右手一戟去拦。单戟对双刀,其中一刀正斩在戟的单耳上,魏溃奋力一拧,那刀居然径直飞了出去。 与魏溃相抗,退则大不利,不退,最不利。 二人之间的体型和力量差距确实是有些明显了,魏溃身高九尺,熊臂虎脊,宛若神佛下凡,妖魔出世;而萧克龙虽然也较为健硕,但在魏溃面前不过像个小猫崽子一般。 “这就……完事了?”贺难已经被眼前所见震惊,他本来以为魏溃亮出自己的得意武器之后二人会有一场大战……没想到仅仅不到十个回合,几息之间萧克龙连手中刀都被打飞了。 红雨双手捧着脸,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那个小孩最多也就和你我一般大,天赋尚可但一看便知没怎么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搏斗,如果让我去收拾他……想必也废不了什么工夫。若是燕二哥拿出十成本事对付我,也不是太难……这个魏溃,和燕二哥伯仲之间吧。燕二哥师承宗门,强于身法技巧;魏溃出身行伍,招式并不精妙,但他胜在有一身蛮力,又经历过真正战场上的殊死搏杀……” “他们俩都比我厉害,谁胜谁负只有打过才知道,我不能轻易判断……不过眼前这俩人之间可是差着好几档呢。”红雨慢条斯理地说道。 正当两人谈话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这马蹄声听起来大概有十余骑,连绵却不纷乱,必然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如此齐整。 贺难已经听到有人奔向这边来,心中盘算着恐怕是追兵——只是不知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魏溃来的,急忙拉着红雨上马冲入密林之间的空地,直取魏溃和萧克龙二人。 萧克龙是跟在二人之后出城的,魏溃可不是,一时间四人三处面面相觑。魏溃心道这两人是萧克龙的援兵,萧克龙则以为这二人是魏溃的同伙。 “魏兄好武艺……小弟心生佩服。”贺难勒住缰绳,停在二人之间。“方才在食肆中我二人与魏兄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魏兄是否记得。在官兵疏散食客之时我便在暗处一直观察……” “你也是和他一伙的?”魏溃横戟指向了贺难,面色不善。 “非也非也……在下乃是山野间一闲人,周游四方,见魏兄武艺高强才起了结交之心……” 魏溃冷哼一声,对贺难显然是十分怀疑。“我就是一个军中逃卒,有什么可结交的?若是真想结交便下马来先照量照量本事再说。” 贺难见魏溃还未尽兴,一脸无奈之色。“魏兄你也知道你是……你且仔细听这周围的马嘶阵阵,许是这当差的叫了援兵来……不如你先同我们离去,切磋之事不妨日后再说。” 魏溃此时也听到了杀声阵阵,烟尘滚滚,脸色略变。他在天狼军中效力多年,怎会不知如此行军方式非天狼军追兵莫属?但他做了所谓的逃兵可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另有原因。此时追兵已至,自己好不容易被那小官差勾起的兴致也难以消弭,是战是走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萧克龙方才受到魏溃巨力所撼,半边身子都震得发麻,拄着刀半跪在地上歇息,他自然是不愿意放魏溃走的,更别说眼前又出现了两个十分可疑的人物。此时也顾不得自己能否还有余力,竟持着单刀奋起而来直扑魏溃,只求能阻一阻他为援军争取一点时间。 而就在萧克龙拖着身子抢上前来的下一刻,那追兵中最先至的一骑却也穿风越林而来,那褐鬃马腾空一跃,马上骑兵挺枪探首,直取魏溃的咽喉处。 ------------ 风起 第二十三章 红雨瓢泼 两路夹攻之下,魏溃不假思索地主动迎向了挺枪跃马之人,他仍是故技重施,以戟耳架住对方枪头,随即振臂一拧——那持枪的骑兵也自恃一身蛮力,一时间竟然和魏溃相持不下。 “喝啊!”魏溃双目圆睁,青筋暴突,双臂一起使力与那骑兵较劲,骑兵依仗马力想挣脱开来,却被魏溃一把拗断了长枪。 萧克龙已经欺身上前来,魏溃分身乏术已经下定决心受萧克龙一刀再作反击,没想到他的身子却突然变了个方向飞了出去。 “又是刚才那招?”魏溃的余光瞄到了萧克龙的身子在空中转向,他还以为萧克龙要再用枭悬来一次进攻。 空气中响起了轻轻的“噗嗤”一声,萧克龙飞出去栽倒在地上,腹部处有个手指粗细的血洞正汨汨地流出血来。 “你现在回去治伤还来得及,再拖一会恐怕就要死了。”红雨从贺难身后探出头来,对躺在地上的萧克龙说道。“你我无冤无仇,我无意杀你。” 魏溃此时也将与自己交锋的骑兵拿下,他不认得此人,却认得他胸前铠甲上刻着的天狼军的军徽。“哎……西北望,射天狼……” 萧克龙神情十分复杂地乘上了马准备离开——虽然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现在看来自己就算死十次也不够魏溃打的,还是干脆早些回去疗伤的好。他冲着红雨点了点头,背后突然响起魏溃的喊声:“双刀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如果你没死在路上的话,回去改练双枪吧!” 萧克龙怔了一怔,不知道魏溃此言到底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腹中伤口疼痛难忍,估计等不了许久,便伏在马上顺着小路回城去了。 “碍事的已经走了……你们还不出来么?”萧克龙已经离开此处,魏溃突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周围的林中慢慢走出了三十余名骑兵呈半包围之势将三人围在最中央,为首的中年男人朗声问道:“魏溃……你这是准备束手就擒了呢?还是要殊死一搏了呢?” “束手就擒?殊死一搏?就凭你们——你们也配?”魏溃神色狂傲地说道,他举戟斜指不远处的中年男人,“王青,我没让你和你那个废物兄弟死在一起,你居然还主动找上门来?” 王青听魏溃提起自己弟弟的死,顿时怒从心生:“你还敢提?魏溃,你身为天狼军百夫长,出征失利擅杀上级叛逃军营,居然还敢在此叫嚣?” “天狼军将士听令,列阵冲杀,取魏溃首级者赏金银、封为都尉!”王青左手高举挥出,右手拔剑出鞘。天狼军的三十余名骑兵当即催动骏马,阵型汇成锋矢之状,向魏溃奔涌而来。 “你们两个还不走?”魏溃斜睨了身边的两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走还来得及。” “哎……”贺难感慨了一声,“我们盛国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陪你走上一遭也无妨吧。” “就你这小身板儿等他们冲过来瞬间就能把你撕碎……那位姑娘刚才的手段看起来是个会使暗器的,你们若是真想帮我,就退到身后的密林中去,从远处策应就行了。”魏溃低声道,“你们要是留在我身边,我可没工夫照顾你们。” 贺难听魏溃这么说,便也知道魏溃心中有数,立刻催动骏马掉转方向像是逃走一般钻进了三人身后的林子里,红雨这边则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支援魏溃。 魏溃以步战对马战自然是劣势,更何况对方也是天狼军中的好手,虽然他言语骄狂,但内心中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天狼军有着盛国最强、最锋锐的骑兵部队“万骕营”,万骕营是因为要与盛国西北方的游牧民族獦狚人进行游击战所建立的一支特种骑兵部队,骏马全取盛国西域盛产的健硕良马,骑士尽选军中弓马娴熟的勇士,装备长矛短刀、轻甲弓箭。曾几何时,魏溃也是万骕营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最佼佼者。 而他现在所面对的,就是自己曾经的战友,或许他们之中还曾有人在自己手下效力。 魏溃突然摇了摇头,仿佛要清空自己的思绪一般。“来吧!”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浑身蒸腾出一股雄浑的战意。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也是暴吼一声为自己壮胆,但还没等抬枪交战,便觉得胸前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飞来将自己阻挠了似的。魏溃乘此机会探出一戟将他挑下马来,倒是未伤及他的性命,这名骑兵坠马而落时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大声提醒自己的战友们:“刚才进林子的那两个没有逃走,他们好像会使什么暗器,大家都小心!” 一听这话,天狼军骑兵们也都打起了精神,随时准备提防“暗器”,可他们哪知道红雨所用的“暗器”并不是飞刀一类的实物,而是以真气催动。虽然他们离红雨的距离稍远又装备了盔甲,这个距离之下红雨很难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大伤害,但如果命中了关键部位如面部、手部等位置还是很有威力的,更何况真气击中盔甲所保护的部分也会阻断他们的动作,给魏溃创造出不小的战机。 “我被暗器打中了!” “这暗器看不见啊!” “怎么办?” 众骑兵只觉得无数暗器铺天盖地的向自己飞过来,但却丝毫没有办法——他们能感受到暗器击中自己的身体,但却对这些看不见的暗器无计可施。 就在天狼军一阵慌乱之时,魏溃动了——他竟然手持双戟挥圆如日径直杀了进去;在骑兵们没对他进行合围攻击时,他竟然自己冲进了枪围战阵之中。 “啧,这个魏溃……”红雨有些不悦道,她本来可以较为精准的使用真气射击天狼军,可一旦魏溃自己进去搅阵,她就不得不去刻意避开他以防误伤。 魏溃冲阵而入,天狼军几乎在红雨的“枪林弹雨”和魏溃的悍然攻坚中被搅得人仰马翻。王青此时正直面魏溃的进攻,他武功不差,能抵挡好一阵子,但面对魏溃且战且退是不行的,必须要进行一波强有力的提振己方士气,挫敌锐气。 王青在战圈中心最内的几名骑兵的保护下一齐向魏溃进攻,他高举着长剑准备劈斩下来,没想到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将他的手掌几乎打了个对穿,手中宝剑也掉落下来。 “谁?”王青愤怒的向四周看去,却只在丛林中看到一抹红衣倩影转瞬即逝。 他咬牙切齿地在喉咙里含着一阵怒声,暂且先撤到战圈外围比了几个手势。天狼军的众位骑兵顿时全向四周散开扩出一个大圈,又将魏溃晾在中心。 “怎么又不打了?”魏溃厉声喝道,他先后将近十名名骑兵挑落马下,自己身上也负了几处长枪戳刺之伤,不过他此时战意正盛,对身上的伤口并不十分在意。 王青拍了拍手,狞笑着说道:“魏溃,怪不得军中都说你是个没脑子的夯货……你且看看你地上都是些什么?” 魏溃闻言心中一惊,立刻低头往自己脚下看去。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铁线混着麻线拧成的绳子,绳子的缝隙中还露出细小的铁刺来。魏溃对这玩意儿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东西唤作个“擒龙索”,专为战场上捕缚以一当十,无人敢近身前的勇士所制造。此前在混战中一些携带擒龙索的将士便趁其不备在地上撒下数根擒龙索,只要拿着绳索两端的将士此时一拉,擒龙索便能攀身而上将魏溃的四肢躯干全数缠住,而擒龙索上面的细小铁刺能防止被施展织网战术的目标挣脱开——只要被擒龙索缠住,铁刺就会扎进皮肉里,越行动铁刺所割开的面积便越大,受伤的也就越快,天狼军中还给这种捕获方法取个名字叫做“织网战术”。 魏溃冷笑一声,说道:“这东西本来是天狼军用来对敌的,没想到今天我居然被自己人用上了。” 王青也学着魏溃的样子冷笑:“那你应该为自己成为第一个被用上擒龙索的天狼军人……哦不对,天狼军叛徒而感到荣幸。” 说罢,他又拍了拍手掌。“缚锁——擒龙!” 那手持擒龙索两端的将士们立刻催马如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只见地上的擒龙索被他们扯得腾空而起,像一条条出洞蟒蛇、破水蛟龙一般缠上了魏溃的四肢和躯干。 “收网——枪笼!” 收网是要将擒龙索扯紧,最后一条条擒龙索交错如同编织出的大网一般让敌人无法动弹;而枪笼则是与之配合的其他将士自绳网的空当处进入,用无数长枪架住中心的敌人使目标失去最后的逃脱机会。王青杀魏溃心切,自然不可能是仅仅要人将他制服,他巴不得魏溃被众人当成靶子戳穿、戳烂、戳死。 魏溃当然知道一旦擒龙索收网完成,神仙也难逃,便强忍着铁刺划破皮肉的剧痛挥舞双戟,用戟刃斩断擒龙索。这双戟乃是盖世神兵,锋利无匹,被戟锋所划过的擒龙索纷纷如被斩成两截的蜈蚣一般掉落下来。 虽然魏溃此举算是暂且逃过了一劫,但擒龙索对他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此时他的前胸后背双臂双腿全是衣衫褴褛破烂不堪,在衣衫下的皮肤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眼见得枪笼已围了上来,魏溃干脆扯碎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虬结雄伟的肌肉来,以壮自己的威势。魏溃赤裸的上身十分狰狞可怖,无数新伤旧疤显现出来,有戳刺状的,有长条状的,而最为瘆人的则是他胸口前那一道粗长、如龙伏一般蜿蜒崎岖的可怖疤痕斜穿半个身子。 见到魏溃如此模样,一些天狼军将士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忍起来——魏溃也算是他们天狼军中颇有名望的一位猛士,他们岂会不知魏溃有多少次舍生忘死出入万众?魏溃身上的伤全是为天狼军所受,但此刻天狼军居然要将刀对准这位曾经的功臣,令人心酸不已,甚至有人心寒地想着会不会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王青见众人动作都有些迟疑,又急又怒道:“快上前将他杀了!我说过了取得魏溃首级者赏金封官,我自己再额外赏赐你们!” 魏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王青的心思,“来!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取我脑袋的本事!”吼声如惊雷一般,魏溃居然又一次主动向骑兵队发起了冲锋! 随着骑兵们收缩了包围圈,王青的脸上闪出了一抹不宜察觉的笑容。 他喝令骑兵布置擒龙索当然是为了擒杀魏溃,但散开包围圈开阵的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为了缚住魏溃,那战圈当然是越小越好才能更为迅速的将魏溃击杀,而散开战圈的目的——却是为了遮挡林中人的视线。 王青在率领天狼军骑兵的进入这处密林间的空地之前,便让几名军士先下马埋伏,以便施展冷箭突袭。但对方也有两个人在暗中远程策应魏溃,所以那几名持弩箭的军士便不急着暴露,只是埋伏于草间等待时机,而刚才那个红衣女子施展暗器几乎击穿了自己的手掌——这让王青恼羞成怒。在王青眼中魏溃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但魏溃如果先死了恐怕他另外两个同伙会趁乱逃走不知去处,所以他一定要找出那个藏在林间的偷袭者先取了他们的性命,便散开包围圈几乎将密林全挡在了兵马的身后,那几名伏兵便趁此机会偷偷摸摸地寻找那两个人的位置。此时伏兵已发出准备就绪的讯号,他才令包围圈缩小,以便给伏兵更大的视野和空间去射杀对方。 王青站在圈外举起手来一挥——这是下令放箭的讯号。 一时间,林中一处几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奔另外一处灌木丛间。 “小心!”贺难是多鸡贼的人,他刚才就趁乱摸走了萧克龙掉落在林边的宽刃刀以作防身之用,他左顾右盼生怕对方另外设下了什么埋伏,便一直将刀握在手中。羽箭向自己二人射过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红雨拽到自己身后保护她,自己却迎上前去。 贺难想用手中的宽刃刀来作格挡,可是他哪里受过武术训练,不过是用刀乱挥碰运气罢了。有三四支箭都射在了他们身边的树干上,而他居然还瞎猫碰见死耗子的用刀磕飞了一支箭。 可是还有一支箭,他没机会再挡住了。 那一支箭穿林打叶,裹挟劲风,径直的奔向了贺难,他被一箭命中登时便向后栽倒了下去,剧痛传遍身体各处,他一下子便没了反应。 “贺难!”红雨见贺难突然歪身倒在了地上,连忙查看他的伤势,发现那箭竟然刺进了贺难的左胸侧。红雨立刻慌了心神,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探贺难的鼻息。 “贺难,贺难,贺难……你别吓我……”贺难——死了?红雨愣住了几秒之后,呜哇地一声居然哭了出来。 她的性格清冷,朋友不算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想与她结交的男子倒是颇多,可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色而来。贺难虽然也经常故意用色迷心窍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在嘴上占她的便宜,她有时也会羞恼,但她却知道贺难从来都没有任何真正逾距的行为动作。 一路上,她本来是那个接受命令保护贺难的人,但却是贺难一直对她颇有照顾。 这些日子里,她对贺难的印象一直在有所改观,好感也是日益俱增,当在孟河家借宿的那一晚贺难极为真诚地对她吐露心扉,说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时,在她的心里,贺难就已经是她的朋友了。 可是他现在居然又为了保护自己,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红雨此时又悲又怒,泪水自眼眶倾泻而落。她一直都是个很理性的姑娘——她不会去对着贺难的尸体哭天抹泪徒增伤悲,她要为他报仇。 她是四枝暗箭中年纪最小却天赋最高的红雨,是被燕春来寄予厚望称赞为能和天生的武神一较高下的将来的绝世高手,她是自诞生下来于襁褓之中便气脉充盈的“天生仙人体”—— 她想杀的人,还从来都没有活下来过。 一抹红衣自林中飘落而出,向战团中缓缓踱步走去。红雨双眼泪痕未干,面容盛怒悲怆,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渗出一粒血珠来。 红雨喜水,自幼修习真气的运用之法时便以真气为媒驭水而为己所用。她常去钺月城云梦湖的湖心画舫上游玩,一是为了采风作画,而另一个目的便是充分地与水“交流”,锻炼自己真气融水的能力,寻常高手修炼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达到的真气外放、以气驭物,隔空伤人的本事她信手拈来。到如今单说她真气为媒,凝水为锋的这份能力可以说是已臻化境。 她的名字当然不叫红雨,红雨只是她的绰号罢了,而为何她却以“红雨”为绰号? 水珠无色无形,而穿过人体之后便会染上血变成血珠,那血珠万千,仿若红雨。真气再强也需要水的辅助,她的左右两袖中一直都各置一盏净瓶作为容器,方才的混战之中她为了策应魏溃已经将水露消耗无几,现在不得已之下,她便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代作水为锋刃。 霎那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意和血腥味,那几个射出利箭的伏兵已经被血珠自咽喉穿入,瞬间毙命。这些人本不在红雨的杀伤范围之内,但此时红雨盛怒之下不顾损伤地催动真气,竟然生生地将自己的实力又强行抬高了几分。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异状,而王青早已吓得胆寒,打马便想逃离红雨那不知名却杀人于无形见血封喉的暗器。 魏溃当然不知道红雨是因为贺难才冲出来跟他们搏命的,但此时见红雨这个伏兵都冲出来了,自己也得加快脚步了,他见王青拨马想逃,便掷出右手长戟将王青从马上掼了下来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余下的骑兵们见长官都已殒命当场,更是无心再战,便纷纷丢盔弃甲作鸟兽散。魏溃知道这些将士曾和自己同在天狼军中效力有心饶过他们一命,而红雨却不这么想,这战场上未干涸的新血颇多,她连瞄准都懒得瞄准,一股脑地便将真气释放送出血箭去,能杀的则都杀了,不能杀的便也无心去追赶。 但见天上红雨瓢泼,姑娘面色凄寒。连魏溃都觉得牙酸,“这姑娘……是个杀神啊……” 红雨走到了被长戟插在地上的王青身边,那王青还没死透,尚留着一口气在,“姑娘……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是……我不是……” 红雨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红肿不堪,她撕心裂肺地大叫道:“贺难!贺难被你杀了!他被你杀死了!”随即又在手指上的伤口处挤出一丝血来,那血珠如雨滴般坠落,钻进了王青的喉咙。 “呃……谁说我死了?别咒我啊。”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竟然是贺难捂着自己的左肩步履蹒跚的从林子中钻了出来。 原来那一箭并未射中贺难的胸口,而是射进了肩膀。红雨在焦急之下看到贺难侧躺在地上便以为是箭射进了他的胸口,而贺难没有鼻息却是因为疼痛难忍晕倒过去发生了“吞舌”才呼吸不畅。 红雨刚才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气力都耗竭了,此时她面色惨白,梨花带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晃晃悠悠地倒在了贺难的怀里呜咽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贺难见此场面当然不难猜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醒过来的时候也目睹了事情的后半段,心中暗暗咋舌——这姑娘真的是……太拼命了。 他扶住红雨,轻声说道:“红雨……谢谢。” 红雨的脑袋伏在贺难身上,吐气如兰,“不是红雨,是郁如意。” “香气馥郁的郁,万事如意的如意——这是我的名字。” ------------ 风起 第二十四章 仿若螟蛉 “五皇子殿下。”长明殿外的老宦官双手合袖,怀捧拂尘,向着齐单深鞠了一躬。“容老臣多嘴……殿下夜访长明殿所为何事啊?” 老宦官名为季斯年,打小便已进宫伺候皇帝,如今已侍奉两代君王共五十余年了。季斯年为人忠厚老实,又颇有能力,于是便被皇帝封为宦官部门“奉天监”总管兼任司礼秉笔太监,深受器重。 齐单轻轻地笑道:“身为儿子来看望父皇,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季斯年点了点头,他确实也就是例行问话好向皇上禀报,并无刻意阻拦之意。在季斯年进入长明殿之后,齐单突然想到了一些问题——按理来说,季斯年作为父皇最亲近的宦官,本应该在里面伺候着,怎么跑出来站岗来了? 过不多时,季斯年从长明殿内出来,对着齐单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五皇子请。” 长明殿意为秉烛长明,昼夜不息。盛国初代皇帝为了劝诫自己、勉励子孙勤于朝政,励精图治而赐名为“长明”,乃是盛国皇帝的御书房,位列后三宫之首——后三宫的其余两宫分别是“长清宫”与“长宁宫”,清宁二字则是取自古代圣人所著的典籍《道德经》中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皇帝乃天,皇后乃地,这长清宫与长宁宫自然是皇帝与皇后的寝宫。 而除了这后三宫之外,皇宫内还有前两殿,分别为“天顶殿”与“长生殿”,天顶殿乃是祭祀、典礼之场所,如祭祀圣人、天地,皇帝登基、大婚,册封皇后,将士出征等重大典礼,实际上的使用次数较少;长生殿则是皇帝上朝面见群臣的主要场所。这前两殿与后三宫并称“五官城”,也是盛国皇宫的正式称谓,具有含义颇多——一有人的眉眼耳鼻口面貌五官之意,二有五位肱骨重臣官职之意,三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四有东西南北中五方之意,五有纪念上古始祖五帝之意。 此刻长明殿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宫灯照的御书房内如白昼一般,香炉内传出来的檀香袅袅缭绕在整座殿内,仿佛置身天上仙境。 齐单随着季斯年进去,发现这长明殿内除了父皇在书案前处理奏折,还有一人站在一旁捧着金托盘银羹碗在旁边伺候着用膳。那个正伺候着皇帝的年轻太监年岁与齐单相仿,但行为却很是拘谨羞涩:“小的萧白鹿见过五皇子殿下。”说完,他便低下头去不敢与齐单对视。 “单儿。”当今大盛帝国的皇帝,九五至尊齐长庚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看着自己的儿子:“今日怎么想起来回宫里了?” 作为五皇子和“赵王”,齐单平时可是很闲的——甚至可以说比全盛国九成九以上的人都要闲——既不是太子又不身居要职当然是一身清了。而齐单的性格又是一个在宫里待不住的人,于是乎整日都在宫外同江文炳一起厮混,“寄居”在骠骑将军府内。 说起这诸位皇子公主的住所也颇为有趣,大皇子即太子在宫中有太子居,其余皇子公主也分别有自己的居所,男在东,女在西,又称为东所、西所。而东西两所都建立在宫殿两侧——齐单曾戏言之为“侧所”,而侧又谐音厕,难免有些不雅,他还曾因此被父皇责罚。盛国的皇子一旦成年便可以出宫去住进自己的王府,齐单早就不愿意在“侧所”里住了,甫一成年就逃荒似的逃离了“侧所”,除了一些祭典大事等必须进行的礼节仪式之外很少回宫里,更别说到访父皇的长明殿了。 “父皇……儿臣有一要事想和您商量……”齐单犹豫了半天,还是表明了自己的目的,他看了一老一少两个太监各一眼。 齐长庚心领神会儿子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叫小太监萧白鹿将羹碗放下,“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两位宦官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臣告退。”便缓缓退出了长明殿。 “最近你好像和骠骑将军的儿子走的很近啊,好像还因为什么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欲言又止的是齐单,先发问的却是齐长庚。 “回父皇……单儿和江文炳自幼便熟识,近来他有个族弟、也是骠骑将军的侄子犯了法,他想要我帮忙求情……”齐单将前些日子江辰一案的始末向父皇禀报着,当然他也并不是和盘托出,例如他和李獒春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不可能让父皇知道。 “这样啊……”齐长庚本来想说一个小小的山河府府丞何来胆子敢惩处户部员外郎江辰,但又听到这小厮是李獒春的门生便也觉得不足为奇,毕竟李獒春也是一身正气的模样。他端起莲子羹吹了吹,用羹匙小口地品着,“说吧,此次回宫有什么事要向我禀报?” 齐单走到父皇的面前跪坐在书案的另一侧,咽了咽唾沫,喉结一阵蠕动,“父皇……儿臣想请您……赐婚。” 齐长庚挑了挑眉,“哦?我记得你母妃从前好几次都说你到了婚娶的年龄,想为你早些娶妻,你都拒绝了……怎么今日想起来求我赐婚了?” “当然是儿臣现在心中有了爱慕之人。”齐单讪笑着说道,“从前那些日子还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可是如今几位皇兄都已经婚娶——算算日子也该轮到我了,不然等到六弟都有了家室而我这个五哥还是茕茕一身,难免会生出几分尴尬来。”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齐长庚心想。“单儿……你要知道你乃是皇子,娶妻也要娶一个身份相配的姑娘家。你可不要随便从青楼红坊中找来一个风尘女子就稀里糊涂的娶了回来,那可不成体统……” “你的大名可真是名震京城呢,白公子。”齐长庚语意严肃,但却突然话锋一转,不无揶揄之意。 “哪能呢……”说着说着,五皇子的冷汗就流下来了。自己这些事迹居然都能传到父皇耳朵里来了?还是说……父皇一直也在关注着自己? “儿臣所想要娶过门的,当然不是仅仅一位小妾,而是正妻,大盛的赵王妃。而这位姑娘的家世、样貌、才华都与儿臣十分相配。”齐单恭谨地说道。 “哦……?是哪家的姑娘值得我的儿子如此惦念?”齐长庚问道,但是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很多好奇。 齐单深吸了一口气,“我中意的姑娘乃是户部尚书朱恭的孙女,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朱照儿。” 朱照儿?户部尚书家的孙女?齐长庚在脑海中检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对此女并无许多印象,不过既然是出身于户部尚书家,想来也不跌了儿子的身份。“按皇家律例娶妻生子,自是好事,若是你真的愿意,父亲便随了你的心思。” 这样也好——朱恭虽然身为六部尚书之一,身居要职,但毕竟年事已高,子嗣也并不十分出色——朱家并不是自己将来计划中的一部分,迟早会淡出朝廷,既然自己这个儿子有意,那便随了他的心意也无妨。 齐长庚如此轻描淡写的允诺,换来的却不是齐单的欣喜而是愠怒——自己,果然是一直都在被父亲敷衍、抛弃的那一个么? 二十年前,齐单出生之前还未入冬,天空便已经反常的下起大雪来。这样的大雪一直持续到齐单的母妃榴贵妃诞下龙子那天——当日竟然终结了历经三个月余的大雪,蓝天如洗,晴空万里。 齐长庚特意命有名的玄学大师——观圆道人和卜算先生进宫为齐单算命,而在见过襁褓之中的齐单之后,那卜算子竟然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观圆道人不知看出了什么,面色十分恍惚,最后却只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金加身,玉盖顶。此子天资非凡,定不是池中之物。”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多的异象、怪事,自然让齐长庚对于齐单有些成见——尽管齐单是自己膝下皇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也是和自己性格最为相像的一个,但齐长庚却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甚至带有些厌恶和疏远。 因为观圆道人所说的谶纬之语,他不止一次的想趁齐单在襁褓之中便将其扼杀,可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可能忍心加害自己的儿子呢?于是齐长庚另辟蹊径,他对齐单的教育方法从来都是“养废”,对他百依百顺却从不刻意地去锻炼他。 此刻,齐单再一次感受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态度——那种看似宠溺实则是敷衍的态度,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也只是一瞬间。 而当齐单再一次抬起头与父皇对视的时候,满脸全是欣喜之色,“这么说父皇您是同意我的婚事了?” 齐长庚点了点头,“既然是户部尚书的孙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婚事全凭你自己做主——不过你还是要先奏明你母后、母妃,与母后、母妃共同计议一下才好。” 他象征性地提醒了一下齐单。其实在他心中,齐单就算是娶了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甚至青楼歌姬也并没有什么所谓,只是皇室贵胄如此行事传出去不好听罢了——齐单只要守祖宗礼节、不行僭越之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齐长庚一直以来都对齐单很敷衍,就连婚姻大事看起来也不上心——既然不是政治联姻,那就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好,谢父皇疼惜。”齐单低下头去,叩拜父皇,“儿臣知晓了。” 齐单离去的背影一直有些颤抖,是在哭泣么?又或者说是愤怒?齐长庚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无限唏嘘——齐单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得到的疼爱却连螟蛉之子都不如。 自己为人父何尝不想偏爱聪颖的孩子呢?只是齐单的出生便触犯了齐长庚最大的禁忌——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 走卒 第二十五章 穷山恶水生狠人 魏溃的故事要追溯到更前的七年,那年他十八岁。 魏家村位于盛国北方金刀郡的一座卧虎山脚下,又毗邻一道藏龙河。此地山高水急,地势险恶,常有山贼于此聚众作乱。 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魏家村的村民在此处生活久了,也养成了一身和山贼们斗智斗勇的本事,民风剽悍异常,这群“刁民”之中甚至生出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狠人——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便敢扛起农具反抗进犯的山贼,更别提成年男女了,所以这里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个不受山贼侵害的村庄。 当然,也并不是人人在十岁的时候都有抡起锄头殴打贼人的本事,这个能把无恶不作的山贼打得抱头鼠窜的小男孩是个特例,如今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少年了。 “魏溃!”一个赤裸着粗壮上身的中年男人叫醒了躺在村口大石头上小憩的魏溃,“晚上来柱子叔家喝酒啊?” 魏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来叫醒了自己的人是同村的堂叔魏铁柱,他回答道:“就您的酒量……还要喝呢?” 魏铁柱被小辈儿玩笑一番,也不气恼,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叔叔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就说你来不来吧,好酒好菜少不了你的。” 一说到好酒好菜管够,魏溃嘿嘿地笑了一声,才应允下来,“好说。”魏铁柱见魏溃已经答应,便也不再打扰他睡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魏溃被这么一吵,闹得确实有些睡不着了,便半梦半醒地躺在这块巨石上,凭借着树荫乘凉。迷迷糊糊之间看到几个陌生的身影在村口晃荡,顿时便清醒了几分,准备问问这几个人有何意图。 这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绕着村口走了几圈,正欲大着胆子往村子里走,却听见身后炸雷一般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这几个小厮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那棵大树底下还躺了一个人,不由得一阵心悸。“对,说的就是你们几个,别四处看了。”魏溃懒洋洋地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二十几岁近三十的模样,竟然被这个壮汉唬了一跳——这也不怪他们,魏溃虽是还未及冠,但却生得熊臂虎躯,威风凛凛,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少年的样子。这几人中领头的,模样较为瘦小,他堆笑着说道:“我们几个都是附近鹿儿村里的,因为最近天降大雨毁坏了村里许多房屋,房屋需要修缮,而我们村里多为女眷,剩下的是都是像我一样的……瘦弱男人,缺少精壮男丁,所以才想来到周边村子借些精壮少年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都说你们魏家村男儿尤为强壮,于是我们今日特地前来拜访……”男人也是滑稽,说到村中人丁时还特意指了指自己。 “缺少精壮男丁?你背后那几个不是么?”魏溃指了指瘦小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确实是四五个较为粗壮的汉子。 瘦小男人的脸一下就哭丧了下来,“我说这位大哥,这几个人哪里够啊……我们村就这几个结实的小伙子——再说人多力量大嘛,多些人帮忙也能早日完工。”瘦小男人居然管魏溃叫起大哥来。 魏溃抠了抠自己的鼻孔,有些质疑道:“就这么几个壮士你不让他们抓紧在村子里修缮房屋,还要拉出来作甚?” 一听这话,瘦小男人面色有些白了下来,冷汗直流,吞吞吐吐了一阵他才说道:“实不相瞒,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冲垮了各村庄村外的护栏,这卧虎山上的山贼又开始猖獗起来,这些山贼本事可大着呢,都是杀人不眨眼放火不皱眉的主儿。我带着这几位兄弟一同前来就是怕有山贼出没害了我的性命……”说完,他还一阵后怕似的看向跟着自己前来的几人,那几人本来面色不善,见瘦小男人要他们帮忙作证一般便点了点头。 “想邀我们助你们村子修缮房屋?可有谢礼么?”魏溃又发问道。他并不是什么贪财之人,只是想,邀人助己哪有不带礼物的道理呢?这家伙虽然话语有几分可信度,但是行迹着实是太过猥琐可疑了一些。 “礼物是有的,昨日我们村里的文化人已经修书一封连同礼物一起送到你们这里了……应该是送到你们村长那里了吧。”瘦小男人搓着双手,讪讪地笑着。 “啧……行吧。”魏溃看这瘦小男人也算是对答如流,便摆了摆手放他们过去了,自己仍在巨石上卧着作一副酣睡状,但眼睛却一直眯了一道缝注意着那几个人。那几人并未进村,而是走到了远处商量了些什么,最后只剩瘦小男人一个人走进了魏家村中,另外几位精壮汉子逗留了一会便离开了。 傍晚时,魏溃还在巨石上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铁柱叔的儿子魏成走了出来便起身上前迎过去。 “魏溃哥,我爹说让我来这找你——他说晚上让你来我家吃饭。”魏成比魏溃小上几个月,平日里也是和魏溃一起混在一起玩耍的。 “嗯。”魏溃点了点头,便跟着魏成往铁柱叔家的方向走去。 进了铁柱叔家的门,魏溃“嚯”的一声,好不热闹。铁柱叔家里大概坐了七八名男子——魏家村村长魏三爷爷、自己的父亲魏涛、邀请自己做客的铁柱叔,还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魏家村青年——其中居然还有晌午后,自己在村口碰上的那个瘦小男人。 “来了?”铁柱叔起身迎接魏溃,笑呵呵地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附近鹿儿村的陆智英,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 魏溃轻轻点了点头,“午后在村口见过了——怎么不见另外几位?” 陆智英知道魏溃是在问与自己同来的几位精壮汉子的去向,便回答道:“那几位兄弟将我送到此处便先回去了——正如你所言,我们村内人手吃紧嘛。” 铁柱叔闻言不禁笑道,“见过了正好,就不用我来多介绍了——你这位陆兄长不仅仅是来我们魏家村搬救兵的,还要为你们几个青年后生保媒呢!” 一听此言,陆智英连连拱手道:“这位兄台相貌不凡,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我怎能以兄长自居?”一听此言,几位魏家村的年轻人都乐不可支,让陆智英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十分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 “什么兄台啊……”说话的是铁柱叔的大儿子魏功,他比魏溃大上个四五岁余,如今二十有三了。“他就是看起来老成,实际上比我年岁小多了!” 听完魏功的解释,一想到自己下午还对魏溃连唤“大哥”,陆智英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行了。”铁柱叔瞪了几个年轻后生一眼,“人家是客人,你们都礼貌些,一会还得谢谢人家为你们保媒呢。”于是后生们便闭嘴听陆智英要说些什么。 陆智英巴不得赶紧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清了清嗓子道:“我这次前来魏家村,一是为了借些精壮青年到我们鹿儿村助我们修缮破损的房屋,二便是为了我们鹿儿村的待嫁丫头们讨得个如意郎君——都说附近十余个村庄,就数你们魏家村男儿最为孔武有力,有英雄气概,今日得见,真是所言非虚啊。”陆智英还算聪明,一番话半真半假的吹捧了一下在场的众位魏氏男儿,自然是很让人高兴。 鹿儿村原名陆儿村,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地方了,不知是风土还是人情所致,这村子里向来是姑娘多,男儿少;而陆儿村的姑娘一个个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虽然称不上是大家闺秀,但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许多周边村落的男丁都踏破门槛地前往此处求亲,希望能娶个漂亮姑娘回家。 鹿乃祥瑞之兽,又有象征男女爱情之意——人皆说伉俪情深,伉俪意为夫妻,鹿皮又名俪皮,盛国便时兴以鹿皮作为男女婚嫁的聘礼。而因为陆儿村多生女子,又因女子相貌姣好而闻名,于是便将村名中的“陆”改为“鹿”,距今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自此后男姓陆、女姓鹿,皆盼姑娘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去。 一听这陆智英要为兄弟几个保媒,保的还是鹿儿村的水灵姑娘们,魏功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自己二十有三了还未成亲,居然有这等好事掉到自己头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看魏东那个表情脸都要绿了,他成天炫耀自己娶了个好媳妇——天底下再好的媳哪能有鹿儿村的媳妇好呢? 魏功还在想入非非之时,魏成也兴奋地窜了起来,“我也能娶媳妇么?”村长魏三爷爷和魏铁柱都笑呵呵地拍着魏成的手臂,“能,能!” 铁柱叔此时又把魏溃拉到自己身前,对他说道:“魏溃啊,你小子相貌最为粗犷有豪气,又兼有天生神力,哪个姑娘嫁给你才是好福气呢!还不快在你这位陆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给你讨一个村花当老婆?” 陆智英听得魏溃有一身神力,顿时也来了兴趣,“天生神力?我倒要见识见识小兄弟的本事了。” 大媒人都这么说了,旁边的众人更要起哄好好为自己的子侄、兄弟喝彩一番,魏溃本来对娶媳妇这种事并不怎么上心,刚想回绝,又见到父亲魏涛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敷衍道:“好好好,我给你们露一手。”随即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内来到院子里,众人也在后面跟着。 魏溃见院子里有一大石桌,便走上前去大吼一声,双臂微微使力就将那石桌举了起来直过头顶,众人纷纷喝彩道:“好!好!”魏溃听他人称赞自己,心中也备受鼓舞,又将那石桌往空中一掷—— 众人面色哗然,纷纷吊起来胆子为他担忧起来,魏涛更是立刻拔身冲过去,口中喊道:“快躲开,小心受伤!” 话音未落,却见魏溃已经将石桌稳稳地接在手中,轻飘飘地放到了地上。“好!好!好!”魏涛见儿子没有大碍,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站在屋门前的几位都鼓掌喝彩,后生们大呼小叫地为魏溃造势。 陆智英走到那石桌前也想试试石桌的分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脸憋得通红也没能将石桌搬动丝毫,引得后生们又一阵窃笑。他撤到一旁,用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讪笑着说道:“果然是千钧神力——名不虚传啊。”眼珠子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饭时已到,众人在院子中喧闹一番后也累了,便回到屋子里摆开宴席开动。席间魏铁柱和陆智英一直在谈论做媒之事,生怕落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觥筹交错,酒至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了,魏铁柱果然如魏溃所说酒量一般,此时已经面色通红地躺在了炕上,只是手还在比划着什么。魏溃见众人都伏倒在桌上,偷偷地拉着自己父亲出了门。 “爹,你有没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魏溃的酒量极佳,鲜有大醉酩酊之时,此时他疑问道。 “嗝……你这小兔崽子……有什么不对的,人家为你做媒你还不满意?”魏涛也喝了不少酒,有些眼花目热。 “不就是帮个忙修缮一下破屋么?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至于又送酒肉又卖女儿的么?”魏溃有些不屑道,他对陆智英很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人是另有所图。“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皮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嘿你这小兔崽子,”魏涛连忙抽出手来打了魏溃几下,“人家好心好意的和我们联络一下感情,你还说人家没安好心?刚才开饭前我看你就不情不愿的……” 眼见得父亲酒意上脑,声音渐高,魏溃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行了爹,我不说这事了还不成么?” 见儿子赔笑,魏涛的气才消下去,领着他又进屋去喝酒了。 两人甫一进屋,便见魏三爷爷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拍着胸脯道:“陆贤侄今日便在魏家村住下吧,老头子我对你允诺明日一早我就派这群后生们跟你一同去鹿儿村帮忙。”一看便是喝多了酒。 众人都万万没想到,这一允诺,却险些允出来个滔天大祸来。 ------------ 走卒 第二十六章 骑驴抡镐一战神 翌日一早,陆智英便带着魏溃等近二十个青壮年后生向着鹿儿村开拔。 魏溃本来提议要乘马去往鹿儿村早去早回,众人怀着按捺不住见到鹿儿村美女的心思也纷纷附和,不料陆智英却提出异议,笑道:“我们鹿儿村离此处并不远,骑马只要半个时辰不到,走路也只需要一个多时辰。此时天色尚早,姑娘们还没醒来——如果我们此时进村恐怕有失礼数。再说今晚村中还备了宴席,你们又没有乘马,便可以以此借口就在我们村里住下,和丫头们好好亲近一番——” 众人听陆智英这样说,也觉得言之有理,又听他说晚上备了宴席能与姑娘们饮酒同乐便转而支持了陆智英之言,趁着清晨凉爽走路动身。一路上这些还未婚娶的后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看样子都十分兴奋,只有魏溃兴趣缺缺,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昨夜自己的猜测。 这个陆智英,实在是太过古怪了一点——他又是卖姑娘又是送谢礼的,仅仅是为了让魏家村的青壮年去帮忙修缮房屋那么简单?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这得到的回报和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成正比,定是有所图谋。 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鹿儿村,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村口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们一见魏家村的人到了便迎了上来。 魏家村多男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被姑娘们的美貌迷住了眼,激动的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魏溃倒是不理她们,径直就往村子里走去——正如陆智英所言,房屋被大雨冲垮,但数量却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只有村西地势较低的几家房屋露出了破败之相。正当魏溃站在此处思考时,鹿儿村的村民们也引着魏功魏成等人过来了。 陆智英走上来拍了拍魏溃的肩膀道:“有劳魏溃兄弟了,兄弟你天生神力,有你在,定是事半功倍。”魏溃敷衍的应了,便挽起袖子来帮忙,陆智英见众人都已热火朝天地开始动工了,便悄悄地退到了一边不知去向。 过了些时候,一个小丫头匆匆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魏溃唯恐周围人筑墙时不小心误伤到她,便将她拉到了一旁。 没想到这小丫头却神色焦急地对魏溃问道:“你们是魏家村的人吧? 魏溃点了点头,不知这小丫头有何事。 小丫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之后压低了声音对魏溃说道:“你快些回你们魏家村去看看吧!我刚才听到陆智英和人说可以准备向魏家村动手了!” 向魏家村动手?魏溃心中大惊,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疑惑也迎刃而解——这个陆智英果然是图谋不轨!村里半数的精壮男儿都被陆智英这厮调虎离山来此,此时正是攻村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问道:“你是何人?也是这鹿儿村里的么?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小丫头虽然焦急但说话却不失条理:“我是鹿儿村的鹿柠,叫我阿柠就好。我对你说是因为陆智英是个蛇蝎心肠的坏家伙——他老是和山贼混在一起打村子里姑娘们的主意,每年他都会送两个成年的姐姐到山贼的山寨里面去,但是村子里的人多为老弱妇孺只敢怒不敢言,而且他还经常放下狠话吓唬我们说如果谁敢私自跑出村子或者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村子里的人,就要先把谁送到山寨里去供山贼们玩乐然后再杀掉。” 鹿柠虽然渐渐面露惧意,声音也小了下来,但还是鼓起勇气向魏溃说道:“其实……陆智英想让我找你搭话把你留在这里,等山贼们劫掠完你们村子再回过头来对付你……但是我觉得如果继续让他胡来,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被他送到山寨里去的。既然陆智英特意嘱咐了我,那想必你是最厉害的——你一定有办法阻止他的吧?” 魏溃听完后不禁在心中连呼这陆智英真是阴险毒辣,他问向鹿柠:“你们村子里可有马匹,我向你们借一些好现在返回去阻止他们。” 鹿柠摇了摇头,“村里哪还有马?周围几个村子的马早就被山贼抢光了——不过我家还有一头拉磨的驴,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魏溃听完不禁一阵牙酸,这陆智英也是颇为谨慎,不让我们骑马来想必就是想方设法地拖慢我们回去的速度,这厮居然连自己村子的马也都给带走了。“驴也行,将就着骑吧,总比两条腿跑回去的好。”说完,他马上对魏功魏成两兄弟招了招手,那两兄弟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魏溃向他们二人道明了事情原委,并让二人招呼其他魏家村的兄弟们与自己一同回去救援村子,但是万万不能声张以防止鹿儿村里还有陆智英的眼线,只需找个借口推脱掉今日的事务慢慢撤回去即可。这二人也是将信将疑,但事关全村父老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回到人群中低声传话去了。 魏溃这边则是跟着鹿柠来到她家,那懒驴还不愿意出厩,被鹿柠踢了一脚又强行训斥了一番才不紧不慢的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魏溃顺手在鹿柠家的墙根处摸了一把砍柴的短斧,又擎了一根鹤嘴锄在手中,顺势跨到了黑驴的身上。 他催动驴子往村口走,没想到这驴生性甚惰,居然还不如自己双腿走的快,魏溃心一横用斧背狠狠砸了一下它的屁股,这黑驴吃痛,呜咽了一声便撒开四蹄跑动了起来,魏溃转身对鹿柠说道:“你快些躲起来吧,别被陆智英的手下拐了去。谢谢你,阿柠。” 正当魏溃从鹿儿村出发回村时,那边魏家村内还是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对陆智英的阴谋一无所知,而村外不远处埋伏好的山贼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正当山贼的首领等不下去准备下令进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陆智英姗姗来迟。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谄媚地笑着说:“大当家的,可以下令进攻了。”那山贼头领冷哼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钢刀,一时间前面二三十号骑马持刀的并着后面数十余步行手执钢叉锄头等“兵器”的山贼们一窝蜂地向着魏家村冲杀过去。 这个陆智英本是鹿儿村中的一位破落书生,数次考试均做不得秀才便赋闲在村中无所事事——他和孟河可不一样,孟河是真有考取的文采与能力却被考生考官沆瀣一气冒领功名所误了前程,而这个陆智英却是真没有那个本事——换句话来说,这是个老孙山了。 这位老孙山为了科举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又因为身子骨弱不能务农,只能平日里作几首打油酸诗以讥讽朝廷有眼无珠,堪称是半个废人,所以颇得村中人白眼,对此他虽怀恨在心但又没有什么能力反抗只得默默忍受。四年前山贼劫掠鹿儿村时他便做了二五仔,依靠着自己会识文断字这个本领搭上了这群大老粗,自此飞黄腾达做了山贼们的狗头军师,也算圆了他一个调兵遣将的梦。他平日里出出馊主意耍耍嘴皮子居然还颇得山贼们的敬重,本来还半死不活的山寨居然在他的出谋划策之下变得像模像样,愈发壮大起来——而他的第一个馊主意,也是他的投名状——便是先卖了自己村里的姑娘们,将姑娘们骗上山去作为贼人们的玩物。 自此之后他每年都要带几个村中成年的姑娘上山,起初鹿儿村的村民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传言出来,陆智英恼羞成怒之下便警告他们不许在外乱说,否则便要带山贼们将鹿儿村杀的鸡犬不留,于是众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山寨愈发壮大,而周边村落也早已被他们压榨的入不敷出,挤不出什么东西了,山贼们便打起来魏家村的主意。陆智英早就闻得魏家村民风彪悍,更有一孩童生得矫健如小老虎一般将山贼们拒之村外,心道这魏家村近些年来从不曾受劫掠,想必可以从中干一票大的,便借着前几日的暴雨冲垮了无数村落的房屋之势,想出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那虎虎生风的小子颇为厉害,想必这些乌合之众们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便将他调出村去,又在鹿儿村摆下一出美人计,不怕他不上钩。陆智英又带着几个山贼想乔装打扮混进魏家村勘察地形地势,那几个虽被魏溃怀疑,但所幸自己混了进去又摸清了魏溃的底细,今日又以这些青年后生的色心为饵诱他们步行前往鹿儿村,自己却早牵了鹿儿村的马匹献给山贼们了——就算还有在鹿儿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告密,靠着双腿最快也得走上个一个时辰,那时候山贼早就满载而归,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村子了。 陆智英骑着马跟着山贼们一同杀入村子,魏家村村民反应倒是颇快,妇女孩童立刻就钻入了屋子里,汉子们则是举起农具聚集在一起抵抗山贼们。村中未婚娶的青壮年后生几乎都被陆智英诱骗离开,成年男子去了一半战斗力自然远不如平时,魏家村村民们护着老幼妇孺向村子内撤退而去,且战且走,而山贼们倒是不急着追赶——自然是先冲进这些空屋抢夺些值钱的东西,至于杀人——一群被挤到羊圈边缘的小羊羔子们过一会再杀也不迟,顺便再抢来一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回山上快活。 在撤退的途中,有人认出了混在山贼之中飞扬跋扈指点江山的陆智英,魏三爷爷气的浑身发抖,连拐杖都抓不住了:“咳、咳、咳……陆智英你这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混账玩意儿……我们好心好意对你,你却把山贼引到我们这里来……我跟你拼了!”魏三爷爷气极,刚想回过身来和陆智英拼命,却被一口气卡住了嗓子晕了过去,被众人慌忙抢了回来先抬到了大部队里面去。 陆智英此时的笑容颇为得意,在他心中此计乃万全之策,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魏溃——幸好自己让村中生得最好看的小丫头,年方十五的鹿柠去拖住他了。 山贼们的包围圈也在慢慢缩紧,正当最前面的山贼已经和魏家村的男儿交起手来时,却见后方阵脚大乱,有一抡铁镐骑黑驴的战神杀入阵中,搅得山贼们人仰马翻。 只见那战神目露凶光,嘴若巨盆,双眸喷火,声如雷震,左手抡斧右手挥锄,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魏溃怒不可遏道:“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 ------------ 走卒 第二十七章 借凶兵魏溃妆神 山贼们见魏溃骑着驴手中拿着锄头这个造型本来是十分不屑的,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魏溃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冲,左扑右进活脱脱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叫人不敢近前。 这些山贼们又不是正规军,平日里都是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主儿,真见到如此猛士哪有敢上前死拼的,很快就被魏溃搅得溃不成军——只有仗着人多,还在围着他缠斗。却见魏溃拨转驴头,朝着村外的方向又冲出去了。 “他没武器了!”一直鬼鬼祟祟站在战团外围观望的陆智英又聒噪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魏溃手中的板斧和铁镐都不禁用,板斧已经砍卷了刃,铁镐也沿着木柄断成两截。此时的魏溃已经失了兵器,自然是要冲出去的,“擒贼先擒王,趁他没有兵器快将他拿下!” 山贼的首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正是斩杀魏溃的最好时机,便指挥着一众手下对魏溃穷追猛打,至于魏家村的其他人——他们没有了魏溃便是群龙无首,只留下小股人马看住他们就行,只要今日杀了此人,往后这魏家村自己还不是想来就来?于是便纵马跟上,去追杀魏溃。 这山贼顿时分成了两拨,骑马的一干人等带着大部队去追杀魏溃,少数人对魏家村进行最后的围剿。陆智英却不属于这两拨人之中——魏溃来得这么快,定是鹿儿村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是谁这么不长眼差点毁了自己的大计?他非得回村子找到这个告密的家伙不可,便随着人流出了村子,带着两个山贼给自己做打手沿着另一条路回鹿儿村去了。 魏溃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趁手的兵器可用,他向着村外逃走将贼人们引出村子,也是为了不让这些人继续危害村内父老乡亲,为赶回来的魏功魏成等人拖延一下时间。 自己手中就剩了半截断掉的木头棍子,凭这玩意儿是万万不能抵挡山贼的——他边逃窜边在脑子里回忆到底哪里能弄到趁手的兵器。自己胯下的这头黑驴倒也争气,别看之前一副懒散的样子,现在逃起命来倒是比山贼们的马跑的还快一些。 他和鹿柠都认不出来,自己胯下这头黑驴哪里是驴,分明是一种唤作“癞麒麟”的异种骏马。这癞麒麟长相像驴,浑身癞鳞十分丑陋,却是有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夜行五百之能的珍奇异兽。 不知不觉魏溃便骑着黑驴跑到了藏龙河与卧虎山的交界之处,这山脚下河岸边却是有一座山神庙。一见山神庙魏溃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山神庙中供奉着一座神像,那神像手中不是有现成的兵器可以用么?他便狠狠地照着黑驴的屁股来了一棍,那黑驴顿时又精神了几分,拔腿便冲进了庙里。 这座小庙所供奉的神仙名讳不祥,甚至可能都不算是神仙——只是来自本地的传说故事。 据说很久很久的从前,此地有两头妖兽危害人间——那卧虎山中有一头腰围百尺,吼声震谷的吊睛白额大猛虎,藏龙河底潜着一条身长数十丈,兴风作浪的四爪黑鳞老蛟龙。这两头怪兽据说是恶鬼的怨气所化,常在此地争斗,动不动就引得山崩水裂,又吃人无数,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们被它们祸害的苦不堪言。直到某一日突然来了一个无名神仙来此降妖除魔,这神仙将两头妖兽引到山河交汇之处,使出法天象地的变化之术,变作了一个伟岸如高山一般的巨人。巨人一手擒住猛虎的头颅将它按进河里无法动弹,另一手掐住蛟龙的七寸将它镇在山下不得入水,这两头怪兽在将死之际纷纷求饶愿意化做这神仙的兵器,陪这神仙渡天劫,偿还自己的罪孽,两头孽兽便被神仙变作了两支画戟。当时的村民感激神仙的救苦救难之恩,便在传说中的山河交汇的战场建了这座神庙,供奉这位无名神仙,以此纪念他护佑村庄安宁之事。 神庙中的神仙塑像,便是石刻的无名神仙的形容样貌,金刚怒目,威风凛凛;而这神仙的两手中各执一杆丈余长的铁戟,杀意厚重,腥气扑鼻——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铁所铸成的。 魏溃一进神庙,便将大门用门闩封了起来,那黑驴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吃草去了,魏溃心中不禁苦笑道这畜牲活得倒真是逍遥自在。 这间庙面积颇小,外圈是庙门,中间是供着神像的神堂,神堂中只有无名神仙的神像孤零零地站在庙宇之中,旁边连个陪衬的泥像都没有,神像脚下放着一盏巨大的香炉,炉中堆积起无数香灰,除此之外堂中再无物件。这神庙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朝代建立起来的,已经年久失修,角落里净是一张又一张层层叠叠的蛛网,而这无名神仙的神像上早已积满了一层厚重的灰尘,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来参观祭拜了。 魏溃站定在神像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又跪下来叩了三声响头,口中喃喃道:“小子魏溃,乃是附近魏家村的百姓,今日有山贼劫掠屠戮我村庄,我又没有趁手的兵器,为了抵御山贼,守护家乡安宁,迫不得已才来到上仙的庙宇中想借上仙手中的双戟一用,还望上仙不要怪罪。”说罢,他便走上前来想取下神像手中的铁戟。 其实魏溃并不信鬼神之说,但毕竟是朝人家借东西,还是要恭敬一些的好——只是这铁戟像是粘在手中一般,任凭魏溃如何搬弄也纹丝不动。“上仙爷爷,你还是把兵器借给我吧,不然小子就要死了,村子也要生灵涂炭啊!” 那庙门外山贼的追兵已至,一时间叫嚷声,喊杀声,撞门声不绝于耳,可是这无名神仙却一点也不赏面子,竟然像是和魏溃较劲一般硬生生地不撒手。魏溃心中愈发急切,心中也有无名业火升起,“你这神仙,是怕我抢了你功劳怎地?只许你救人,不许我救人吗?”他一身神力全数施展开来,脖颈和双臂青筋暴突,身躯抵在神像的腰间使力——竟然听得“轰”地一声,那两丈左右高的神像竟然被魏溃生生地拥倒了,仰面倒在地上摔成了几截。 就在魏溃失手拥倒神像的同一刻,山贼们也将庙门撞了开来,那在一旁悠哉游哉吃草的黑驴吓了一跳,驴脸拉的老长,四蹄一颤拔腿便跑到了堂后躲了起来。山贼们一拥而入进入神堂,却见神堂中供奉的手持双戟的上仙竟然活了过来!那魁梧非常的身影双手各持一戟搅动风云,状若神佛出世。 神像是顽石所刻,再加上神庙无人打扫满是灰尘,摔倒之后激起许多烟尘来,山贼们只见烟尘缭绕之后有一个挺拔的人影举起了铁戟指向他们,空气中有一个声音厉声道:“汝等贼人聚啸山林为害一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上仙今日便要除恶务尽替天行道,定斩杀汝等宵小之辈!” “妈呀!神仙活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在惊慌之中大叫了一声,一众贼人竟然转过身去夺门而逃。这些人都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之徒,心中自然是有鬼的,眼见着石雕的“神仙”活了过来要惩处自己,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一窝蜂地从那小庙门中挤了出去,踩踏无数。 那铁戟自杀尘之中掼出,将最末的一人扎了个对穿。“神仙杀人了!神仙杀人了!”又有人被此景吓住,嘴里不住地喊出胡言乱语起来。 那活过来的神仙自然是魏溃借势假扮的。他甫一拔出这双戟,只觉得沉重非常,全身力气好像都要被这双戟抽空一般,但强撑着舞动了一会之后仿佛是双戟带动着他的双臂,直取山贼们而去。他快步上前冲出烟阵,将落在最后那几个一一斩杀。这对铁戟锋利异常,只要被它们挨着边儿便是筋断骨折肚破肠流,山贼们纷纷退到了神庙的大门之外,有胆子小的已经骑上马准备转身逃跑了,魏溃抡着这两杆凶兵戾器,直杀进山贼之中,将这些人一一挑翻、斩落于马下。 山贼们此时已经认出了向他们出手的不是神仙,而是魏溃,但顷刻之间己方已经折损了过半人马,哪有人还敢和魏溃短兵相接?一个个全都失心疯了一般,扒着马屁股都要逃离此地,权当这魏溃是被神仙附体了——魏溃此时倒提双戟,那画戟之上还有鲜血顺着枪头滴落,在地上拖出两条红线来,倒是真像个杀神一样。 “哼……”魏溃见杀散了追赶自己的众山贼,又想起还不知道村内状况如何,便又回到庙里寻找自己的黑驴,却见这黑驴的身体藏在神堂的后面,只伸出一颗脑袋来看外面的状况。 真是个聪明的畜牲……魏溃想道,他提了双戟横在身前,飞跨在黑驴身上,又是像之前那样一拍驴屁股,这癞麒麟聪明非常,知道魏溃是要原路返回,便撒开四蹄颠颠地往魏家村的方向回去了。 ------------ 走卒 第二十八章 誓大仇勇士赴难 话分两头,就在魏溃于无名神庙借得凶兵戾器大展神威之时,陆智英这边却回到了鹿儿村,要揪出来给魏溃告密的“叛徒”。 一进鹿儿村,陆智英却气的牙根痒痒——二十余名魏家村的青壮年男儿全都不见了,自己回村的途中却没有看见这些人的踪迹,想必他们早已绕路走了。 见此情景,陆智英便知自己铺垫了许久的计策已毁去大半,怒不可遏,便径直去往鹿柠家里想找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柠见了陆智英,心中虽然有些怯懦,但也算对答如流。她只说自己一直和魏溃交谈拖住他,但有一个魏家村的小伙子过来向他匆匆地耳语了几句之后,魏溃便离开了,任凭她怎么说也留不下来,过不多时那些魏家村的小伙子们也纷纷离开了。 这番说辞倒也合理,但陆智英也算是一山十几座村落中少有的读过书的文化人,又和山贼终年厮混,早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穷酸书生了,他本来将信将疑,却在离开鹿柠家之前突然发难道—— “鹿柠,我问你,你家那头驴哪去了?”陆智英见鹿柠家院子里的磨盘边上空空如也,心思一转便开口问道。往日里鹿柠家每天都是要黑驴来拉磨磨一些粗粮的,今日却不见那驴的踪影,莫非……陆智英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被刘妈妈家里借去了,怎么了?”鹿柠沉默了一会回答道,她撒谎倒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刘妈妈是同村的一位妇人,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离鹿柠家有些距离,如果陆智英去刘妈妈家里刨根问底,自己也能有时间躲起来。 陆智英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却扬起了右手,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山贼立马冲上前去两步,在鹿柠的后脖颈上手刀一砍将她打晕了过去,鹿柠的身躯顿时瘫软下去晕倒在了地上。 “哼……全村只有你家那头黑驴身上长癞子,还以为我认不出来么?分明就是你向魏溃告了密,他骑着你家那头黑驴回到了魏家村。”陆智英恨恨地说道,这小丫头坏了自己的大计,不让她吃点苦头付出点代价怎么行?便令手下将晕倒的鹿柠扔在马上带着,一起出村向着山贼寨的方向去了。 那一边的魏家村内,村民苦苦支撑和山贼接战混作一团,村中老少皆有死伤,山贼这边也不好受。情势逆转是在魏功魏成兄弟俩带着魏家村的青壮年男丁急行回来之时,这些男丁们本来连着奔波了两个多时辰,早就神困体乏,但心中挂念着魏家村的男女老少亲朋好友,又见山贼们占得上风,顿时抖擞精神忘记了身心的疲惫,挥舞着农具工具便一拥而上自山贼们的包围圈外围进攻。 山贼的首领指挥着大队人马去追杀魏溃,自己领着小股心腹先将劫掠走的财物运回了山寨,而军师陆智英也趁乱回到了鹿儿村——此地剩下的只有一些连在山贼之中都排不上号的歪瓜裂枣乌合之众在作最后的清剿,这些人哪里成的了气候?殴打妇女老人儿童倒是来劲,跟着大部队后面摇旗助威也还凑合,但是面对一群怒气冲冲的青年汉子们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魏功魏成兄弟二人带领的“救援队”给一一擒获杀退,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于混乱之中逃了出去。 “爹!魏涛伯伯!你们没事吧?”魏功见大局已定,便挤进了人群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魏铁柱正捂着自己的大腿坐在地上,“我没事,我没事……快去看看你三爷爷怎么样了!”魏铁柱的伤势不算重,只是被山贼骑马冲锋的时候撞伤了腿;魏涛也无大碍,赤裸的上半身上寥寥有几处兵器剐蹭的皮外伤;只是魏三爷爷…… 魏功穿过人群来到魏三爷爷身边,发现魏三爷爷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呼吸……魏三爷爷本就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禁不起折腾,又因为陆智英的背叛而激动,急火攻心之下昏死了过去,而刚才在混乱之中不知道又被哪个杀千刀的山贼所伤,此时已经是驾鹤西去了。 “三爷爷!”魏功登时便撕心裂肺地嚎哭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的弟弟魏成也伏在三爷爷的身上不住地呜咽,周围的男女老少虽在惊魂未定之下,但也无不伤心流泪。魏三老村长平日里虽然好酒好面子,但是为人向来公正,村子里谁家产生了口角纠纷都是他一碗水端平地平息事端,平日里又像个老顽童一般带着村子里的孩童们嬉戏。这样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辈竟然被奸人所害,实在是令人愤懑不已,一时间悲恸的哭声此起彼伏,既为三爷爷和其他死伤在山贼铁蹄下的同乡而哭,也为魏家村的飞来横祸而哭。魏家村热心帮忙,魏三爷爷诚心相待,为何却遭此劫难呢?老天爷实在是太不开眼了。 众人哭的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魏成却一下子从魏三爷爷的尸首上爬了起来,两眼通红双拳紧握,他大声向乡亲们说道:“我要为三爷爷和乡亲们讨还一个公道!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山贼寨报仇的就跟我来!”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他的亲长兄魏功连忙说道:“就我们这么点儿人勉强自保还行,怎么去进攻人家山贼的山寨?还是先收拾残局从长计议吧!”父亲魏铁柱也劝阻道:“你魏溃大哥刚才引了一大批山贼们出村,此时他也是生死未卜、吉凶难定……万一……”魏铁柱也不敢说下去了,他不是咒自己这个侄子,而是山贼实在是人多势众,魏溃至今也没有回来——魏溃是魏家村后生们的主心骨,缺了他实在是万万不可。 没想到魏成却据理力争道:“魏溃大哥固然是带头儿的,但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都依靠着他。此时村中还有几匹马,我们几个年轻后生骑着马兵分两路——一路去沿着脚印去寻找魏溃大哥,一路去周围各村庄中召集一些不怕死的好汉——这些山贼作恶多端,周边村落无一不受迫害,必有铁骨铮铮的汉子响应,若是魏溃大哥福星高照,我们更有一大助力,胜算更多几分。” 魏成气愤之下涨得面红耳赤,大口喘息了几声又道:“山贼们今日满载而归,恐怕早就摆起了庆功宴来,一定不会想到我们竟然有胆子反攻。这一次他们尝到了甜头,过段时日休整好了一定又会残害我们——我们今日闭守、明日畏缩,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儿呢?说到底不过是一次被他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再说我们未必就不能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叫他们从此也怕我们!” 坦白地说,魏成这一番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却十分不理智,以村民对抗山贼无疑是取死之道,此时他也是被愤怒与悲痛冲昏了头脑。不过这一片慷慨激昂的陈词倒是激起了魏家村汉子们的热血来,魏家村一向是以刚强勇敢著称,男儿如此,女子也不例外,此时青年们都被魏成的一番话感动,满腔热血沸腾纷纷振臂响应。 魏家村的长辈们如魏涛魏铁柱等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汉子,看着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子侄有着如此冲天豪气,也放下了劝说的念头,动了加入的心思——此时魏家村哀鸿遍野一般,魏成这一番话无疑是在激励人心,纵然再怎么不理智,但他有一句话却说的颇为正确——反抗与不反抗,不过是一次被山贼们害死,或者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害到死罢了。 几名男儿的家离村民聚集之处最近,他们纷纷从屋子里搬出酒坛来,为全村所有男女老少各斟起一碗酒。山贼洗劫过后,酒坛酒碗几乎被打碎了一大半,但此时上了十五岁的村民们无论男女都捧起面前的残杯破盏来——村残、碗残,但烈酒不残、人心不残。 魏成此前还是个滴酒不沾的孩子,就连昨日的宴席魏铁柱也严禁他酌饮杯中之物,此时一碗烈酒入喉及腹,不由得浑身燥热有些头昏脑胀起来,他奋力将手中的碗往土地上一摔,捡起手边山贼掉落的刀来,高举过头顶,口中怒吼道:“乡亲们的仇,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村民们也被他的志气感染,纷纷将碗摔在地上,和魏成一起呼喊道:“血债血偿!” 口号喊过,意气抒发,唯有怒火还未倾泻——伤的较重的男人们便和妇女老人一同留在村中休息收拾残局,伤的较轻的草草包扎过后便捡拾起兵器农具慢慢聚集到村口等待出发;而状况健康的青年们便骑着几匹马分作几路按照魏成的想法去了;魏成魏功兄弟俩各将几把刀都用布绑在身上,两手各提草叉钉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队伍放眼望去不过几十名男子,身上头上还透过布条隐隐渗出血迹,俨然一副散兵游勇、残卒剩将的样子,但却如浩浩汤汤万千之众般气势滔天。 今日一去,不知何时能还、几人能还,只有纠纠男儿,共赴厄难。 魏家村众志成城,那边倒是气氛微妙的很——此时的魏溃与陆智英隔着十丈左右的距离正在对峙。 魏溃本是在无名神庙杀散了众山贼想回村支援村里的乡亲们,但路上却远远望见三人三马驮着一个趴倒在马上的女子上山。魏溃看不清女子的相貌,认不出那是鹿柠,可仇人陆智英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认识,寻仇心切便一路追着三人上山。他胯下这匹貌似黑驴的癞麒麟虽然是异种宝马,但常年只围着一个磨盘转,又养出一身的惰性来赶起路时快时慢,比寻常马快不出太多,直到这山崖边路险前面三人放慢了速度才追到。 陆智英此时夺了手下山贼的刀拿在手中,抵在已经惊醒的鹿柠咽喉处,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将这小妮子一刀捅死!你也不想看她死的对吧……?” 魏溃眯着一双丹凤眼,神色仿佛要吃人一般,但也只是斜提着双戟与陆智英对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 走卒 第二十九章 一腔怒火激红潮 陆智英被魏溃那种怪异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尽管他也和山贼们混了有些时日了,甚至还是在其中地位超然的一个,但亲手杀人这件事他是从来没有做过,也是不敢做的。当然,他一定要在魏溃面前充分地表现出来,自己对于杀人这件事非常在行才行。 魏溃也不敢赌陆智英到底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魏溃当然也没杀过人——或者说在今天之前,他没有刻意地去杀过人,刚刚在庙堂外,那些被他手中双戟砍翻的人大多数都是重伤,当然有些倒霉蛋被刺中、砍中了要害,魏溃也不确认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说到底,魏溃也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从山村中正常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又不是天生杀人狂。不过,就在陆智英考虑要不要真的杀死鹿柠的时候,魏溃确确实实地第一次斟酌起了自己的杀意。 “放了她,她活你活。”对峙了许久,还是魏溃先开口了,他没有继续说出下半句。可以说,鹿柠是魏家村的救命恩人,魏溃是绝对不希望鹿柠死在自己面前的。 听到魏溃的话,陆智英心中产生了动摇。魏溃手中的一对铁戟看着有些眼熟,他现在才想起来,这好像是附近那座神仙庙里神像手中的……那神像得有两丈余高吧,全身都是石雕,说不清多重,但是魏溃居然把这一对玩意儿给取下来了,之前追击魏溃的大部分人马现在也没了踪影,反倒是魏溃像个没事人一样追上了自己,陆智英的脑海里不断分析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魏溃把那些人都杀光了。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是也有足够的依据站得住脚——尽管陆智英不希望,也不愿意相信魏溃能把那些人马全都杀个精光,但自己眼前毫发无损的魏溃似乎就是铁证。当陆智英认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逐渐向着以释放鹿柠,换自己一条生路这边倾斜,毕竟自己是为了求财才加入的山贼寨,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身旁的山贼手下突然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军师……您不会是想把这小丫头放了吧?您平日里都那么聪明,这个时候可千万别犯糊涂啊!”手下的话虽然没说的那么清楚,但这番话倒是把陆智英点醒了——自己手里有鹿柠这个最大的筹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一旦放开了鹿柠,那魏溃想杀自己还不是和捏死一只鸡崽子一样简单?更何况魏溃本来对自己就有足够大的杀意了,那句“陆智英,快给你魏爷爷滚出来领死”还在自己耳边不断环绕,令人心怖。 陆智英愈想愈觉得自己刚才差点栽进了魏溃给他设的陷阱里,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可以饶这小姑娘一命,但是前提是你现在就走,或者我们就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山寨门口我再放人。” 魏溃当然也不可能信陆智英这番鬼话,自己如果现在就走,不说鹿柠有没有活口,恐怕还免不了被这群畜生糟蹋,而自己若是答应了跟着他们到山寨门口,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自己刚才能从山贼堆儿里杀出来,是在乱势之下,巧妆了神佛,使山贼们心生敬畏和恐惧,未战先怯,自己才占尽了便宜,若真要是自不量力跟着他们到了山寨里,那可是他们的地盘,别说鹿柠了,自己先得被砍成碎肉末儿。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最开始他们沉默着对峙的情形,双方都不能退,谁退了,就会被对方占尽先机;但双方也都不能进,谁进了,可能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魏溃!”此时打破了僵局的竟然是鹿柠,鹿柠虽然被陆智英钳制挟持着,但还是能说出话来,陆智英也想听听这小丫头片子要说些什么,便没有打断。“魏家村和鹿儿村的村民们还需要你来保护他们……而我就算是今天侥幸活下来了,也免不了被他们糟蹋,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选择死!” 陆智英一听鹿柠这话,心下顿时一惊,感到不妙。而鹿柠竟然仗着身躯瘦弱娇小,趁着陆智英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他的手臂中钻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悬崖边上,对着魏溃大声喊道:“别管我!杀了他们,替乡亲们报仇!” 紧随着诀别的话语之后的便是悲壮的行为,尽管鹿柠此时身体和声音都在不停地颤抖,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纵深一跃,如一瓣飘萍,落入那万丈深渊。 她的衣裙在峭壁之间的山风中狂舞着,如一朵昙花一样盛开、绽放,但又在下一个瞬间凋零、枯萎,直至被深渊吞没,再也没有了回音。 四个男人都被这个小丫头的刚烈行为彻底震惊了,谁也没能想到,在双方都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之时,主动迈出第一步的,竟然是这个作为人质的、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竟然以自己的生命,来换魏溃做出最后决定的勇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魏溃只觉得自己眼前灰白一片,自己的犹豫最后竟然葬送了一个无辜的人,她是魏家村全村上下百余口人的救命恩人,她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她才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两个山贼在鹿柠跳下山崖的一瞬间便有了反应,向陆智英进言的那个,主动迎上前来和魏溃搏命,而另一个却扭头就跑,只剩下陆智英还呆呆傻傻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个不怕死的被魏溃一戟捅穿了身体,他才反应过来转身逃走。 两个山贼分别被魏溃手中一戟,又掷出一戟所杀,而陆智英在惊惶之下慌不择路,居然将自己绊倒了,而魏溃手中提着双戟向他走来的样子像极了勾魂的鬼差。 他瑟瑟缩缩地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魏溃,魏溃每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为止。魏溃的步伐是那样的缓慢且沉重,缓慢的仿佛蹒跚的老人,沉重的仿佛巍峨的巨山——就是这样的步伐,才会令人产生绝望的窒息感。 “啊!”在魏溃马上就要贴到自己身前之时,陆智英迸发出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手中的刀自空中斜着劈砍了下去,他自欺欺人地想阻魏溃一阻,又心存侥幸万一自己吉人天相一刀把魏溃砍死了呢?陆智英虽然瘦弱,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挥舞一把刀重劈下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一刀貌似是个人都能轻松躲过去。 魏溃没有躲过去,他根本没有躲,任由那把刀自肩头斜穿胸口直至肋下劈出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伤口顿时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来溅了陆智英满头满身。魏溃倒是希望这一刀劈的更狠、劈的更深、劈的更暴戾一点——这是他还鹿柠的命。 劈中了?陆智英也诧异了起来,这家伙已经疯了,再来一刀叫他…… 魏溃只给了陆智英一刀的机会,下一瞬间他便伸出右手来捏碎了陆智英的喉咙。他现在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无尽的杀意怒火在胸口咆哮着沸腾着,他用戟刃割下了陆智英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然后转身回去骑上了一直呆滞在那里的癞麒麟。 癞麒麟是奇珍异兽,比起寻常动物来更加通晓人性,它怎能不知道自己的小主人便是被那三个贼人害死?这一次它没有等着魏溃再去狠狠地敲它的屁股,而是愤怒的嘶鸣了一声便驮着魏溃沿着山路向上狂奔而去。 山贼的寨子里果然如魏成所说正在举行庆功宴,之前下山的山贼们占了整个寨子的十之六七,他们只觉得今日抢到了无数的财物粮食,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浑然不知,也不想知道——大多数人都巴不得出去的同伙们死光光,好让自己多分到一些东西。 惊醒这些半醉半醒的山贼们的,是一头驴一样的怪物驮着一个人一样的怪物,撞破了山门,那怪人的胸口还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血来。今日下山的人认出了这是魏溃,也认出了魏溃手中铁戟上挑着的陆智英的首级。 魏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向着眼前看到的每一个人挥出双戟,癞麒麟就这样驮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在山寨之中猪突猛进。 像什么呢?癞麒麟一直都是作为一头拉磨的驴被鹿柠家养着。对了,就像是磨盘在磨豆子一样;磨盘是没有感情的,它不知道也不会在乎豆子是不是会害怕,或者豆子们是不是反过来想把磨盘别碎;反正磨盘的作用就是磨豆子,反正豆子们一辈子也别想反抗磨盘。 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山贼见过这么残忍无情的人,这个人一句话都不说便冲进来大开杀戒,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越来越多的血溅落在这两头怪物身上。 山贼的首领、小头目、还是喂马的,魏溃一点也不在乎,反正这些人都可恶都该死;黄豆、绿豆还是麦子,磨盘也不在乎,碾碎就是了。 山寨里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怒吼变成了哀嚎,直到最后寂静无声。这些山贼们起初还认为魏溃狂妄自大,竟然一个人就敢来送死,结果到现在,除了极少数胆子小脚力也还凑合的逃出了山寨,其他人都已经躺在地上和陆智英作伴去了 这几个逃出来的山贼,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一路上哭爹喊娘疯疯癫癫,直到他们在山脚下碰到了已经集结的七七八八,正欲上山的村民们。这些村民之中魏家村大概占了一半多,其余几个村子一共才凑出来不到一半的勇士,不过在魏成心中也算是比较满意了。 还没等站在最前面的魏成说话,这几个山贼“扑通”“扑通”地便跪在了地上,口中嚷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诸如什么“妖怪吃人了”,“寨子吃没了”,“红红的全是血”之类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魏成见这几个都是山贼,虽然疯疯癫癫,但在他心中绝不想放过这些仇人,便先叫人用绳子绑住他们,带着上山。这几个山贼一见这些人是往山上去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走,直到有人一拳砸在一个最能闹的山贼脸上,将他砸晕,其他人才纷纷闭起嘴来——装死。 一路上,村民们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把这些平时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山贼们吓成这个德行,七嘴八舌的讨论过后,心中也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不过魏成倒是学作魏溃之前的模样,凶巴巴地喝令众人不许退缩。 直到村民们抵达了山贼们的山寨,才理解了这几个逃跑的蟊贼到底在说些什么,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哭爹喊娘的不愿意回来。 他们看到了阴曹地府一般的光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眼前的景象烙在了参与今天集结的所有人心中,直到他们若干年后去世,也没有一人能够忘记。 满地的鲜红色潮水几乎要将整个寨子浸没其中,而在这尸山血海之中,有一个坐在地上的血人,膝上横着两条淌着血的双戟,这山寨上,只有一头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怪兽,站在那人的身边,偶尔发出悲哀的嘶鸣。 ------------ 走卒 第三十章 儿郎代父从军征 距离魏家村遇袭一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卧虎山上的山贼们几乎全数被剿灭,魏成作为联合诸村百姓联军的首要人物,如今地位很高,他甚至还提出了建立一个常备的联合队伍以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周边村落的村民们对这个提议也欣然同意——毕竟魏家村里还供着一尊大杀神呢。 大杀神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二十天没有出门了,其间他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村中不少人甚至怀疑他因为伤及胸肺而失去了语言功能,但事实上他除了硬挨了陆智英那一刀之外也没受到什么重伤。而他缄默颓废的原因也很简单——鹿柠因他而死,他对此感到既悔恨又悲痛,日渐消沉起来。 在那场大战之后,魏溃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过来,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崖底下寻找鹿柠,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鹿柠确确实实是在这个地方坠入河中的,但遍寻多日,魏溃几乎将藏龙河的这片水域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鹿柠的身影,可是魏溃也只是找到了几片剐碎在崖间树杈上的衣袂碎片,也只听到山崖间藏龙河流水的汹涌咆哮。 最近几日村子里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队官兵打扮的人来到魏家村发布了征兵的文书——金刀郡毗邻盛国西北部,盛国军队与边境獦狚人之间的战事吃紧,前线上需要大量壮丁来补足兵源。周边郡县的地方长官都下达了征兵的命令:每村出十人、每镇出五十人……依此类推。由于战事十万火急不容耽搁,到魏家村这里只给了三日的期限,三日之后,周边十余个村庄每村都要推举出十名男子火速赶赴前线。 说是征兵,其实与炮灰无异——训练出真正能上战场作战的士兵短则几月,长则数年,这些没经过正儿八经训练过的农家子弟就算扛起了大刀长枪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更不用说面对的是精通游击战术的游牧民族獦狚人,此时这份加急的征兵文书不过是以数量去填补质量罢了。魏家村当然为此犯愁——于理来说,前些时日村子刚遭到山贼们的劫掠破坏,正是需要人手恢复耕作休养生息的时候,哪还有空闲着的人手抽调出去供人差遣呢?于情来说,又有哪家哪户愿意让自己的丈夫、儿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从军呢? 魏三爷爷已经仙去,现在做村长的正是魏溃的父亲魏涛,为了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无论选谁去都相当于把人推进火坑里,更别说村子里的每一个青壮年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家家里不愿意,魏涛自己也不忍心——魏成倒是鼓足了勇气跃跃欲试,但是被哥哥魏功好一顿劝阻,他亲爹魏铁柱更是大发雷霆把他打了一顿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眼见期限还有两天,魏涛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挨家挨户地劝告、游说,终于使大半个村子都同意了他的决定,既然大家都有难处就只好把结果交给老天爷了。今日一大早,魏家村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康的男丁们共五十二人,全数聚集到了村子中心,就连这些日子没有迈出过大门的魏溃也到了。 魏涛命人拿来一个签筒,里面放着正正好好五十二支木签,其中有十支是做好了记号的,抽中这十支木签之一的,自然就是老天爷替魏家村选出来的从军壮士。魏溃在其中拈了一支,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记号便离开了,而其他人也纷纷按捺心情一个个地抽取。 很快,五十二支木签已经全数抽完,魏成没抽到做了记号的木签,还东跑西蹿地询问谁抽到了,要跟人家交换,而魏功和魏铁柱二人见此情形也只得随他去了。 而众人所不知道的是,那签筒里实际上只装有九支做了记号的木签,而剩下的最后一支,却是在代村长魏涛自己的手中。 魏涛是不愿意让年轻力壮的后生们出去送死的,自己已经年近五十,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又暂代村长一职,理应为村中众人做个表率,便自己私藏了一支做好记号的木签,准备从军。就因为这件事,魏涛和妻子已经吵了一天的架了。 这边魏成铁了心要去从军,魏铁柱和魏功也劝阻不住他,只是父子三人抱在一起默默流泪,而魏成却不断地安慰着父兄二人:“谁说从军就一定要死呢?万一我立下战功做了个将军,岂不是还为我们魏家村增光添彩?你们也别太悲观难过了。” 结果既定,村内的气氛也变得伤感起来,一天之后便要夫妻、亲子分离,这样的场面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当夜,魏涛正在家里面收拾行囊,妻子也在一旁边啼哭流泪边帮忙。 “老头儿……你就别去了吧?” 雄浑的声音传来,魏涛与妻子回头看去,竟然是靠在门边的魏溃。这还是他自大战以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我怎么不去?今日抽签抽到了我,我身为村长自然要作为表率,我要是不去,还有哪个人会对结果信服?最后大家都不去,那成什么了?“魏涛有些生气,虽然儿子重新开口说话让他感到惊喜与欣慰,但他觉得儿子不应该说出这么不识大体的话出来。 “呵呵……”魏溃咧了咧嘴,“您就甭骗我了……前两天我娘为什么天天半夜就开始哭,不就是因为你已经下定好决心自己上战场了么?还整了什么抽签抓阄……真有你的。” 魏涛被儿子揭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魏溃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父亲太过迟钝了一些:“我是不想说话,又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你们商量什么东西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老子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让儿子去做。”魏溃抱着手臂说道,神色狂狷,“小丫头,就是鹿柠……她之前跟我说要保护更多的人。除了我以外,谁还有那个本事呢?” “现在我也要按她所说的那样找些事情做,我要去从军了!”魏溃又深吸了一口气。 魏涛听儿子这样说,忙碌的双手慢了下来,他神色颇为认真:“你可别把打仗当作儿戏,那些山贼们只是一些仗势欺人的歪瓜裂枣罢了,你真上战场是会死的!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犯不上去战场上送死?消停的在村子里保护好大家,照顾好你妈” 魏溃哼了一声鼻子,“送死?我早就送过一次了。”他解开自己的上衣,胸口上那道刀疤清晰可见、恐怖异常,“你要相信你儿子……没有人能让我送死,只有我让他们送死的份儿。” 两父子就这样整整争论了一夜,最后还是魏溃说服了父亲,自己代替他去参军。第二天一大早的村口,众人们等来的不是村长魏涛,而是他的儿子魏溃。 “魏溃哥!”魏成兴奋地大叫道,“你终于出来了!是来为我们送行的么?” 魏溃摇了摇头,摸了摸魏成的肩膀:“魏成啊,我听说你前段时间的事情了,你干的很不错——我是做不到像你一样的。但是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战场上面对的敌人可不是打家劫舍欺软怕硬的山贼们,而是真真正正经历过生死搏杀的战士。你还是继续留在家里锻炼吧。” 魏成不知道魏溃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其他人,就在这时魏溃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么,你们还是现在都打道回府吧,村子里人手紧缺的很,你们的妻子、女儿、家人还在等你们回去……至于从军,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怎么行?”魏成有些傻眼了,魏溃怎么想自己一个人便顶了十个人的名额? 魏溃的右手中倒提着一双铁戟,左手拍了拍魏成:“村子现在需要你,你现在是村子中的顶梁柱。不能离开村子。而我是没什么所谓的,想走便走也无妨。不过在我走之后,你可得好好照顾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 言罢,魏溃便分开了人群把他们留在原地,只剩自己骑着癞麒麟朝金刀郡官员下定的召集地点而去,只剩下一干抽中“从军”签的九个人不知是喜是忧,只能为魏溃在心中默默祈祷。 卧虎山脚下,众村准备参军的壮士集合处,官兵正在清点人数写出名册来,问到魏家村时,却只有魏溃一个人应了声。 “你们魏家村的人呢?十个人都凑不齐么?”点名的军官似乎有些恼怒。 “我一个就够了。”魏溃懒洋洋地说道,“用不着他们来。” “呵呵……”军官不屑地笑了笑,“就凭你?你一个人够干什么的?打仗可不是儿戏,你们魏家村办事不力,若是因为兵源问题上面怪罪下来,你来承担么?” 魏溃那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说,我来承担就是。” “你能承担个屁!”负责点名的军官恼怒的脸都扭曲变形了,他一直认为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是故意拿他来消遣,显然后者更让他愤怒一点。他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指着魏溃的鼻子骂道:“每村都出十个人已经是最少的指标了,你们村连十个人都凑不够?难道都被人杀光了么?” 这话无疑是刺痛了魏溃心中最难以忍受的地方,他那张慵懒的脸瞬间风云变幻,两只眼珠子倏地瞪了起来,仿佛恶鬼附身般神色可怖。他将手中的一支戟扔在了那军官的身上,军官只觉得浑身承受了千钧的重量,腰杆登时就弯了下去,整个人都被铁戟“砰”地一声砸倒在了地上,而他尽管使出了浑身力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支铁戟从身上搬开。 魏溃向前两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军官身边,轻轻地捡起铁戟在空中舞了一个枪花,又一把将戟插在土地里,枪头距离军官的耳朵只有两寸不到,吓得军官浑身一激灵。 “现在够了么?”魏溃轻蔑地问道。 ------------ 走卒 第三十一章 一入军营风云催 “哎……长官。”从魏溃背后急冲冲地赶过来一些人,为首的人大叫道:“魏家村共十人报到。” 魏溃转头看去,眯了眯眼睛,有些不悦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留在村子里么?” 魏成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我们自己想过来么……村子里也用不着我们,我们跟着你,还能帮帮你呢!” 魏溃也拿魏成没办法,轻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了。 负责清点人数的军官虽然被魏溃冒犯,心中有些恼怒,但魏家村十人已经全数报到,自己不必再受上面责罚,再加上魏溃如此神力悍勇,让他又敬又怕,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这些人匆匆地往县城里赶路集合。 此次紧急征兵,每县连同下属的村、镇,合计能出数百人,每郡则征召共计数千至万人不等,西北六郡共两万六千余人浩浩荡荡地从六郡的郡城开拔,共赴盛国西北的前线——九关之一的沙寒关。 新至的两万六千余人自然不可能全在沙寒关屯着,而是分出了半数,前往盛国西北的另一处关隘风寒关——这里也是对抗獦狚人的要塞之一。 近两个月后,沙寒关前线。 新兵和老兵油子们都被分开重新编队成营,每营各具千人左右,各由一位千夫长所统率,千夫长一般还担任都尉或校尉之职,所以军中多以官职称呼他们。魏家村内的众人也被打散分开安排,魏溃和魏成没有编入同一个营里,不过有两个魏家村人倒是和魏溃一起进了同一个营内。 新人们不服老人,老人们看不起新人,这种事情在哪里发生都并不稀奇。便有人说较量较量,看看谁才是营中最强的,一帮男人们便开始起哄了,他们纷纷往外散去,按着新兵老兵两派阵营坐好,为中间留出来一个大圈供人比武。 说是比武,其实也没个什么正儿八经的规矩,就是一般的打擂罢了,大家七嘴八舌地献策,诸如什么“点到为止,不得伤人”,“败了的人便下去换人上来,看谁能在场上站的最久。” 最先上场的两个人身形都很高大,一眼看上去便知道平时也是些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两个人也没用什么兵器,赤手空拳地便互殴了起来。大家本来以为这两个是练家子,结果战不多时两个人便再没了那股子嚣张的劲头,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过了一会,气势占了上风的便把占了下风的那个给一脚踢了出来,算是宣告了他的失败。 那汉子抢了个头彩,气喘吁吁地站在场地中央,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边上围坐的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薛乙!薛乙!好样的!”原来这个家伙的名字叫做薛乙,已经是个老兵了,为他欢呼助威的,自然也是和他熟识的战友们。 又有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要和薛乙较量,但是无奈实力不济,薛乙三拳两脚就将他给击败了,也是如之前一般一脚踢出场外。薛乙连败两人,老兵们自然是欢呼雀跃,而新兵们这边却是鸦雀无声。 “我来!”又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分开了人群走到薛乙面前站定。这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身材并不壮硕,但是看起来却很是精明干练,他对着薛乙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定远郡釜县文武拳馆武师李大用,还请赐教。” 众人听李大用报出名号,顿时一片哗然。倒不是说这李大用有多么出名,在场的多是些从事农耕或工匠业的普通人,而这家伙是个练家子,自然引得众人侧目,这家伙还一本正经地报出自己的名号了,看来也算是颇有几分实力的。 李大用也不等薛乙通名,便自顾自地耍了一套不知道什么拳法,只见他身形在空中上下翻飞,脚步左右腾挪,最后拉开了一个弓步的架势,两只手掌一前一后的对着薛乙,似乎在等待着薛乙攻上来。 薛乙嘿嘿笑了两声,便主动冲上来进攻,李大用待薛乙接近,身体微微侧过,两拳同时击出,直取薛乙的上腹处。这两拳来势凌厉,薛乙不敢硬接,只得用双手摊开掌心去捞李大用的拳头,不料李大用却悄咪咪地伸出一腿踢在薛乙的膝盖上,薛乙一下子就扑倒在了地上。 李大用是个经验丰富的武者,自然不会给薛乙反扑的机会,一见薛乙倒地便骑在了他的背上一通连打,两三息的工夫薛乙便已经吃了十几拳,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防止李大用击中要害。 李大用见薛乙已经无力反抗,便也学着薛乙之前的样子,一脚将他踢开。新兵这边见李大用打败了风头正盛、不可一世的薛乙,纷纷扬眉吐气起来,还挑衅似的向着老兵们七嘴八舌道:“再来啊!还有谁呀!” 老兵们都是上过战场的,看得出来李大用拳脚功夫颇为厉害,如果是比拳脚的话,在场的恐怕没有几个能将他稳稳拿下的,其中有个心思活络的出言道:“我们平日里训练都是用兵器,比拳脚比不过,比兵器就不一定了。”几个老兵凑到一起商量好了,其中有个带头的便起身向着李大用说道:“我们平日里打仗哪有靠拳头的?所以军中疏于训练拳脚而长于兵器,不如我们各持一根木棍作为兵器比划比划?” 这个说话的老兵边说着边不知道从哪拖出两根身高一般长度的坚实木棍来,他扔给李大用一根,便自顾自地站在李大用对面等他的动作。 此言一出,新兵们顿时不乐意了,他们都是些新兵,刚到军中不久哪里受过训练?这些人中的街头霸王们拳脚还行,刀枪可是一点都没摸过,无疑是觉得对己方不公平,纷纷叫嚷着:“你们比拳脚比不过,就说要比兵器?这也太赖皮了!” 持棍的老兵却不屑道:“之前也没说过比什么吧?只说不要伤人——我特意选了平日里训练用的木棍,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了,不敢比,就乖乖认输吧!” 李大用倒是没和这个老兵做什么口舌之争,只是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棍子,他是武师出身,自然对棍棒有所涉猎,所以不惧对方。老兵见李大用已经捡起了棍棒准备和自己对抗,便嘲讽地吹了声口哨,倒提着棍子朝着李大用冲了上来。 两人甫一交锋,老兵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劈打着李大用,李大用则是作出防守的架势来,伺机寻找着老兵的破绽,一时间难分出个高下。 就在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那老兵却突然变招以棍作枪捅在了李大用的胸口处,李大用被击中胸口后退了几步,那老兵不依不饶,乘势进攻,棍棍都朝着李大用的下身要害袭来。 李大用知道自己不能一味退却,翻身调整了姿势准备和面前的老兵对攻,奋力挥棒迎向了老兵,而老兵却阴恻恻地笑了笑,一棒子劈在李大用的木棍中央,竟然将李大用手中的木棍打断成了两截。 这木棍是军中训练所用的,哪有那么脆弱?分明是这老兵方才作了手脚。李大用见木棍被打断,还以为是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双手合十准备认输,没想到老兵手中的棍子竟然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 众人见状纷纷惊呼,“点到为止!别打了!”,那老兵却像是聋了一般不管不问,继续朝着李大用的脑袋狠狠地劈击,直到连劈了四五下,李大用倒在地上没了知觉才停手。 新兵队伍中连忙冲出了几个人,把晕倒的李大用拉回了人群中。众人探着李大用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放下心来,又朝着那名老兵怒目相向:“说了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怎么朝着人家的脑袋打?” 没想到老兵却振振有词:“战场上谁跟你点到为止?今天我就给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新兵们好好上一课!” 这话明显是在强词夺理,战场上对抗敌人需要以命相搏,但在军营中,大家同为盛国的士兵,怎么能下如此狠手?但李大用这名武师已经算是新兵中比较厉害的了,连他都打不过这个老兵,其他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魏溃见这老兵态度如此嚣张,下手如此狠毒,便想起身出去和他较量较量,身旁的同乡连忙捅了捅他:“你不要命啦?” 魏溃摇了摇头,他虽然没练过武,但是自负一身天生神力,再加上前段时间他奋勇屠了贼寨,在他眼中,这些老兵们也并非不可战胜,便起身走了出去。 魏溃提着他的双铁戟上前,那老兵的脸却变了颜色:“你提着这两个铁疙瘩作甚?” 新兵们顿时起哄道:“你刚才还坏了规矩,打伤了我们的人,现在又不许我们用铁兵器啦?” 魏溃倒是没作声,只是将双戟倒着插进土里,自己将断成两截的木棍拎在手中。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熟悉双戟的用法,还和练过武的李大用请教过一番,虽然李大用对于双持兵器也不熟悉,但还是将自己的经验技巧悉数教给了魏溃,李大用算是他的半个老师,今天老师被人殴打羞辱,他岂能忍气吞声? 他不想坏了规矩,落人话柄,双戟不用,这两根短棍也还凑合。、 “报上名来。”他指着老兵说道。 那老兵心中颇为不屑,暗想这莽夫装什么鸟人:“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赤。”王赤又指了指魏溃,示意他也通报一下姓名。 魏溃没说话,而是径直冲了上去。王赤心中暗暗火道,自己报了名字,魏溃却不说话装高手,自己岂不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非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小子不可。 王赤正盘算着,没想到魏溃却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好快的速度!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惊诧。 魏溃半截断棍擎出,一下子便打在了王赤的头上,口中说道:“爷爷……魏溃!”魏溃的力气有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是魏铁柱家院子里几百斤的石桌对他来说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这一棍至少顶的上王赤的四五棍威力,王赤仅仅疏忽了片刻,便被魏溃一击打得头晕目眩,口吐鲜血,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比之前李大用的模样还要惨。魏溃仍不解恨,还要抢上前去趁机再敲打王赤几下,没想到自身旁递过来一支银枪,枪尖正好抵在魏溃的胸口,稍稍向前便能将魏溃戳穿。 “厉校尉来啦!”那些老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而新兵们却并不认得这个手执银枪的人。 “滚回去。”来人对魏溃说道,他偏着头根本不看魏溃,仿佛魏溃根本不足一道一般。 “你他妈的……”魏溃自然是面色不善,“你谁啊?” 厉校尉将头转过来看着魏溃,那是一张和其他久经沙场面容沧桑的士兵不同的、白净微胖的面庞。不帅不丑,但神色高傲,浑身萦绕着一股贵气,仿佛他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 “厉铎。” ------------ 走卒 第三十二章 白马银枪挫新锐 厉铎?这个名字说出来,魏溃也不知道这是何方鸟人,但是在场的老兵们都知道,这个人来头可大着呢。 目前总督前线战事的是骠骑将军。盛国的开国大将军曾经以谋反之罪被二代皇帝所诛,自此便再不设立大将军的职位,而骠骑将军便取而代之成为帝国武将排行第一的人物,而他后面还有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左右后四方将军等位在其下。 这个厉铎,便是四方将军中的右将军厉皑山的公子。由于战事吃紧,骠骑将军连召右、后将军二人从京城集军援助,厉铎便跟随着父亲同来前线准备建功立业。 厉校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称呼了,现在的厉铎官职号为白马中郎将,隶属天狼军新建立起来的骑兵精锐部队“万骕营”,而因为厉铎的官职乃是新封,这些老兵们并不知道,所以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他为厉校尉。 厉铎的银枪轻轻点了点魏溃的胸口,示意他滚回自己该去的地方——也就是新兵群中。 可是魏溃倒是并不在意,他现在只觉得是老兵们先坏了规矩,还搬出来个什么劳什子校尉来压在自己头上,竟然放言让自己滚。 “你怎么不滚?”这是魏溃和厉铎说的第一句话。 厉铎依然面色平静如湖面一般,他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魏溃正在找死,“那边插在地上的双戟是你的吧?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魏溃正愁自己手里这两个破烂玩意儿不顶用呢,厉铎已经这样说了,他便借坡下驴拔出土里的双戟来。这两个月,他对这双戟的熟练度与日俱增,所以也颇为自信自己的实力。 魏溃提着双戟,张牙舞爪的向厉铎扑过来,可是厉铎却只觉得破绽百出,他心道:“徒有一身蛮力的莽夫,毫无技巧可言。”手中又是一枪递出,枪尖又是稳稳地停在了魏溃的胸前。 无论魏溃在何方向,以何架势朝着厉铎突进,厉铎都只出一枪——那一枪必然是落在魏溃的胸前。从魏溃最开始的架势中,厉铎就能看出来,魏溃没有练过武术,全凭天生浑力在乱打,他想让面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看清楚力量和技艺的差别。 每一枪都恰到好处地抵在自己胸前,又不伤及自己,魏溃已经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大概是大人戏耍儿童一般,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魏溃转而用肩头强行顶住这一枪,任凭枪头贯穿自己的肩膀,然后右手铁戟也学着厉铎的枪法一般直扑他的喉咙。在厉铎眼中,魏溃的这一招也是毫无内涵可言,不过是东施效颦,学着自己的招式罢了,却使得不伦不类。 就在厉铎想轻松拨开魏溃送过来的这一戟时,他却感觉到了异样,随即冷汗便流了下来。魏溃的这一戟势大力沉,可是究竟有多沉? 厉铎的体魄也是相当出色的,膘肥体壮自然是有一把力气,可是枪戟相交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发麻——在纯力量的交锋上,他竟然奈何不得这个山野村夫? 戟锋悬停在了厉铎的胸前,虽然魏溃也为此付出了被银枪连戳两下肩膀的代价,自己也拿不稳手中的铁戟了。 “一比七。”魏溃呲着一嘴大白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一比七,厉铎之前用横枪在胸的方式连着戏耍了魏溃七次,这也意味着他有七次机会可以重伤甚至杀死魏溃,魏溃则也学着这种方式扳回一城。 厉铎冷哼一声,“一比八。” 不知什么时候,那杆银枪如同毒蛇一般又攀附到了魏溃的胸前,这一次厉铎的枪尖刺破了魏溃的皮肤,留下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是想让魏溃知难而退——自己之前何止是有七次机会可以杀他?自己想杀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随时随地随手一击便是了。 但是魏溃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厉铎急了,或者说是有点恼羞成怒,嘴里还在挑衅道:“再来啊!” 再来?这一次连周围围观的新兵们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当然钦佩魏溃杀了王赤的威风,但是就连刚刚入伍从未练过武术的新兵们都心知肚明,魏溃和厉铎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连一向平静的厉铎都有些愠怒了:“有勇气有斗志是好事,但是仅凭着勇气一味的蛮干——就是愚蠢了。难道你还不清楚你自己的底牌么?” 厉铎手中的银枪如繁星一般刺来,魏溃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止是当事人,围观的人们也都看不清厉铎是如何出手的,只有银光在空中不断闪烁。待到厉铎收手,众人才清晰地看到,魏溃的四肢上密密麻麻遍布了枪尖留下的细小血洞。刺的并不深,也就是仅仅刺破皮肤的程度罢了,但是这样深浅均匀,点到为止,游刃有余的伤口,却让人更觉得恐怖。 受害者还站在原地直直地发愣,他终于知道他和厉铎之间似乎有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厉铎最后一枪抽在了魏溃的胸口处,这一记重击直将魏溃抽飞出去,跌入了人群之中。 “列队集合。”厉铎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头也不回的便走开了,只留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众人。 过了片刻,老兵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觉得厉校尉为本伙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其中一个人还走到面色死寂的新兵们面前,拱手说道:“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终究还是我们这边赢了。” 魏溃被人戏耍之后轻而易举的被击败,新兵们自然没什么好心情,不过片刻之后,还是有一个声音自沉默的人群中传出来:“胜的挺武的啊,你看那个傻狗满脸都是血。” 满脸都是血的傻狗自然说的就是刚刚殴打李大用,却被魏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王赤,魏溃那一下子可不轻,而且正好打在王赤的面门上,这家伙现在还昏迷着呢。 “谁?谁说的!”老兵听对方出言嘲讽,不禁怒道。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反唇相讥的人慢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面相都很普通的男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年纪。“我说的,怎么了?”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要不要出来跟你爹我练练?”这中年男人走到人群正中央,直面那名老兵。 那老兵按捺不住怒火,举拳就打,结果被中年男人一脚踹飞了出去。一时间双方又乱成一团,对骂的,吵嚷的…… “别乱了!”一个身披甲胄,看起来有些地位的男人走了过来,制止了此处的纷乱。新兵们不认得这是谁,老兵们却纷纷点头哈腰地问候着,“郝都尉!”。 郝都尉瞪了两边各一眼,又各踹了那老兵和中年男人一脚,才开口说道:“速度集合,厉中郎有话要说。” 这边老兵们听到郝都尉管厉铎叫做厉中郎,纷纷又拍马屁道:“厉校尉真威风啊,又升官啦!”显得他们和厉铎多熟悉似的。 厉铎最近很忙,万骕营还未完全建立,骠骑将军将挑选精兵强将编入万骕营的任务交给了父亲,而父亲又将任务交给了自己。这日,他已经去过了数个千人营,一是为了挑选合适的角色编入万骕营中,二便是通知这些士兵们——还有最多十天的时间便要让他们上战场了。 厉铎命人将营中军队部署好,自己站在高台上点兵点将。一听到还有十天不到就要上战场了,新兵们自然是恐惧的要死,他们只受了三天的临时训练,这么快就要上战场,岂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老兵们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们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可是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死亡都是一个萦绕着恐怖与不祥的话题。 他们不知道的是,十天,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大的宽限了。 厉铎手中是本营的花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营中战士们的名字,厉铎勾画了一些熟面孔,又下台来亲自看看这些人的身体条件怎么样。进入万骕营的条件可以说是极为苛刻,就算是自己有心帮衬一些人,他们也过不了父亲和其他同僚那一关。 厉铎在其中挑选了一些身体素质不错、作战又较为勇猛的,让他们出列在前方候着,又来到新兵队伍中看看其中有没有可造之才。 走到魏溃面前的时候,二人的目光有了交汇,厉铎还是如常的面平如湖,魏溃居然也人模人样的学着厉铎那种镇定的表情来,木然的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走卒 第三十三章 夜来大血满弓刀 厉铎在考虑,需不需要把自己面前的这个莽汉吸纳入万骕营麾下。 平心而论,这个莽汉的身体素质、力量,速度绝对是自己见过的一流水准的,从自己和他硬碰硬感到吃力,便可见一斑。厉铎当然能从方才的交手中察觉到魏溃没有学习过任何武功,也没受到过任何系统的训练——一张白纸都如此。如果他将来能够掌握更多的东西…… 可是他的缺陷也很明显且致命:一来,他是个刺头,而万骕营作为精锐部队是要求所有战士必须具有良好的军事素养的,也就是服从命令。一个不听话的战士,无论单兵能力多强,都会成为队伍的负担。二来,他未必能迅速掌握骑兵战法和弓术——獦狚人的游击战术为什么难以破解的让人头疼?就是因为他们优秀的骑兵和弓术所带来的机动性和牵制力会给予步兵极大的压力,这也是要建立万骕营这样的骑兵部队来与之对抗的原因。 或许再让他成长一段时间也不迟? 厉铎突然对魏溃开口问道:“你对万骕营有兴趣么?” 魏溃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周围的人已经暗暗咋舌。方才厉铎已经介绍过了万骕营的选拔标准和待遇,万骕营骑兵的饷银是普通士兵的好几倍,而这个才入军营的毛头小子竟然有幸被选中?不少老兵们的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气。 没想到魏溃居然不给面子:“有个蛋兴趣。” 厉铎难以理解为什么魏溃居然如此强硬地拒绝了,试探性地问道:“是因为适才咱们之间发生的矛盾,所以你在担心我会给你穿小鞋打压你?” “我要当先锋,给我当先锋我就去。” 厉铎瞪了魏溃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你很有勇气,也很有冲劲儿,但是过分了就是愚蠢了。” “先锋这个位置是全军最重要的一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你的,你不愿意就算了。” 厉铎丢下了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正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样,魏溃是个很难搞的人,这种人必须得让他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收敛。 魏溃见厉铎就这样走了,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他也没对加入万骕营这件事有多上心。 在挑选了一些看上去颇有威仪的将士们之后,厉铎就带着他们走了,那个挨了魏溃一棍子就晕倒的王赤也醒了过来,走在队伍中,看的新兵们好一阵生气,口中咒骂道这个废物怎么也能入选。 平心而论,王赤的实力还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可能击败李大用,只不过面对魏溃的时候一是轻敌,二是胡思乱想,才被一棍子敲得吐血。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些问题——魏溃的力量的确是极为庞大的,但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技巧,再强大的力量常常是力不从心,就如同魏溃和厉铎之间的较量一样,被人家四两拨千斤。 郝都尉是这个千人营的千夫长,在厉铎走后,郝都尉便也将手下这些人遣散,叫他们回去休息,只留下了几个亲信,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伙子,力气不错?”魏溃听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过身来,发现叫他的竟然是那个出言嘲讽了老兵们的中年男人。 魏溃觉得这个大叔说话还挺有意思的,便冲着他点了点头,“还行吧。”二人便攀谈了起来。 “我看你好像没练过武?”中年大叔试探性地问道。 魏溃点了点头,“全凭一股子力气乱打罢了,以前没想过习武,现在倒是想学,可惜没什么机会。” 中年大叔笑了笑,宽慰道:“会有机会的,你这体格不错,不学武真是可惜了。”还捏了捏魏溃手臂上的肌肉,口中啧啧称赞。 二人又聊了一会,便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了,全军都往集合的地方走去,三五个人为一组,七手八脚地弄着土灶。为了犒劳新兵们,营中还特意杀了猪牛,大部分人都是苦出身,今日能吃上一顿肉,都乐的手舞足蹈。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出了沙寒关,离开沙寒关有五十里左右的路程。这次一共出动了八个营,新老混杂将近万人,他们要作为先头部队正面对抗獦狚人。后面还有未完全建成的千余名万骕营骑兵,这一次可以说是万骕营的试刀之战,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万骕营之后还有帝国的王牌精锐天狼军压后。为了锻炼万骕营骑兵的战斗力,让他们成长为王牌,可谓是下了血本。 沙寒关地处平原,再往深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随着离大漠愈来愈近,空气中的热风裹着飞沙也让人更加难以忍受,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说好的十日便要上战场,如今已经过了二十日,都没见到獦狚人的影子,让不少士兵都松懈了下来。 魏溃在这些天里也没闲着,他和中年大叔、李大用等人相谈甚欢,成日的跟在他们身边,顺便也跟着李大用学学一些粗浅的功夫,作为入门。 中年大叔名叫杜荣,他好像对武术没什么兴趣,每当魏溃向李大用请教的时候,便躺在一边偷懒,平时军营里有什么事也是躲着走,生怕累着自己似的。不过他说话很有意思,看起来也颇有些见识,经常能给新兵们讲些故事解闷儿,倒是在新兵中有些地位。 营中的老兵们和新兵们的关系渐渐有所缓和,不过还是有些趾高气扬的,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也都指挥新兵们去做。大部分新兵们还是对这些老兵有些畏惧之心,便也半推半就地替他们跑腿。不过这些老兵倒是不来叨扰魏溃等人,想来也是知道李大用和魏溃他们一伙不是好惹的。 是夜,月明星稀,众人酣睡,营中只有寥寥几个守夜的将士还强忍着困意,半睁着眼睛。 经过这些日子的跋涉,众人的身心都愈发疲惫起来,而说好的大战,八字也没一撇,这也让将士们懈怠了起来,天大地大也顶不住瞌睡虫大。 而就在距离军营的数里处,有一支骑兵队伍正在鬼鬼祟祟地接近。为了防止发出光亮响动引人注意,他们熄了火把,身着皮甲,用布包了双足、马蹄,悄悄地接近连成一串的大营。 很不巧的是,魏溃所在的营正好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也是他们准备第一个下手突袭的一个。 等到这些人接近大营时,他们纷纷跨上了骏马,在月光的照映下能看见他们腰间还挎着雪亮的弯刀,他们之中的首领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大部队随即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敌袭!敌袭!”有一个守夜的士兵看到了一伙人气势如虹地奔向自己所处的营帐,连忙大声呼喊着酣睡的同伴们。 下一刻,獦狚骑兵部队的首领已经把弯刀顺着他的脖子拽了过来,这名守夜士兵的身体轰然倒下,像是为獦狚人的进攻吹响了号角。 獦狚人的骑兵部队十分迅猛,而且目的明确,他们就是来踹营的,所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只管横冲直撞。无数营帐都被他们的弯刀撕裂,露出里面惊慌的将士们。 郝都尉也没有料到獦狚人会进行突然袭击,此时从睡梦中醒来还是衣衫不整的状态,不过他从军数年,也碰到过这种状况,提着刀在营中大声呼喊着将士们集合起来。 从这次的突然袭击中也能看得出来,老兵们在第一时间就跑出了营帐,手持兵器三五成群地自发地集合,而新兵们则六神无主,手无寸铁的躲在帐篷里,准备逃过一劫。 獦狚人凶狠的弯刀可不会给盛国士兵们充分的时间作准备,他们所过之处几乎是无一活口,他们的队伍始终保持着锋矢一样的状态,锋矢阵是标准的突击阵型,可以达到最大的突击效果,就如同他们手中的弯弓利箭一般直直地插入敌军的要害。 老兵们在郝都尉的指挥之下组成了与之相抗的圆形队列,最前面的士兵手持着一人半长的长矛来抵御獦狚骑兵的猛烈突击,按理来说长枪是最能有效克制骑兵冲锋的武器,如铁桶一般的方圆阵在面对骑兵冲锋时效果也非常显著,无奈此时人手不足,本来应该密不透风的方圆阵现在简直就是漏风的门帘,被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众人被骑兵冲的溃散开来,而獦狚骑兵们也不作追赶,只是一股脑地继续向前冲锋,只破了一座营,对他们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郝都尉受了些不碍事的轻伤,但是任由这些疯子朝着下一座大营冲锋是万万不可的,便收拢着残兵败将追赶着獦狚骑兵们,希望能从锋矢阵薄弱的后方打开一个缺口。 他的想法倒是很不错,但是锋矢尾端的骑兵们却以不断回身射箭来应对包围,他们不求箭无虚发,只求箭雨能够掩护己方的冲锋之势就够了。密集的箭雨很快便压制住了追兵们的脚步,不断有人被流矢射中倒在地上。 “现在怎么办?”营中乱成一团,魏溃和杜荣、李大用等人一直同吃同住,他们当然也知道了獦狚人向营寨发起了冲锋,但是魏溃年纪最小,还是先问起了其他人有什么主意。 杜荣拍了魏溃的头一下,说道:“他们这点人儿用来进攻显然是不够用的,应该只是骚扰我们引起混乱,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后军来清理残局。” 魏溃注意到骑兵队伍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不由得问道:“他们这是要奔着哪里去?” 杜荣也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片刻后他回答道:“我们前面的八个步兵营分成四四两股各连成一排……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们自我们东侧来从西侧出去,恐怕是要冲击下一座大营了。” 下一座大营?那不是魏成他们所在的营地么?魏溃猛然惊觉。 自己是魏家村的头儿,虽然现在魏家村中人被分散到各处,但是魏成所在的地方就离自己不远,自己哪有不去援助的道理?他提着双戟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喊道:“我有个兄弟在旁边的营地,我得去救他!” 杜荣一向喜欢偷懒,本来是乐得清静的,獦狚人不冲着他来,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动弹,但是魏溃这些日子中也和他生出了许多交情,再看李大用等人已经追着魏溃一起跑了,当即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骑兵队伍的末尾,渐渐有十几个人慢了下来,显然是接到了命令要他们回身处理一下追兵,这十几个人便又组成了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回身杀来,在追兵中杀了个来回。 正待他们准备沿着大部队的方向回去会和时,只听空中传来炸雷一般的吼声,一支铁戟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 走卒 第三十四章 单挑还是一起上 来人自然是魏溃。 铁戟削断了一只马蹄,最前面的那名士兵顺着骏马的栽倒,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他在地上站定,便和魏溃面对面的对峙起来。 他身后的獦狚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对方的声音不大,而且说的也是獦狚人的语言,魏溃既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不过在对方叽歪了片刻之后,十余名骑兵便把这名站在地上的人丢下不管,自顾自地离开了。 和他对峙的那个人倒是虎视眈眈地看着魏溃,眼神中充满了挑衅,看来他也是主动请缨留在此地的,其他獦狚人见他主动殿后,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便急匆匆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魏溃急着去寻找魏成,本来不想和这个獦狚士兵多作纠缠,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朝自己发起了进攻。 那弯刀弧度惊人,几乎呈一个半圆状,雪亮的弯刀在空中抖了抖,顷刻间便扑到了魏溃身前。 弯刀要砍掉自己脑袋的前一瞬间,魏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弯刀一起朝着自己扑过来了,腥臭的血味顿时便涌入了自己的鼻腔里——这家伙到底杀过多少人?这刀好像都腌入味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魏溃匆忙退了两步,躲过了这夺命的一击。而对方似乎对魏溃的反应感到惊奇,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过双方并没有产生丝毫的迟疑,下一瞬间,獦狚人的弯刀就又咬向了魏溃的喉咙,双戟沉重缓慢,弯刀轻便迅捷,魏溃被对手逼迫的连连后退,连抬起兵器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你,像老鼠。”缠斗之中,对面的獦狚人突然吐出一句生硬的盛国语来,似乎是在嘲笑魏溃陷入了不断躲闪而不能反击的境地。 就在对方分出神来扯淡的工夫,魏溃也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他右手的大戟横扫出去,势头像是要砍断对方的身体似的。 獦狚人试探性地用弯刀抵挡了一下魏溃的攻势,却发现自己握着刀那只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眼中也出现了震惊的神色,似乎没能想到魏溃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獦狚人也缓了片刻,调整了一下自己进攻的节奏,又重新投入到撕斗中。魏溃只能靠着自己近乎无穷的体力硬撑,饶是如此,自己的身体也渐渐被豁开了几个口子,反观獦狚人那边除了气喘吁吁之外毫发无伤。 就在獦狚人又一次将弯刀递到魏溃的胸口之前,旁边伸出来一杆长枪逼退了他。 “靠,你丫跑的也太快了。”杜荣和李大用他们也到了,刚才伸出长枪逼退獦狚人的正是武师李大用,而杜荣等人就站在魏溃旁边。 “你用两条戟用不惯吧……给我一条。”也不容魏溃回答,杜荣便自顾自地伸手夺走了魏溃的一条铁戟,“嘿……真他妈的重啊。” “你不是要去救你那个小兄弟么,这儿就交给我们吧,你快去救人。”杜荣拍了拍魏溃的肩膀,示意他快走。魏溃冲着杜荣点了点头,也不理那个獦狚人,径直朝着下一座大营跑去了。 “他,力气还行,不知道你们怎么样?”獦狚人被六七个人团团围在中心,却毫无惧色,反而先点评了一下魏溃。 杜荣也是个打架之前喜欢扯两句皮的,开口回应道:“一会打死你,你就知道了。” 獦狚人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你,吹牛皮。” “我俩之前,单挑。”獦狚人举起了手中的弯刀,那弯刀如同圆月一般摄人心魄,“你们,单挑,还是,一起上?” 李大用身为一名武师,自然是想和对方单挑较量较量的,前些日子被王赤击败,让他有些不服,这些日子一边教导魏溃武功一边自己潜心磨练,此时有个对手能进行殊死搏杀,当然是让他燃起了一些胜负心。 不过李大用还是把头偏向了杜荣,等待着杜荣的命令——不知不觉中这个话多的中年男人已经成为他们这个小团伙的大哥了。 “废话,当然是一起上。”杜荣肯定不能给这个獦狚人单挑的机会,举着魏溃的铁戟大呼小叫,“兄弟们,一起干死他丫的,然后去帮小魏溃去了!” 再说魏溃这边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第二座大营。 第二座大营看起来也和第一座一样,营帐破败,人声嘈杂混乱,想必也是在睡梦中被踹营的獦狚骑兵们惊醒。 魏溃仔细勘察着沿途的尸体,发现魏成并没有在其中,悬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 “魏溃!”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魏溃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声音竟然来自一座营帐之内,他连忙赶过去。 营帐里是魏成和另外一个魏家村的兄弟,名叫魏星,比自己稍大几岁。魏星和魏成都无大碍,见到了魏溃也是十分亲热。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魏溃和魏成同时向对方发问道。 沉默了片刻,还是魏溃先开口了:“獦狚人应该是从我们这边开始入侵的,营中已经乱成一片了,大部队应该在慢慢集结朝着这边来,我担心你们,便一个人先跑过来了。” 其实魏溃也拿不准大部队是不是已经往这边集结了,毕竟在獦狚人的突袭之下,许多人还在睡梦中便已经被杀掉了,再加上郝都尉组织的防御被冲垮,死伤无数——真不知道自己那座营还能有多少人有战斗力。不过这个时候哪能说些丧气话,魏溃也只能编一些话出来稳定军心。 魏成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估计对方也不会在这里多作停留,一会听我们这边的都尉安排吧——如果咱们两个营还能集结起千人的部队,那从这群人身后包他们饺子也行。” 魏溃轻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魏成的肩,“也只能这样了。” 步兵对比骑兵来说劣势极为明显,机动性和冲击能力都有明显的差距,就拿今夜的劫营来说,獦狚人仗着马快可以在营中随意冲杀,而盛国的步兵们只能跟在人家身后被人家当狗遛。 獦狚人早就摸清了盛国军队此次进军的安排——为了保存精锐部队万骕营的实力,前面的先头部队全取步兵营,每营只有寥寥十余匹战马。以骑兵对步兵,自然是易如反掌,更何况又采用了夜战、突袭等策略并用。 几百名骑兵绕过盛国军队的眼线从东边进攻,自东向西突击,而撕裂了阵线之后便可以径直回到西边自己的领地,不用担心被盛国军队所包围。 獦狚人为这次突袭可谓是做足了准备,不止有位于东边的骑兵而已,还有…… “火!火!着火了!” 魏溃三人还在营帐中谈话,便听到外面传来撕心裂肺地嚎叫声,三人连忙冲出来,却发现漫天的火雨落下,照的夜空如白昼一般。 獦狚人用浸过油的棉布、动物毛发等物质包裹了箭头,点燃之后射出火箭,以此来配合骑兵突袭,造成更大的混乱和杀伤。军营的营帐都是以麻布所制,极为易燃,火箭射落下来便燃起了熊熊烈火,许多人还没等走出营帐,整个营帐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球。 “等什么呢!救人啊!”魏溃大吼一声,便纵身提戟冲入了火场之中。他用戟将一些里面还有人的营帐挑开一个大口子,以便放人出来。魏成魏星二人见状也连忙寻找兵器、水源帮忙救火。 可是就这样救人实在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烈火在营帐、器械之间本就蔓延极快,再加上此时忽然来了一阵冷风刮过,又助长了嚣张气焰。 风助火势,火涨风威。不止是第二座营,最前面的四座大营没过多久便都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看这情况还有继续往后席卷之势。 大营中不断响起了哭爹喊娘的叫声,魏溃等人又救出了十余人左右,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烈焰所包围,所幸魏成手里还提着两个装满水的木桶,众人纷纷脱下自己的衣服浸没到水中,又撕碎衣角包裹住口鼻,在魏溃的带领之下纷纷朝着东面大营的方向逃跑——毕竟獦狚人的大部队还在不断向西前进,这些残兵败将们去了也是送死,不如往回逃走,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屋漏偏逢连夜雨,魏溃他们倒是希望现在下起雨来把大火浇灭,可惜他们遇到的不是大雨,而是獦狚人又分出来打扫残局的一支兵马。 每掠过一座营,獦狚人都会分出十余骑来进行破坏、掠夺,魏溃撞见的便是这座营中的那一支。 前面是敌军,后面是烈火,哪有退路可去?众人此时也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向着敌军冲杀了过去。 在经历了从睡梦中惊醒、和獦狚人正面对抗,火烧大营之后的一干人等早就已经人困马乏,再加上浑身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无论从精神状态,武器装备还是人数,战斗力甚至其他方面来对比,魏溃这些人都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优势。 这十余名獦狚人就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一样,也不急着杀死他们,每当他们想跑的时候便过来砍上一刀。 魏溃是支撑的最久的,他护着魏成魏星二人且战且走,希望能与第一座大营中赶来的将士们汇合,但迟迟却不见第一座大营有什么音讯。 好像要撑不住了……魏溃的眼皮慢慢地合上,体力也几乎流逝殆尽了。他倒是没有受到多么严重的或是致死的伤害,但一方面身心俱疲,另一方面又遍体鳞伤,体力实在是有些枯竭了。 正当獦狚人见唯一一个有点意思的人也要倒下便要大开杀戒之时,一杆铁戟突然贯穿了一名骑兵的身体。 这杆戟他们见过,在那个刚刚倒下的大力士手中攥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可是大力士手中的还在,这又是哪里来的? 一个黑影飞身入阵,拔出了嵌在那名骑兵躯干中的铁戟,自己挡在了魏溃等人的身前,对着獦狚人们狞笑道:“你们……单挑还是一起上?” ------------ 走卒 第三十五章 破贼人杜荣施计 魏溃悠悠醒转,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座帐子里。 在他左手边躺着的是魏成魏星二人,这二人得益于魏溃的庇护受伤不重,但他们俩的体质和魏溃也没法比,此时还在休息之中,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酣睡。 “呦,醒了?”魏溃吃力地把脖子扭到右边去,发现说话的是杜大哥。杜荣正靠在一边,手里捧着个小册子不知道在研读些什么,见魏溃醒来,杜荣便收好小册子放进怀中,走到魏溃边上和他搭话。 “我睡了多长时间了。”魏溃仰面躺在地上,双眼放空。 “不多,也就一天。”杜荣回答道。“獦狚人在还未亮天的时候就撤走了,有个大官后来出面要我们收拾行装撤营,足足后撤了五十里呢。” “五十里……”魏溃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具体的战况咱们这个级别的肯定是不知道,但是八个步兵营汇编成了六个,还把万骕营的人马分散到各个营中了……”杜荣煞有介事地对魏溃分析着,“保守估计也得战死了千把人的,主要是器械物资损伤有点过于严重了。” “獦狚人本来是不擅长火攻的,因为他们的铸造业并不发达,箭矢较为短缺,这一次可谓是下了血本了。”杜荣还在给魏溃讲解着。 “那我们为什么不对他们用火攻呢?”魏溃问道,他算是见识到了烈火的可怕,他倒是宁愿和十几个人拼一拼命也不愿意被大火围困。 “哎……獦狚人久居大漠,对地势地形极为熟悉,我们很难找到对方的营地,而对他们的游击部队使用火箭收效甚微,太过于奢侈浪费了。更何况对方的营帐以皮革居多,哪像我们的麻布帐篷这么容易点燃……”杜荣感叹道,“在沙漠里,人家就是兔子,我们就是王八……戏弄我们轻而易举啊。” 见杜荣一脸叹息的神情,魏溃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便转移话题道:“昨天晚上……最后是你们来救下我们的?” 一说到这个,杜荣可来劲了,刚才还一脸惋惜的神情转眼间就变得得意起来:“你大哥我昨天可是大显神威,一个人单挑他们十几个不落下风,最后砍掉他们一半人,剩下一半骑着马灰溜溜的逃跑了……” 呃……魏溃不禁哑然,这个只会说俏皮话儿、平时训练能偷懒就偷懒,唯一上心的事情就是吃饭的老大哥,竟然有这么厉害? “你别听他在那吹牛逼了。”李大用端着一盆水走进营帐,他本来是想在外边等杜荣和魏溃说完再进来的,结果杜荣一顿海吹让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来给你说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李大用还是比较靠谱的,他把水盆放在魏溃身边,边帮他擦脸边娓娓道来,杜荣被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坐在一旁又掏出怀里的小册子仔细读着。 昨夜对着獦狚人大吼“单挑还是一起上”的确实是杜荣,他手持铁戟卷入阵中飞身救场的样子也是威风凛凛。 杜荣之前还在想自己要用个什么开场白才能镇住对面,最后还是抄袭了被他们围殴的那个獦狚骑兵所说的话,想来也是蛮威风的。 果不其然,这句“单挑还是一起上”确实把獦狚人们震慑住了,再加上杜荣先飞戟杀人,再信手拔出铁戟挡在魏溃等人身前的动作游刃有余,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更让这些獦狚骑兵们相信面前这个黑脸汉子是个高手。 这些骑兵们迟疑了一会,其中有个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便见有三四骑骤然拨马冲出,手中弯刀直逼杜荣。 獦狚骑兵部队的爆发力在这个瞬间展露无遗,数柄弯刀在空中留下道道寒光,缕缕残影,裹挟着狂风一般落到杜荣身上。 杜荣倒是毫不畏惧,一点也没有平日里那偷奸耍滑的做派,反而口中大叫道:“来的好!”旋即绰手中铁戟迎向刀锋。 杜荣手中的铁戟飞速转动,如同盾牌一般将周身头顶都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携着骏马高速冲击力的几刀,竟然纷纷被铁戟所荡开。 这第一刀不中,四名獦狚人便拨转马头像是走马灯一般围着杜荣乱砍。只见空中一条黑龙上下,三四虎爪飞腾,连周围围观的獦狚人心中都默默赞叹此人真乃英雄。 好个杜荣,竟然以步对骑,以一敌四,和对方打得是平分秋色,不落下风。 “停下吧。”为首的獦狚人小队长突然说道,那四名骑兵听得此言便退了下来。小队长翻身下马,右手倒拖着一把一人长、半尺宽的斩马大刀走向杜荣。 小队长朝着杜荣勾了勾手指,颇有兴趣地说道:“来,单挑。” 杜荣仿佛没听见对方的话一般,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手里的兵器,那斩马大刀看起来也是个很重的玩意儿,不知比起魏溃的铁戟来怎样? “你那小玩意儿看着不错,借我使使呗?”都这个时候了,杜荣竟然还有闲心管对方要兵器练练手。 兵器乃是战士的灵魂,哪有两军阵前管对手要的道理?杜荣这话无疑是在撩拨小队长的怒火,不过这小队长倒也不惧杜荣:“先送你去地府见阎王,再给你烧一把过去。” 獦狚人信奉的宗教神明与盛国不同,獦狚人信封萨满教,而阴曹地府和阎罗王是盛国的神明,这小队长还挺给面子,知道要把杜荣送到他们盛国的阴间去——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二人单挑在即,围观的獦狚骑兵们竟然从马鞍上各摘下一枚腰鼓,纷纷击鼓敲打出奇异的节奏来——各个国家和文明都有关于战场上擂鼓助阵的习俗和传统,但是獦狚人们现在进行的却更像是一种仪式。这种击鼓仪式也是他们宗教习俗的一种,祭祀、庆典、出征、婚丧嫁娶,生死搏斗中都有所使用,而且根据情况各异节奏鼓点各有不同。獦狚人也是有趣,在这战场之中生死存亡之际还有闲心观看单挑,放下兵器来敲鼓——此时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盛国军队已经无力反抗,也可以理解。 奇异鼓声响起的一刹那,小队长也拖着斩马大刀冲了上来。 刀戟相交,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之声。两柄武器都算是巨型的长柄武器了,使用起来自然不如短刀短矛灵活,在这种对抗之中,对力量的要求甚至远胜过技巧——谁先泄了力气,谁就离死不远了。 小队长耳畔的鼓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阵阵惨叫。 李大用等人是和杜荣一起来的,他们先群殴解决了那名叫嚣着“单挑还是一起上”的獦狚人,又遭遇了其他负责清剿的小股队伍,在经历了一番苦战之后终于将对方逼退,便马不停蹄的赶往魏溃这里。 在接近这一队之前,杜荣向李大用等人布置下了计策——手头这十几个人显然在正面对抗中不是对手,只能静待时机进行偷袭,才能把魏溃他们救出来。自己先去作诱饵吸引对方注意力,而李大用等人便乘着夜色与火光这种天然掩护之下悄悄接近,等到对方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便全力进攻,如雷霆一击,争取一股作气消灭对方。 “会不会太冒险了?”马六子问道,他也是杜荣一伙人中的一个,以杜荣平日里的情况来看,他单独出击恐怕会被人秒杀。 杜荣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李大用,而李大用也正好看向了自己。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甫一交汇,李大用便点了点头,“放心吧,杜大哥可以的。” 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作为练家子的李大用很清楚——杜荣的肌肉、骨骼都是刻苦淬炼出来的,他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而他真正的本事,甚至远在自己之上。 战术既定,众人便各司其职。杜荣那边作为诱饵可谓是满分,不光吸引到了獦狚人的注意力,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獦狚人的小队长要进行单挑,骑兵们在擂鼓助威时便放下了武器…… 此时李大用等人的偷袭也十分成功,十余个人从围成一圈的骑兵们背后使用长枪等兵器直取后心! 骑兵们还在全神贯注地欣赏单挑,为自己人击鼓助威,哪里想到背后冒出来这么一群人?顷刻间便有几个人被挑落于马下,骏马受到惊吓,也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小队长听到惨叫声顿感不妙,回头去看时,便觉得胸中一凉——杜荣手中的铁戟竟然将他扎了个对穿。他慢慢将头转回来看着杜荣,口中鲜血不断涌出,神色十分愤怒:“你……欺骗我们?” 杜荣则是一脸不屑的冷笑,拔出了铁戟任由小队长栽倒下去:“谁说我骗你们了?很明显你选的单挑,我选的一起上啊。” 他俯下身合上了小队长的眼睛,又捡起了躺在地上的斩马大刀,“嘿,真沉……” 小队长被人杀死,众人又在仓促间被袭击,其余人自然是无心恋战,还骑在马上的也不管同伴们是死是活了,猛催着马便夺路而逃。而杜荣等人也将晕倒的同伴们一一带回了第一座大营里休息。 “虽然不像他吹的一个打死十余个那么离谱,不过他倒是真做到一打多不落下风了……”李大用笑着对魏溃说道。 魏溃则是挣扎着把头扭到杜荣那边,“杜大哥……怎么原来不知道你有这么猛?” 杜荣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走到魏溃边上:“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就在昏迷的众人都悠悠醒转,七嘴八舌地讨论昨日危机的时候,营帐外突然传来数声大叫:“收拾行装,准备撤军啦!” ------------ 走卒 第三十六章 听往事众人拜师 一月后,沙寒关出动的全部兵力已经尽数撤回关内,而这次撤退也意味着万骕营的第一次“试刀”宣告失败。 真是无比的讽刺和天大的笑话——盛国西北地区王牌部队天狼军煞费苦心建立的精锐骑兵部队万骕营,在还未和敌人短兵相接的情况下就已经宣告认输了。 其实沙寒关前线的数万人马仅仅损失两千不到,远远不至于全军撤退的程度,而骠骑将军作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在獦狚人的游骑兵进行骚扰的前一日,风寒关的偏师遭到了獦狚人的全力阻击,而那支偏师面对獦狚人主力的进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寥寥数百人生还。 数千人的队伍只活下来十分之一,而且是在十天之内被人打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歼灭战,天狼军从高到低的官职几乎被撸了个遍,连骠骑将军本人都难辞其咎,虽未贬官,但还是自罚了俸禄充作军饷,以告慰将士亡魂。 这个时候,这些耀武扬威指点江山的军中统帅们才意识到,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而由于他们的急功近利葬送了近万名新兵的生命。 沙寒关。 “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以前打仗也都这么揪心么?”魏溃等人正聚在关内的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嘴里一直在抱怨着,显然是对不战而退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他妈有什么可跑的,就被人骚扰一下就全军撤退,那以后还打什么仗啊,看见敌人了直接拱手献城吧!” 杜荣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压低了声音劝说道:“我听人说不是因为我们这边的原因才撤退的——” “风寒关那边好像遭遇到了獦狚人的主力,被人家给包饺子了,全军覆没啊!”又有一个人插嘴道。 “靠,难道我们就不是主力么?”不说还好,一说魏溃更来气了,“我们这边几万人被人家几百人破了四座营,唬得连退三次退了几十里——天底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啊?” “还有那什么劳什子万骕营……”魏溃咧了咧嘴,“不是说骑兵么?不是说精锐么?屁都没放一个就带头撤退了?” 魏溃的嗓门多大,这话一说出口就被附近桌子的人给听见了,那几位正是在万骕营供职的,一听魏溃这么说马上就站起来靠近这边了:“哎,哎,你他妈说什么呢?” “怎么?我说的有错么?”魏溃见那几个人靠过来丝毫不惧,还故作鄙夷地挖了挖鼻子耳朵,“打仗的时候不见你们冲在前面,撤退的时候可显出你们骑着马跑的快了。” “我就问你们,你们这次出来见着獦狚人的毛了么?爷爷们可是干翻了好几个呢。”这话的确不假,万骕营骑兵们这次还真没见到过獦狚人,而魏溃等人连着堵了两支獦狚人的小队,虽然魏溃没有手刃敌军斩获首级,但是他出力不可谓不多,一开始全靠他拖着对方呢。 魏溃和杜荣混了这么长时间,嘴上本事倒是见长不少,几个万骕营的也被魏溃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那又不是我们想撤退的,上面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 其中有一个也是嘴上厉害的主儿,说道:“都是天狼军的弟兄,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你这话是不是有点伤人了?” 这回还没轮到魏溃说话,杜荣也不乐意了:“出生入死?我看是你们出生,我们入死才对吧?我们步兵营在前边抛头洒血的时候没见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回家了,安全了,嘴上倒是一套一套的。” “你……” “你什么你?不然就打一架,谁都别往上面打小报告。”杜荣手里攒了一个牙签正在剔牙。 对面几个一听这话也乐了,他们万骕营都是精英,最不怕的就是打架,现在对方主动提出来了,可谓是正中下怀。 “几位客官……要打架咱们还是出去打吧。”小饭馆的老板此时陪笑道,他也听见了这两伙兵要打起来,唯恐打坏了许多东西。“咱们这小本经营……” “好说。”两边人都点了点头,谁也不想砸坏了东西,给自己添麻烦。 万骕营的地位较高,自然是先出门去。可就在最后一个人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异变陡生,杜荣竟然抓了个铁盆一盆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那人吃痛不已,摔了个趔趄。 “你干什么!”外边等着杜荣他们出门的一干人都惊了。 “废话!打架啊!”杜荣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魏溃等人共十几个便全数冲了出来,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没过多长时间,两边就已经分出了胜负。杜荣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两倍,再加上先手突袭,自然是赢得轻轻松松,魏溃一手拖着一个扔在人群中间,“记着啊,别打小报告。” 那几个人互相帮扶着站起来,恨恨地看了一眼,便作势要离开。 “哎……”杜荣又叫了他们一声,“饭钱还没给人家结呢!” 其中有一个人刚想回到小饭馆里结账,便被他们之中带头的拦住了。那个带头的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扔了过来被杜荣伸手接住,只听对方哼道:“这次是我们栽了,我们认输。” 杜荣用牙咬了咬银子试试成色,然后开口问道:“好汉不妨留个姓名?”那人扬了扬手,“方声。” 几人见对方离开了,便也没当成一回事,又进了饭馆继续吃喝,魏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杜大哥你以前是干哪一行的,我看你的武艺……” 魏溃一提到了杜荣,众人也都纷纷兴奋起来。这些天他们可是把杜荣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开始只以为他是个光会耍嘴皮子的,可是从獦狚人入侵那天晚上,他们才知道,小团伙里的第一高手不是魏溃也不是李大用,而是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大哥。 杜荣本来干笑着想跳过这个话题,但是被众人缠着不放,想要听他讲讲故事,便清了清嗓子叙述起来。 杜荣本是盛国中部地区逢浪郡人,家境殷实,自幼开始习武,无奈成人之后家道中落,为了避祸便举家搬迁到了西部的武阴郡。到了武阴郡之后他便在一家镖局里做了一名镖师,经年累月之下一路混到了那家镖局的三当家、副总镖头,可惜命途多舛,在一次事故中镖局遭人灭门,几乎全军覆没,大当家的也横死当场,剩下的几个人也散了伙,最后迫于无奈才来从军。 “杜大哥……你这一路也是十分坎坷啊。”魏溃感叹道。 “杜大哥没有婚娶么?”李大用问道,他料想杜大哥已经年近四十总该有个家室,为什么偏要来从军呢? 杜荣摸了摸下巴,“年轻的时候在老家倒是有个相好的,可惜后来搬到了武阴郡,就再也没了联系,估计她也早已嫁人了吧。” 相好的?魏溃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不过这种生死别离他倒也是感同身受——只不过鹿柠和他也算不上相好的。 “别这么想啊杜大哥,万一你那个相好的给你生了个儿子呢,你不也有后了么?”马六子插了一嘴说道。 一听这话,杜荣一下子笑了出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若真是如此,那我儿子应该和你们差不多一般大了。”说完之后他便沉默了一会,似乎是真在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可能真有个儿子一样。 “她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带着孩子嫁人,说出去多丢人啊,估计也没这个可能。”过不多时杜荣突然低声说道,不知是对众人说的,还是安慰给自己听。 一见杜荣神色又低沉下去,马六子赶紧又转开了话题:“杜大哥你这么厉害,就别跟大家伙藏拙了,不如多指点指点我们的武艺,也好让我们在战场上有个保命的手段。” “你们这几个小子啊……”杜荣的脸倒是跟天气似的,变化也快,一谈起武艺他又来了些兴致。“大用的本事已经算是不错了,就是性格太面太软,不好与人争斗,打架的时候不敢下杀手——不然你也不可能输给那个王赤。”李大用当然不是懦弱胆小之辈,魏溃要孤身救人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出来呼应的,杜荣所说的“性格太面太软”是指他性格偏随和了些,不与人好勇斗狠,之前与王赤的比试中他也是因为王赤故意露出要害给他打,结果他有些犹豫了,才会被王赤抓住了机会打败。 “小魏成呢……胆子大,有野心,你和大用性格正相反——他是太软,你是太狠。若你真肯下一番苦功练武,也能有所成就,就是你的岁数偏大了,不过也来得及。”魏成当然是有胆气的人,魏溃不在,就敢组织一帮村民去打山贼,杜荣对他的评价也很中肯。 “马六子……你小子虽然体格瘦弱,但是胜在有点眼力劲儿。你要是听我的,你就先练出一双好腿来,平时我罩着你肯定没什么问题,我要是罩不住你了,那你多大本事高不过我,也是白搭……练出一双好腿来,起码逃跑没啥问题。”话音未落,众人便是一片哄堂大笑,马六子也笑嘻嘻说道,“那我巴不得不练腿,让大哥你一直罩着我。” “剩下你们几个啊,真想学就跟着我学,别的我不敢说,我保证你们将来能把王赤吊起来打。”之前新兵队伍里能和王赤过手的也就寥寥几人,众人听说自己将来能超过王赤那个水平,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魏溃哥呢?”提了这么多都没提到魏溃,魏溃自己也有些好奇,还不等他说话,魏成就已经抢着开口问道了:“魏溃哥已经比那个王赤厉害了吧?” 杜荣嘴里啧了一声,盯了魏溃半天才说道:“你小子……你将来到底能在武道上有多高的成就,我无法断定,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比我强出一大截来。” “我不知道将来谁才有资格能教你武功、做你的师父,但是在你现在对武功一窍不通的时候我碰上你了,我算是捡了个大便宜——能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并列。” 魏溃听完这番发自肺腑的赞许之后,轻轻抬了抬眼皮和嘴角:“哦,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