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公主 ------------ 第一章 太平 “咚、咚、咚……”缓慢而接连不断的鼓声响起,沈梦昔烦躁地翻了个身,五分钟过去,鼓声仍然不停,她暴躁地霍然坐起。 屋里漆黑一片,鼻端嗅到不知名的香气,沈梦昔有些愣怔。 她觉得自己起的有些猛,——年纪大的人,应该稍稍清醒一下,慢慢侧着起身。这样猛地坐起,对腰椎和心脏都不好。 吸了几下鼻子,除了香气还有隐隐的中药味,她疑惑地摸摸后腰,又伸手摸摸床单,心头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还是伸手向左边探去,满怀期望,轻喊了一声:守卿! 立即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的低声应答:婢子在。 沈梦昔愣住。 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儿,悄然低头走进来,恭敬地站在床边,隔着纱帐,行礼低声说:“公主殿下。“ 沈梦溪没有反应,那婢女也没有动,低头躬身等着听吩咐。 好一会儿,沈梦昔才干巴巴地说:“先出去吧。” 婢女应了一声喏,退了出去。 沈梦昔重新躺下,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她这是又死了! 昨天临睡前,她提醒王守卿吃药,还给他量了血压,但似乎忘记和他道晚安了。 沈梦昔忽觉头颅沉重,浑身酸痛,嘴里嘀咕了一声:“还真有第三次......”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又响起,中间还伴着钟声。 沈梦昔悠悠醒来,看着红色的帐顶,轻轻叹了口气。 动了动手脚,又闭目查看了一下武陵空间。 轻轻喊了一句:来人! ****** 有了前面两次经历,沈梦昔接受得很快,对于新身体还算满意,虽然刚生完孩子一个月,近期也没有好好调养,但毕竟是才二十三岁,而且地位显赫。 一颗老灵魂,还挑什么呢,要什么自行车? 沈梦昔这次没有剧烈头疼,不知道是灵魂逐渐强大,还是这个太平公主的大脑比较发达。 是的,就是太平公主。 那个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帝、两个哥哥是皇帝、侄子也是皇帝的大唐公主。 此时,公主新寡。 驸马薛绍是太平公主嫡亲姑姑的二儿子,也就是她的二表兄,两人感情甚笃,婚后七年,育有四个孩子。 大表兄薛顗参与谋反,事败被圣人赐死,累及薛家,薛绍虽未参与,但武后坚信他即便没参与,也一定是知情不报,遂将薛绍抓去,杖责一百。其时,正是太平公主生完小女儿,刚刚满月,得知驸马被打,急急跑去诏狱,却不得而入,又奔到宫城求见武后,武后却躲避不见,她又求见兄长,兄长无奈地让她回去,母亲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 她在宫外大哭,长跪不起,直到晕倒被送回公主府,仍是没有让武后心软。 产后不久的太平经不起折腾,回到公主府,发了高烧,一病不起,谁知四天后,又传出驸马薛绍活活饿死狱中的消息,太平一时大恸,哀嚎一声,昏死过去。 武后得知后,又派了太医院诊治,灌下汤药后,烧退了,公主却迟迟不醒。 没人知道,这天早晨,再苏醒过来的太平公主,已经换了灵魂。 新身体比较虚弱,一身的虚汗。 “我要洗…我要沐浴。” 婢女应是,去准备了。 浴桶里有个浴床,也就是小板凳,沈梦昔坐在上面,水里不知道加了什么香精,发出浓郁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四个婢女穿花一样,忙前忙后的伺候,一个婢女在身后给她洗头发,一边小声说:“公主,今日不能沐浴过久,以免再着凉。” 沈梦昔点头同意,她也觉得乏力。 出浴穿衣时,她倒没觉得太尴尬,低头看看小腹,又摸了摸,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淡淡几道妊娠纹,婢女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服侍她穿上里衣。 沈梦昔轻笑了一下,让穿衣的婢女吓了一跳,惊慌地看了她一眼。 婢女正在给她整理衣裙,让她想起后世“太平公主”是形容平板身材的女性的名词,当年姗姗给她讲笑话,“自曝家丑”说丈夫嫌弃她是平X:开车过减震带还要颠簸一下,到你这儿,出溜一下就过去了,啥感觉没有! 哈哈哈,她们两人放肆地大笑。 姗姗,记不清多少年没有想起她了。一串眼泪又落下来。 ——太平公主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吗? 她有种不大能控制情绪的感觉,不禁叹气。 婢女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叹气,忙轻声安慰着她,劝她为了小郎君小娘子,也要爱惜身体云云。 “清风,几道鼓了?“沈梦昔接过绢帕,擦了一把眼泪,掩饰地问了一句。 “回禀殿下,已是五道了。”婢女低头回答。 公主府在尚善坊,位于洛河以南,是离皇城最近的里坊,清清楚楚听到来自皇城的鼓声,附近寺庙的钟声也连绵不绝。此时,整个洛阳宫都活了起来。 早餐喝了胡麻粥,沈梦昔又要了一个白水蛋。 饭后仍是困顿疲乏,不得不躺到罗汉床上继续休息。 直到听到婢女来说,圣人赐下了补品、药品、珍玩,她只得起身换了服饰,出去接受赏赐。 圣人还将她的食封由350户增至1200户。沈梦昔心知这不是兄长的决定,而是那位把持朝政的母亲大人,以此作为杀了驸马的补偿。 在太平公主李令月的记忆中,父亲母亲非常宠爱她,三个同母兄长也极为疼爱她,其他异母的兄弟姐妹也都很友爱。她的生命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因为怀孕肚皮有了斑纹。 武后喜欢太平,一是因为她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二是因为她长得酷似自己。四十二岁时生下太平,自小到大,对她有求必应,只除了这次杀死驸马。 在沈梦昔看来,这位武后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要求子女百依百顺,不能脱离她的掌控,她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直接拿给疼爱的女儿,当她认为那东西不好的时候,也会不问女儿的意见,直接拿走。 即便,那东西是个活人。 后世传说太平外貌性格都像武后,沈梦昔却觉得,太平并不像她的母亲,起码在驸马死去之前不像。她只是个倍受宠爱,还没有经历人世险恶的娇娇女而已。 至于太平公主豢养面首,放荡成性,并赠送自己的面首给武后的传说,是否属实,不可考证。 但沈梦昔清楚一点,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 二、宅子 太平公主在洛阳城还有一处宅子,位于城东南的履道坊。 伊水河渠流经履道坊,这处大宅,位于里坊西北,大宅有五分之一面积是水体,除了渠水,还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水池,与渠水相连,大的水池约有一千平方米,水面辽阔,映着蓝天白云,池边垂柳鲜花,停靠着一艘画舫,还有天鹅、野鸭、鸳鸯等水鸟悠闲地游来游去。 大池的东面是一个大粮仓,北面是藏书阁,西面是一个琴亭,可以说,这个大池就是大宅的一道天然屏障,将大宅分成若干功能区域。 唐时的建筑庄重大方,严整开朗,气势磅礴。房屋色调简洁,屋顶平远,门窗朴实,身处其间,觉得心生豪迈。 还有一个小池,种了红莲,半池莲叶遮遮挡挡,层层叠叠,朵朵红色莲花点缀其中,美不胜收。 宅中更是处处有竹,处处有花。 沈梦昔行走在大宅中,只觉一步一景,心旷神怡。 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 她决定,立刻搬到新宅居住。 就这样,足足半年,沈梦昔带着孩子们住在履道坊,安心调养。 清晨,她在银杏树下打太极,白天带着孩子看书写字做游戏,晚上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睡前在床上打坐冥想。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是鲜卑人,李治无疑也是鲜卑人,武后是纯粹的汉族。 太平就是有着一半鲜卑血统的混血儿,她生性热情开朗,喜欢吃肉,体质极好。 十六岁成婚,十七岁生子,七年下来一口气生了四个,身材也没怎么变样。即便生第四个时,遭逢大变,受了些磨折,但养了这半年,就已恢复如初。 半年来的相处,四个孩子都逐渐依恋于她,不再只是怯生生地远远敬着。 胤儿已经六岁,正是服丧期间,沈梦昔打算在坊北临街那面再开一道门,建立家学,请饱学之士任教。 胤儿非常欢喜,素服的他,跪坐在阿娘侧面,不时偷偷瞄一眼她。 他的记忆中,父母每日形影不离,恩爱非常,父亲还常常过问他的起居、礼仪、学问,母亲却只把他们兄妹几人扔给乳娘,极少过问,母亲的心里眼里只有父亲一个人。 如今父亲离世,母亲经历了最初一个月的萎靡,就把精力都转移到了他们四人身上,不仅关心他的学业,过问他的衣食住行,跟他们聊天,做游戏,还会给他们唱歌讲故事。 他羡慕地看着二弟趴在母亲的膝上,逗着小妹。 沈梦昔将鹿儿放到玉儿怀里,喊过胤儿,说要跟他学习男子礼仪。 “胤儿,男子与不同人相见应当怎样行礼?怎样问候?” 胤儿有些愣怔,不明白母亲问这些做什么,是要考较他的礼仪吗? 他站起来,揉揉小腿,跺跺脚,活动了一会儿。便将自己所知的礼仪都演示了一遍,顿首、作揖、叉手礼......母亲居然一板一眼跟着她演习了一遍。 简儿也来了兴致,也跟在后头跌跌撞撞,有样学样。 “母亲,拱手礼应当左手在外,右手在外那是遇到凶丧之事才用的!”胤儿将沈梦昔拱在一起的手,换了一下。沈梦昔乖乖听话。 胤儿转身走到门口,回身,肃整衣着,看着沈梦昔,忽然趋步上前,大臂打开,甩起衣袖,如一只展翅的小鹰,只见他双手高举过头,拱手高高地自上而下向她做了个长揖,口中还朗声唱喏:“恭祝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小小少年,已有芝兰玉树之姿,沈梦昔欣慰地看着大儿子,这孩子作为长子,薛绍很重视他的培养,会吃饭时就开始教导用右手使用筷子,会说话了就教导说话节奏,再大些又学习进退礼仪,如今六周岁,已经懂得辨认方向,识别时间和简单算术,远比后世学前儿童懂事得多。 沈梦昔赞许地拍拍胤儿的肩膀说:“好孩子!” 胤儿兴奋得脸蛋发红,双眼放光。 此时之人,并不轻易夸赞子女,唯恐他们生了懈怠自满之心。 沈梦昔却觉得适当肯定,还是必要的。尤其是父母的肯定,对孩子树立自信心尤其重要。 “胤儿,你父亲不在了,幸好阿娘还有你。简儿三岁了,以后他的教导就交给你吧。”沈梦昔郑重地说。 “阿娘放心!胤儿一定好好教导弟弟!”薛崇胤一脸严肃,接下了这个大任务,薛崇简愣愣地看着兄长,一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 她没有再整理武陵空间的物品,因为,她早早的就做好了再次重生的准备,空间井井有条,万事俱备。 虽然口口声声说活够了,又抱怨老是被动经历别人的人生,但是私下,她是欢喜的。 活着,就能够感知阳光雨露,感知喜怒哀乐,感知生老病死,还能够证明这世间有一个我,那就是值得欢喜的。 随着岁月流逝,沈梦昔对生死的看法就越来越复杂,她有时觉得无所谓,反正活了这么久,说不定还会再次重生,但同时,也更加惧怕再无来生,一想到这世界上,没有自己了,这世界再发生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就觉得愤慨和恐惧。越到老年,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她悄悄往武陵空间存放大批的食品、水、衣物、各种家用电器,各种机械,甚至是发电机,维修设备等等,还有见缝插针购买的各种武器,加上空间原有的物品,完全可以应付任何环境。 如果能重生,也算是有备无患,如果不能......那定是灵魂熄灭,万事皆休。 ——结果,她到了唐朝。 虽然大部分的东西都不能示人,但是心中有了底气。 虽说过往之事不可过多纠缠,但也不应完全忘却,该总结的该保留的,还是要整理一番。从执着变得随遇而安,从多愁善感变得理性客观。还有一点她不太敢触及,那就是,自己还是沈梦昔吗?几番融合,她并不能抗拒身体本身的特质,比如孟繁西的敏感冲动,比如章嘉瑜的稳重忍耐,比如这个太平的以自我为中心,喜动不喜静,且脾气急躁,都让她改变了很多,她心底无比清楚,随着环境的改变,人总是会变化的,更何况是连身体也改变了呢。 太平精力旺盛,似乎血液流动都要更快一些,安坐片刻,便浑身燥热,抓心挠肝,无奈,沈梦昔只得起身行走,或者打拳射箭。 有一点,遗憾的是,无论身体变成多么年轻的人,她也再不能体会真正的少年滋味了,那种年轻人的朝气、无畏、憧憬、期待,所有这些初子之心、之念,再也不会在她这颗老心上出现了。 她早已变得只会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不会寄期望于别人了。 至于婚姻,她不做打算。她不相信在这样的年代,可以找到适合共度今生的人。 自古至今,从来没有法令法律规定,必须有爱情才能结婚,婚姻制度不过是为了社会发展,为了社会结构稳定而存在的,在此时,婚姻结两姓之好,更多是资源整合,说白了,权力与金钱才是当今婚姻的核心本质。 她无从政从商之心,也无需仰人鼻息过活,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结婚。 即便在后世,女子能嫁给心仪之人,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处在唐朝,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身为公主,更加不可能。 寡妇的身份也还不错,就这样单枪匹马的过完这一生吧。 唐朝公主是历朝历代中最恣意自由的,天后临朝,更是女权至上,风气开放,对于男女授受不亲,贞洁礼仪,并不十分遵守。 公主视同正一品,配有邑令、邑丞、录事等属官,掌管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之事。 公主府所有的事情都是公主说了算,驸马就是公主的附属,做了驸马等同于放弃自己的前程,只能俯首做公主的一匹马了。太平与薛绍感情不错,起码沈梦昔的记忆中,他们是琴瑟和鸣的,薛绍处处谦让太平,温和有礼,私生活更是异常检点,连个通房侍妾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伺候着太平一个人。 这也让沈梦昔省去了不少事,她要来府中名册查看,原来,公主府足有上千的家仆和属官部下,另有三百名护卫私兵,一半养在青云山庄,种田练兵,一半在公主府执勤,两班轮换。 太平在洛阳城和长安城各有两处宅子,食邑1200户,田庄田地店铺不计其数。 吃喝不愁,不想涉政的沈梦昔,大手一挥,带着四个孩子,轻车简从到了洛阳近郊的庄子避暑。 山庄名为青云山庄,距离洛阳城三十里,因庄内有座不太高的小山青云山而得名,庄内还有几处温泉,一个马球场,另有良田果树。 庄子西边住着百余户庄民,负责种田种草和侍弄果树,东边住着护卫骑兵,每日操练。 马球场位于青云山下,又大又阔,目测长宽都超过五百米,山上设有高高的亭台长廊以便观看,还有球员休息舍,亭台旁边还立着一块石碑,是球场落成纪念碑:“青云山亭记碑”,由薛绍题写。 现代足球场,国际比赛也不过最多是120米*90米的,这马球场可是够大的,沈梦昔感叹。 果然,跑人和跑马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沈梦昔踩踩球场地面,平整坚实,晴天不会起尘土,雨天也不泥泞。原来,球场地面洒过食油,经过反复碾压,才达到这个效果。 沈梦昔飞身上马的一刻,立时血脉喷张,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她回手轻拍马臀,高声斥道:“驾——!” 骏马四蹄飞扬,疾驰出去,烈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沈梦昔手握缰绳,情不自禁纵声大笑。 清风擦了一把眼泪,口中念念叨叨:“公主好了,公主好了。” 孩子们站在马场边,看着阿娘纵马奔驰,鹿儿探出身子,要找阿娘,清风连忙劝阻:“小娘子不急不急,等长大一些,娘子也学骑马!” 此时全国人口约有5000万,朝廷拥有骑兵70余万。国家基本军事政策之一就是扩充骑兵,尤其是轻骑兵,马球,就成了必修的训练科目。 青云山庄养着四百匹战马,而青云山马球场,也是为了骑兵训练所用,打马球可以训练骑兵在战马上的搏战技巧,熟练马上运用兵器。太平和薛绍都是马球高手,他们夫妻经常分别组队对战,互有胜负。 在山庄苦练两月,沈梦昔骑术精进,马球技艺满血,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进益良多。 君子六艺是男子必修,沈梦昔没想过求精,只求熟识。礼节、音乐、射箭和书法,都是太平自身掌握的,沈梦昔主要学习了驾车和数学,这里的数学包括理数和气数,即阴阳五行克制的规律。 她让胤儿一起学习,那孩子看着母亲态度认真,也很是用功,凡是他可以学的,都极认真地学习,小少年急着挑起公主府的大梁呢。 沈梦昔命人叫来庄头。 庄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看上去挺精明的人,头发胡子有些发白,他快步来到阶下叩拜:“贱奴林长生给公主殿下请安,给大郎君请安!” 沈梦昔带着胤儿走出来,站在阶上,“林庄头,这些年,你做事甚妥,庄子交给你,我十分放心。如今,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予你。” 林庄头又磕了一个头,低头说:“公主殿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贱奴也会做到!” 沈梦昔一笑:“如今国泰民安,哪有什么刀山火海的事情要你做。” “贱奴说错了。”林庄头连忙伏地。 “起来说话。”沈梦昔叫起林庄头,直截了当地说:“我打算在这个庄子里种些树,现在你就着手采买打探,明年春天就种上。“ 林庄头抹了一把汗,起身应是。 沈梦昔打算在庄子修一条长长宽宽的马路,可容三辆马车并行无阻。她并不打算模仿时下流行的曲径通幽,一步一景,她要把这个庄园,建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一条一千米的大路直通别院,路的两旁各种两排银杏树。 两边田野,分别种上大片的桃树、杏树、梨树、樱桃树。另辟大片土地,种上牡丹和月季蔷薇紫藤。林庄头脸色发苦,这势必要占用农田草场,会影响收成的,他心下算计着,面上却信心百倍地应诺。 护卫统领卢敬义在大门外求见,一走近台阶,他抱拳作揖行礼,口称拜见公主。 沈梦昔仔细看去,这人身高约有一米七五,年约三十,一把小胡子,体格精壮。头戴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脚蹬黑靴,一身标准军服,不卑不亢地站在阶下听令。 “卢统领,请你来是有三件事情。”沈梦昔直截了当。 “属下不敢。”卢敬义低头抱拳。 沈梦昔知道他是因为那个“请”字,在客套,自顾自说:“一是我打算把马球场好好修建一番,周围的亭台也修一修;二是,我打算提高一下士兵津贴,你要配合我做好筹划,并做好军属的安置工作;三是府兵训练要加强,我们只有区区三百人,只有单兵作战能力强了,公主府的安全才有保障!” 卢敬义听完不自禁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昔,又连忙低头应喏。 “林庄头配合卢统领做好马球场修建,你们回去都写个计划书给我,嗯,也就是列出个章程来,如有异议,再做商量。今日之事,先莫声张。” 两人又应喏,低头退了下去。 沈梦昔拍拍手,吐口气,拉着胤儿的手说:儿砸!咱们吃好吃的去!” 两个小的,在室内听闻,也雀跃着跑出来。 ------------ 三、明月 “胤儿想吃什么?”沈梦昔有意先问胤儿。 “胤儿不挑食。”胤儿跟在简儿身边,脆声回答。 “那阿娘给你做一个糖醋排骨吧。” “阿娘给做?”几个孩子都愣住了,站住脚步,在原地抬头看着沈梦昔。 “阿娘,什么是糖醋排骨?”简儿问。 “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沈梦昔神秘地说,带着他们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厨娘刘三娘正在摆弄新砌好的炉灶,用铁钩钩着炉圈来回套着。 此时烹饪方法多为烤、煮、蒸。权贵人家也有炒菜,但并不普及,一是植物油产量太低,再是炒菜方法不成熟。 ——炒菜不够用的油都倒到马球场上了! 沈梦昔却不必担心这些,她命人打造了马勺、平底锅、烧烤炉,垒了锅灶,打了炉圈来控制火候,在两个府里和青云山庄分别都安装了一套。 见她进来,刘三娘吓得扑通跪下,“公主怎么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来了这等腌臜地,贱婢是哪里伺候不周?” “你起来,借你地方用用,你先出去吧。” 刘三娘心有余悸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公主会不会把厨房点着了啊,想到这里,立刻就打发洗碗的小丫头去多提些水来备用。 厨房只留了一个烧火丫头,小丫头低头瑟缩在灶口,清风也跟着洗菜,沈梦昔带着胤儿和玉儿在厨房忙活,四个乳娘带着简儿和鹿儿在外面候着。简儿急得像马猴一样跳来跳去。 玉儿亲手洗的胡瓜,胤儿动手切成条,沈梦昔拌了一个清爽胡瓜。 又做了一道糖醋排骨,娘儿三个这才出了厨房,刘三妮见状连连合十念菩萨。 每个大孩子各分四块排骨,鹿儿只能闻闻味儿,其余的分给清风等几个婢女吃了。 午餐吃的虽简单,但孩子们都很开心,简儿说:“阿娘!糖醋排骨是世间最好吃的肉!” 沈梦昔笑着看看他,指指自己的下巴,简儿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一个米粒沾在上面,他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又心虚地看看兄长,见兄长没有注意他,又顺手将米粒放入口中,嘿嘿地笑了。 刘三娘在后厨也吃到了一块排骨,赞不绝口:“老天菩萨!这辈子居然能吃到公主做的菜,真是......天打雷劈啊!这样尊贵的人,也能洗手做羹汤,还把这下贱物也做得如此美味!唉,厨娘厨子都可以去死一死了!” 沈梦昔自然不知来自刘三妮的至高评价,她在沐浴。 ——做两道菜,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娘几个洗澡洗头用了两个时辰。并且,似乎闹得庄子上下不安,唉,下厨房这件事看来不现实了。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此时还没有将中秋正式定为节日。只是民间素有祭月和迎寒的习俗,但并未形成规模。 沈梦昔让厨房将做好的月饼端出来,烤的、蒸的都有,月上柳梢之时,带着孩子们坐在庭院吃了月饼、水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沈梦昔向着月亮举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千里,千年,与谁共婵娟呢! 这是唯一的世间吗,真的有三千世界吗?时间可以逆转吗?有平行空间吗? 有吧,否则她怎么又来到唐朝,她怎么会有武陵空间? 这绝不是佛家讲的轮回,只是灵魂不灭,一次次的寄生,寄到谁的身体又完全不受控制,也毫无规律。 沈梦昔胡思乱想间,喝掉一杯葡萄酒,微醺之下,很是舒坦。 鹿儿已经睡下,其他三个小崽儿在月下撒欢,欢声笑语洒满庭院。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梦昔品味着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苦笑了一下,自己如今算是今人还是古人?这世界,全是陌生人,一种极致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她又喝了一口酒,算了,人,无论是否有家有子,始终是要跟自己相处,孤独是常态。 沈梦昔这些年,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几百年的琐事,谁会一一记得呢,随着岁月之轮碾过,她忘记了不平之事,忘记了忧愁,甚至忘记了爱过的人。 今夜,定是明月和美酒让人感性,让人自怜。 胤儿听到母亲吟诗,走过来,说道:“阿娘的诗句真是美妙!” “小孩伢子,你也懂诗!”沈梦昔捏捏他的脸蛋,“乖儿砸,你给阿娘背诵一首赞月的诗来!” 胤儿扭捏了一下,没有开口。 “一首都不会?床前明月光也行啊!” 胤儿还是低头不语。 “哦忘了,他还没出生呢。”诗仙李白还没出生,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没有出生。 “公主啊,秋凉了,少些饮酒吧。”清风过来,夺下沈梦昔的酒杯,又嗔道:“快别难为阿郎了,阿郎如何能直呼公主名讳呢!” 沈梦昔听后恍然,作为儿子,胤儿不能直呼母亲的名字,甚至是其中的一字也不行,写字行文之时,也要少一笔做为避讳,她伸手捏捏胤儿的另一边脸蛋。 “规矩真多。”沈梦昔嘟囔了一句。 ****** 天气渐冷,沈梦昔带着孩子们返回尚善坊,她让人在部分房间铺设了地龙,很是温暖。 这日,沈梦昔被召进紫微宫,天后放下手中批阅的奏折,说:“月儿,阿娘给你再寻个驸马吧。” 沈梦昔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何?” “痴儿,这世上男不能无女,女不能无男,连孙药王都有言,不可禁欲,你是堂堂公主,难道要为一个驸马守贞?”说到最后,语气愈加严厉。 天后所讲孙药王,是指孙思邈,这个活了一百零一岁的老神仙,简直是天后的偶像。 “母亲,道家还讲求无欲养神,无为守神。月儿不是为谁守贞,只是想一个人清净地过日子。” “清净?你还是在怪阿娘,对不对?”天后直视沈梦昔的眼睛,让沈梦昔有些招架不住。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最高权力的女人,大脑回路早已与常人不同,沈梦昔垂下目光,“儿不敢。” “那就武承嗣吧!”天后干脆地一锤定音。女儿这半年多的疏离,让天后大感不悦,就为了个驸马,竟能与她置气这么久! 沈梦昔脑海里浮现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的肥胖面孔,心中涌现出深深厌恶,怎么办?怎么拒绝,情急之下,她一言不发,一头栽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吓得天后大叫一声,扔下手中奏折,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不敢碰她流血的额头,只是连声呼唤:“月儿!月儿!不要吓阿娘啊!月儿!” 沈梦昔额头火辣辣地疼,这些宫婢不会处置伤口,只是拿着帕子堵住伤口,死死按着。天后吩咐几个宫婢将女儿抬到罗汉床上躺下,焦急地在榻边转圈:“太慢了!要太医署有何用!”啪的一声,一个茶盏摔到地上。 太医署太医丞带着两个医正急匆匆进门,天后免去他们行礼,“速速给公主诊治!” 太医丞颤巍巍地把脉,“咦”了一声,又看看沈梦昔额头伤口,说:“天后,公主这是头颅受到撞击,造成颅脑轻微损伤,好生调养,应是无碍。” 天后松了口气,“那公主为何昏迷不醒?” “禀天后,公主这些时日,心中郁结,情志不畅,待老臣开个方子,调养一下,心结解开,病症自消。” 沈梦昔眯着眼睛看那老太医躬着老腰,在天后面前,恭恭敬敬地回话,侧面看去,如一只干虾,胡子全白,随着说话一动一动的。 沈梦昔闭上眼睛,暗忖,人老成精,这老太医倒是识时务。 “孙医丞,你去写方子吧,明天再去公主府复诊,确信无恙才好。” 孙医丞应喏行礼后,跟着宫婢去开方子了。 沈梦昔听到一声天后的叹息,就没有声音了。 一个医女轻手轻脚地给她重新包扎伤口。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得额头疼痛,已经包了布,她示意立在榻边的宫婢噤声,起身走出去,就见天后端坐案后,奋笔疾书,毫无所查。 沈梦昔端详着六十五岁的天后,她头发浓密,白发很少,低头之际,下颌会挤出一个双下巴,显得还有些可爱,她的皮肤也还算紧致,但是也有了不少皱纹,嘴角微微下垂,法令纹也较为明显了。此时她表情严肃,双眼放光,投入地沉浸在奏折批阅中,应是十分享受这份工作。 天后身后的宫婢屈膝向沈梦昔行礼,天后抬起头看向她,一连串地问:“月儿醒了?还有哪里不适?头疼不?恶心不?”天后放下朱笔,起身向她走来。 沈梦昔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礼仪上,她是不能直愣愣站在那里,等着天后走向她的。天后按住她的肩头,“痴儿,阿娘不会计较,快回去躺下。” 沈梦昔忙说:“阿娘,月儿已无大碍。月儿该回府中去了,孩子们太小,太久不回,他们会哭的。” 天后低声说:“月儿从前什么都听阿娘的,是阿娘最贴心的孩子,如今,不肯了。” “月儿不敢。”沈梦昔低头。 天后退了一步,慢慢松开沈梦昔的手,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不想嫁就不嫁。” 沈梦昔行礼退出,走下石阶,长长吐了一口气。 出了紫微宫,就被一个宫婢拦住,说是圣人有请。记忆里,这个比太平大三岁的兄长,是非常疼爱她的。他们一起长大,比其他的兄长要更亲近。 见驾时,皇帝亲手扶住她,免去她行礼,握着她的肩,不住上下看着,没敢触摸她的额头,只担忧地询问她身体如何,心情如何? “回禀陛下,太平一切都好。只是近日心情不佳,情绪不稳,天后问及婚姻之事,一时焦虑晕倒而已。”沈梦昔恭敬地回答。 李旦看着妹妹,嗔道:“此处又无外人,还是叫四兄吧。”高宗子女众多,但天后所出单独序列,所以李旦排行第八,太平却称他四兄。 皇帝想想又说:“月儿啊,母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你总不能以后长久孤单一人,又不是那等嫁不出去的人家!四兄也为你慢慢物色,定要找那大唐最为出色的儿郎!” 沈梦昔心里笑,公主还真是嫁不出去。 文官世族都自持清贵,从不肯与皇子公主多来往,免得招了谄媚皇族权贵的名头,又打心底瞧不起皇族的粗俗无力和不羁放纵,门阀世族更是从不肯与李氏皇族结亲。 尤其是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事情之后,公主几乎成了放纵的代名词,更是难以出嫁。 沈梦昔抬头控诉地看着李旦,李旦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居然伸手捏了她的脸蛋一下,“你这套把戏为何不用到母亲身上,轻轻撒个娇,万事母亲都会答应的!” 沈梦昔听了也有触动。 对于如何与天后相处,她心中其实一点章法也没有。 拜别皇帝,回程的一路,她都在想,原来,童年阴影是如此之大,从第一世开始,她便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也许,直到永远,这都是她无法点亮的技能。 如今,记忆中三个兄长的死亡和被废都和天后有关,如今四兄执政,实际也是天后垂帘听政。对于如此狠心对待儿子的母亲,她不相信对女儿就会手软,加上驸马薛绍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只想远离天后,哪有什么心思撒娇卖痴。 回到府中,仆婢看到她受伤,俱都万分惊惧,仿佛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清风更是掉了眼泪,“公主,这要是留了疤痕可如何是好!” “女为悦己者容,我谁都不爱,留疤就留疤,一个寡妇,又不要嫁人。”沈梦昔毫不在意,自己动手往下摘那些沉重的发饰,唉,即便是受伤包了头,发髻上依然重新插上了数根金钗。清风赶紧过来接手,“慢点慢点!头发都扯掉了!” 又换了舒服的家居服饰,沈梦昔长叹一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婢女紫萱过来蹲下,给她轻轻捶腿。几个孩子过来请安,看到她额头受伤,简儿首先哭了,带着哭腔喊:“谁敢欺负阿娘!看我杀了他!” “你一个小孩子,跟谁学的张口闭口杀人,胤儿!你来说!”沈梦昔听得头大,连忙制止。 胤儿叩首认错,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 沈梦昔不忍心,一把拉起他,叹口气:“阿娘自己不小心摔的。你们以后不可胡乱讲话。你们是天后的外孙,圣人的外甥,更要注意言行,不可让天后和圣人因你们的言行蒙羞,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个孩子齐声回答。 沈梦昔在三个孩子头上,各摩挲了几下,让他们回去了。 又遣退众人,自己悄悄擦了碘伏做了消毒处理,重新包上了伤口。 ------------ 四、美酒 次日,孙医丞上门复诊。 太平生胤儿时,由于年纪小,又是头胎,很是吃了一些苦,最后是孙医丞蒙了双眼,由医女指引,给她施针,才顺利生产。 孙医丞坐好,调整呼吸,认真给她诊脉,片刻后,翻了一下白眼,不咸不淡地说:“公主已无大碍,好生休养就是。明日老臣就无需再来了。” “不来了?”沈梦昔起了玩笑之心,“啊呀,清风,快去把郎君娘子们都带来,神医好容易来一次,一定要赚个够本,快请他老人家给孩子们都诊诊脉,不要浪费!” 孙医丞胡子颤了几下,“好好的,没病没灾谁会诊脉来玩!简直胡闹!” “大胆!”清风十分有气势,大声呵斥。 孙医丞脸色一囧,也知道自己逾矩了,都是公主营造的轻松氛围,让他忘记了身份。 沈梦昔和气地摆摆手,让清风退后。 “孙医丞贵庚?”沈梦昔探前一点身体,神秘兮兮地问。 孙医丞被问得一愣,话题转移过快,他下意识应声回答:“六十五。”说完,又气恼地抓了一下胡子。 沈梦昔起身给孙医丞行了万福,“胤儿已经七岁,一直没有给医丞正式道谢,是太平的不是。” 孙医丞有一瞬的感动,然后连忙站起,作揖说:“不敢当,老臣不敢当。那是医者本分。” “医丞不居功,是医丞医德高尚,太平却不敢忘。这次,又劳动孙医丞,实在是太平的不该。”话说到这里,就是承认了自己装病,让孙医丞白跑一趟。 孙医丞鼻子哼了一声,“天后岂是他人可以蒙骗的了的,不过是慈母之心不予计较罢了。” 沈梦昔尴尬地笑了两声。 “那个,孙医丞,太医署,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到太医署旁听?”她斟酌着问。 “啊?”孙医丞张大了嘴巴。 沈梦昔看着他,郑重点头。 “这个这个,启禀公主,历来,太医署都是三代以上医学世家的子弟方可入学,公主身份高贵,自然是不能学这末流之技。再者,有老臣等人在,就可以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就开心地打马球吧,医学生要求高着呢,你可不要难为老头子了。 “我只要旁听就行,不参加考核,不影响医丞政绩!” “咄!”孙医生胡子又翘。吼完又后悔,捂住嘴巴。 “我只旁听《黄帝内经》,《素问》、《脉诀》、《本草》、《明堂》就行,然后学些小儿科妇科,学些诊脉,再学些针灸,再......”沈梦昔喋喋不休地继续说。 “不行不行!”孙医丞听得头大如斗,连连摆手,站起身来就走,“公主,容老臣先行告辞,明日就是太医署季考,老臣忙得不可开交,此番为公主看诊,其余事务老臣俱都搁置了!” “清风!”沈梦昔回头喊:“把我准备的好酒拿来!” 清风应声取来一个小酒坛,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棕色坛子,坛口封着红纸,用线绳系着,看上去十分平常。 沈梦昔接过,双手奉与孙医丞,“太平的一点心意,孙医丞不要嫌弃才是。” 已经起身要走的孙医丞,听到“酒”字立刻站定,但仍面瘫地说,“老臣奉天后旨意......” 沈梦昔眉头一皱,“原来医丞不喜欢啊!那怎么办呢?” 说完,猛地一指戳开了封口,浓郁酒香自那小窟窿溢出来,孙医丞下意识一把搂过酒坛,使劲嗅了几嗅,他可没想到才客套一句,公主就当场戳漏酒封,啊呀,这酒香实在诱人,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未闻过如此馥郁的酒香。 有些尴尬地站了须臾,却不见公主再说话,只好继续搂着酒坛,一手盖在坛口,“糟践了!糟践了!怎么就给戳了!”绝口不再提奉旨行医,不要谢礼的事。 临走,孙医丞还是很坚决地说:“公主殿下,还是不能去太医署,就算公主找到太常寺令,也定是这个答复!” 沈梦昔笑而不语,恭送孙医丞。 一直以来,沈梦昔都想系统地学习中医。 人体的神秘并不亚于宇宙,也可以说,人类对于自身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对宇宙的了解。 中医、西医、藏医、苗医、巫医从不同角度治疗人体,看起来迥然不同,但往往异曲同工。沈梦昔做过赤脚医生,在上海长江医院进修过妇科儿科,民国时期又跟章父学过中医,针灸也学了些皮毛。 沈梦昔重要的人生观之一,活到老,学到老。如今,中医体系保存完好,又这样有空闲时间,还有这样医术高明的老师,不学?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一大早,孙医丞又来了。 沈梦昔故意做出一副讶然的表情,孙医丞很是尴尬,要知道,医者上门,就是家中有疾的信号,会让人有触霉头的想法。所以医生虽然是救死扶伤,声明远播,但习俗上,医不叩门。除非近亲或者通家交好,否则医者是极少出门做客。 沈梦昔并不在意这些,笑着请孙医丞在席上坐下。 孙医丞喝了一口茶,咳了一声,浑身不自在。 前天中午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喝了坛子里的美酒,一路闻着酒香,早就馋得不能自控。 谁知,这闻起来醇香扑鼻的酒,第一口就差点把他呛死。 他用的是平时喝酒的大杯,童子倒了一杯,他端起就干了,结果,酒一入口,顿觉辛辣无比,喉咙里更如一道火线流淌,刷地直烧到胃里,火辣辣暖洋洋晕乎乎。 他连吃了几口菜才勉强压下,却是又想喝第二口,又命童子倒酒,就这样一杯一杯,很快那一坛酒都喝光了。 平时能喝七八坛,今日只是半斤的一小坛,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药童有两个头,老妻也似乎变得年轻许多,他嘻嘻地笑,哈哈地笑,腹中烈火焚烧,脑中仙音缭绕,万般美妙。 被老妻按着灌了醒酒汤,又吐了两回,才稍觉舒坦。 最后人事不知,胡乱睡了过去。 直睡到次日寅初才醒,几乎误了季考大事,医丞夫人昨晚气得把那酒坛摔了,今早也冷着脸不理他。他也知昨晚失态,灰溜溜去了太医署上班。一路都在遗憾地想,若能再闻闻酒坛里的香气也是好的。 太医署位于皇城,具有教学和承担皇室、文武百官、士兵、工匠、囚犯、宫中奴婢医疗的职责,也就是说对于体制内的三六九等都得服务。 太医署生源选拔十分严格,全部从医学世家选拔,所以医学生大多都是有童子功的,太医署官员和医学生一共一百六十多人,既有基础教学,又有实习机会,很是正规严格。太医署内设医学和药学两部,医学部又分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药学部有专门的药园和药园师。太医署最高长官医令为七品下官员,医丞、医监、医正则是八品、九品。 平时博士负责月考,医令医丞负责季考、太常丞负责年考,诊治患者治愈率也是考核的重要标准,医学生九年依然无所成,就会“退还本色”,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这天,就正是孙医丞负责的季考之日,对于他的险些迟到,医令很是不满,脸色比孙夫人的还难看。 孙医丞低着头不做声,极力让自己不被注意,谁知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嗝,好大的酒气扑了出去,跪坐于他旁边的李医丞差点被熏了个跟头,连赵医令也闻到了这奇异的气味,疑惑地望了过来。 季考结束,几个老同僚立刻抓住他逼问,为何有了好酒要独自偷饮。孙医丞忙说是偶尔得了些酒,吃了几口就醉倒了。几个老头顺杆爬,要求到他家评判此次季考成绩,顺便在他家投投壶、饮饮茶,再吃点饭、饮点酒。 孙医丞一向好面子,说不出不请客的话,更不肯承认家里没有好酒,硬着头皮答应明日晚上请客。回家翻了一通,几坛子以前视若珍宝的好酒如今都变得像潲水一样,打发仆从出去买酒,结果还不如家里珍藏的。 孙医丞唉声叹气,一夜都没睡好,这不,鼓声一响,坊门一开,等不得提前递上名帖,就直奔公主府而来了。 “咳,老臣昨日季考中,受到考题触动,忽想起公主的脉案,觉得实在有必要再次上门复诊,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老臣不请自来。” “是这样啊!”沈梦昔哦了一声,伸出右手,让孙医丞诊脉。 孙医丞脸一红,他走得匆忙,连道具也忘记带,助手没带,药箱也没背,就这样空着两个爪子来到了公主府。 清风摆上脉枕,孙医丞心不在焉地号脉,换了左手后,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公主近年生产密集,虽是根基甚佳,但身体仍有所损耗,如此,老臣给殿下一个调养方子,喝上一月,定会有所改善。” 沈梦昔连连点头。 方子开了,孙医丞习惯性地吹了一下,交给清风。 “那,老臣就告退了。” “医丞慢走。” 孙医丞艰难地迈步向外走去,神情纠结可怜,沈梦昔都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她笑着问:“孙医丞,不知前日的酒,味道可还好?” 孙医丞立刻两眼放光,站住脚,回身,眉飞色舞地说:“极好!极好!” “那酒的度数有些高,医丞觉得好就行。” “那个那个......” “府中还有很多,清风!去给孙医丞抬来五坛!”这酒,是沈梦昔将武陵空间中的酒,装到坛中封口改装而成,不过是三十八度的白酒。 孙医丞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沈梦昔派仆从将酒坛送上孙医丞的马车,这次孙医丞再也说不出硬气的话来,只说:“自来娘子学医的甚少,公主对医学青眼,是太医署的荣幸。老臣那孙女略懂些医理,改日让她来拜访公主,另外,平时公主但凡有何吩咐,只管命人来太医署召唤便是。” 沈梦昔本也未打算到太医署上课,如此一番,一半是和孙医丞开个玩笑,一半是想得他一句承诺,随时请教。此时,心中也很舒畅,“孙医丞,饮酒要适量,莫要贪杯才是。” 孙医丞笑得眼睛眯起,胡子发颤,连连应是,上了马车,亲手护着酒坛,回家去了。 孙医丞家的子孙,大多都通医理,他所说的孙女是他三儿子的女儿,排行十一,今年十六岁,已经定亲,所以极少出门,这次,作为孙医丞的美酒交换物,她必须时常到公主府陪着公主研习医学。 沈梦昔给她下了帖子,定好每月逢四逢九上门即可。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沈梦昔在窗前读着孙十一娘带来的《黄帝内经》,小姑娘根本讲不出来什么,还真的如同他祖父说的“略通医理”,孙医丞大概认定她是一时好奇,没多久就会失去兴趣,或者想着等他孙女一出嫁就算完成任务了。 沈梦昔暗骂孙老头太狡猾,心下决定,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把他的老底子挖出来,学个干净,还必得让他苦求着,才能给他一点点儿酒喝。 和孙十一娘聊天,发现她虽然理论上不是很精通,但是对于妇儿科和常见病也算粗通,起码日后成亲,可以照顾好自己家人。 孙十一娘对于和公主打交道也是十分烦恼,她性格敦厚,并无攀附之心,但因怕带累祖父,所以时时小心,唯唯诺诺,加上年纪尚小,聊起来十分无趣。 于是,当她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沈梦昔就让她带着玉儿玩了,让她教玉儿和婢女春枝一些基础知识,背背汤头歌,认认穴位,不拘效果,让孩子有个大体了解就行。 陪着玉儿,虽不受重视,倒让孙十一娘自在许多,大大松了一口气。 ------------ 五、南市 这天,是初四,沈梦昔看着孙十一娘和玉儿头碰头地一起说话,就让清风给她换装。清风一狠心,手下用力,勒紧白布,然后将系带打了个结。沈梦昔闷哼了一声,——太特么紧了!简直无法呼吸。 低头看着波涛汹涌勒成了一马平川,又伸手来回拂了几下,感觉很是奇特。 沈梦昔如今不会梳头,不会系幞头。这半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不能自理。 现在,她头戴软脚幞头,颈后垂着两根幞脚,宽大的白色圆领襕衫让她的脖子显得更加细小,腰间系着一根皮质蹀躞,上面挂了钱袋和一把小刀,对于这种所有东西都挂出来示众的做法,沈梦昔很是无奈,刚才清风给她挂了一圈,还有香囊、扇子、笔墨,像足了货架子,忍无可忍,她毫不犹豫地摘了下去。 再怎么打扮,个头太小,又无喉结,一眼就看出是女子。 好在此时,男装打扮的女子也为数不少,为的就是出行方便,不必带着帷帽,只要不是单独出门,也无人非议。 ——这两年才摘去幂篱,现在连帷帽都不愿意戴了。 多喜年纪小,打扮成小厮,跟着沈梦昔出门,她兴奋地挎着一个包袱,在其他婢女眼前得瑟得不行,公主怀孕生子,加上养病,已经一年没有去逛坊市了,头回逛街就带着她,让她很是得意。 洛阳城已有四千年文明史,洛水从城中流过,水利交通非常便利,这几年武后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并进行扩建,洛阳城更加繁华。 洛阳城有南市、北市和西市。北市位于洛水之北,南沿漕渠,可通大船,有着香行、财帛行、丝行等多种行业,还有很多胡商在此经商。西市、南市位于洛河以南,四周多为达官显贵的住宅,以经营日常商品为主,南市更是占了两个里坊,是三个坊市中规模最大的。市内有铁行、笔行、肉行,珠宝行、还有酒肆、饭馆、凶肆、琴行、骡马行、绣坊等等,应有尽有,金银珠宝、瓷器皮毛等从全国各地汇集到此,再从这里发送到全国各地,乃至西域、日本等地。 沈梦昔去的就是南市,坊内四周临街大约四百多家店铺,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更有水渠经过南市东北角,货船穿梭,繁忙无比。 沈梦昔和多喜一家一家的逛,看上眼的不多,就是图个热闹,期间遇到不少和她一样男装打扮的女子,洛阳人民见怪不怪,也无人侧目。商铺的商人都穿黑色,而街上的百姓则大多穿白衣,真正是白衣飘飘的年代,店铺里也大多非常洁净,真是爱干净的唐朝人。 一个时辰,不过逛了一小半,沈梦昔还好,多喜已经成了软脚虾,只是不敢叫苦罢了。两人找了家饭馆,要了楼上雅间,点了些汤饼,也就是面条,又上了盘炙羊肉,鱼脍,土洋结合,多喜不敢与公主一同用餐,沈梦昔让她将餐食端到房间一角,还说不够再点,多喜听了嘴角撇撇,几乎要哭,沈梦昔弄不懂她的哭点,赶紧示意她快吃。 饭后又来了一盘葡萄,正吃着,忽听楼下街上喧哗,原来是一个贼人在肉行偷肉,被肉行老板娘执刀追杀,沈梦昔记得离这家饭馆最近的肉行,至少也有五百米远,那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一边跑一边骂,一手执刀,一手提裙,脚步飞快,吐字清晰,居然两不耽误,那小贼跑得几乎口吐白沫,被迎面穿着制服的武候截住,慌忙调头,又被追上来的老板娘一把扭住领口,几乎拎了起来。看着高举的剔刀,他吓得连声讨饶。 武侯上前制止了肉行老板娘,一条索链套走了小贼。苦主老板娘也跟着去了武候铺,一路上仍旧不依不饶骂不绝口。 沈梦昔和多喜趴在窗口,看得津津有味。 人群还未散去,又见几个娘子朝着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抛扔花果、香囊,十分大胆,沈梦昔拈着手里的葡萄粒,心想着要不要也凑个热闹扔一扔。 就见旁边的多喜已经丢了一粒葡萄出去,正中那人幞头,那位郎君一抬头,正好看到沈梦昔,沈梦昔扭头看多喜已经吓得蹲下,无奈冲着那人一摊手,表示无辜。那人也不见怪,轻笑了一下,不介意地朝前继续走去。 饭后,又逛了几家店铺消食,买了笔墨给胤儿,又买了些点心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给玉儿和简儿,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洛阳城百万人口,住在5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内,商业区都集中在南市、北市、西市,开市闭市时间又统一,夜晚实行宵禁,所以,白天时南市的繁华热闹就可想而知了。 南市以南的的永泰大街,向西连接天街,向东通往建春门,足足有五十米宽,八千米长,街上车马有序,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路边固定的车马站,多喜的包袱鼓了起来,但也不重,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糖糕吃着,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真是个憨吃货!”沈梦昔笑着回头催她快走。 迎面一人跑过来,与沈梦昔撞了个满怀,趔趄着倒退几步,多喜惊叫一声:“公主!”慌忙扶住。 一语叫破身份,那撞了人扭头就跑的,听到公主两字,忽然停了下来,跪地疯狂叩头不止,沈梦昔连忙喝住他,结果还是引来百姓好奇围观。 “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那个小贼曹三儿吗?惯常就在这片儿偷窃的!” “今日怕是惹上不该惹的了,看他吓得那德性!” 四个护卫悄悄靠近沈梦昔的身边,她打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她没打算为难这个半大孩子,只想速战速决,就准备让那半大孩子赶紧起身走人。 “大胆狗奴!”只听一声娇斥,沈梦昔回头看到安宁县主也是一身男装,带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婢女从人群外进来,小厮手里牵着两匹马,围观的人群乖乖让出路来,没人敢出声抱怨。 还不等沈梦昔反应,安宁已抡起手中马鞭,劈头盖脸狠狠抽向跪地之人,那半大孩子不断哀嚎求饶。 安宁一手叉腰,一手用马鞭指着那人,“还不快交出来?” 那人跪地在身上一通摸索,哆哆嗦嗦双手举起一物,沈梦昔一看,呆了一下,连忙伸手摸向腰间,果然,钱袋不见了。多喜气急败坏地一把夺回钱袋,踢了那贼人一脚。巡街的两个武侯正好路过,闻声连忙挤进人群,上下看看几人装束,虽都是平民打扮,但是服饰衣料明显很是名贵。 武侯们不敢得罪,很客气地拱手询问,沈梦昔本不想暴露身份,一是不想招摇,二是她还想着下次逛那没逛完的一大半南市呢,结果安宁气势汹汹地一指那个小贼,“尔等还不速速将那贼人绑了!敢抢公主的钱袋,不知他有几个脑袋!” 两个武侯一惊,虽知这神都内权贵云集,但还未曾见过公主,连忙跪地行礼,四周民众也呼啦一下全都跪下了,四个护卫也随着人群跪下,那小贼更是磕头如捣蒜,连呼饶命。 沈梦昔顿时无语望天。 两个武侯一看那小贼,顿时大骂:“曹三儿,又是你!牢饭没吃够,浑身皮子又发痒了是吧,居然敢偷公主殿下的钱袋!你全家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旁边有路人接话,“金武侯,曹三儿是孤儿,没有家人,就他一个脑袋!” 众人低低哄笑。 最后,脸上带着两道鞭痕的贼人被武侯带走,安宁仍旧怒气未消的样子,气咻咻的,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气。把马鞭扔给她的婢女,就跟着上了沈梦昔的马车,去了公主府。这半年多,沈梦昔几乎没有给安宁下过帖,安宁有些惴惴不安,这次在南市遇上,自然不会错过。 坐上马车,沈梦昔就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安宁此时终于觉察到她的不悦,多喜也噤若寒蝉。 南市离履道坊并不远,但是安宁觉得这条路似乎总也不到头,她大气也不敢出,好容易挨到公主府大门,她先下了车,站在车边,不敢动,沈梦昔进门她踟蹰着不敢跟上,别看公主平时很温和的样子,特别是对着驸马时,但她若发脾气,绝对不是她可以承受的,这洛阳城,不,整个大唐,天后是最大的女人,太平公主就绝对是第二了。 沈梦昔回头冷冷地问:“怎么不进?” “安宁....安宁不敢...” “不敢?你不是很会替我拿主意吗?” “公主!”安宁哀求地叫了一声,身子矮了下去。 “够了!”沈梦昔喝止她:“你母亲是公主!大街之上不要堕了她的脸面!” 安宁听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公主又怎样?母亲早已经死了,偌大的洛阳,还有谁能管我呢!”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渗出,已经完全不顾形象。 沈梦昔向多喜使个眼色,多喜连忙扶着安宁进了公主府。 闻声出来迎接的几个孩子看到哭哭啼啼的安宁,都吓了一跳,孙十一娘这实诚孩子,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始终陪着玉儿,她看到哭泣的安宁,不安地缩了下身体。 “安宁,不要吓到孩子们,快别哭了。这位,是孙医丞的嫡亲孙女十一娘,现在教授我医理,可是我的小老师呢。” 孙十一娘连忙向安宁行礼,安宁虽然懊恼,但也无法,擦去眼泪,很快恢复高冷状态。 孙十一娘跟沈梦昔汇报一天的教学,夸赞大娘子聪慧异常,背诵汤头歌又快又好,并提出告辞。沈梦昔拿出给孩子们买的小玩意儿,也给了孙十一娘一个精巧的面人,一盒宫中赐下的珠花,并派车送她回去。 这头儿孙十一娘一走,那边沈梦昔又拉下脸来。 安宁伏地大哭,如丧考妣。 沈梦昔头大如斗,让清风拿来一瓶葡萄酒,取了两只水晶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安宁,一醉解千愁,别哭了,饮酒吧。” 安宁果然一杯接一杯喝起来。 安宁名叫程芙蓉,是清河公主的女儿,是太平的表妹。近年两人来往颇多,太平的记忆里,安宁是个很好的玩伴,对她也很好,两人常常一起打马球,一起出门。 当年她祖父跟随太宗立下汗马功劳,到她父亲,除了尚清河公主,就再无建树,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做到了极限。 她嫁给的王家,也不是真正的太原王家,而是出了五服的旁支的庶子的嫡次子,家里没什么权势地位,偏生规矩颇多。 安宁连生了两个女儿,这一年肚子没有动静,她婆母就做主给儿子送了一个妾,前天圆的房。安宁心中堵得像塞了块石头,看着那小妾娇滴滴地给她磕头敬茶,恨不得直接掐死了事。今日上街散心,正巧遇到沈梦昔钱袋被窃,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打人,仿佛抽的就是那小贱人,和那可恶的老虔婆。 谁知没有讨好到公主,反而因自作主张惹恼了她。 她语无伦次地叙说着,一边流泪,咕咚咕咚喝掉了四杯葡萄酒。 沈梦昔的酒只是沾沾唇而已,她并不评论,只是做个听众,遇到反复絮叨的情节,就自动屏蔽,想想自己的事情。 “我又不是不能再生了,那老虔婆问都不问,就给我塞了个小贱人过来!我才22岁,我还能一直生!天后生到42岁呢!我也能!”人人都喜欢向皇家看齐,梳妆打扮,行事做派,连生孩子也是。安宁斜靠着凭几,全无坐相,一手端杯,一仰头,又干了。她脸色赤红,双眼发直,眼泡肿得像是烂桃,已无眼泪。 “醉了吧?送客房吧。去王家送信,就说安宁住我这里了。明天一早里坊开门,就送她回去,不必跟我告辞,清风你去送,把圣人送的瓜果给她一筐,把我的香水给她一瓶,去吧。” 这一天天的,不得安宁。 ------------ 六、马球 次日清晨,安宁宿醉醒来,有些头疼,昨日饮的葡萄酒似乎有些不同,只是几杯就醉了。一个叫多福的婢女拿来新的衣裙,给她换上,又有婢女端来早餐。 安宁用罢早餐,要去和公主辞别,清风说:“回禀县主,公主还在锻炼,并且已经嘱咐下来,县主不必辞别。” 安宁有些怅然,她依然来到花园,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沈梦昔在树下打拳。 忽觉公主颇为陌生,除去了最初丧夫之时的哀痛和无助,公主似乎已将薛绍忘记了,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和喜悦,也少了从前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树下的公主,只着下裳,上衣长及膝上,肥肥大大,甚是飘逸,此刻的太平,如载重之舟,沉稳行于江河之中,动静开合,柔绵有力,又连绵不绝。似乎全不经意,更似谙熟于心,早已打拳千万遍。 她忽然转身推手发劲,凛然一眼朝着安宁看来,安宁只觉惊心动魄,呼吸凝滞,直到公主招式变换,目光转移,才觉放松,舒了一口气,默默蹲身行礼,回身走了。 上了马车,见清风也跟着她的婢女上来,有些诧异。 “县主,公主命婢子送县主回府,后面的马车还装了宫中新赐下的海外瓜果和香水。” 安宁神情复杂,知道公主虽然生气,但还是肯关顾着自己的。一时间百感交集。 到了王府门前,几个仆婢候在门口,有识得清风的连忙进去通报了。 王夫人亲自接见了清风,笑容可掬地感谢道:“安宁这孩子不懂事,昨日叨扰公主了,今日又劳动清风女使辛苦一趟,实在是王家想的不周。” 说完还暗示身边婢女给清风塞了一个荷包。 清风倒是大方地接了荷包,谢过王夫人,又笑着说:“公主与县主一向姐妹情深,只因公主调养身体,才多日不见。昨日公主县主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十分畅意。今早公主还舍不得县主回家呢!” 看王夫人笑意盈盈,又说:“公主命婢子带来两筐宫中新赐下的时鲜瓜果,给夫人尝尝鲜。婢子还要回去服侍公主殿下,这就告退了。” 王夫人忙道了感谢,命人送清风出门。 她正待和安宁再说些什么,安宁已经一语不发带着婢女回了自己的住处。 哈!这也太没规矩了,不过是公主府留宿一夜,回来就敢不行礼就走! 王夫人正欲喝住她,忽想起还没走出门的清风,咬咬牙,忍下了。 ****** 秋风渐凉之时,青云山庄来人禀报说马球场已经修整完毕,请公主随时检验。 沈梦昔给安宁县主、栖霞县主以及孙十一娘下贴,请她们去青云山庄洗温泉、打马球。 仔细算来,太平并无至交好友。 她的两个异母姐姐,比她年长很多,是萧淑妃所生,在冷宫长大,被武后嫁给了普通武官,再无往来。 李世民十四个儿子,三个夭折,六个死于非命,三个被流放,都无善终。所以叔伯姐妹根本不多。 ——李家的人到底骨子里带着杀伐,喜欢谋反,动辄弑亲。 二十几个公主活得久的也极少,她们的子女也大多不如意。所以,看似繁花似锦的皇家,其实并不值得世人艳羡。 太平能得七年美满婚姻,已是异数。 栖霞县主独孤静和安宁一样,只有县主名头,并无食邑。今年19岁,人如其名,很安静。平时和太平来往不如安宁频繁,但一直保持联系。 独孤静的祖家是世家门阀,母亲是安康公主,父亲早些年死于战场,安康是少数的没有再嫁的守寡公主。 栖霞前年成婚,丈夫罗连城在左羽林军任职,公公罗勋是工部侍郎。 只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子侄,才有资格担任护卫天子的禁军职责。罗连城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皇宫执勤,成亲两年,独孤静肚子还没有动静,好在夫家并无催促,也未给罗连城纳妾。 夫妻两人相敬如宾,独孤静与公婆相处也很得宜,是公主县主中难得的好脾气。 其时,风头正劲的是武家,武家倒是有很多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他们都擅长打马球,但是沈梦昔并不想联系她们。 多少人家都期盼着太平公主的一张请帖,孙十一娘居然还不想去,沈梦昔派人给孙医丞送去两坛“西域葡萄酒”,她就乖乖地来了。 球场修缮一新,山上新建了楼榭长廊,远处新建了马舍,球场更是“平望若砥,下看如镜”,球门是一块大木板,绘着斑斓的花纹,很是醒目,木板竖着埋在地里,露出地上的部分当中是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圆洞,洞后设有网囊,以击入网囊即为得分。 马球比网球稍大,木质,坚韧且轻,中间镂空,表面也绘着彩色花纹。 球杖长约一米二左右,尺寸不一,顶端如偃月弯刀,或者说更像一柄冰球杆,杖身上雕刻着精美纹彩,既可防滑,又很美观。 球队可十几人一组,也可四人一组,甚至可以两组球员不对等,两队各着统一服饰,一人守门。场中有裁判一人,记录两人,每进一球,记录负责在得胜队球门后插一面绣旗。 此时,四女两两分立,各着红蓝两色窄袖袍,足登黑靴,手执球杖,英姿飒爽地骑在骏马上,另有四名护卫也分别穿着红蓝服饰,他们八人组成两队,卢敬义为裁判。 马球是项风险运动,往往球场上有二十多匹马快速奔跑,还有球杆挥舞,常常造成马匹相撞,球杆误伤球员的事故发生,因此受伤、失明、死亡者甚众。 但是,李氏皇族源于鲜卑,骨子里由衷尚武,马球虽然危险,但能充分展现勇冠三军的气概,因此马球成为皇家消遣娱乐项目,长盛不衰。 上行下效,王公大臣也多练得一身好球技,就连世家女子,往往也都是马球好手。 孙十一娘嘛,呵呵,她显然不是。她马术尚可,驭马奔驰没有问题,但是不够勇敢。 沈梦昔传球给她,她也是一边纵马相迎,一边下意识缩头护脸,只要谁一击到球,她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仿佛每个球都是奔着她的脸去的。 沈梦昔哭笑不得。 ——好吧,要出嫁的女子,爱惜容貌是可以理解的。 好在他们仅仅是活动一下筋骨,娱乐娱乐,并无胜负之心。 沈梦昔逐渐找回昔日感觉,马匹奔跑中,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骏马肌肉的张力,手执球杖,击中木球的刹那,”咄!的一声,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舞,她享受这种感觉,这是来自这具身体最原始的真实反应,此刻与她的灵魂完美融合,陌生又契合,她简直被这种快感迷倒。 开场不久,沈梦昔驱马临近球门,几个亲卫从前就陪沈梦昔练球,此时,知机地挑起一个传球,沈梦昔执杖轻轻停球,稍一停球,大力反身抽球,“咄!木球应声入门,落入网囊。 哈哈哈哈!沈梦昔开怀大笑。众人也举杖庆贺。 所谓“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球场上公主最大,她先拔头筹,后面众人就自在许多,放开了打,你来我往,很是畅意。 场地阔大,只有六匹马在奔驰腾跃,实在是自在。 人和马都是汗流浃背,秋风拂过,惬意无比。 流汗时有清风吹拂,口渴时有清风送水。真是幸福生活。 沈梦昔在场边接过清风递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水,俯身拍拍马头,表示赞赏,马儿兴奋地踱步,期望投入下一次奔跑中去。 这么容易就被这项运动吸引,沈梦昔分析自身并无冒险因子,虽然一直喜好骑马,但对于极限运动冒险运动从不涉足,现在,倒是欲罢不能了。 她策马奔跑起来,管他呢,谁有功夫想这些! 一个叫张谦的卫士,与安宁配合默契,接连助攻,让她进了三个球,安宁神采飞扬,全无前日沮丧的神情。 孙十一娘受了感染,也放松很多,球场无大小,没人介意身份高低,都要靠手上真章说话。 场上比分已经是十九比十八,沈梦昔的红队领先一筹,孙十一娘主动退到球门,与原来守门的亲卫交换。 那张谦还真是智勇双全,虚虚实实,纵马追上木球,佯作传给安宁,沈梦昔几人连忙回防,他却忽地停球,用球杖带球单刀直入,冲着球门而去。 孙十一娘顿时慌得不行,连她的马都感染到不安,马儿四蹄不停地踏地。她还是没有给马儿指令。 “十一娘!拦住!”沈梦昔一边掉转马头,一边高喊。 孙十一娘浑身一颤,慌忙策马堵住球门,右手紧握球杆,不停地挥动。 这边张谦已经发动进攻,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上带着军中男儿的气势和压迫感,孙十一娘身材娇小瑟缩于马上,似乎已被对方震慑。 张谦忽地将身体吊在马腹,球杖轻挑起木球,凌空一抽,木球旋转着朝马腹下的球门而去,迅速而有力。 沈梦昔朝着球门奔去,却见刚刚还发呆的孙十一娘,猛地俯身驱杖阻拦,那球十分刁钻,几乎贴地而行,孙十一娘的实诚劲儿又来了,——当她变成守门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必须守好球门,无论如何。 但那高速旋转的球忽然转了方向一般,与她的球杖擦肩而过,射进球门。她自己因用力过猛,一头朝下栽去。回援的沈梦昔一拉缰绳,右手丢了球杖,探手一把捞起孙十一娘的腰带,她的力气不足,没拎起来,还险些被带下马去。不过却也缓解了孙十一娘的坠马势头,她只是不轻不重地摔下马来。 几人纷纷下马,查看她的伤势,孙十一娘自己摸摸胳膊腿脚,笑着说:“多谢公主相救,十一娘并无大碍。”张谦则利落跳下马,拱手向孙十一娘道歉。 她也笑着表示无妨。 “死心眼,球进了就进了呗,非得去扑球?”沈梦昔皱眉嗔怪,心说,那个狡猾的孙医丞怎么能有这么实诚的孙女呢。 十一娘低头不语,默默上马。 “还能打?” 十一娘点头,“能!”。 “发球吧!”沈梦昔也翻身上马。 其余人也都迅速上马。 经过一摔,孙十一娘仿佛没了心理障碍,她发现,摔一下也不过如此。一声轻斥,挥杖击球,木球朝着远方飞去,几匹马迅速追击而去。 因是最后一筹定胜负,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几个回合后,木球又来到孙十一娘的球门前,这次,她算准时机,提前出击,拦截击球,狠狠地将球击向对面场地。 “好!”沈梦昔为她的果断叫了一声好。 下一秒,却传来一声尖叫,原来不偏不倚,那木球正击中安宁坐骑头部,马儿受惊,尥蹶子狂奔起来,安宁惊叫着几次差点跌落。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沈梦昔,却见张谦和卢敬义已经纵马飞驰,从旁追上胡乱奔跑的惊马,卢敬义一把抓住缰绳,张谦则探身一搂,将安宁带入怀中,放在自己身前马上。众人都长吁一口气。 沈梦昔过去查看安宁,见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外伤,放下心来。 那边脸色煞白的孙十一娘疾奔而来,下马立刻跪地请罪,一言不发,磕头不止。众人都知道她是无意,再者球场上受伤再平常不过。但这话得由安宁来说,连沈梦昔也不好先开口说什么。 安宁看看被制服的惊马,心有余悸,她也有过跌马的经历,但那是小时候初学,骑着小马,这次,她真以为自己会被惊马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心里已经哀嚎吾命休矣了。 她伸手指着孙十一娘,颤抖着说不出话。 忽然余光瞥见公主站在孙十一娘身边,她猛地清醒。 “孙娘子,快起来吧,球场比赛,难免意外。”再多原谅的话,却是实在说不出来了。 沈梦昔一把拎起孙十一娘,“还不起!去给县主把脉看看!” 孙十一娘没有起身,膝行至安宁身前,躬身为她诊脉,好半晌,才低低地说:“所幸县主无碍,只是受了惊吓,服些安神压惊的药即可。” 球赛就这样散场了,安宁被送回房间休息。 沈梦昔有些后悔,不该执意叫孙十一娘出来。这才半年,就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而忘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吗? “十一娘,难为你了。”这是公主委婉的道歉。“不若明早派人送你回去吧。” 孙十一娘眼睛潮湿,低下头,又坚决地摇头。她的祖父只是个八品医丞,她本无资格与公主和县主交往,今日的球赛本是她的荣耀,但是怎么就这么笨,发个球,也能打中马头。她沮丧极了。 沈梦昔笑了,“那就给安宁开个安神的方子吧,县主不是小气的人,不会真的介意。” 随行队伍里有太医署的医官,沈梦昔有意让孙十一娘开方,也是不想安宁记仇。孙十一娘跪地磕了三个头,“十一娘何其有幸,得公主关心庇佑,是十一娘技艺不精,险些伤到县主贵体,十一娘万死难辞其咎。” “这不是挺会说话吗,对着县主怎么跟锯嘴葫芦似的。”沈梦昔好笑地看着她,“你哪里磕碰了?” “劳公主挂心,只是手肘和膝盖磕碰了,并无大碍。” 沈梦昔也没多问,“快去开方子吧。” 开好方子,沈梦昔看了看,让人送去抓药,又拉着孙十一娘到安宁房间,“安宁啊,十一娘年纪尚小,今日所受惊吓,实是甚于安宁呢,方才不知如何是好,口口声声说着万死难辞。安宁快些宽恕,让她今晚睡个好觉吧。” 孙十一娘在旁边跪下磕头,正式道歉。 安宁爽朗地哈哈一笑,“既是公主有令,自然无有不从!”她笑嘻嘻地回答,然后对孙十一娘说:“哼,算你有福,今天只是受了惊吓,若但凡破了一点油皮,本县主都要找那孙医丞算账的!如今毫发无伤,也就罢了!孙娘子,且宽心吧!看看,反倒还得苦主来安慰你这闯祸的,哈哈哈!” 孙十一娘脸色赤红,讷讷无语。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后来,孙家抬了重礼去王家道歉,安宁不收,孙家又送了两次,安宁才收下。 沈梦昔再没邀请孙十一娘参加类似活动,地位相差太悬殊,对于孙十一娘这样性格的姑娘来说,是种折磨。 半年后的春天,孙十一娘出嫁了,沈梦昔送了贺礼,添了妆。虽都是中规中矩的礼物,但是洛阳城里能得太平公主添妆的娘子有几人?十一娘的夫家十分荣耀,丝毫不敢轻视这个不擅言语的儿媳。 后来,沈梦昔再没见过孙十一娘,听说她婚后不久就有了身孕,夫家对她很是重视,沈梦昔也舒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尴尬,她的身体和灵魂分属两个圈子,她喜欢孙娘子这样的人品,但是人家敬而远之。 她厌恶皇室的虚伪和倾轧,却身不由己,置身其中。 ------------ 七、宫宴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改元永昌。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正月十五元夕节,是上元天官赐福的日子,为表感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肆欢庆。 正月十五闹花灯,一年只这一天取消宵禁,洛阳城百姓会倾城出动,观看花灯。 沈梦昔过了正午,就带着三个大些的孩子进宫,夜宴后,按例会随各位皇亲国戚到宜仁门上,观看灯会,之后就可以随意到洛阳城各处观光看灯,她打算带着孩子们好好玩玩。 上元节过去,春节就算结束了。 因此这次宴会非常热闹奢侈,王公大臣、各国使节均都华服出席。 美酒佳肴,撤了再换,胡姬歌舞,歇了再跳。 天后坐于最上方,两边分别并坐圣人和皇后,案几稍稍斜了一点,再下面依次按品级坐着官员,沈梦昔的位子比较靠近圣人,她扫视一眼,坐在上位的多是武家人,外祖杨家人也不少,而李家人都在下面挤挤挨挨,混在四品官员之中,四品以下,就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了。 武承嗣腆着肚子站出来,给天后敬酒,说着极尽谄媚的祝词,四十岁的人,还有些撒娇的意味。 沈梦昔不喜欢这气氛。中规中矩地敬酒祝贺,之后就安静地等待宴会结束。 天后中途离席休息,沈梦昔猜想是喝多了酒,要去如厕,或者下去活动一下筋骨。 少顷,圣人和皇后也相携离席,到后殿休息。 天后和圣人一走,宴会气氛立刻松弛,觥筹交错,喧声四起。 ——这里是武家的天下,为数不多的李家人偏坐一隅,寡言少语。 武家的、杨家的众多表姐妹,表兄弟,外甥外甥女都争相来和沈梦昔敬酒问安,沈梦昔推说身体不适,没有饮酒,那武承嗣红光满面,也来到沈梦昔案几前,顺手拈起一只水晶虾仁吃了,边咀嚼边笑着说:“妹妹的酒菜果然更好些!” 酒席按品级,菜肴有所不同,但是武承嗣的应该和她的差不多。沈梦昔用鼻子笑了一下。 其他人知机地退下,沈梦昔端坐不动,想着三个孩子不知道吃得好不好,鹿儿在家睡没睡。 武承嗣干脆跪坐在沈梦昔旁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场中众人眼光若有似无的都看过来,却都装作毫不在意。 沈梦昔又轻笑了一下,看着武承嗣。 自天后为皇后起,武家富贵滔天,几乎男子均为王,女子均是公主。 武家的富贵是天后给的,当然,很多武家人也是她杀的。 多年前,外祖母荣国夫人曾在武家家宴上,半开玩笑、半是炫耀地问武后的几个异母哥哥,“尔等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你们几个混小子还欺负我媚娘来着!如今,还不是全靠媚娘!” 谁知武家几兄弟连句软话都不说,硬气地说:“幸亏武家是功臣后代,否则武家兄弟真要靠妹妹,那就是耻辱了!” ——这就是不领情的意思了! 荣国夫人没有当场发作,但是把新仇旧恨积攒到一起。太平清楚地记得外祖母将此事说与她时,脸上突然浮起的笑容。 宴会不久,这几个武家兄弟,都被天后外放边疆。无一人有善终。 太平的姨母韩国夫人以及表姐贺兰氏,也都因与高宗有了私情,被天后先后设计杀掉。 沈梦昔看着座中的武家人,心中感慨,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啊!外戚是这么做的吗? 武承嗣此时正用胖胖的手,端着一盏酒,殷殷地往沈梦昔手中送。 他是天后异母二哥的儿子,四十岁,老婆孩子一大堆。 此人庸碌无能,只懂声色犬马,是天后实在无人可用之际,从海南召回的。他非常清楚谁是主宰命运之人,对天后言听计从,指哪儿打哪儿,三年前当了宰相,一个月后被罢免,此后更加勤谨,如今官职是纳言,职责是宣达皇命,倒是非常适合于他。 沈梦昔缩回手,放回膝盖上,客气地说:“表兄也知太平一向酒量欠佳。” “仅此一杯!仅此一杯!那些混小子的酒,太平可以不饮,表兄的敬酒,就一定要饮下!”武承嗣有些暧昧地笑说。 “哦?”沈梦昔似乎被勾起好奇心,转头看着武承嗣。 迎着盈盈目光,武承嗣仍旧端杯,做出深情的样子,俯身低声说:“表兄虽不及那薛绍英俊潇洒,但也可以为表妹遣散妻妾,今后独守表妹一人,绝无二心!” 沈梦昔听后,昂起了下颌。忽然伸手接过武承嗣举了半天的酒盏,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又端详了一会儿,笑说:“表兄的话,太平听不懂。” “如何不懂,表兄是看着太平长大的......” “表兄先代太平饮下这盏酒再说吧!”沈梦昔伸手将酒盏举到他面前。 武承嗣环顾四周,哈哈一笑,豪爽地接过一饮而尽。 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有宫婢来悄悄和沈梦昔说,天后让她去后殿,沈梦昔起身就跟着去了。 “表妹!表妹!” 另一宫婢行礼后和他解释是天后召见,他才悻悻地作罢,一屁股胡坐席上,端起酒盏,立即有侍女轻巧地过来斟酒。 沈梦昔到了后殿,只见天后正支颐侧卧于榻上,闭目假寐,因等下还要去观花灯,一身礼服并未除去。 再是保养得当,也毕竟六十多岁,沈梦昔凝目看着她的面容,脸颊松弛,面容疲惫。 这样辛苦算计,图的是什么? ——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掌控他人的命运。 这就是最大的诱惑! 宫婢蹲身行礼,天后睁开了眼睛,看到女儿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笑着伸手召唤她。 又让宫婢扶起她,摆手让她出去。 沈梦昔上前行礼,天后让她坐在榻上,问了一下生活情况,沈梦昔也问候天后的健康和饮食,母女客客气气地说着话。 天后仔细端详沈梦昔的脸,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让沈梦昔毛骨悚然。 “阿月啊,长得最像阿娘了。”武后眼神慈爱。 不知道想起什么,视线看向榻边的烛火,只几秒钟,又看回来,沈梦昔从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中,看到了羡慕和嫉妒。 是的,就是嫉妒。沈梦昔理解这种情绪,那种年老色衰后,面对年轻女性,不受控制产生的情绪。沈梦昔曾经在暮年时,看着充满活力的孙女也产生过嫉妒,——你奶奶走路都费劲,你特么还在我面前蹦蹦跳跳! 当然,只是稍纵即逝。一是她真的疼爱孙女,不会真的嫉恨,二是,她活了太久,经历反反复复几次重返青春,心中有着侥幸的心里,笃信自己还会再次重生。 如今天后权倾天下,心想事成,恐怕只有这容貌和衰老是她唯一的痛楚了。近年,她开始豢养年轻面首,并服用丹药,以求长生。 天后到底又一次和她提起武承嗣,沈梦昔心中厌烦,但更惴惴不安,说实话,她拿不准这位杀伐决断的女皇陛下,到底会对自己的女儿容忍到哪一步,毕竟传说中,她亲手杀死自己的第一个女儿。之后对自己的几个儿子,也颇能下得去狠手。太平的记忆,都是对天后的孺慕之情,但是沈梦昔却不敢轻易相信。 没有第三人在场,她明白天后并不想逼迫她,毕竟如果她在宴会中提出,她是不能大过节的驳了天后面子的。 “阿娘,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儿想好好选个好郎君,表兄已有娘子,儿也不喜欢他。”说到最后,沈梦昔慢慢抬头看着天后。 “我的痴儿,谁说一定要喜欢才能嫁?阿娘是为了月儿好啊!” “儿自然明白阿娘苦心,只是儿如今无心嫁人,只想好好养大四个孩子。” 天后长叹一声,“阿娘的痴儿啊,唯有月儿这样的痴儿,依然相信那薛绍是无辜的,薛家就是利用了月儿在阿娘心中的份量,图谋篡权,你可知,薛家并无一个冤魂!全都罪该万死!”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沈梦昔看着天后的脸,她无法分辨太平的记忆,和武后的言语,到底谁的更接近事实。只好低头不语。 “去吧,去吧,月儿看武家哪个好,母亲答应你就是!”天后疲惫地慢慢躺下,朝沈梦昔挥手,“去前面取乐吧。” 沈梦昔气得想笑。——有天下最强势的女人做母亲,个中滋味,实在不可言传。 走出后殿,经过回廊,沈梦昔朝着筵席大厅走去。 此时的气温,大约零上六七度左右,沈梦昔的披风衬着裘皮里子,并不觉冷,她扶着栏杆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月光清冷照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没人会对着太阳悲春伤秋,但是对着月亮,却总是容易感伤。 后面的宫婢轻声催促了一句,沈梦昔长舒出一口气,向着筵席大厅走去。 大厅门口摆放着一溜的鞋靴,十分整齐,有两个宫婢专门负责整理摆放。有几人从厅内走出,捂着口鼻,沈梦昔在门口朝内一看,就见大厅乱作一团,还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武承嗣正半跪在席上,一手撑地,发出巨大的呕吐声,不停地呕吐着,席上、地上、身上都是一滩一滩的呕吐物。几个宫婢扎撒着手,慌乱地在他身边不知所措。 众人躲避三舍,太医还没有来,武承嗣死命捂着嘴,依然不能止住呕吐。 ——他所在的席位,正是沈梦昔的。 沈梦昔站住,冷冷看着。更多人嫌弃地走出大厅,在门口纷纷与她见礼问候。 武承嗣也看到沈梦昔回来,歉意地爬起来,准备解释一番,谁知一开口,又吐了起来,——吐了这么多,居然还有货! 沈梦昔重重地哼了一声,满面怒容,拂袖而去。 筵席提前结束,观灯的时辰还没到,诸位王公大臣和使节分男女转移到两处大殿休息,大殿里外嗡嗡嗡地议论,都说这回国公爷可是触到了公主的霉头了。大概会被天后责怪,毕竟大正月里请了太医,还弄脏了太平公主的席位,实在不敬等等。 武承嗣当众出丑,沈梦昔脸色难看,心里却舒坦多了。这种人就得制制他,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他恶心人啊! 沈梦昔在回廊正遇到皇帝和皇后,李旦笑着招呼她:“哪个胆大包天的惹了太平?” “四兄,四嫂。是那个无赖武承嗣,酒量不高就不要饮酒!吐到了我的席位!整个前厅里臭不可闻!” 听说是武承嗣,李旦吃了一惊,“太医来了没有?” 跟着沈梦昔的宫婢行礼回话道:“回禀圣人,已着人去请孙医丞,应是即刻就到。” 皇帝点头,带着皇后和沈梦昔转身回去,嘴里嘀咕着:“平时周国公酒量尚佳啊,今晚怎么就......” 一间殿室内聚集着近十个孩子,加上侍候的婢女,挤得满满当当。 当皇帝、皇后和沈梦昔出现时,婢女们便退出殿室,孩子们恭恭敬敬行礼,沈梦昔放眼一看,除了她的仨孩子,剩下的都是李旦的儿女,太子李成器最大,十一岁,最小的男孩就是四岁的李隆基,正和同岁的薛崇简挨在一起。 李旦特意叫过薛崇胤到跟前,让他喊了一声四舅父,慈爱地抚摸了他的脑袋。外甥肖舅,胤儿长得很像李旦,甚至比太子还像,三个孩子都像太平,如今混在皇子中间,就像是一家的孩子。 玩闹了一会儿,沈梦昔带着几个孩子换了轻便的衣服,做好了出城观灯的准备,此时简儿已经有些犯困,平时这个时间,他都已睡觉了,但他今天仍然兴奋地坚持着。 皇帝又多拨了一小队羽林军保护沈梦昔母子四人。 太子等皇子都羡慕地看着他们,他们只能在皇城内看看花灯。作为天潢贵胄,是不能真正与民同乐的,起码不能光明正大的以皇子身份出去观灯。 不多时,宫婢来禀,时辰到了。 沈梦昔带着三个孩子,跟在天后、皇帝和刘皇后后面,观看了宫城城里的花灯,各色宫灯花灯走马灯,样式繁多,只是看的人少,少了很多乐趣。 又乘车去了皇城,登上宜仁门城楼,城上风有些大,挂着一排排的大红灯笼,上下固定以免吹落,在风中呼呼作响。 走近垛口,视线中忽然出现一片火树银花,仿佛银河跌落人间。 真正是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宽阔的街道两边摆满各式花灯,映照着中间人流如织。再向远看去,各条街道被灯光点亮,星罗棋布,十分壮观。。 天后看着一派太平景象,心中舒畅,在城头看了一会儿灯,觉得风有些大,就要下去。 并挥手让陪同众人自便,众人应喏,行礼恭送天后和圣人。 走过沈梦昔,天后忽然站住,沈梦昔疑惑地抬头,见武后正嗔怪地看她,皇帝在旁边笑着不言语,其他人等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沈梦昔知道天后一定是在怀疑,是她给武承嗣下了药。便装傻地一笑,伸手扶住天后,小声说:“月儿扶阿娘下城吧!” “月儿带着......”天后话音未落,城头的一盏大花灯呼地被风吹落,朝着她们的方向兜头吹来,沈梦昔只听到护卫惊呼,并不知具体情况,正欲回身护住三个孩子,却见天后一抬手,将她搂住,转了一圈护到身后。 花灯被护卫拦截住,燃烧起来,很快被泼水泼沙熄灭。 沈梦昔此刻被天后搂着,心中百感交集,天后再狠辣,也还是有着母亲的天性和本能,她抱了一下天后,松开了说:“阿娘还当月儿是小孩子呢!” 天后笑了,“就算是一百岁,月儿也是阿娘的小孩子。” “阿娘,这可是火烧旺运的吉兆啊!今年一定万事大吉,国运亨通!”沈梦昔看着拖走的花灯残骸说。 天后听了十分高兴,拍拍沈梦昔的手,并未追究花灯掉落的责任,回宫了。 城头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跟着天后和圣人撤去大半,沈梦昔带着孩子们走下城楼,来到大街上,护卫在四周保护,寸步不离,虽然十分影响观灯心情,但安保是不可缺少的,习惯就好。 其实,街上游人虽多,但治安很好,一切井井有条,路边随处是牛皮水袋和大水缸,还不时有一队队武侯巡视走过,腰间佩刀,雄赳赳十分威武。 洛阳城百姓见惯大场面,见宜仁门打开,知道是贵主出来观灯,都自动远离,只是远远围观,品评贵人的服饰装扮,等他们走过,再聚合回去,继续观看。 三个孩子很少出门,薛绍死后,他们更是极少出门。今天他们十分兴奋,简儿已经完全不困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 八、花灯 六十米宽的福安大街,街边树立无数的高杆,上面挂满各式花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洛阳城的王公贵族,上元节时家家都攀比着制灯,沿街摆放,看谁家的花灯新奇,谁家的豪华。 殷实人家也会做了精美花灯,让孩子执了到街上游玩,更有那商家,制作带有自家商标的各种的档次的花灯,或者制了灯谜设了奖品,或卖或送吸引观灯游客。 近年来,连异邦诸国的贡品也增添了珍稀的花灯。这些缀满珠宝的带有浓浓异域风格的花灯,一般都只在皇宫展出后收藏入库,平民百姓无缘得见。 老远看到一片红彤彤,那是一个高约十丈,宽二十余丈的大灯架,上面足足挂了几百盏红灯笼,一阵风吹过,所有的灯笼都随风摇摆,灯笼下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声,十分壮观,吸引无数人在灯下驻足。还有一个彩色的巨大鲤鱼灯,活灵活现,尾巴和头还会慢慢摆动;最神奇的是有一个摩天轮一样的花灯,缓慢转动,足有20丈高,转起来流光溢彩,旁边有人夸赞说有一万盏灯笼,有卢统领在旁解说,沈梦昔才知道,这盏“摩天轮”是圣人命人制作,摆在这条街上,与民同乐。 似乎是全洛阳的百姓都到街上来了,越往前走,人就越多。出彩的花灯旁边,更是水泄不通。此时此刻,身处花灯海洋,已无退路,只能随波逐流。 护卫开路,他们依然行路困难。才一刻钟,简儿就走不动了,叫苦连天。沈梦昔一把拎起,抱在怀里,看得随从的护卫大吃一惊,连忙要接过,沈梦昔一挥手,让他走开。简儿搂着她的脖子,炫耀地看着兄长和姐姐。 沈梦昔穿着毛领胡服,抱着孩子也方便,她将简儿骑坐在左边腰上,左手托住他的屁股,右手紧紧牵住玉儿,让胤儿走在自己前头,能够随时看到。 此时着胡服的多是侍女,为的是工作方便,有身份的贵女都不屑穿。沈梦昔不计较这些,逛街当然是以方便为主。甚至都没有遮面。 她不知道的是,贵族圈随后刮起了一股胡服之风。 又走了一刻钟,人群一阵骚动,迎面缓缓过来一个闪闪发光的花车,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背上居然生着一对闪着蓝光的翅膀,振翅欲飞,还有悠扬的笛声,低低地从车上传出。 简儿发出惊呼声,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很多人好奇地围着看,惊叹那柔和的朦胧的如梦似幻的灯光,却找不到火焰。 沈梦昔带着三个孩子过去,车夫下车朝她行礼。 ——原来是公主府的花车,一路从履道坊行来,迎接沈梦昔母子四人。 毫不知情的三个孩子,惊喜万分,一声欢呼,爬上了花车。 花车并无车厢,而是用荧光棒搭了框架轮廓,以及各色星星图案,车上花灯有大鹏展翅,还有骏马奔腾,最后面还有圆圆的兔子灯,兔子耷拉着耳朵,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憨态可掬。而所有花灯里面的灯都神奇的没有火焰,却亮的耀眼。 这辆花车实在耀眼,车后跟了无数孩子,若不是知道这是权贵家的花车,恐怕孩子们都要冲上去摸摸看看了。 娘四个都坐上了车,护卫或远或近地跟着。 沈梦昔拿出一把冷烟花棒,拿火折子点着,让他们摇晃,顿时火花四射,在夜空中跳动,随着孩子手臂摆动,又划出一道道绚丽的轨迹,孩子们发出欢快的笑声,连一向扮老成的胤儿都哈哈笑起来,眼睛里的光彩比烟花更盛。 围观人群也发出惊叹声,小孩子甚至跳了起来,有的坐到父亲肩头,挥舞着小手,发出欢呼。 马车原地调头,缓慢朝履道坊行去。 行了没有几分钟,就见一队人排开游人,追上来,与卢统领交涉,马车停下来,行人越聚越多,围上来看热闹。 卢统领带着一人来到花车前,那人行礼道:“羽林军崔九拜见公主殿下!” 羽林军,沈梦昔咦了一声,皇帝私兵都出来了?莫非是皇子出来看灯了? 崔九名崔瑾,是国子监崔祭酒家的儿子,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面庞白净,刚柔并济,很是养眼,沈梦昔心中暗赞一声。 四边围观的女子,也都是识货的,已经开始扔手帕扔荷包了。 “崔将军这是......”沈梦昔在花车上问。 “臣下在附近护卫,看到车上火花四溅,特来警示,只不知是公主大驾,多有得罪!为公主和各位郎君娘子安危计,恳请还是莫要燃放烟花了!” “哦?多谢崔将军关心。不过,这烟花看着热闹,其实燃点低,温度也低,很是安全。否则,本宫不会让孩子们拿在手上!” 崔九拿了一只点燃的烟花,仔细看看,又伸手试试,虽然没有弄明白原理,但也知道这烟花是安全的,有些赧然,揖道:“臣下孤陋寡闻,打搅公主雅兴,请公主治罪!” “无妨,崔将军恪尽职守,无可厚非。”沈梦昔猜测他定是护卫皇子出来观灯,眼观六路地看到这边的潜在危险,过来交涉一番。 说实话,今天的安保工作实在不易。 沈梦昔让车夫拿出来一大把手摇冷烟花棒,交给崔九,“送给你家郎君玩。注意看护好眼睛。”很明显,崔九护卫的皇子一定也是看到了这边的烟花。 此时几乎没有什么烟花,孙思邈炼丹时,无意中发明了火药,但是也仅限于驱邪之用,物以稀为贵,这一把便宜的冷焰火绝对是稀罕物。 崔九微微一愣,拱手谢过,接了下来。 马车缓缓走动,车后追着一群孩子,一路欢笑。 经过北市大街,向南转,随行的孩子渐渐离开。行过洛水大桥,洛南的花灯更是繁华,越是宽阔的街道,行人越多,又有一批孩子追着花车欢呼欢笑,简儿又得瑟了一阵烟花,最后终于玩够了,坐在车上敲着一只小鼓,咚咚咚的乱无节奏,胤儿在旁边守护着弟弟,玉儿依偎在沈梦昔怀中,在这喧嚣的大街上,小姑娘安然入睡。 ------------ 九、日常 吃饭睡觉打太极,看书骑马学中医。 这就是沈梦昔的日常。 别人家的娘子要学绣花做女红,主母需要操持府中大小事务,还需谨慎处理婆媳、妯娌、姑嫂关系,沈梦昔却全不需要。 公主府事务有邑令、邑丞和录事等属官负责,财货出入,田园征封、礼尚往来的大小事宜,都不必操心;内院人事杂事也有清风和和雨两个婢女主理,下面还有若干等级的婢女各司其职;每个孩子也各有二三十人负责衣食住行。 府中一切,她只需把握个大方向即可。——无论她过度关注哪个方面,都是夺人饭碗。 除了驸马,什么都不缺。 沈梦昔觉得,她的生活,根本不及大她四十多岁的天后的丰富多彩。天后每日醉心国家大事,享受权利中心漩涡的惊心动魄,还有年轻的面首,简直不能再刺激。 但那种生活,也不是沈梦昔想要的。 她要的,是一份能体现自我价值的工作,既有独处的时间,又有可靠的友谊或爱情。远离人心倾轧,远离锱铢必较。 看似简单,实则无一易得。 斗智斗勇、威逼利诱,沈梦昔跟着孙医丞学习了辨药、针灸、号脉,一一与章父所授验证对照,又与西医对比考证,做了大量笔记。平时定期把家里的男女仆婢叫来把脉,有伤风感冒的,免费看诊开药。——其实就是闲的受不了了。 这期间,录事郑甫淳的妻子难产,她听说了,主动要求去看看,吓得郑录事跪地磕头阻拦,连称罪过,沈梦昔只好派人去请了太医和产婆,并让清风密切关注,及时汇报。 最后,郑录事的妻子足足熬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一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仍不能起床。听了产婆叙述,沈梦昔觉得若是自己出手,帮她徒手正了胎位,很快就可以生产,但是她的身份高贵,平时在公主府里胡闹着给仆婢看诊玩玩可以,出去接生?郑录事可不敢用,他怕全家都会因此丧命。 沈梦昔派人送了补药,仰天长叹,孙医丞拈须嗤笑。沈梦昔明白,他在讥笑她,学再多也根本无用武之地。 “唉,忽然不想开酒坊了呢!”沈梦昔凉凉地说。 孙医丞连忙收起表情,“其实,公主可以亲手调教几个婢子,将来给两位娘子用。 沈梦昔哼了一声,相处了这么久,孙医丞已毫不藏私,除了他认为的男女大防不可触及的内容,都倾囊相授。而正好,他所说的大防,正是沈梦昔以前比较擅长的专业,不学也罢。 她还和孙医丞一同研究了蒸馏法制酒,开了一间酒坊,产量极低,纯粹娱乐。 沈梦昔常常规劝孙医丞控制饮酒,老头一吹胡子,应了声是。回头就小声嘀咕:“老夫好歹也是太医。” ****** 最近,安宁来的次数多了一些,常常撺掇着去庄上打球,偶尔还去洛水坐船游玩。她不再为丈夫纳妾的事情愁眉苦脸,而是常常发呆。即便和沈梦昔聊天,也会随时出神,露出神秘的微笑。 沈梦昔不喜追问人的隐私,也不大关心。如今,公主县主养面首的比比皆是,无法,天后带头养,上行下效呗。 喝口茶,耐心等她回神,再继续聊天。 四月,洛阳满城牡丹盛放,各种以赏花为名目的宴会层出不穷,沈梦昔接到很多请帖,都推辞不去。她准备去青云山庄住几天,那里移栽的果树也已开花。 安宁前日传出有孕的消息,送贺礼的和雨却带了安宁的婢女回来,说,安宁县主听说公主要去山庄,恳请同去。 沈梦昔皱皱眉头,“不是有孕了吗,不要到处走动!”带孕妇出门最麻烦了。 婢女期期艾艾,好半天终于说明白了:安宁得知有孕的第一时间,就将婆婆给的小妾发卖了,结果丈夫怨怼,婆婆盛怒,安宁的回答却简单粗暴:纳妾时没问过我,所以发卖时我也不告诉你们! 婆婆和丈夫虽然生气,也不能将安宁怎么着,但是家中气氛凝固似冰。婆婆以安宁有孕为由,又送了两个通房过去,她丈夫还欣然接受,夜驭两女。安宁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 王家近日就是鸡飞狗跳可以形容。 沈梦昔想想,答应了安宁的请求,干脆又约了栖霞县主。 就这样,她带上四个孩子,安宁也带了两个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庄而去。 栖霞不经常出门,她完全没有李氏公主县主们的骄横跋扈,长相和她父亲肖似,性格也温和。沈梦昔职业病发作,私下悄悄给她把脉,又询问一番,才知栖霞的奇特之处,原来,她是两月一次月事,也就是说两月排卵一次,加上丈夫工作的原因,所以不易受孕。 沈梦昔安慰她,只要是规律的,都属于正常,“栖霞,其实晚几年生育,未尝不是好事。 栖霞似乎以前也看过医生,并不焦虑。只是笑。这种慢吞吞又不逢迎的性格,倒得了沈梦昔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寂寞如雪的沈梦昔,渴望一份平等关系的友谊。 路上很多去白马寺上香的香客,有骑马的,有乘车的,还有走路的。 临近丁字路口,远远就看到青云山庄大片的白色和粉色花海,映衬着青山绿树,十分惹眼。沈梦昔在马车中隐隐听到几个年轻郎君说:“能去近处赏花,再痛饮几杯,赋诗几首,才不枉这大好春光啊!” “十二郎妄想了,竟不知那是太平公主的山庄?” 几人哄笑,有个公鸭嗓的说:“严十二长得还算清俊,不如学着去做那面首吧,也好带携我等进入山庄一赏美景!” 话音刚落,清脆的鞭声响起,那公鸭嗓啊的一声惨叫。 几个少年回头,就见大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五、六辆的马车,为首的更是一辆豪华四轮马车,车帘是细细碎碎珍珠串成,随着车辆行驶轻轻甩着,击打出清脆响声,只是看不清车厢内的人脸。 随车跟着几十名骑马的护卫,甚是威武。车后还跟着几十名仆婢,均是悄无声息,为首的一人,正执鞭怒视公鸭嗓,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人顿时住口,到了嘴边的愤慨之言也都咽了回去。 车帘微动,不知传出什么话来,那人恭敬应是,不屑地横了公鸭嗓一眼,驭马继续前行。 马车碌碌,慢慢远去。 几人均是一身冷汗,看着马车竟向青云山庄驶去,面面相觑。 “方方方才的,莫非是是是太平公主?”公鸭嗓的脸色有一道鞭痕,牙齿打颤地说。 “言多必失,诚不我欺啊!”少年擦汗道。 几个少年郎忐忑地向白马寺走去,决心多烧几柱高香,好生祈祷一番。 马车很快就到了山庄地界。一条大马路宽阔笔直,路边是两排约四五年树龄的银杏树,因刚刚移栽过来,树干四周支了木桩固定,树叶嫩绿,像一把把的小扇子,随风摇曳。 路的两边是按照沈梦昔的计划,种着的大片果树。先是大片的白色杏花,再是粉色桃花,还有梨花,樱桃已经花谢。 庄子里有水渠经过,土地也肥沃,因而大部分果树都已成活。 桃花没有剪枝压枝,长得很高,开满一树树的娇艳花朵,几十亩下来,十分震撼。几辆车都撩开了车帘,欣赏着美景。 靠近马球场的一片约二十亩大小的地方,是成排的樱花,枝头上挤挤挨挨的开得如火如荼,她们早已下了马车,站在树下仰望花朵,花瓣繁复,沉沉地低头,正好迎合了赏花人。 大人欢笑,孩子们雀跃,刚会走路的鹿儿蹒跚几步,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要去捏一片花瓣,乳娘慌忙制止,沈梦昔拦住她,鹿儿撅着屁股,终于捡起了一片粉色的花瓣,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塞进了嘴里,吧嗒几口吐了出来。 沈梦昔也没管,任由几个孩子玩闹。 风一吹,有花瓣簌簌飘落,沈梦昔在孩子们的嬉笑中,似乎听到了花落的声音,她伸出手,接住几片花瓣。 连端庄的栖霞都兴奋地在树下转了个圈。 安宁的衣裙被风一吹,贴在身上,沈梦昔发觉安宁腹部隆起。 “安宁,不是说孕期才满三月,怎么看上去倒似五个月,是不是吃得太多?”沈梦昔调侃。 婢女给安宁整理衣裙,安宁笑着说:“太医看过,说八成会是双胎呢。” 栖霞羡慕地走过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安宁的肚子,仿佛在摸一件珍宝:“安宁真有福气。” “早知道你是双胎,才不带你来!”沈梦昔白了她一眼。 安宁浑不在意,她觉得太平公主这一年来脾气好很多,虽然有些捉摸不定,但是从未迁怒于她,或者让她难堪。她笑着晃晃脑袋,美滋滋地说:“已经来了!” ------------ 十、面首 天后不许太平参政,或者说,她似乎不喜欢自己的所有子女参政,无论是出色的还是庸碌的,似乎她都不满意自己生的儿子。 沈梦昔老老实实地穷奢极欲,大肆装修豪宅山庄,天后反倒时不时拿出私库的钱贴补她。 来到了山庄,自然少不了打几场马球。 安宁现在不能打球,只能观战了。沈梦昔和栖霞从护卫中各自点了十人,组成了球队。两人在马场休息室换好衣服,一出来,隐隐看到远处紫藤花架下,有两个人影,沈梦昔浑没在意,继续走,迈了两步又停下来,那穿紫裙衫的是安宁。 走近了,竟真的是安宁,和那个叫张谦的护卫,两人正对立谈话,姿态亲密,不知说了什么,忽然激动地相拥,又迅速分开,张谦低头说了几句,然后迅速走开,安宁喜笑颜开。 沈梦昔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早知道安宁养了面首,只没想到这面首居然是公主府的护卫! 她的护卫管理竟有这么大的疏漏吗?沈梦昔咬牙定定地看着张谦迅速跑远的背影。 “清风!叫卢统领和张谦来!”沈梦昔喊。 清风应是,出去叫人。 安宁惊恐地转头,看到沈梦昔,脸色煞白,“太平!公主公主,你听我说!” “安宁,南市那次我就警告过你,你是不是都忘了?” “没有没有,妹妹是没来得及跟公主说,公主,我们自小玩到大......” 沈梦昔想起,安宁出嫁前就和薛家的一个护卫交好,当时太平没当回事,还让薛绍把那护卫送给了安宁。所以这次,安宁也认定了她会把护卫送她? 很快,卢敬义和张谦被清风带到紫藤花架下,卢统领脸色难看,张谦低头跟随。 两人躬身行礼,沈梦昔用球杖一指张谦,“抓起来!” 卢统领脸色一白,但很快拱手应是,上前制住张谦,张谦也不挣扎,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安宁。 安宁脸色大变,跌跌撞撞跑到沈梦昔身边,跪地低低哀求:“公主,求公主,把张谦给我吧!......妹妹与他,打球甚是契合。”安宁几乎说不下去。 沈梦昔回头看着球场对面,那里大片的樱花用尽全力,开得热烈无比,义无反顾。 “公主!求公主放过张谦!我们私下只是见过三次,妹妹如今有孕在身,往后定当安心抚育儿女,不再外出,只求公主放过张谦!不要杀他!”安宁看着沈梦昔的脸色,慌得声音发颤,愈发尖利。 “卢敬义!本宫把护卫队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护卫与人私通,你是毫无察觉?还是知情不报?”沈梦昔不理安宁,质问卢统领。 卢统领立即跪下,“下臣失察,下臣有罪!” “来人!” 不知从哪里出来四五个护卫。 “栖霞,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护卫,我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护卫,喊一声,立刻就全出来了,但就是看不住偷情的两个人!哈哈哈哈!”沈梦昔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所有护卫俱都跪地。 沈梦昔指着卢敬义和张谦,“先各打五十军棍!丢入地牢!” 护卫拖架着两人按到刑凳上,啪啪地打了起来。两人倒都硬气,谁也不喊叫,就只听见木棍击打皮肉的声音。 “使劲!”沈梦昔怒吼,“没给你们肉吃吗?军粮不足吗?” 击打的声音更加密集,终于听到两人控制不住的低吼。 安宁哇哇大哭,要上前阻挡,被栖霞和清风死死拖住。 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李令月!就因为我事先没有跟你打招呼,你就要打死他是吗,他救过我!他救过我啊!那你先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栖霞忙去捂住安宁的嘴巴。 “我不过是养了个面首,你管得着吗?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去管你阿娘啊!她还养了个和尚......” “啪!”栖霞一记耳光扇到安宁脸上,止住了安宁的骂声,她捂着脸刚要发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坐到地上,浑身发抖。 “安宁县主病了,叫人通知王家来接!”沈梦昔丢下一句话,去了马场。栖霞将安宁交给清风,连忙跟上。 两队球员都牵着马站在场边等候,只是两队各少了一人。 沈梦昔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发脾气了,她在球场上左突右冲,格外凶悍,几次抡起的球杆都差点打到护卫,那骏马似也感知了主人的情绪,奔跑得格外放肆,疾速地在球场奔驰,如风驰电掣。吓得栖霞和护卫们面面相觑。 栖霞在她又拔一筹后,驰马过来,担忧地喊:“姐姐?” 沈梦昔擦去汗水,火气略消,呼出一口气,“无事。” 说完纵马到场边,下马后将马鞭扔给一个护卫,径自走了。 ——她要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一坐。 这么多年来,她的强迫症、整理控已略微减轻,性格也随着不同的身体发生改变,但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洁癖一直没有变,路上听到百姓戏说公主养面首,她只当是少年不懂事,轻轻放过他们,如今,安宁的面首是她的护卫,她竟然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谁会相信她不知情,只会说是她送了安宁面首,说不定还会演绎成她把自己的面首送给安宁等版本。一想及此,她就怒火中烧。 晚上支了篝火,烤羊肉,胤儿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在炭火上烤肉串,烤鱼。 沈梦昔望着漫天星斗,只觉自己无限渺小无奈,身前篝火的火苗跳动,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无端的竟让沈梦昔心中逐渐安静。 王家来人接安宁了。来的是安宁的丈夫王杰昌,他恭恭敬敬地拜见了沈梦昔,又客客气气地接走了安宁和两个孩子。卢敬义在山庄养伤,张谦则被送走,永远不得回到洛阳。 安宁哭哭啼啼,几次欲言又止。 沈梦昔并不看她,挥手让他们快走。 栖霞住了几天也回去了,罗连城来接的。这几天,栖霞倒是很放松,她也喜欢山庄的清净自在,临走跟沈梦昔要了一套山庄的锅灶,说是要亲手做饭给罗连城吃。 随后几日,都有王公贵族送来拜帖,要求借用山庄举办宴会,甚至平时不肯联系的世家大族,也送来帖子。 山庄虽无雅致布局,但是简单粗暴、铺天盖地的花朵还是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 十一、赐婚 这天,郑录事来汇报说,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发妻秦氏暴病而亡,并拿来一张礼单请她过目。沈梦昔一听,不禁皱眉,她让录事照章办事,不必特殊。 这个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陵空间里所有的书籍中,提到他,都说他是个非常懦弱窝囊的男人。 沈梦昔知道,天后要放大招了。 武攸暨的妻子其实是天后赐死的,为的就是给她腾地方。当初天后属意武承嗣的时候,还征询了几次她的意见,到如今,是要直接赐婚了吧。 武攸暨比太平大两岁,模样周正,性格软弱,应该是天后在武家能扒拉出来的最好的了吧。只是武攸暨的发妻因此而死,让她心中很是歉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天后近年性格愈发强势。也许是越临近暮年,越不想留有遗憾吧,她完全不顾忌名声,豢养面首,重用酷吏,如今称帝之势也是箭在弦上。 她急着将太平嫁给武家人,出发点应该是保护女儿。那么,李家人面临的必将是一场浩劫了。 沈梦昔进宫送了一次自己酒坊的美酒,天后很是喜欢,夸她孝顺,但是关于婚事却只字未提。沈梦昔便知,天后心意已决。 果然,武攸暨妻亡百日后,天后下旨赐婚:太平公主下降右卫中郎将武攸暨。 武攸暨擢升右卫将军,并进封定王,加实封三百户。 另赐积善坊府邸一座,定于次年三月十八日成婚。 沈梦昔默默接过圣旨,第二天进宫谢恩。天后首次提到薛家四个孩子,笑着说,大郎有八岁了吧,该学骑射了。 在沈梦昔临走前,天后抚摸了她的头发,“阿娘总是为了你好的。” 沈梦昔笑着称谢,表示接受天后的一片苦心。天后甚感欣慰,叫来上官婉儿,命她拟旨,赐太平公主二百府兵,沉吟一下,又改成三百。 天后摸了一下女儿光滑紧致的脸蛋,殷殷叮嘱她,好生与武家相处,不要欺负武攸暨。 普通人家结两姓之好,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公主的婚姻,就更注定是带有政治色彩的。 沈梦昔此时若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大概可以安稳平静地独自度过一生。但此刻她有一个一心称帝的母亲,天后迫切需要武家的支持,来抗衡李家,并一心认为把女儿嫁到武家,是对女儿最好的保护,两全其美。 沈梦昔并未做无谓反抗,事情已成定局。不是武攸暨,也会是武家的别人,适龄的武家人都有妻子,那么天后还会毫不犹豫地杀人腾地方,无论如何,天后终会执着地安排她的人生,不问她的意愿,并且深信自己用心良苦。 活了这么久,沈梦昔遇到太多无奈的事情,但却是第一次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身份这样高,却又是最身不由己。 她苦笑。 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胤儿得知阿娘要再嫁人,嚎啕大哭,这孩子一直沉稳有礼,这一哭,才让人意识到他还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阿娘要去给别人当阿娘了吗?”胤儿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阿爷死后,阿娘变得疼爱他们,现在阿娘要是再嫁人,肯定又会忘记他们了。 沈梦昔把他抱在怀中,“傻孩子,无论何时,阿娘永远是你们的阿娘。” 武攸暨有三个孩子,有一女儿是他发妻所生,不知道如今他家是什么光景,也有孩子放声大哭吗?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笑着对胤儿说:“哭什么,又不是天塌了!阿娘还是阿娘,只是多了一个府邸,日子照常过,你是家中的大郎,是阿娘最好的孩子,阿娘一辈子都指望你呢,胤儿以后要辛苦一些,凡事多用心,多想一想了。” 胤儿被寄予重大期望,连连点头。末了还是忍不住哭着一头扎到她的怀里。“阿爷走了,阿娘要嫁人,就嫁吧,胤儿管着弟弟妹妹就是!”话虽硬气,但是抽动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委屈。 沈梦昔抚摸他的脊背,安抚他。 “乳娘说,阿娘始终思念父亲,并不愿嫁给武攸暨,对吗?”胤儿忽然抬起头问。 “天后是阿娘的母亲,天后的旨意不能违抗,没有愿意与不愿意。”沈梦昔与胤儿平视,对他也是对自己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必抱怨。不能改变的事情,那就接受。然后,想方设法,让不如意的事情,最大限度的变得有利于自己!你明白吗?” 胤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把头搁在母亲的膝盖上,在他幼小的渴望母爱的心里,往后的日子,这样亲昵的机会大概不多了。 不久,宗正寺开始大张旗鼓地装修积善坊府邸,极尽豪奢。这间府邸与尚善坊的公主府隔着一条街,天后又赐下众多仆婢,并将公主食邑增加到2000户。 有风声传出,说武攸暨遣散家中妾室,不留一人。 沈梦昔听了只是一笑。 她召来邑令和卢统领,与他们商谈私兵训练事宜,六百人,真是不多,但总是聊胜于无,加强特长训练,必要时以一当五还是能做到的。 邑令对于公主不置办嫁妆,而是关心练兵很是惊奇,但也不多说,这一年来,公主对他礼遇有加,再未骄纵无礼,使他在皇命不可违的心理上,又多了一分得投明主的期许。 府兵训练强度很大,战斗力提升也很快,配备的战马、弓箭、匕首精良无匹,饮食、服装也十分考究,并优待府兵家属,邑令默默报出这大半年后勤支出的巨额数字,沈梦昔早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意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拥有府兵,身为公主,我怎能容许他们尸位素餐,公主府的马球场,必须是大唐设施最好的球场!公主府的山庄,必须是大唐景色最壮丽的山庄,公主府的府兵,也必须是大唐最霸道的府兵!” 邑令听得连连摇摇头,又慌忙点头,捋了几下胡须不再言语。 卢统领棍伤好得七七八八,此时抱拳躬身,朗声道:“属下定不负公主期许,厉兵秣马,苦练寒暑,誓死保卫公主府安危!” 邑令不知,卢统领却知道,公主并非她表现得这样骄纵,半年前,她在暗卫之外,又亲自挑选了二十人,定为特殊护卫,由公主亲自指挥。秘密送到洛南的一处庄子训练,具体情况连他都不知道。 因为张谦的事情,他挨了顿军棍,倒也没生出什么怨怼之心,只怪自己错误地揣度了公主的心意。他是真的以为公主知晓,也以为公主会像上次一样将张谦送给安宁,私下还有护卫甚至取笑张谦,说张谦没有志向,如此相貌的伟岸男子,为何不去求了公主,让她引荐给天后。 他们只是喜欢调笑而已,平时都尽心尽意地护卫公主。 护卫和其他属官一样,就职在公主府,却是体制内编制,领着皇家工资,受圣人和公主双重领导。但今年公主给护卫的年底奖金就超过了俸禄两倍,官职高的,就更多。 如今朝中局势紧张,拥护武后称帝的呼声愈发高涨,卢统领不管谁当皇帝,现下只想安稳地跟随太平公主。他亲眼看到一个李氏皇族,被天后宠臣来俊臣抄家,堂堂一个郡王,被带到丽景门推事院,一句话不问,就先上了刑具。 前几月,白马寺主持怀义,亲率大军讨伐东突厥,在出征仪式上,圣人亲自执礼赐酒,拜怀义为东平大总管,那和尚怀义身高九尺,相貌堂堂,力大无穷,仗着深得天后宠爱,平日里连武三思、武承嗣都不放在眼里。 思及此,卢统领心中更觉惶惶,如今连公主都不得不依附武家,难道,真的要变天了吗? ------------ 十二、和尚 到了年底,安宁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王家欣喜若狂,洗三的时候,沈梦昔没去道喜,只让和雨去送了贺礼。 和雨回来说,因是双胎,孩子都不大,眼睛也未睁开,一打眼看去,两个孩子并不相像。沈梦昔点点头,看来是异卵双胞胎。 她派人送帖子给栖霞,想去青云山庄泡温泉,却得到消息,栖霞已经怀孕三月,只好又命和雨去送贺礼,自己带着孩子们去了山庄。 庄上有暖棚,种植了一些蔬菜和花卉,冬日里泡着温泉,吃着新鲜蔬菜,十分舒适。 住了半月余,邑令派人来报,宗正寺装修府邸完毕,请她回去验收,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沈梦昔还命人将新鲜的茄子、菘菜、萝卜采了装好,准备送进宫城给天后和皇帝,聊表心意。 返程竟遇到不久前得胜回朝的怀义和尚,他正赶往白马寺,两下里的仪仗一时间竟然卡在大路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个所谓东征突厥、得胜回朝的和尚怀义,不过是到内蒙古一带绕了一圈,并未遇到突厥军队,觍颜在单于台刻石记功,就班师返还。居然被天后加授辅国大将军,进右卫大将军,改封鄂国公,真正是荣宠无限,风头无两。 沈梦昔佩服天后宠爱面首的豪阔,据说只要这个怀义一撒娇,无论要什么,天后都会答应。前年怀义和尚撺掇天后拆了乾元殿,耗资万金修建明堂、天堂,他理所当然做了督工,颐指气使,中饱私囊。朝中出言反对和检举揭发之人,最后都被他反咬,或被罢官,或被杀死。至此,再无人敢招惹怀义和尚。 怀义是千金公主送给天后的礼物,也是天后的第一个面首,年龄与天后的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同岁。 沈梦昔在马车中,远远看着怀义和尚,只见他不惧寒风,骑在御马之上。相貌英俊,身材伟岸,身着华丽袈裟,手执金闪闪的佛杖,昂首挺胸,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并不是真正的和尚,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才剃度为僧。 但他还真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带领白马寺的和尚,在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到一部《大云经》,经文记载了女主统治国家,后又成佛的一段故事。他还带领和尚炮制了解释经典的《大云经疏》,把晦涩难懂的经文译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并加以演绎,与当下流行的弥勒信仰相结合,大肆宣传,称唐宗室衰微,天后乃是弥勒下生,必定取代李唐的统治,在民间为天后日后登基成功造势。 此时正是他最为得宠之时,东征突厥,也不过是天后赏他军功的一个名头罢了,由朝中宰相为他做幕僚,就这样,一言不合,他也敢挥拳就打。 人,其实是最容易迷失自己的生物。 没有天敌的人类,忘乎所以,成为生物圈最大的祸害,而不自知。 其他生物只在饥饿时捕食,在求偶期厮杀殴斗,人类不同,不仅豢养屠杀其他生物,还自相残杀。 冷眼看,无论是天后,还是怀义,他们都忘记了每天给自己哪怕一刻钟静思的时间。天后身居高位,无人可以约束她,使得她权力欲望无限膨胀,且无廉耻之心,为所欲为;怀义恐怕也以为天后会一辈子宠幸于他,而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吧。 人就是这样,随时可能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自己的处境。故而,许多明君晚年变得昏聩,判若两人。 沈梦昔命卢统领上前商议,却好半天也不见对方让路,只听得一阵哄笑传来,隐约听到“公主”、“再嫁”的字眼。然后就见那怀义纵马来到沈梦昔车前,腾地跃下马来,十分潇洒地双手一扬,抖了一下大袖,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竟不知是公主大驾,多有冒犯了。” “既已知晓,那就让路。”沈梦昔沉声说。 “公主在上,贫僧理当让路,只是,那五辆马车,所载均是天后所赐珍贵物品,此处山路狭窄,若是御赐之物有所闪失,恐怕......”怀义声调轻佻地说话,慢慢将头贴近车帘,此时气温约在零上五六度,那和尚光着头,头顶戒疤在车帘边一闪,恰有北风吹过,撩起棉帘,怀义趁机朝车内狠盯了一眼,正看到沈梦昔冰冷的眼神。 他吓了一跳,缩回头来。随即又因自己的畏惧而恼羞成怒,不待他再说,就听到车内传出不耐烦的话音:“走!” 沈梦昔已经有些火起,今天若是给这吃软饭的面首让路,明天他不知如何得意。——古人最爱踩着比自己名头大大人扬名,实在讨厌! 卢统领应喏,一声令下,公主府府兵列队执刀在车前开道,逼得那五辆马车向后退去。 怀义和尚怒吼一声,上马冲过去,对着府兵挥动马鞭,“御赐之物,尔等也敢抢劫!待我告到天后那里,看不斩杀了尔等鼠辈狗奴!” 府兵被马鞭抽到,不禁义愤填膺,仓啷一声拔刀出鞘,一时间气氛紧张,随时血溅当场。 公主府府兵这半年来,经过特训,个个气势不凡,岂是那酒肉和尚的虾兵蟹将可比,怀义面对卢统领的钢刀和冷厉面孔,也是一阵心悸。 卢统领一挥手,有十人跑出去,牵住马匹,将那五辆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城门而去。——不肯让路,那就调头回城门吧,那里宽敞方便会车。 怀义气得发疯,这五六年来,他顺风顺水惯了,近年更是无人敢下他面子,一时气血上涌,竟然忘记此时面对的是当朝公主的府兵,一把夺过侍卫的弓箭,搭箭就射,朝着最后一辆车边牵马的公主府兵而去。 怀义和尚的侍卫大惊,阻拦不及,大喊道:“国公息怒,那是公主府兵!” 羽箭呼啸着朝那个年轻的府兵而去,那府兵听到同伴示警和箭羽呼啸声,机警地旋身躲过。那怀义力大无穷,又是盛怒,只见羽箭深深射入府兵身后的骏马腹部,可怜那马儿嘶鸣一声,轰然倒地,四蹄乱踢,扯得车厢侧翻,车上所拉的箱笼滑落到地上,金盏银碗散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怀义的侍卫们哄的一下,都去抢救御赐物品。公主府兵却全都横刀包围怀义,卢统领挥刀指向怀义和尚:“大胆和尚,竟敢行刺公主!给我统统拿下!” 侍卫们三两下都被制服,但怀义和尚岂肯束手就擒,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舞动手中禅杖,与府兵打作一团,府兵知道他的特殊身份,虽然个个武艺高超,却不敢轻易伤他,一时间居然拿他不下。 沈梦昔心中那股火又拱出来了,手执弓箭,立于马车上,高喊一声:“死贼秃!” 听到声音,怀义下意识一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只见一只羽箭朝着他面门而来,他啊的一声仰倒,羽箭擦着他的头顶朝着身后府兵而去,被早有准备的府兵以钢刀挡掉,落在地上。 和尚被府兵押到车前,一头一脸的尘土。沈梦昔居高临下,以一只箭指着怀义,厉声喝问:“你是谁?” 怀义一愣,挣扎着抬起头傲然说道:“我乃天后赐封鄂国公,禁军右卫大将军!” “哼。”沈梦昔笑了,“我是谁?” 怀义和尚突然张口结舌。 “说!我、是、谁!” 怀义和尚大冬天的汗都出来了,是啊,怎么就昏了头?就算他是国公,就算天后宠爱,可这位,到底是天后的亲生女儿啊! 怀义和尚哑口无言,却依然抱有侥幸心理,认定太平公主不能把自己怎么着,于是不肯轻易道歉。 沈梦昔只觉和他说话实在恶心,厌恶地将手中弓箭丢到尘土中,拍了几下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对卢统领示意一下,回了马车内。 前面翻倒的马车已经扶正了,换了新马拉车,又将箱笼装上马车,押着怀义的侍从护卫朝着洛阳城而去。 怀义和尚被捆了个结实,倒扣在马上,再无方才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远看只是一只光头熠熠生光,分外扎眼。 他觉得屈辱,头也被控得充血难受,又被马蹄踏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于是破口大骂,发誓一定要弄死卢统领。 卢统领哈哈大笑,顺手将一个侍从的幞头扯下,团了团,塞进怀义口中,车队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 车队很快进入洛阳城,经过履道坊时,将孩子们送回公主府,胤儿非常担忧地要跟着同去,沈梦昔宽慰地一笑,告诉他不必担心。 马车继续走,一行人一路招摇过市,绕了大半个洛阳城,朝着西北方向的皇城而去,路人对着伏在马背上的怀义和尚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懂事的胆大孩子蹦蹦跳跳跟着车队看热闹,也有识得怀义的官员,心中想着,这回可是硬碰硬,要有好戏看了。 进了皇城,府兵留在城门口等候,卢统领放下脸色紫胀的怀义和尚,取出他口中的幞头,怀义一屁股坐到地砖上,大口喘气。 沈梦昔已换乘肩舆继续前行,卢统领一扯五花大绑的怀义,跟在了肩舆后面。 等入了宫城,沈梦昔也下了肩舆步行,指了一个小太监挑着那担青菜,跟着她朝紫微宫而去。后面还跟着卢统领和怀义和尚,奇异的四人组合,走在宫城里,惊得过往仆婢甚至忘了行礼。 天后自他们进了洛阳城不久,就已得到消息,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此刻命太监迎出来,将四人带到紫微宫。 走到殿前石阶下,怀义和尚突然跪地,爆发出一阵号哭,像是迷途的孩童终于找到家门,又像是热恋期的小女孩跟男朋友撒娇,他以头抢地,高一声低一声哭啼着。沈梦昔走上台阶,路过时,在他的伸出的手掌上踩了一脚,听他发出更凄厉的哭声,不禁笑出声来:死贼秃,想踩着我扬名,我先踩你一脚! 殿门口站着两个宫婢,见了沈梦昔蹲身行礼问安,请沈梦昔进殿,又犹豫地看了后面一眼,也请了怀义和尚进殿。 在廊下脱了鞋履,沈梦昔轻轻走进天后寝宫,只见天后正歪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榻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默默地看着他们进殿,脸上看不出喜怒。 沈梦昔看了一眼天后,低头行礼,唤了一声阿娘,听到天后说平身,就起身走至榻前,宫婢在她身前放置了蒲团。 刚坐下来,还未开口,身后怀义和尚就抽泣一声,双膝着地跪行到榻前,将头埋到天后膝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无限委屈的哭声,直哭得天后唏嘘不已,伸手抚摸着他的光头,又亲自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殿内的宫婢太监赶忙上来解开绳索,怀义人高马大,此刻却如乳燕投林般扑在天后怀中,双手箍住天后的腰,含糊不清地诉说着:“天后啊,天后差一点就再看不到,怀义了,那一箭,险些,要了儿的命啊!”又伸出被踩红的手指到天后眼前。 沈梦昔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这样撒娇,只觉恶寒。搞不懂天后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是色令智昏,还是把男人当作宠物养着?她轻咳了一声,天后停下手,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嗔怪。 沈梦昔不理她,而是示意太监将新鲜蔬菜送上,“阿娘,这是儿庄子上所产,虽不值什么,却是冬日里第一批采摘,儿吃着新鲜爽口,就想着与阿娘分享。”天后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探头见那两筐蔬菜十分新鲜,似是刚刚采摘,就笑着说:“冬日里,这些倒是稀罕。好!好!月儿能想着阿娘,阿娘很欢喜。” 天后是真的高兴,这一年来,因为薛绍的死,太平与她一直淡淡的,既不抱怨,也不亲近,让她心中难过,她最疼爱这个小女儿,事事为她着想,她却终不能理解做阿娘的苦心。如今太平送了瓜果蔬菜来,这显然是与她和好了。 沈梦昔一指怀义和尚,“这个和尚,在城外路上言语不敬,搅扰仪仗,意图行刺,险些射杀公主亲卫,被我的护卫俘获,只是捆绑,并未惩戒,特带来给阿娘处置!” 怀义听了又哭,“冤枉啊天后,小和尚并未行刺,反是公主欺负了小和尚,射杀马匹,打翻一车御赐之物,还险些一箭封喉,射死了小和尚啊!”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天后又是软语安抚,一个膀大腰圆拿腔拿调,一个头发花白柔情满怀,直看得沈梦昔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 “够了!”沈梦昔一拍身边案几,一指怀义,骂道:“五大三粗一个大老爷们,撒娇卖痴你不觉得寒碜吗?阿娘!这贱奴只会哭哭啼啼,没得让番邦列国以为我大唐男儿都是如此娇柔做派,灭了我大国威风!这无赖不要也罢!回头儿找一打比这狗奴好百倍的男儿送来!” 说完起身,和天后告辞,“阿娘,儿婚期在即,事务繁忙。那些蔬菜瓜果阿娘要记得吃,儿就先行告退了!” 天后看着发飙的女儿和撒娇的情人,十分头大,叹口气,挥手让沈梦昔走了。 怀义和尚吃惊地看看天后,又看看朝门外走去的太平公主,这,这,事情连来龙去脉还没有说清楚呢,怎么太平公主这就告辞了?仿佛她真的只是进宫来送蔬菜的。还有,她会不会真的给天后送来新的面首呢?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忘记了哭泣。 等沈梦昔大步走出紫微宫,天后摸着怀义和尚的光头,笑着说:“听话!小和尚,太平去山庄必会经过去白马寺的大路,下次,你命人先探清路上有无太平仪仗,再定行程,记下了?太平从小就是个骄纵惯了的,我这做阿娘的也管不了,你躲着她就是。” 怀义和尚虽然心中早有思想准备,但也一时接受不了这彻底被蔑视的完败现实,瘫坐在地上,半晌做不得声。 ------------ 十三、二婚 虽是二婚,但因是天后赐婚,仍依着三书六礼,走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程序,一切都由宗正寺负责,沈梦昔万事不管,照旧男装出门,照样骑马打球。 没有期待,也无哀伤。 在天后心中,她自己可以披荆斩棘,女儿却始终如小女孩般脆弱。 这是太平的幸福,也是她的悲哀。 薛绍和武攸暨都是天后给太平选择的丈夫,都是踏实可靠型的,不很出色,胜在安全。这和沈梦昔一贯的婚姻观念类似,条件对等,三观相似,不必顶天立地,不必丰功伟绩。心地善良,肯守一隅天地,就已是共度岁月的上佳人选了。 但,此时大环境不同,又和武攸暨差着一千多年的代沟,她结婚的目的也不纯粹,最重要的是,天后弄死了人家原配,不结仇就算不错了。 所以,她打算和武攸暨签一个协议,婚后让他自己选个妾室,老老实实在积善坊过日子,过了这阵子风声再说其他。 辞旧迎新,正月初一百官休朝七天,普天同庆。家家户户贴春联、点蜡烛、立门神、挂年画,处处张灯结彩,五彩缤纷。 大家世族都团聚过年,早早地就有子孙给长辈磕头拜年。 李氏宗族却一派萧条,老老少少都一副大祸临头的架势,草草祭拜祖宗了事。 的确,这一年,李家的灾难来临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 黄昏后,武攸暨提了两只大雁来履道坊迎亲,又亲自驾车绕了半个洛阳城,将沈梦昔迎娶到积善坊府邸。 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只朝着宫城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公主府处处灯火通明,大堂内设了筵席,席上非富即贵,堂前庭院门窗大开,院内的牡丹,不知园丁用了什么法子,全部盛放,一时间,舞乐不停,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来的宾客武家人居多,李家却无一人。 此时,李唐宗室诸王子孙被酷吏罗织罪名,受牵连达百户,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根本所剩无几,连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也被鞭挞致死。栖霞县主独孤静上个月受到惊吓早产,生下一个男孩,所幸夫家竭力保全,留得一命。至此,已有多个李氏公主、县主,都落得病故暴亡的结局。 这场婚宴是武家的主场,这大唐,也是武家的主场了。 洞房内,结束了撒帐,结发,合卺酒等程序,武攸暨去堂上敬酒一遭回来,沈梦昔已经除去头上沉重的金饰,和青绿色的喜服,换了一身轻便的淡绿色襦裙。 盲婚的感觉很奇特,太平的记忆里,几乎对他没有什么印象,这段时间沈梦昔对武攸暨做了调查,他与死去的妻子感情很好,喜好诗文音乐,写得一手好字,平素不涉朝政,是武氏兄弟中少有的安分人。 沈梦昔看着走进来的武攸暨,一身绯红喜服,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面容清俊,细长的单眼皮,眼神平静,不见怨怼,也不见喜悦,一付很习惯接受命运各种安排的样子。 说起来,武攸暨和她也是近亲。他的祖父是武后的亲伯父武士让。 唉,第一任丈夫是姑姑家的儿子,第二任是舅舅家的儿子。这是不放心嫁出去,还是嫁不出去? “我们谈谈吧。”沈梦昔在摆满酒食的案几后坐下来。 武攸暨闻言走过来,在沈梦昔对面坐下来。 沈梦昔直视武攸暨的眼睛,想预测一下商谈的结果,他眼中的平静忽然消失,眼神忽闪了一下,偏头朝旁边看去。 此时,人与人交流,极少直接对视,往往是说着同一话题,却各看各的,你看我的时候,我看茶盅,我看你的时候,你又看了屏风,偶尔对视,也是刹那的碰撞交流,直视过久是无礼的表现。所以,沈梦昔的凝视,让武攸暨有些惊慌失措。 清风的身影忽然在门口闪了一下,沈梦昔让她进来。 “公主,大郎儿郎,大娘二娘都已安睡,都没有哭闹,请公主放心。”清风刚从尚善坊过来,附在沈梦昔耳边悄悄说道。 沈梦昔嗯了一声,清风退了下去。 清风的声音虽小,但是武攸暨应该也是听到了。沈梦昔冲他一笑,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他,“我也不绕弯子:这桩婚姻,是天后所赐,由不得你我。”沈梦昔举杯敬武攸暨,喝了一口,武攸暨也木木然地跟着干杯。 “这样,明天一早我们进宫谢恩,出来,我回尚善坊,你就继续住在这里,需要对方配合的时候,打个招呼。嗯,一个月后,你就可以纳妾,一个两个都行。” 听到最后,武攸暨倏地抬头,讶异地看着沈梦昔,两只眼睛左右看着沈梦昔的瞳仁,似乎急于确定话语的真伪。 眼神里有惊讶,不可置信,还有一丝丝悲伤。沈梦昔有些可怜他,应该是后悔自己主动遣散妾室了吧,有的已经生了儿子。 武攸暨和沈梦昔对视几息后,垂头不语,半晌,又点点头。 没想到谈话如此顺利,沈梦昔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愉快地说定了!”沈梦昔再次举杯,然后喝了一口,这是她酒坊的高度酒,纯净透明,细腻甘醇。武攸暨端起杯子,发现杯中已空,抓过酒壶迅速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红烛跳动了一下,武攸暨嘻嘻笑了一下,放下酒壶,朝着罗汉床走去,一头倒在上面,不动了。 沈梦昔想喊清风,想想又放弃了,轻轻将一床锦被盖到武攸暨身上,看看燃烧的红烛,想起这一晚,武攸暨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沈梦昔醒来,武攸暨已经穿戴整齐,面色如常,坐在罗汉床边等待。沈梦昔放下心来,不管此人是否真的懦弱,识时务倒是真的。 两人乘车去了皇城,拜见了天后和圣人、皇后,天后非常高兴,拉着沈梦昔的手,仿佛了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沈梦昔没有去武家,去了不是拜见婆婆,那是婆家人跪拜她,干脆不去。 中午留在紫微宫用了午膳,夫妻两人一同离开皇城。 过了洛河,上了天街,两人分道扬镳,一人向左回尚善坊,一人向右回积善坊。 ------------ 十四、登基 女儿新婚即分居,天后得知后,并未过问,她实在没有时间管这些琐事了。 百官、宗戚、百姓、各族君长、僧道等六万余人联名上书劝进,皇帝李旦也请赐改姓武氏。 于是,六十七岁的武后在九月十九日,在怀义和尚新建的明楼,登基称帝。 沈梦昔有幸得见这盛大仪式。 作为最受宠爱的女儿,沈梦昔十八日即入宫,当晚,与天后共进晚餐,沈梦昔看得出,天后非常激动,些微的忐忑与兴奋交织在一起,甚至手指微微发颤。 她饮了好些葡萄酒,出神地看着烛光跳动,沈梦昔从她的眼角看到皱纹,和依稀闪动的泪光。 “阿娘二十九岁离开感业寺,到今天,将近五十年的时间,从未松懈。多少次!若是差了一步,差了一丝,也就死了。”就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了近五十年的血雨腥风。 这“多少次”里,包括着与后宫后妃,与李氏宗亲,与朝臣世家,与武氏族亲,甚至与自己亲生儿子的无数交锋。 天后垂下眼皮,再抬起,眼神清明,又啜了一口酒,笑着放下杯子,招手让女儿过来身前,搂着她一字一句说:“阿娘没有死,阿娘发誓要活得更好,谁希望我死,我就让他先死!” 说完抚摸沈梦昔的肩头,“阿娘的月娘,不必再吃阿娘那样的苦。” 一个女人,在男权社会,拼搏到如今的地位,沈梦昔不能想象她都经历了什么,不知她的眼神泄露了什么情绪,天后又轻抚她的脸,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阿娘也想安安静静守着丈夫孩子过日子,但是,不行啊。”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不仔细都分辨不出语气中的遗憾。 沈梦昔被异于往常的天后所触动,也许是血脉亲情吸引,情不自禁抬手抚摸她的头发,“明日是阿娘登基之日,阿娘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月儿同为女人,深深地为阿娘感到骄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月儿不知送阿娘什么,来为阿娘庆贺。” “阿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给阿娘最好的礼物。”这大概是所有母亲的期望。 “月儿刚刚调配了染发膏,不如让月儿亲手给阿娘染头发吧!” 天后听了非常感兴趣,她虽然保养得当,但依然无法阻挡岁月横扫的镰刀,这两年殚精竭虑,发髻间的银丝已不是首饰可以遮挡,尤其鬓角额发。 沈梦昔在武陵空间,找到植物染发膏,又找了个有白发的太监,当着天后的面,让宫婢先给他染了头发,半个时辰后,太监看着镜中自己的黑发,欢喜地跪地叩头。天后眉开眼笑,催着沈梦昔快快给她染发。 乐师抚琴,熏香缭绕,宫婢在一旁局促地站着,看着公主殿下戴着稀奇古怪的手套,亲手给仰躺在榻上的天后染发,几次想接手,都被拒绝。 天后的头发十分浓密,完全不符合贵人不顶重发的规则,沈梦昔轻轻地用梳子一点点抹着染发膏,“阿娘的头发又密又粗,实在是福气,这可是肾气十足,身体康健的表现。” “嗯,阿月学了医,就会给阿娘看诊了。”天后闭着眼睛说。 “阿娘的先天之气充足,是外祖母给的好身体,加之阿娘没有过早生育,后天又保养得当,所以身体康健,这是长寿之兆。” “嘴巴抹蜜了。”天后听得开心。 沈梦昔笑着不说话,天后虽然六十七岁了,但身体的确比常人五十岁还要健康。 头发染完,天后久久地对镜抚摸着头发,头发不仅黑了,还变得亮了,她再次双目濡湿,“月儿,阿娘是不是老了,又想起那一年,在感业寺一头秀发被剃掉,那么多,那么黑,落了一地,阿娘都没有哭,今日头发变得油黑,阿娘怎么就想哭呢!” 沈梦昔理解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迟暮之年的心境,这个钢铁般心性的女人,在她登基前夜,变得柔软善感。她没有资格同情天后,也深信明天一早,她将又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一个权力至高的女人,注定孤独寂寞。 “阿娘不老。”沈梦昔轻轻地给天后按摩头部,“早些就寝,养足精神。” 天后将头靠在女儿怀里,十分享受。 九月十九,天气晴朗。 五更过后,皇城大门开启,百官依序排列,进入宫城。 明堂共有三层,高逾百米,四周镶金,熠熠生光,十里之外都可望见。 武则天头戴朱红花冠,身穿黄色龙纹长袍,佩戴十三环金玉革带,神采奕奕,端坐明堂之上。地上金砖反射着光芒,阶下之人仰头看去,只觉龙座上的女皇犹如天神下凡。 三声炮响,金鼓齐鸣,登基大典开始。 宣祝官高声宣读诏书,宣布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 然后献上皇帝宝玺,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四夷酋长依次上前拜贺,所有人都惊讶于女皇一夜之间花白头发变得漆黑油亮,纷纷感叹不愧真是上尊天意,下顺众议的女主。 沈梦昔随宗室众人恭敬下拜,起身时,看到武则天面色端肃,果然,这个女人只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放松时刻,从今日起,她又开始了更艰难的跋涉和行程。 武则天,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登基时年龄最大的皇帝。自号圣神皇帝。 之前的十六年,武则天虽未登基,但一直实际掌握实权,作为女性,她的理政才干并不输男子,曾提出建言十二事,减轻赋税,以德教化天下,广开言路,杜绝谗言,才高者可越级提拔。每一条都切中时弊,堪称富国强兵之策,被高宗一一采纳。 沈梦昔钦佩武则天的治国能力和杀伐果断,但有这样的母亲就很辛苦了。太平的四个哥哥,无一幸免,全都生活在亲生母亲的阴影之下,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死的死,囚的囚,废的废,无论是贤德有才,还是懦弱无能,在武则天身边,全都无所适从。 沈梦昔觉得,虽然每次见面,武则天都感慨女儿与她相似,并显示对她的宠爱与纵容,但她保证,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与武后一样的热衷朝政,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沈梦昔的人生没有这样的经历:荣华富贵和灭顶之灾只是一线之隔。她陷入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之中。 武则天登基后,采取一系列措施,使言路畅达,重视谏言,知人善任;优化府兵制度,固边强兵;改革科举制度,开创殿试,设立武举考试,还可以自举,也就是自荐。另外还实行试官制度,广纳人才,不计门第,不欺无名,不避仇怨。 但她同时也重用酷吏,案头永远有高高一摞举报揭发的密信,且人人都可以检举告密,她的重臣,既有狄仁杰、上官婉儿这样的有识之士,也有周兴、来俊臣之类的酷吏。 就是这样,武则天用自己才智谋略、宽广胸怀和狠辣手段,统治着大周江山,国家不断繁荣昌盛。 天授二年,天灾不断。先是西北蝗灾泛滥,秧苗被啃食殆尽,颗粒无收;接着长江水患,洪水肆虐淹没大片良田村庄,又出现大疫,死亡无数。西南一地夜间出现地动,整座山体滑坡,掩埋了整座村庄,无人幸存。 七月,洛阳连降暴雨三天,昏天黑地,雷电交加。 应了一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通济坊一户百姓家,平日在西市开一家杂货铺,因暴雨无法开市,全家七口人,都大眼瞪小眼的干坐在家中。 大雨如注,雨水从窗子里渗进房间,屋顶也嘀嗒漏雨了,一家人忙起身拿抹布擦拭窗棂,拿瓦盆接水,家中的儿媳正拿着抹布擦水渍,就见一阵风鼓开了窗子,雨水哗的一下淋透那儿媳,一个铜盆大的红色火球噼噼啪啪从窗外飘了进来,儿媳啊的一声被击中倒地,胸口一片焦黑,众人想去救人,火球漂浮着又朝家中的男主人追去,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打开房门,冲到了院中,天上一声炸雷响起,全家人都跪地连连磕头,念叨天神恕罪。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湿透的几人才胆战心惊地回到屋内,只见地上两人身上都有一大块焦黑,早已气绝而亡。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洛阳城,人人都在传说这件奇事,甚至传到了长安。 偌大的国家,难免年年都有灾害,但是因女皇新近登基,天灾便演变成天谴,一时间,就有女主天下,上天不容的传言流出。 武则天大怒,雷厉风行,命来俊臣调查传谣之事,来俊臣手段层出不穷,不负武则天厚望,杀了二十几个造谣传谣之人,又调查清楚通济坊那户刘姓人家的事情,最后定论是死去的男主人与儿媳通奸,遭到天谴,才被天神降下火球劈死。 沈梦昔听闻后,嗤笑一声,不过球形闪电入室击人,怎么就弄成了扒灰事件呢。 但,总归是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 十五、渡气 沈梦昔的青云山庄春秋两季,景色美不胜收,春季春花烂漫,十里飘香,秋季黄叶铺道,山色斑斓,吸引无数学子诗人争相观赏,吟诗赋对,沈梦昔索性定下固定开放日期,允许国子监和太医署学子观赏,春秋季节各有两日,允许所有百姓前来游览。每逢开放日,庄口都有一些商贩在路边摆摊,或是卖纸笔的,或是卖酒水吃食的,这倒是沈梦昔没有想到的。 学子们谨守规矩,不折花枝,不丢垃圾,只是饮酒赋诗。 山花尽谢,只有一池荷花盛开。 这日不是开放日期,沈梦昔去山庄纳凉,马车上就听见呼喊,撩帘子见远处湖边有人慌乱地跑动,立刻命车夫察看,车夫跑回来说是有学子溺水多时,好像已经死了。 沈梦昔条件反射地下车朝湖边跑去,见一人衣衫尽湿,直挺挺地趴在岸边,两人正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控水,还有一人浑身湿漉漉地紧张地喊着“严十二!严十二!”。 沈梦昔冲上去,推开两人,将那学子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迅速扒开那学子嘴巴清理口鼻,捏住鼻子低头就做人工呼吸。 清风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大叫一声:“公主使不得啊!” 那几人一听公主二字,也是大吃一惊,连忙拱手施礼。 沈梦昔被清风一打扰,这才醒悟,这是唐朝,口对口人工呼吸太惊世骇俗了。 但人命关天,她喝令清风撒手,言明自己是在救人,又命一个学子过来,教他做人工呼吸,那学子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被沈梦昔呵斥得更是抓耳挠腮,嘴里慌乱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仿佛鸭叫。沈梦昔恨得一把扯过清风的绣帕,覆在那学子口鼻之上,捏住他的鼻子,隔着帕子连做五次人工呼吸,周围那三五个学子顿时个个呆立不动,定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静。 “看清楚了吗?”沈梦昔吼那公鸭嗓,一边继续按压溺水者胸部。 “看,看清楚了吗?”公鸭嗓慌的普通一声跪下。 沈梦昔恨得无语,暗暗准备一会儿还得自己来,这时一个学子过来,取代公鸭嗓的位置,俯下身子做了两个不太标准的人工呼吸。 “停!” 沈梦昔喊住他,继续按压三十次,由那学子配合着做人工呼吸,越来越标准。 这时,庄上的护卫也赶了过来,看着沈梦昔跪地按压一个人的胸口,也惊呆住了,清风木呆呆地说,公主是在救人。 至于为什么这样救,她也说不清楚。 足足二十分钟,一头大汗,珠钗掉落的沈梦昔,终于听到那溺水者的咳嗽声。 众人都大呼神奇,还有人赞扬:“神也!定是公主的一口皇族之气,救活了严十二!” 那严十二气管中呛水,咳嗽不止,又吐了几口水,听说是太平公主救了他,挣扎着要磕头,沈梦昔命护卫拦住,将他带到庄中。 她拿出听诊器,来到严十二休息的房间,只见那个做人工呼吸的学子,正在为他把脉,见沈梦昔进来,拱手作揖。 沈梦昔给严十二听了心肺,那学子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听诊器,严十二却因沈梦昔触摸他的胸膛,脸红得滴出血来。 一番检查,幸而无事,沈梦昔放下心来:没出人命就好啊! 心中暗暗打算,以后任谁也不许来庄子赏花赏景了!。 “没事了,你休息一下,随时可以离开。”沈梦昔一边收拾听诊器,一边站起来说,然后看看那个刚刚号脉的学子,年纪十七八岁的样子,“你是太医署的医学生?” “小生方景,太医署体疗医生,入学五年,在此感谢公主殿下对严季康的救命之恩!”说完做了一个长揖,严十二也下榻长揖。 沈梦昔摆摆手,“不用谢,你们在我的庄子出事,就是我的大麻烦了。你是医生,救治溺水者怎么就束手无策呢?” 一句话问得方景尴尬得满脸通红,“小生惭愧。” 沈梦昔也清楚,如今对于溺水者,除了控水就是拍背,并无其他方法,也不难为他,转身走了。 沈梦昔出门就遇到刚换了干爽衣裳的另外几个学子,穿着庄民的衣裳,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他们对着沈梦昔行礼,沈梦昔略一点头。 房间里,严十二散着头发,靠在榻边,听几位友人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等几人正在品评方五的荷花图,就听得‘噗通’一声,回头见是你失足落水。幸亏姚六会凫水,当即跳下湖去,将你托了上来。”说话的公鸭嗓一指头发湿漉漉的姚六。 “因你落水之初就呛了水,连声呼救都没有,等姚六救你上来时,已是昏迷,我们拼命拍你的后背,让你吐水,可惜,你没吐,也不醒。” 严十二反手揉揉后背,“崔十八,你这禽兽,竟下死手打我!难怪如今这脊背还这么疼!” 众人都笑,等着看好戏。 “哟哟哟,后背疼啊!兄弟给你揉揉。”崔十八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抚摸严十二的后背,忽然伸手摸摸他的嘴唇,“不知十二的嘴巴,疼不疼呢?” 众人终于忍不住,全都捧腹大笑。 严十二莫名其妙地也摸摸嘴唇,“不疼啊!”又摸摸人中,“嘶,这里有些疼。” “这里有些疼!”姚六阴阳怪气地学着严十二说。众人又笑。 直到笑够了,崔十八才说:“你啊,当时就像一截木头一样,无知无觉,方五使劲掐你的人中,你也不醒,仿佛死了,当时姚六都哭了。” “我没哭!”姚六立即喊道。 “你明明哭了!”崔十八也喊。 方景接过话来说:“正当我们束手无策之时,太平公主的马车经过,是公主出手施救,你才醒转过来。你,全不记得了?” 严十二懵懂地回忆,点点头,“记得记得,公主似乎在按压我的胸膛,很用力,肋骨几乎要断了。”严十二皱着眉头,落水一次,全身无处不痛,真是愁苦。 众人又笑。 “十二,那你知道,公主是如何施救的吗?”崔十八忽然凑近了,声调诡异地低声问。 严十二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扫视了一圈朋友,见他们个个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就一下躺回榻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来来来,就让方五再施救一次,反正他也亲了你!”崔十八哈哈笑着,将方景推到严十二身上,看着严十二目瞪口呆,笑得更厉害了,“公主赶来后,“啪”的将死鱼一样的你翻了过来,又“啪啪啪”清理干净你的嘴巴,然后“啪”的一下就亲了上去,足足渡了五口气给你。然后,你就醒了!” 说完看着面红耳赤的严十二拍手大笑:“我早说过十二应该去做面首,我们也好借个光,不过今日这番,你也算失身了!以后也只能做面首了!哈哈哈哈!” “十八!休得胡言!当心闯下大祸!”方景制止狂笑不止的崔十八,“也不知是谁,被公主一声呵斥吓得跪倒在地,连话都不会说。” 众人又转而指着崔十八耻笑一番,夹杂着崔十八公鸭嗓的申辩。 屋子里的这些笑闹,一字不漏地被暗卫传给了沈梦昔。 沈梦昔都可以想象出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一起嬉笑打闹的情形,也知他们只是朋友间的玩笑,并无恶意。于是挥挥手让暗卫退下。 清风等暗卫一走,有些气恼地说:“这群小郎全都是白眼狼!堂堂公主屈尊救了他,不知感恩,还敢调笑!” “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这么大的小子,正是不知深浅呢。”再无少年心性的沈梦昔,对于年轻人总是多一分宽容,“清风,你去跟林庄头说一声,以后山庄不对外人开放了。” 清风应喏,去找林庄头了。 沈梦昔一个人坐在桌案前,歪着头,回忆着自己到底救过多少人,有个上海知青,有个德国少年,还有邻居发小,还有王守卿......记不清了。 之所以记不清楚,一是救的人很多,再是往事逐渐模糊。 刚才救严十二,那种紧迫感,忽地让她回到了当医生那几年,而完全忘记如今的身份。 重要的是使她有了久违的成就感。 公主贵女的生活,基本就是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生孩子,养面首,勾心斗角。 琴棋书画可以作为爱好,但不能是主旋律。沈梦昔对这样的生活不能接受,她需要一个体现能力的寄托,第一世所受的教育,对她的影响根深蒂固,她始终不允许自己做个无所事事的人,换言之,就是: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是如今的身份太特殊,她想带孩子,乳母就惶恐;她想做饭,厨娘就慌张;她想和孙十一娘交朋友,人家不敢攀高枝,还给人家带去困扰;甚至想和孙医丞做个忘年交,也不能实现。 还有,如果她涉政,武则天也会不容。 总之,这个世界里,她看得上的,都是不打算或不敢与她深交的,那些谄媚贴上来的,又都是她看不上的。 此刻,就在这热热闹闹的大唐洛阳,她觉得孤单,几乎无法忍受。 拿出多年没有碰过的手机,看着自己的照片,只觉得刺眼的陌生,她飞快地将手机丢回武陵空间,不敢再看。 得找事做! 提笔刷刷写了一个急救方法,她准备在自家的护卫中推广急救术。又命人叫来正准备离去的方景,将那张字纸交给他,“这是今日的施救方法,你也目睹了全程,好好看看吧。如有不懂,可以问我。” 方景上前几步,双手接过字纸,看了一遍,郑重地说:“多谢公主赐教!” “今日嬉闹之言,出了庄子不要再提。” 方景脸色大变,跪地磕头,声音恭谨道:“谢公主大人大量,我等只是取笑严十二,并无冒犯公主之意。” “起来说话。我虽不怪罪于你们,但世人如何评论就不知道了。于我无大碍,于严十二郎却是影响深重。”沈梦昔感叹,再世故也都是些少年,没有经历世事险恶。 方景又一次磕头,受教离去。 方景从公主那里带回一张急救方子,就郑重地对众人说,今后不许再拿此事开玩笑,并催着几人快速离开山庄。几个儿郎也都忽然醒觉什么,噤若寒蝉。一行少年郎离开了青云山庄,严十二踟蹰半晌,打算去辞别公主,方景却说公主吩咐了,不必道别,直接离开。 少年们都换回已经烘干的白色襕衫,恢复潇洒飘逸,上马离去。 ------------ 十六、求情 回到公主府,卢统领呈上一张纸,上面是那五个少年的简单家庭情况。 严季康,十六岁,行十二,父亲是礼部侍郎严普; 崔璋,十六岁,行十八,父亲是刑部员外郎崔顺,名不见经传,但其伯父是国子监祭酒崔颂; 姚森,十四岁,行六,父亲是户部仓部员外郎; 刘昌,十五岁,行十,叔父是吏部郎中刘启行; 方景,十七岁,行五,祖父是太医署医令方天健。与严季康是两姨表兄弟。 几个少年郎,年龄相当,家境相仿,志趣相投,除了方景,余下几人都在国子监读书,读书成绩平平,却也不见什么劣迹。 当日,严普就派人递上拜帖,称两日后会携妻子登门正式拜谢。 为了招待严侍郎,这一天,沈梦昔特地请了武攸暨配合着来到尚善坊。 公主府录事郑甫淳在府外门前迎接,辰时末,严侍郎和夫人刑氏带着严十二,乘坐马车来到公主府,并送上一车丰厚谢仪。 武攸暨在前厅招待严普父子,沈梦昔则在后院接待刑夫人。 邢夫人小心翼翼地踩在公主府的石砖上,被婢女引着朝后院走去,她借着薄纱帷帽,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色,鲜花高树,湖水假山,雕梁画栋,来到花厅前,厅前朝南的一面,门板都被卸去,挂着竹帘,庭院阔大,可容百余多舞姬起舞, 多福帮邢夫人在阶前除去帷帽,邢夫人上阶后,在廊下脱下鞋履,快步进到花厅。 沈梦昔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低头碎步进来,身材略丰,脸颊搽着香粉,涂着大片红色胭脂。头上高高的螺髻间插着金钗花钿,脖颈上带着金项链,红蓝两色绫罗半臂衫裙用色大胆触目,还有就是胸前大片雪白的皮肤暴露着,估计那短短的帷帽根本遮不住春光。 沈梦昔虽是待客的正式装束,但是妆容就没那么夸张了,二婚时红色的洗脸水,让她记忆深刻,无论如何不肯让婢女上妆。 行礼过后的邢夫人,一抬眼,就发现了太平公主淡粉色的腮红和口脂,又发现公主坐在一张华丽的罗汉床上,双足垂落于地,她有些吃惊,但是并没未溢于言表,并能镇定地随着婢女的引领,也效法坐到侧面的罗汉床上,她有些拘谨,不大习惯这种坐法。 按捺下心思,她先是连声感谢,讲述严十二是她最小的儿子,一向视若珍宝,又是家中婆母的心尖儿,如果不是公主出手相救,十二郎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婆婆也就随着去了云云。说到动情处,真的潸然泪下。 此时严季康在门外求见,沈梦昔赶紧让多喜带他进来,邢夫人也忙擦了泪水。 严季康正式行拜礼,感谢救命之恩。沈梦昔笑着让他不必客气,坐下饮茶。严季康应声是起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面红耳赤。 邢夫人也变得有些懊恼,气氛顿时凝滞。 沈梦昔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邢夫人就带着儿子告退了。走至门口,邢夫人坐在廊边由侍女服侍穿鞋,严季康忽然大胆地回头看了沈梦昔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去,吓了沈梦昔一跳。 那是一个少年直接而坦率的火热目光,沈梦昔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禁不住一哆嗦。她茫然地看了身边的清风一眼,清风一脸了然,那表情就是“让你不听劝,非要救人,惹麻烦了吧。” 呵呵,沈梦昔好半天都在想,这孩子不会执着于初吻,让她负责任吧。 一刻钟后,武攸暨来到花厅,和沈梦昔转述了严普的谢意,又将礼单交给沈梦昔,特意指出那对羊脂玉瓶,“西域出产,十分珍贵。” 沈梦昔对武攸暨的友情出演表达谢意,并客套地说,已近午时,不如留下吃饭。 武攸暨眼睛一亮,当即应下,倒让沈梦昔一愣。 婚后小半年,武攸暨居然没有纳妾,就那样干巴巴地住在积善坊,他不提,沈梦昔也没心情主动送他妾侍。 卢统领汇报说,他每十天回去武家一次,看望父母和子女。 当然,他也曾每三天过来尚善坊一次,给沈梦昔请安,沈梦昔嫌烦,免去他请安,非召不得来积善坊。 武攸暨的确是个老实人,对着沈梦昔的态度,十分恭谨,更像是一个仆婢。 ——被人敬畏是一种很惬意的体验,但是整个生活圈子都是这种态度的人,就无聊透顶了。 三五日后,严十二被太平公主亲了的传闻,还是在洛阳城流传开来。 虽是意料之中,可还是有些懊恼。沈梦昔进宫请安的时候,武帝也谈及此事,哈哈大笑,她自己最近刚添了两个面首,当然不反对女儿养面首,甚至还有些好奇地想召严十二进宫,要看看女儿自己挑选的男子是什么类型的。 沈梦昔无论怎样解释,武帝都不信,在她离宫前,还语重心长地拉着她的手,告诫她,“阿月不可过分放肆,还当给驸马留几分颜面。” 沈梦昔当即仰天哀嚎,武帝笑着拍她的手,“做什么淘气!” 武帝如今心情不错,李氏皇族几乎清除殆尽,就连公主县主也所剩无几,她身为女人,从不轻视女人的决心和能力,——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患! 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安宁县主程芙蓉,随着时间流逝,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显现出一种特异之处,那就是,两个孩子长相性格迥然不同。 一岁多的孩子,面容渐渐长开,老大个头小,清秀乖巧,肖似王杰昌,老二却比老大高出一截,骨骼相貌完全不同,王家若不是亲眼看着老二从产房抱出来,也都不信他们是一母同胞。而且这孩子的长相,既不像王家人,也不像程家人。就有传闻说,这老二是老天爷赐给王家的,要么是福星,要么是灾星。 沈梦昔的暗卫则报称,孩子长得很像张谦。 沈梦昔听了也是称奇,这种小概率的事情,居然让安宁碰上了。 如果女子当月排两个卵泡,又恰逢短时间内与两个男子同房,就有可能怀上同母异父的双胞胎。此时之人当然不懂,沈梦昔心中了然,却也没想说破。 上月,王家被武承嗣盯上,王杰昌的官职连降两级,处处受掣肘,事事遭刁难,王家自然清楚根源在安宁身上,王母破口大骂安宁是扫把星,娶了这样的媳妇简直就是败家灭族,但安宁生了两个儿子,也算有了倚仗。她倔强地忍受着辱骂,坚决不肯自尽。 栖霞县主独孤静更惨一些,罗家落到以狠辣著称的来俊臣手中。 来俊臣无赖出身,专善告密,被武帝重用后,设立推事院,大兴刑狱。李唐宗室遭此人灭族枉杀的已有几百户。 此人贪财好色,最喜夺人美貌妻妾,无论官民,见着了,或是听闻了,均要千方百计夺取。 有的人家害怕了,双手奉上妻妾,有那倔强的,挨了一轮酷刑,最后家破人亡,妻妾还是要落入来俊臣之手。 朝中民间,畏来如虎。很多人干脆与之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这次盯上罗家,是他在南市遇到沈梦昔和栖霞一起逛街,两人着男装,进入酒楼,正遇上从内出来的来俊臣,他自然认识太平公主,施礼问安,目光却盯紧了栖霞,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欲望。 沈梦昔一敲手中的扇子,惊醒色迷迷的来俊臣,他连忙低头退下。 以他的身份,肖想县主也是不能的,但是,来俊臣就是肖想了,因为,这个县主不姓武,她姓李。这个变态的打算是,总要抢一下试试,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好过! 于是,构陷罪名使罗勋被降职,又使罗连城失去羽林军的资格,不得近身护卫皇帝,最后在罗家惶惶不安中,将罗连城锁到推事院,酷刑逼供。 罗连城不肯承认谋反,直呼冤枉,来俊臣就将他的十个指甲送回罗家,明言要栖霞来推事院接罗连城回家。栖霞见到十个血淋淋的指甲,痛不欲生,她自然清楚去推事院的后果,公婆虽没有责怪于她,但她自责连累夫君,当晚便悬梁自尽,被婢女及时发现救下。 安康公主进宫求见武帝,却在皇城外不得进入。四十五岁就已一头花白头发的安康公主,摒弃以往的端庄文雅,跪在城门外,仰天嚎哭,全程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啊啊啊的嘶喊控诉,闻者无不落泪。 堂堂太宗之女,眼见一个市井无赖欺辱女儿,却无力保护,她也许在为自己和女儿而哭,也许在为李唐皇族衰落而哭,她直哭到再发不出声音,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栖霞脖子上半圈紫印,抱着啼哭不止的一岁的儿子,跪在沈梦昔面前磕头不止。 沈梦昔拉起栖霞,她喜欢栖霞,佩服罗连城硬气,也感念如此人人自危之时,罗家没有舍弃栖霞,更同情安康的慈母之心。叹口气,放弃明哲保身,带上腰牌进宫求见武帝。 涉及到李家人,武帝总是很敏感,她不喜女儿为李家人求情,看到她出现,就知道她的来意,将她晾在紫微宫外,只对上官婉儿吩咐拟旨事宜。 沈梦昔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会轻易放弃,她站在阶下,老老实实地等着。 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才离开,经过时歉意地施礼走出去。 沈梦昔活动一下僵直的两腿,走进紫微宫,凑到武帝身边,也不行礼。 “阿娘~~~”这一声叫得千回百转,她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武后也愣了一下,女儿似乎好几年没有这样唤她了。 “阿娘啊,上个月栖霞与我同去南市,遇到来俊臣,那厮的眼神十分放肆,上下打量我和栖霞,想来是那时起,就起了色心,那贱奴不敢对我如何,就盯上了栖霞。” “他敢!”听到那句“那贱奴不敢对我如何”,武帝愤然拍案。 “各人自有天命,儿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阿娘可以决定人的天命!”沈梦昔攥紧拳头,渐渐入戏,“今日,安康公主吐血晕倒,栖霞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让儿十分难过。自古女儿家,有几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还不是千百年的遭受着礼教束缚,难看的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好看的就被歹人觊觎!今日看着栖霞,月儿既难过又庆幸,庆幸月儿是阿娘的女儿,有阿娘的护佑。如果,今日求人的是月儿,”沈梦昔深吸一口气,眼泪落下来,“月儿不知道是该一头撞死,还是自己走去推事院!” 武帝听得微微动容,“不得胡言!” “阿娘,那罗家式微多年,根本无力也无心谋反,栖霞的兄长幼年夭折,安康公主守寡多年,一年有半年在佛堂清修,谁要这样的人家协同谋反啊,分明就是来俊臣起了色心,诬陷忠臣欲夺人妻!阿娘,那来俊臣罗织罪名也要有个限度,他对外事事谎称是陛下有谕,阿娘要明察啊,莫要因这奸佞小人,而无端毁坏了阿娘清誉!” “阿娘知道了,月儿先回府吧。”武帝略一沉吟说。 沈梦昔不确定地看着武帝。 “阿娘答应你了,回去吧!”武帝拂袖挣脱沈梦昔,假意气恼地说:“快回府!” “阿娘!”沈梦昔伸手,“阿娘,给月儿一份手谕,去晚了,罗连城肯定就死了!”沈梦昔似乎已经深谙撒娇秘籍,她发觉武帝很吃这一套,怀义那日就是这样撒娇卖痴的。 最后,武帝叫来太监,传了口谕。 沈梦昔立刻高兴地一拍手,喊了一声“耶!”,迅速施礼,扯着太监急慌慌退下。 武帝看着女儿急匆匆走出去,笑了一下,口中一字一句道:“谁说女子不能掌控命运,她还要掌控天下人的命运!” 沈梦昔和传旨太监来到丽景门,来俊臣闻讯出来迎接,他满面笑容地施礼,“不知公主和张给使光临,有失远迎!” 沈梦昔给太监使个眼色,让他赶紧宣旨。 张给使尖声传了武帝口谕,来俊臣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又迅速融化,“臣遵旨!” 沈梦昔平生第一次来到监狱,阴暗潮湿,老鼠蟑螂窸窸窣窣,在活人身上爬来爬去,各种大小刑具林立,上面沾满发黑的血迹,整个地牢充满了腐败血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 进入一间血腥气息更浓的刑室,只见罗连城被绑在一个叫“喘不得”的刑具上,浑身是血,身体抽动,脸色青紫,沈梦昔怒吼一声:“还不快解开!” 来俊臣一挥手,几个狱卒上前解下罗连城,他像一块破布一样瘫软倒地,睁眼看了一眼沈梦昔,昏迷过去,一个太医署的医生立刻上前进行救治。 “公主莫急,臣等心中有数,还未招供,怎能让他死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来俊臣对自己的审讯手段甚是得意,看着刑室内的几样刑具,那是他亲自设计命名的,颇为自得。 变态!这人就是变态狂!他以整人杀人为乐,想到书中看到的历史,沈梦昔垂下眼眸,命人抬上罗连城,出了丽景门。 来俊臣拈着山羊胡,对身边狱卒说:“这是第几个?” “回大人,这罗连城是今年活着走出推事院的,第一个!” “第一个!哼!”来俊臣拔掉了一根胡须,眯着眼睛说。 ------------ 十七、狄公 罗连城在家中将养了两个月仍不能下床,并且喉咙受到损伤,太医说,今后说话都是哑嗓子了。栖霞也一改从前的清冷性子,三不五时就来公主府串门,有时还带着孩子。 沈梦昔觉得某种程度上,栖霞和自己很像,不逼到份儿上,是不肯做这样屈就的事情的。就好像她这次刻意说些武帝爱听的话,假装亲密,因为她怕了,三个月前,她的亲侄子,武帝的嫡长孙因谋逆罪被斩首。 都说父爱是有条件的,谁符合他的利益,他就喜欢谁,而母亲是无条件的、无私的,经历了怀胎十月和一朝分娩,母亲无时不刻不爱着那个从她身体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但沈梦昔不信,因为皇家无亲情。 但人总是要学着识时务的,安宁已被王家送到城外庄子上养病,还有更多的李氏女都死掉了,或者自尽,或者病死,李氏女只太平还好生生的,且能去监狱捞人。 相比来说,栖霞也是幸运的,她的确不应抱怨。 ****** 武帝信奉道教,信奉撷阳补阴之道。也许这就是她健康活到八十几岁的原因吧。后宫的面首越来越多,宫中为此还专门成立了控鹤监管理后宫面首。 世族门阀以此为耻辱,但并无人敢出声反对。自己一时激愤骂就骂了,死就死了,后面跟着的几百口家人都跟着斩首流放,就得好生考虑一番了。 这些面首们个个年轻英俊,有的会弹琴,有的会吟唱,有的扇舞,有的善弈,有的是别人送给武帝的,有的是自荐的,甚至,有一个是亲生父亲送上门的。 这天,沈梦昔去宫中请安,见到一个儒雅的男子坐在武帝身后,见她进来,起身行礼。那男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清瞿,蓄着胡须,一身白袍甚是飘逸,想必这就是最近武帝的新宠了。 果然,武帝笑着说他叫沈南璆(qiu二声),是太医署的太医。沈南璆并不抬头,规规矩矩地对着沈梦昔又行一礼,口称殿下。 这一款与怀义和尚截然不同,怀义和尚粗犷市井,带着野性不羁,带着阳刚朝气,而这个太医,温文儒雅,成熟稳重,大概是皇权稳定后的武帝的心境写照吧。 后宫三千佳丽和三千面首的差别是什么,细说没有什么差别,那个最高的位子,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会迷失。大概是出于动物本能吧,登上高位的第一反应就是,占有更多的异性。 女人一旦到达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就会更狠绝一些,于国于民于她自己,都是灾难。 坊间传闻,武帝的面首还包括一干臣子,这一点,沈梦昔不能确定,她认为以武帝重视朝政的程度看,还不至于对朝臣下手。 大臣中不乏睿智出色的人才,若说武帝欣赏心悦倒是可能的。比如狄仁杰。 一个月前,武承嗣与狄仁杰因朝政发生争议,一个是武帝亲侄,一个是当朝宰相,两人在朝堂对峙,互不相让。事后武承嗣怀恨在心,使人暗地举报狄仁杰等六位大臣谋反,其中狄仁杰、李有道、袁志宏等人都是新上任的宰相和重臣。 武帝素来欣赏狄仁杰,接到举报并不相信,但按律,有人揭发检举,就得进行调查审查,即便被揭发对象是当朝宰相。于是,武帝明令来俊臣查明真相,不许动刑。 来俊臣与武承嗣早已勾结联合,来俊臣一见狄仁杰成为阶下囚,心情大悦,并不审问,而是命人直接用刑,已经六十多岁的狄仁杰哪里熬得住,两个回合下来就昏死过去。 救醒后,来俊臣诱供狄仁杰,说初审认罪则可免于死刑,并可不牵连家人。自知不能善了的狄仁杰当即认罪,来俊臣以为得计,将狄仁杰送回大牢。 随后判官王德山又来到大狱,企图诱骗狄仁杰牵连陷害崔瑾,崔瑾就是崔祭酒的儿子崔九,曾在豫州任职,是狄仁杰的下属,与王德山有过龃龉。狄仁杰听后大怒,他为了家人可以自己认罪,但让他诬陷他人,就超越底线了。干脆地一头撞向牢狱墙壁,头破血流,宁死不从。 这一切,武帝还丝毫不知,沈梦昔听闻来俊臣审查狄仁杰,就知道狄仁杰要倒大霉了。今日入宫请安,就是为了搭救狄仁杰。 她不出手,狄仁杰应该也会解困,不过是多受一些苦罢了。但是机会摆在面前,既可结交狄公,又可打击来俊臣,何乐不为?元芳你怎么看? 沈梦昔咳了一声,又看看沈南璆,武帝会意,让沈南璆出去了。 “阿娘,月儿听说连狄仁杰都进推事院了,狄公六十岁了,又无美貌妻妾,来俊臣抓他为何啊?” “休得胡言,是有人举报谋反,来俊臣才奉命审查的。” “那狄公会不会被打死啊?” “我已命令来俊臣不得施刑。” “真的吗?我不信!不如月儿和阿娘打个赌吧,我赌来俊臣肯定用刑了,赌四百两黄金!” 武帝哭笑不得,“这是朝中大事,不可儿戏!” 沈梦昔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那无赖得意,仗着阿娘看重,连我这个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现在想起他那眼神,还觉得脸上爬过了虫子一样恶心!” 武帝听了不禁又看了沈梦昔一眼,“不要开口闭口无赖!” “阿娘,月儿只是为狄公担心,国之重臣,若是毁于无赖...毁于那贱奴之手,是大周的损失,是阿娘的损失啊!”沈梦昔说完看看武帝脸色缓和,“阿娘,不如再派都察院去推事院共同审案。” 一席话,说得武帝也有些担心了,“明日再说。”沈梦昔退下,武帝陷入沉思。 沈梦昔回到公主府,在府门前刚下马车,就见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扑到车前跪下,护卫迅速挡住沈梦昔,还有两人上前制住男男子。男子高声喊着:“公主救命!我乃狄仁杰之子狄光远,家父遭遇奇冤,屈打成招,求公主救命,将家父冤情上达天听啊!” 敢情捞了一回罗连城,就被人视为救命菩萨了。 有邻居家的仆婢好奇远远地观望着,沈梦昔头戴帷帽,站在狄光远身前,朗声说:“狄公一向勤谨忠君,光明磊落,本宫深信狄公是无辜的,陛下英明,定会还狄公一个公道!” 狄光远听了这一套说辞,眼含绝望,仰头看着沈梦昔,无奈隔着帷帽,什么都看不到。忽听公主低声说:“明日都察院介入。狄公性命无忧。再无进展,就找人面圣当面举报来俊臣。” 沈梦昔施施然进了公主府,只留狄光远呆呆地跪在门口。 第二日,武帝突然驾临推事院,措手不及的来俊臣来不及遮掩,让武帝见到了一身伤痕、额头血痂的狄仁杰。 武帝勃然大怒,直接将来俊臣贬为刑部郎中。案件也推倒重审,半月后,六名官员谋反罪均名不成立,全部释放,但仍未能官复原职,而是贬到各地任地方官。 不知觉中,洛阳的秋天到来了,黄叶无风自落。 洛阳城南外十里长亭,胡须花白的狄仁杰,额头还有明显伤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劝着崔瑾:“怀瑜,送行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 崔瑾侧身也将酒干杯,“狄公高义,崔九此生不忘!此去路遥,不知何年再见,狄公珍重!崔九本当亲自护送,奈何公务紧要,不得脱身,这里有四名护卫,交由狄公差遣。”说完指了指路边四骑人马,那四人立刻翻身下马,过来与狄仁杰见礼。 狄仁杰真是轻车简从,两千里路程,只带一辆马车,两三个仆从,这一路除了在城门有两人相送,也就是如今在狄仁杰身边不停拭泪的狄家子孙了。 “怀瑜今后要小心那王德山之流,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狄仁杰想说的是,来俊臣早晚还会被武帝启用。 “狄公放心,那几头贼獠均被陛下贬职,已再无能力翻身!” 狄仁杰叹气一声,不待说话,洛阳方向过来一队人马,动静甚大。华丽丽十辆马车,雄赳赳两百护卫,车马踏踏,浩浩荡荡,扬起官道上滚滚尘土。 狄光远忙命车夫将马车赶到长亭边让路。 那大队人马,行至长亭,却停驻不前。 一个将官下马进入长亭,对着狄仁杰拱手施礼,“原来是狄公远行!”又与崔瑾互相见礼。狄光远认出卢统领,啊的一声,疾步走向最前头的马车,隔着车帘行礼致谢。 “卢统领,这是......”崔瑾疑惑地看着路边的大队人马,也惊异于狄光远的举动。 “公主殿下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适逢秋高气爽,就带着家中阿郎和娘子远游,涨涨见识。不想,在这里竟遇到狄公!”说完又朝狄仁杰拱手致敬。 “哦?不知公主去往何处?”崔瑾听了连忙问。 “适才公主说,打算去往庐州,或再去杭州、福州一带,回程路线还未确定。”走回来的狄光远兴奋地说。 崔瑾眼睛一亮,看看狄仁杰,又看看路边的马车,低声说:“卢统领,狄公此行彭泽,一去两千里,路途艰辛,不知能否容许狄公马车跟在车驾后面,也免去遭遇草寇袭击。”草寇打劫是难免的,但只要不落单,与人结伴搭伙而行,安全还算有保障,崔瑾是怕是有奸人报复。 卢统领听了,连忙去公主马车前询问,稍顷回来说:“公主敬佩狄公已久,此行可以同路,实乃幸事。狄公行路闲暇,若能指教一下我家大郎一二,就更感激不尽了。” “狄某才薄智浅,蒙公主殿下和大郎不弃,不嫌狄某误人子弟,狄某定竭尽所知,不负公主。”狄仁杰对着官道上的马车一礼。转身就与崔瑾告辞,又对着哭泣不止的儿孙挥挥手,上了马车,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朝着东南而去。 ------------ 十八、钱松 车队庞大,加上一路走马观花,见到山水都下来透透气,观观景,故而行程缓慢,但狄仁杰伤势并未痊愈,本就坐卧不宁,如今车马劳顿,更加辛苦。但他不肯开口叫苦,只是硬挺着。 两天后在颖阳驿站,狄仁杰是由仆从背着才下了车的。沈梦昔在驿站门口看到,笑了一下,拿出一个扁扁的银盒,让卢统领交给狄仁杰,“你也用过这个,给狄公送去吧。明日请狄公乘坐府中马车。” 驿站并未住满,另有一行十余人,也是携家带口,大包小裹。见到沈梦昔一行的阵仗,老老实实地退后,让他们先行办理入住。 那一行人中,有一个小男孩,很是惹人注意,大约四五岁,皮肤白皙,玉雪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鬏,穿着红色衣裳,像个福娃,被一个仆妇紧紧牵在手中。妇人一脸诚惶诚恐低着头,小孩子却并无惧色,笑嘻嘻看着胤儿简儿跳下马车,也跟着原地跳了几跳。 十一岁的胤儿已是小小少年,个子长高很多,他很是照顾弟弟妹妹,走到另一辆车前,抱下了鹿儿,又扶着玉儿下车,简儿则早已在驿站大院里跑了一圈,一扭头,看到那个小男孩,跑过去,伸手到人家的朝天鬏上扒拉了两下,仆妇紧张地搂住男孩,那小孩儿呵呵笑着也摸摸自己的头发。 忽然简儿大叫一声,指着男孩,“出血了,出血了!” 拉着男孩手的仆妇大惊失色,蹲下来,用手绢堵住孩子的鼻子,“三郎,仰头!仰头!”沈梦昔听到声音,疾步走过去,却见那仰头的男孩已身体扭曲,不住挣扎,那仆妇却仍尽职地箍住孩子的双手,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压着他的头,哄着说:”三郎不动,不动,马上就好了。” 这简直就是杀人!沈梦昔几步上前,推开仆妇,“松手!!” 孩子双手被解放,立刻抓着喉咙,双眼翻白,本来雪白的小脸变得紫红。仆妇吓得手忙脚乱,那边更多人也闻声跑了过来。 沈梦昔一把搂过孩子,让他背对自己,左手成拳抵住孩子腹部,右手握住左手,用力挤压孩子腹部,三五下后孩子啵地吐出一个血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带出许多血沫子。 孩子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扑过来抱住孩子哭,另有两个稍大一些的男孩,使劲拍着他的后背,而孩子的父亲则当即对着沈梦昔行礼。孩子漱了口,又咳了一阵,沈梦昔让他微微低头,用手捏住流血他的鼻翼,压迫了片刻,就不流血了。孩子母亲看着沈梦昔手上沾染了鲜血,很是愧疚地连连道谢和道歉,沈梦昔并摇摇头并不介意,顺手接过清风的湿巾帕,擦干净手上血迹。 简儿对沈梦昔非常崇拜,“阿娘,你太厉害了!” 那孩子的父亲叫钱世康,三十多岁,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此去庐州,就任临水县县令。男孩是他的第三子叫做钱松。 晚饭后,钱世康的夫人齐氏带着已经无碍的钱松,给沈梦昔磕头,拜谢救命之恩,虽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那仪仗排场,已经震慑了他们,齐氏有些手足无措。 钱松则笑嘻嘻地趴在地上磕头,稚声说:“谢恩人救命!” 原来,钱松平时就极易流鼻血,每次都是仰头捏着鼻子,就会慢慢止住流血,谁料想这次却有血块倒流,进入气管,如非沈梦昔及时施救,这孩子肯定就窒息而死了。 沈梦昔看着男孩的白皙脸蛋和浅色的嘴唇,约莫这孩子是贫血,叮嘱齐氏多给孩子吃些红枣、猪肝之类的,又招手让钱松到自己跟前,让他和简儿鹿儿坐在一起,对齐氏说:“平时多给他饮水,屋子里保持湿润,夜晚在床头放一盆水,或者搭一条湿巾子。不要让他挖鼻孔,大一些就会好起来的。”大多数流鼻血的原因都是挖鼻孔造成的,中原地区气候干燥,小孩子鼻粘膜干燥发痒,手指又小,挖鼻孔再正常不过。 齐氏说:“孩子最初是玩耍时撞到了鼻子,流血不止,后来就经常流鼻血,家里人为此都不敢让他出去玩耍,......但是孩子并不挖鼻孔。” “小孩子控制不住也是正常的,毕竟天干物燥。”沈梦昔看到齐氏有些赧然,似乎为儿子挖鼻孔而难堪。“钱松,你的鼻孔比我家简儿的大一些呢,以后不要挖了,否则会像石狮子那样的。” 钱松睁大眼睛,非常惊恐地想象了一下石狮子的鼻孔,眼中渐渐凝聚了泪水。 “不过,你还小,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过来我看看!”沈梦昔拉着他把脉,看看舌苔和手掌、手指,“以后觉得鼻子干的话,就拿一个湿帕子在鼻子前嗅几下,这样就不会流血了。”说完,沈梦昔把清水倒在帕子上,凑近钱松的鼻孔。 钱松嗅了一下,觉得舒服,点点头,又问:“那松儿不会变大鼻孔吧?” “不会。”沈梦昔肯定地说。 钱松放了心,舒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母亲。 “以后如果流血了,不要仰头,微微低头,让血流出来就好,已经流出的血,仰头也回不到身体里去了。给他用凉水拍拍额头,捏着鼻翼,压迫一会儿就好了。”沈梦昔笑着对齐氏说。 晚上,下起了秋雨,驿站外面有零散的错过宿头的商人和平民,躲在茶棚下。 卢统领看着沈梦昔的神情,就知道她这同情这些人,索性直言说:“驿站是朝廷官员食宿换马的场所,平民一律不得进入,公主莫要怜惜他们,向前五里就有客栈,错过宿头是他们自己失算,亦或是贫穷无钱住店,若破例允许他们进入,无钱难道再赶出去?那这一路的驿站都要为他们破例?再说,只是淋雨,又不是下刀子。公主请看,我们的护卫还都住在外面的帐篷里。” “那就让他们躲到马厩里。” “公主,那更不行!要知驿站的马匹,是随时准备给传递信息的驿兵换马的,需日行三百,耽误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 沈梦昔点点头,这世界有自己的秩序,毕竟谁也不能单纯靠别人的怜悯过活。 这四年来,沈梦昔从未有过一次单独外出的机会,走到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微服出游也都是暗卫跟从,害得她连武陵空间都不敢用。在卧房、书房里,门口也是有婢女值守。虽衣食无忧,除了武帝她可以不必忌讳任何人,但是,她没有独处的宁静和隐私。 平头百姓有他们的苦难,皇族贵族也有他们的悲哀。 只能说,各安天命吧。 她站在驿站阶上,看向外面的茶棚,有的人撑着伞,有的支着油布,风雨斜斜地潲进茶棚,所有人都默默地承受着。 科举制度使得一小部分平民可以为官为相,可以改变家族命运,已经是重大突破。但是不得不说,千难万阻。 人的灵魂或许是平等的,但是身份确实是生而确定的。 不,人的灵魂更是有高下之分的! ------------ 十九、摆设 沈梦昔走回房间,不再看外面。 两个女儿跟着她睡,两个儿子住一间房,她去看了看儿子们,就准备就寝了。 “啪啪,啪啪!”驿站大门被拍响,驿长快步小跑,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不要拍了,门都要散架了!” 一阵喧嚣过后,清风在门外轻声说:“公主,是孙医丞来了。” “哦。明天再见他。”沈梦昔也轻声说,玉儿还没睡,听到了翻了个身。 “公主,驸马...驸马也跟着来了。” “......哦,知道了。” 外面没有声音了,沈梦昔拍了拍玉儿,示意她赶紧睡觉。 翌日清晨,沈梦昔醒来,发现茶棚外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应该是早早就出发了。 驿站大堂里,孙医丞和武攸暨坐在桌边吃粥,见到她带着孩子们出来,都站了起来。为了狄仁杰,沈梦昔特意派人回去,跟武帝打报告请了孙医丞跟随,狄仁杰的伤比她料想的重一些,而且这个老头也不肯让她医治。 沈梦昔让孙医丞饭后就去给狄仁杰诊治,她带着四个孩子坐下来吃早饭,武攸暨尴尬地坐在自己的案几后,继续吃饭。 见沈梦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武攸暨有些局促,咳了一下。 之所以跟来,实在是最近受了刺激。 在楚王武士让的生日宴会中,武承嗣滴酒未沾,就胡言乱语:“只除了比我年轻一些,还不是个摆设?公主根本不用!哈哈哈哈!”其他心思各异的兄弟也笑。 武攸暨面色铁青,怒目而视,武承嗣搂过一个舞姬,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又说:“唉,白白死了原配,到如今,没有嫡子,连个妾室通房也没有,知道的说是为公主守身如玉,不知道还以为不举,啊哈哈哈哈!” 满堂都是武承嗣放肆的笑声,隔房兄弟武攸宜不忿地说:“有人倒是也想死原配,可惜人家不稀罕!” 这句话让武承嗣面红耳赤,不由想起上元节宫宴那日,自己吐得全场躲避离席的糗事,那之后,天后就再不提让他尚太平公主的事情,而是选择了武攸暨。 加上这次他听到风声,似乎太平也搀和了狄仁杰的事情,正是憋着一股火呢。现在听到武攸宜这样说,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舞姬,一脚踏上案几,指着武攸暨,正要开骂。就有人通报楚王武士让来了,众人纷纷起立,躬身迎接,他只得收回脚来,肃容随着众人行礼。 尊长在上,武承嗣再没敢撒野。 宴会细节不提,只说宴会散席之后,武士让将孙子武攸暨叫到书房,“九郎,你可知武家如今处境?” 不待他回答,又说:“武家看似风光,实则险峻异常。越是靠近皇权,越是漩涡中心,以你的心性,祖父倒希望你可以像个农夫一样,守着一块土地,安生到老啊。” 武攸暨不是个孩子,当然懂得朝堂危急四伏,族中亲长,得高官厚禄者比比皆是,但是,更多的人死于武帝之手。武氏如今虽为皇族,但是武氏子孙哪个不是行走在刀尖上?。 武家人个个放浪形骸,放纵不羁,何尝不是垂死前的挣扎与疯狂呢! 他没有野心,从小就是祖父、兄长为他做主一切。他是族中兄弟中,性格最为绵软的,或者说最懦弱窝囊的,他守着一妻二妾过着简单日子,不想却被武帝相中,一杯鸩酒赐死了结发妻子,让他洗洗干净准备做驸马,他担心两个妾室也会遭遇横祸,干脆给了大笔钱财遣散了事。 其实,他的心底有个秘密。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太平,他就很喜欢她,太平总是在笑,也对着他笑。他觉得漫天云彩都散开了,心花怒放。 但他怯懦,从不敢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后来太平成亲了,他也死心了,依着父兄安排成亲,安心地过日子。 再后来,像做梦一样,他竟成了太平的驸马。 太平长大了,不再爱笑了,更不对着他笑了。婚礼当晚就和他说,他只能自己住在积善坊,还可以纳妾。 他明白了:太平看不上武承嗣,给他下药,让他当众出丑,同样也看不上自己,虽迫于皇命成亲了,但是把他晾在一边。 太平既不像别的公主一样养面首,也从不召唤他。只是带着四个孩子,像普通人家一样过日子,他有些心酸地想,太平大概还念着薛绍呢。 祖父的脸上全是无奈,要他一定讨得太平公主的欢心,不为别的,只为好好地活着。武帝能杀薛绍换成他武攸暨,就能杀他武攸暨再换别人。 这次太平远行,根本没通知他,他得知消息,还是听说护卫来接孙医丞。想到祖父的嘱咐,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就来了。护卫沈七脸色非常难看,不想带他,说什么不得公主吩咐,不敢擅自做主,但好歹他也是定王,冷着脸,硬是上了孙医丞的马车,那沈七犹豫再三也没敢赶他下去。 马不停蹄追了一天,终于在入夜前追上了公主。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爱理他,但也没赶他走。 钱家人也收拾停当,陆续从客房出来,吃的是驿站提供的简单饭菜,沈梦昔让多喜把未动过的菜包肉包,端给钱家的孩子,钱世康已经知道沈梦昔的身份,更加拘谨,诚惶诚恐。 一家人谢过恩,躲到大堂一角静静吃饭。武攸暨吃完了,起身挪到沈梦昔身边坐下,赶开清风,替她剥鸡蛋壳,一边说:“公主还不知道吧,昨日,那怀义和尚居然放火烧了明堂和天堂!满朝震惊,纷纷上表要陛下杀了怀义!我和孙医丞出发的时候,大火还在燃烧呢!半边天都红了!”他知道沈梦昔与怀义有过龃龉,希望提起这件事可以取悦她。 “哦?”沈梦昔瞥了一眼门口侍立的沈七,那护卫哀怨地垂下视线,撇了一下嘴巴,他巴巴地站在这里,就是等公主用完膳,赶紧汇报呢。 武攸暨得到一个字的应和,受到鼓舞,“是啊,怀义怎会如此大胆,之前,还听说,怀义嫌弃陛下年......” “咳!”沈梦昔放下手中的食物,警告地看着武攸暨。她的驸马,可以懦弱,但不可以蠢。 武攸暨一个激灵,立刻警醒。他千方百计想和太平搭话,有些忘乎所以了。 沈梦昔之前也听坊间传说,怀义嫌弃武帝年老,还口出狂言,与人谈论伺候武帝的细节。最近又度化千名力士为僧,引起御史台注意。放火的事情,沈梦昔还能信个五成,公开嫌弃武帝这件事,沈梦昔是不信的,怀义再傻也知道那是找死,只不知是得罪了谁,趁他如今失宠,恶意构陷罢了。 呵,沈梦昔笑了一下,举国上下,风气不正。 武帝从打败王皇后开始,就习惯性使用栽赃的方式来谋取胜利,无论是后宫对手、政治仇家还是子孙亲族,她都无一例外地用阴谋计策、设计陷害来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上行下效,朝野民间无不效仿。 可悲可叹。 ------------ 二十、剖腹 狄仁杰和孙医丞一同出来,他拱手向沈梦昔施礼致谢。公主赠予的药膏,效果显著,加上孙医丞带来的药草,让心中也安定下来。这次,他不再推辞,与孙医丞共乘一辆马车,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垫子,舒适许多。 下了一场秋雨,路面湿润,不再扬尘,空气也湿润清新。沈梦昔给孩子们适当加了一件衣服。 钱家也尾随其后,跟着走,行了一个时辰,路过一处山坡,孩子们下车看红叶,钱世康家的两个儿子会爬树,上去采了红叶送给简儿几人,还送了几枝给沈梦昔。 再上车,男孩们就混到一起了,沈梦昔也不管,对着犹豫的钱世康不在意地摆摆手。 中午时分,行到一座城池,城门上写着古朴的信城二字,城门老旧,有兵丁把守,检查了他们的路引,恭恭敬敬行礼放行。 沈梦昔打算在这里逗留两天,一是狄仁杰的伤最好还是静养,二是孙医丞也打算在这里多买一些药物。前头早有护卫去探路,包下了连着的几家客栈。 庞大的车队引起街上百姓的注意,人人都站立街边观看,窃窃私语。 忽然街口传来一阵哭喊,人们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女子飞奔而来,推开众人,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仰头高喊“青天大老爷救命!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女子这一跪,完全不顾生死,只为拦住马车。 车夫一声“驭!”,又扯了缰绳让马匹向左转了半圈,这次让马车停了下来。沈梦昔母女三人在车内晃了几晃,清风气得刷地撩帘。 就见女子身后跟着一群男人,飞步追上来,拖着她回去,还点头作揖地说:“疯魔了疯魔了,贵人莫要见怪!” 还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蹒跚着,拉着人哇哇大哭:“不要抓我阿娘,不要沉塘!” 那女子凄厉地喊叫,仿佛动物临死前的嘶鸣,沈梦昔忍不住看出去,那女子布衣荆钗,眼中充满绝望,冲着她伸出一只手,刚喊了一声“救命!”,就被人堵上嘴巴,拖了开去。 沈梦昔心生恻隐,对卢统领示意。 “且慢!”卢统领中气十足、充满威严的一声喝,让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咒。那女子趁机又扑到车前跪下,大声地说:“民妇李素娘,有冤情上报!民妇家住本城富水街,夫君周文才是秀才出身,三年前痨病身故,民妇带着儿子,靠着夫君留下的城外的三十亩田地过活,今年,民妇腹部疼痛,日渐变大,至今已有半年,看过郎中,说是腹中生瘤,服了两月汤药,不见缩小,但也不再增大。偏夫家族人说我不守妇道,是与人通奸怀了孩子,还请了个郎中给我把脉,说是怀胎已五六个月!贵人!民妇是生过孩子的,如今民妇腹部坚硬,并无胎动,且仍有月信,腹中应是一个肉瘤无疑!但族长却欺我娘家无人,找来证人举证我与货郎通奸,非要即刻将民妇沉塘,民妇说既然说是胎儿,何不再等三个月孩子生下来再说,他们不听辩驳,不由分说,这就是要夺我那二十亩肥田,才嫁祸于民妇的啊!” 那妇人虽然哭泣,但是字句清晰,言语连贯。沈梦昔听了个大概,就明白,这女人极有可能是得了子宫肌瘤或者卵巢囊肿,长得比较大了而已。 族人中也跪下几人,不软不硬地说:“周氏家族的腌臜事,被这贱妇宣扬出来,实在是丢了祖宗的脸面,也污了贵人的耳朵。此事本是族中琐事,县令老爷也知晓此事,明令族中自行处决。” 此时,且不论世家门阀,就是那些小家族,族长的权力也是不可小觑,可以不经官,直接决定族中成员的生死。通常情况下,官府均不参与家族内部事务。 这时,马蹄得得,一匹马急急驰来,一穿着浅绿色官服的人下马朝着沈梦昔的马车施礼,“下官郑智霖,迎接来迟!请贵人恕罪!” 太平公主带着大批护卫进入信城,那城门守兵机灵地抄了近路,跑步向他禀报,说是有洛阳来的贵人进城,十多辆车,几百扈从。惊得他手中的茶盏都摔了,急忙换了衣服赶来迎接,远远就看到大队车驾停了下来,还传出哭喊声,不禁暗暗叫苦。 郑县令看着街上乱作一团,顿时头大如斗,转身对着那族中管事之人吼道:“还不速速离去!惊扰了贵人,尔等担当得起吗?” 那管事连声应是,一挥手,几个族人又扑上去抓那李素娘。 那李素娘绝望至极,忽然嘶喊了一声,“老天爷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双眼赤红地瞪着那族中管事,状若癫狂,“既然都说我李素娘怀了孩子,那我今日就剖开这肚子!让世人看看,到底是孩子!还是肉瘤!” “住手!”沈梦昔急得站起来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孩子惊恐的哭声中,李素娘已一剪刀刺向自己的腹部,眼睛怒瞪着那管事,又看看郑县令,看看马车,凄然一笑,用力将剪刀向下划去。 玉儿与沈梦昔同一辆马车,见到此景,吓得哭了出来。鹿儿虽什么都没看到,但姐姐哭了,也跟着哭起来。沈梦昔无暇顾及她们,对卢统领下达指令。 一大滩的血迹,并未完全洇入土中,在尘土中蜿蜒流淌。 李素娘的腹部继续汩汩地流着血,但她已无力继续剖腹,想继续向下拉动剪刀,却只是拔出了剪刀,鲜血喷射了一下,又汩汩而出,她绝望地颤抖着手,剪刀啪地掉到地上。她不再喊冤,不再嘶叫,只是无限悲伤地看着张着两个小手,惊惧大哭的儿子,嘴唇翕动。 两个周氏族人上前扯住李素娘的胳膊,将她一把拖走,地上划出一行血迹。周围百姓发出一声声的惊呼,闪开一条路。 却见四个护卫上前,两人制住拖扯的周氏族人,两人抬了一个担架,放在地上,迅速将李素娘抬到担架上,抓住一个百姓引路,飞速向前方医馆奔去。 围观百姓和周氏族人都惊呆了,卢统领探身将那犹自哭号的男孩捞上马,一声喝令,车队快速前行。 既无解释,也无交待。 ------------ 二十一、手术 担架赶到距离最近的回春堂,咣当一声,门板被推开,一股子血腥气冲进来,坐堂大夫惊得一跳而起,一扫眼,马上招呼医馆众人止血。 待看清是个女子之后,老大夫还犹豫了一下。护卫喝斥道:“人命关天,还说什么男女大防,医者父母心,都让狗吃了?” 老大夫见护卫凶悍,不敢出声,讷讷地连忙撩起女子裙角,准备撒上止血药粉。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别动!我来!” 老大夫抬头就见一个年轻郎君应声而入,左手拎着一个大箱子,右手指着他急急地说话:“找个安静的房间,门窗封闭,闲人免进!” 这人正是沈梦昔,行路方便她都是穿着男装,连玉儿鹿儿都做小男孩打扮。 马车一驶出围观人群,她就骑着护卫的马,由回迎的护卫引导,赶到了回春堂。 老大夫不及反应,卢统领已上前交涉,众多护卫也迅速控制了回春堂。 沈梦检查了李素娘伤势,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已近昏迷。 “李素娘,李素娘,你坚持住,我会救你,将你腹中肉瘤取出,你儿子需要你照顾!” 李素娘费力地睁开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昏了过去。 回春堂将郭老大夫的诊室腾了出来,又将两节药堂的柜台抬进去,把李素娘放在上面,这时孙医丞已经气喘吁吁地赶来,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沈梦昔,“公、公......不不不行啊!” “其他人都出去,孙医丞、沈七留下!”沈梦昔将人都撵出去,心中莫名有些兴奋,她打开药箱,拿出一瓶葡萄糖,给李素娘扎上,让沈七提着,沈七奇怪地看着手中透明的瓶子,又看着液体顺着管子滴下去,流到那女人的手背上的针头里。 她麻利地做术前准备,细节已经顾不上了,只是给李素娘做了血型测试,是O型血,她又出去喊了五个护卫验血,幸运的是,第一个第二个都是O型血,干脆地各抽了200CC,两个护卫一脸惊惧,但都无声地服从了。 沈梦昔一边换手术服、戴口罩和医用胶皮手套,一边嘀咕,难道唐朝人都是O型血? 回到“手术室”,给李素娘输上血,又让沈七和孙医丞也穿好手术服,戴上口罩手套,照样将血袋交给沈七举着,沈七看着透明袋子里的血,张大了嘴巴。 李素娘的腹部微微隆起,剪刀扎进的伤口不是很深,长约三四公分。 孙医丞制止不了沈梦昔,也不管她忙忙碌碌都在做什么,早早去把过脉了,对沈梦昔提醒说:“确为症瘕,这位娘子是气血失调,肝郁气滞,情志不畅,可服用桃红四物汤治疗!” 却不见公主应答,一抬头,就看到公主正数着面前盘子里奇怪的刀剪,吓了一跳,“这这这,老夫可没有教过公主这些!” “我自己兜着!”沈梦昔简洁地说,把一盘手术钳等器具放到孙医丞跟前,“给我打下手!” 孙医丞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从药箱拿出一只管子,管子前头是一根细针,一推,还有水滴出来,她在李素娘的后脊摩挲了一会儿,将那细针扎了进去。 然后又尴尬万分地看着公主将那妇人双腿蜷起,换了一付手套,将右手探入夫人身下,左手在腹部轻轻按着,使得伤口的鲜血又汩汩而流。 少顷,公主收手,换了手套,结果又目眦欲裂地看着她拿着一柄小刀,在李素娘的下腹部,沿着伤口果断又划了一刀,他甚至听到刀片划破肉片的声音,行医多年,没见过这样草菅人命的,急忙要伸手制止,被公主沉声喝止:“别动!” 孙医丞被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器具发出哗啦的声音,公主抬头看他,孙医丞被那眼神吓到,大脑一片空白,心中一片绝望。一狠心,罢了,事已至此,就算公主杀人,他也得跟着埋。深呼吸了两下,双手端好方盘。 这边公主一层层划开肚皮,还拿个奇怪的东西撑住,又见她将手探进肚子摸索了一番,孙医丞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他不敢将公主的盘子打翻,手中仍然举着盘子,只是双腿软得站立不起来,抬眼看公主,她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手还在那妇人腹中,不禁又是一阵哆嗦,再看那沈七,也是脸色煞白,勉强举着装药水和鲜血的瓶子袋子,看向别处。 他们不是惧怕伤口和鲜血,而是对于身份高贵的公主,做出骇人举动的震惊。 公主呼出一口气,没有B超,她只能徒手探查,查看别的脏器有无损伤。幸好李素娘力气不大,剪刀也不是特别锋利。 “钳子!”孙医丞听到连忙站起,递上一把钳子,他努力稳定情绪,仔细观看。 “纱布!”孙医丞递上纱布。 “擦汗!”孙医丞忙不迭又拿起一块帕子,擦拭公主额头的汗水。 足足两刻钟,公主自那妇人腹中剥离出半尺长三寸粗的一个大肉球,看上去十分骇人。 之后的缝合十分迅速,孙医丞不眨眼地看着沈梦昔一层层地缝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素娘的眼皮翕动,似乎有转醒迹象。 及至缝合完最后一针,那边李素娘正好悠悠醒来,孙医丞不禁大为称奇。 “李素娘!李素娘!”沈梦昔轻轻喊着:“听得到吗,眨眨眼!真好!手指动一下,脚趾动一下!真好!” 沈梦昔由衷地笑了,她端起装着那个硕大肌瘤的手术方盘,给李素娘看,“是肌瘤,不是孩子。” 李素娘惨白的脸上,蓦然有了红晕,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 沈梦昔把盘子交给孙医丞,“孙医丞,请端出去给李娘子的族人观看!” 孙医丞就穿着那套奇怪的绿色手术服,走了出去,手上像端圣旨一样,端着那个血淋淋的盘子。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沈梦昔给李素娘包好伤口,整理好衣服,自己也换下了手术服,将所有手术用品装到一个黑色垃圾袋中。 郭老大夫惊异地站在门口,沈梦昔召他进来,让他给李素娘开些药,郭老大夫仔细地把脉,有些惊异地看看沈梦昔,又低头号了片刻,起身出去提笔开方去了。 孙医丞干脆就从回春堂买齐了中药,卢统领又额外给了十两银子,作为补偿。又各给了两个献血的护卫十两银子,并说公主承诺未来十天,他们的饮食与公主同一标准。两个护卫本来有些担心,还微微有些晕乎乎的,听说对身体无甚伤害,才放下心来。 沈梦昔将李素娘母子都带到了客栈,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隔壁,由多福和玉儿的婢女春枝来照顾她。平时多福跟着她也学了些基础护理知识,春枝则是一直和玉儿一起学医,是准备将来给玉儿作为陪嫁的。 郑县令一直在回春堂等待,此时已将周家族人收押,他自己则跟到了客栈,“公主殿下,县衙虽是简陋,却比客栈舒服安逸一些,恭请公主移驾县衙,下臣命妻女服侍公主。” “不必,这里很好。”沈梦昔笑着拒绝了,又听郑县令说起,已经收押周氏族人,点点头,“周氏族人请的大夫,连胎儿和肌瘤都分不出吗,还有那个货郎,都请郑县令仔细审查,这可不是宗族私事了,如果李素娘被沉塘,那就是谋杀了。” 郑县令连连称是,回了县衙。 ------------ 二十二、审案 那钱世康正与狄仁杰坐在一处,恭恭敬敬地陪着弈棋,两人同为县令,资历却是天壤之别。尤其今日见到信城县令处理事件,钱世康不禁有些发怵,对于自己掌管的县城丝毫没有了期待。 狄仁杰面无表情,额头伤口结痂了,两指拈起一枚白子放下。 沈梦昔对于狄仁杰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胖胖的贫嘴张大民阶段,面对瘦削的狄仁杰常常出戏。狄仁杰这一路也很少说话,想必是有些心灰意冷。 钱世康是纯粹的庶族出身,毫无根基,此刻对于前途感到迷惘,试图从狄仁杰这里获得指教和精神力量。可想而知,他的情形会和贾雨村一样,终要经历一些风雨,才能知晓官场规则。 那李素娘稍稍恢复一些,便请求多喜,要见救命恩人一面,见到沈梦昔,她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以示敬礼。沈梦昔看了她的伤口,并无感染,放下心来。 李素娘恳请她们离开信城时,将她的儿子周文彦一起带走,她觉得周氏族人不会放过自己,沈梦昔笑着说,“你若愿意,也可以跟着我一起走。不过得卖身为奴。” 李素娘脸色大变,犹豫着没有说话。 因不放心李素娘的伤情,他们在信城一共耽搁了三天,郑县令的夫人带着女儿也陪了三天。他们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看了几处风景,逛了寺庙上了香,到茶楼又听了几回书,颇为兴师动众。 期间郑县令升堂审理了李素娘的案件,原来,李素娘清醒后,就一纸诉状,将周氏一族告上县衙。沈梦昔带着胤儿在屏风后旁听,狄仁杰和钱世康则在大堂便服偏坐。 两旁衙役手执水火棍,敲击地面,口中低吟“威——武——!” 衙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但都鸦雀无声。 原告李素娘坐在肩舆上被抬进大堂,放在左边的原告石前,周文彦跪在她的身边,怯怯地看着堂上的县令和衙役。 李素娘伤口未愈,但她知道贵人不会长久逗留信城,于是撑着病体,顶着疼痛,也要趁机上堂告状。郑县令念其受伤,免于她跪拜,但李素娘坚持由人扶着跪坐在原告石上,她冷汗淋漓,声音稍显气虚,但仍口齿清晰,很快将案由和事实陈述了一遍,最后又说:“若不是得了贵人相救,李素娘早已含冤九泉!请青天大老爷明断是非,还我清白,严惩凶手!”,伤口的疼痛和悲伤,让她浑身颤抖,看上去颇为可怜。围观百姓也是唏嘘不已。 郑县令又下令将被告周勤带上来,原来,周氏一族,是由那日来抓人的周勤抵了被告之名应诉。 人犯甫一带上,郑县令不由分说一拍惊堂木,堂上堂下俱是一惊,他使劲抛下一根红色明字签,“堂下人犯!胆大包天,还不从实招来!”话音未落,他就使劲抛出两根红色明字签,“来人哪!将这人犯先打二十大板!” 沈梦昔哑然,钱世康有些呆愣,狄仁杰则勃然变色,这一切无疑让他想起刚进推事院,就受刑的经历,胸口微微起伏。 但围观百姓却纷纷叫好,“打!打!打死他!” 两个衙役按住周勤,褪去衣裤,将他架在一个木架上,噼噼啪啪一五一十打了起来,直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原来,打板子是要脱裤子的啊,沈梦昔猜想,这大概才是郑县令让她坐在屏风后面的原因吧。 所有这些想法,那郑县令并不知晓,仍一板一眼审案。 挨了一顿打,衙役将周勤的衣裤穿好,丢到大堂右边被告席,那周勤血淋淋地伏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全交待了,说是他女儿定了亲,他想在城外找一块肥田给女儿做陪嫁,看中的地块,正好连着李素娘的田地,就想着买下来,连成一片,谁知李素娘无论如何不肯同意,无意之中,家人发现李素娘去看大夫,腹部隆起,就起了心思,买通邱郎中,造谣李素娘通奸怀孕,族里决定将李素娘沉塘,她一死,周文彦只有四岁,自然是族里说什么是什么。 李素娘恨恨地瞪着周勤,她心知此时能得县令大人正名已是最好结局,不能要求再多,周勤背后之人,她现在根本无力撼动,她呜呜咽咽地捂着脸,万分悲哀。 郑县令又传了那个邱郎中,依然是上堂先挨了十板子,就老老实实招认了,是周勤给了他五两银子收买他,让他诬陷李素娘已怀胎五月。 至于那货郎早已不知到哪里贩货,周勤称也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族长面前作伪证。 最后传证人上堂,竟是那个郭老大夫,他作证李素娘并非有孕,而是症瘕。又拿出当日医案,上面明确记载李素娘就诊时间和病情。 书吏刷刷记下笔录,交由郑县令看过,又拿给周勤和郎中签字画押。 最后郑县令当堂宣判,周勤残害族亲,意图杀人未遂,流放三千里;邱郎中违背医德,栽赃陷害,徒两年,即刻收监;并下海捕公文抓捕货郎刘三归案。 “啪”,又扔下一枚执字签,下令将周勤二人收监,四个衙役大步上前,将二人拖死狗一样,拖下大堂,堂外百姓顿时鼓掌高呼青天大老爷,郑县令一脸正气,神情严肃,“退堂!” 然后对着狄钱二人做个请的手势,三人回了后堂。 沈梦昔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但也无理由干涉政务,看胤儿听得有趣,摸摸他的头,两人也站了起来。一回头,只见县令夫人和她的二女儿郑巧娘也躲在门边偷看,这个郑巧娘今年十岁,长得十分可爱,花骨朵一样,这几日,她一直陪着玉儿玩耍,但她常常偷偷看胤儿,但胤儿显然开窍比女孩晚一些,竟恍然不知。 当晚郑县令设宴为沈梦昔一行人送行,郑巧娘颇为不舍的样子,玉儿送了她一串珍珠手串,她也送了玉儿一方亲手绣的绢帕。沈梦昔赏赐郑家二十匹绫罗绸缎,还给郑家最小的儿子一个金项圈,以示感谢款待。 临行那日,郑县令又准备了两大箱礼物送上,周家也抬来一箱金银珠宝,沈梦昔均未收下。李素娘母子在城门口磕头相送,沈梦昔还是笑着说:“顶不住了就给我当奴婢去!”李素娘听了苦笑着又赶紧磕头。 ------------ 二十三、自证 孙医丞一直看着李素娘,他是亲眼目睹她被开腹取瘤的,不过几日功夫,竟能上堂告状,现在虽然虚弱,又出来送行,真是奇事啊! 他还对那些刀剪十分好奇,但是自那日后再没见过,问了多福,只说公主的药箱谁都不可以打开,又问沈七,他说那些绿色衣服已经尽数焚烧。他打了个哆嗦,悄悄瞟了一眼公主,那日,他悄悄将穿着的那件绿色衣服脱下藏起,却被公主带人搜出来,还命清风当场拔了他两根白胡子以示惩罚。 此时,不知公主正和那李素娘说着什么,唬得李素娘一脸苦色,连连磕头。他摇摇头,上了狄仁杰的马车。 沈梦昔没多调侃李素娘,只命多福和春枝快带李素娘回去。她将两人及四个护卫留下,照顾李素娘半月,等她恢复无恙,再去追赶大部队。 沈梦昔根本不缺奴婢,李素娘若真的生活艰难要跟随她,她会帮她度过这个阶段,然后放她自由的。只是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以一种她可以无条件帮人的印象而已。 人与人之间,最稳固的关系,就是互为利用,既平等又长久。 所以啊,人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不要怕别人利用你,没人利用你才是最可怕的。 李素娘显然是没到绝境,周家短期内也不敢再招惹她,沈梦昔见李素娘再未提周文彦的事,就让队伍出发了。 郑县令带着妻子儿女和一众下属一直送出十里,才回去。 一路上,依然信马由缰,逛逛吃吃,狄仁杰不催,钱世康不敢催。其实他们上任也是有时限的,只是谁也没提起。 武攸暨更是一个摆设,他的马车紧跟在沈梦昔的车后,晚上住在沈梦昔的隔壁,吃饭时他的案几紧挨沈梦昔,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没有回应也无怨言。 两日后到达嵩山地界,沈梦昔说要去少林寺看看,谁也没有意见。 传递信息的护卫追了上来,汇报洛阳的信息: 途中买的玩具送到了栖霞和安宁府上,罗连城安心守着城门,安宁也被婆家接回府中,虽没有主持中馈,但是生活条件好转,但是那对双胞胎中,不像王家人的那个,在山庄中患病夭折了;沿途买的瓜果,采摘的红叶,偶然求得的护身符等等,以及一盒染发膏也送入宫城,武帝龙心大悦,赏赐了珍宝,并将孙医丞从太医署调出,直接归属公主府。孙医丞接旨后表情喜忧莫测,看得沈梦昔哈哈大笑。 那明堂大火着了整整七天才熄灭,宏伟壮丽的明堂、天堂全数化为灰烬。而武帝居然没有直接砍了怀义的脑袋,却下令让他重修明堂。 若说怀义有什么设计天赋,沈梦昔是不信的,这个爱撒娇的和尚,顶多就算个工程监理罢了。 明堂,是帝王朝会祭天的礼制建筑,并配祀宗祖,形同后世的天坛祈年殿。这座烧毁的明堂号称“万象神宫”,是武帝登基所在,更是历史上最大体量的木质建筑,高294米,单单顶部那象征女皇的一凤压九龙的金凤凰,就高达90余米。明堂的建筑和施工技术惊世骇俗,可谓唐代建筑的巅峰之作,就这样付之一炬,连沈梦昔都想直接砍了那怀义。 项羽火烧阿房宫,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国民党长沙大火,就连乡民之间泄愤也爱烧了人家的粮囤柴火堆,火,毁也,只有这种决绝的神秘的物质或现象,才最能宣泄人的情绪吧。 怀义哪里来的胆量,敢火烧明堂? 武帝没有杀了怀义,难道对他还有些真感情? 沈梦昔摇摇头,全是糟烂事,不去想那些了。 ****** 少室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早得到消息,率领千余僧众在山门外迎接,齐诵阿弥陀佛。 少林寺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始建,之后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传授禅宗,禅宗逐渐成为唐代佛教最大的宗派,达摩被称为中国佛教禅宗的始祖,少林寺也成为禅宗的祖庭,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沈梦昔当年旅游时去过少林寺,那时的少林寺是七进的建筑,规模宏大,占地五万多平方米。而此时的少林寺规模还没有那么大,曾在隋末战乱时遭到重创,但少林十三僧助秦王李世民讨伐王世充有功,后李世民赐少林寺田地四十顷,特允少林寺练僧兵,开杀戒,吃酒肉。加之唐朝皇室一直重视少林寺,高宗李治,就常常带着武后驾临少林寺,现寺中就留有他亲题的般若碑,一面寺壁上还有一个飞白书的“飞”字,也是他亲书。 沈梦昔在慧安陪同下一一瞻仰,又去祭拜了外祖母,也就是武帝母亲杨氏的灵塔,这位代国夫人享年80岁,是武士彟(约)的继室。出身弘农杨氏,是隋朝宰相杨达之女,相反武士彟只是木材商人出身,只因相助李渊有功,才得了工部尚书的官职。她因战乱和服丧一直拖到28岁才嫁入武家,生了三个女儿,武则天是她第二个女儿。武士彟去世的早,她很是受了些前任之子的窝囊气,直到快七十岁时,武则天掌权了才真正享福,也算善终,武帝称帝后,尊老太太为“太祖孝明高皇后”。 武帝重视佛教,也就是今年,还特将少林寺诸多神像镀了金装,迎入宫中供奉。也是今年,武帝派人去广州请惠能禅师入宫,但惠能托病不去,武帝竟也未加怪罪。 一众人,在殿外出去鞋履,着白袜静默地走在达摩殿内,悄无声息,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内,众人参拜了达摩祖师像,所谓对佛一拜,罪灭河沙,故每人都诚心拜佛,只因谁都不敢说没有做过亏心之事。 又进入大雄宝殿,这里是少林寺的主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燃灯古佛和弥勒佛。慧安介绍说,这三尊佛像代表释迦牟尼佛的现世、前世和未来。 沈梦昔听了呆呆地看着佛像,她从2020到唐朝,经历几段人生,是到了前世还是未来?她过的是别人的人生,还是自己的人生?她将来是太平的结局,还是走一条自己的道路? 她久久凝视佛像,寂然不动。随众之人也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内落针可闻,慧安不由抬头看了沈梦昔一眼。 足足一刻钟后,沈梦昔舒出一口气,那佛像的眼神慈悲,更似无情。 沈梦昔闭目合十,然后离去。 拜完所有佛殿,还参观了藏经阁,看了塔林,最后观摩完少林十八罗汉的拳脚表演,众人已是腹中空空。 少林寺的斋饭,味道一般,也没有什么酒肉之说。 沈梦昔仅仅护卫就是二百,少林寺供不起粮草,便特意带上几车粮草,如今,听着佛塔上的铃音,似乎吃到嘴里的饭菜,就有了别样的滋味。小孩子个个都是心理学家,最会察言观色,他们精确知道何时可以放肆,何时应该收敛,最淘气的简儿在寺庙里规规矩矩,也不找钱家孩子打闹了。 饭后沈梦昔小憩片刻,让清风找了一个小沙弥,说要单独见一下慧安住持。 一刻钟后,她由沙弥引至慧安的禅院,慧安在门口合十迎接。 这是一间单独的禅院,四周是青砖院墙,院内有几颗大树,禅房是木质建筑,四周是回廊,回廊地面非常干净,远处还带着水迹,显然是刚刚做完清洁,还没有干透。 沈七和清风停在阶下廊前,一个小沙弥拉开木质拉门,请沈梦昔进入,沈梦昔在阶边除去鞋履,踩上回廊,慢慢走入。 这丈室,还真是一丈见方的禅室,陈设简单,一个案几,两个蒲团,墙边是座佛龛,墙角是个不高的书架。再无他物。 沙弥奉上清茶,退了出去。 “不知公主所为何事?”慧安开门见山问道。 “我想听你说说,什么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两人句式一古一今,似乎各说各话。 “公主可知,我禅宗的核心是什么?” 对于禅宗,沈梦昔了解甚少,到日本旅游见到随处都是卖达摩佛像和不倒翁的店铺,一问才知日本佛教是从中国传入,他们敬重达摩经历七灾八难,面壁九年的不屈精神,每年年初都求一尊达摩吉祥物,不过都是用来祈求财源茂盛、顺利升迁的。在国内,她对于佛教的了解,大概就是寺庙烧天价高香,老太太念阿弥陀佛求百病全消、求来生大富大贵及各大寺庙变成景点卖票收费,未去日本前,竟不知禅宗。 “直指人心?”她只隐约记得这一句。 “是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说,不依赖佛经,依靠自身感悟来体会佛理,只要顿悟到自心佛性,便入成佛境界。” “顿悟吗?”沈梦昔喃喃自语。 “其实,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啊,世间一切,皆是虚妄,无生灭,无变化。那五岳之首泰山,不能因某人没有见过,就说泰山不存在;但是,反之,对于那个没有听过、见过泰山的某人来说,泰山,又何尝不是真的不存在呢!” 沈梦昔想了想,点点头。 “这人间,它未尝就不是你不知道的地狱。世间事,你觉得苦,就是苦,你觉得乐,就是乐。你说是前世,就是前世,你说是今生,它就是今生。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生死,也无界定。” 是啊,人或者总是苦多乐少,谁知这里是不是第几层地狱呢。沈梦昔沉默了半刻,又问,“大师,蚂蚁能看到人吗?” 慧安有些吃惊,不懂她问话的含义,想了一下说:“应是看不到,但它们定是知道有‘人’的存在的。” “人,也如蚂蚁吗?”她想知道,真有人可以操控别人的人生吗? 慧安笑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笑而不语。 见沈梦昔执着地看着他等答案,才说:“大即是小,生即是死,人,若能做到自证,便可少些烦恼了。公主已是幸运之至,何必执着呢!” 沈梦昔与慧安对视,老和尚从头到尾都说模棱两可的话。 他的皮肤光滑细腻,真正鹤发童颜。 他的眼睛乌黑纯净,但也写着拒绝。 出家人最是六亲不认,异常狠心,何况是生人,看慧安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大概对于皇室,对于武帝母女都无好印象吧。 沈梦昔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这世间,没有相同的烦恼与幸福,也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承担,自己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 二十四、汴州 待到了汴州,已是七天之后。 这汴州,就是开封。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当当了当当当当当!”沈梦昔笑看城门,轻轻敲着桌案,哼唱着。 又忽然想起了KFC开封菜,想起汉堡包,决定今天要吃个肉夹馍。 鹿儿不知母亲在笑什么,听她唱歌,也跟着咯咯地笑,笑声如银铃一般。 这次,沈梦昔一行住到了汴州刺史尤崇文府中,刺史府从坊墙上向北直接开门,占了大半个里坊,尤刺史特地给沈梦昔一行腾出三座房子,并给护卫也妥善安排了住处。 这位刺史看上去最多四十五岁,但实际已经五十五岁,他个子不高,但很健康,走路带风,说话爽快,很有军人作风。五年前攻打吐蕃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刺史夫人姓严,是个胖胖的妇人,看上去比尤刺史年龄大上不少,但是装扮入时,服装、发型、妆容都是洛阳最时兴的。 见到沈梦昔,尤刺史夫妇行了大礼,又与驸马、狄仁杰等人见礼,自是一番契阔。 尤刺史当晚设宴欢迎公主,此时气候正是清爽,刺史府这座临水宴宾楼,朝南的一面四敞大开,宾客可一边饮酒一边观舞,庭院足有五百个平方,方砖铺地,临近楼前台阶下铺着异域风格的大块地毯,十几个高鼻深目的舞女衣着清凉地跳着琵琶舞。阶下还有十几个乐师坐在一边奏乐。 沈梦昔坐在主位,两边是武攸暨、狄仁杰和钱世康及夫人,尤刺史和严夫人坐西向东相陪,一位长史及夫人坐东向西陪客。下面还坐了一位司马及夫人。 主厅旁边的侧厅里,也设着筵席,是尤刺史的嫡子嫡孙出面,招待胤儿和简儿及钱家兄弟。玉儿和鹿儿几个女孩则未出席,由尤刺史的嫡孙女相陪在后花园,饮茶投壶打秋千。 文人筵席,都都有女伎相陪,行酒令的令官也常由女伎担任。 若官夫人与女伎同席而坐,就是有失身份了。所以,平日男女是不同席的,说白了,就是各玩各的。 今日,除了尤刺史的妻子儿孙,就是下属及其亲眷,又是招待以公主为主宾的宴会,故而不分男女齐聚一堂。 未开席,先上了精美茶点,贵妃红、满天星琳琅满目,总之,凡是京都有的,这里全都有。 尤刺史叫出家中的子孙一一见礼,嫡子四个,庶子三个,大的快四十了,小的不到十岁,还有两个未嫁的庶女三个,最后出来一个少年,吓了沈梦昔一跳,居然是严季康严十二,严夫人笑着介绍说,“十二是妾娘家子侄,近日才到汴州。十二,还不快快与公主见礼!想来你就算是住在神都,也是见不到公主大驾的!” 严十二脸色微红,依言见礼。清风却是识得他,在沈梦昔身后轻轻咦了一声。 侍者抬上两尊投壶,壶高一尺二寸,壶腹五寸,壶颈七寸,壶口直径二寸半,两边各有相同直径的壶耳。两尊投壶,一个是金质的,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煜煜闪光,放在了沈梦昔席前两米远,另一个是黑陶的,绘着红色图腾,古朴雅致,放在了尤刺史席前。 这是要投壶了。 投壶,是由古代射礼演变而来,是君子六艺之一,是儒士间的高雅活动,像这种官员家宴自然是不能少去的环节。 不知何时,院中鼓乐均停。尤刺史手捧竹矢,到沈梦昔面前,躬身说了些枉矢哨壶的客气话,请沈梦昔投壶。 沈梦昔自然不用和他客气什么三请三让,伸手接过四支无簇竹矢。这竹矢,长约二十公分,一头圆窄,一头扁宽,上面绘着羽毛图案,还有淡淡的香气,拿在手中,只觉光滑趁手。 司射一个手势,乐师奏起《鹿鸣》,沈梦昔在自己席位前,坐正身体,拈起一支竹矢,踩着乐曲的节奏点,果断一投,竹矢落入壶中,露出尾部,想来壶中是放了米做填充。 司射高喊:“中!有初!”众人叫好。 尤刺史也随之投入一支,众人又叫好。 就这样,宾主两人,你来我往,连中,贯耳,有终,都是四箭全中,皆大欢喜,气氛被逐渐点燃,沈梦昔与尤刺史也笑着举樽共饮,筵席正式开始。 佳肴美酒,流水价端上来,山珍海味,河鲜瓜果,自不必说。 侍宴的婢女穿着胡服,个个俏丽机灵,她们熟识礼节,侍候周到,想必,刺史府是特意训练过的,也说明,他们常常举办宴会。 胤儿也从侧厅过来,与尤刺史行礼,并做了投壶,这是他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参加宴会,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三矢全中。小小少年,稚嫩中带着稳重,礼仪周全,镇定自若,让沈梦昔深感欣慰。 尤刺史对胤儿更是大加赞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直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并且还非常巧妙地避开薛家和李家,只提武家的优良基因。沈梦昔看着胤儿与她肖似的面孔,笑而不语。 尤刺史的嫡幼子也近弱冠,与刺史的长孙年龄相仿,二人应对自如,言语有度。 叔侄二人也都做了投壶,众人纷纷叫好,沈梦昔夸了几句,特指着那长孙说:“这孩子,玉树临风,才思敏捷,这气度前程,定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尤刺史听了微微一怔,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拱手笑说:“这些不成器的子孙,让殿下见笑了。” 沈梦昔暗自想着,说秃噜嘴了,把百年后李商隐的诗得瑟出来了。 之后,晚辈都退到侧厅,酒席正式开始。 席间免不了行几轮酒令,都是文人雅士,便做律令,此时正是秋季,便要求每人做一句诗,带个“秋”字,或与秋季相关。这是最简单的酒令了,应是低调起首的意思。 沈梦昔虽然读大学时学过些格律诗,但是要她即兴作诗,是没有底气的。至于太平公主的底子嘛,呃,似乎还不如她呢。 严夫人做了令官,先道:“秋月当空如玉镜,”,说罢饮尽一杯酒。 清风听她开口就先说了个“月”字,在身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沈梦昔悄悄叩了一下坐席,清风安静下来。 钱世康夫人接道:“秋风送爽绕梧桐。”,说完饮了一杯。 长史夫人做:“秋云似絮难相倚,”也饮一杯。 沈梦昔接道:“秋叶染红洛阳宫。”也举杯饮尽。 接下来刺史几人也玩了一轮,这几人个个博学强记,出口成章,做出的诗句,有典故,有出处,押韵对偶,虽是六人即兴所作,合起来,却是一首严谨合律的小律,叹为观止。 严夫人早见沈梦昔兴趣不大,猜她不擅此道,但公主身份高贵,又是初次见面,那些吵闹的骰盘令和抛打令也不适合玩,就命人再起歌舞,并换了葡萄酒,上了烤羊肉。 隔壁却传来击鼓声,还有少年的喝彩声,也不知是谁做了好诗。 一个昆仑奴从庭院角落走出,端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是烤好的羊肉,进入大厅,跪在沈梦昔的案几边,由一个女婢用竹夹将烤的冒着油泡的一大块羊排肉夹到沈梦昔面前竹盘内,又拿一柄竹刀飞快地将肉切成小块。 昆仑奴又跪到武攸暨案几前,又一婢女上前侍候,有条不紊。 沈梦昔目光追随过去,端详这个黑人,他体格健壮,裸露的皮肤油黑发亮,头发贴着头皮编成一条条小辫,因低着头,只看到嘴唇厚大。端着盘子的手很粗大,黝黑的皮肤衬得指甲下的白肉很是瘆人。 见沈梦昔打量,严夫人有几分得意地说:“公主殿下,这昆仑奴是不久前,妾的娘家侄子从长安带来的,若是公主看中,就送与公主吧。” 沈梦昔转回视线,摇摇头说:“不感兴趣。” 严夫人只当沈梦昔是客套,继续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用昆仑奴做家奴,还有些人家用天竺人和波斯人呢,只是都不如这昆仑奴好用,能干活,还老实。这个,还不会说咱们汉话,有些麻烦,公主着人调教几日也就好了。哎呀,妾说错了,公主岂能不知这些,妾是班门弄斧了。呵呵。” 尤刺史却看到沈梦昔表情不耐,连忙暗示妻子,严夫人这才住口,再不提昆仑奴的事情。 ------------ 二十五、遇刺 只听院中乐曲变幻,节奏欢快,让人听了心生喜悦,只想跟着起舞。 呼的不知从哪里涌上一群舞姬,足有六七十人,像是一群嘻嘻哈哈来看热闹的女孩,旋即又迅速排成方阵,随着乐曲,齐齐舞蹈,举手投足,大开大合,舞姬个个都神情愉悦,顾盼生辉,极具感染力。 沈梦昔对舞蹈兴趣不大,她留心这些舞姬的服装,华丽精美,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百十来人的乐师、舞姬,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沈梦昔心中暗暗咋舌,貌似不会比她的私兵更省钱呢。 此时,舞姬的社会地位卑贱,属于贱籍,但舞蹈本身却广泛受到重视。无论王公贵族、文臣武将、文人学士都以表演舞蹈为乐,以精于舞蹈为荣。往往聚会之时,不拘身份高低,都会寻机舞上一曲,博得全场赞美。 太平也喜爱跳舞,还会跳胡旋舞,从前时常入宫给天后跳舞。但沈梦昔却无兴趣,也从未跳过。 大型集体舞结束,长史夫人下场跳了一曲霓裳舞,这位夫人年纪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细眉长眼,樱桃小口,面孔涂得白白的,脸蛋搽得红红的,环佩叮当,步步生莲,到得院子中央,随着一阵秋风,她举手起势,显出玲珑身材,柔软腰肢,伴着舞曲轻柔起舞,那舞衣五彩斑斓,那舞姿美轮美奂,仿佛九天仙子降临人间,众人直看得如醉如痴。 沈梦昔兴趣不大,只是盯着长史夫人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肤,心中暗暗担心她动作太大,而使春光乍泄,直到一曲终了,长史夫人笑着施礼下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刺史不敢带众人去那风月之地,幸而汴州有五湖四河环绕,可以赏景之处比比皆是。沈梦昔也好奇这未来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地,有着东京梦华之称的八朝古都开封城,是何等繁荣,于是一众人就上了画舫,一番游览。 说实话,沈梦昔很想一身布衣,踩着石板路,慢慢感受着古城的人文历史。 但她“没有资格”。 此刻的画舫,行于汴河之上,两艘三层画舫,分了男女乘坐,红色廊柱,绿色廊檐,轻纱幔帐,衣香鬓影。 远处的画舫传出古琴声,一个女声顺着河上秋风飘来,“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此是百年后诗作,牵强用在此处。) 歌声清丽细腻,充满乡愁,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是那歌姬思乡,还是点歌的客人念家。 那小画舫被抛在后面,沈梦昔笑那诗句中的“开封”二字,正合了汴州将来的名字,暗暗称奇。 忽然来了兴致,就命清风取过玉笛,立在船舷侧边,看着不远处的繁华街道,吹奏起一曲《故乡的原风景》,旋律中,沈梦昔仿佛看到林立的高楼,看到黑土肥沃的农场......鹿儿感受到乐曲的情绪,不安地伸出小手,牵住母亲的裙裾,画舫中众人从未听过此曲,沉浸其中,各有心思。 一曲终了,沈梦昔见众人愣神,笑了一下,“献丑了。” 严夫人先晃过神来,好一番夸赞。 却听得并行的画舫上,严季康轻抚洞箫,也吹起了《故乡的原风景》,第一遍不甚熟练,到第二遍已是箫声悠悠。 少年白衣,青春洋溢,真是美景美人。 鹿儿咬着手指,歪着头听了一会儿,指了一下严季康,又看看母亲,“阿娘,他学你!” 沈梦昔笑了,摸摸小女儿的头发,“他很聪明。” 鹿儿点点头,“很聪明!” 严夫人看着侄子与公主这样互动,想起昨夜才听说的,洛阳城里关于严十二是公主面首的传闻,心下疑惑,细看又觉得不像,但这二人明显是相识,尤其侄子的神态颇不自然,心中不免有些忧心,暗暗叹气。 又是尽兴而疲劳的一天,晚上依旧还是筵席,沈梦昔叫苦连天,发誓后面的城市一定要隐藏行迹,或者过城不入,这样的应酬实在太辛苦了。 晚宴是送行宴,因明早一行人要赶路了。 尤刺史夫妇苦苦挽留,仿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匆匆一面没有交流尽兴一样的遗憾。沈梦昔却懒得虚应他们,只说接下来路途遥远,必须启程了,并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并邀请他们去洛阳时,到公主府做客。 宴会照旧是作诗跳舞,严十二还在院中舞了一套剑法,武攸暨赞道:“严郎君文武双全,真乃俊彦之才、栋梁之材啊!”严夫人又是一番谦虚。 舞姬还是那些舞姬,舞蹈却换了名目,连服装也没有重样的,气氛更加热烈。 最后,还是那个健壮的昆仑奴,端着一只烤乳猪上来,依然低眉垂目,托着大大的银盘在沈梦昔案几前,一个婢女在铜盆反复净手后,手执竹刀竹叉,轻轻切肉,猪皮发出细碎清脆的切割声音,刺激着人们的听觉,空气里满是烤肉的香气,更诱人流口水,婢女将片下的第一块后脊肉切成小片,装到一个白瓷盘中,高举过头,躬身呈给沈梦昔,清风伸手接过,沈梦昔尝了一块,外酥里嫩,焦香可口,她连连点头,伸出拇指。 尤刺史高兴地点头,命婢女继续切肉。 就在众人以为那婢女要举刀继续切肉的时候,异象突生,那婢女右手执刀,左手在刀刃上一掰,露出一段钢刃,闪着森森寒光,电光火石间,婢女合身扑向沈梦昔,钢刃直指她的左胸,那是一击必中的架势,丝毫没留后退的余地。端着银盘的昆仑奴也从盘下抽出一把长刀来,也朝着沈梦昔刺去。 武攸暨身后的婢女甩手将手中酒壶扔过来,砸向昆仑奴的长刀,人也同时跃起来阻挡。清风则扑过来,要挡在沈梦昔的身前,但是这刺杀的婢女距离太近,就在一呼一吸间,钢刃已是刺到沈梦昔左胸上,昆仑奴的长刀却被酒壶打偏,砍向行刺婢女,锡壶反弹向武攸暨,吓得他下意识缩成一团,头几乎钻入案几下面。 只听得一声痛呼,就见太平公主向后仰倒,身体整个躺到席上,那行刺婢女不管不顾的刀尖仍指着她心口,向着她压下去。 昆仑奴的长刀被打偏,划了那行刺婢女一下,又重新砍向公主的脖颈。 众人暗叫不好,公主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不料紧接又是一声怪异的叫声,一片血雾,那婢女被凌空甩到席外,“啪”的一声跌伏于主席后几米远,背后是一道刀痕,身下迅速洇出一滩血来。清风一个箭步上前,扣住那婢女,翻过她来,就见她脖颈处一道血痕,伤口处冒着血泡,满身都是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尤刺史喊了声留活口,就见那婢女口吐黑血,眼睛一翻死过去了。 刺史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昆仑奴此时,却被武攸暨身边的婢女制住,只见那婢女右手捏住刀刃,左手一柄乌光匕首已不知何时刺入昆仑奴腹部。原来,这婢女是沈七装扮。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间而已,门外涌进大批公主护卫,制住昆仑奴以及宴会众人,包括尤刺史、狄仁杰和钱世康等人。 武攸暨从案几下钻出来,颤颤巍巍地爬向沈梦昔,孙医丞也哆哆嗦嗦地喊着公主,只见沈梦昔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两腿却还是跪着,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尤刺史啊呀一声,连连磕头不止。 侧厅里胤儿已经飞奔而至,泣声大叫阿娘,却见另一个身影更快,严十二一把搂起沈梦昔,用袖子胡乱擦了她的脸,捏着她的鼻子,就低头朝着她的嘴吻去,清风哎了一声来不及回身阻止,胤儿更是慌忙一脚踢去,沈梦昔也吓得不轻,抬手撑住他的脸,“臭小子!敢占老娘便宜!” 严十二一惊,不顾被糊了一脸血,和身上挨的一脚,欢喜地喊着:“公主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敢情他要如法炮制当年的人工呼吸,想要救她,沈梦昔哭笑不得,挣扎着坐起来,扶着后腰,“啧,别碰我!都别碰我,我的老腰啊!”刚才后仰躲闪的动作过快,似乎闪了腰,又暗自庆幸有太平的舞蹈功底,否则这下腰动作她可做不来。清风过来扶住她,要拉她去检查一番,她十分自责自己年龄大了,动作不快,救援不及。她清清楚楚看到刀刃已刺到公主胸前,当然,也看到公主仰身同时,右手寒光一闪在婢女颈部掠过,左手抓住那婢女胡服,将那婢女掀了开去。 清风对公主的临危不惧,十分敬佩,按下自己狂跳的心,还是打算先给公主换身衣裙,再敷药治疗。公主现在浑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口多深,孙医丞不方便医治,只能是自己来了。 沈梦昔摆摆手说没事儿,身上是那刺客的血。忽听大呼小叫,抹了把眼皮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原来是刺史在喊冤。 “殿下,臣冤枉!实在不知这婢女和昆仑奴是何人指使啊!” 沈梦昔没有说话,今日若不是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的她,在内衣里穿了改装过的防弹衣,又有武陵空间里的手术刀可以随时拿出,她现在肯定是透心凉了。 刺客都是尤刺史的家奴,这份干系他是肯定脱不了了。 严夫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直骂那侄子坑死他了:“从哪里买的昆仑奴?连汉话都不会说,就知道杀人啊!” 卢统领毫无头绪,那昆仑奴被制服后,卸掉了下巴,毒牙被取下,没来得及服毒自尽,但无论怎样严刑拷打,他只是大声哀嚎,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话。 沈梦昔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语言,后来还是钱世康建议,到坊市找个通译试试看。 一个通波斯语的商人,说这个昆仑奴会一点点波斯语,是从家乡被贩卖到了波斯,又辗转买到大唐的。指使他杀人的人是谁,他却说不清,被训练了几天,就送到了汴州。最近被指示,要跟着那婢女做事,她杀谁,他就跟着杀谁。 沈梦昔命孙医丞给那昆仑奴治疗腹部伤口,不让卢统领继续问了。 原定第二日的启程,也取消了。几个孩子都吓得不轻,胤儿毕竟才十一岁,因看到了母亲满头满身鲜血的样子,夜里做了噩梦,半夜跑到她的房门口,非要看到她无恙才放下心来。简儿被吵醒,也跟了来,叫得更凶。 玉儿鹿儿也醒来,跟着哭起来。 沈梦昔头大如斗。 她知道,这些孩子失去了父亲,生怕再失去母亲,这世界上,他们已再无其他亲人了。他们明面上是公主的子女,实则处境非常尴尬艰难,若无沈梦昔的庇护,根本不可能安然长大。 沈梦昔其实更后怕,她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了,防弹衣、手术刀、女扮男装的沈七,缺少一项,她都死定了。 搂着四个孩子,母子几人不知道在黑夜里躺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第二日,沈梦昔决定返程。带着四个孩子,情况莫明,最好的选择就是返回洛阳。 ------------ 二十六、冰雹 一早,西面天空突然出现一片七彩云霞,亮得晃眼,发出眩目的光芒,汴州城百姓都出来观看,有的跪地膜拜,说是菩萨显灵了。 玉儿说:“阿娘,不管是不是菩萨显灵,玉儿都要把它画下来!送给阿娘!” 简儿则一抱拳喊:“不知是何方神圣?不妨现身,且与我切磋一番!”逗得卢统领和护卫都笑了起来。 沈梦昔摸着简儿的头发大笑:“只怕人家真的现身,你就叶公好龙了!” “才不会!”简儿羞恼地跺脚。 七彩祥云维持了不到一刻,就慢慢消失,紧接着,天边滚滚黑云压境,厚厚的云层仿似天兵天将降临,天空一半黑一半白,诡异异常。 暴风雨要来了。 沈梦昔挥手让所有人进房躲避。 顷刻间,漫天黑云密布,明明才是早上,却似傍晚。忽然一声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简儿啊呀一声,扑到沈梦昔怀中。 沈梦昔哈哈大笑:“简儿,龙真的来了!” 没有下雨,下的是冰雹。 小的有黄豆大小,大的像杏子大小,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屋顶砰砰作响,砸得地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卢统领一把提起尤刺史的脖领:“你这贼坯,竟敢谋逆刺杀公主殿下,连老天都要劈死你砸死你,还不如实招来!”尤刺史被勒得发不出声音来,嗬嗬地吼着,脸色通红,被卢统领一搡扔到地上。看沈梦昔眼光看过来,尤刺史跪地大哭:“殿下!殿下!臣冤枉啊,冤枉死了啊!” 刺史府所有家眷及仆婢都被公主府护卫控制住了,所有人都拘在两个大厅里。严夫人搂着最小的孙子,好言安抚,那孩子还不知家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直吵着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要吃糕饼,要换件舒适的衣服,严夫人听得眼泪直流。 严季康缩在屋角,脸色苍白,绝望地看着窗外的冰雹。 “严季康,你知道些什么?”沈梦昔问。 严季康摇头,喃喃地说:“昆仑奴是伯父家的四兄送给姑母的生辰礼物,上个月提前送来的,婢女是姑母陪嫁丫头的孙女,十二不知他们为何突然会刺杀公主。十二是来恭祝姑母生辰的,未成想会是这样......”他已经牵扯进来,很难摘出去了。 一刻钟后,冰雹停止。 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傲霜的秋菊被砸得稀烂,树上未熟的果子被砸掉,残叶断枝遍地,屋瓦碎裂,门窗俱破,还不知多少未收割的粮食被毁,多少民舍坍塌,多少牛羊牲畜被砸死呢。 “老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尤刺史老泪纵横,捶地痛哭。 卢统领正带领护卫排查仆婢,未见头绪,却见一队人马疾驰到刺史府门前,大约三十人左右,身穿禁军制服,为首之人腰带上系着鱼袋,出示了武帝手谕,奉命捉拿尤刺史归案。 那人先拜见了沈梦昔,自称第五潜,左神武军将军。近日在汴州公务,接到武帝急令,即刻捉拿尤刺史归案,带回洛阳,交由推事院来俊臣审理。 “来俊臣这么快又回推事院了?”卢统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表情惊异。 第五潜点头,仍对沈梦昔说:“下官离京时也未曾听说,但看手谕,应是已经官复原职。” “不知尤刺史是何罪名?” “谋逆。”第五潜低头拱手。 “谋逆?陛下说老臣谋逆?”尤刺史瞪圆眼睛看着第五潜,转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磕头,“老臣冤死了!老臣为大唐血战沙场,肝脑涂地,怎会做那等谋逆之事啊!”说完以头抢地,大哭不止。 刺史府家眷听闻这个罪名,也都惊慌失措,女眷开始哭泣。 沈梦昔也哑然,这个罪名最霸道了,难怪要带走全家,这是准备满门抄斩的节奏。谋逆加上刺杀公主,够杀两个来回的了。 沈梦昔叹气,她无权阻止第五潜带走尤刺史一家,只能说:“第五将军,本宫也正想返回神都,不如一路同行。” 第五潜应是。 沈梦昔看看尤刺史,又对第五潜说:“尤刺史东征西战,功勋卓越,本宫敬他人品高贵,爱民如子,才在汴州驻留几日,我信他,必不是谋逆之人,也不信他会指使仆婢杀我。还请第五将军一路多加照拂。” 尤刺史听后跪地大哭,“殿下,臣有愧啊!未能照顾好公主,险些让公主遇险,都是臣的罪过,老臣该死啊!” “说起来,是我不该途径汴州搅扰刺史。”沈梦昔感叹道:“昔日听闻刺史征战事迹,总想见一见老将军风度,没想到......” “殿下!请相信老臣,绝无谋逆之心,也无戕害殿下之意,今日老臣是遭了奸佞陷害,应是老臣牵累了殿下!只盼到了神都,陛下圣明,还老臣一个清白,否则老臣死不瞑目啊!” 沈梦昔一时也想不通,这刺客是纯粹冲着自己来的,还是为了栽赃尤刺史而刺杀自己的。若说是针对自己吧,那婢女是家生子,那昆仑奴已到刺史府一个多月,而自己出门还不到一月呢。这是算准自己必到汴州,提前布线了?若说栽赃尤刺史吧,他已经被扣了谋逆罪名,也没必要再费力栽赃了。 怎么看,都更像是尤刺史指使的呢。 她昨晚暗中在关押尤刺史的房间放置了窃听器,听到尤刺史与儿子的谈话。 尤刺史与长子两人窃窃私语,彻夜分析,到底是谁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把洛阳、长安的关系捋了一遍,又把汴州的下属也排查了一遍。沈梦昔本身也不大相信尤刺史是主使,谁会傻到不顾一家老小性命,在自家举办的饯行宴会上刺杀公主,而且外面还有二百公主护卫呢,真有此心,食物下毒和深夜纵火的成功率会更高些。 那边,第五潜也与狄仁杰互相见礼,虽然狄仁杰降至了九品,但第五潜仍然以礼相待,恭敬有加,倒让沈梦昔多留心了他几眼。 狄仁杰和钱世康一家,已收拾好了行李,前来告辞,他们都要赶赴任上。 狄仁杰对着尤刺史拱手:“尤刺史保重!”九品官的无力感,让他挫败不已,“下官曾‘有幸’进入推事院,获得一身伤痛;更有幸得贵人相助,出得推事院!只愿上天眷顾,尤刺史平安无事。” 尤刺史又怎不知推事院的名声,悲哀地回望家人:“苍天啊!” 身后的家人齐齐哀嚎,那些稚龄的孩童,更是吓得惊魂不定,紧紧抓住亲人的衣襟,抖做一团。 狄仁杰眼神悲哀,脚步沉重,他走向沈梦昔,“殿下照拂,老臣粉身难报,家中子孙已为殿下供奉了长生牌位。前路多艰,殿下尽早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返回神都吧。” “那就让孙医丞随老先生去彭泽吧,彻底痊愈后再让他返回。一路珍重!期盼来日相见!”沈梦昔笑着说。 狄仁杰本就不苟言笑,此时落魄,更是苦大仇深,法令纹深深凹陷,听到沈梦昔说来日,苦笑一下,意思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被陛下放弃,还有什么来日? “我说来日相见,就一定会相见!”沈梦昔肯定地说。 狄仁杰听后,深深看了沈梦昔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睑,一拱手,上了自己的破马车。 钱世康也团团一揖,默默跟上了狄仁杰。 沈梦昔示意卢统领,卢统领一挥手,二十人的护卫小组和两辆马车的给养,都跟了上去。狄仁杰听到马蹄声,掀开车帘,看到跟随的护卫,忙叫停马车,下了车,站在路边,深深一揖,花白胡须被秋风吹起,身形也显得瘦削苍老,未发一言,上车离去。 冰雹后的汴州,一片萧条,没有主官的汴州,更是一片仓惶。 ------------ 二十七、举荐 冰雹后的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沈梦昔坚持多留一天,第五潜没有坚持,恭敬地说,“谨遵殿下吩咐。” 沈梦昔交待汴州司马李唯,火速整理各县损失情况,尽快上报朝廷,请求减免赋税,要求朝廷赈灾。并命他暂时主理公务,安抚灾民。 冰雹过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自顾自发了脾气,他高兴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喜笑颜开。 一天后,道路干爽了许多,大队人马上路了。 尤家主仆两百多口人,被押送进京,沈梦昔不明白,人还未到案,是怎么定的谋逆?她坚持让护卫把尤家所有的马车都带上,让妇孺幼童都乘坐马车。第五潜说:“臣知殿下仁善,可这不合律法规矩。” “就算尤刺史谋逆,那些妇女孩子也是无辜的。如果尤刺史定罪,这也算是她们最后一程,将军何必苛责。我会和陛下解释,你只管听我的!” 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有的走路,有的带着枷锁,浩浩荡荡,回了洛阳。 ***** 武攸暨一直因遇刺时的畏缩,而羞惭不已,吃饭时也离沈梦昔远远的,不再搭话,也不敢靠近。 沈梦昔倒没有怪罪他,一是避险是人的本能,二是对他本无期望。 简儿却寸步不离沈梦昔,无声地表示,要保护母亲的安危,看着七岁的孩童毛茸茸的发顶,沈梦昔心中暖洋洋的,忍不住伸手揉了几下。 说好的旅行,说好的涨见识,全都半途而废了。四个孩子也都有些蔫蔫的,午饭后,沈梦昔问薛崇胤,“胤儿,若是你,你还会继续按照既定行程去旅行吗?” 胤儿思考了一会儿,说:“没有确定主使之人,继续行程,的确十分冒险。但是,若真是有心刺杀,走到哪里,都躲不过刺杀。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找到主使之人。” 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胤儿回答的头头是道。 “如果是胤儿自己独行,胤儿会继续前行,但如果是家人同行,胤儿会和阿娘一样,选择回京。” 沈梦昔听了惊奇不已,一把搂过胤儿,“行啊,小子,有自己的见地了!” 胤儿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因为被夸,还是因为被母亲搂抱的缘故,“胤儿偶听老师和狄公评论时事,受益匪浅,如今照猫画虎,讲给阿娘听。胤儿所知甚少,今后更需努力,才能保护阿娘和弟弟妹妹。” 唉,这孩子说起话来,越发像老夫子老学究,一点儿也不好玩了。 玉儿在一边拍着鹿儿午睡,仿佛这边的事情与她无关。这孩子和她的乳娘最亲近,尽管夜夜她和鹿儿跟着沈梦昔睡,但是她都要悄悄地见一次乳娘,才能安心入睡。 “简儿,你呢?”沈梦昔看简儿也一直认真地听着,转头问他。 “简儿不管,阿娘在哪里,简儿就在哪里。”简儿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胳膊,把脸贴上去说。又在胤儿的注视下,慢慢松开,憋了半晌,恶狠狠地说:“简儿长大要当陛下!谁敢欺负阿娘!简儿就把他满!门!抄!斩!” “胡说什么?”胤儿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巴,又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打手心,“这是又听了哪个贱奴胡言乱语了?好的不学,尽学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你要害死阿娘和家人吗?” 简儿又疼又怕,大哭起来。 沈梦昔头疼不已。 “阿娘,二郎身边的仆婢要换一换了!”胤儿打完弟弟,回来和沈梦昔说。 沈梦昔点头,她也觉得该换了,甚至暗戳戳地想给玉儿的乳娘也换换。 中午小憩了一会儿,正准备继续上路,武攸暨来了,满面通红地站在门边,清风带着四个孩子先上车了,沈梦昔询问地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的腰躬得厉害,拱手说:“太平,不,公主,昨日......昨日攸暨离着殿下最近,却因胆怯,不敢护卫公主,惭愧至死,请公主责罚!” 沈梦昔看看他,笑了,“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有护卫。” 武攸暨脸色灰败,“公主是不是十分讨厌攸暨?”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沈梦昔忽然想这一句话,是嘴黑出名的钱钟书所说,此刻脱口而出。 武攸暨几乎跌坐当地,掩面跌跌撞撞离去。 沈梦昔有些懊恼地挠挠头,无奈又挠不到实处,叹气一声,朝马车走去。 行走速度比来时还要缓慢,一天下来了只走了三十里。 晚上投宿在官驿,尤家人都住在驿站外面,秋日的夜晚,温度很低,马车有限,大部分人都席地而睡,时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 沈梦昔让护卫给他们送了两顶帐篷,又点燃篝火,尽量提供些被褥。 等洗漱完毕,准备入睡了,却听沈七来报,说严夫人哭喊着,非要见公主一面。 “就不该可怜他们,得寸进尺的东西,他们的奴婢胆敢刺杀殿下,还审什么?直接凌迟处死了事!”清风嘀嘀咕咕地说,“看看,看看,这刚给床被褥,就要求见了!干脆进来驿站睡公主的房间得了!” 沈梦昔咄了她一声,让她看好玉儿、鹿儿,披了件披风,就跟着沈七出去了。 来到驿站外的空地,一个护卫带过了严夫人。仅仅一天,严夫人就苍老得不像样了,一夜间,白发丛生,沈梦昔看得不忍,“不知严夫人有何要事?” 严夫人叩拜在地,“殿下在汴州遇险,妾本无颜相见,但此行,尤家凶多吉少,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恳请公主了,十二,是我的嫡亲侄子,本在国子监读书,有着大好前程,此番为我祝寿而来,无故惹上灾祸。恳请殿下,带上十二回府吧,妾看得出,那孩子很是景仰殿下......”严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伏地哭泣。 沈梦昔足足愣了两分钟,才翻译过来,她的意思是让她收了严十二做面首。 “呵,你想把侄子举荐给我当面首?”沈梦昔呵的一声笑了,冷冷地说:“我看你那大孙子也不错,不如一并给了我吧!” 严夫人面色一僵,随后似乎要下什么决心一样,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不待她开口,“我不养面首!公主,也是要名声的!” 她从严夫人讶异的眼神中,看到几个字:公主哪里还有名声! 沈梦昔怒火中烧,“呵,你把侄子举荐给我,不知你兄弟知道了怎么想呢?还有,尤刺史谋逆,你那兄弟,能否摆脱干系呢!” 严夫人呆住了,长跪在地,一动不动。 沈梦昔终于觉得解气,但看她脸色,又觉得心中更加郁结,跺了一下脚,回去了。 ------------ 二十八、罗织 负责情报的护卫,又传来信息。 原来,那来俊臣仅在吏部待了不到十天,就被调回推事院,他向武帝呈献了一部《罗织经》,是他历年审案的经验,书中详细讲解了如何罗织罪名,如何陷害杀人,可谓阴谋学的扛鼎之作。 “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 “智者畏祸,愚者惧刑;言以诛之,刑之极也。”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 “上无威,下生乱。” ...... 书中不乏事上治下之道、谋划之策,值得一看,但到最后的问罪、刑罚、株连就太邪恶了。但此书却正合武帝心意,她称帝两年来,全国仍有反对女主天下的呼声,来俊臣的的虎狼手段,的确起到了震慑作用。 来俊臣这人心狠手辣,又深谙人心,一腔心思都用再了构陷一事上,登峰造极。 他手下有百余名街头无赖,搜罗民间信息,随时罗织罪名,还有一张花名册,列举朝中所有官员,随时把搜罗信息补充进去,另外,看中了谁家的貌美女子,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那家也必然家破人亡。 朝中越来越的人,甘愿与来俊臣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来俊臣的关系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恨来俊臣的人多,但却无人能扳倒他。 这次,是严侍郎无意中得罪了来俊臣,被他记恨,导致来俊臣官复原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抓捕严侍郎归案。 其实,若说得罪,也不至于,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 这日朝会,六部官员下朝后,排坐在皇宫廊下吃工作午餐,来俊臣被贬职后第一次朝会,难免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原来的位子,及至走近了,才想起自己走过了,便打算退回,那严侍郎好心一指队尾,还笑了一下,并无嘲笑之意,但来俊臣强烈的自尊心受不了了,低头退回队尾,一语不发,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笔帐。当时就有人肘拐了严侍郎一下,让他看来俊臣的表情,严侍郎还大咧咧的不以为意。谁知不过几日工夫,来俊臣就回到队伍前列用餐了,还意味莫名地冲严侍郎笑了一下。 不几日,严侍郎便以谋反之罪,被捉至推事院,并牵扯了洛阳和长安的兄长,以及汴州的姐夫尤崇文。 沈梦昔不懂政治,但也明白,水至清无鱼,皇帝手下,能臣佞臣都得有,各司其职,各有大用。但是,重用来俊臣之流,跟自毁长城有什么区别呢!将来,满朝官员都是勾心斗角,互相构陷之辈,那有再多的选拔官员制度,又有何用呢! ****** 拖拖拉拉,几百人走得缓慢无比。 路过信城,特意去了李素娘家。那李素娘已行动自如,沈梦昔亲自为她做检查,见伤口愈合很好,就接走了多福和春枝。李素娘磕头感谢,几次欲言又止,沈梦昔等了几息,见她还是犹豫,也不好奇,带着人就离开了。 又走了二十天,终于抵达洛阳城南的长亭,此处距离洛阳城只有十里了。第五潜在沈梦昔马车前,下马行礼,“殿下,将至南门,公主可在此整顿休息,臣先带着人犯入城了。” 沈梦昔掀开车帘,看看带着枷锁的尤刺史,又看看垂头丧气、面带绝望的尤家人,点点头。 回到尚善坊,好好洗了个澡,一番整理,沈梦昔进宫拜见武帝。 武帝关切地询问了她有否受伤,是否惊吓,沈梦昔一一回答。武帝又问了狄仁杰的伤情,还怒骂了武攸暨在她遇刺时的懦弱表现,沈梦昔听得后背发凉,狄仁杰的事情,她是明目张胆做的,没想瞒着武帝,但是宴会中武攸暨的表现细节,武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让她开始担忧,自己难不成在武帝那里,一点隐私都没有么? 仔细一想,那六百私兵,肯定是有密探在内了。 “若不是阿娘给太平的护卫得力,恐怕此时,阿娘见到的就是太平的尸体了!” 武帝气得打了她一下,“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何事才能改了?阿娘给你那么多护卫,就是要他们舍命保你平安的!” “是啊,儿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何人,竟招致杀身之祸,回去还得加强护卫训练,再给他们配备精良武器,唉,想想还后怕呢,阿娘,那婢女的血喷了我一脸一身,那血热乎乎的,沾在脸上......阿娘,儿亲手杀人了。”说完,沈梦昔依偎进武帝的怀抱,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 武帝一声喟叹,“都是这世道逼的啊,谁一开始就想杀人呢。可也不能白白等死啊!太平,在被人杀,和杀人之间,我们只能选择杀人啊。” 沈梦昔点点头。 她有意提起加强私兵训练,就是要在武帝面前打个预防针,报个备,反正她什么都调查得到,还不如自己先老实交待了,免得惹她疑心。 “三从四德那些东西,都是狗屁!父亲死了,兄长欺侮,丈夫懦弱,儿子异心,女人还不是要靠自己!月儿,阿娘这辈子,从自小被人欺负,到入宫步步艰险,到如今君临天下,你可知,阿娘都经历了什么?” 沈梦昔看着武帝有些动容的面孔,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武帝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月儿不怕,母亲比你外祖母强大,必不会让你再经历那苦楚。只是月儿,阿娘恐怕又给你选错了夫君,这个武攸暨太过老实,太过窝囊,倒成了你的负累,好在他还有个武家的身份,否则真是全无用处了。” “事已至此,阿娘不必自责,月儿也没有责怪阿娘之意,都是天命。”沈梦昔急忙接口,又低头叹息,“他胜在听话。” 沈梦昔是担心武帝某日来了兴致,再杀了武攸暨,另寻女婿。 武帝叹气一声,“这世上的男子,值得钦佩的不多,太宗当之无愧,那狄仁杰也算是君子能臣,只可惜......” 沈梦昔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狄仁杰不年轻了,再不赶紧调回京,就差不多到寿了。 “阿娘,月儿看那狄县令如今一身伤痛,郁郁寡欢。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着实可惜。唉,明明是治国之才,屈居县令之位,真是牛刀杀鸡,暴殄天物啊。” 武帝静默不语。沈梦昔猜不中何意,也没多说。 “阿娘,那尤刺史......” “尤崇文是参与了妻弟严普谋反一案,来俊臣正在审理此案,不日将会结案。”武帝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又多了一个行刺公主的罪名,朕必不会放过他了!” “月儿觉得蹊跷,尤刺史有很多方法刺杀月儿,却偏偏选择了最笨的方法。倒像是被栽赃似的。”沈梦昔状似无意地说。 武帝听了,端详了沈梦昔一会儿,“月儿,不会是那严十二,真是你的面首吧?回头母后给你几个新的,那罪臣之子,不要也罢!” 沈梦昔脸胀得通红,这怎么就又扯到面首上了呢?还给几个新的! ------------ 二十九、斩首 这次遇刺事件,让沈梦昔更加重视安保问题。 也让她对所有的护卫都产生了疑心,她第一次深切理解了身处高位之人,无可信任的悲哀。——钱多的人,看谁都像是来算计他的钱的,当皇帝的看谁都像是来篡位的。 当时看到武攸暨钻在案几下的护卫有很多,包括沈七和卢统领在内,都有嫌疑,并且她事后也没有让护卫封口,于是所有护卫就都有了嫌疑。 她早就想到,武帝会做给她的护卫或者属官、仆婢中安插眼线,一个统治者哪会容忍自己做个睁眼瞎子呢。沈梦昔容忍这个现象存在,但此事之后,她就是特别想知道,到底谁是眼线,也想知道,到底有几个可以信任之人。 另外她最烦恼的是:到底是谁想杀她! 这是她活了几辈子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她夜不成寐。即便是当年在重庆日日处在日军轰炸的威胁下,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不安全感。——那些轰炸是针对所有人的,而这种刺杀只是针对她个人的。 沈梦昔迅速加强了公主府的护卫工作,增加了护卫人手,更新了巡逻周期,还养了四条大狼狗和十只更警觉的大鹅,负责夜间守卫,更是让沈十五、沈十六做了贴身婢女。 她的二十个近卫,十六个男的,四个女的,从沈一到沈二十,都是她自己选拔的,有的武功高,有的脑子活络,有的忠心耿耿,有的心狠手辣,各有所长。如今,她又要亲自将他们过一遍筛子,不是为了要剔除出去,只是要防范一些。 重生的年代是倒推的,建国初、民国初、唐初,越来越活得艰难,她确认,第一世虽然情感挫折最多,但是,生存得最容易。 她重新翻出《孙子兵法》来读,并做笔记,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让心里踏实一些。来到唐朝四五年了,身为公主,其实无所事事,处处掣肘,但她习惯了向前,习惯了完善自我,习惯了不放弃。她总要学些新知识、新本领来增强安全感。 她一边耻笑自己胆小,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把武陵空间第五格的所有武器又熟悉了一遍,直到做到心念一动,就可以取出需要的武器。 整理好了,打坐两刻钟,躺下就寝。临睡前,想到这样惊恐戒备也算是人生新体验,竟莫名有些开心。 卢统领一回到洛阳,就被武帝责罚,打了二十大板,回到家中休养。 可怜他半年内挨了两回板子。 沈梦昔让胤儿代她前去探望,送去礼品和伤药,以示安慰,并让他在家安心养伤,伤愈后继续担任统领工作。胤儿回来说,卢统领听说可以继续担任公主府护卫统领,就眼圈发红,挣扎着跪地磕头,还说了很多感激和效忠的话。 “胤儿,我们评判一个人,不可急于下结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有时,甚至要看他没有做什么。” 胤儿似懂非懂,“阿娘,胤儿记下了。” ****** 推事院的效率极高,严普兄弟和尤崇文都很快认罪,因为来俊臣拿出圣旨说,只要初审认罪伏法,可免除亲属死罪。 真正是应了《罗织经》中那句“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 人都有惧怕的东西,用他惧怕的东西逼迫他,没有不接受的。 来俊臣用严家尤家一族的性命来威胁,要么受一轮酷刑再招认,然后与全族一同死,要么早早招认,然后自己死。 严氏兄弟和尤崇文早知出不去推事院了,自然会选择自己死,而痛快认罪。 但尤崇文认了谋反大罪,却对于刺杀太平公主的事情,一直拒不承认。 最后,来俊臣又以家人要挟,尤崇文这才认了罪名。 身在推事院的尤崇文,哪里知道,进了大狱的第三天,严氏就带着所有女眷自缢身亡了。深牢大狱,总是上演最丑恶的一幕,牢头看守,丑态百出,他们压榨完人犯手中的银钱首饰,就会将年轻女犯带走,或者干脆就在监牢里,当场侮辱。 严夫人入狱第二天,就目睹了对面监牢的惨状,听到了女孩凄厉的哭声,她冷静地分析了现状,与儿媳和孙女们说:“天亡尤家,落到来俊臣手中,尤家严家难逃满门抄斩了,即便不死,也是男子流放千里,女子归入教坊司,那样的日子,不如今日痛快死了!” 女眷们听了都哭起来,严夫人看着花朵一样的孙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严家连累了你们,是祖母对不住你们啊。来生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嫁到世家官家,做个平民,苦些累些也好,总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诛了全族。” 最大的孙女哭着说:“祖母,孙女不要来世,做人有什么意思?无论为官为民都是苦难,孙女宁可做一只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好,那就都随祖母去吧,不受这人间的苦!” 沈梦昔得知消息,严夫人已经死去两天。她心里堵得厉害,以她对来俊臣的了解,即便严普等人认罪,他还是会命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严家尤家男丁的。来俊臣无论是抓人、审案、执行,都更像是在做一场游戏,或者说这些是丰富他心理知识的一个途径,并能同时做到既奉上,又慑下。 她同时又得到护卫报告,严普兄弟平时言论,对李唐隐有眷顾。 她叹息,——这家人必死无疑了。 半月后,严氏兄弟和尤崇文在午门问斩,沈梦昔穿了男装带着沈七去观刑。 严家尤家的亲眷被押在刑场观刑,随后他们就要押送岭南流放。 当严尤几人看到人群中无一女眷时,心中顿时明了,她们都已死去,顿时哀嚎不已,尤崇文老泪纵横,口中高呼:“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哈哈!” 那严普一身囚衣,蓬头垢面,仍难掩文士气度,看着观刑的子孙,喊了一句:“好好活着!”沈梦昔看到人群中,同样蓬头垢面的严季康,脸色灰败,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父亲。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抛下行刑签子,刽子手抽出几人身后的招子,手起刀落,热血朝天喷射而出,几颗大好头颅瞬间落地。 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顿时痛哭出声,齐齐跪地磕头。 不到一刻,他们又被人连拉带扯,带走了,他们无权收尸,甚至无权多痛哭一会儿,他们的将来,或许生不如死。 沈梦昔第一次看砍头,被那喷溅的鲜血和猝然滚落的头颅吓了一大跳,她不忍看严季康悲哀的眼神,和抖动的身体。她甚至想,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受这些,莫不如当初不救他,就让他溺死算了。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阿娘,严普的案子已经了结,儿想恳请阿娘,免那严十二的流放。” 武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孩子有什么好?阿娘这里有个新送来的少年,姓韩,甚是俊朗,又文采风流,就送与月儿吧。” “那是阿娘的人,儿就要严十二!阿娘~~~”最后一声,喊得千回百转。 “罪臣之子,有什么好?”武帝皱眉。 “那上官婉儿有什么好?” “嘿!你这孩子!”武帝气得在沈梦昔手臂拍了一下。 “阿娘~~~”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从天街疾驰而出,穿过定鼎门,追上被穿成串,蹒跚前行的流放人犯,出示手谕,与押送的官兵简单交涉,就带走了懵懂的严季康。 他的两个兄长大惊,挣扎着大喊:“不要杀十二啊,杀了我吧!”被押送官兵狠狠抽了几鞭子,摔倒在地,失声痛哭。 严十二惊疑不定之际,被塞进了马车,直接送往尚善坊。 换了三回洗澡水,终于洗干净了。他被安置在公主府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由两个婢女伺候起居。 刚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兄弟又在流放途中不知死活,现在进了公主府,命运未定,难免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幸而书房里有纸笔琴箫,他写了许多愤懑激昂的诗句,又每日抚琴吹箫不止,宣泄情绪。 沈梦昔听到那琴音里带着激愤、仇恨、悲哀、绝望,心中也是怜惜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她一走进院子,严十二便得到婢女通报,立刻停止弹琴,有些忐忑地起身行礼。 “严十二郎,未经你的同意,本宫便以面首名义,将你带回府中,不要见怪。” 严季康又行礼,“十二自然知晓公主好意,怎会那般不知好歹。” “你且安心住着,严家的书籍已被朝廷没收,待我命人再寻来给你,好好读书,将来总有重见天日之时。”沈梦昔鼓励他重振家业。 “呵,做官有什么好?一朝天降横祸,还不是家破人亡,还不如做个田家翁!”严季康有些赌气地说。 “田家翁?呵呵,只一个县令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了。”沈梦昔喃喃地说。 严季康闻言一呆,随即冷冷说:“这世间真是无趣。”竟似乎萌生死志。 “想一死了之吗?”沈梦昔说:“实话跟你说,我猜到来俊臣不会轻易放过你家,流放途中必然会对你们兄弟下手,这才求了陛下将你带回府中!严季康!本宫救了你两次,两次都搭上名节,你就准备这样报答我吗?” 严季康神情变换,心思大乱,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我也在想,怎么就会有人忽然要刺杀我呢。” 严季康抬起头,急忙辩解:“殿下,请相信十二,绝对不是姑父,也不是严家!” “不是严家因面首传闻,恼羞成怒,继而生了犯上之心?”沈梦昔上前一步。 “不不不!不是的!”严季康连连摆手,跌坐在地,“十二,十二前些日子还巴不得真成了殿下的面首呢......” 沈梦昔哭笑不得,还真是天真的少年。 “你父亲也没有怨怼?”面上仍继续逼问。 “父亲虽然有些恼怒,但是,父亲感激公主救命之恩更多,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沈梦昔对严普也有所了解,那人还真是官员中少有的纯善之辈,平日官声甚好,只可惜偏得罪了来俊臣,落了个身首异处。 沈梦昔熄了逼问严季康之心,“起来吧,如今,你的命是我的,你要为我做两件事,才能获得自由。” “什么事?”严季康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问。 “现在没想好,用到你时就会找你!” “那要是拖上二十年......”严季康有点急。 “不会!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干嘛要养你二十年,赶紧读书练武吧!别到该用你的时候,啥也不是。” 沈梦昔故意语气轻蔑,激得少年面色涨红。 她举起手掌,示意他也举起来。 朝着少年的手掌击去,发出清脆响声,“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严季康闷闷地说。 “公主府不养闲人,听说你雕工不错,回头刻一版《心经》给我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这雕版是顶你的饭钱,不算是那两件事!” 严季康目瞪口呆。 ------------ 三十、通天 沈梦昔进宫请安,遇到正在主持明堂重修工程的怀义,他一身僧袍,不再意气风发、目空一切,见到沈梦昔,远远地合十行礼。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多持械官兵在围墙外守卫,墙内几千民工在工地上劳作,半年时间,宫殿底座和大体框架已成,沈梦昔想到昔日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甚觉可惜,摇摇头继续前行。 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殿下!” 她笑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等待怀义走近,沈十五警惕地靠近沈梦昔,做出防范。 “贫僧再次向殿下道歉,当年冒犯殿下,实在是贫僧无礼。”怀义离了七八步远,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必介意。”沈梦昔抬脚要走。 “殿下也觉得这明堂是贫僧放火烧掉的吗?” 沈梦昔不禁站住,“不是你吗?” “这座宫殿倾注了贫僧无数心血,就算有再大的怨气,贫僧也舍不得烧掉它啊!”怀义回头看了一眼,又往高处天空看看,仿佛仍可以看到那高耸的金凤。 沈梦昔不置可否,心中也有些别的猜测。 “明堂修复完毕之日,便是贫僧毙命之时。”怀义长叹一声。 傲娇的和尚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贫僧”,沈梦昔有些不适应,心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般张扬,树敌无数,活该有今日啊。 “贫僧有幸陪伴陛下七年,终生无悔。小宝敬爱陛下之心,从未改变,无论怎样,始终活成陛下所要的模样罢了。” 沈梦昔看着怀义,高高大大的和尚,此刻显得有些落魄和哀怨,最后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带给陛下。” “谢殿下!”怀义立刻躬身行礼。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及至天册万岁二年,明堂终于重修完毕,更名为通天宫,奢靡更胜从前。 天堂则没有复建,而是在原址建了座佛光寺。 明堂作为武帝登基之处,遭遇火灾,实在是不吉之兆。所以重建之时,武帝又命人铸造了九州铜鼎和十二生肖神像,放置于通天宫相应方位。 武帝参观新落成的通天宫,三品以上官员相陪,沈梦昔跟随身边,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其中。 通天宫建在巨大台基上,共三层,第一层大殿是正方形,象征四季,每边八十八米,高约三十米,金柱擎天,金砖铺地,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发出赞叹之声,武帝也满意地点头。 连座高约一丈的铜铸十二生肖神像,放在大殿里,丝毫不显得高大,座上十二种动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九尊铜鼎分占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及中央九个方位,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鼎名日观,青州鼎名少阳,徐州鼎名东原,扬州鼎名江都,荆州鼎名江陵,梁州鼎名成都,各高一丈四尺,受一千二百石,最大的神都鼎高一丈八尺,受一千八百石。九鼎上面分别雕铸了本州物产、奇禽异兽,精美无比。 这九州鼎,最早是夏朝时铸造,象征天下九州方圆尽归于夏,乃是镇国之宝,王权象征。之后历代,都以拥鼎为正统,到秦始皇登位时,九州鼎只剩八尊,极力寻找,仍未寻到,之后便以传国玉玺为正统。随着朝代更替,另外八尊也渐渐失传,不知去处。这次,武帝耗铜56万余斤,重铸九州鼎,为的也是“九州定鼎”这个说法,取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二层为十二边形,象征十二个时辰,上为圆顶,比底层大殿略低,第三层则为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也是圆顶,顶上是九条金龙承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珠。 身处八十多米高处,放眼洛阳,城中街道井井有条,洛水及几条河渠蜿蜒过城,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沈梦昔转头看看武帝,武帝正看着她的天下,面带微笑,志得意满。 “月儿,会不会觉得眼晕?”武帝悄声询问女儿。 此时大多官员不敢向下探望,只是远离窗户站着,看向远方,沈梦昔哪会害怕,她登过更高的地方,怎么会畏惧这个高度。她摇摇头,“阿娘,儿不晕。这里极目远眺,非常惬意,看,阿娘,那里就是月儿尚善坊的家。” “你这孩子,倒是胆大。”武帝笑说。 三月十六日,通天宫正式落成,武帝改元万岁通天。 两月后,传出怀义骄横无理,寻衅滋事的传闻,不几日,怀义因携兵器闯入宫城闹事,被百余宫人制住,当场诛杀。 沈梦昔听到消息,沉默了片刻,想起那日,将怀义的话转达给武帝,武帝听后面露微笑,似乎追忆着什么,只说知道了。 明堂是谁烧的,怀义为何失宠,死于何因,都成了谜团,大概只有武帝说得清了。 ------------ 三十一、创业 严季康已过弱冠,古人十分重视男子冠礼,由父兄在宗祠主持,还要选定嘉宾,祭祀天地祖先。但此时,严季康已是孤身一人,于是沈梦昔在他拜过父母灵位之后,为他取字“盛安”。严季康倒也不计较冠礼,谢过公主赐字,依旧安心每日住在公主府,每日雕刻木版。 此时典籍多为手抄,雕版印刷品一般只用于佛经,护身符、日历等,世家门阀更是不屑于使用雕版。严季康从前只是听说过雕版,并未实际接触过,但他第一次刻的《心经》得到沈梦昔的认可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刻版,随后又开始刻《金刚经》。 刻到一半,就得到兄长弟弟皆死于流放路上的消息,他大病一场。 辗转病榻两月余,沈梦昔看不下去,对着萎靡欲死的严季康,提醒道:“我说,你得赶紧好起来啊!你还欠我两件事呢!” 严季康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腰,嚎啕大哭,哭过后,似乎也想通了。 之后病情就很快好起来,痊愈后,又重新开始刻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世间所有的苦痛烦恼,雕刻技术飞速提升。 刻完《金刚经》,又准备开始雕刻四书五经。 沈梦昔看着高高几摞的刻版,说:“十二,你好好干,回头咱们开个印刷厂或者出版社。”严季康全不管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他只管刻,忘我的刻。 在沈梦昔的启发下,这两年,严季康开始鼓捣活字印刷,从泥活字、木活字到铅活字、铜活字都一一尝试。他们还亲自动手尝试改造造纸术,沈梦昔将武陵空间的各种纸张入水浸泡,反复研究造纸方法,无奈空间书店太小,涉及造纸术的书籍太少,他们尝试了用竹子和楮树皮造纸,但均都进展不大。 她也真的创办了洛阳书局,用活字版印制各种书籍,并特意划拨两个属官负责。 书籍印刷效果虽不及手书理想,略显死板生硬,但是胜在效率高,价格低,使得很多平民学子也可以买得起书籍。书局还聘请四门学的平民学子来做校对、装订工作,报酬喜人;又和孙医丞联合,准备印制《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医书;并着手准备印刷《诗经》、《离骚》,甚至和钦天监合作,准备大量印刷来年的日历。 说实话,这几年,刻版、造纸、印刷这几项,沈梦昔已经搭进去了大笔银钱。 她有封邑,有田庄,也不十分看重银钱,但是亏损和赤字到底是难看,于是,今年她下了功夫,专门找来画师,和严季康研制套印彩色年画,准备和日历一起,大赚一笔。 佛像、仕女、门神、财神都设计了若干版本,日历上也找道士精算了节气、宜忌、方位等,总之,下足功夫。 腊月底,洛阳、长安的坊市,乃至全国,都出现了精美的日历、挂历、年画,价格低廉,还有精装版的高价品,纸质精美,见所未见,一时间世家大族争相购买。 事实证明,只要用心,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沈梦昔翻看着账本,美滋滋的想。 沈梦昔特意给武帝送去精美的佛像和财神,换取了更多的赏赐。 沈梦昔的创业,在武帝眼里,只是一种养面首的独特方式而已,她并不加干涉,只是纵容地笑着说:“也好,月儿开心就好!”还拨了一名皇宫御用造纸坊的师傅给她使用。 万岁通天二年的春节,公主府上下喜气洋洋,喜笑颜开。 除夕那天,阖府上下月钱翻倍的基础上,公主论功行赏发奖金,对公主府贡献越大,奖金就越高,新来的造纸师傅邱望春和严季康,得了最高赏钱,比邑令拿得还多呢。 提前两月公主府就开始忙碌,造纸的,画版的,刻版的,印刷的,调配颜料的,装裱的,在坊市店铺售卖批发的,招待安抚来自全国的、排着队等待工坊印制年画、日历的商人的,沿着驿站宣传洛阳书局年历年画的......总之,整个公主府都动了起来,因为一个洛阳书局,公主府通力合作,前所未有的精诚团结。 到腊月底所有印刷品销售一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护卫们拉回了几车银钱,沈梦昔完全忘记之前不从商的想法,哈哈大笑,官二代做生意到底是容易很多啊。 她也不吝啬,拿出盈利的三分之一出来,给府中各人分红,一时皆大欢喜。 又集思广益,动员全府,设计制造新奇的花灯、花车。 又拨出三分之一到护卫队,剩余的钱修整长安住宅,总之,花得一分不剩。 ------------ 三十二、欺辱 上元节,沈梦昔和武攸暨照例入宫参加宫宴,这些年,大殿内各人的座次早发生了变化,只有武帝仍然端坐上方,李旦从侧方挪到了阶下,坐在沈梦昔上手的位置,武家子弟位置却更加靠近武帝,大殿内,除了李旦和沈梦昔,竟是再无第三个李氏族人。 李旦垂着眼,除去宴会最初向武帝敬酒,就再无话语,沈梦昔与他敬酒,也只是默默地举杯饮尽。 沈梦昔注意到武承嗣的眼神,这个人平时还算沉得住气,一旦喝点酒,就会忘乎所以,此刻他正斜睨着李旦,若有所思,似乎李旦与他有着杀父夺妻之恨。 沈梦昔记起,陪武帝参观通天宫时,无意瞥见武承嗣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探她,被撞见后迅速闪开,沈梦昔当时只觉他是因为记恨宫宴呕吐之事,现在想来,武承嗣想当太子之心迫切,他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李家人了。 这几年,沈梦昔看似只是忙活着书局,其实她密切关注朝中所有大小事,尤其是武承嗣的各种行径。 武承嗣在天授二年,唆使百人上表,请立他自己为太子,认为既然武氏为帝,皇嗣就不应该姓李,而应是武氏后人。但由于李昭德等几位宰相反对,没有得逞。 武承嗣大怒,他贿赂勾结来俊臣,诬陷数十人谋反,致使数十人全部被杀,其中就包括阻拦他请立太子的几位宰相。 之后他又分别率五千人和两万六千人之众,上表请武帝加尊号,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武帝非常高兴,欣然接受,大赦天下。 武承嗣的努力收到效果,当年一次祭拜中,他担任了亚献,武三思担任终献,直接取代了李旦和李成器的位置。自此,武承嗣似乎有了倚仗,开始处处针对李旦,陷害李旦。 沈梦昔进宫请安时,说起四哥,“阿娘,四哥性格随遇而安,也许他并不觉得受了屈辱,但是月儿实在不忿。虽然自小都是月儿欺负兄长,但是却不能容忍他人欺负兄长!” 武帝听后心头一动。沈梦昔说到点子上了,武帝就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的儿子,她可以杀,别人却不能打骂。 武帝又问沈梦昔,关于皇嗣的看法。 沈梦昔说:“这些国事,月儿是不懂的,也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江山是阿娘的,阿娘想让谁当皇嗣,就让谁当呗!至于姓什么,那都不重要,大不了改姓武就是了。” 武帝没做回应,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武攸暨和严季康的事情,沈梦昔含混带过,武帝也无心听她的回答。 这次的宫宴,武承嗣又开始针对李旦,歌舞正酣时,来到李旦席位,故意踩着李旦的脚趾不动,与沈梦昔和武攸暨打招呼:“表妹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啊,哈哈哈哈!” 沈梦昔一眼看到,武承嗣的脚,和李旦涨红的脸。 一扬手,杯中的酒朝着武承嗣泼去,武承嗣毫无防备之下,被泼个正着,倒退几步,恼羞成怒地抹了一把脸,“表妹这是何意?” “哎呀,表兄恕罪!”沈梦昔急忙起身,连连道歉,又作势要行礼,惶恐地对武攸暨说:“你这呆子,还不给表兄擦擦!”武攸暨连忙扯着袖子给武承嗣擦拭脸上的酒水,武承嗣厌恶地拂开他,“去去去!” “表兄,今日表妹不胜酒力,竟是拿不稳这酒盏,不知表兄何时来到了身后,竟是得罪了表兄。这可如何是好。”沈梦昔做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慢悠悠地说。 若是敬酒,应当来到席前,这武承嗣为了羞辱李旦,特地绕到席位后面,踩住跪坐的李旦的脚趾。沈梦昔干脆也故作不知,只说是无意为之。 如此动静惊动了武帝,她见太平似乎在对着武承嗣行礼,表情紧张,不禁奇怪,让内侍过去询问。 内侍回来说了缘由,武帝不由皱紧了眉头。 当年李昭德那句“魏王既是亲王,又是陛下亲侄,更是朝中宰相之一,权力几乎比拟陛下。自古杀父篡位的太子不在少数啊!”触动了武帝,孤家寡人,本就多疑,正是这次谈话让武帝搁置了更换皇嗣的打算。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受了几年的委屈。 做母亲的,若是在人前冷落儿女,别人就敢嘲讽他们;若是在人前辱骂儿女,别人就敢动手欺负他们;若是,母亲亲手夺去了他的皇位,别人会怎样呢…… 武帝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和不迭道歉的女儿,沉思不语,几年前,她和女儿说过,必不会让她经受自己受过的苦,如今这一幕,与当年父亲去世后,两个异母兄长欺负她们母女四人又有何区别? 武帝的手攥紧了酒盏,儿子姓李,与自己有异心,侄子姓武,就没有异心吗?李昭德的那番话,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她的心魔,让她谁都不信,即便是李昭德已经死了,也不能驱除。 武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争吵的方向,李旦注意到,最先站起来,朝着武帝行礼,沈梦昔也停止道歉面向武帝肃立,只有武承嗣,在武三思的制止下,才停止发脾气,慌忙跪地磕头。 李旦、沈梦昔、武攸暨和武承嗣都被内侍传到了武帝跟前,几人在案前阶下跪了下去。宴会大厅安静了下来。 “太平你说,你如何得罪了魏王!”武帝一开口就语气严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沈梦昔面有酒色、支支吾吾开口:“陛下,彼时,彼时太平正与四兄叙话,说着新制作的花灯,不知何时,魏王就来到儿臣身后,一惊之下酒便泼洒到了魏王,呃,太平已自知有错,向他道歉,但他他…不肯原谅太平。”沈梦昔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做出一付色厉内荏的样子,“阿娘!月儿都道过歉了,还让驸马亲自给他擦酒渍!可他还是发脾气!”说到最后已是一付狐假虎威的样子,武攸暨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武承嗣气得脸色紫胀,但是苦于武帝没让他说话,他只能干瞪眼忍着。 “是这样吗?旦儿!”武帝又问李旦。 李旦猛地抬头,武帝已经多年不喊他的乳名,自从武帝称帝后,他由皇帝变成了皇嗣,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待遇比照皇太子,但是一丝权力也无,妃子莫名其妙死了两个,也不敢声张,近年因皇嗣身份之争,武承嗣更是处处与他为难,但是武帝却从未干涉,致使武承嗣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踩住他的脚趾,以示侮辱。 一个称呼,让李旦一下子没有忍住泪水,母亲不把他当儿子看,但他时刻记着高位上那人是生育他的母亲。于是,干脆一个头叩下去,不叫人看到眼泪,伏地瓮声瓮气地说:“回禀陛下,一切正如太平所言。” 武帝已看到了小儿子的眼泪,也听出他的哽咽。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可怜,一时又更讨厌他的懦弱。 “魏王怎么说?”干脆不看他吧,武帝转而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抬头看着武帝威严莫测的表情,刚才的怒气忽然就全都泄掉了,他从武帝问话的顺序和称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颓然发现一个忽视已久的事实:自己是差了一层的侄子,人家再差劲,也是亲生的子女。 于是伏地叩首,“陛下!今日是臣饮酒过度失态了,一时没有认出公主殿下!冒犯了殿下!臣罪该万死!直至方才一见陛下,才如霹雳惊雷,霍然清醒,陛下果真乃佛祖转世,大可造福万民,小可醍醐灌顶啊!臣谢陛下点醒,臣愿向公主道歉!” 一通让人肉麻的阿谀奉承,武承嗣信手拈来。 “既是误会,那就这样吧!今日是上元节,不要扫兴!” “喏!”武承嗣大声应承,转头就向沈梦昔道歉:“表妹,弟妹,公主殿下!下臣酒后失态,这里向公主致歉了!”说完居然顿首行礼。 “哼!”沈梦昔骄横地拂袖,“阿娘!今年月儿的书局盈利了,月儿送阿娘一盏最奇特的花灯!” 武承嗣抬起头,跪在原地,尴尬地整理了一下幞头,众人都转移视线,装作未见。那边,沈梦昔扶着武帝向后殿走去,“四兄!还磨蹭!快点啊!”沈梦昔回头娇斥。 李旦急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向后殿走去。武攸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跟着。 大厅一片寂静。 直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起了乐舞,上了新酒。 后殿,沈梦昔抱着武帝的膝头,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啧,眼睛肿了!等一会儿还要去观灯呢!”武帝一下一下顺着沈梦昔的后背劝着。 “阿娘,月儿不去看灯了,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跳出来刺杀月儿呢,月儿现在只要一参加宴会,就万分紧张,看谁都像是刺客,表兄当时突然出现,着实吓到了月儿,月儿手里的若是一把匕首,也定会刺出去的!” 武帝听了,难过地叹气,“阿娘懂得,阿娘懂得,阿娘的月儿受委屈了。” “只有阿娘的膝边最安全,月儿看谁都像要图谋不轨!”沈梦昔撒娇说,忽然把头从武帝膝头抬起,没心没肺地说:“只是月儿想不通啊,四兄是皇嗣,他被陷害挤兑情有可原,月儿只是阿娘的女儿,没权没势的,为何还有人要刺杀月儿呢!” 武帝一怔。 沈梦昔打了个嗝,抽泣了两下,继续说:“非要我们兄妹都死了么?”她回头看看李旦,“四兄!我们不能死!谁欺负我们,我们就让他先死!” 李旦跪坐在罗汉床边,头越发的低下去。 “李旦!你就是胆子太小,比我胆子还小!我们都死了,将来谁供奉阿娘的牌位?啊?谁供奉?武家人吗?你听说过侄子供奉姑姑牌位的吗?啊?李旦!你听到了吗?”沈梦昔反身扑到李旦身边,推搡着李旦,又抱着他哭了起来。 李旦终于也哭出声来,呜咽着,委屈着。 “好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兄妹二人止住了哭泣,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阿娘,定是那武承嗣派人刺杀月儿的,他当年要做驸马不成,如今又要杀了我和四兄当皇嗣,他要当太子!一定是他!阿娘,一定是他!不如阿娘干脆赐死月儿和四兄吧,月儿不想死在一个那么恶心的人手中!” “休得胡言!”武帝大声呵斥。 沈梦昔委委屈屈地住嘴,“就是他,现在是死无对证了,反正月儿有直觉,就是武承嗣!” “啪!”武帝拍了一下案几。沈梦昔终于住嘴了。 ------------ 三十三、屈从 宫宴后,武帝率百官到宜仁门城墙上观看花灯,城墙上照例摆满各地各国送来的花灯。 今年沈梦昔送的花灯是一个大大的走马灯。 花灯叫做八面玲珑灯,灯高一丈,直径八尺,嵌宝镶玉,花团锦簇,花灯分成八个面,绷着薄薄的轻纱,纱后面隐隐有图画映现,看不真切。灯下垂着条条流苏丝绦,随风飘拂。 点燃花灯内的数十盏油灯,灯光大盛,真正是八面玲珑,各映照出一副观音图来,与民间年画一模一样。须臾,花灯开始慢慢旋转,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渐渐加快,花车边的乐工开始奏乐,花灯上的观音栩栩如生,动了起来,只见那观音大士微微抬起眼睑,似笑非笑,睥睨众生,轻轻甩动手中的杨柳枝,竟似真的挥洒出了水珠,连武帝都哦了一声。 花灯变换,乐曲也随之变换,花灯上出现一红一黑两个比武人的剪影,一人使刀一人使枪,快如闪电,铿锵有声,两人腾挪闪避,轻盈自如,看得一众人目不转睛。甚至有人怀疑是花灯里有人在对打。 最后又到了马球场上,刀剑相击变为马蹄声声,球场上厮杀激烈,群马奔腾,一会儿是战马巨大的马蹄踏下,一会儿是马球由远及近呼啸而至,直看得人呼吸凝滞。 乐曲渐缓,一条樱花小路出现,一个穿着蓝色小裙子的女童,踩着一地花瓣,蹦蹦跳跳地走向远方,还有一只蹒跚的大白鹅,亦步亦趋。 曲终影消灯灭。 众人意犹未尽,武帝由衷赞了一声好,又说了一声赏。最后笑着用手虚点了两下沈梦昔,满是“就你最会玩儿”的意味。 “月儿五岁时,也穿过一件这样的蓝色小裙子,你阿爷爱极了你蹦蹦跳跳的模样。”武帝看着走马灯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动画,拍着沈梦昔的手,回忆着说。 每个母亲,都忘不了儿女幼时的样子吧。 换言之,一个人若是提及你的幼年趣事,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定是在示好,表示他喜欢你,深深记得你小时候的可爱模样。 其实,武帝生了六个子女,都没有亲手照料,侍从宫婢如云,她又要专心与皇后贵妃相斗,根本无暇顾及几个孩子。当了皇后,又要协助高宗理政,生下太平,也无过多闲暇看顾,但太平是唯一的女儿,用心还是要多了一些。提及童年,也略有几句谈资。 武帝又将动画看了一遍,才继续向前,看其他花灯。 对这个走马灯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了,十一岁的小子,好奇花灯里面藏了什么,待众人走过,悄悄爬上花车,查看里面是否有人,急得宮侍直跺脚,又不敢出声。 略略看了一圈,武帝有些疲乏,准备返回宫城。 李隆基挤到武帝跟前,郑重行礼说:“祖母,三郎可否今夜跟着姑母去公主府?” 武帝虽不喜李旦唯唯诺诺,却钟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孙子,听他要去公主府,就低头笑问:“哦?三郎为何要去姑母家中?” “阿爷方才说起姑母家中,还有一个小的走马灯!”李隆基一指那盏走马灯,“三郎喜欢走马灯,想去姑母家中看个究竟!回来也给祖母做一盏灯!” 少年还没有到变声期,嗓音清亮,雌雄莫辨,在这上元夜的斑斓夜色里,像极了春日的溪流,武帝不由自主地笑了,抚着他的肩头,看沈梦昔,“那三郎得问你姑母啊!” 沈梦昔如何能说不欢迎,看着另外两个侄子渴望的眼神,干脆就说:“欢迎之至,三个侄子都去吧,只是家里那盏灯是粗制滥造的,看完不要后悔才是。” 李旦却阻止了,“今夜无宵禁,街上混乱,三郎自己去就是。”李旦如惊弓之鸟,根本不想让李成器出宫。 两个少年刚刚绽放异彩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这七年,他们跟随父母住在东宫,形同拘禁,一次皇城都没有出去过。 武帝瞥了一眼儿子,说:“三郎去吧,明日日落前回来。” “谢祖母!”李隆基欢呼一声。 沈梦昔带着李隆基,穿过皇城,从端门出来,过了洛水,就直接回尚善坊,天街上有无数各色花灯,看得李隆基眼花缭乱,车马无法行进,沈梦昔只得下车拉着李隆基的手,随着人流前行。有那猜谜投壶赢花灯的,他跃跃欲试挤进去,被沈梦昔无情地拽出来说:“家中兄弟等着呢!”李隆基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这孩子实在是被憋得狠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公主府,武攸暨还厚颜跟着,沈梦昔奇怪地看他,他笑着说:“看灯,看灯。” 进府已近亥时,孩子们都在等待沈梦昔回来一同看灯。 一见李三郎,孩子们惊喜地迎上来,相见甚欢,简儿与李隆基更是搂肩把臂,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府中的走马灯,比进献的那个小了一半,做工也没有那么精细,纯粹只是个试验品,不同于那盏花灯是由画师精心绘画,这盏灯,观音图是玉儿画的,武打和马球图是胤儿画的,最后的小女孩是沈梦昔以鹿儿为模特画的。 因动画成像需要大量动作连贯的图画,细节繁多,工作量巨大,连简儿和鹿儿也都参与了填色,粘贴,组装,一个花灯,全家上阵,虽不完美,但弥足珍贵。 众人一人对了走马灯的一面,兴致勃勃地围着观看,欢笑惊叫,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讨论着要再画一副日出图和骏马奔腾图,李三郎更是恨不得立刻就动笔设计。 看完灯,又放了焰火,几个小子毫无睡意,又聚到胤儿住处,沈梦昔也不多管,只吩咐婢女精心照顾,又让卢统领加强保卫,这才分头安置。 身心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睡。 沈梦昔盘膝端坐在卧榻上,这一天撒娇卖痴下来,真是比打一场马球还累。 强行骄横,让她异常辛苦,这实在不符合她随遇而安,自在快活的人生理念。 默默打坐,脑子里将一日情形过了一遍电影,心中苦笑。 ——到底还是屈从了,清清静静过日子是不能实现的了,想在万马奔腾中信马由缰,在大河奔涌中轻舟垂钓,都是妄想。 不想被踩死,就得奔跑;不想覆舟而亡,就得扬帆搏浪。 不想为鱼肉,就得做刀俎! 今天起,要融入厮杀模式。 ------------ 三十四、刀箭 去年,契丹首领孙万荣作乱,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野大惊,武帝将狄仁杰调任魏州任刺史,抵御契丹。 今年四月,武帝以河内王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五月,又遣娄师德为靖边道副大总管,率兵20万讨伐契丹。 且不说着娄师德如何,只说武懿宗,此人是武帝侄子,五短身材,相貌奇丑,又阴险毒辣,善于构陷,其手段行径不亚于来俊臣。 沈梦昔觉得武帝虽有卓越的政治才能,但是她不光彩的称帝方式,终究影响了她的心态,她总是要靠酷吏来稳固她的统治,似乎永远做不到光明正大,以德服人,最终只能以杀服人。 沈梦昔曾经在给武帝按摩头部时,没控制住脱口而出,“来俊臣之流,为祸朝野,伤及大唐根本,长此以往,大唐将无人可用。” 武帝睁眼看了她一眼,“月儿也懂这些?”母女两人一正一反的视线,让沈梦昔毛骨悚然。 “咳咳,是那来俊臣先针对月儿的!有仇不报非君子!”唉,一说就是错,果然敏感话题不能提啊。 武帝照常重用酷吏,重用武家那些只会勾心斗角,诬陷构陷的子弟。 武懿宗来到赵州不久,就听说契丹数千骑兵将至冀州,心惊胆战,仓皇而逃,造成大批军需物资丢弃损失。回头却对被契丹胁迫的百姓大肆屠杀,一人从贼,全族尽诛。 即便这样,武帝依然重用武懿宗,甚至命他与武攸归统领京城的屯兵。 沈梦昔渐渐明白,武帝只是在利用这些酷吏,清除所有妄图扶植李氏皇族的异己。仔细分析杀头灭族的大臣,无不是对李唐怀有旧情,念念不忘之人,她不想杀的,自然不会死,比如狄仁杰。 武懿宗此人,被武帝封为河内王。年近五十,精力旺盛,平素跋扈霸道,视人命如草芥。在清除李氏皇族时,功勋卓绝。 有一件事,让沈梦昔想起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杨齐庄,本是无名之辈,只因这年突厥可汗默绰请求和亲,要把女儿嫁给武帝的儿子,武帝不好拒绝,就命淮阳王武延秀前去突厥迎亲,让他纳默绰之女为妃,这杨齐庄,就是随行的和亲使者。 武延秀是武承嗣的儿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但默绰可汗一见他,得知身份,十分气恼,对着武延秀直接就说:“你不过是皇帝的侄孙,我默绰的女儿自然要嫁皇帝的儿子!” 武延秀自小没有受过这样的当面羞辱,也大怒:“我武氏皇族,强过李氏子孙万倍,肯纳蛮夷之女为妃,已是天恩浩荡!” 气氛立时剑拔弩张,默绰之女罗吉公主冲进大帐,狠狠抽了武延秀一马鞭,怒目而视。 罗吉公主高鼻深目,肤白貌美,身材高挑,叉腰怒视的模样,别有气质,看得武延秀居然忘记发火,讷讷着一时不成语。 罗吉更加恼火,挥鞭绕上武延秀的脖颈,擒贼擒王,其余人也都束手就擒。 关了数日,使者团叫苦不迭,那杨齐庄更是沮丧,因他从前被道士批卦,说他官及三品,必有刀箭之灾。这次迎亲使者就是从三品,果然,就被生擒了。 第五日,一个风雨之夜,趁着突厥人乱哄哄地收拾营帐,赶羊追马,武延秀带着使者团几个官员偷偷逃了出去,至于兵卒礼品都顾不上了,这杨齐庄却在此时犹豫不决了,他深信那个批语,觉得自己若是逃出去,肯定会身中刀箭,还莫不如被扣押在这里。 等众人逃跑半个时辰后,他忽然醒悟,众人都逃了,只剩自己,那不成了唯一的替罪羊,说不定会被直接砍头,于是硬着头皮也逃了出去,结果风雨停了,他被突厥士兵发现,搏斗中,士兵砍了他的胳膊一刀,奔逃中,后背又中了一箭。万幸终是逃了出来,回到大唐境内,找到驿站,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庆幸自己这次没有完成迎亲使命,大概会被免职,但是那刀箭之灾,总算是破解了。 没想到,回到洛阳,又被武帝下令查处,落到从河北讨伐归来的武懿宗手中,因他当初没有一同逃跑,被疑通敌,一通严刑拷问,这杨齐庄都扛住了没认。最后,武懿宗没了耐心,将他捆到城门边,叫来同僚好友,直接以杨齐庄为靶,一人一箭,将他射成了刺猬。 谁知这杨齐庄生命力旺盛异常,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死,双目大睁,口吐鲜血,痛苦挣扎。 武懿宗拿过手下的大刀,抵住胸口,一刀豁下,胸腹全部破开,肠肚瞬时淌了一地,冒着热气,众人皆惊,那武懿宗还嫌不足,左手探入胸膛,一把揪住杨齐庄的心脏,右手刀尖一挑,一颗鲜活心脏已到手中,又不屑地一扬手,扔到地上,可怜杨齐庄那颗心,滚了一层尘土,犹自跳了几下。 众人屏息肃立,看向武懿宗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武懿宗却仰天大笑,顺手脱去沾了鲜血的襕衫,擦了擦手,一摆手,带着众人去坊市饮酒取乐,众人爆发出突然的笑声和热情,纷纷附和,随之扬长而去。 护卫将这些复述给沈梦昔,她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武家势力太大了,恐怕连武帝也有些把控不住了吧。养虎为患,必被反噬。 武帝已日渐衰老,她服用丹药,豢养面首,都是期望以此让自己更加年轻,让自己延长寿命。但,沈梦昔已经嗅到她身体传出的腐朽气味。 武氏族人自然更加敏感地感觉到了,他们加紧了逼迫武帝立武氏太子的步伐。 若是真的立了武氏太子,一旦武帝驾崩,沈梦昔必死无疑。 她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事情了。 不久,朝中又有人提出请立武三思为太子,已调回洛阳任宰相的狄仁杰大力反对,他力主迎回庐陵王,武帝一时犹豫不决。不得不说,狄仁杰的观点很能影响武帝,沈梦昔也感觉到他有意无意地推荐拥立李氏皇族的官吏,并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武帝。 沈梦昔数次暗搓搓地揣测,武帝定是十分欣赏或者倾慕狄仁杰,那狄仁杰睿智如斯,当然也有所感觉,他也一定在利用这一点,谋划朝政。 是真是假,她没法考证,也不能去问。 不过,上元节宫宴那日,沈梦昔哭着说的那一番关于供奉牌位的话,真的触动了武帝。古人一向信奉轮回,信奉灵魂存在,信奉阴间的存在,笃信只要阳间还要有一人纪念祭拜,灵魂就可不灭,只要灵前还有一柱香火,就可保阴间富贵依旧。故而,人死后要有墓碑,有牌位,要厚葬,要陪葬。 掘坟挖墓,挫骨扬灰也就成了最大的诅咒。 沈梦昔及时添了把柴火,“阿娘,自古女娲造人,就以女子为尊,人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最古老的姓,姬,姚,姜,哪个不是女部?就像如今阿娘为帝王,说不定就是女娲娘娘的旨意,阿娘受了诸多磨难,就是上苍在考验阿娘。如今阿娘替千百年来的女子争了一口气,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武帝一脸“你就胡诌吧”的笑容,看着女儿。 “月儿学了医学,懂得了许多,人之血脉相传,并非一味以男子血脉为主,女子反而更加重要,子女性情智力遗传母亲的也更多一些,毕竟子女是在母体内孕育,血脉相连,情感相通,当然要肖似母亲多一些,就像月儿,酷似阿娘,就连月儿的几个孩子都像足了外祖母呢!” “女子的体力不如男子,但女子的智力不输男子,韧性更是强于男子,为母则强,连母鸡都是如此,这是上天给雌性的本能!” 武帝大笑,“正是,这天下征兵打仗,种田苦力都需要男子,才让男子占了天下。” “正是!”沈梦昔也是个大女子主义者。”若是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女子一样可以领兵打仗,使唤牲口一样可以种田,使用器械一样造物修桥!” “男子没智慧,就只能在传宗接代时用一下,打仗也只配做马前卒。” “阿娘!那没脑子的,连传宗接代都不能用!”沈梦昔连忙纠正。 母女二人相视大笑。立在门边的内侍低头,双腿扭了扭,汗如雨下。 ------------ 第三十五章 审案 那钱世康正与狄仁杰坐在一处,恭恭敬敬地陪着弈棋,两人同为县令,资历却是天壤之别。尤其今日见到信城县令处理事件,钱世康不禁有些发怵,对于自己掌管的县城丝毫没有了期待。 狄仁杰面无表情,额头伤口结痂了,两指拈起一枚白子放下。 沈梦昔对于狄仁杰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胖胖的贫嘴张大民阶段,面对瘦削的狄仁杰常常出戏。狄仁杰这一路也很少说话,想必是有些心灰意冷。 钱世康是纯粹的庶族出身,毫无根基,此刻对于前途感到迷惘,试图从狄仁杰这里获得指教和精神力量。可想而知,他的情形会和贾雨村一样,终要经历一些风雨,才能知晓官场规则。 那李素娘稍稍恢复一些,便请求多喜,要见救命恩人一面,见到沈梦昔,她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以示敬礼。沈梦昔看了她的伤口,并无感染,放下心来。 李素娘恳请她们离开信城时,将她的儿子周文彦一起带走,她觉得周氏族人不会放过自己,沈梦昔笑着说,“你若愿意,也可以跟着我一起走。不过得卖身为奴。” 李素娘脸色大变,犹豫着没有说话。 因不放心李素娘的伤情,他们在信城一共耽搁了三天,郑县令的夫人带着女儿也陪了三天。他们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看了几处风景,逛了寺庙上了香,到茶楼又听了几回书,颇为兴师动众。 狄仁杰的伤势也大有好转,沈梦昔就准备起身了。 期间郑县令升堂审理了李素娘的案件,原来,李素娘清醒后,就一纸诉状,将周氏一族告上县衙。沈梦昔带着胤儿在屏风后旁听,狄仁杰和钱世康则在大堂便服偏坐。 两旁衙役手执水火棍,敲击地面,口中低吟“威——武——!” 衙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但都鸦雀无声。 原告李素娘坐在肩舆上被抬进大堂,放在左边的原告石前,周文彦跟在她的身边,怯怯地看着堂上的县令和衙役。 李素娘伤口未愈,但她知道贵人不会长久逗留信城,于是撑着病体,顶着疼痛,也要趁机上堂告状。郑县令念其受伤,免于她跪拜,但李素娘坚持由人扶着跪坐在原告石上,她冷汗淋漓,声音稍显气虚,但仍口齿清晰,很快将案由和事实陈述了一遍,最后又说:“若不是得了贵人相救,李素娘早已含冤九泉!请青天大老爷明断是非,还我清白,严惩凶手!”,伤口的疼痛和悲伤,让她浑身颤抖,看上去颇为可怜。围观百姓也是唏嘘不已。 郑县令又下令将被告周勤带上来,原来,周氏一族,是由那日来抓人的周勤抵了被告之名应诉。 人犯甫一带上,郑县令不由分说一拍惊堂木,堂上堂下俱是一惊,他使劲抛下一根红色明字签,“堂下人犯!胆大包天,还不从实招来!”话音未落,他就使劲抛出一根红色明字签,“来人哪!将这人犯先打二十大板!” 沈梦昔哑然,钱世康有些呆愣,狄仁杰则勃然变色,这一切无疑让他想起刚进推事院,就受刑的经历,胸口微微起伏。 但围观百姓却纷纷叫好,“打!打!打死他!” 两个衙役按住周勤,褪去衣裤,将他架在一个木架上,噼噼啪啪一五一十打了起来,直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原来,打板子是要脱裤子的啊,沈梦昔猜想,这大概才是郑县令让她坐在屏风后面的原因吧。 所有些想法,那郑县令并不知晓,仍一板一眼审案。 挨了一顿打,衙役将周勤的衣裤穿好,丢到大堂右边被告席,那周勤血淋淋地伏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全交待了,说是他女儿定了亲,他想在城外找一块肥田给女儿做陪嫁,看中的地块,正好连着李素娘的田地,就想着买下来,连成一片,谁知李素娘无论如何不肯同意,无意之中,家人发现李素娘去看大夫,腹部隆起,就起了心思,联合大夫,造谣李素娘通奸怀孕,族里处置李素娘沉塘,她一死,周文彦只有四岁,自然是族里说什么是什么。 李素娘愤恨地瞪着周勤,她心知此时能得县令大人正名已是最好结局,不能要求再多,周勤背后之人,她现在根本无力撼动,她呜呜咽咽地捂着脸,悲哀地想,难道真要卖身为奴吗? 郑县令又传了那个邱郎中,依然是上堂先挨了十板子,就老老实实招认了,是周勤给了他五两银子收买他,让他说李素娘已怀胎五月。 至于那货郎早已不知到哪里贩货,周勤称也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族长面前作伪证。 最后传证人上堂,竟是那个郭老大夫,他拿出当日医案,上面明确记载李素娘就诊时间和病情。 书吏刷刷记下笔录,交由郑县令看过,又拿给周勤和郎中签字画押。 最后郑县令当堂宣判,周勤残害族亲,意图杀人未遂,流放三千里;邱郎中违背医德,栽赃陷害,徒两年,即刻收监。 “啪”,又扔下一枚执字签,下令将周勤二人收监,四个衙役大步上前,将二人拖死狗一样,拖下大堂,堂外百姓顿时鼓掌欢呼青天大老爷,郑县令一脸正气,神情严肃,“退堂!” 然后对着狄钱二人做个请的手势,三人回了后堂。 沈梦昔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但也无理由干涉政务,看胤儿听得有趣,摸摸他的头,两人也站了起来。一回头,只见仙灵夫人和她的二女儿郑巧娘也躲在门边偷看,这个郑巧娘今年十岁,长得十分可爱,花骨朵一样,这几日一直陪着玉儿玩耍,外出时也带着帷帽,回到室内就除去,她常常偷偷看胤儿。 沈梦昔也想知道胤儿的反应,但胤儿显然开窍比女孩晚一些,恍然不知。 当晚郑县令设宴为沈梦昔一行送行,郑巧娘颇为不舍的样子,玉儿送了她一串珍珠手串,她也送了玉儿一方亲手绣的绢帕。沈梦昔临行也送了郑家许多的绫罗绸缎,还给郑家最小的儿子一个金项圈,以示感谢款待。 那郑县令又准备了两大箱礼物送上,周家也抬了一箱金银珠宝,沈梦昔均未收下,只说自己不久还会回来,李素娘母子在城门口磕头相送,沈梦昔还是笑着说:“顶不住了就给我当奴婢去!”李素娘听了又赶紧磕头。 ------------ 第三十六章 少林 孙医丞面露惊奇,一直看着李素娘,他是亲眼目睹她被开腹取瘤的,不过几日功夫,竟能上堂告状,现在虽然虚弱,还能出来送行,真是奇事啊! 他还对那些刀剪十分好奇,但是自那日后再没见过,问了多福,只说公主的药箱谁都不可以打开,又问沈七,他说那些绿色衣服已经尽数焚烧。他打了个哆嗦,悄悄瞟了一眼公主,那日,他悄悄将穿着的那件绿色衣服脱下藏起,却被公主带人搜出来,还命清风当场拔了他两根白胡子以示惩罚。 此时,不知公主正和那李素娘说着什么,唬得李素娘一脸苦色,连连磕头。他摇摇头,上了狄仁杰的马车。 沈梦昔没多调侃李素娘,只命多福和春枝快带李素娘回去。她将两人及两个护卫留下,照顾李素娘半月,等她恢复无恙,再去追赶大部队。 沈梦昔根本不缺奴婢,李素娘若真的生活艰难要跟随她,她会帮她度过这个阶段,然后放她自由的。只是不愿意给任何人,留下以一种她可以无条件帮人的印象而已。 人与人之间,最稳固的关系,就是互为利用,既平等又长久。 所以啊,人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不要怕别人利用你,没人利用你才是最可怕的。 李素娘显然是没到绝境,周家短期内也不敢再招惹她,沈梦昔见李素娘再未提周文彦的事,就让队伍出发了。 郑县令带着妻子儿女和一众下属一直送出十里,才回去。 一路上,依然信马由缰,逛逛吃吃,狄仁杰不催,钱世康不敢催。其实他们上任也是有时限的,只是谁也没提起。 武攸暨更是一个摆设,他的马车紧跟在沈梦昔的车后,晚上住在沈梦昔的隔壁,吃饭时他的案几紧挨沈梦昔,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没有回应也无怨言。 两日后到达嵩山地界,沈梦昔说要去少林寺看看,谁也没有意见。 传递信息的护卫追了上来,汇报洛阳的信息: 途中买的玩具送到了栖霞和安宁府上,罗连城安心守着城门,安宁也被婆家接回府中,虽没有主持中馈,但是生活条件好转,但是那对双胞胎中,不像王家人的那个,在山庄中患病夭折了;沿途买的瓜果,采摘的红叶,偶然求得的护身符等等,以及一盒染发膏也送入宫城,武帝龙心大悦,赏赐了珍宝,并将孙医丞从太医署调出,直接归属公主府。孙医丞接旨后表情喜忧莫测,看得沈梦昔哈哈大笑。 那明堂大火着了整整七天才熄灭,宏伟壮丽的明堂、天堂全数化为灰烬。而武帝居然没有直接砍了怀义的脑袋,却下令让他重修明堂。 若说怀义有什么设计天赋,沈梦昔是不信的,这个爱撒娇的和尚,顶多就算个工程监理罢了。 明堂,是帝王朝会祭天的礼制建筑,并配祀宗祖,形同后世的天坛祈年殿。这座烧毁的明堂号称“万象神宫”,是武帝登基所在,更是历史上最大体量的木质建筑,高294米,单单顶部那象征女皇的一凤压九龙的金凤凰,就高达90余米。明堂的建筑和施工技术惊世骇俗,可谓唐代建筑的巅峰之作,就这样付之一炬,连沈梦昔都想直接砍了那怀义。 项羽火烧阿房宫,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国民党长沙大火,就连乡民之间泄愤也爱烧了人家的粮囤柴火堆,火,毁也,只有这种决绝的神秘的物质或现象,才最能宣泄人的情绪吧。 怀义哪里来的胆量,敢火烧明堂? 武帝没有杀了怀义,难道对他还有些真感情? 沈梦昔摇摇头,全是糟烂事,不去想那些了。 ****** 少室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早得到消息,率领千余僧众在山门外迎接,齐诵阿弥陀佛。 少林寺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始建,之后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传授禅宗,禅宗逐渐成为唐代佛教最大的宗派,达摩被称为中国佛教禅宗的始祖,少林寺也成为禅宗的祖庭,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沈梦昔当年旅游时去过少林寺,那时的少林寺是七进的建筑,规模宏大,占地五万多平方米。而此时的少林寺规模还没有那么大,曾在隋末战乱时遭到重创,但少林十三僧助秦王李世民讨伐王世充有功,后李世民赐少林寺田地四十顷,特允少林寺练僧兵,开杀戒,吃酒肉。加之唐朝皇室一直重视少林寺,高宗李治,就常常带着武后驾临少林寺,现寺中就留有他亲题的般若碑,一面寺壁上还有一个飞白书的“飞”字,也是他亲书。 沈梦昔在慧安陪同下一一瞻仰,又去祭拜了外祖母,也就是武帝母亲杨氏的灵塔,这位代国夫人享年80岁,是武士彟(约)的继室。出身弘农杨氏,是隋朝宰相杨达之女,相反武士彟只是木材商人出身,只因相助李渊有功,才得了工部尚书的官职。她因战乱和服丧一直拖到28岁才嫁入武家,生了三个女儿,武则天是她第二个女儿。武士彟去世的早,她很少受了不少前任之子的窝囊气,直到快七十岁时,武则天掌权了才真正享福,也算善终,武帝称帝后,尊老太太为“太祖孝明高皇后”。 武帝重视佛教,也就是今年,还特将少林寺诸多神像镀了金装,迎入宫中供奉。也是今年,武帝派人去广州请惠能禅师入宫,但惠能托病不去,武帝竟也未加怪罪。 一众人,在殿外出去鞋履,着白袜静默地走在达摩殿内,悄无声息,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内,连最淘气的简儿也循规蹈矩起来。众人参拜了达摩祖师像,又进入大雄宝殿,这里是少林寺的主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燃灯古佛和弥勒佛。慧安介绍说,这三尊佛像代表释迦牟尼佛的现世、前世和未来。 沈梦昔听了呆呆地看着佛像,她从2020到唐朝,经历几段人生,是到了前世还是未来?她过的是别人的人生,还是自己的人生?她将来是太平的结局,还是走一条自己的道路? 她久久凝视佛像,寂然不动。随众之人也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内落针可闻,慧安不由抬头看了沈梦昔一眼。 足足一刻钟后,沈梦昔舒出一口气,那佛像的眼神慈悲,更似无情。 沈梦昔闭目合十,然后离去。 ------------ 第三十七章 自证 拜完所有佛殿,还参观了藏经阁,看了塔林,最后观摩完少林十八罗汉的拳脚表演,众人已是腹中空空。 少林寺的斋饭,味道一般,也没有什么酒肉之说。 沈梦昔仅仅护卫就是二百,少林寺供不起粮草,便特意带上几车粮草,如今,听着佛塔上的铃音,似乎吃到嘴里的饭菜,就有了别样的滋味。小孩子个个都是心理学家,最会察言观色,他们精确知道何时可以放肆,何时应该收敛,最淘气的简儿在寺庙里规规矩矩,也不找钱家孩子打闹了。 饭后沈梦昔小憩片刻,让清风找了一个小沙弥,说要单独见一下慧安住持。 一刻钟后,她由沙弥引至慧安的禅院,慧安在门口合十迎接。 这是一间单独的禅院,四周是青砖院墙,院内有几颗大树,禅房是木质建筑,四周是回廊,回廊地面非常干净,远处还带着水迹,显然是刚刚做完清洁,还没有干透。 沈七和清风停在阶下廊前,一个小沙弥拉开木质拉门,请沈梦昔进入,沈梦昔在阶边除去鞋履,踩上回廊,慢慢走入。 这丈室,还真是一丈见方的禅室,陈设简单,一个案几,两个蒲团,墙边是座佛龛,墙角是个不高的书架。再无他物。 沙弥奉上清茶,退了出去。 “不知公主所为何事?”慧安开门见山问道。 “我想听你说说,什么是前世、今生和来世。”两人句式一古一今,似乎各说各话。 “公主可知,我禅宗的核心是什么?” 对于禅宗,沈梦昔了解甚少,到日本旅游见到随处都是卖达摩佛像和不倒翁的店铺,一问才知日本佛教是从中国传入,他们敬重达摩经历七灾八难,面壁九年的不屈精神,每年年初都求一尊达摩吉祥物,不过都是用来祈求财源茂盛、顺利升迁的。在国内,她对于佛教的了解,大概就是寺庙烧天价高香,老太太念阿弥陀佛求百病全消、求来生大富大贵及各大寺庙变成景点卖票收费,未去日本前,竟不知禅宗。 “直指人心?”她只隐约记得这一句。 “是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说,不依赖佛经,依靠自身感悟来体会佛理,只要顿悟到自心佛性,便入成佛境界。” “顿悟吗?”沈梦昔喃喃自语。 “其实,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啊,世间一切,皆是虚妄,无生灭,无变化。那五岳之首泰山,不能因某人没有见过,就说泰山不存在;但是,反之,对于那个没有听过、见过泰山的某人来说,泰山,又何尝不是真的不存在呢!” 沈梦昔想了想,点点头。 “这人间,它未尝就不是你不知道的地狱。世间事,你觉得苦,就是苦,你觉得乐,就是乐。你说是前世,就是前世,你说是今生,它就是今生。生就是死,死也是生。生死,也无界定。” 是啊,人或者总是苦多乐少,谁知这里是不是第几层地狱呢。沈梦昔沉默了半刻,又问,“大师,蚂蚁能看到人吗?” 慧安有些吃惊,不懂她问话的含义,想了一下说:“应是看不到,但它们定是知道有‘人’的存在的。” “人,也如蚂蚁吗?”她想知道,真有人可以操控别人的人生吗? 慧安笑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笑而不语。 见沈梦昔执着地看着他等答案,才说:“大即是小,生即是死,人,若能做到自证,便可少些烦恼了。公主已是幸运之至,何必执着呢!” 沈梦昔与慧安对视,老和尚从头到尾都说模棱两可的话。 他的皮肤光滑细腻,真正鹤发童颜。 他的眼睛乌黑纯净,但也写着拒绝。 出家人最是六亲不认,异常狠心,何况是生人,看慧安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大概对于皇室,对于武帝母女都无好印象吧。 沈梦昔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这世间,没有相同的烦恼与幸福,也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承担,自己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 待到了汴州,已是七天之后。 这汴州,就是开封。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当当了当当当当当!”沈梦昔笑看城门,轻轻敲着桌案,哼唱着。 又忽然想起了KFC开封菜,想起汉堡包,决定今天要吃个肉夹馍。 鹿儿不知母亲在笑什么,听她唱歌,也跟着咯咯地笑,笑声如银铃一般。 这次,沈梦昔一行住到了汴州刺史尤崇文府中,刺史府从坊墙上向北直接开门,占了大半个里坊,尤刺史特地给沈梦昔一行腾出三座房子,并给护卫也妥善安排了住处。 这位刺史看上去最多四十五岁,但实际已经五十五岁,他个子不高,但很健康,走路带风,说话爽快,很有军人作风。五年前攻打吐蕃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刺史夫人姓严,是个胖胖的妇人,看上去比尤刺史年龄大上不少,但是装扮入时,服装、发型、妆容都是洛阳最时兴的。 见到沈梦昔,尤刺史夫妇行了大礼,又与驸马、狄仁杰等人见礼,自是一番契阔。 尤刺史当晚设宴欢迎公主,此时气候正是清爽,刺史府这座临水宴宾楼,朝南的一面四敞大开,宾客可一边饮酒一边观舞,庭院足有五百个平方,方砖铺地,临近楼前台阶下铺着异域风格的大块地毯,十几个高鼻深目的舞女衣着清凉地跳着琵琶舞。阶下还有十几个乐师坐在一边奏乐。 沈梦昔坐在主位,两边是狄仁杰和钱世康及夫人,尤刺史和严夫人坐西向东相陪,一位长史及夫人做东向西陪客。下面还坐了一位司马及夫人。主厅旁边的侧厅里,也设着筵席,是尤刺史的嫡子嫡孙出面,招待胤儿和简儿及钱家兄弟。玉儿和鹿儿几个女孩则未出席,由尤刺史的嫡孙女相陪在后花园,饮茶投壶打秋千。 ------------ 第三十八章 投壶 文人筵席,都都有女伎相陪,行酒令的令官也常由女伎担任。 若官夫人与女伎同席而坐,就是有失身份了。所以,平日男女是不同席的,说白了,就是各玩各的。 今日,除了尤刺史的妻子儿孙,就是下属及其亲眷,又是招待以公主为主宾的宴会,故而不分男女齐聚一堂。 未开席,先上了精美茶点,贵妃红、满天星琳琅满目,总之,凡是京都有的,这里全都有。 尤刺史叫出家中的子孙一一见礼,嫡子四个,庶子三个,大的快四十了,小的不到十岁,还有两个未嫁的庶女三个,最后出来一个少年,吓了沈梦昔一跳,居然是严季康严十二,严夫人笑着介绍说,“十二是妾娘家子侄,近日才到汴州。十二,还不快快与公主见礼!想来你就算是住在神都,也是见不到公主大驾的!” 严十二脸色微红,依言见礼。清风却是识得他,在沈梦昔身后轻轻咦了一声。 侍者抬上两尊投壶,壶高一尺二寸,壶腹五寸,壶颈七寸,壶口直径二寸半,两边各有相同直径的壶耳。两尊投壶,一个是金质的,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煜煜闪光,放在了沈梦昔席前两米远,另一个是黑陶的,绘着红色图腾,古朴雅致,放在了尤刺史席前。 这是要投壶了。 投壶,是由古代射礼演变而来,是君子六艺之一,是儒士间的高雅活动,像这种官员家宴自然是不能少去的环节。 不知何时,院中鼓乐均停。尤刺史手捧竹矢,到沈梦昔面前,躬身说了些枉矢哨壶的客气话,请沈梦昔投壶。 沈梦昔自然不用和他客气什么三请三让,伸手接过四支无簇竹矢。这竹矢,长约二十公分,一头圆窄,一头扁宽,上面绘着羽毛图案,还有淡淡的香气,拿在手中,只觉光滑趁手。 司射一个手势,乐师奏起《鹿鸣》,沈梦昔在自己席位前,坐正身体,拈起一支竹矢,踩着乐曲的节奏点,果断一投,竹矢落入壶中,露出尾部,想来壶中是放了米做填充。 司射高喊:“中!有初!”众人叫好。 尤刺史也随之投入一支,众人又叫好。 就这样,宾主两人,你来我往,连中,贯耳,有终,都是四箭全中,皆大欢喜,气氛被逐渐点燃,沈梦昔与尤刺史也笑着举樽共饮,筵席正式开始。 佳肴美酒,流水价端上来,山珍海味,河鲜瓜果,自不必说。 侍宴的婢女穿着胡服,个个俏丽机灵,她们熟识礼节,侍候周到,想必,刺史府是特意训练过的,也说明,他们常常举办宴会。 胤儿也从侧厅过来,与尤刺史行礼,并做了投壶,这是他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参加宴会,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三矢全中。小小少年,稚嫩中带着稳重,礼仪周全,镇定自若,让沈梦昔深感欣慰。 尤刺史对胤儿更是大加赞赏,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直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并且还非常巧妙地避开薛家和李家,只提武家的优良基因。沈梦昔看着胤儿与她肖似的面孔,笑而不语。 尤刺史的嫡幼子也近弱冠,与刺史的长孙年龄相仿,叔侄二人也都做了投壶,众人纷纷叫好,沈梦昔也夸了几句,指着那长孙说:“这孩子,玉树临风,才华横溢,这一身气度,用不了几年,定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尤刺史笑得见牙不见眼,拱手笑说:“这些不成器的子孙,让殿下见笑了。” 晚辈都退下了,酒席正式开始。 席间免不了行几轮酒令,都是文人雅士,便做律令,此时正是秋季,便要求每人做一句诗,带个“秋”字,或与秋季相关。这是最简单的酒令了,应是低调起首的意思。 沈梦昔虽然读大学时学过些格律诗,但是要她即兴作诗,是没有底气的。至于太平公主的底子嘛,呃,似乎还不如她呢。 严夫人做了令官,先道:“秋月当空如玉镜,”,说罢饮尽一杯酒。 清风听她说开口就先说了个“月”字,在身后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沈梦昔悄悄叩了一下坐席,清风安静下来。 钱世康夫人接道:“秋风送爽绕梧桐。”,说完饮了一杯。 长史夫人做:“秋云似絮难相倚,”也饮一杯。 沈梦昔接道:“秋叶染红洛阳宫。”也举杯饮尽。 接下来刺史几人也玩了一轮,这几人个个博学强记,出口成章,做出的诗句,有典故,有出处,押韵对偶,虽是六人即兴所作,合起来,却是一首严谨合律的小律,叹为观止。 严夫人早见沈梦昔兴趣不大,知她不擅此道,但公主身份高贵,又是初次见面,那些吵闹的骰盘令和抛打令还不适合玩,就命人再起歌舞,换了葡萄酒,上了烤羊肉。 隔壁传来击鼓声,还有少年的喝彩声,也不知是谁做了好诗。 一个昆仑奴从庭院角落走出,端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是烤好的羊肉,进入大厅,跪在沈梦昔的案几边,由一个女婢用竹夹将烤的冒着油泡的一大块羊排肉夹到沈梦昔面前竹盘内,又拿一柄竹刀飞快地将肉切成小块。 昆仑奴又跪到武攸暨案几前,又一婢女上前侍候,有条不紊。 沈梦昔目光追随过去,端详这个黑人,他体格健壮,裸露的皮肤油黑发亮,头发贴着头皮编成一条条小辫,因低着头,只看到嘴唇厚大。端着盘子的手很粗大,指甲白得很是瘆人。 见沈梦昔打量,严夫人有几分得意地说:“公主殿下,这昆仑奴是不久前,妾的娘家侄子从长安带来的,若是公主看中,就送与公主吧。” 沈梦昔转回视线,摇摇头说:“不感兴趣。” 严夫人只当沈梦昔是客套,继续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用昆仑奴做家奴,还有些人家用天竺人和波斯人呢,只是都不如这昆仑奴好用,能干活,还老实。这个,还不会说咱们汉话,有些麻烦,公主着人调教几日也就好了。哎呀,妾说错了,公主岂能不知这些,妾是班门弄斧了。呵呵。” 尤刺史却看到沈梦昔表情不耐,连忙暗示妻子,严夫人这才住口,再不提昆仑奴的事情。 ------------ 第三十九章 遇刺 只听院中乐曲变幻,节奏欢快,让人听了心生喜悦,只想跟着起舞。 呼的不知从哪里涌上一群舞姬,足有六七十人,像是一群嘻嘻哈哈来看热闹的女孩,旋即又迅速排成方阵,随着乐曲,齐齐舞蹈,举手投足,大开大合,舞姬个个都神情愉悦,顾盼生辉,极具感染力。 沈梦昔对舞蹈兴趣不大,她留心这些舞姬的服装,华丽精美,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百十来人的乐师、舞姬,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沈梦昔心中暗暗咋舌,貌似不会比她的私兵更省钱呢。 此时,舞姬的社会地位卑贱,属于贱籍,但舞蹈本身却广泛受到重视。无论王公贵族、文臣武将、文人学士都以表演舞蹈为乐,以精于舞蹈为荣。往往聚会之时,不拘身份高低,都会寻机舞上一曲,博得全场赞美。 太平也喜爱跳舞,还会跳胡旋胡,从前时常入宫给天后跳舞。但沈梦昔却无兴趣,也从未跳过。 大型集体舞结束,长史夫人下场跳了一曲霓裳舞,这位夫人年纪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细眉长眼,樱桃小口,脸色涂得白白的,脸蛋搽得红红的,环佩叮当,步步生莲,到得院子中央,随着一阵秋风,她举手起势,显出玲珑身材,柔软腰肢,伴着舞曲轻柔起舞,那舞衣五彩斑斓,那舞姿美轮美奂,仿佛九天仙子降临人间,众人直看得如醉如痴。 沈梦昔见识过更好看的文艺节目,兴趣不大,只是盯着长史夫人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肤,心中暗暗担心她动作太大,而使春光乍泄,直到一曲终了,长史夫人笑着施礼下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刺史不敢带众人去那风月之地,幸而汴州有五湖四河环绕,可以赏景之处比比皆是。沈梦昔也好奇这未来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地,有着东京梦华之称的八朝古都开封城,是何等繁荣,于是一众人就上了画舫,一番游览。 说实话,沈梦昔很想一身布衣,踩着石板路,慢慢感受着古城的人文历史。 但她“没有资格”。 此刻的画舫,行于汴河之上,两艘三层画舫,分了男女乘坐,红色廊柱,绿色廊檐,轻纱幔帐,衣香鬓影。 远处的画舫传出古琴声,一个女声顺着河上秋风飘来,“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此是百年后诗作,牵强用在此处。) 歌声清丽细腻,充满乡愁,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是那歌姬思乡,还是点歌的客人念家。 那小画舫被抛在后面,沈梦昔笑那诗句中的“开封”二字,正合了汴州将来的名字,暗暗称奇。 忽然来了兴致,就命清风取过长笛,立在船舷侧边,看着不远处的繁华街道,吹奏起一曲《故乡的原风景》,旋律中,沈梦昔仿佛看到林立的高楼,看到黑土肥沃的农场......鹿儿感受到乐曲的情绪,不安地伸出小手,牵住母亲的裙裾,画舫中众人从未听过此曲,沉浸其中,各有心思。 一曲终了,沈梦昔见众人愣神,笑了一下,“献丑了。” 严夫人先晃过神来,好一番夸赞。 却听得并行的画舫上,严季康轻抚洞箫,也吹起了《故乡的原风景》,第一遍不甚熟练,到第二遍已是箫声悠悠。 少年白衣,青春洋溢,真是美景美人。 鹿儿咬着手指,歪着头听了一会儿,指了一下严季康,又看看母亲,“阿娘,他学你。” 沈梦昔笑了,摸摸小女儿的头发,“他很聪明。” 鹿儿点点头,“很聪明。” 严夫人看着侄子与公主这样互动,想起昨夜才听说的,洛阳城里关于严十二是公主面首的传闻,心下疑惑,细看觉得不像,但这二人明显是相识,尤其侄子的神态颇不自然,心中不免有些忧心,暗暗叹气。 又是尽兴而疲劳的一天,晚上依旧还是筵席,沈梦昔叫苦连天,发誓后面的城市一定要隐藏行迹,或者过城不入,这样的应酬实在太辛苦了。 晚宴是送行宴,因明早一行人要赶路了。 尤刺史夫妇苦苦挽留,仿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匆匆一面没有交流尽兴一样的遗憾。沈梦昔却懒得虚应他们,只说接下来的路途遥远,回程若是还走此路,或可有缘再见,并邀请他们去洛阳时,到公主府做客。 宴会照旧是作诗跳舞,严十二还在院中舞了一套剑法,武攸暨赞道:“严郎君文武双全,真乃俊彦之才、栋梁之材啊!”严夫人又是一番谦虚。 舞姬还是那些舞姬,舞蹈却换了名目,连服装也没有重样的。 最后,还是那个健壮的昆仑奴,端着一只烤乳猪上来,依然低眉垂目,托着大大的银盘在沈梦昔案几前,一个婢女在铜盆反复净手后,手执竹刀竹叉,轻轻片肉,猪皮发出细碎清脆的切割声音,刺激着人们的听觉,空气里满是烤肉的香气,更诱人流口水,婢女将片下的第一块后脊肉切成小片,装到一个白瓷盘中,高举过头,躬身呈给沈梦昔,清风伸手接过,尝了一块,外酥里嫩,焦香可口,沈梦昔连连点头,伸出拇指。 尤刺史高兴地点头,命婢女继续片肉。 就在众人以为那婢女要举刀继续片肉的时候,异象突生,那婢女右手执刀,左手在刀刃上一掰,露出一段钢刃,闪着森森寒光,电光火石间,婢女合身扑向沈梦昔,钢刃直指她的左胸,那是一击必中的架势,丝毫没留后退的余地。端着银盘的昆仑奴也从盘下抽出一把长刀来,也朝着沈梦昔刺去, 武攸暨身后的婢女将手中酒壶扔过来,砸向昆仑奴的长刀,人也跃起来阻挡。清风则扑过来要挡在沈梦昔的身前,但是这刺杀的婢女距离太近,就在一呼一吸间,钢刃已是刺到沈梦昔左胸上,昆仑奴的长刀却被打偏,砍向行刺婢女,锡壶则弹向武攸暨,吓得他下意识缩成一团,头几乎钻入案几下面。 ------------ 第四十章 冰雹 只听得一声痛呼,就见太平公主向后仰倒,身体整个躺到席上,那婢女不管不顾的刀尖仍指着她心口,向着她压下去。 昆仑奴的长刀划了那婢女一下,又重新砍向公主的脖颈。 众人暗叫不好,公主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不料紧接又是一声怪异的叫声,一片血雾,那婢女被凌空甩到席外,“啪”的一声跌伏于主席后几米远,背后是一道刀痕,身下迅速洇出一滩血来。清风一个箭步上前,扣住那婢女,翻过她来,就见她脖颈处一道血痕,伤口处冒着血泡,满身都是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尤刺史喊了声留活口,就见那婢女口吐黑血,眼睛一翻死过去了。 刺史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昆仑奴此时,却被武攸暨身边的婢女制住,只见那婢女右手捏住刀刃,左手一柄乌光匕首已不知何时刺入昆仑奴腹部。原来,这婢女是沈七装扮。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间而已,门外涌进大批公主护卫,制住昆仑奴以及宴会众人,包括尤刺史、狄仁杰和钱世康等人。 武攸暨从案几下钻出来,颤颤巍巍地爬向沈梦昔,孙医丞饿哆哆嗦嗦地喊着公主,只见沈梦昔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两腿却还是跪着,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尤刺史啊呀一声,连连磕头不止。 侧厅里胤儿已经飞奔而至,泣声大叫阿娘,却见另一个身影更快,严十二一把搂起沈梦昔,用袖子胡乱擦了她的脸,捏着她的鼻子,就低头朝着她的嘴吻去,清风哎了一声来不及回身阻止,胤儿更是慌忙一脚踢去,沈梦昔也吓得不轻,抬手撑住他的脸,“臭小子!敢占老娘便宜!” 严十二一惊,不顾被糊了一脸血,和身上挨的一脚,欢喜地喊着:“公主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敢情他要如法炮制当年的人工呼吸,想要救她,沈梦昔哭笑不得,挣扎着坐起来,扶着后腰,“啧,别碰我!都别碰我,我的老腰啊!”刚才后仰躲闪的动作过快,似乎闪了腰,又暗自庆幸有太平的舞蹈功底,否则这下腰动作她可做不来。清风过来扶住她,要拉她却检查一番,她十分自责自己年龄大了,动作不快,救援不及。她清清楚楚看到刀刃已刺到公主胸前,当然,也看到公主仰身同时,右手寒光一闪在婢女颈部掠过,左手抓住那婢女胡服,将那婢女掀了开去。 清风对公主的临危不惧,十分敬佩,按下自己狂跳的心,还是打算先给公主换身衣裙,再敷药治疗。公主现在浑身是血,也不知道伤口多深,孙医丞不方便医治,只能是自己来了。 沈梦昔摆摆手说没事儿,身上是那刺客的血。忽听大呼小叫,抹了把眼皮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原来是刺史在喊冤。 “殿下,臣冤枉!实在不知这婢女和昆仑奴是何人指使啊!” 沈梦昔没有说话,今日若不是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的她,在内衣里穿了改装过的防弹衣,又有武陵空间里的手术刀可以随时拿出,她这次心脏肯定中刀了。 刺客都是尤刺史的家奴,他是肯定脱不了干系了。 严夫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直骂那侄子坑死他了:“从哪里买的昆仑奴?连汉话都不会说,就知道杀人啊!” 卢统领毫无头绪,那昆仑奴被制服后,卸掉了下巴,毒牙被取下,没来得及服毒自尽,但无论怎样严刑拷打,他只是大声哀嚎,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话。 沈梦昔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语言,后来钱世康建议,到坊市找个通译试试看,一个通波斯语的商人,说这个昆仑奴会一点点波斯语,是从家乡被贩卖到波斯,又辗转买到大唐的。指使他杀人的人是谁,他也说不清,只是知道最近被指示,要跟着那婢女做事,她杀谁,他就跟着杀谁。 沈梦昔命孙医丞给那昆仑奴治疗腹部伤口,不让卢统领继续问了。 原定第二日启程,也取消了,几个孩子都吓得不轻,胤儿因看到母亲满头满身鲜血的样子,夜里做了噩梦,半夜跑到她的房门口,简儿被吵醒,也跟了来,他们非要看到她无恙才放下心来。 玉儿鹿儿也醒来,跟着哭起来。 沈梦昔知道,这些孩子失去了父亲,生怕再失去母亲,这世界上,他们已再无其他亲人了。他们明面上是公主的子女,实则处境非常尴尬艰难,若无沈梦昔的庇护,根本不可能安然长大。 沈梦昔也很后怕,她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了,防弹衣、手术刀、女扮男装的沈七,缺少一项,她都死定了。 搂着四个孩子,母子几人无声地坐在黑夜里。 沈梦昔决定返程,带着四个孩子,情况莫明,最好的选择就是返回洛阳。 第二日一早,西面天空突然出现一片七彩云霞,汴州城百姓都出来观看,有的跪地膜拜,手是菩萨显灵了。 玉儿说:“阿娘,不管是不是菩萨显灵,玉儿都要把它画下来!送给阿娘!” 简儿则一抱拳喊:“不知是何方神圣?不妨现身,且与我切磋一番!”逗得卢统领和护卫都笑了起来。 沈梦昔摸着简儿的头发大笑:“人家真的现身,你恐怕就叶公好龙了!” “才不会!”简儿羞恼地跺脚。 七彩祥云慢慢消失,天边滚滚黑云压境,厚厚的云层真似天兵天将降临,天空一半黑一半白,诡异异常。 顷刻间,漫天黑云密布,一声炸雷,简儿啊呀一声,逃回屋内。 没有下雨,下的是冰雹。 小的有黄豆大小,大的像杏子大小,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屋顶砰砰作响,卢统领一把提起尤刺史的脖领:“你这贼坯,竟敢谋逆刺杀公主殿下,连老天都要劈死你砸死你,还不如实招来!”尤刺史被勒得发不出声音来,嗬嗬地吼着,脸色通红,被卢统领一搡扔到地上。看沈梦昔眼光看过来,尤刺史跪地大哭:“殿下!殿下!臣冤枉啊,冤枉死了啊!” ------------ 第四十一章 第五 刺史府所有家眷及仆婢都被公主府护卫控制住了,所有人都拘在两个大厅里。严夫人搂着最小的孙子,好言安抚,那孩子还不知家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直吵着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要吃糕饼,要换件舒适的衣服,严夫人听得眼泪直流。 严季康缩在屋角,脸色苍白,绝望地看着窗外的冰雹。 “严季康,你知道些什么?”沈梦昔问。 严季康摇头,喃喃地说:“昆仑奴是伯父家的四兄送给姑母的生辰礼物,上个月提前送来的,婢女是姑母陪嫁丫头的孙女,十二不知他们为何突然会刺杀公主。十二是来恭祝姑母生辰的,未成想会是这样......”他已经牵扯进来,很难摘出去了。 一刻钟后,冰雹停止。 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傲霜的秋菊被砸得稀烂,树上未熟的果子被砸掉,残叶断枝遍地,屋瓦碎裂,门窗俱破,尤刺史跪地嚎哭,还不知多少未收割的粮食被毁,多少民舍坍塌,多少牛羊牲畜被砸死呢。 “老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尤刺史老泪纵横,仰天痛哭。 卢统领正带领护卫排查仆婢,未见头绪,却见一队人马疾驰到刺史府门前,大约三十人左右,身穿禁军制服,为首之人腰带上系着鱼袋,出示了武帝手谕,奉命捉拿尤刺史归案。 那人先拜见了沈梦昔,自称第五潜,左神武军将军。近日在汴州公务,接到武帝急令,即刻捉拿尤刺史归案,带回洛阳,交由推事院来俊臣审理。 “来俊臣这么快又回推事院了?”卢统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表情惊异。 第五潜点头,仍对沈梦昔说:“下官离京时未曾听说,但看手谕,应是已经官复原职。” “不知尤刺史是何罪名?” “谋逆。”第五潜低头拱手。 “谋逆?陛下说老臣谋逆?”尤刺史瞪圆眼睛看着第五潜,转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磕头,“老臣冤死了!老臣为大唐肝脑涂地,怎会做那等谋逆之事啊!”说完以头抢地,大哭不止。 刺史府家眷听闻这个罪名,也都惊慌失措,女眷开始哭泣。 沈梦昔也哑然,这个罪名最霸道了,难怪要带走全家,这是准备满门抄斩的节奏。谋逆加上刺杀公主,够杀两个来回的了。 沈梦昔叹气,她无权阻止第五潜带走尤刺史一家,只能说:“第五将军,本宫也正想返回神都,不如一路同行。” 第五潜应是。 沈梦昔看看尤刺史,又说:“尤刺史东征死战,战功卓越,本宫敬他人品高贵,爱民如子,才在汴州驻留几日,我信他,必不是谋逆之人,也不信他会指使仆婢杀我。罪名未定,还请第五将军一路多加照拂。” 尤刺史听后跪地大哭,“殿下,臣有愧啊!未能照顾好公主,险些让公主遇险,都是臣的罪过,老臣该死啊!” “说起来,是我不该,途径汴州搅扰刺史。”沈梦昔感叹道:“昔日听闻刺史征战事迹,总想见一见老将军风度,没想到......” “殿下!请相信老臣,绝无谋逆之心,也无戕害殿下之意,今日老臣是遭了奸佞陷害,应是老臣牵累了殿下!只盼到了神都,陛下圣明,还老臣一个清白,否则老臣死不瞑目啊!” 沈梦昔一时也想不通,这刺客是纯粹冲着自己来的,还是为了栽赃尤刺史而刺杀自己的。若说冲着自己来的吧,那婢女是家生子,昆仑奴到刺史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自己应该还真洛阳,没打算出门旅游。若说栽赃尤刺史吧,他已经被扣了谋逆罪名,也没必要再费力栽赃了。怎么看,都像是尤刺史指使的,若不是她昨晚暗中放了窃听器,听到尤刺史与儿子的谈话,她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想法。 昨晚,尤刺史与长子彻夜分析,两人窃窃私语,到底是谁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把洛阳长安的关系捋了一遍,又把汴州的下属也排查了一遍。沈梦昔本身也不大相信尤刺史是主使,谁会傻到不顾一家老小性命,在自家举办的践行宴会上刺杀公主,而且外面还有二百公主护卫呢,真有此心,食物下毒和深夜纵火的成功率会更高些。 那边,第五潜也与狄仁杰互相见礼,虽然狄仁杰降至了九品,但第五潜仍然以礼相待,恭敬有加,倒让沈梦昔多留心了他几眼。 狄仁杰和钱世康一家,已收拾好了行李,前来告辞,他们都要赶赴任上。 狄仁杰对着尤刺史拱手:“尤刺史保重!”九品官的无力感,让他挫败不已,“下官曾‘有幸’进入推事院,获得一身伤痛;更有幸得贵人相助,出得推事院!只愿上天眷顾,尤刺史平安无事。” 尤刺史又怎不知推事院的名声,悲哀地回望家人:“苍天啊!” 身后的家人齐齐哀嚎,那些稚龄的孩童,更是吓得惊魂不定,紧紧抓住亲人的衣襟,抖做一团。 狄仁杰眼神悲哀,脚步沉重,他走向沈梦昔,“殿下照拂,老臣粉身难报,家中子孙已为殿下供奉了长生牌位。前路多艰,殿下尽早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返回神都吧。” “那就让孙医丞随老先生去彭泽吧,彻底痊愈后再让他返回。一路珍重!期盼来日相见!”沈梦昔笑着说。 狄仁杰本就不苟言笑,此时落魄,更是苦大仇深,法令纹深深凹陷,听到沈梦昔说来日,苦笑一下,意思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被陛下放弃,还有什么来日? “我说来日相见,就一定会相见!”沈梦昔肯定地说。 狄仁杰听后,深深看了沈梦昔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睑,一拱手,上了自己的破马车。 钱世康也团团一揖,默默跟上了狄仁杰。 沈梦昔示意卢统领,卢统领一挥手,二十人的护卫小组和两辆马车的供给,都跟了上去。狄仁杰听到马蹄声,掀开车帘,看到跟随的护卫,叫停马车,下了车,站在路边,深深一揖,花白胡须被秋风吹起,身形也显得瘦削苍老,他再未发一言,上车离去。 冰雹后的汴州,一片萧条,没有主官的汴州,更是一片仓惶。 ------------ 第四十二章 举荐 冰雹后的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沈梦昔坚持多留一天,第五潜没有坚持,恭敬地说,“谨遵殿下吩咐。” 沈梦昔交待汴州司马李唯,火速整理各县损失情况,尽快上报朝廷,请求减免赋税,要求朝廷赈灾。并命他暂时主理公务,安抚灾民。 冰雹过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自顾自发了脾气,他高兴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喜笑颜开。 一天后,道路干爽了许多,大队人马上路了。 尤家主仆两百多口人,被押送进京,沈梦昔不明白,人还未到案,是怎么定的谋逆?她坚持让护卫把尤家所有的马车都带上,让妇孺幼童都乘坐马车。第五潜说:“臣知殿下仁善,可这不合律法规矩。” “就算尤刺史谋逆,那些妇女孩子也是无辜的。如果尤刺史定罪,这也算是她们最后一程,将军何必苛责。我会和陛下解释,你只管听我的!” 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点坐车,有的走路,有的带着枷锁,浩浩荡荡,回了洛阳。 ***** 武攸暨因沈梦昔被刺时的畏缩,而羞惭不已,一直沉默不语。吃饭时也离沈梦昔远远的,不再搭话,也不敢靠近。 沈梦昔倒没有怪罪他,一是懂得避险是人的本能,二是对他本无期望。 简儿却寸步不离沈梦昔,无声地表示,要保护母亲的安危,看着七岁的孩童毛茸茸的发顶,沈梦昔心中暖洋洋的,忍不住伸手揉了几下。 说好的旅行,说好的涨见识,都没有了。四个孩子也都蔫蔫的,午饭后,沈梦昔问薛崇胤,“胤儿,若是你,你还会继续按照既定行程去旅行吗?” 胤儿思考了一会儿,说:“没有确定主使之人,继续行程,的确十分冒险。但是,若真是有心刺杀,走到哪里,都躲不过刺杀。最好的办法是赶紧找到主使之人。” 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胤儿回答的头头是道。 “如果是胤儿自己独行,胤儿会继续前行,但如果是家人同行,胤儿会和阿娘一样,选择回京。” 沈梦昔听了惊奇不已,一把搂过胤儿,“行啊,小子,有自己的见地了!” 胤儿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因为被夸,还是因为被母亲搂抱的缘故,“胤儿偶听老师评论时事,受益匪浅,如今照猫画虎,讲给阿娘听。胤儿所知甚少,今后更需努力,才能保护阿娘和弟弟妹妹。” 唉,这孩子说起话来,越发像老夫子老学究,一点儿也不好玩了。 玉儿在一边拍着鹿儿午睡,仿佛这边的事情与她无关。这孩子和她的乳娘最亲近,尽管夜夜她和鹿儿跟着沈梦昔睡,但是她都要悄悄地见一次乳娘,才能安心入睡。 “简儿,你呢?”沈梦昔看简儿也一直认真地听着,转头问他。 “简儿不管,阿娘在哪里,简儿就在哪里。”简儿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胳膊,把脸贴上去说。又在胤儿的注视下,慢慢松开,憋了半晌,恶狠狠地说:“简儿长大要当陛下!谁敢欺负阿娘!简儿就把他满!门!抄!斩!” “胡说什么?”胤儿一把捂住弟弟的嘴巴,又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打手心,“这是又听了哪个贱奴胡言乱语了?好的不学,尽学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你要害死阿娘和家人吗?” 简儿又疼又怕,大哭起来。 沈梦昔头疼不已。 “阿娘,二郎身边的仆婢要换一换了!”胤儿打完弟弟,回来和沈梦昔说。 沈梦昔点头,她也觉得该换了,甚至想给玉儿的乳娘也换掉。 中午小憩了一会儿,正准备继续上路,武攸暨来了,满面通红地站在门边,清风带着四个孩子先上车了,沈梦昔询问地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的腰躬得厉害,拱手说:“太平,不,公主,昨日......昨日攸暨离着殿下最近,却因胆怯,不敢护卫公主,惭愧至死,请公主责罚攸暨!” 沈梦昔看看他,笑了,“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有护卫。” 武攸暨脸色灰败,“公主是不是十分讨厌攸暨?”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沈梦昔忽然想这一句话,是嘴黑出名的钱钟书所说,此刻脱口而出。 武攸暨几乎跌坐当地,掩面跌跌撞撞离去。 沈梦昔有些懊恼地挠挠头,无奈又挠不到实处,叹气一声,朝马车走去。 行走速度比来时还要缓慢,一天下来了只走了三十里。 晚上投宿在官驿,尤家人都住在驿站外面,秋日的夜晚,温度很低,马车有限,大部分人都席地而睡,时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 沈梦昔让护卫给他们送了两顶帐篷,又点燃篝火,尽量提供些被褥。 等洗漱完毕,准备入睡了,却听沈七来报,说严夫人哭喊着,非要见公主一面。 “就不该可怜他们,得寸进尺的东西,他们的奴婢胆敢刺杀殿下,还审什么?直接凌迟处死了事!”清风嘀嘀咕咕地说,“看看,看看,这刚给床被褥,就要求见了!干脆进来驿站睡公主的房间得了!” 沈梦昔咄了她一声,让她看好玉儿、鹿儿,披了件披风,就跟着沈七出去了。 来到驿站外的空地,一个护卫带过了严夫人。仅仅一天,严夫人就苍老得不像样了,一夜间,白发丛生,沈梦昔看得不忍,“不知严夫人有何要事?” 严夫人叩拜在地,“殿下在汴州遇险,妾本无颜相见,但此行,尤家凶多吉少,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恳请公主了,十二,是我的嫡亲侄子,本在国子监读书,有着大好前程,此番为我祝寿而来,无故惹上灾祸。恳请殿下,带上十二回府吧,妾看得出,那孩子很是景仰殿下......”严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伏地哭泣。 沈梦昔足足愣了两分钟,才翻译过来,她的意思是让她收了严十二做面首。 “呵,你把侄子举荐给我当面首?”沈梦昔呵的一声笑了,冷冷地说:“我看你那大孙子也不错,不如一并给了我吧!” 严夫人面色一僵,随后似乎要下什么决心一样,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不待她开口,“我不养面首!公主,也是要名声的!” 她从严夫人讶异的眼神中,看到几个字:你哪里还有名声啊! 沈梦昔怒火中烧,“呵,你把侄子举荐给我,不知你兄弟知道了怎么想呢?还有,尤刺史谋逆,你那兄弟,能否摆脱干系呢!” 严夫人呆住了,长跪在地,一动不动。 沈梦昔终于觉得解气,但看她脸色,又觉得心中更加郁结,跺了一下脚,回去了。 ------------ 第四十三章 罗织 负责情报的护卫,又传来信息。 原来,那来俊臣仅在吏部待了不到十天,就被调回推事院,他向武帝呈献了一部《罗织经》,是他历年审案的经验,书中详细讲解了如何罗织罪名,如何陷害杀人,可谓阴谋学的扛鼎之作。 “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 “智者畏祸,愚者惧刑;言以诛之,刑之极也。”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 “上无威,下生乱。” ...... 书中不乏事上治下之道、谋划之策,值得一看,但到最后的问罪、刑罚、株连就太邪恶了。但此书却正合武帝心意,她称帝两年来,全国仍有反对女主天下的呼声,来俊臣的的虎狼手段,的确起到了震慑作用。 来俊臣这人心狠手辣,又深谙人心,一腔心思都用再了构陷一事上,登峰造极。 他手下有百余名街头无赖,搜罗民间信息,随时罗织罪名,还有一张花名册,列举朝中所有官员,随时把搜罗信息补充进去,另外,看中了谁家的貌美女子,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那家也必然家破人亡。 朝中越来越的人,甘愿与来俊臣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来俊臣的关系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恨来俊臣的人多,但却无人能扳倒他。 这次,是严侍郎无意中得罪了来俊臣,被他记恨,导致来俊臣官复原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抓捕严侍郎归案。 其实,若说得罪,也不至于,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 这日朝会,六部官员下朝后,排坐在皇宫廊下吃工作午餐,来俊臣被贬职后第一次朝会,难免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原来的位子,及至走近了,才想起自己走过了,便打算退回,那严侍郎好心一指队尾,还笑了一下,并无嘲笑之意,但来俊臣强烈的自尊心受不了了,低头退回队尾,一语不发,心中暗暗记下了这笔帐。当时就有人肘拐了严侍郎一下,让他看来俊臣的表情,严侍郎还大咧咧的不以为意。谁知不过几日工夫,来俊臣就回到队伍前列用餐了,还意味莫名地冲严侍郎笑了一下。 沈梦昔不懂政治,但也明白,水至清无鱼,皇帝手下,能臣佞臣都得有,各司其职,各有大用。 但是,重用来俊臣,跟自毁长城有什么区别呢!将来,满朝官员都是勾心斗角,互相构陷之辈,那有再多的选拔官员制度,又有何用呢! 拖拖拉拉,走了二十天,终于抵达洛阳城南的长亭,此处距离洛阳城只有十里了。第五潜在沈梦昔马车前,下马行礼,“殿下,将至南门,公主可在此整顿休息,臣先带着人犯入城。” 沈梦昔掀开车帘,看看带着枷锁的尤刺史,又看看垂头丧气面带绝望的尤家人,点点头。 回到尚善坊,好好洗了个澡,一番整理,沈梦昔进宫拜见武帝。 武帝关切地询问了她有否受伤,是否惊吓,沈梦昔一一回答。武帝又问了狄仁杰的伤情,还说起武攸暨在她遇刺时的懦弱表现,沈梦昔听得后背发凉,狄仁杰的事情,她是明目张胆做的,没想瞒着武帝,但是宴会中武攸暨的表现细节,武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让她开始担忧,自己难不成在武帝那里,一点隐私都没有么? 仔细一想,那六百私兵,肯定是有密探在内了。 “阿娘啊,若不是阿娘给太平的护卫得力,恐怕此时,阿娘见到的就是太平的尸体了!”沈梦昔语带撒娇地说。 武帝气得打了她一下,“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何事才能改了?阿娘给你那么多护卫,就是要他们舍命保你平安的!” “是啊,儿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何人,竟招致杀身之祸,回去还得加强护卫训练,再给他们配备精良武器,唉,想想还后怕呢,阿娘,那婢女的血喷了我一脸一身,那血是热乎乎的,沾沾脸上......阿娘,儿亲手杀人了。”说完,沈梦昔依偎进武帝的怀抱,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 武帝一声喟叹,“都是这世道逼迫啊,谁一开始就想杀人呢,但是也不能白白等死啊!太平,在被人杀,和杀人之间,我们只能选择杀人啊。” 沈梦昔点点头。 她有意提起加强私兵训练,就是在武帝面前打个预防针,报个备,反正她什么都调查得到,还不如自己先老实交待了,免得惹她疑心。 “三从四德那些东西,都是狗屁。父亲死了,兄长欺侮,丈夫懦弱,儿子异心,女人还不是要靠自己!月儿,阿娘这辈子,从自小被人欺负,到入宫步步艰险,到如今君临天下,你可知,阿娘都经历了什么?” 沈梦昔看着武帝有些动容的面孔,忽然有些理解她了。 武帝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月儿不怕,母亲比你外祖母强大,必不会让你再经历那苦楚。只是月儿,阿娘恐怕又给你选错了夫君,这个武攸暨太过老实,太过窝囊,倒成了你的负累,好在他还有个武家的身份,否则真是全无用处了。” “事已至此,阿娘不必自责,月儿也没有责怪阿娘之意,都是天命。”沈梦昔急忙接口,又低头叹息,“他胜在听话。” 沈梦昔是担心武帝某日来了兴致,再杀了武攸暨,另寻女婿。 武帝叹气一声,“这世上的男子,值得钦佩的不多,太宗当之无愧,那狄仁杰也算是君子能臣,只可惜......” 沈梦昔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狄仁杰不年轻了,再不赶紧调回京,就差不多到寿了。 “阿娘,月儿看那狄县令如今一身伤痛,郁郁寡欢。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着实可惜。唉,明明是治国之才,屈居县令之位,真是牛刀杀鸡,暴殄天物啊。” 武帝静默不语。沈梦昔猜不中何意,也没多说。 “阿娘,那尤刺史......” “尤崇文是参与了妻弟严普谋反一案,来俊臣正在审理此案,不日将会结案。”武帝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又多了一个行刺公主的罪名,朕必不会放过他了!” “月儿觉得蹊跷,尤刺史有很多方法刺杀月儿,却偏偏选择了最笨的方法。倒像是被栽赃似的。”沈梦昔状似无意地说。 武帝听了,端详了沈梦昔一会儿,“月儿,不会是那严十二,真是你的面首吧?回头母后给你几个新的,那罪臣之子,不要也罢!” 沈梦昔脸胀得通红,这怎么就又扯到面首上了呢?还给几个新的! ------------ 第四十四章 斩首 这次遇刺事件,让沈梦昔更加重视安保问题。 也让她对所有的护卫都产生了疑心,她第一次深切理解了身处高位之人,无可信任的悲哀。——钱多的人,看谁都像是来算计他的钱的,当皇帝的看谁都像是来篡位的。 当时看到武攸暨钻在案几下的护卫有很多,包括沈七和卢统领在内,都有嫌疑,并且她事后也没有让护卫封口,于是所有护卫就都有了嫌疑。 她早就想到,武帝会做给她的护卫或者属官、仆婢中安插眼线,一个统治者哪会容忍自己做个睁眼瞎子呢。沈梦昔容忍这个现象存在,但此事之后,她就是想知道,到底谁是眼线,想知道,到底有几个可以信任之人。 另外她最烦恼的是:到底是谁想杀她! 这是她活了几辈子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她夜不成寐。即便是当年在重庆日日处在日军轰炸的威胁下,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不安全感。她知道,那些轰炸是针对所有人的,而这种刺杀是针对她个人的。 沈梦昔迅速加强了公主府的护卫工作,增加了护卫人手,更新了巡逻周期,还养了四条大狼狗和十只更警觉的鹅,负责夜间守卫,更是让沈十五、沈十六做了贴身婢女。 她的二十个近卫,十六个男的,四个女的,从沈一到沈二十,都是她自己选拔的,有的武功高,有的脑子活络,有的忠心耿耿,有的心狠手辣,如今,她又要亲自将他们过一遍筛子,不是为了要剔除出去,只是要防范一些。 她翻出《孙子兵法》来读,并做笔记,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让心里踏实一些。 她一边耻笑自己胆小,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把武陵空间第五格的所有武器又熟悉了一遍,直到做到心念一动,就可以拿到需要的武器。 整理好了,打坐两刻钟,躺下就寝。临睡前,想到这样惊恐戒备也算是人生新体验,竟莫名有些开心。 卢统领回到洛阳,就被武帝责罚,打了二十大板,回到家中休养。沈梦昔让胤儿代她去探望,送去礼品,以示安慰,并让他在家安心养伤,伤愈后继续担任统领工作。胤儿回来说,卢统领听说可以继续担任公主府护卫统领,就眼圈发红,还说了很多感激和效忠的话。 “胤儿,我们评判一个人,不可急于下结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有时,甚至要看他没有做什么。” 胤儿似懂非懂,“阿娘,胤儿记下了。” ****** 推事院的效率极高,严普兄弟和尤崇文都很快认罪,因为来俊臣拿出圣旨说,只要初审认罪伏法,可免除亲属死罪。 真正是《罗织经》中那句“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人都有惧怕的东西,用他惧怕的东西逼迫他,没有不接受的。 来俊臣那严家尤家一族的性命来威胁,要么受一轮酷刑再招认,然后与全族一同死,要么早早招认,然后自己死。 严氏兄弟和尤崇文自然会选择自己死,而认罪。 但尤崇文认了谋反大罪,却对于刺杀太平公主的事情,一直拒不承认。 身在推事院的尤崇文,哪里知道,进了大狱的第三天,严氏就带着所有女眷自缢身亡了。深牢大狱,总是上演最丑恶的一幕,牢头看守,丑态百出,他们压榨完人犯手中的银钱首饰,就会将年轻女犯带走,或者干脆就在监牢里,当场侮辱。 严夫人入狱第二天,就目睹了对面监牢的惨状,听到了女孩凄厉的哭声,她冷静地分析了现状,与儿媳和孙女们说:“天亡尤家,落到来俊臣手中,尤家严家难逃满门抄斩了,即便不死,也是男子流放千里,女子归入教坊司,那样的日子,不如今日痛快死了。” 女眷们听了都哭起来,严夫人看着花朵一样的孙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严家连累了你们,是祖母对不住你们啊。来生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嫁到世家官家,做个平民,苦些累些也罢,总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诛了全族。” 最大的孙女哭着说:“祖母,孙女不要来世,做人有什么意思?无论为官为民都是苦难,孙女宁可做一只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好,那就都随祖母去吧,不受这人间的苦!” 沈梦昔得知消息,严夫人已经死去两天,她心里堵得厉害,以她对来俊臣的了解,即便严普等人认罪,他还是会命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严家尤家男丁的。 半月后,严氏兄弟和尤崇文在午门问斩,沈梦昔穿了男装去观刑。 严家尤家的亲眷被押送观刑,随后就要押送岭南流放。 当严尤几人看到人群中无一女眷时,心中顿时明白,她们都已死去,哀嚎不已,尤崇文老泪纵横,口中大喊:“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夫人,且等等为夫!” 那严普一身囚衣,蓬头垢面,仍难掩文士气度,看着观刑的亲眷,喊了一句:“好好活着!”沈梦昔看到人群中,同样蓬头垢面的严季康,脸色灰败,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父亲。 时辰已到,监斩官抛下签子,刽子手抽出几人身后的牌子,手起刀落,一腔热血喷射而出,几颗大好头颅瞬间落地。 站在最前面的一群人,顿时痛哭出声,齐齐跪地磕头。 不到一刻,他们又被人连拉带扯,带走了,他们无权收尸,他们要去的地方,或许生不如死。 沈梦昔第一次看砍头,被那喷溅的鲜血和猝然滚落的头颅吓了一大跳,她不忍看严季康悲哀的眼神,和抖动的身体。她甚至想,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受这些,莫不如当初不救他,就让他溺死算了。 沈梦昔长叹一声,进了宫城。 “阿娘,严普的案子已经了结,儿想恳请阿娘,免那严十二的流放。” 武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孩子有什么好?有个姓韩的少年甚是俊朗,文采风流,送与月儿吧。” “那是阿娘的人,我就要严十二!阿娘~~~”最后一声,喊得千回百转。 “罪臣之子,有什么好?” “那上官婉儿有什么好?” “你这孩子!”武帝气得在沈梦昔手臂拍了一下。 “阿娘~~~”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疾驰出定鼎门,追上被流放的人犯,出示手谕,与押送的官兵一番交涉,带走了懵懂的严季康。他的两个兄长担心不已,凄厉地大喊着:“不要杀他,杀了我吧!” ------------ 第四十五章 贫僧 沈梦昔叹了一声,进了宫城。 “阿娘,严普的案子已经了结,儿想恳请阿娘,免那严十二的流放。” 武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孩子有什么好?阿娘这里有个新送来的少年,姓韩,甚是俊朗,又文采风流,就送与月儿吧。” “那是阿娘的人,儿就要严十二!阿娘~~~”最后一声,喊得千回百转。 “罪臣之子,有什么好?”武帝皱眉。 “那上官婉儿有什么好?” “嘿!你这孩子!”武帝气得在沈梦昔手臂拍了一下。 “阿娘~~~”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从天街疾驰而出,穿过定鼎门,追上被穿成串,蹒跚前行的流放人犯,出示手谕,与押送的官兵简单交涉,就带走了懵懂的严季康。 他的两个兄长大惊,挣扎着大喊:“不要杀十二啊,杀了我吧!”被押送官兵狠狠抽了几鞭子,摔倒在地,失声痛哭。 严十二惊疑不定之际,被塞进了马车,直接送往尚善坊。 换了三回洗澡水,终于洗干净了。他被安置在公主府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有两个婢女伺候他,公主却一直没有召见他。 刚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兄弟又在流放途中不知死活,现在进了公主府,命运未定,难免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幸而书房里有纸笔,他写了许多愤懑激昂的诗句,又每日抚琴不止,宣泄情绪。 沈梦昔听到那琴音里带着激愤、仇恨、悲哀、绝望,心中也是怜惜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走进院子,严十二得到婢女通报,立刻停止弹琴,有些忐忑地起身行礼。 “严十二郎,未经你的同意,本宫便以面首名义,将你带回府中,不要怪我啊。” 严季康又行礼,“十二自然知晓公主好意,怎会那般不知好歹。” “你且安心住着,你家中的书籍已被朝廷没收,待我命人再寻来给你,好好读书,将来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沈梦昔鼓励他重振家业。 “呵,做官有什么好?一朝天降横祸,还不是家破人亡,还不如做个田家翁!”严季康有些赌气地说。 “田家翁?呵呵,一个县令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沈梦昔喃喃地说。 严季康闻言一呆,随即冷冷说:“这世间真是无趣。”竟似乎萌生死志。 “想一死了之吗?”沈梦昔说:“实话跟你说,我猜到来俊臣不会轻易放过你家,流放途中必然会对你们兄弟下手。这才不顾自身名节,求了陛下将你带回府中!严季康!本宫救了你两次,你就准备这样报答我吗?” 严季康神情变换,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我也在想,怎么就会有人忽然要刺杀我呢。” 严季康抬起头,“殿下,请相信十二,绝对不是姑父,也不是严家!” “不是你们严家因面首传闻,恼羞成怒,继而生了犯上之心?”沈梦昔上前一步。 “不不不!不是的!”严季康连连摆手,跌坐在地,“十二,十二前些日子还巴不得真成了殿下的面首呢......” 沈梦昔哭笑不得,还真是天真的少年。 “你父亲也没有怨怼?”面上仍继续逼问。 “父亲虽然有些恼怒,但是,父亲感激公主救命之恩更多,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沈梦昔对严普也有所了解,那人还真是官员中少有的纯善之辈,平日官声甚好,只可惜偏得罪了来俊臣,落了个身首异处。 沈梦昔熄了逼问严季康之心,“起来吧,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你要为我做两件事,才能获得自由。” “什么事?”严季康抹了把眼泪,站拉起。 “现在没想好,用到你时就会找你!” “那要是拖上二十年......”严季康有点急。 “不会!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干嘛要养你二十年,赶紧读书练武吧!别到用你的时候,啥也不是。”沈梦昔举起手掌,示意他也举起来。 朝着少年的手掌击去,发出清脆响声,“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严季康闷闷地说。 “公主府可不养闲人,听说你雕工不错,回头刻一版经书给我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这雕版是顶你的饭钱,不算是那两件事!” 严季康目瞪口呆。 ****** 沈梦昔进宫请安,遇到正在主持明堂重修工程的怀义,他一身僧袍,不再意气风发、目空一切,见到沈梦昔,远远地合十行礼。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多持械官兵在围墙外守卫,墙内上千民工在工地上劳作,半年时间,宫殿底座和大体框架已成,沈梦昔想到昔日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甚觉可惜,摇摇头继续前行。 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殿下!” 她笑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等待怀义走近,沈十五警惕地靠近沈梦昔,做出防范。 “贫僧再次向殿下道歉,当年冒犯殿下,实在是贫僧无礼。”怀义离了七八步远,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必介意。”沈梦昔抬脚要走。 “殿下也觉得这明堂是贫僧放火烧掉的吗?” 沈梦昔不禁站住,“不是你吗?” “这座宫殿倾注了贫僧无数心血,就算有再大的怨气,贫僧也舍不得烧掉它啊!”怀义回头看了一眼,又往高处天空看看,仿佛仍可以看到那高耸的金凤。 沈梦昔不置可否,心中也有些别的猜测。 “明堂修复完毕之日,便是贫僧毙命之时。”怀义长叹一声。 傲娇的和尚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贫僧”,沈梦昔有些不适应,心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般张扬,树敌无数,活该有今日啊。 “贫僧有幸陪伴陛下七年,终生无悔。小宝敬爱陛下之心,从未改变,无论怎样,始终活成陛下所要的模样罢了。” 沈梦昔看着怀义,高高大大的和尚,此刻显得有些落魄和哀怨,最后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带给陛下。” “谢殿下!”怀义立刻躬身行礼。 ------------ 第四十六章 创业 及至天册万岁二年,明堂终于重修完毕,更名为通天宫,奢靡更胜从前。 天堂则没有复建,而是在原址建了座佛光寺。 明堂作为武帝登基之处,遭遇火灾,实在是不吉之兆。所以重建之时,武帝又命人铸造了九州铜鼎和十二生肖神像,放置于通天宫相应方位。 武帝参观新落成的通天宫,三品以上官员相陪,沈梦昔也跟随身边,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其中。 通天宫建在巨大台基上,共三层,第一层大殿是正方形,象征四季,每边八十八米,高约三十米,金柱擎天,金砖铺地,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直看得让眼花缭乱,众人发出赞叹之声,武帝也满意地点头。 连座高约一丈的铜铸十二生肖神像,放在大殿里,丝毫不显得高大,座上十二种各种动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九尊铜鼎分占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及中央九个方位,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鼎名日观,青州鼎名少阳,徐州鼎名东原,扬州鼎名江都,荆州鼎名江陵,梁州鼎名成都,各高一丈四尺,受一千二百石,最大的神都鼎高一丈八尺,受一千八百石。九鼎上面分别雕铸了本州物产、奇禽异兽,精美无比。 这九州鼎,最早是夏朝时铸造,象征天下九州方圆尽归于夏,乃是镇国之宝,王权象征。之后历代,都以拥鼎为正统,到秦始皇登位时,九州鼎只剩八尊,极力寻找,仍未寻到,之后便以传国玉玺为正统。随着朝代更替,另外八尊也渐渐失传,不知去处。这次,武帝耗铜56万余斤,重铸九州鼎,为的也是“九州定鼎”这个说法,取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二层为十二边形,象征十二个时辰,上为圆顶,比底层大殿略低,第三层则为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也是圆顶,顶上是九条金龙承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珠。 身处八十多米高处放眼洛阳,城中街道井井有条,洛水及几条河渠蜿蜒过城,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沈梦昔转头看看武帝,武帝正看着她的天下,面带微笑,志得意满。 “月儿,会不会觉得眼晕?”武帝悄声询问女儿。 此时大多官员不敢向下探望,只是远离窗户站着,看向远方,沈梦昔哪会害怕,她登过更高的地方,怎么会畏惧这个高度。她摇摇头,“阿娘,儿不晕。这里极目远眺,非常惬意,看,阿娘,那里就是月儿尚善坊的家。” “你这孩子,倒是胆大。”武帝笑说。 三月十六日,通天宫正式落成,武帝改元万岁通天。 两月后,传出怀义骄横无理,寻衅滋事的传闻,不几日,怀义因携兵器闯入宫城闹事,被百余宫人制住,当场诛杀。 沈梦昔听到消息,沉默了片刻,想起那日,将怀义的话转达给武帝,武帝听后面露微笑,似乎追忆着什么,只说知道了。 明堂是谁烧的,怀义为何失宠,死于何因,都成了谜团,大概只有武帝说得清了。 ****** 明堂那么大的工程都结束了,沈梦昔遇刺一案却仍未明朗,涉案的人大都死去,很多事情死无对证。 严季康已过弱冠,古人十分重视男子冠礼,由父兄在宗祠主持,还要选定嘉宾,祭祀天地祖先。但此时,严季康已是孤身一人,于是沈梦昔在他拜过父母灵位之后,为他取字“盛安”。严季康倒也不计较冠礼,谢过公主赐字,就安心每日住在公主府,每日雕刻木版。 此时典籍多为手抄,雕版印刷品一般只用于佛经,护身符、日历等,世家门阀更是不屑于使用雕版。严季康从前只是听说过雕版,并未实际接触过,但他第一次刻的《心经》得到沈梦昔的认可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刻版,随后又开始刻《金刚经》。 刻到一半,就得到兄长弟弟皆死于流放路上的消息,他大病一场。 辗转病榻两月余,沈梦昔看不下去,看着萎靡欲死的严季康,提醒他,“我说,你得赶紧好起来啊!你还欠我两件事呢!” 严季康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腰嚎啕大哭,哭过后,似乎也想通了。 之后病情就很快好起来,痊愈后,又重新开始刻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世间所有的苦痛烦恼,雕刻技术飞速提升。 刻完《金刚经》,又准备开始雕刻四书五经。 沈梦昔看着高高几摞的刻版,说:“十二,你好好干,回头咱们开个印刷厂或者出版社。”严季康全不管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他只管刻,忘我的刻。 在沈梦昔的启发下,这两年,严季康开始鼓捣活字印刷,从泥活字、木活字到铅活字、铜活字都一一尝试。他们还亲自动手尝试改造造纸术,沈梦昔将武陵空间的各种纸张入水浸泡,反复研究造纸方法,无奈空间书店太小,涉及造纸术的书籍太少,他们尝试了用竹子和楮树皮造纸,但均都进展不大。 她也真的创办了洛阳书局,用活字版印制各种书籍,并特意划拨两个属官负责。 书籍印刷效果虽不及手书理想,略显死板生硬,但是胜在效率高,价格低,使得很多平民学子也可以买得起书籍。书局还聘请四门学的平民学子来做校对、装订工作,报酬喜人;又和孙医丞联合,准备印制《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医书;并着手准备印刷《诗经》、《离骚》,甚至和钦天监合作,准备大量印刷来年的日历。 说实话,这几年,刻版、造纸、印刷这几项,沈梦昔已经搭进去了大笔银钱。 她有封邑,有田庄,也不十分看重银钱,但是亏损和赤字到底是很难看,于是,今年她下了功夫,专门找来画师,和严季康研制套印彩色年画,准备和日历一起,大赚一笔。 佛像、仕女、门神、财神都设计了若干版本,日历上也找道士精算了节气、宜忌、方位等,总之,下足功夫。 腊月底,洛阳、长安的坊市,乃至全国,都出现了精美的日历、挂历、年画,价格低廉,还有精装版的高价品,纸质精美,见所未见,一时间世家大族争相购买。 事实证明,只要用心,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沈梦昔翻看着账本,美滋滋的想。 沈梦昔特意给武帝送去精美的佛像和财神,换取了更多的赏赐。 沈梦昔的创业,在武帝眼里,只是一种养面首的独特方式而已,她并不加干涉,只是纵容地笑着说:“也好,月儿开心就好!”还拨了一名皇宫御用造纸坊的师傅给她使用。 ------------ 第四十七章 分红 万岁通天二年的春节,公主府上下喜气洋洋,喜笑颜开。 除夕那天,所有人月钱翻倍的基础上,公主论功行赏发奖金,对公主府贡献越大,奖金就越高,新来的造纸师傅邱望春和严季康,得了最高赏钱,比邑令拿得还多呢。 提前两月公主府就开始忙碌,造纸的,画版的,刻版的,印刷的,调配颜料的,装裱的,在坊市店铺售卖批发的,招待安抚来自全国的、排着队等待工坊印制年画、日历的商人的,沿着驿站宣传洛阳书局年历年画的......总之,整个公主府都动了起来,因为一个洛阳书局,公主府通力合作,前所未有的精诚团结。 到腊月底所有印刷品销售一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护卫们拉回了几车银钱,沈梦昔完全忘记之前不从商的想法,哈哈大笑,官二代做生意到底是容易很多啊。 她也不吝啬,拿出盈利的三分之一出来,给府中各人分红,一时皆大欢喜。 又集思广益,动员全府,设计制造新奇的花灯、花车。 但今年她没再带孩子们坐花车游玩,甚至没让孩子们入宫。 她和武攸暨照例入宫参加宫宴,这五年间,大殿内各人的座次早发生了变化,只有武帝仍然端坐上方,李旦从侧方挪到了阶下,坐在沈梦昔上手的位置,武家子弟位置却更加靠近武帝,大殿内,除了李旦和沈梦昔,竟是再无第三个李氏族人。 李旦垂着眼,除去宴会最初向武帝敬酒,就再无话语,沈梦昔与他敬酒,也只是默默地举杯饮尽。 沈梦昔注意到武承嗣的眼神,这个人平时还算沉得住气,一旦喝点酒,就会忘乎所以,此刻他正斜睨着李旦,若有所思,似乎李旦与他有着杀父夺妻之恨。 沈梦昔记起,陪武帝参观通天宫时,无意瞥见武承嗣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探她,被撞见后迅速闪开,沈梦昔当时只觉他是因为记恨宫宴呕吐之事,现在想来,武承嗣想当太子之心迫切,他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李家人了。 这几年,沈梦昔看似只是忙活着书局,其实她密切关注朝中所有大小事,尤其是武承嗣的各种行径。 武承嗣在天授二年,唆使百人上表,请立他自己为太子,认为既然武氏为帝,皇嗣就不应该姓李,而应是武氏后人。但由于几位宰相反对,没有得逞。李昭德那句“魏王既是亲王,又是陛下亲侄,更是朝中宰相之一,权力几乎比拟陛下。自古杀父篡位的太子不在少数啊!”触动了武帝,孤家寡人,本就多疑,这次谈话让武帝搁置了更换皇嗣的打算。 武承嗣大怒,随后他就贿赂勾结来俊臣,诬陷数十人谋反,致使数十人全部被杀,其中就包括阻拦他请立太子的几位宰相。 之后他又分别率五千人和两万六千人之众,上表请武帝加尊号,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武帝非常高兴,欣然接受,大赦天下。 武承嗣的努力收到效果,当年一次祭拜中,他担任了亚献,武三思担任终献,直接取代了李旦和李成器的位置。自此,武承嗣似乎有了倚仗,开始处处针对李旦,陷害李旦。 沈梦昔进宫请安时,说起四哥,“阿娘,四哥性格随遇而安,也许他并不觉得受了屈辱,但是月儿实在不忿。虽然自小都是月儿欺负兄长,但是却不能容忍他人欺负兄长!” 武帝听后笑了。沈梦昔说到点子上了,武帝就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的儿子,她可以杀,别人却不能打骂。 武帝又问沈梦昔,关于皇嗣的看法。 沈梦昔说:“这些国事,月儿是不懂的,也没有仔细想过,不过,这江山是阿娘的,阿娘想让谁当皇嗣,就让谁当呗!至于姓什么,那都不重要,大不了改姓武就是了。” 武帝没做回应,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武攸暨和严季康的事情,沈梦昔含混带过,武帝也无心听她的回答。 这次的宫宴,武承嗣又开始针对李旦,歌舞正酣时,来到李旦席位,故意踩着李旦的脚趾,与沈梦昔打招呼:“表妹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啊,哈哈哈哈!” 沈梦昔一眼看到,武承嗣的脚,和李旦涨红的脸。 一扬手,杯中的酒朝着武承嗣泼去,武承嗣毫无防备,被泼个正着,倒退几步,恼羞成怒地抹了一把脸,“表妹这是何意?” “哎呀,表兄恕罪!”沈梦昔连忙起身,连连道歉,又作势要行礼,惶恐地说:“今日表妹不胜酒力,竟是拿不稳这酒盏,不知表兄在身后,竟是得罪了表兄。这可如何是好。” 如此动静惊动了武帝,她见太平似乎在对着武承嗣行礼,不禁奇怪,让内侍过来询问。 ------------ 第四十八章 血亲 李旦、沈梦昔、武攸暨和武承嗣都被内侍传到了武帝跟前,几人在案前阶下跪了下去。宴会大厅安静了下来。 “太平你说,你如何得罪了魏王!”武帝一开口就语气严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沈梦昔面有酒色、支支吾吾开口:“陛下,彼时,彼时太平正与四兄叙话,说着新制作的花灯,不知何时,魏王就来到儿臣身后,一惊之下酒便泼洒到了魏王,呃,太平已自知有错,向他道歉,但他他…不肯原谅太平。”沈梦昔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做出一付色厉内荏的样子,“阿娘!月儿都道过歉了,还让驸马亲自给他擦酒渍!可他还是发脾气!”说到最后已是一付狐假虎威的样子,武攸暨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武承嗣气得脸色紫胀,但是苦于武帝没让他说话,他只能干瞪眼忍着。 “是这样吗?旦儿!”武帝又问李旦。 李旦猛地抬头,武帝已经多年不喊他的乳名,自从武帝称帝后,他由皇帝变成了皇嗣,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待遇比照皇太子,但是一丝权力也无,妃子莫名其妙死了两个,也不敢声张,近年因皇嗣身份之争,武承嗣更是处处与他为难,但是武帝却从未干涉,致使武承嗣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踩住他的脚趾,以示侮辱。 一个称呼,让李旦一下子没有忍住泪水,母亲不把他当儿子看,但他时刻记着高位上那人是生育他的母亲。于是,干脆一个头叩下去,不叫人看到眼泪,伏地瓮声瓮气地说:“回禀陛下,一切正如太平所言。” 武帝已看到了小儿子的眼泪,也听出他的哽咽。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可怜,一时又更讨厌他的懦弱。 “魏王怎么说?”干脆不看他吧,武帝转而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抬头看着武帝威严莫测的表情,刚才的怒气忽然就全都泄掉了,他从武帝问话的顺序和称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颓然发现一个忽视已久的事实:自己是差了一层的侄子,人家再差劲,也是亲生的子女。 于是伏地叩首,“陛下!今日是臣饮酒过度失态了,一时没有认出公主殿下!冒犯了殿下!臣罪该万死!直至方才一见陛下,才如霹雳惊雷,霍然清醒,陛下果真乃佛祖转世,大可造福万民,小可醍醐灌顶啊!臣谢陛下点醒,臣愿向公主道歉!” 一通让人肉麻的阿谀奉承,武承嗣信手拈来。 “既是误会,那就这样吧!今日是上元节,不要扫兴!” “喏!”武承嗣大声应承,转头就向沈梦昔道歉:“表妹,弟妹,公主殿下!下臣酒后失态,这里向公主致歉了!”说完居然顿首行礼。 “哼!”沈梦昔骄横地拂袖,“阿娘!今年月儿的书局盈利了,月儿送阿娘一盏最奇特的花灯!” 武承嗣抬起头,跪在原地,尴尬地整理了一下幞头,众人都转移视线,装作未见。那边,沈梦昔扶着武帝向后殿走去,“四兄!还磨蹭!快点啊!”沈梦昔回头娇斥。 李旦急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向后殿走去。 大厅一片寂静。 直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起了乐舞,上了新酒。 后殿,沈梦昔抱着武帝的膝头,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啧,眼睛肿了!等一会儿还要去观灯呢!”武帝一下一下顺着沈梦昔的后背劝着。 “阿娘,月儿不去看灯了,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跳出来刺杀月儿呢,月儿现在只要一参加宴会,就万分紧张,看谁都像是刺客,表兄当时突然出现,着实吓到了月儿,月儿手里的若是一把匕首,也定会刺出去的!” 武帝听了,难过地叹气,“阿娘懂得,阿娘懂得,阿娘的月儿受委屈了。” “只有阿娘的膝边最安全,月儿看谁都像要图谋不轨!”沈梦昔撒娇说,忽然把头从武帝膝头抬起,没心没肺地说:“只是月儿想不通啊,四兄是皇嗣,他被陷害挤兑情有可原,月儿只是阿娘的女儿,没权没势的,为何还有人要刺杀月儿呢!” 武帝一怔。 沈梦昔打了个嗝,抽泣了两下,继续说:“非要我们兄妹都死了么?”她回头看看李旦,“四兄!我们不能死!谁欺负我们,我们就让他先死!” 李旦跪坐在罗汉床边,头越发的低下去。 “李旦!你就是胆子太小,比我胆子还小!我们都死了,将来谁供奉阿娘的牌位?啊?谁供奉?武家人吗?你听说过侄子供奉姑姑牌位的吗?啊?李旦!你听到了吗?”沈梦昔反身扑到李旦身边,推搡着李旦,又抱着他哭了起来。 李旦终于也哭出声来,呜咽着,委屈着。 “好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兄妹二人止住了哭泣,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阿娘,定是那武承嗣派人刺杀月儿的,他当年要做驸马不成,如今又要杀了我和四兄当皇嗣,他要当太子!一定是他!阿娘,一定是他!不如阿娘干脆赐死月儿和四兄吧,月儿不想死在一个那么恶心的人手中!” “休得胡言!”武帝大声呵斥。 沈梦昔委委屈屈地住嘴,“就是他,现在是死无对证了,反正月儿有直觉,就是武承嗣!” “啪!”武帝拍了一下案几。沈梦昔终于住嘴了。 ****** 宫宴后,武帝率百官到城墙上观看花灯,城墙上照例摆满各地各国送来的花灯。 今年沈梦昔送的花灯是一个大大的走马灯。 花灯叫做八面玲珑灯,灯高一丈,嵌宝镶玉,花团锦簇,花灯分成八个面,笼着薄薄的轻纱,灯下垂着条条流苏丝绦,随风飘拂。 点燃花灯内的数十盏油灯,灯光大盛,真正是八面玲珑,各映照出一副观音图来,与民间年画一模一样。须臾,花灯开始慢慢旋转,渐渐加快,花车边的乐工开始奏乐,花灯上的观音栩栩如生,动了起来,只见那观音大士微微抬起眼睑,似笑非笑,睥睨众生,轻轻甩动手中的杨柳枝,竟似真的挥洒出了水珠,连武帝都哦了一声。 花灯变换,乐曲也随之变换,花灯上出现一红一黑两个比武人的剪影,一人使刀一人使枪,快如闪电,铿锵有声,两人腾挪闪避,轻盈自如,看得一众人目不转睛。甚至有人怀疑是花灯里有人在对打。 最后又到了马球场上,刀剑相击变为马蹄声声,球场上厮杀激烈,群马奔腾,一会儿是战马巨大的马蹄踏下,一会儿是马球由远及近呼啸而至,直看得人呼吸凝滞。 乐曲渐缓,一条樱花小路出现,一个穿着蓝色小裙子的女童,踩着一地花瓣,蹦蹦跳跳地走向远方,还有一只蹒跚的大白鹅,亦步亦趋。 曲终影消灯灭。 众人意犹未尽,武帝由衷赞了一声好,又说了一声赏。最后笑着用手虚点了两下沈梦昔,满是“就你最会玩儿”的意味。 ------------ 第四十九章 屈从 “月儿五岁时,也穿过一件这样的蓝色小裙子,你阿爷爱极了你蹦蹦跳跳的模样。”武帝看着走马灯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动画,拍着沈梦昔的手,回忆着说。 每个母亲,都忘不了儿女幼时的样子吧。 换言之,一个人若是提及你的幼年趣事,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定是在示好,表示他喜欢你,深深记得你小时候的可爱模样。 其实,武帝生了五个子女,都没有亲手照料,侍从宫婢如云,她又要专心于皇后贵妃相斗,根本无暇顾及几个孩子。直到当了皇后,生下太平,才有几分闲暇看顾孩子,加上太平是唯一的女儿,用心自然要多了一些。提及童年,也略有几句谈资。 武帝又将动画看了一遍,才继续向前,看其他花灯。 对这个走马灯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了,十一岁的小子,好奇花灯里面藏了什么,待众人走过,悄悄爬上花车,查看里面是否有人,急得宮侍直跺脚,又不敢出声。 略略看了一圈,武帝有些疲乏,准备返回宫城。 李隆基挤到武帝跟前,郑重行礼说:“祖母,三郎可否今夜跟着姑母去公主府?” 武帝虽不喜李旦唯唯诺诺,却钟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孙子,听他要去公主府,就低头笑问:“哦?三郎为何要去姑母家中?” “阿爷方才说起姑母家中,还有一个小的走马灯!”李隆基一指那盏走马灯,“三郎喜欢走马灯,想去姑母家中看个究竟!回来也给祖母做一盏灯!” 少年还没有到变声期,嗓音清亮,雌雄莫辨,在这上元夜的斑斓夜色里,像极了春日的溪流,武帝不由自主地笑了,抚着他的肩头,看沈梦昔,“那三郎得问你姑母啊!” 沈梦昔如何能说不欢迎,看着另外两个侄子渴望的眼神,干脆就说:“欢迎之至,三个侄子都去吧,只是家里那盏灯是粗制滥造的,看完不要后悔才是。” 李旦却阻止了,“今夜无宵禁,街上混乱,三郎自己去就是。”李旦如惊弓之鸟,根本不想让李成器出宫。 两个少年刚刚绽放异彩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这七年,他们跟随父母住在东宫,形同拘禁,一次皇城都没有出去过。 武帝瞥了一眼儿子,说:“三郎去吧,明日日落前回来。” “谢祖母!”李隆基欢呼一声。 沈梦昔带着李隆基,穿过皇城,从端门出来,过了洛水,就直接回尚善坊,天街上有无数各色花灯,看得李隆基眼花缭乱,车马无法行进,沈梦昔只得下车拉着李隆基的手,随着人流前行。有那猜谜投壶赢花灯的,他跃跃欲试挤进去,被沈梦昔无情地拽出来说:“家中兄弟等着呢!”李隆基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这孩子实在是被憋得狠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公主府,武攸暨还厚颜跟着,沈梦昔奇怪地看他,他笑着说:“看灯,看灯。” 进府已近亥时,孩子们都在等待沈梦昔回来一同看灯。 一见李三郎,孩子们惊喜地迎上来,相见甚欢,简儿与李隆基更是搂肩把臂,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府中的走马灯,比进献的那个小了一半,做工也没有那么精细,纯粹只是个试验品,不同于那盏花灯是由画师精心绘画,这盏灯,观音图是玉儿画的,武打和马球图是胤儿画的,最后的小女孩是沈梦昔以鹿儿为模特画的。 因动画成像需要大量动作连贯的图画,细节繁多,工作量巨大,连简儿和鹿儿也都参与了填色,粘贴,组装,一个花灯,全家上阵,虽不完美,但弥足珍贵。 众人一人对了走马灯的一面,兴致勃勃地围着观看,欢笑惊叫,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讨论着要再画一副日出图和骏马奔腾图,李三郎更是恨不得立刻就动笔设计。 看完灯,又放了焰火,几个小子毫无睡意,又聚到胤儿住处,沈梦昔也不多管,只吩咐婢女精心照顾,又让卢统领加强保卫,这才分头安置。 身心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睡。 沈梦昔盘膝端坐在卧榻上,这一天撒娇卖痴下来,真是比打一场马球还累。 强行骄横,让她异常辛苦,这实在不符合她随遇而安,自在快活的人生理念。 默默打坐,脑子里将一日情形过了一遍电影,心中苦笑。 ——到底还是屈从了,清清静静过日子是不能实现的了,想在万马奔腾中信马由缰,在大河奔涌中轻舟垂钓,都是妄想。 不想被踩死,不想覆舟而亡,不想为鱼肉,就得做刀俎。 今天起,只能融入这个厮杀的模式了。 ****** 去年,契丹首领孙万荣作乱,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野大惊,武帝将狄仁杰调任魏州任刺史,抵御契丹。 今年四月,武帝以河内王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五月,又遣娄师德为靖边道副大总管,率兵20万讨伐契丹。 且不说着娄师德,只说武懿宗,此人是武帝侄子,五短身材,相貌奇丑,又阴险毒辣,善于构陷,其手段行径不亚于来俊臣。 沈梦昔觉得武帝虽然有着卓越的政治才能,但是她不光彩的称帝方式,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态,她总是要靠酷吏来维系她的统治,做不到以德服人,只能以杀服人。 沈梦昔曾经在给武帝按摩头部时,劝说她,“阿娘,来俊臣之流,为祸朝野,伤及大唐根本,用不了几年,大唐将无人可用。” 武帝睁眼看了她一眼,“月儿也懂这些?” “咳咳,是来俊臣先针对月儿的!”一说就是错,敏感话题不能提啊。 武帝照常重用酷吏,重用武家那些只会勾心斗角,诬陷构陷的子弟。 武懿宗来到赵州不久,就听说契丹数千骑兵将至冀州,心惊胆战,仓皇而逃,造成大批军需物资丢弃损失。回头却对被契丹胁迫的百姓大肆屠杀,一人从贼,全族尽诛。 尤其对于杨齐庄的杀害,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杨齐庄本是个无名之辈,只因这年突厥可汗默绰请求和亲,要把女儿嫁给武帝的儿子,武帝不好拒绝,就命淮阳王武延秀前去突厥迎亲,让他纳默绰之女为妃,这杨齐庄,就是随行的和亲使者。 默绰一见武延秀,十分气恼,对着武延秀直接就问:“你不过是皇帝的侄子,我默绰的女儿自然要嫁皇帝的儿子!” ------------ 第五十章 刀箭 武懿宗此人,被武帝封为河内王。年近五十,精力旺盛,平素跋扈霸道,视人命如草芥。在清除李氏皇族时,功勋卓绝。 有一件事,让沈梦昔想起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杨齐庄,本是无名之辈,只因这年突厥可汗默绰请求和亲,要把女儿嫁给武帝的儿子,武帝不好拒绝,就命淮阳王武延秀前去突厥迎亲,让他纳默绰之女为妃,这杨齐庄,就是随行的和亲使者。 武延秀是武承嗣的儿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但默绰可汗一见他,得知身份,十分气恼,对着武延秀直接就说:“你不过是皇帝的侄孙,我默绰的女儿自然要嫁皇帝的儿子!” 武延秀自小没有受过这样的当面羞辱,也大怒:“我武氏皇族,强过李氏子孙万倍,肯纳蛮夷之女为妃,已是天恩浩荡!” 气氛立时剑拔弩张,默绰之女罗吉公主冲进大帐,狠狠抽了武延秀一马鞭,怒目而视。 罗吉公主高鼻深目,肤白貌美,身材高挑,叉腰怒视的模样,别有气质,看得武延秀居然忘记发火,讷讷着一时不成语。 罗吉更加恼火,挥鞭绕上武延秀的脖颈,擒贼擒王,其余人也都束手就擒。 关了数日,使者团叫苦不迭,那杨齐庄更是沮丧,因他从前被道士批卦,说他官及三品,必有刀箭之灾。这次迎亲使者就是从三品,果然,就被生擒了。 第五日,一个风雨之夜,趁着突厥人乱哄哄地收拾营帐,赶羊追马,武延秀带着使者团几个官员偷偷逃了出去,至于兵卒礼品都顾不上了,这杨齐庄却在此时犹豫不决了,他深信那个批语,觉得自己若是逃出去,肯定会身中刀箭,还莫不如被扣押在这里。 等众人逃跑半个时辰后,他忽然醒悟,众人都逃了,只剩自己,那不成了唯一的替罪羊,说不定会被直接砍头,于是硬着头皮也逃了出去,结果风雨停了,他被突厥士兵发现了,搏斗中,士兵砍了他的胳膊一刀,奔逃中,后背又中了一箭。万幸终是逃了出来,回到大唐境内,找到驿站,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庆幸自己这次没有完成迎亲使命,大概会被免职,但是那刀箭之灾,总算是破解了。 没想到,回到洛阳,被从河北讨伐归来的武懿宗揪住不放,因他当初没有一同逃跑,被疑通敌,一通严刑拷问,这杨齐庄都扛住了没认。最后,武懿宗将他捆到城门边,叫来同僚好友,直接以杨齐庄为靶,一人一箭,将他射成了刺猬。 谁知这杨齐庄生命力旺盛如斯,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死,双目大睁,口吐鲜血,痛苦挣扎。 武懿宗拿过手下的大刀,抵住胸口,一刀豁下,胸腹全部破开,肠肚瞬时淌了一地,冒着热气,众人皆惊,那武懿宗还嫌不足,左手探入胸膛,一把揪住杨齐庄的心脏,右手刀尖一挑,一颗鲜活心脏已到手中,又不屑地一扬手,扔到地上,可怜杨齐庄那颗心,滚了一层尘土,犹自跳了几下。 众人屏息肃立,看向武懿宗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武懿宗却仰天大笑,顺手脱去沾了鲜血的襕衫,擦了擦手,一摆手,带着众人去坊市饮酒取乐,众人爆发出突然的笑声和热情,纷纷附和,随之扬长而去。 护卫将这些复述给沈梦昔,她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武家势力太大了,恐怕连武帝也有些把控不住了吧。养虎为患,必被反噬。 武帝已日渐衰老,她服用丹药,豢养面首,都是期望以此让自己更加年轻,让自己延长寿命。但,沈梦昔已经嗅到她身体传出的腐朽气味。 武氏族人自然更加敏感地感觉到了,他们加紧了逼迫武帝立武氏太子的步伐。 沈梦昔虽知历史,但也不免紧张,历史大方向未变,但她和太平不同,总还是有诸多不同之处的。 若是真的立了武氏太子,一旦武帝驾崩,她是必死无疑。 不久,朝中又有人提出请立武三思为太子,已调回洛阳任宰相的狄仁杰大力反对,他力主迎回庐陵王,武帝一时犹豫不决。不得不说,狄仁杰的观点很能影响武帝,沈梦昔也感觉到他有意无意地推荐拥立李氏皇族的官吏,并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武帝。 沈梦昔数次暗搓搓地揣测,武帝定是十分欣赏或者倾慕狄仁杰,那狄仁杰睿智如斯,当然也有所感觉,他也一定在利用这一点,谋划朝政。 是真是假,她没法考证,也不能去问。 不过,上元节宫宴那日,沈梦昔哭着说的那一番关于供奉牌位的话,真的触动了武帝。古人一向信奉轮回,信奉灵魂存在,信奉阴间的存在,笃信只要阳间还要有一人纪念祭拜,灵魂就可不灭,只要灵前还有一柱香火,就可保阴间富贵依旧。故而,人死后要有墓碑,有牌位,要厚葬,要陪葬。 掘坟挖墓,挫骨扬灰也就成了最大的诅咒。 沈梦昔及时添了把柴火,“阿娘,自古女娲造人,就以女子为尊,人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最古老的姓,姬,姚,姜,哪个不是女部?就像如今阿娘为帝王,说不定就是女娲娘娘的旨意,阿娘受了诸多磨难,就是上苍在考验阿娘。如今阿娘替千百年来的女子争了一口气,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武帝一脸“你就胡诌吧”的笑容,看着女儿。 “月儿学了医学,懂得了许多,人之血脉相传,并非一味以男子血脉为主,女子反而更加重要,子女性情智力遗传母亲的也更多一些,毕竟子女是在母体内孕育,血脉相连,情感想通,当然要肖似母亲多一些,就像月儿,酷似阿娘,就连月儿的几个孩子都像了外祖母呢!” “女子的体力不如男子,但女子的智力不输男子,韧性更是强于男子,为母则强,连母鸡都是如此,这是上天给雌性的本能!” 武帝大笑,“正是,这天下征兵打仗,种田苦力都需要男子,才让男子占了天下。” “正是!”沈梦昔也是个大女子主义者。”若是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女子一样可以领兵打仗,使唤牲口一样可以种田,使用器械一样造物修桥!” “男子没智慧,就只能在传宗接代时用一下,打仗也只配做马前卒。” “阿娘!那没脑子的,连传宗接代都不能用!”沈梦昔连忙纠正。 母女二人相视大笑。立在门边的内侍低头,双腿扭了扭,汗如雨下。 武帝又改年号为神功元年。真是个爱改年号的皇帝,就像是刚刚申请了QQ号码的人,不停地更换网名。 来俊臣死 欲告武氏诸王,太平,李旦,李显及南北衙同反。 平定契丹崔瑾第五潜 武家几人出兵皆败。契丹被突厥偷袭大本营,手令孙万荣被手下杀死,投降。 ------------ 第五十一章 年号 武帝是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是最任性最爱改年号的皇帝。 执政二十年改了十七个年号。高宗在位三十三年,也改了十四个年号,当初高宗体弱,双圣临朝,这些年号的更改,显然大部分也跟武帝意愿有关。 太宗一个贞观用了二十九年,用到死,武帝一个年号最多用四年,有时一年换两三个年号。 这是性格差异,武帝喜欢变换,喜欢新事物,这也是她喜欢年轻面首的原因。 武帝认为采阳补阴是真实有效,也是一直贯彻实施的。武帝晚年逐渐肥胖,又极度渴望长生,大量服用丹药,造成肾脏负荷过重,加上多年来殚精竭虑,反而影响了寿命。 武帝七十多岁,年轻时身体底子好,但是如今偶尔记忆力减退,处理国事也逐渐出现体力不支,每次意识到这些,她都会发脾气。 沈梦昔教武帝练习吐纳和静坐,但她无法静心。 ——是啊,哪一个身处权力顶峰的人,能静下心来呢! 沈梦昔又教了她八段锦,改善她的食谱,增加素食。并拜托上官婉儿每日督促。 上官婉儿比沈梦昔大一岁,三十三岁了。作为罪臣之孙,她在掖庭出生,她母亲悉心教导,自幼文采出众。从十四岁至今,一直陪伴在武帝身边,从前只是拟旨,近年来,开始处理百司奏表,越来越多参与朝政,以她的聪慧,可以说,举国上下,最了解武帝的人,非她莫属了。 “谨遵公主吩咐。”上官婉儿笑着行礼,她的额头画着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遮盖了黥面痕迹。这块印迹,是她二十岁那年,犯错被武帝处罚,刺上去的,武帝二十年恩威并施,让上官婉儿俯首帖耳,服侍左右。 沈梦昔却觉得,这是继武氏族人之外,武帝为自己埋的另一个大雷。 “婉儿这二十年日日随侍阿娘身边,让我这做女儿的都嫉妒不已。”沈梦昔上前握住上官婉儿的手,笑着说。 武帝听了哈哈一笑,“倒是朕耽误了婉儿的终身大事!” “能够服侍陛下,是婉儿莫大的荣幸。”上官婉儿连忙跪下磕头。 “这天下,一时还真找不出能配得上婉儿的男儿呢!” “婉儿一生陪伴陛下左右,心愿足矣。” ****** 公主府喜事不断,先是沈梦昔又增加了封邑,然后是胤儿简儿被封郡王。 沈梦昔带着儿子入宫谢恩,武帝看着肖似武家人、进退得宜的两个外孙,很是开心,“孩子教导得很好!” 李隆基也常常获得出宫机会,频繁来往公主府。他还真做了一个走马灯,是胤儿简儿帮助他制作的,画的是一幅以宫城为背景的四季图,树叶慢慢生长,牡丹娇艳盛开,秋叶随风飘落,雪花堆满枝头。有日出日落,有雨雪风霜,几个孩子画得充满童趣,又细腻认真。 这个走马灯得到武帝的大力夸赞,孩子们欢喜异常,继续钻研,要做个更有新意的花灯。 武帝的喜好就是风向标,公主府最近关注度很高。这天,沈梦昔从青云山庄避暑归来,就听说有个叫张昌宗的九品官员来拜访。沈梦昔命属官接待,并没有亲自接见。 不久,听说武帝新收了个面首,就叫张昌宗,沈梦昔猛然记起,怎么把这张氏兄弟给忘记了呢!武帝十分喜爱张昌宗,任命他为云麾将军,代理左千牛卫中郎将职务。 很快,张昌宗又推荐了他的兄长张易之给武帝,兄弟二人共同做了武帝的面首。沈梦昔进宫时,再无机会单独与武帝相处,武帝精神面貌明显好于从前,脸色的肌肤甚至都泛着幸福的光泽。再后来,沈梦昔要见武帝,都得经张氏兄弟通报,上官婉儿也要退避三舍。 武三思本是推荐张昌宗之人,到如今,武三思和武承嗣却要对着张氏兄弟阿谀奉承了,他们讨好地称张氏兄弟为五郎六郎,为他们牵马。想当年,武氏兄弟对怀义也是如此周到。 张易之被任命司卫少卿,张昌宗被任命光禄大夫,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一部分皇家禁军。兄弟两人合著一本《三教珠英》,汇总儒释道三教派的精华,共有四十七人参与编撰,连上官婉儿都参与其中,这本书合计一千三百卷,可谓宏伟巨著。 严十二的朋友开始跟他联系。 严十二忽然要求入宫做面首,让沈梦昔大吃一惊。 来俊臣 张氏兄弟入宫 武三思,武承嗣对怀义谄媚,牵马。 转而对张氏兄弟也是如此。 来俊臣死 欲告武氏诸王,太平,李旦,李显及南北衙同反。平定契丹崔瑾第五潜 武家几人出兵皆败。契丹被突厥偷袭大本营,手令孙万荣被手下杀死,投降。 ------------ 三十五、年号 武帝是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是最任性、最爱改年号的皇帝。 执政二十年改了十七个年号。高宗在位三十三年,也改了十四个年号,当初高宗体弱,双圣临朝,这些年号的更改,显然大部分也跟武帝意愿有关。 往往都是朝代更替,新帝登基,或者国家遇到大的变故,才会更改年号,沈梦昔搞不懂武帝的心意。 太宗一个贞观用了二十九年,直用到死,武帝一个年号最多用四年,有时一年换两三个年号。大概就是性格差异吧,武帝喜欢变换,喜欢新事物,同时也暴露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定。 如今武帝七十多岁,身材逐渐肥胖,但身体还算好,只是偶尔记忆力减退,每次意识到这些,她都会发脾气。 武帝年轻时笃信道教,深信采阳补阴真实有效,也是一直贯彻实施的,宫中众多年轻面首,并且不断更换。她极度渴望长生,同时大量服用丹药,造成肾脏负荷过重,加上多年来殚精竭虑,反而影响了健康。 沈梦昔劝她放弃丹药,又教她练习吐纳和静坐,但她不肯听从,反而认为女儿无知,更无法静心吐纳。 ——是啊,哪一个身处权力顶峰的人,能静下心来呢! 沈梦昔又教了她八段锦,改善她的食谱,增加素食,这个还相对容易接受。 沈梦昔当着武帝的面,笑着拜托上官婉儿每日督促。 上官婉儿比沈梦昔大一岁,三十四岁了。作为罪臣之孙,她在掖庭出生,她母亲悉心教导,自幼文采出众。从十四岁至今,一直陪伴在武帝身边,从前只是拟旨,近年来,开始处理百司奏表,越来越多参与朝政,以她的聪慧,可以说,举国上下,最了解武帝的人,非她莫属了。 “谨遵公主吩咐。”上官婉儿笑着行礼,她的额头画着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遮盖了黥面痕迹。这块印迹,是她二十岁那年,犯错被武帝处罚,刺上去的,武帝二十年恩威并施,让上官婉儿俯首帖耳,服侍左右。 沈梦昔却觉得,这是继武氏族人之外,武帝为自己埋的另一个大雷。 “婉儿这二十年日日随侍阿娘身边,让我这做女儿的都嫉妒不已。”沈梦昔上前握住上官婉儿的手,笑着说。 武帝听了哈哈一笑,“倒是朕耽误了婉儿的终身大事!” “能够服侍陛下,是婉儿莫大的荣幸。”上官婉儿连忙跪下磕头。 “这天下,一时还真找不出能配得上婉儿的男儿呢!” “婉儿一生陪伴陛下左右,心愿足矣。”上官婉儿躬身说。 ****** 年后,公主府喜事不断,先是沈梦昔的封邑增加到了三千,然后是胤儿简儿被封郡王。 沈梦昔带着儿子入宫谢恩,武帝看着肖似自己、进退得宜的两个外孙,很是开心,“孩子教导得很好!” 胤儿十七岁,简儿十三岁,都进入国子监读书,骑射算术都也精通,武帝一番考校后,更加满意,忍不住说:“若是朕的亲孙就好了!” “阿娘,外孙难道就不疼了吗?阿娘可不能只想着三郎,不疼我家大郎二郎!”沈梦昔不依不饶地说。 武帝哈哈大笑,连连说:“疼,疼,阿娘就怕你,怎么敢不疼!” “这还差不离!”沈梦昔笑了。 李隆基也常常获得出宫机会,频繁来往公主府。他还真制作了一个走马灯,是简儿鹿儿帮忙的,画的是一幅以宫城为背景的四季图,树叶慢慢生长,牡丹娇艳盛开,秋叶随风飘落,雪花堆满枝头。有日出日落,有雨雪风霜,几个孩子画得充满童趣,又细腻认真。 这个走马灯得到武帝的大力夸赞,孩子们欢喜异常,打算继续钻研,要做个更有新意的花灯出来。 三月,武帝忽然下旨将李显一家从房州秘密接回,安置在寝宫。 狄仁杰进言,李显作为未来的太子,应当风风光光地回到洛阳回到皇宫。于是,月底,李显一家又出了城南,被隆重地从定鼎门迎进城中,经天街,过端门、应天门迎入皇城,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当晚,沈梦昔和武攸暨及四个子女被宣入宫,参加“家宴”。 经历十四年的贬黜,本就没有多少锐气的李显,已经变成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唯唯诺诺,眼神飘忽。他的妃子和子女也都缩手缩脚,不上台面,让人叹息。 在宴会大厅,李显李旦兄弟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互叙思念之情。 李显看着妹妹身边的驸马换了人,想起薛绍的死,神色一黯,但什么都没说,反而和武攸暨友善地谈了几句。他比李旦的胆子还小,这些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母亲某日宣旨赐死他,怕得连洛阳的方向都不敢看。这次好容易回到洛阳,虽然不十分明白母亲的心意,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做个听话的乖儿子。 兄妹三人及家眷一番契阔,武帝还是没有到来,沈梦昔赶往武帝寝宫。 武帝放下手中奏折,让女儿坐过来。 “你可知阿娘为何接了你三兄回来?” “是阿娘听说三兄生病,怜惜三兄,才让他回到洛阳休养的。” “别装疯卖傻,以为阿娘看不出来吗?就你最精怪!不知道像了谁!”武帝轻斥了一声,“阿娘生了六个孩子,到如今只剩你们三个,你们都要好好的!” 沈梦昔点头,“阿娘好好的,我们就好好的了。” 武帝也点头,用前所未有的语调说:“真快啊,已经七十多岁了。阿娘的月儿都三十三岁了。月儿,不要害怕阿娘,阿娘不会害你,不会杀你。” 沈梦昔脸色大变。 “阿娘知道,这些年,吓坏了你,从薛绍死后,你就跟阿娘离了心。”武帝一下一下抚着沈梦昔的手,“阿娘不是个好母亲,阿娘也想做个好母亲啊!” “如今接了你三兄回来,将来,这江山终是要交回李氏手中了。阿娘再三考虑,没有立武氏太子,一是为这社稷考虑,朝中老臣,列国蛮夷都会支持李氏,二是若是母亲去了,武氏定是容不下你们兄妹三人。”武帝深深叹息一声。 “阿娘春秋鼎盛,不必急着考虑太子事宜。” “太子之位不能一直悬而不决,阿娘想通了,想通了!” 沈梦昔感觉到武帝的沮丧和无力,四十多年拼杀下来,最后的继承人居然无可选择。 说起来,武帝生了四个儿子,也就第二子李贤的智商和行事最像武帝,但也正是他最为反对武帝干政。李显李旦性格像极了高宗,得过且过,懦弱胆怯,根本不适合做国君。 沈梦昔扶着武帝前往宴会厅,众人连忙跪下见礼,尤其是李显,又一次哭了出来。 ------------ 三十六、家宴 武帝的喜好就是风向标,公主府最近关注度很高,门庭若市。 胤儿十七岁,玉儿十五岁,开始有人上门试探着说亲了。 沈梦昔带着玉儿、鹿儿到青云山庄躲清净。 罗连城近日调回了禁军,他们夫妻两人带着三个孩子到山庄做客,罗连城的嗓子依旧沙哑,所以他很少说话,他们夫妻两人总是以眼神交流,看上去情意绵绵。罗连城依然连个通房都没有,他的说法是,罗家家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栖霞生了二子一女,他没有理由纳妾。 没有理由。 多么让人感动的词汇。 这个时代的男性,都和大牲口一样,妾室成群,还要什么理由?罗连城却平淡地说,他没有理由纳妾。 沈梦昔由衷地为栖霞感到庆幸,拉着她的手说:“难得有情郎啊!” 栖霞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无法隐藏。 她笑着抚上沈梦昔的手,“驸马何尝不是也没有妾室通房。” 呃?沈梦昔居然被堵,栖霞欢快地笑了。 随后,安宁夫妇也来了,这几年,安宁又生了两个儿子,身材走形了。 王杰昌如今共有嫡庶十个孩子,五子五女,家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安宁前些年吃了些苦,天天提心吊胆,日子过得不安定,三十二岁,看上去像是四十二岁。 “公主殿下,那位严十二真是公主的面首吗,哈,当年安宁养个面首,公主可是十分得鄙夷呢!”安宁到底意难平,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酸声抱怨。 “那又怎样?他是我从法场上抢下来的,又不是从你家偷的!”沈梦昔笑着说。 安宁立刻讪讪,“咳,表姐就别提这个了。” “明明是你先提的,而且,我今日也未请你。”沈梦昔淡淡地说。 安宁挂不住脸,哭了起来,清风带着安宁的婢女出去了,安宁干脆嚎啕起来,沈梦昔叹气,走过去,搂了搂她,轻抚后背,“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谁都不管我!”一得到安慰,安宁立刻蹬鼻子上脸。 脸上脂粉,被泪水冲成一道道红痕,看上去有些恐怖,又有些滑稽。 沈梦昔拿帕子抹了她的脸一把,“我就知道你是没良心的,每次可怜你,必然是给我自己添堵。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能大言不惭地在我家抱怨我吗?” 安宁一把抱住沈梦昔的腰,蹭了她一身的脂粉残妆,“安宁都知道,是表姐给安宁撑腰,要不王家那些人早就弄死安宁了。呜呜呜,我害怕,表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再没人管我了,我害怕啊!”然后又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诉说着委屈。 和雨来请,说酒席安置好了,安宁这才好歹止住了哭泣。 一个月后,王杰昌调任兵部员外郎,安宁夫妇开心地带着五个子女到公主府致谢。公主对她始终不是很热情,她也不介意。 严季康从前的一众好友,也凑齐了到青云山庄找他。 时光已走过八年,他们再不是满身阳光的少年郎了,连最小的姚六也结婚生子了。几人脸上都带着赧然愧疚,这八年,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严十二,在严家遭难之时,这些世交,也无一家出头。 严季康却很豁达,“这是干什么?扭扭捏捏的!崔十八,当初是谁劝我当公主的面首,你们好借光来赏花打球的?现在,我们就去打球吧!” 崔璋脸色胀红,“十二这是要臊死我呢!”如今崔璋的变声期公鸭嗓已经没有了,仪表堂堂,声音醇厚。他如今在礼部供职,再不是毛毛躁躁的少年了。 “十二,这些年我们也很难熬,一聚会就会想起你,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也怕连累家族,最终连一句话也没敢说,连来见你一面也不敢。”方景对着严十二作揖道。 姚森接道:“我们看到十二印刷的书籍了!十二真厉害!” 严季康拉着几人在树下坐下,“若是十二与人打架,谁不帮忙,十二定是不饶的!但是这种灭族灾难,十二怎能怪罪各位兄弟,只怪严家时运不济吧。”他叹了一声,转移话题,“十二终生感激公主殿下,几次差点死掉,都是公主救了十二。”严季康面色肃整,对着众人说:“十二并非公主面首,是公主甘愿自毁名节,让我住在公主府以保平安的!” 几人张大嘴巴,惊讶万分。 严季康忽然羞涩一笑,“十二也愿意就这样一直住在公主府里。” 几人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 四月,青云山庄的花都开了,十年时光,果树花树都早已枝繁叶茂,青云大道边的银杏也长高很多,小扇子一样的树叶随风摆动。杏花樱花桃花竞相开放,院中牡丹紫藤也各有千秋。沈梦昔决定就在山庄举行宴会,招待两位兄长。 清风提醒她,“殿下,是不是应该也邀请一下陛下?” 沈梦昔愣了一下,是啊,家宴怎么能忘记母亲呢。 “清风,幸亏有你,这些年没有你,本宫真是寸步难行。”沈梦昔夸赞清风,清风也三十岁了,七年前嫁给一个公主府录事,生了两个孩子,这几年,又回到沈梦昔身边服侍。 第二日,沈梦昔亲自入宫邀请,没想到武帝竟然一口答应,还非常期待的样子。 沈梦昔以为她会推辞,说是国事繁忙,出宫麻烦等等,让他们兄妹三家聚会了事。 既然这样,宴会等级就得提高了。 公主府提前十天开始筹备,安保问题,食品安全、歌舞节目、后勤保障等等,沈梦昔一一亲自过问。 到了四月初七,武帝扔下国事,一早就声势浩大地赶往青云山庄。 沈梦昔和武攸暨早早在庄口迎接,远远看到一阵烟尘中,华盖摇摇,千余骑护卫、三十辆车舆缓缓而来,正所谓“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李显李旦及其家人,也都随圣驾一起到来,沈梦昔等人跪地接驾。 武帝一进庄子就被青云大道吸引,吩咐拉开车帘,尽情观看山中景色,又来到樱花树下,徜徉许久。“月儿,其实这世间,美妙之事甚多,阿娘都没怎么享受过。” “阿娘,待秋日叶黄再来山庄,双脚踩在落叶之上,漫步山林,又是一番美妙心情呢!” “好,阿娘听你的。” 七十五岁的武帝,不再染发,而是任白发生长,几十年身居上位,她不怒自威,即便和女儿说着体己话,也让人看不出情绪。 这次北衙禁军出动八百护卫,左羽林军将军崔瑾带队和卢敬义带领的公主府护卫,联合负责这次安保工作,将整个山庄围住,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又对所有服侍人员进行检查,对所有菜品试毒。 武帝对崔瑾很是满意,“崔祭酒的儿子,又是国老推荐的,文武双全。” 沈梦昔忍不住看了崔瑾一眼,十里长亭远远看过一眼,三十五六岁的崔瑾蓄了胡须,双目有神,神情严肃,儒雅中带着果断,一身军服,与卢敬义站在一处,衬得卢敬义像个村汉。 沈梦昔一笑,“狄公推荐的,定然错不了。”武帝如今最信任狄仁杰,沈梦昔作为局外人,早看出狄仁杰匡扶李氏的意图,但想来想去,她能做的就是默默观之。 在这些官员心中,大概永远也不会甘心服从女性的领导,甚至深以为耻。他们的执着是,即便扶上李家的阿斗,也不愿一个有才干有能力的女性上位。 这大概也是武帝利用酷吏的原因吧,——商量着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 三十七、家宴(二) 宴会就在樱花林中举行,每个大桌案都摆在一颗樱花树下,为免地面湿冷,众人都坐在铺着锦垫的小竹榻上,桌案也比平常的高很多。 整个樱花林四周都围了轻纱幔帐,隔出一片花海,各色纱帐随风飘舞,伴着悠悠琴声,美好得不似凡尘。 幔帐外围是禁军和护卫守卫,所有庄户都被拘在山庄一角,不许走动。另有护卫牵着大狗围着庄子巡逻,天上有猎鹰不时飞过,还有暗卫在樱花林边上的几棵树上隐蔽。沈十五沈十六也都扮作婢女,在沈梦昔桌案后站立,总之,整个山庄如临大敌。 沈梦昔发誓,再不搞这劳什子的家宴了。 武帝落座后,沈梦昔坐在武帝的右手边首位,她的身边是两位嫂子,对面是李显和李旦和武攸暨。再往下排错落摆着六条长案,分男女坐满了小辈。 看着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侄子侄女,沈梦昔由衷感慨,真能生啊! 作为姑姑,沈梦昔比较喜欢李旦家的几个,虽然四兄家的儿子大多也都畏手畏脚,资质平平,但是李成器和李隆基很出色,并且四兄家的六个儿子非常友爱,相反三兄家的孩子,不分男女,各个都是窝里横。 武帝兴致勃勃投壶后,宴会开始,各式菜品鱼贯端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流水价端上来,武帝却最喜欢一道叫做锅包肉的菜,她的牙口依然很好,吃着外酥里嫩酸甜可口的肉片,频频点头。 下面桌上简儿正哈哈笑着说:“四郎,这是猪后脊肉做的,你不是一向说猪肉低贱、猪肉腥臊吗,怎么还吃那么多!” 李四郎有些赧然,还有些不知所措,“这真的是猪肉?” 李隆基经常来往公主府,早吃过这道锅包肉,哈哈笑着为弟弟解围,“当然!姑姑家做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李旦偷眼看看武帝,见武帝停止咀嚼,在听三郎说话,就责怪妹妹,“阿月!怎么如此粗心,拿这等粗鄙食材给阿娘吃!” “四兄,食材哪有什么粗鄙高雅之分,端看做菜之人的手艺和心意!”沈梦昔知道四兄名为责怪,实则袒护她,故意翻他白眼说:“月儿吃到好吃的,就想着让阿娘也尝尝,哪管它十米食材不食材的!阿娘!就说好吃不好吃吧!”说到最后,探着身子看武帝。 武帝咽下食物,说:“着实美味!” “哼!”沈梦昔冲李旦示威地一扬头,武帝和两位兄长都笑了。 穿插着进行歌舞和小辈们的投壶表演,又行了几回令,做了几轮诗,天空湛蓝,微风轻拂,乐声低迷,笑声欢快,皇家倒也难得地出现了温情氛围。 “阿娘,月儿想去长安住些日子。” “怎么想起这个?” “上次南行,走到一半被刺客吓了回来,多年没敢离开神都,月儿不敢离开阿娘身边太远。但长安也是都城,应该也有阿娘神威护佑,月儿就想着带几个孩子出去走走,免得让人说陛下的外孙一个个的都没有见识。”沈梦昔舀了一碗虾球汤给武帝呈上,自己顺势坐在她身边,轻轻捶着武帝的腿。 “那就去吧,那边的宅子好好休整一番,不要委屈自己。”武帝吃了一个虾球,劲道弹牙,“这个也好吃。” 婢女端上一盘薯泥,放在桌边,沈梦昔亲手端过来。 “这又是什么?月儿家吃的花样儿就是多。” “是啊,陛下,公主最会鼓捣吃的!”武攸暨在笑着接口。 鹿儿拉着李旦家最小的女儿,才刚满四岁的满儿,一齐行李后道:“外祖母,阿娘总说鹿儿和二兄是吃货,其实阿娘最会吃,阿娘是大吃货,我们只是小吃货!” 众人第一次听到吃货这个词汇,最初有些愣怔,随后便明白含义,俱都哈哈笑。 “只听说过蠢货,没听过吃货!”武帝也笑得合不拢嘴。 鹿儿调皮地朝沈梦昔吐了一下舌头,冲武帝行礼,拉着满儿又跑了回去。 沈梦昔无奈地笑,“阿娘,这是土豆泥,是月儿无意中发现的,这种作物产量很高,可做主食,也可做菜,十分耐饥。”沈梦昔亲手挖了一勺,喂给武帝,身边的内侍刚要试毒,被武帝挥手挡开,张口吃了。 “好吃吗?”沈梦昔期待地看着武帝。 “绵软,香糯,好吃!”武帝示意沈梦昔再来一勺,众人也都热情高涨地开始吃土豆泥。 “姑姑!这土豆,种植麻烦吗?要是能推广民间种植,是不是可以解决粮食问题?”李隆基忽然走到主席侧面,询问沈梦昔。 “啊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姑姑都没想到!阿娘,三郎说的对啊!那剩下的土豆,都不吃了,留作种子,这东西,很好种植,秋天就可以收获更多的土豆了!”沈梦昔捏着李隆基的脸蛋夸奖说,李隆基连忙挣脱,“姑姑,我都十三岁了,能不能不捏脸!” 沈梦昔听了,收起笑容,严肃地想了两息,摇头道:“不能!” 哈哈哈哈,众人又都笑开了,武帝笑指着她说:“比那孩子还调皮!” 宴会充满笑声。 武帝中午在沈梦昔的卧房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抚着沈梦昔的手说:“阿娘好些年没有这样开心了。” 下午,众人转战马球场,李家薛家的孩子,能上场的都上场了,还别说,这些孩子在武帝面前缩手缩脚,到了球场上,各个威风凛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居然也很有看头,让沈梦昔刮目相看。 武帝看得龙心大悦,给每个孩子都赏了玉佩和如意,以资鼓励,呼啦一下一群孩子都叩头谢恩,捧着赏赐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武帝更开心了。 沈梦昔感慨,老人家嘛,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做一做那“散财童子”,皆大欢喜,手里攥紧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死物做什么?小孩子也要会做人,长辈无论给了什么,都一定要欢喜异常,这样才会有下次。 沈梦昔摊开手,可怜巴巴地说:“阿娘,我也要。” 众人又大笑。 武帝走的时候,果真赏了沈梦昔很多东西。但是,她要走了公主府的厨子。 沈梦昔长舒一口气,彩衣娱亲终于结束了。 ------------ 三十八、面首 卢统领这日汇报,说近日来俊臣和武承嗣有些异常,尤其是武承嗣,因着李显的回归沮丧之至,连续多日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卢统领又说:“那张昌宗,将其堂兄张易之推荐给了陛下,两人共同服侍陛下,深得陛下欢心,张易之由云麾将军升任卫司少卿,张昌宗则为光禄大夫。最近兄弟两人正在筹备主持一本《三教珠英》,汇总儒释道三教派精华,物色了四十几人参与编撰,听说连上官婉儿也要参与其中。” 沈梦昔呵笑了一声,“张仆射一生高风亮节,没想到他的族孙,选择走这一步捷径。这两位比怀义还厉害一些,他们,还掌管了一部分禁军。” “所以殿下应当避免与张氏兄弟交恶,甚至应当交好。”卢统领看出沈梦昔的愤慨,连忙相劝。 “怎么交好?让本宫学那武某人去给他们牵马吗?还是跟在他们后面也像家奴一般,喊他们五郎六郎?” “下臣并非此意,下臣只是提醒殿下,如今张氏兄弟很能左右陛下的心思,两个月前,公主就很难单独见到陛下了,那张昌宗时刻不离陛下,连拟旨都是他们兄弟执笔了!若不是举办家宴,公主如何能与陛下单独接触呢。” “是啊,连上官婉儿都退避三舍了。”沈梦昔摆摆手,“不管了,我想去长安,眼不见心不烦。” “殿下,其实,如今正是处理当年刺杀案的时机。” “哦?” “庐陵王回归,李氏受到重视,来俊臣已经坐立不安了。下臣手头的证据,若联合狄公,应该可以扳倒来俊臣和武承嗣......” “此事必要一击必中才可,让我再好好想想,也观望一下三兄四兄,不急。长安那边继续准备着,随时出发。”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忽然推门而入,吓了沈梦昔一跳,伸手拍了警铃,沈七,沈十五、沈十六都迅速出现,擒拿住来人。 “公主!是我!”原来是严季康。 “啧!你这孩子,怎么连通报都没有?差点一枪崩了你!”沈梦昔将手往后面一背,将手枪放回武陵空间,又把手放回身前,让沈七他们退下。 卢统领和严季康都不明白什么叫“一枪崩了”,但都自觉地没有追问。 严季康匆匆行礼,“殿下,当初殿下说要十二做两件事,十二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绝不迟疑!” “呵,你听了多少?”沈梦昔又一指守门的护卫说,“你,去领二十板子吧。” 严季康慌忙拦住,“殿下,是十二不让他通报的,要打就打十二吧!” “他失职了,就该受罚!”沈梦昔不容置疑,坚决地说。那护卫早行了礼,去领板子了。 “殿下!不如,将十二送进皇宫吧!十二愿做陛下的面首!给殿下做内应,十二会尽全力让陛下喜欢十二的!”严季康忽然跪下,流着眼泪说。 他听崔十八说起张昌宗的事情,得知陛下对他们兄弟百依百顺,就想着,如果自己也做了面首,就想办法让陛下杀了来俊臣,报了灭族之仇。 “你想为族人报仇,是吗?”沈梦昔冷冷地问。 “是!”严季康磕头说是。 “呵,你看你,明明是为自己报仇,偏说给我做内应。”沈梦昔笑了,声音冷酷,“严季康!为了救你,本宫‘养了面首’,如今,你要报仇,又要本宫将你这‘面首’献给陛下!哈!你要一个女儿给母亲送面首!你是怎么张口说出来的呢?”沈梦昔伸手点着严季康,声音愈发严厉。 严季康一脸悔意,磕头下去,“十二错了!” “你父亲临死前,对你喊的是‘好好活着!’。你回去吧,再敢提面首的事情,我就打死你!” 严季康自小深得长辈宠爱,十分单纯,家中遭难,又一直关在公主府后院,虽然身负深仇大恨,却还是没有什么心机。他捂着脸,跪地哭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殿下莫气,严郎君定是觉得最近风头转向了,有些希望了,才心急起来,之前那么多年,不也安心熬着了吗。” “是啊,不都熬着呢吗?”沈梦昔苦笑。 “你说,严十二这样的,进了皇宫,能不能活过三天?”沈梦昔忽然问卢统领。 卢统领愣了一下,也苦笑,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说不能,还是说不知道。 ****** 还不等沈梦昔把整理的证据呈上,却传出来俊臣举报李显、李旦、太平公主兄妹三人勾结南北衙谋反的消息。 沈梦昔第一时间进宫,却被张昌宗在寝宫外拦住,“昨夜风大,吹得寝宫窗子乱响,陛下睡得不安稳,此刻陛下刚刚睡下,殿下换个时间再见不迟。” 沈梦昔看着涂脂抹粉的张昌宗,淡淡地说:“无妨,本宫就站在寝宫门前等着,阿娘什么时候醒,本宫什么时候再进殿。” 张昌宗行了一礼,“也好。”笑着进了寝殿。 ------------ 三十九、斩首 “阿娘,月儿当年就说是那来俊臣指使刺杀的,如今他终于又按捺不住,再次陷害月儿了!阿娘!你管不管啊!”沈梦昔不提李显李旦,只说自己。 “哦?月儿说什么?” “阿娘,月儿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月儿今早得知,那来贼在四处编造罗织月儿谋反的证据。阿娘,月儿已经查到,那来贼在家中,为朝中官员造册,心血来潮时就会抽签掷骰子,抽中了谁,就诬陷谁,用尽各种方法,来验证他那《罗织经》中的手段。猖狂至此,已是天怒人怨!” 这些年,来俊臣为武帝立下汗马功劳,虽知来俊臣近年过于忘形,但这人好用之极,她一时还不舍得动他,看着女儿一时就没有说话。 “他这次定是抽签抽到了月儿。”沈梦昔声音低沉,忽然又哽咽着说:“阿娘创立的大周天下,要被这来贼毁灭了!那贼獠处处诬陷,却都打着阿娘的旗号,他虽然帮阿娘做了些实事,但是,也正是他确确实实地毁坏了阿娘的名声啊!” 武帝陷入沉思,她这考虑来俊臣的功过。 近年她的体力大不如前,虽有张氏兄弟让她觉得年轻许多,但终究是年近八十了,强行激发后是更深度的疲惫和无奈。沉思中皱紧的眉头,让她显出了苍老。 “阿娘,给月儿点吃的吧。唉,如今见阿娘一次太难了,若不是阿娘给的好身体,月儿定会饿晕在殿前。”沈梦昔抓起武帝身前案几上的点心吃了一块。 见武帝还在犹豫,沈梦昔也不恋战,起身告辞,临走前说:“阿娘,将那来俊臣抓进大狱吧,用他的法子试个来回,看看他说不说实话!”说完,从袖袋拿出一个比拳头还小的白瓷罐,“这个面霜给阿娘用,极好的。还有阿娘,我不管,反正阿娘得给我出这口气!” 武帝气得拍她,“都多大了,还撒娇!” “阿娘说的,一百岁也是阿娘的孩子。” 进宫后的第三天,沈梦昔让胤儿带着二十坛五粮酒去狄府送礼,这天是狄仁杰六十八岁生日,狄家没有操办,沈梦昔就让胤儿以感激当年教导之恩的名义,送去美酒。 第四天,一直身体欠佳,极少入朝的狄公,进宫面圣。 第五天,来俊臣下了大狱。 沈梦昔感叹,她唱念做打的,还比不过一个外人。 第六天,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折铺天盖地,各种诬陷良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的罪证也纷至沓来。 武帝非常吃惊,她有些心有余悸。 从接回李显那天起,她已逐步放弃压制李氏,再不甘心,她也知道自己日渐衰老,早晚有一天要将天下交到儿子手中。此时甚至应该扶植一下李氏,避免将来武氏掣肘,反压皇权的现象出现。 来俊臣一脸懵逼的被抓走下狱,直到上了自己设计的刑具,仍没有分析出来到底是谁陷害自己,他已经来不及分析了,一轮酷刑下来,他痛快地交待了,问什么说什么,完美地验证了《罗织经》的有效性。 他交待了自己如何诬陷忠良,如何敲诈勒索,如何强占人妻,甚至,还交代了收受武承嗣大笔银钱诬陷严普的经过。他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心中暗暗骂着兔死狗烹。 他要求面见圣上,被他昔日的手下文君拒绝。这个文君深得他的真传,没想到,有朝一日是这样的结果,与当年他将周兴请君入瓮何其相似啊! 来俊臣浑身无处不痛,以前看着别人受刑嚎叫,他只觉痛快,他喜欢欣赏别人濒死无助的样子,现在轮到了他自己。 他只求速死。 六月初三,来俊臣被当街处斩,来家被抄家灭族。 武帝还是念着他的功劳,只处了个斩立决。围观百姓大喊:“凌迟!凌迟!” 寒光一闪,来俊臣人头落地。 百姓呼喊着冲了上来,将来俊臣的眼睛抠出来,踩爆,有那屠户带着屠刀来的,将来俊臣破腹开膛,众人将他的心肝揪下,将他的尸体剁了个稀碎。 一身白衣的严季康跟着挤在其中,捶地大哭,他挤到跟前,来俊臣已是一滩肉泥,他恨恨地将来俊臣的头骨踩在脚下,伸手将他的脸皮撕下。此时的严季康面目狰狞,十分恐怖,他跪地仰天大哭,七尺男儿,大放悲声,闻者落泪。 这一天,整个洛阳城喜大普奔,比过年还热闹。 ******* 得知来俊臣供词的武承嗣,病倒了。 他是真的病倒了,吓得。 本就因李显归来,郁闷异常,多年来殷勤做小,指哪打哪,就是为了太子一位,不想一夕之间,李显就回了洛阳,怎不让他几近郁卒。 如今来俊臣死了,供出了他。他焦虑地等待着武帝下旨抓他,等了三天,圣旨没到,他却吓得病倒了。 仆从说武攸暨来探病,他恼怒地说不见。仆从出去了一趟,又回来说,“九郎说,公主有要事让他相传。” 武承嗣只好起身更衣,歪在罗汉塌上。 武攸暨一脸喜色地进了内室,朝着武承嗣一礼,“兄长身体可安好了?” “尚可。公主有何要事,速速说来!”说完赶紧滚蛋,他一看到年近四十,依然相貌英俊,一脸没心没肺的武攸暨,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族弟,甘心做公主府做个摆设,每日就是书画,吹笛子,居然过得有滋有味的。他看看自己手背上出来的几个老年斑,哼了一声。 “公主知兄长卧病,十分关心,命愚弟来探病......” “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武承嗣智商本就平常,如今又是方寸大乱,武攸暨一通寒暄,烦得他心头火起。 “是,兄长。公主说,如今罪臣来俊臣伏法,普天同庆,她也已从来贼口中得知当年主使刺杀之人,只是某些细节,来俊臣说他并不知晓,要公主来问兄长......”武攸暨按照沈梦昔的吩咐,照本宣科地把话都说了出来,就见武承嗣脸色大变,汗出如注,却坚持着把公主交待的话都说完,“公主这些年被这件刺杀案,搅扰得坐卧不安,如今有了线索,十分心急,便顾不得兄长病重,急于问个结果,好报于陛下,陛下已经答应,定要给公主个交待的。” 却见武承嗣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 四十、立储 严季康跪在沈梦昔门前阶下,清风让他回去,严季康却不肯,坚决地要面见公主致歉。 沈梦昔放下手中的笔,走了出去,在阶上站定:“十二,报仇不必一定亲自动手。来俊臣反正是死了,你也可以安心了,从今天起你就离开公主府吧!” “十二不走,十二还没有替殿下做那两件事!”严季康磕了一个头,“殿下,十二知错了,当日报仇心切,没有考虑殿下处境,所说之话大逆不道,荒唐至极,请殿下责罚!” 沈梦昔始终觉得,她的遇刺和严家尤家灭门是个系列案件,个中存在密切联系,于是对严季康有着歉疚,所以愿意救下他,给他庇护。 但这些年,严季康没有父兄教导,又常年拘于后院,如不改变现状,终将一事无成。 “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离开公主府,去打理洛阳书局。日后你父亲平反,你的身籍恢复,就可以完全脱离公主府,随心所欲了。只是你现在的身份,找不到称心的妻子,难为你了。日后生几个孩子,延续严家血脉,你的父母便可含笑九泉了。” “喏,殿下!”严季康带着哭腔说。 他伏地肩膀抽动,自从犯了那个错误,公主就似乎对他失望至极,从前那种自在和亲近的感觉都不复存在了。 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日说出要去给陛下做面首,是因为确实想报仇,还是对这个名不符实的面首身份的抱怨。他觉得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想放声痛哭。 ****** 半月后,传出武承嗣的死讯,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心力衰竭而死。沈梦昔让武攸暨送上丧仪,去吊唁。 武帝已完全调查清楚,当年就是武承嗣想杀死太平。随着武承嗣年龄增长,他愈发迫切地想要当太子,别人都只注意太平公主骄奢淫逸的生活,他却留心到公主府的护卫军纪严明,又通过太平与怀义的矛盾,以及救出罗连城,发觉太平在武帝心中的地位,他认为,陛下极有可能将帝位传给太平。 于是动了暗杀太平的心思,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不可抑止的疯长,于是就趁着太平全家出行的机会,实施刺杀。他和来俊臣勾结,利用来俊臣早先打算诬陷尤刺史而安排进尤府的昆仑奴,并以那婢女全家性命要挟,要那婢女刺杀太平。来俊臣再对严家出手,两下里同时发力,定然是一举三得。 武帝早知武承嗣的心思,她知道这个侄子想当太子都想疯了。为当太子无所不用其极。之前还有些犹豫,现如今既已接回儿子,这个谋害女儿的侄子当然不能留了。 她赐了一杯鸩酒,让张昌宗给武承嗣送去,给了终日惶惶的武承嗣一个结果。 之后,又保他名声,对外称病故,仍以魏王身份下葬,也没有殃及后代。 沈梦昔没有特别开心,清风说武承嗣死了,她只是顿了两秒,然后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就让和雨去准备丧仪了。 武家势大那些年,身为公主,虽知仇家,但她依然得忍着,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打草惊蛇,她也无力同时对抗来武两人。 两个月后,武帝立李显为太子。并重用了狄仁杰推荐的一批官员。她的考虑是,这些年武氏兄弟与李旦仇怨已深,而与远在房州的李显却没有冤仇,李显将来即位,应该不会报复武家人,甚至将李显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 这是还政李唐的前兆,一时间人心稳定,国家安定。 武氏一族,在武三思的带领下,偃旗息鼓,收敛锋芒,非常之识时务。 ****** 这年夏季雨水丰沛,京中河流水渠暴漫,薛崇胤被武帝委派,协同六部官员治理河道,他十分兴奋,对沈梦昔说,他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以后也会努力,将来这个家由他来支撑,再不会允许刺杀事件出现。 沈梦昔从去年起,已经让胤儿接触护卫管理,家中大事,也都过问于他,胤儿可以说是个称职的长子。只是才十七岁的他,婚姻大事已不得不提上日程。 胤儿性格有些像薛绍,虽有些刻版,但很温和,也从不乱来,家中的婢女他从不招惹。 沈梦昔想给他找个称心的,起码得是他喜欢的,否则后面漫长的日子怎么过? 谁知还没来得及考虑胤儿的婚事,这边狄仁杰为孙子来求娶玉儿了。 这日,狄府递上拜帖,沈梦昔还以为会是狄光远登门,没想到录事迎进来的是狄仁杰。 两人宾主而坐,沈梦昔看着精力稍显不济的狄仁杰,“狄公身体可好?” “尚可。老臣谢殿下关心!”狄仁杰依然是面无表情,这张扑克脸,不知道武帝怎么看进眼里的。 “为健康计,狄公不可忧思过虑,陛下对狄公仰仗良多,还是多加珍惜身体吧。” “是。” 狄仁杰喝了一口茶,“这是佛茶?” “不算是,只是本宫喝不惯那加了十八种佐料的茶汤,只是加了几片茶叶子了事。不知狄公觉得如何?” “甚好。” “清风,去把剩下的茶都包了,稍后让狄公带回家。” “谢殿下!”狄仁杰一点头,“这次,老臣是来为家中那不成器的孙子,来求娶公主府大娘子的。”狄仁杰开门见山。 沈梦昔有些吃惊,之前也有人为玉儿说亲,但是没有门阀世家和朝中重臣肯与公主府联姻,公主名声不好,也带累了女儿,这是沈梦昔收留严十二之前没有估计到的。 见沈梦昔不回应,狄仁杰接着说:“老臣第四个孙子狄敬恩,今年十九岁,是犬子光远的儿子,虽不十分成材,倒也还算知道读书进取,心地正直,行事正派。” “狄公,不知我朝公主之恶名吗?”沈梦昔还是问出了口。 “老臣知晓。但老臣一向用心看人,而不是仅仅用眼睛与耳朵。请公主莫要见疑,老臣此番绝不是为报恩才来求亲的,实是,实是敬恩那孩子去白马寺路上,看到了骑马而过的裕华县主,心生倾慕,之后又在青云山庄宴请陛下时见过县主,这就求了我这做祖父的,老了脸皮来求娶。老臣一向不满李氏武氏公主作风,但唯对于殿下不同,老臣知晓公主奢靡骄纵后的无奈,光远也诚心与殿下结为亲家,不知老臣能否高攀?” 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极其客气,想来是极为疼爱那个孙子,甘愿为他折腰求亲。 ------------ 四十一、求亲 这年夏季雨水丰沛,京中河流水渠暴漫,薛崇胤被武帝委派,协同工部官员治理河道,他十分兴奋,充满豪情壮志,对沈梦昔说,“阿娘,儿会好好办差,不负陛下期望,不负阿娘厚望,将来,公主府的担子就交给儿来担着,阿娘去做喜欢的事情吧。” 沈梦昔甚觉欣慰,看着身材颀长的儿子,“时间真快啊!你父亲去世十年了,胤儿也十七岁了,也有出息了,阿娘以后就等着享你们的福了!” 从去年起,胤儿已开始接触护卫管理,家中大事,也都过问于他。 他常常来往狄仁杰府上,得到狄公甚多教诲,也与国子监崔祭酒的孙子崔慎交好 十七岁的胤儿,性格越发像薛绍,谦和有礼,内外兼修。 “是!阿娘放心!” “近日有三家或明或暗,有意与公主府联姻,胤儿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阿娘,自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听从阿娘安排。” “那是别人家的规矩,咱们家不一样!胤儿,你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阿娘给你留心着,门第次要,重要的是人要好,那是陪伴胤儿一生的人,人品比门第更重要!” 胤儿听了,有些感动,也有些脸红。少年未涉情事,一片赤心。 沈梦昔看得心中感慨。 “胤儿,阿娘不急于给你找媳妇儿,但会给你留意着,如果你遇到心仪之人,一定要告诉阿娘,阿娘相中了人,也会征求你的意见。” 胤儿点点头,带着一酡红,退了出去。 “孩子大了,我就老了。”沈梦昔叹息。 “公主可不老。”清风笑着说。 ****** 安宁带着两个大女儿到公主府做客,让她的连个女儿给沈梦昔见礼,沈梦昔多年没见她们,两个小娃娃转眼就成了大姑娘,出落得水灵灵的。 “大娘去年及笄了,二娘转年也该及笄了。公主看着好的儿郎,给两个外甥女留心一下,指着王家,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啊!” 王大娘、王二娘脸色羞红,低声嗔了一句“阿娘”,沈梦昔笑了,让玉儿带她们去花园自玩去。 “唉,终于见着亮了,姐姐不知道啊,妹妹日日活在惊恐之中,生怕陛下赐死,又怕王家毒害,又不敢表现出来,就这样,呵呵,还跟那忘八蛋又生了一堆孩子。”安宁嗤笑了一下,又掉了眼泪。 还是那个口无遮拦、胸无城府的安宁。 “快擦了泪,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安宁想了几瞬,连连点头。 “殿下,以前妹妹总是妄想着,能得姐姐的庇护,一颗心实实在在对着姐姐,做了错事也犹自不知。也多亏姐姐心宽,不与妹妹计较。” “嗯,心不宽的话,这十年大概就被你气死了。” 姐妹两人相视一笑。 “姐姐!不如,让大娘给你当儿媳妇吧,她性子像妹妹,日后定是百依百顺,好好伺候姐姐,孝顺姐姐的!” 沈梦昔一梗。这货蹬鼻子上脸的毛病,是改不了了,给点阳光就灿烂啊! “胤儿是长子,今后要挑起公主府大梁,他的妻子,必得是他中意才行。回头我问过胤儿吧。”沈梦昔委婉地拒绝。 “胤儿不行,那就简儿,大娘大了两岁,二娘也行,没及笄也可以先定下来!”安宁两眼放光,殷殷地看着沈梦昔。 “简儿还小,性子也没定下来,过几年再说吧。” “那就过几年,过几年二娘也不大。” 沈梦昔直视安宁,想看她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那,那,侧妃也行......”安宁的声音越发的小。 沈梦昔看着安宁低下的头,没有接话,安宁这个表妹,稍一得意,就易恣意妄为,不能深交,她属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那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偏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沈梦昔这些年也费了些心思,与这唯二的表妹艰难相处。 ****** 狄府递上拜帖,沈梦昔还以为会是狄光远登门,没想到录事迎进来的是狄仁杰。 两人宾主而坐,沈梦昔看着精力稍显不济的狄仁杰,“狄公身体可好?” “尚可。老臣谢殿下关心!”狄仁杰依然是面无表情,这张扑克脸,不知道武帝怎么看进眼里的。 “为健康计,狄公不可忧思过虑,陛下和太子对狄公仰仗良多,还请多加珍惜身体。” “是。” 狄仁杰喝了一口茶,“这是佛茶?” “不算是,只是本宫喝不惯那加了十八种佐料的茶汤,只是加了几片茶叶子了事。不知狄公觉得如何?” “甚好。” “清风,去把剩下的茶都包了,稍后让狄公带回家。” “谢殿下!”狄仁杰一点头,“这次,老臣登门是为家中那不成器的孙子,来求娶公主府大娘子的。”狄仁杰开门见山,起身拱手道。 沈梦昔连忙起身,请狄公坐下。她有些吃惊,之前也有人为玉儿说亲,但是从无门阀世家和朝中重臣肯与公主府联姻,公主名声不好,也带累了女儿,这是沈梦昔收留严十二之前没有估计到的。 见沈梦昔没回应,狄仁杰接着说:“老臣第四个孙子狄敬恩,今年十九岁,是犬子光远的嫡次子,虽不十分成材,倒也还算知道读书进取,心地正直,行事正派。” “狄公,不知我朝公主之恶名吗?”沈梦昔还是问出了口。 “老臣知晓。但老臣一向用心看人,而不是仅仅用眼睛与耳朵。请公主莫要见疑,老臣此番绝并非为报恩才来求亲,也绝无攀附之心,实是,实是敬恩那孩子去白马寺路上,得见骑马而过的裕华县主,之后又在青云山庄宴请陛下时见过县主,心生敬慕,近日听闻多家登门说亲,急得如热锅蚂蚁,跪在书房门前三个时辰,求了我这老祖父,来求娶。老臣从不许家中儿郎与人私相授受,但也非拘泥之人,敬恩赤子之心,恐怕县主还不知晓。县主娴静高洁,知书达理,老臣今日舍了老脸,亲自登门,以至诚之心为孙子求娶县主!” “狄公高风峻节,家中子弟必然也是人才出众,本宫满意之至,只是,有一层,狄公不知,本宫曾答应几个孩子,他们的婚姻大事,定要他们自己看中才可定下。” “殿下行事果然不拘一格,老臣早知那严十二郎并非面首,当日老臣也在场,凶险异常,殿下没有见罪于尤家严家,却不顾自身名节,为严氏留下血脉,老臣敬佩之至。李氏公主作风,老臣大多不敢苟同,唯有殿下,老臣深知那骄奢背后的无奈,光远也一直感激殿下援手而不求报,诚心与殿下结亲,不知老臣能否有幸高攀?” 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极其客气,想来是极为疼爱那个孙子,甘愿为他折腰求亲。 再满意也没有女方一口应承的,何况沈梦昔还没见过那狄敬恩,玉儿也毫不知情。她客套地说考虑考虑,狄仁杰就马上说,那三日后,老臣遣媒人上门。 ------------ 四十二、乳娘 狄仁杰走后,沈梦昔就将玉儿叫来,单独与她说了狄府求亲之事,玉儿先是脸一红,有些羞赧,然后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想了一会儿。 沈梦昔很好奇她在想什么:“玉儿,是不是对那个少年也有印象?” “阿娘,哪有啊!”玉儿娇嗔一声,什么心思都不肯和沈梦昔说,“玉儿还没及笄呢,阿娘就想把玉儿嫁出去了吗,玉儿一辈子都陪着阿娘,不嫁人!” “公主府永远是你们四个的家,你若真的不想嫁人,也可以住一辈子。”沈梦昔认真地说。 玉儿倒是愣了,看母亲的神情不似说笑,也收了嬉笑,“阿娘,像阿爹一样好的人,很少吗?” 沈梦昔有些头疼。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也不一定,重要在于两个人是否合适。玉儿,阿娘和你说实话,这世间,总还是不如意的事情多一些,但总会变好的。阿娘挑的也不一定适合你,甚至你今日觉得好的,多年后也会觉得不是良人。这世界,每天都在变,人心都在变,别人在变,你自己也在变。”沈梦昔非常残忍地和一个少女说着事实,她不想过早和玉儿说起感情最是折磨人,但又怕不说玉儿日后万一遇到了没有防备。 “嗯。”玉儿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似乎听懂了沈梦昔的话,“玉儿总是听阿娘的。” “有机会阿娘会让你们接触一下,如果看不中,只管和阿娘说,就算是陛下赐婚,阿娘也给他拒绝了!” 玉儿羞红了脸,又大大方方地说:“玉儿谢过阿娘!” 等玉儿走了以后,沈梦昔还是没忍住,对清风说:“你悄悄探探,玉儿回去是不是又找秦乳娘说什么了?” “哎呀,公主,那是大娘子的乳娘,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回去当然会和她谈起了,公主快别自寻烦恼了!” “不行,你去!”沈梦昔拍了一下案几。 清风无奈,只得叫过沈十五,交待了一番。 一个时辰后,沈十五回来了,“殿下,大娘子回院子里立刻就去寻了秦乳娘,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大意是大娘子将狄府来求亲之事说了,征询秦乳娘意见,秦乳娘说狄府家世很好,狄公威望正盛,又细心说了许多,说日后有机会看到狄家小郎君,要注意看他面貌是否端正,眼神是否清明,言语是否有礼,再打探他父兄是否好色狎妓,如今是否有通房,还说了,要大娘子跟殿下提及物色陪嫁婢女的事情,以及陪嫁田庄等等。” 沈梦昔听到最后,面无表情。 她承认,她都没有秦乳娘想得仔细。 秦乳娘这些年,真心疼爱玉儿也好,为自己后半生依靠也好,都算是尽心的,也有些头脑,将来玉儿出嫁,她是必然随着离开,由玉儿奉养终老,只要不是有意控制玉儿,她虽然有些心中膈应、嫉妒,也还不至于赶她出府。 其实,官宦人家,子女多交由乳娘抚育,小娘子自小便跟着乳娘,感情深厚一些很是正常。太平与乳娘的感情也很好,十分依赖她,只是在太平十三岁那年,乳娘一跤跌到湖中溺死,太平伤心至极,在记忆里,那是个一触碰就痛的地方,她甚至逃避想起这件事情。 沈梦昔隐隐有所明白,想想如今的玉儿,对沈十五说:“知道了,你去歇着吧。”有些心灰意冷,倒头歪在罗汉榻上不再说话了。 她有些理解关秀琴的心情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女儿最依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外人,那种心情,着实煎熬。 她也更深地体会了父母的偏心,不是父母多么厌恶哪个孩子,而是,孩子一多,那个讨人喜欢的自然是最让她开心的,没有人愿意自讨苦吃,条件反射地她也会将不讨喜、嘴巴死硬的孩子最心上放的靠后一些,所以不受宠的孩子,大半是因为性格原因。 贤君不爱无功之臣,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总之,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胤儿是个合格的长子,处处优秀,沈梦昔没法不喜欢这样的孩子,那简直是她的骄傲。简儿调皮,还有些滑稽,十三岁了,大约是被老师教导过,家中幼子的生存之道,很听兄长的话。鹿儿自小由沈梦昔亲手带大,需要乳娘照顾的时候不是很多。男孩的世界总是大一些,读书后社交圈子更广了,故而只有玉儿自小与乳娘接触最多,很是依赖她。甚至沈梦昔发觉,玉儿在她面前极少提及乳娘,似是怕她生气一般。 在她五岁以前,几乎都是与乳娘一同度过,粗心的太平,只顾着和薛绍浓情蜜意,根本无暇顾及儿女。 沈梦昔忽地坐了起来,吩咐和雨,准备三日后在履道坊的府邸举行赏花宴,邀请洛阳各家主母和小娘子参加。 又撒出去人手,多方打探狄敬恩的情况。 沈梦昔将玉儿和秦乳娘一同叫来,玉儿有些紧张,这个敏感的孩子,能感觉她对秦乳娘的不喜。秦乳娘年过三十,身材略丰,相貌端正,举止得体,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行礼后恭敬地站在下面听候吩咐。 沈梦昔本想和秦乳娘说些锻炼玉儿独立性的话,现在看着两人的这付样子,忽然没了心情,“玉儿,三日后,阿娘会在履道坊举办赏花宴,请帖遍发全城官宦世家,届时各家主母会带着适龄儿女前来做客,玉儿留心看着,相中谁了,和阿娘说。” 玉儿明白宴会的目的,低头笑着说:“儿知道了。” “秦乳娘!”沈梦昔一开口喊秦乳娘,发觉玉儿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秦乳娘,本宫看得出,这些年你是真心疼爱玉儿,尽心照顾玉儿,功劳不小,日后玉儿嫁人,也会让你跟随,玉儿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她自会善待你,为你养老送终的。”说完这些,沈梦昔吐出了一口气。 秦乳娘听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伺候大娘子的下人,怎敢要大娘子养老送终,公主折煞奴婢了!” “快别磕了,看了怪让人心疼的!” 秦乳娘立刻停止磕头,伏地不动。 “每个母亲,怀胎十月将孩子带到这世间,都是希望她幸福安康的。玉儿是本宫第一个女儿,尤其疼爱。今后,就交给你了,秦乳娘!” 秦乳娘又磕头,“喏,奴婢遵命!奴婢会用性命护得大娘子周全。” 玉儿忽然也哭了,跌跌撞撞跑到沈梦昔跟前,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傻丫头,哭什么,又不是送嫁!” 玉儿扑哧一声又笑了。 沈梦昔示意,清风连忙去扶起秦乳娘。 ------------ 四十三、宴会 三日后,清风和雨作为公主贴身婢女,在履道坊公主府门外,代替沈梦昔迎接宾客,胤儿也以主人身份,招待各位夫人带来的众多少年。 这次宴会,是十年来,公主府第一次举办宴会。但凡接到请帖的人家,无不到场。一时间,公主府门前,车马喧嚣,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狄光远的夫人庞氏,她带着两子一女前来赴宴,一向淡泊交际的崔祭酒夫人王氏也带着两个孙女一个孙子最后到来,两家几乎同时到来,沈梦昔带着四个孩子,在逍遥湖边的御风亭边相迎,王夫人和庞夫人快步上前行礼,少男少女也随之行礼,沈梦昔连忙让他们免礼,将两位夫人请入了亭中,少男少女则由婢女带去各自凉棚中。 这次宴会就在逍遥湖边举行,湖边搭设三座大型凉棚,棚高一丈半,凉爽通风,四周垂着轻纱,一座是红色,一座青色,一座淡粉色。呈三足鼎立之势,围着紧邻湖边的御风亭搭设,三座凉棚距离大约二十米,正好隐约可以看到棚中人的面貌。 履道坊虽然没有青云山庄的花树,但在凉棚外摆设着无数盆花,搭成各式花架,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湖面清风徐来,将花香送入棚中,伴着美酒佳肴,实在是惬意享受。 歌舞表演放在湖中的巨大花船上,除了距离最远的青色凉棚,其它两个凉棚视野都非常好。 “殿下,看到公主府的仆婢,才知崔家仆婢实在无用。”王夫人指指府中服饰统一、得体有礼、行动有序的仆婢,对沈梦昔赞叹说。 “本宫平素是不管这些的,都是清风打理的。”沈梦昔笑着说。清风在她身后出来,向王夫人行礼。 御风亭中共有八人,团团围坐一个巨大的圆形高案,今年长安洛阳尤其流行大案、高案,甚至将胡床改良,做出与榻一般高的座椅。 这七位夫人均为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的当家夫人,她们哪有不知这管家事宜的,即便出头的是婢女,做主的也必然是主母。但看公主府此次宴客,来宾逾百,看得见的仆婢就得有两百,还不算明暗的护卫,俱都行动无声,配合默契。心中也都暗自称赞。 庞夫人首先就对玉儿满意了几分,母亲会管家,女儿自然也差不了。她赴宴之前,对于公公的命令十分不满,李氏公主名声极差,现在狄家却非要娶裕华县主,分明就是拿她的儿子来报恩。但是无论是公公的命令,还是公主府的请帖,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还得带着两个儿子来,芝兰玉树的大好儿子,送去让人家挑拣,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等进了公主府,见了公主,偷眼瞟了几下,又觉得公主面目慈和,眼神安定无波,有着与之年龄不符的成熟,亭中八人,除了她自己年轻一些,其余夫人均已六十岁左右,但公主与他们坐在一处,看起来却尤为融洽。她不禁有些怀疑,这样的公主真的会豢养面首吗?她的女儿会不会也跟着豢养呢?一时又心乱如麻。 安宁也带着两个女儿来了,她坐在红色凉棚内,眼睛瞄着青色凉棚内的少年,只觉得个个都好,哪个做女婿也都不错。其他夫人也都暗自观察着各家少年少女。 粉色凉棚内,莺莺燕燕,最是热闹,一群红衣绿裳的少女,比这园中美景和盛开的鲜花还要引人入胜。 青色凉棚内,十几个少年,都未及冠,正是刚有了成人的外型,却又带些青涩的稚嫩的年纪,他们像是一束朝阳的光,像是一阵春天的风,即便是他们嘈杂的话语和行动带起的风,都让人觉得世间如斯美好,充满希望。 沈梦昔也爱看年轻人,她慈爱又骄傲地看了一眼儿子,胤儿跳上大船,团团一礼后,大大方方代表沈梦昔致辞,欢迎各位来宾,——公主府别具一格的赏花宴开席了! 三个凉棚内也是高案高椅,团团围坐,既节省了空间,又减小了彼此距离,年轻人觉得起立便捷,尤其喜欢。有些夫人觉得不大合乎礼仪,但除此之外,宴会其它项目都中规中矩,倒也说不出来什么。 公主府的酒席获得众人交口称赞,席间少年少女的投壶、歌舞、弹琴舞剑,都使得宴会气氛高涨。狄敬恩舞了一段剑,沈梦昔留心看去,只见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貌端正,举止大方,神态自如,身姿潇洒,舞罢剑,又作了一揖回到棚中。沈梦昔忍不住又去看玉儿,只见玉儿也正盯着狄敬恩在看。 撤了筵席,众人移步藏书楼,又有少年郎和小娘子写了几首诗,还有人在楼外对着箭靶射箭,沈梦昔请诸位夫人到大厅休息饮茶,少年少女们则三五成群,在园子里参观散步。 及至申时,宴会才告结束,沈梦昔心中暗暗比较着几个少年少女,就听沈七来汇报,今日府中一切顺利,无安全事故,只是无意听到两个逛园子的夫人说起,“是否能偶遇公主的面首”。 ------------ 四十四 驴子 陆续有那少年少女上船表演,这些官二代,还真是没有一个白给的,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家中自小用心培养的。 隋朝以来实行科举,到如今不过百年,科举出身的官员分化了一部分世族门阀的权力,但是四品以上的还是很少。百年大族的实力不容撼动,仅从子弟的教育就看出来,比如王夫人带来的孙子崔领和孙女十七娘、十八娘,言行气质自带大家风范,小小年纪已不容人忽视。 等撤了筵席,众人移步藏书楼,又有少年郎和小娘子写了几首诗,沈梦昔留心看了少年们的书法诗句,又到楼外观摩了射箭,之后请诸位夫人到大厅休息饮茶,少年少女们则三五成群,在园子里参观散步。 胤儿带着四个少年进来行礼,有狄敬恩、狄敬忠、崔领和兵部赵尚书的孙子赵景麟。沈梦昔分别问了四个少年几句话,在一众夫人的注目下,这些少年倒也自如,沈梦昔夸赞了他们几句,就放他们出去玩耍了。 庞夫人由婢女带着去更衣,回来时绕到少女们嬉戏的花园边,细心观察玉儿的举止,虽然心里有个疙瘩,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及至申时,宴会才告结束,沈梦昔正心中暗暗比较着几个少年少女,就听沈七来汇报,今日府中一切顺利,无安全事故,只是无意听到两个逛园子的夫人说起,“不知是否能偶遇公主的面首”。 沈梦昔呵了一声,也不问是哪两位夫人,一摆手,让沈七继续往下说。沈七忙挑重要的说了几个少年的表现,也顺带说了一些少女的。 “另外,庞夫人特意绕到花园,看了大娘子,还有,大娘子的乳娘也去藏书楼偷偷观察狄郎君了。” 沈梦昔嘴角一动,没有说话,让沈七下去。 沈七走了,又让人叫来玉儿,玉儿知道阿娘叫她来的目的,虽有些羞赧,但知道阿娘一向不喜她们扭捏,就大大方方地说:“阿娘,那狄郎君,玉儿是见过的。只是近日才知罢了。玉儿与安宁县主家的大娘子、二娘子去城中宝宁寺上香,曾见过他,只是,只是大娘子很是中意狄郎君,玉儿......”玉儿说不下去了。 “今日大娘子表现如何?” “大娘子十分兴奋,眼神始终不离狄郎君。” “你呢,你讨厌狄郎君吗?” “玉儿与狄郎君毫无恩怨,何来喜恶,只是因为大娘子,有些顾虑。”玉儿低声说。 沈梦昔听了,心里有数。 “狄家家风极好,狄敬恩品德自然错不了。那孩子相貌端正,身体健康,也没听说狄家有什么遗传毛病,听他对答,也还得体,头脑也清晰,总体来看,阿娘是满意的。女子嫁人,一看夫君,二看婆婆,那庞夫人也不是严苛之人,你又是县主,嫁到谁家也不必受委屈。玉儿,阿娘是想着,既要替你选个妥善的人家,又要你心中喜欢的。” 玉儿十五岁了,十分懂事,她竟然一直没有什么青春期逆反,让沈梦昔十分狐疑,她觉得这孩子就是跟自己不亲近,才这样客客气气的。 “玉儿,玉儿听阿娘的。”筵席一散,她就跑回自己的玉华院,和乳娘细细诉说一番,乳娘居然也偷偷出来看了狄敬恩和庞夫人,她和玉儿冷静分析,之前来提亲的人家,没有一个比得上狄家的,狄公如今在朝中地位超然,连陛下都称他一声国老,虽不经常上朝,但是他所提建言,十之八九陛下是会采纳的。 乳娘觉得不错,玉儿也就觉得不错了。 沈梦昔苦涩地点点头,“阿娘明白了。回去吧。” 玉儿行礼退下,她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阿娘似乎忽然不高兴了。 又两日,狄家派了冰人上门,两家交换了庚帖,基本就算是定了下来。这样匆忙,沈梦昔也不怕选错,对于狄家家世,她是满意的,先占上再说,如果狄敬恩个人有什么差池,她可以随时悔婚。 不久传出安宁家的大娘子病倒的消息,玉儿觉得歉疚,沈梦昔叫来玉儿,“情感之事,如眼中容不得一粒尘沙,也不是可以转让之物,狄家主动先来提亲,阿娘没和你说过,是狄敬恩先有意于你,求了狄公前来求亲的。” 玉儿听了小脸绯红,低头不语。 “行了,不要顾虑了,姻缘一事,最是玄妙与无奈,两情相悦的难度比中五百万也差不多了。” “中五百万?” “是的,就是非常难得之意。阿娘相信玉儿是个惜缘惜福的孩子,以后的日子定会过得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玉儿还是有些扭捏了,两手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和你乳娘好好说说。”沈梦昔抚摸了一下玉儿的后脑勺。 “嗯!”玉儿欢快地行礼退下,走到门口,忽然顿了一下,差点被门槛绊倒。 ****** 一直拖到将要入秋,沈梦昔才搬往长安。 武帝自那日听沈梦昔提起长安,忽然也动了心思,要回长安,一番兴师动众,沈梦昔才跟着皇家仪仗,带着玉儿、简儿和鹿儿去了长安,胤儿则留在洛阳办差。 李显和李旦全家,以及朝中重臣,都跟随武帝去长安,出行队伍长得要命,恨不能前头到了长安,后头还在洛阳呢。 前头派了先遣部队,打探路况,清除路障,官路平坦宽阔,天气也还算清爽,中午最热之时,正好歇息,贪个早晚清凉,这样一天下来,可以走上五十里。 ------------ 四十五 奇药 车厢外巡查路过的骑兵,听到了这个笑话,也跟着呵呵地笑。 “笑什么笑?”简儿翻脸。 那侍卫一缩脖子,拱手一礼,纵马跑开了。 “不行!这个不算是故事,阿娘再讲一个!”简儿缠着沈梦昔再讲一个,鹿儿也期待地看着阿娘,只有玉儿总是若有所思,不时朝车外张望。 狄敬恩如今是禁军护卫,随扈武帝左右。这次也跟随前去长安,他的位置在队伍前段,玉儿无论怎样看,都是看不到的。 “那阿娘就再讲一个。故事说,一个小县城的县衙某一天接到一个案子,一胖一瘦两个妇人争抢一个一岁大的孩子,都说自己是孩子的母亲,她们都说得出孩子的胎记和习惯,那孩子跟她们两个也都亲近,对着两人都叫阿娘。县官犯愁了,这可怎么办呢?县官夫人把县官叫到后堂,悄悄耳语几句,县官回到大堂,说这件案子好麻烦啊,既然你们都说是孩子的阿娘,那就凭个人能力吧,谁能抢到孩子,孩子就归谁!两个妇人一听,立刻去抓孩子,结果一人扯住了孩子的一只手臂,用力拉起来,孩子疼得哇哇大哭,两个妇人更加用力拉扯,孩子被扯得两臂拉直,头颈后仰,十分可怜。忽然瘦妇人放手了,伏地大哭。胖妇人非常开心地抱起孩子就走。” “那胖妇人走的时候没有给县官磕头!”鹿儿说。 “定是太瘦了力气不足,平时多吃点饭,多练练射箭就好了!”简儿说。 “然后呢!”玉儿问。 “县官叫衙役拦住那胖妇人,抱回孩子,并将她拿下。孩子交到伏地哭泣的瘦妇人手上,瘦妇人抱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县官说,孩子是你的,你抱着孩子走吧!” “县官怎么出尔反尔呢!”简儿问。 “你们都说说,为什么县官认定孩子是瘦妇人的呢。” “县官本意不是要他们争抢孩子,而是想通过拉扯看出谁更心疼孩子。”玉儿白了一眼简儿说。“阿娘,玉儿说的对不对?” “玉儿说的对。那瘦妇人拉扯中面露不忍,虽想抢过孩子,但是见孩子哭得凄惨,终是忍不住放手了。你们都大了,遇事不要只看表面,也不要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反而要认真想想他没有做什么,明白吗?” “明白。”三个孩子都乖乖应答。 “都出去骑马吧,别闷在车厢里了。”几个孩子都欢快地应着,玉儿犹豫了一下说:“玉儿还是在车上陪着阿娘吧。” “不用,你也出去走动一下吧。” 仨孩子一下车,清风立刻就上了马车,沈梦昔轻轻叹气,一丁丁私人空间也不给啊。 行过三门峡,这晚大队人马打算在一座无名小山前的空地上宿营,前头部队早已为武帝搭好了帐殿,形如蒙古包,高阔明亮,帐内陈设,除了房间是圆形外,竟如紫微宫一般无二,这尚仪局还真是煞费苦心。 帐外帐内都熏着香,既可驱蚊,又能助眠。 武帝的帐殿里面自然少不了张氏兄弟的身影,沈梦昔给武帝请安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立刻告退,她的营帐距离武帝帐殿比较近,正要进帐,却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嘈杂,几人抬着一个穿着将官服侍的人进了一座军帐。 天子帐外,这是谁活腻了? 帐殿那边已经有人过去查看。 “沈七!”应喏的却是沈五。 ——沈七留给胤儿了。沈梦昔留了二百护卫给胤儿,一是保护他,二是让他多接触这些护卫,将来方便指挥。 沈梦昔歉意地笑了一笑。沈五看到手势,立刻过去查探。一刻后回来禀报:“启禀殿下,是羽林军崔将军疟疾发作,发寒打战,几近昏厥,刚刚被侍卫抬进了军帐。 “崔瑾?疟疾?还有其他人发病吗?”沈梦昔连忙问。 “眼下没有,崔将军是前年出征时,染了疟疾,以为痊愈了,谁知此时又发作了。” “太医署去人了吗?” “此刻正在军帐诊治。” “啊,那好我知道了。”沈梦昔点头,让沈五出去。 中医治疗疟疾的方法也很有效,并已使用青蒿治疗的。疟疾只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染,不通过空气传播,沈梦昔放下心来,又让清风去帐殿叮嘱切记防范蚊虫。 放下此事不理,沈梦昔开始考虑到了长安以后,办一份报纸的打算。 武帝年老体衰,雄心壮志不负往年,迎回李显后,每日与张氏兄弟相处的时间多了一倍,诸多国事开始交给群相,有时还让张氏兄弟参政。沈梦昔可没打算去劝,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色令智昏,女人迷了男色,比男人更加无可救药。 她只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把四个孩子好好培养起来,自己也有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做。 清风全家都跟到长安,她的女儿锦心也在沈梦昔跟前伺候。 八岁多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沈梦昔让她跟着鹿儿学识字绣花,也不让她干活。 “过些年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让她做陪嫁。” 清风忽然哭了,跪下道:“奴婢母女服侍公主和小娘子是本分,不敢让公主费心。” “你可别替她拿主意,等过个七八年,你再看!”沈梦昔笑着拍拍清风的手,“起来吧,这些多亏有你们几个,把我养得胖了十斤还多!” 清风扑哧笑了,“哪有那么多,公主一点都没胖。” 沈梦昔如厕时偷偷称了体重,120斤,体型没变,但肌肉增多了。 第二日拔营,却见崔将军的营帐没有动,孙医丞从帐中走出,见到沈梦昔,快步走过来,行礼说:“崔将军病情严重,系多年前疾病未能根除,如今复发,导致寒战不断,腰疼难忍,目眩头昏。下臣已为崔将军刺穴委中穴、大钟穴和太溪穴。” 沈梦昔也背过这《素问》刺疟篇,这是肾疟病,孙医丞少说了一句“大便困难”,估计是怕说出来难堪吧。 此孙医丞已非彼孙医丞,孙医丞已告老,光荣退休了,自从编制划拨到了公主府,孙医丞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不像一个医丞,更像一个酿酒师傅了。 三年前,孙医丞上书申请退养,并把自己的儿子推荐给了沈梦昔。 就这样,孙医丞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小孙医丞,孙十一娘的父亲。 沈梦昔听他说完病情,点点头,回帐找了个小瓷瓶,装了几盒青蒿素片进去,出来递给孙医丞,“若还是没有办法,就用这个。一日一次,首日两片,第二日一片,五到七日即可痊愈。” 孙医丞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白瓷瓶,想起父亲说过公主曾破腹开膛将一个大肉瘤从夫人腹中取出的事迹,干干地咽了一下口水,拱手说:“喏,殿下!” 一抬头,哪里还有公主的身影。 ------------ 四十六 长安 这次行程,人数众多,加上武帝年事已高,行进速度无比缓慢。 有时还会停下来,打打猎。 所幸天气一直不错,到第十五天,进入渭南境内,经过华山。 华山之名,最早出现于《山海经》中,是中华民族的圣山,是华夏之根。由于华山险峻,极少有人登临,此前历代帝王多祭东岳泰山,若祭华山,也只在山下庙宇举行大典。 武帝更不可能带着这么大的队伍在华山逗留。 自古华山一条路,沈梦昔登过的华山,修了栈道,加了铁索,还吓个半死,如今的华山,她只能想想。 不禁想起金庸的华山论剑,那时,已经修了华山路。 她拿出玉笛,吹了一段《世间始终你好》,简儿说好听,要再听一遍。 李隆基爬上车,和简儿坐在一起,跟着听,听完说,想去登上华山,沈梦昔听了哈哈笑。 沈梦昔指着华山险峻山峰,给他们讲了一段《华山论剑》,听得两个少年豪情万丈,忍不住跳下车,纵马奔驰而去,激起尘土飞扬,鹿儿气得拉下车帘。 沈梦昔没想到的是,李隆基一直对华山念念不忘,若干年后,李隆基称帝,会命人开凿华山路,设立坛场。 “九天昌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到一千里的路程,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达长安。 长安,取义长治久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是隋唐时期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隋唐大运河的起点,是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中国四大古都之首。 武帝仪仗要走朱雀大街,所以队伍拐了个弯,从城南明德门进城。 马车上了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这条路是朱雀大街的延伸,向南直达终南山。 尚仪局开始整理队伍,奏起鼓乐,支起华盖,摆起全副仪仗。胤儿跟李显李旦的儿子们一起,骑马随着仪仗进城,所有马车车帘则全部放下,车速放慢,经明德门,进入长安。 明德门城门大开,有等待进城的百姓跪在远处。 马蹄踏踏,叩着地面,进入明德门的深长的门洞,看到城门上的门钉,扑面而来的古都气息,让沈梦昔的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光线一亮,出了城门,踏上朱雀大街,大街宽一百五十米,长五千余米的大街,直通皇城朱雀门。沈梦昔目力所及之处,只是前后不到头的仪仗,但暮年的武帝,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坐在高高的龙辇中,不知她的心情,是何等壮怀激烈! 整个长安城面积约为88平方公里,外郭城城墙周长约为36公里,每边城墙各有三个城门,十二座城门两两相对,形成六条贯通城门的大街,朱雀大街就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以街为界,东边归万年县管辖,西边归长安县管辖。 长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南北11条街,东西14条街,形成110个坊,仿佛一个巨大棋盘,这对于整理控患者沈梦昔来说,十分中意。 她看着手中舆图,找到兴道坊,指给东南角鹿儿看。“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 四十七 寻宝 长安居,大不易。 一点不假。 此时长安人口已近百万,物资供应就是首当其冲的难题,周边土地出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供应长安居民,绝大部分都依靠外运。其它商品亦是如此。 黄河经常淤堵、泛滥、加之三门峡激流险峻,大大增加了运输成本,使得长安的物价几乎是洛阳的两倍。 武帝虽然迁都洛阳,但是权贵世族的根基都在长安,就连祖坟墓地也在长安附近。 武帝身体渐衰,她也有意回归长安,还曾和沈梦昔透露出以后与高宗合葬的意愿。 另外,长安的安定和繁华吸引着权贵、商贾,更有许多外国人聚集在此,皇城内鸿胪寺附近有两条街,叫做大学习巷和小学习巷,聚集着与大唐建交的六十多个国家的驿馆,有几千外交人员和留学生,在此学习汉语和儒家文化。 大不易,亦乐居。这是普遍长安人的想法,长安人的精神面貌与洛阳大不同,长安人骨子里带着一种优越感,一种见识过大世面的优越感。 和洛阳的尚善坊一样,长安的公主府也是距离皇城相当之近,兴道坊与皇城只有一街之隔,向东隔着务本坊和平康坊,就是东市了,妥妥的黄金地段。 府邸没有洛阳的大,但胜在精致豪华,沈梦昔又遣回了一多半奴婢,又将护卫分成两拨,分别驻扎兴道坊和醴泉坊的府邸。醴泉坊的宅子就在西市北面,更是繁华热闹。 万年县权贵云集,东市商品就以高档奢侈品为主。 西市则平民化,货品齐全,无所不有。来自西域、中亚、东亚的商客也都汇集于此,丝绸之路和大运河的开端,尽显繁华与忙碌。 沈梦昔带着鹿儿闲逛,顺便考察一下办报的可能性。 没想到,却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正看着罗刹国商人兜售的猎犬,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啊呀”了一声,一个人影扑了过来,立刻有护卫拦住,将那人擒住。 居然是李素娘,那个长了大肌瘤自己剖腹证清白的女子。 沈梦昔让护卫松开她,和她来到稍微僻静一些的路边。李素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做了个万福,眼里充盈着泪水,讷讷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的身体可还好?有没有再长那肌瘤?”沈梦昔笑着问。 李素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托公主殿下的福,贱妾身体康健,没有再长过肉瘤。” “那就好。周小郎十二三岁了吧,可否读书?” 李素娘听见沈梦昔问及儿子,脸上表情马上活了起来,“劳公主殿下挂心,小儿在长安县学附学,说起来还多亏了当年信城县令郑老爷,公主有所不知,如今郑老爷就在这长安县做知县呢!” “哦?那还真是巧了呢。”沈梦昔打量着李素娘,她衣着极其朴素,三十岁的年龄,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当年口齿伶俐的女子已经变得有些木讷,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她此刻出声喊住自己,想必是有事相求,沈梦昔也不催促,耐心等待她开口。 果然,踌躇半晌,李素娘忽然跪地磕头,“贱妾愿卖身为奴,只求公主能让我儿继续读书。” 沈梦昔让清风扶起李素娘,“这些年你应该吃了很多苦,到长安几年了?这里物价奇高,生存不易吧。” 李素娘两只粗糙的手,不自然地搓了搓。 沈梦昔让护卫去茶楼定一间茶室,对李素娘说:“李娘子,你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并不适合做奴婢。”见李素娘脸色煞白,又说:“到茶室坐下来说吧,正好走得腿酸了,你陪我饮茶。” 茶室里只留清风和鹿儿,鹿儿趴在茶楼的窗边看楼下人来人往,清风则给她们倒上茶汤,摆好点心,退到门口守着。 李素娘稳定了一下情绪,娓娓道来。 原来,周氏族中当年并非为了夺那几亩土地,才诬陷李素娘与人通奸,将她沉塘的,而是因为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财富的秘密。周春明游学期间曾得到一份据说是曹玄德高陵的真正墓葬图,图中标识了安阳某处风水宝地,他如获至宝,无心读书,以游学为名,苦苦找寻墓地,只为获得墓中宝物,一夜暴富。这个秘密被族中一个兄弟得知,起了谋害之心,寻机将他害死,却只在他身上找到一张粗制滥造的假图。 周春明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当年得到图纸之时,他反复推算验证,又起卦卜算,认定这就是真正的高陵,而非疑冢。 他将那张图默记与脑中,将图纸交给李素娘保管,并嘱咐,若是有人来寻,一定不能交出去,如果他死了,就等儿子周文彦十八岁了再将图纸交给他。 周春明一死,周家书房库房接连被盗,之后更有周氏族人明目张胆的上门抄家,李素娘明白,定是他们见财起意害了夫君,现在又来夺取藏宝图了。她把那薄薄的羊皮图纸卷成一卷,装到坛子里密封上,埋到了家中城外的土地中,以地边一株大树为记,向北三十步,又向西二十步,深挖了三尺多深,将坛子埋人。 周氏族人找不到图纸,又听人说起她曾经出城,就疑心她转移了图纸,所以才有了夺她土地、诬她有孕的一幕。 由于沈梦昔的参与,李素娘得以活命,她曾经犹豫,是否干脆将这个秘密告诉公主,获得公主庇佑,以保平安。但她一是不想为奴,二也不敢相信公主,等公主回程时,又听说她遇刺的事情,更是觉得公主自身难保,不可托付。 公主府的护卫和婢女已撤走,她的日子更加难过,幸得郑县令庇护,艰难度日。两年后,郑县令政绩考核优良,调往长安县任县令,考虑再三,李素娘挖出坛子,带着儿子悄悄离开信城,也去了长安。 县令夫人对于她的跟随,非常不满,李素娘平时万般讨好,只求儿子可以继续读书,她在城南赁了便宜的房屋,平日里绣花、抄经、洗衣,什么活计都做,但那点钱根本不够养活他们母子,何况读书更是花费巨大。 周家还是来人寻到她,威逼她交出图纸。无奈之下,她将秘密说与郑县令,希望他出面打发了周家人,她愿将图纸与县令共享,日后所得财物均分。 但周家人纠缠此事多年,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最后三方协商,共同寻墓,李素娘和周氏族中各得三分,郑县令独得四分。 经过一年多的苦寻,三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地图所标墓葬,结果,还是处疑冢,一无所获。 三家俱都懊恼异常,但李素娘从此也算安全了,周氏族中除了嘲笑她几句,再无人关注他们母子,李素娘也回了信城,将土地房屋尽数卖掉,继续在长安艰难度日,所幸周文彦这孩子聪明懂事,刻苦用功,常常获得老师的夸赞。 陛下立了太子之后,她想过去洛阳拜求太平公主,但是苦于没有盘缠,也不能扔下儿子一人在长安,只好放弃了。 刚一入秋,平时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周文彦,着了点凉,就大病了一场,将家中存银用了个精光,明年的束脩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李素娘愁得白了头发。 她今日拿着最后一件首饰来西市典了,就见到公主带着一个小娘子乐呵呵地逛街,当即什么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 四十八、报纸 沈梦昔听完她的叙述,感慨了一下,问李素娘有何打算。 李素娘期期艾艾,跪下说:“公主当日说,熬不下去了就给公主当奴婢,公主亲手救了贱妾性命,贱妾本就该粉身碎骨报答,是贱妾被钱财迷了心。眼下再无他路,觍颜求公主怜悯,免我儿奴籍,让他读书科举,奴婢做牛做马服侍殿下!”说完顿首不止,磕在席子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别磕了!好好说话。” “公主答应了!”李素娘大喜过望地抬起头来。 “我的奴婢已经过多。”这是实话,她若不是讨厌人口买卖,还真想减掉一半奴仆。再者,公主府发卖奴婢,也会给人日子过不下去的信号,她没敢轻举妄动,只能尽量合理安排人员,人尽其能。“那么,你擅长什么?” 李素娘脸色灰败,颓然坐到席上,她若真有擅长,哪怕是厨艺,也不至于连儿子也养不活,坐吃山空的到了如今的地步,“奴婢...识字。”她艰难开口。 “嗯,识字,很好。我正要做一件大事,需要一个识字的信得过的人。” 清风在门口听了,眼神一动,娘子身边的奴婢都识字,哪里就缺这个了。 李素娘如闻纶音,抬起头期冀地看着沈梦昔,又觉得直视无礼,垂下头来,“奴婢听从公主吩咐。” “嗯。清风,等下取几贯钱先给李娘子用着,回头拟个契约,与李娘子签了。” 李素娘呆呆地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是她理解的意思吗,公主并不要她卖身? 沈梦昔看她傻呆呆的样子笑了,“你并不适合做奴婢,我先与你签订契约,你为我做几年工,等周小郎君长大成人,你若不想续签,正好可以回家享福。” 李素娘眼泪夺眶而出,伏地久久不动。 回府的路上,清风有些嗔怪地问:“那李素娘本就该给娘子做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的,娘子怎么还要给她钱?还不收她卖身契呢?” 沈梦昔看看鹿儿,“鹿儿说,阿娘为何这样做呢?” “阿娘看出那人并不诚心,她只是最近困苦,一旦日子好转,还是不甘心为奴。”鹿儿稍稍想了一下说。 沈梦昔点点头,“她这样的人,看起来清高,却去做掘坟盗墓的事。阿娘从头到尾没有想让她做奴婢。再者这世上也没有人甘心做奴婢,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清风在一旁连连磕头,“婢子自小跟随娘子长大,心甘情愿做娘子一辈子的奴婢!” 啧!这又扯出一个来! “你干什么清风!我根本没拿你当奴婢,才当着你的面如此说的。”说完伸手拉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说你跟着搀和什么啊!“ 清风重新跪坐好,一颗泪珠滚落,“婢子错了。” “阿娘为何还要和她签约呢,阿娘又不欠她的!”鹿儿追问。 “也许是阿娘亲手救了她,多少有些不忍心吧。” “就像救了严十二?”鹿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 “是啊,阿娘看不到也就罢了,见到了,又有能力帮一把,总不不忍心当作不知道。况且当时严家的事情多少还与阿娘有关联。” “李三郎说他听陛下与上官婉儿说起阿娘,觉得阿娘十分不值,背了个养面首的名声,却不用。阿娘为何不用啊?还有,面首要怎么用啊?” 清风听到连忙伸手去捂鹿儿的嘴巴,鹿儿挣扎着不满地喊:“清风你做什么?我和阿娘说话呢!” “阿娘曾经,不,阿娘一直十分在意名声,一丝一点瑕疵都不想有,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所有世人接纳呢,真的假的,粉饰的,泼污的,不可避免,阿娘过了好多好多年,才想明白,人不可不顾声名,随心所欲,但也不必拘泥于名声,而放弃一些该做的事情。” 看着鹿儿似懂非懂,沈梦昔说:“当时,阿娘觉得救下一条命最重要。至于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那些都是别人。” ****** 沈梦昔筹备了三个月,终于在冬至左右,开办了长安报馆。 公主的便利和特权,就是她有资格为自己的书局和报馆冠以都城之名。 报纸的名称就叫大唐新闻,每旬一期,刊登朝廷政事和民间轶闻。政事当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报道,但民间轶闻和才子诗作就不受限制了,大唐新闻的第一期上,就刊登了广告,学子可以自由投稿,已经采用,稿酬优厚。 ------------ 四十九、吃醋 公主府的奴婢早就人满为患,奴婢生的孩子,又自动成了公主府的奴婢,而且,这些人的生育能力还挺强。今年一查册子,吓了沈梦昔一跳,不算庄子上的,仅仅是四个府邸就有一千五百奴婢,近百属官。 一千五百奴婢,有三百是八岁以下的孩子,还有五百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奴,青壮劳力中,男女比例也是女性居多。属官有二十多个是朝廷编制的,加上六百护卫,虽说这些人都是朝廷每年都有补贴,花不了几个她自己的钱,但是,全家算上武攸暨才六个主子,哪里用得着这些人伺候? 沈梦昔挑选了一批年轻奴婢送到城外庄子,封闭训练,按照各自特长,系统学习算账、经营、医学、厨艺、木匠、雕刻等专业技术,并将两百名年轻小厮和一百婢女编入“预备役”,平时加强身体锻炼,识文断字,使用武器弓箭。 即便是如此,沈梦昔还是将李素娘安排进了长安报馆,她不必去东市,只在一处民宅改建的印刷社负责档案员的工作,将已发行的报刊存档,将所有已采用和未采用的来稿分门别类登记和收存,很简单轻松的一份工,每月两千钱,免费午餐,平时有福利,年底有奖金。 李素娘十分满意,虽然报馆厨娘每日只做一餐午饭,也得月银两千钱,让她有些不忿,但只要不卖身为奴,她就知足了,否则将来儿子做官了,有个曾经为奴的阿娘,他还怎么能抬起头啊。 她平时会带些针线活儿到报馆做,也可以贴补家用。 虽说收入不是太多,但是可以踏实度日了,从前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加上如今书刊和纸张价格都下降,读书费用的压力减小许多,李素娘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是偶尔想到夫君为了一张假的墓葬图荒废学业,最后落得被人害死的下场,而落下几滴眼泪。 周文彦和简儿年龄相仿,却比简儿成熟得多,应是得了良师教导,行事有度,知道母亲到报馆做工后,特意到公主府拜谢,小少年已没有当年的满眼凄惶,而是眼神坚定。 进入腊月,大唐新闻,已经出到第四期,发行量也达到了万份,许多学子纷纷将自己游学经历写成文章投稿,稿酬是次要的,能够过得公主严格审稿这一关,就十分不易,并且文章可以随着报纸发行,会被天下人知晓。 沈梦昔将府中属官派驻成都太原等各大城市,一方面建立分馆,负责销售,一方面搜集奇闻轶事。带有长安报馆徽章的十二辆马车,定时前往各大城市运送报纸,同时承揽一些定向的邮递业务,价格有些高,但是绝对保证迅捷安全送达,随着时间推进,业务量稳步增长。 ****** 公主府接到崔瑾拜帖,他们夫妇要登门拜谢赠药之恩。 沈梦昔这是第一次见到崔瑾的夫人,这位房夫人是房玄龄的孙女,年约四十,长得纤弱柔美,看上去最多三十岁,沈梦昔见到她的一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数个念头,比如多愁善感,比如“吃醋”等。 四人落座,一番寒暄,婢女在厅角煮茶,满室是浓郁的茶香。 崔瑾起身郑重长揖行礼,房夫人也跟着起身行礼,“下臣痊愈后,孙医丞告知,是殿下赠药,心下感激,只是举家搬迁,事务繁多,今日才来拜谢,还请殿下海涵!” 沈梦昔请他们落座,表示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房夫人亲手送上一份礼单,请沈梦昔笑纳。礼单上不乏珍贵之物,沈梦昔放下礼单,笑着说:“崔将军实在客气了,那几个药片,哪里值得这样丰厚的礼品。” “殿下有所不知,这疟疾发作无常,寒热交替,生不如死,下臣备受其苦,能解脱病痛,再多的礼品也不能表达感激之心。” 饮茶两道,沈梦昔实在好奇,没忍住问了房夫人,“不知坊间传说是否属实,令祖母真的饮过浓醋吗?” 房夫人神色一怔,显然没想到公主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坊间传闻,不尽属实。但是,房家确有男子不得纳妾,女子不得为妾的家规。” “房夫人见谅,许是这办报纸落下的毛病吧,本宫竟越来越爱打听这些八卦消息!。”沈梦昔也觉得自己好奇心太强,并不相熟的情况下,怎么就冲动地问了这些。 “无妨,能得殿下关注,是房家的荣幸。”房夫人淡淡地说。 崔瑾倒是个爽朗之人,接口道:“哈哈,无怪殿下好奇,下臣也常常被问及,唉,崔家子弟,只下臣一人,没有妾室,实在是怕夫人一怒之下饮下浓醋啊!”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众人也都笑,房夫人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巴。 ------------ 五十、急病 风尘仆仆的胤儿跪到沈梦昔跟前,叩头行礼:“阿娘,不孝儿回来了!” 做子女的晨昏定省,出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报个平安,何况从洛阳归来。几个月没见,胤儿黑了瘦了些。 端详完毕,沈梦昔叫他起身,让他给崔瑾夫妇见礼,胤儿依言做了,沈梦昔又赶紧让他去洗漱一下,清风也赶着去厨房吩咐多做几个大郎爱吃的菜。 又聊了几句,崔瑾夫妇也告辞离去。 李成器、李隆基也闻讯赶来,午餐吃得非常热闹。话题离不开治水,兄弟几个说起都江堰,胤儿一脸期待地说,一定找机会去一次蜀地,看看都江堰。说完看着沈梦昔:“阿娘,可以吗?” “可以,多走走,长长见识,挺好的!” “我也去!”简儿跟着喊。 “可以。” 李成器和李隆基十分羡慕,他们并不能随意离京。 “真的吗?”阿娘答应得如此痛快,简儿反觉不可置信。 “男儿就该心怀天下,行走四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沈梦昔放下筷子,几个孩子也陆续放下筷子。 “你们继续吃,只顾着说话了,赶紧吃。”沈梦昔回了房间,一群孩子兴奋地讨论着,设计着出行路线。 ****** 又是一年上元节,今年的灯会尤其热闹。. 狄敬恩今日会和胤儿、简儿一起,陪着玉儿鹿儿去看灯。 沈梦昔不反对玉儿与狄敬恩接触,相反鼓励玉儿多多留心狄敬恩的细微习惯,多挑挑他的毛病,如果这些毛病都可以忍受,就嫁他。 “如果发现忍不了的毛病,阿娘就给你退亲,另寻良人!” 这话听得胤儿直抚额,哭笑不得地说:“阿娘,狄二郎品德高洁,才华出众,怎会有让人忍受不了的毛病呢!” “好人不一定就是好夫君。君子也有恶习,他若是有狐臭你受得了吗?他若是睡觉梦游怎么办?他若是个抠脚大汉怎么办?饮食爱好都不一致怎么办?”沈梦昔问了一串,问得胤儿汗都下来了。 简儿听得捧腹大笑,刚一停下,又脑补了狄敬恩抠脚的样子,又大笑起来,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鹿儿也忍不住笑,玉儿扯了简儿耳朵,“你有完没完了?” “饶命!女侠饶命!”简儿哀哀地讨饶。屋子里乱作一团。 沈梦昔跟胤儿又嘱咐了一遍,“行了,准备去看灯吧,多带护卫,一定要护好两个妹妹!” 胤儿应是,带着弟弟妹妹出去了。 今夜无宵禁,这些孩子差不多要玩到天亮,沈梦昔可不想熬夜,也没兴趣看灯。留下值班的,其余仆婢都放了去看灯。 锦心跟着鹿儿去看灯了,清风有些不放心,沈梦昔却倒头就睡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清风轻声唤她,嗯了一声。 “娘子,狄家来人说是狄公突发急病,唤狄二郎回府,问咱们知不知道郎君们去了哪条大街呢。”清风轻声说。 沈梦昔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清醒了,呼地坐起来,吓了清风一跳。 “派人出去找!给我更衣!” 沈梦昔赶到长兴坊狄府时,竟是比那太医署医官来得还早,狄家人围着昏迷不醒的狄仁杰,手忙脚乱。 “都散开!让空气流通起来!”沈梦昔喊了一句,就赶到榻边,翻开狄仁杰眼皮,又号脉。 已请了三位太医署医官,还有一位武帝身边的给使,到的这样及时,足见武帝重视。 ------------ 五十一、仙丹 最近护卫传回的消息,让沈梦昔有些不安。 张易之为其母臧氏建造七宝帐,极尽奢华,金银珠宝无所不用其极,帐幔内是象牙床,床上铺的是犀角簟席,貂皮褥子,硕大的夜明珠,摆在床的四角照明,地上是波斯地毯,就连案几上都嵌满各色宝石。 武帝甚至追封了张易之的父亲为襄州刺史,又封了臧氏为太夫人。 最绝的是,臧氏相中了凤阁舍人李迥秀,张易之便以“势”压人,迫使他屈从。臧氏年逾四旬,比那李迥秀大了八岁,偶然见到李迥秀一次,便看入了眼。 李迥秀掌圣旨诏书,平时与上官婉儿接触颇多,两人文采相当,正是惺惺相惜之际,被臧氏截胡了,两人还都不敢反抗。 还有传闻说,张氏兄弟残忍无道,最喜将鸭鹅驴狗活着虐死,边虐边吃其肉。 沈梦昔开始警惕,这张氏兄弟的权势究竟有多大了? 这日,沈梦昔进宫,张昌宗一直不识相地赖在武帝身边,沈梦昔暗示两次,他仍不肯离开,只好开口:“张侍郎,本宫有事与阿娘要说,请先回避一二。” 张昌宗不看沈梦昔,伏在武帝膝上,抬头看着武帝,只是笑。 武帝瞥了一眼女儿,见她要发飙,就伸手在张昌宗的脸颊轻抚几下,哄着说:“六郎乖,去后面玩,一会儿再过来,听话!” 沈梦昔听得恶寒,她还没有听过武帝这样对待任何一个孙辈。 张昌宗扭来扭去,撒了一会儿娇才下去,张易之就进来了,没有通禀,直接端着一个玉盒进来,见了沈梦昔也不行礼,直接跪坐在武帝身前,打开玉盒,武帝见了那盒中的丹药十分欣喜,拿起来嗅了嗅,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就要服下丹药。 沈梦昔一把夺过,“什么东西,我看看!” “月儿,别闹,这可是宝贝,是五郎好容易集齐药材炼制的,你看阿娘最近服用它,长了两颗新牙,发根也变黑了呢。”武帝说完,以更快的速度夺回药丸,放入口中,端起茶盏,咕咚一口咽下了丹药。 沈梦昔只来得及感触到那丹药还带着微微的热度,仿佛是刚刚出炉的,就被夺走,进了武帝的肚腹。她无奈地看着武帝,这张氏兄弟已经完全控制了武帝。 张易之也不恋战,见武帝服药,就说:“陛下,六郎退下了。”说完就施施然走了,竟是半点也没将沈梦昔看在眼里,沈梦昔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月儿不要计较,他们只是顽皮而已。”武帝笑着按了按沈梦昔的手背。 “阿娘先天条件极佳,只要规律生活,练习吐纳,不必服用丹药,百岁也唾手可得。” “傻月儿,你不懂。等五郎寻得更多药材,阿娘也送你几粒仙丹,五郎说了,这仙丹可永葆青春,活到两百岁!”武帝眉飞色舞地说。 武帝提到两百岁,沈梦昔不敢多劝了,黄帝内经提到人的极限寿命就是两百岁,张易之做了这个保证,谁还能比得过呢。 看着武帝混浊的双眼,她心底生出一种悲哀,人之暮年,最为恐惧的一件事,就是死亡。她有锻炼身体,修身养性的方法,但没有这种吃了永葆青春的药丸子。 张氏兄弟的手已经伸向了朝政,笼络朝臣,批阅奏折,拟定圣旨,为所欲为。 狄仁杰服用了沈梦昔给的药片,炎症得到了有效控制,体力有所恢复,一次大朝后求见武帝,竟然也被张氏兄弟挡在了大明宫外,气得浑身哆嗦。回到狄府,一头栽倒,狄敬恩一把扶住,见祖父手捂住左胸,痛苦难忍,想起公主上个月给的救心丸,倒出几粒,放入祖父舌下,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室内,他没敢挪动祖父,坐在地上半抱着祖父,又命人拿来被子盖上,狄仁杰慢慢恢复平静,待孙医丞赶到,又是一番针灸服药,听说之前服用了救心丸,忙跟狄敬恩要了来看,倒出两粒,放到鼻下一嗅,连声叫好,跟狄敬恩讨了一粒回去研究去了。 沈梦昔得知狄仁杰突发心脏病,并没太过惊奇,那日号脉,她已发觉狄公心疾,让胤儿叫来狄敬恩,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交给他,告知他如何判断症状,如何救治,如何服用。没想到不过月余,竟真的用上了。 过了两月,又爆发了一件惊天大事。 张氏兄弟举报太子李显的长子邵王李重润、女儿永泰郡主非议陛下,武帝大怒,将邵王、永泰郡主极其郡马一同投入大狱,即使永泰郡主身怀六甲也未能赦免。 沈梦昔隐隐感觉,武帝最近服用丹药,觉得神清气爽,返老还童,又开始残害李氏皇族了,她大概觉得自己还可以当一百年皇帝吧。 一个皇帝之位,真的是让人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啊。皇家无亲情,一点不假。 沈梦昔换了衣服,要进宫求情,武攸暨得知后,急急跑来阻拦,“公主去了能改变陛下旨意吗?不要惹了陛下厌恶,公主自己也有四个孩子啊!” 沈梦昔推开他,“害怕了就离我远点!逃避有个屁用!今天是三兄家的孩子,明天就是四兄家的,后天不就是我家的?” 这次,沈梦昔是真的没有见到武帝,张易之歪着头看着沈梦昔似笑非笑,“殿下请回吧,陛下刚刚服用了丹药,正在小憩呢。” 沈梦昔恨得牙根痒痒,李隆基赶来拉了她去东宫,李显神情萎顿,吓得不轻,正被哭天抢地的韦氏扯着衣襟捶打,嘴里含糊不清不知嘀咕着什么。 相王李旦也来到东宫,看到沈梦昔,颓然道:“月儿回去吧,此时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阿娘的旨意何时更改过,当年不就是......” 是啊,当年太平公主跪求天后放过薛绍,不也是丝毫无用。 “月儿,还是避一避那两兄弟的风头吧,莫要惹了他们,得了阿娘嫌弃。”李旦轻声劝告沈梦昔。 沈梦昔直视李旦,这两兄弟从小在武帝高压下长大,无魄力无勇气无才干,妥妥的三无人员。如今李氏又到了生死关头,难道他们感觉不到吗,躲避就能安然无恙吗,不说张氏兄弟把持朝政,武帝驾崩后他们必死,就现在武帝活着,都有可能赐死他们! 李隆基年纪不大,前些年扮作顽童在武帝身边跟了几年,暗中模仿祖母行事,杀伐决断,已有武帝几分风范。 他知道东宫充满了耳目,只在沈梦昔耳边轻声说:“姑母听父亲的,回吧,有侄儿在呢,三郎寻机就杀了张易之和张昌宗!” ------------ 五十二、杖杀 执政三十年以上,能保持清明的明君,几乎没有。 沈梦昔看看个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的李隆基,不由得想,这小子将来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亲姑姑,一点也不比他奶奶手软。开元盛世之后,也变得荒淫无度起来。 人到了食物链顶端,就会变得无所顾忌。 这世间,有些规律,让人沮丧。 李隆基莫名其妙看着姑姑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歪了一下头。 回到公主府,沈梦昔叫来四个孩子,一番教导训诫,特别是胤儿简儿,平时一定注意言行,无事就在府中老实待着,想想又叮嘱道,“即便在公主府也不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才自在了两年,又开始了吗?”简儿苦恼地抓抓头发说,被胤儿拍了肩膀一下,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 李重润只活了十九年,他一出生就得到高宗喜爱,满月就被立为皇太孙,大赦天下,并破格开衙立府。可惜第二年高宗就驾崩了,武后临朝涉政,架空中宗李显,又一年,李显一家被幽禁房州,李重润由太子被贬为庶民,圣历元年,武帝复立李显为太子,封李重润为邵王。三年后的长安元年,李重润又因非议陛下被下了大狱,不几日,竟被活活杖杀。 同时杖杀的还有永泰郡主的骏马,第二日,永泰郡主死于难产。 杖杀,是唐朝极为普遍的刑罚,先在罪犯腹部刺一刀,然后再执杖刑,重杖打死。杖刑需褪下下裳,露出臀部,所以,杖杀是个既痛苦又屈辱的死法。 李重润作为皇孙,居然落了个如此的死法,让所有人唏嘘不已。 如果说沈梦昔对于李弘、李贤的死,还存着疑虑,认为是后世刻意将武帝塑造成一个狠辣无情的女帝的话,这次李重润的死,让她相信了,武帝已完全忘记自己是个母亲,是个祖母。她的大脑里充斥的,满满都是长生和皇权,她的心里只有膨胀的她自己,再无空隙容纳任何一人了。 以武帝的性格,根本不会倾慕懦弱无能的高宗,他,只是她生存和掌权的一个依傍而已,后来高宗竟与她的姐姐韩国夫人和外甥女贺兰夫人私通,更让她痛恨不已,设计杀死那对母女,帝后的关系也陷入僵局。 武帝继而对于子女,也生不出多少怜爱之情。四个儿子,性格像她的成为她的绊脚石,像他的又让她见了就厌烦。 李显接连内失去一子一女,如惊弓之鸟,缩在东宫,连大声哭都不敢,夜晚,风吹动窗棂,树影映在窗纱上,都让他大惊失色,惶惶不可终日。 沈梦昔对于李显一家,接触的少,对李显和韦氏也看不上,他们家的孩子们被韦后教导着,对她也不甚亲热。李重润是个英俊少年,很和善、很孝顺,风评一直都很好。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侄子,却因面首诬陷被打杀,沈梦昔心中郁闷,无法消解。 李重润的死,朝中哗然。 更多的人噤若寒蝉。 狄仁杰听闻李重润被下狱之时,心急如焚,当即求见武帝,武帝正在气头上,劝说无效。这是武帝为数不多的,不肯采纳狄仁杰意见的时候。几日后狄仁杰思忖武帝心情平复了,再次求见,武帝竟然再不见他了。 狄仁杰无奈回到狄府,是他力劝武帝立了李显为太子,也暗中布置了拥护李唐的官员进入凤阁,如今不过三年,一切还未成定局,武帝却忽然改变心意,这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但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准备着明日拖着病体再去求见陛下。 结果,不待他进宫,就传出邵王和郡马被杖杀的噩耗。 “杖杀?!”狄仁杰只说出这两个字,就一头栽倒在地,猝不及防中,众人相扶不及,狄仁杰额头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请来医官,说是心疾突发,已无回天之力。 武帝听闻狄仁杰死讯之时,正拿着新鲜出炉的仙丹准备服用,张给使慌慌张张进来了,她还怒斥:“成何体统!” 就见张给使胡乱跪倒,口中不迭地说着:“国老,国老殁了!” 武帝手中仙丹啪的掉落地上,咕噜噜滚到老远。武帝跌坐当地,一语未发,一屋子宫婢吓得伏地不动。 当日,武帝亲临狄府吊唁,看着狄仁杰那谁也抹不下的眼皮,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伸出右手,轻轻一拂,狄仁杰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武帝回宫后,罢朝两日,没有进食,也不许张氏兄弟进殿,只是呆坐着,。 狄仁杰被追封文昌右相,谥号文惠。 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这是对狄仁杰的极大肯定。 半月后,又传出武帝准备迁回神都洛阳的消息,沈梦昔心里发凉,洛阳对武帝的意义不凡,她重回洛阳,意味着,她深信自己可以长命二百岁,并准备再次大展宏图。 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体力脑力下降,不得不依赖亲人晚辈的时候,再强势的人,也会不自觉收敛一些,做一些妥协,就如此前武帝立李显为太子,处死来俊臣等。 但如今有了两百岁的保证,自然不需要倚赖儿孙,杀就杀了,对其他人也是个警告。 沈梦昔就有些害怕了,她还带着四个孩子呢。前几年还能撒娇卖痴,装傻充愣,可如今都四十岁了,再用这个套路,自己都觉得难看。历史上的太平公主,与张氏兄弟沆瀣一气,起码张氏兄弟是不会对她出手的。现在不同,她厌恶张氏兄弟,没有办法让自己与面首同流合污,甚至连句五郎六郎都喊不出口,他们能诬陷李重润,也就有可能诬陷自己。 她想留在长安,绝不参与朝政,以后有什么政变,都和自己无关,以后孩子们也不参与政事,碍不着李隆基的事,他也就不会针对自己了,他能建个五王府,养着兄弟,应该也能善待一起长大的胤儿简儿吧。 但武帝下了旨意,百官及皇族全部随她搬回神都。 无奈,又得一番折腾,浩浩荡荡回了洛阳。 长安报馆也跟着迁到洛阳,长安东市铺面改做了分馆。李素娘带着儿子跟去了洛阳,她已经尝到了依附权贵的甜头,心里算计着,过些年儿子参加科举,或许还能沾光呢。 而之前张罗着和公主府结亲的几个世家,都忽然没了动静。 ------------ 五十三、溺水 不得不说,武帝虽有昏聩之处,但论起治国,丝毫不差男子,她临朝三十几年,对于吐蕃、契丹、突厥的侵扰和叛乱,坚决讨伐,毫不妥协,实行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策略;对内重视农业,兴修水利,促进铸造业、采矿业和纺织业发展,文武科举,广纳贤才,各州县粮库囤满粮食,综合国力稳步上升。 又极其善于用人,可谓贤臣佞臣都用到了极致。 百姓的最基本的需求不过是吃得饱,哪管朝堂上最高处坐的是男是女。 有意见的从来都是个别权臣和世家,要他们屈膝对着女人下跪,才是最不能忍受的。所谓光复李唐,也不过是一种说辞,李显李旦都是懦弱无主见之人,这才是权臣世家最喜欢的君主。 武帝八十岁了,沈梦昔每月进宫请安一次,循规蹈矩,武帝虽比同龄人健旺一些,但是沈梦昔依然在她浓郁熏香掩盖下,嗅到了专属老年人的气味。 张氏兄弟自然更清楚这些,他们像是垂死挣扎、挥霍生命的末日之人,穷奢极欲,为所欲为,无所顾忌。武帝也更加纵容袒护他们,张氏兄弟权势滔天,无可比拟。 越来越多官员选择依附张氏兄弟,凤阁侍郎兼代理丞相魏元忠为此上奏武帝:“臣蒙先帝器重,又受陛下多年厚恩,如今却使小人居于君侧,臣之罪也!” 武帝听了不悦,如今她最看重的莫过于给她炼制仙丹的张易之了,清君侧?这是要断了她的仙丹,嫌她活得太久了吗? 张氏兄弟知晓后,更是怀恨在心。 ****** 洛阳因着便利的交通和发达的水路,繁华不输长安。 七月的洛河,游船如织,商船如梭。有歌姬舞伎在船头轻歌曼舞。画船花灯,纱帐流苏,琴声流水,公子佳人,熙熙攘攘一派盛世之景。 一条小画船上,四五个学子模样的青年,一边欣赏沿河景色,一边讨论着诗作,时而爆发出欢快清朗的笑声。画船轻便,瞬息便超过几艘画船,朝着岸边码头驶去,码头有两艘商船正在卸货,占了好大一片空间,一个少年高声喊着:“船家快些,东边还有个空位!” 另一个少年也喊:“苏航,靠了岸,咱们去福满楼饮酒,今日一定要痛饮三杯五粮酒!” “算了吧孟八郎,就你那酒量,一杯五粮酒下去,你就翻倒了!” “咄!苏三你个憨獠!再乱喊某跟你断交!” 满船都是少年人的笑声,船家也笑呵呵地答应着,将船慢慢朝着岸边靠去。忽然“咣”的一声,船尾被撞击了一下,几个少年被晃得坐倒在甲板,爬起来纷纷气愤地走向船尾查看,见是一艘大画舫,甲板高出他们许多,船头有人正甩出钩子,勾住他们的船,一个奴仆喊着:“让开让开,这是我家船位!” “没听说洛河岸边有私家船位的!大胆刁奴!还不将钩索松开!”孟八郎孟迁指着那奴仆怒吼。 那奴仆用左脸笑了一下,不屑地白了他们一眼,一挥手,五六格身强体健的奴仆跳到画船上,吓得船家跪地磕头。几人冲上去,三下两下,将船掉头,给大船腾出了空位。 “明明旁边还有空位,为何单单抢这一个船位?你是哪家贱奴,如此缺少管教?”苏航气得上前质问。 “这个船位正对着大路,马车正好停靠,我家大船每次都停靠在此,你不知晓就不怪你了,是那船家忒可恶!”说完朝着船家一脚踹去,船家也不挣扎,顺着力道跌入河中。 “贱奴!”苏航一步上前,探身看河中,半天不见船家露头,焦急不已。 一个健壮的奴仆哈哈一笑,“靠水吃饭的,还能淹死!”说完轻轻一拨,苏航就被扒拉到了一边,将船撑到画舫侧边,上了画舫。 大画舫上的众人都哈哈大笑,苏航气得浑身发抖,“叫你家主人出来!” 四五个少年爬上了大画舫,喊叫着要主人出来。 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在画舫一扇窗边露出脸来,矜持地问:“何事吵闹?” “这贱奴竟敢撞击画船,强占船位,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行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苏航指着歪嘴的奴仆说。 “王法?他跟我讲王法?”说完回头看着一眼,画舫内立刻传出哄堂大笑。 苏航被激得面红耳赤,隔窗一把揪住折扇男的衣襟,“你出来!说个明白!” 一同上来的罗记成却认出那折扇男,竟是武帝面前红人张六郎的弟弟张昌宪,一把拉住苏航,向后拖去,“三郎快走!” 张昌宪整理了一下衣领,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打!” 十来个健仆一拥而上,罗记成连忙高喊:“住手!他是苏侍郎家的三郎,那是姜仆射家的七郎......” “还不快打!” 话音未落,拳头已落。 五个半大少年,被打倒在地。一瞬间鼻青脸肿。 张昌宪一挥手,画舫内几人都跟着出来了,一人选了一个,嬉笑着抬脚将少年们都踢下了河。只听扑通扑通几声,接着就是呼救声。 虽然守着洛河长的这些小郎君六艺俱佳,可就是都不会游泳,几次沉浮,灌了一肚子水,才被笑够了的张昌宪指挥健仆救了起来。 孟迁伏在岸上哇哇大吐,忽然想起来什么,环顾左右,“苏三!苏三呢!” 众少年狼狈四顾,哪有苏航的影子?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见到苏三冒头!孟迁朝河中扑去,“苏三!” 一个健仆拦住了他,抬头征询地看着画舫上的张昌宪。张昌宪有些懊恼地皱皱眉头,一甩折扇,“旱鸭子啊,岸边也能淹死!”说完招呼着众人下了画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孟迁等人拿出钱袋悬赏卸货的奴仆下水救人,一刻钟后,在水下打捞出苏航的尸体,少年们抚尸哀嚎。 苏航落水的瞬间呛水入肺,当即死亡,沉入水底。少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带着惊惧,苏侍郎一夜间须发皆白,第二日跪在朝堂上,磕得头破血流,请求武帝严惩凶手。 武帝看着苏侍郎的幞头下的鬓角,叹口气,将案件交给魏元忠审理。 ------------ 五十四、十娘 魏元忠秉公办事,迅速派人到洛水河边搜集证据,画船尾部的撞击痕迹,四个少年的证词,码头卸货苦力的证词,都指向了张昌宪,但张家歪嘴奴仆主动认罪,说是因为言语冲突,情绪激动之下,将苏航打晕,才使苏航落水后毫无挣扎,以致死亡。 这明显是推个奴仆出来顶罪了,苏家不认可,魏元忠也不罢休。 张昌宗找到苏侍郎,软硬兼施,甚至以苏航两个哥哥前程相逼,苏侍郎不得不妥协,魏元忠也只能判处杖杀家奴,张昌宪逍遥法外。 苏家一个大好少年丢了性命,却只得个家奴抵命,苏侍郎的母亲一病不起,郁郁而终,苏侍郎索性丁忧回了老家。 但张昌宗似乎比苏家还恼怒,他认为,魏元忠又在针对他们兄弟。 入秋,武帝不慎感染风寒病倒,本以为自己长命二百岁的武帝,浑身无力,四肢酸软。她梦见一团白光忽远忽近在眼前晃动,又变成一个巨大漩涡,似乎要将她吸附进去,醒来觉得吉凶莫名。张昌宗为其解梦说:”恭喜陛下,此乃吉兆啊!那白光正是前程光明的象征,巨大漩涡吸走的是陛下的病痛,陛下定会逐步康复,愈发康健!“ 武帝听了心情大好。抚摸着张昌宗的鬓角,“朕离了六郎还怎么活?” “六郎离了陛下才是活不下去呢!”张昌宗亲昵地用头蹭着武帝的手,“陛下快些好起来吧,六郎听闻那魏元忠与司礼卿高戟已在私下同谋,说什么陛下已老,他们要挟太子以令诸侯呢!五郎六郎气愤难当,却束手无策,只得恭候陛下处置。” 一个“老”字,触了武帝逆鳞,一声令下,将魏元忠下了大狱。 待风寒痊愈,魏元忠已在大狱囚了半月。武帝召来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以及诸位丞相,让张昌宗和魏元忠殿前对质。 张昌宗事前威逼利诱找了丞相张说(月音)做伪证,让他举证听到魏元高二人密谋,在张昌宗心目中,张说是个脾气暴躁,贪财好利之人,他编了些魏元忠诋毁张悦的话,又给了张说许多金银财宝。张说听说魏元忠诋毁自己,气得大骂,面对张昌宗的请求,一口应下。 但到了御前对质之时,张说却临阵倒戈,拿出张昌宗给的财物,声称自己是被贿赂威逼做伪证。 魏元忠因此得以免死,但武帝仍将魏元忠贬为高要县尉,张说也发配钦州。 沈梦昔认为,这也是武帝息事宁人的一种方式,无论有无罪过,都不能留在原职继续掐架,把其中一方贬出京城,冷却一阵,是做好的方法。就如当年狄仁杰被贬彭泽一样,其实是让他们暂离是非。 但武帝也是铁了心袒护张氏兄弟,对于张昌宗的恶意诬陷和设计伪证,丝毫没有追究。 悍不畏死的文官还是不少,此事后又有司勋员外郎李承嘉举报张易之贪赃白银四百万两,证据确凿,理应罢官。 面对事实证据,武帝却迟迟不做决策。就有知机的大臣出来说,张易之为陛下炼制丹药,使陛下身体康健,此一功劳足以抵过任何过错。 武帝听了深以为然,欣然点头。 最后罪责被别人背锅,不了了之。 自此,再无人招惹张氏兄弟,他们更加嚣张,武帝常常连日罢朝,丞相也只能隔上三五日才能见上武帝一面,平日里政务都交由张氏兄弟处理,更是掌控了半数禁军。 ****** 被狄仁杰去世延误了婚期的玉儿也出嫁了,在沈梦昔看来,二十岁也还是有些早,但是也有她一人这么想而已。 玉儿陪嫁丰厚,田产店铺,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奴婢护卫,浩浩荡荡。狄家兄弟几人都丁忧在家,行事异常低调,狄敬恩只是个七品小官,老老实实做事,一点风头也无。 婚礼办得简单,玉儿倒没有沈梦昔担忧的抱怨情绪,带着她的乳娘,和提前十年就挑好的陪嫁婢女,以及沈梦昔给的一百护卫,欢欢喜喜出嫁了。这些婢女,有通医理的,有擅厨艺的,有精刺绣的,有会武艺的,有能管帐的。一百护卫也都是精兵,个个忠心。 当玉儿拜别的时候,沈梦昔还是落泪了,这些年她在玉儿身上没少花心血,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付出,还是因为母女终不能交心的遗憾。 玉儿磕头的时候,大颗的泪珠落在地毯上,沈梦昔也看到了。 “虽然嫁人了,你也永远是公主府的女儿。阿娘和你的兄弟始终是你的后盾,有求必应。”沈梦昔当着狄敬恩的面,没像别人家嫁女时的训诫一番,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玉儿抿紧嘴唇,点点头。 再扭头看向狄敬恩时,两人已是欢欢喜喜,相携出门了。 待玉儿回门后,沈梦昔对外称身体不适,举家搬到青云山庄,轻易不回洛阳城了。 胤儿一日期期艾艾说:“阿娘,上元节灯会,儿,儿遇到了崔家十娘子......”说到这里就低头不语了。 “那个崔家十娘子?”沈梦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崔大将军的女儿。” 沈梦昔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娇弱的房氏和崔瑾的女儿,不禁下意识开口问:“啊?她家的女儿身体能好吗?” 胤儿面上带着焦急,申辩道:“儿看过十娘子打马球,身体十分康健,房夫人身体虚弱,是因为接连生了三个子女所致,并非天生如此!” 沈梦昔斜眼看着胤儿,“这还没怎么着,就替人家说话了,以后还有没有老娘的容身之地了?” 胤儿吓了一跳,抬头看到阿娘一脸戏谑,才放下心来,“儿自然是什么都听阿娘的。” “让阿娘考虑考虑吧。”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胤儿失望地点头,他知道母亲如今只求低调,而崔瑾却是禁军金吾卫大将军,风头正盛,两家结亲,势必让公主府重回世人视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他知道母亲已在为他物色王妃,更听闻已有两大世家有意向崔家提亲,心中一时焦急万分,无论如何也要和阿娘提一提。 ------------ 五十五、相看 虽在青云山庄住着,但是散布出去的护卫,让沈梦昔知晓长安、洛阳乃至全国各大城市的最新消息,她听说了于家和赵家都欲与崔家联姻,世家之间的强强联合,毫不稀奇。他们之间早就是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了。 只是没想到儿子会看上崔家十娘,这种一见钟情的东西,靠得住吗? 沈梦昔找儿媳妇,不求门第,只求那姑娘善良健康,坚毅乐观,有能力持家。暗中观察几年了,沈梦昔已经看好了几家,特别是工部侍郎丁玄期家的四娘子,年方十七,大方守礼,面容姣好,不似时下少女那般野性,但也有股子韧性,刚准备和胤儿提一提,他就先提起崔十娘了。 沈梦昔叹息。 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要当事人中意啊,孩子一旦有了自己的心仪之人,你就是再给个西施也是枉然了。 三月末,花儿还没开,青云山庄还是举办了宴会,邀请了七八家夫人,带着适龄郎君娘子来做客。 其中就有房夫人和崔十娘子,以及丁侍郎家的赵夫人和丁四娘,还有之前细致考察过的备选的几家。 房夫人还是娇娇弱弱的样子,她带着女儿崔十娘子和二儿子崔顺前来,崔十娘并不是特别美貌,但是有眉宇间股子特别的气质,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我虽不是最美的,但我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很好地处理任何事情! 聊天中得知,崔十娘琴棋书画精通,闲暇还跟学了两门番邦语言。一群女孩坐在一处,谁也不说话,你就是会一眼先看到崔十娘。她一说话,就必然成为人群的焦点。 沈梦昔立刻理解儿子喜欢她的原因了,儿子眼光还不错,只是崔家掌握禁军,太惹眼了,公主府与之联姻,就太扎眼了,说不定武帝也会不喜。 房夫人母女两人在一起,十八岁的女儿反倒比母亲更加成熟老练。 房夫人婚后五年生了三个孩子,崔顺出生后,她就伤了身子,一直病怏怏的,崔十娘从两岁起,便跟着祖父祖母生活,读书识字都是崔祭酒亲自教导,为人处事也是学着祖母。自是比房夫人这个由丈夫过度保护的母亲还要强上百倍。 “胤儿觉得崔十娘子有些像阿娘。”胤儿在沈梦昔身后悄悄地说:“不是长相,就是某一瞬间的感觉。” 知道儿子这是在变着法讨好她,但还是挺受用,“不要被一时情绪蒙了眼睛,有些事情一旦定下就不能回头了,你先到门外数一百个数,回来,仔细看看每个娘子,然后把她们的姓名特点都告诉我。” “阿娘!”胤儿惊呼。 “快去!”沈梦昔不容置疑。 胤儿无奈和几个阿郎打了招呼,走出暖房。 宴会在新建不久的暖房进行,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近百盆鲜花,外面的枝头绿叶正嫩、花苞才现,暖房内牡丹、芍药、月季、茉莉全都盛放,错落地摆在四张大案周围,既起到屏风的作用,又不至于完全遮挡得什么都看不到。 沈梦昔留心到胤儿回来后,真的开始留心所有人家的娘子,但也看得出并未真的往心里去,只是为了完成她的任务而已,不由得更深地叹气。 等一轮筵席撤了,又把花盆搬到墙边,便上了歌舞。 各家娘子也都纷纷施展特长,如今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们在少年郎君面前,毫不扭捏,吟诗作对,抚琴歌舞,沈梦昔怀疑,如果没有长辈在场,他们会玩得更嗨。 世风变化如此之快吗?沈梦昔疑惑。 沈梦昔状似无意地和房夫人聊起崔十娘,“听闻于家、赵家都去提亲了?” “是的,公主,只是婆母不许我做主呢,唉。”房夫人叹息,似乎泫然欲泣,“千辛万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和妾不是一条心啊。”她低低地抱怨,苦笑着看了沈梦昔一眼,“让公主见笑了。” 沈梦昔摇摇头,心说,不笑话,我这在身边长大的也不见得多亲近呢。 “房夫人多虑了,等十娘成亲做了阿娘后自然就什么都懂得了。”沈梦昔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但愿如此吧。”房夫人看看对面大案边风头无两的女儿,又看看下面大案上的郎君们,“七郎的婚事我就做不了主,如今九郎的,总该让我做一回主吧。” 沈梦昔笑了,听着房夫人略带撒娇的语气,觉得她是把平时与崔瑾说话的语境带出来了。 那边胤儿当场写了一首诗,写的是前年去蜀地的经历,引得当场许多没有出过远门的郎君娘子一片赞叹,让他讲述途中见闻,胤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沈梦昔忍不住撇嘴,这小子像个开屏的孔雀,拼命吸引人家姑娘注意力呢。唉,儿大不中留啊。 沈梦昔再看看丁四娘,她坐在相对靠后的位子,看着场中各人,温和地笑着,没有惊艳的笑容和文采,只是中庸地应酬着,她的母亲赵夫人也是这个性子。这是典型的婆婆喜欢,儿子不喜欢的类型啊。沈梦昔看看跳脱的简儿,觉得二儿子也不会喜欢这个类型。 唉! 等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年轻人又去打马球,沈梦昔吩咐护卫好生照料。 夫人们则大半都留在暖房内赏花聊天。 左羽林军将军王之远夫人姓窦,此时悄悄移坐过来,由孩子们打马球,聊到去年冬猎,“我家大郎善猎,像他父亲!大郎养了两只猞猁,虽比不得张五郎的豹子,但也是凶猛异常......”说了几句,见沈梦昔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说:“妾万分羡慕公主和房夫人,同为女人,能得男儿大丈夫一世心爱,不敢与公主殿下妄然比较,但那房夫人病怏怏的,崔大将军龙生虎猛,竟独爱这样连蜡烛都吹不灭的呢。” 沈梦昔听了一笑,她明白这位窦夫人的话中之意,崔瑾是武将,家中除了房夫人竟然连通房都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窦夫人得了沈梦昔一个笑,说得更加起劲,“今日崔夫人几乎没有吃东西,她不能吃肉,不能吃虾,连西域葡萄也不能吃的。呵呵。”窦夫人瞟了一眼起身去看马球的房夫人一眼,凑到沈梦昔耳边说。 热气扑到耳朵上,沈梦昔往后躲了一下,窦夫人马上知机地坐直了身体。 “那可是少了很多口福。说起来,今日给房夫人的菜肴,也是精心挑选的,与列为都是不同。”沈梦昔说。 “公主真是细心体谅啊!”窦夫人的话题又绕到房夫人身上,“都说房夫人夫妻恩爱,五年抱三,又不肯给夫君安排通房妾室,结果自己身子骨垮了,唉,男人就像茶壶,得配一套茶杯才是,总用一个茶杯也受不住不是?” 王将军忠勇之士,人品高贵,儿子也是出类拔萃,就是夫人太爱八卦了。沈梦昔有些苦恼。 “阿娘!”鹿儿在身后喊。 “鹿儿,怎么没打球去?”沈梦昔回头。 “纪六娘子身体不适,鹿儿陪她回来赏花呢。”鹿儿身后走出纪六娘子来,给沈梦昔和窦夫人见礼。纪六娘子是丞相纪孟云的孙女,与鹿儿是多年的手帕交。 窦夫人看到鹿儿两眼放光,“我家大郎马球打得极好,郡主去场边看球多好!王大郎!我儿就是王大郎!” 沈梦昔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只好掩饰地说:“虎父无犬子,王将军骁勇善战,大郎想必也不会错了!” 窦夫人听了,更加欢喜,“是的,是的!我大郎能拉两石弓,百步穿杨!” 门口清风冲着沈梦昔摆手,沈梦昔对着窦夫人歉意地说:“许是有要紧的事了,窦夫人多饮些乳酪吧。”说完赶紧走了出去,长长舒了口气。 ------------ 五十六、暴毙 清风并没什么要禀告的,她只是看到公主被窦夫人缠上了,前来解围。 “还是清风知我心,离了清风,我可怎么活?”沈梦昔笑着打趣。清风、和语自小受到教导,大到长安、洛阳世家官员的家眷家事,小到烹调算术、梳头化妆,无一不精,这些年,沈梦昔被她们伺候得四体不勤,心安理得。 “娘子,那崔十娘子,确实不俗,没想到那样的娘,能生出这样出色的女儿。” “崔十娘子像她祖母比较多吧。”沈梦昔笑着说。 “娘子准备怎么办,是遂了大郎君的心吗?” “唉,这崔十娘子也不错,就是家世太好了。”沈梦昔变成苦笑。 “娘子也不必太过谨慎吧,难不成咱们公主府还怕了谁?”清风试探着说。 “总是有怕的啊。”沈梦昔叹口气,“让我再想一下。” 沈梦昔与每家的夫人小娘子都单独聊了一会儿,她能看出丁四娘子对胤儿也有好感,心下觉得十分遗憾。 宴会一结束,没容沈梦昔多想,胤儿就急切地追着沈梦昔问:“阿娘觉得那崔十娘如何?” “还不错。” “真的!阿娘同意了?” “并没有。” “阿娘!”胤儿急得提高了声音。 胤儿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毛躁,仿佛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 “你们互通心意了?” “没有,但儿子能感觉到崔十娘子......对儿子也......”胤儿支吾着说不出口。 “唉,阿娘过几日让人探探口风吧。” “过几日?那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那小娘子就那么好?”沈梦昔有些不耐烦了,果然是儿大不由娘了!心里堵得慌。 胤儿立刻不出声了。 第二天,沈梦昔请了礼部尚书夫人上门,打算请这位刘夫人去崔家打探口风。谁知刘夫人还没出门,清风急火火地坐门外探头两次,刘夫人也看到了,就笑着说:“妾先告退了,明日上午就去崔府。” 沈梦昔点头,“有劳刘夫人!” 刘夫人才走,沈七就进来禀报:房夫人暴毙! 沈梦昔惊得手里茶盏都掉了。 “清风,追上刘夫人,明日求亲取消!”回头就问沈七,“怎么回事?” “说是窒息而死,似乎是喉咙肿胀,不能呼吸。”沈七拱手,“时间仓促,属下马上再去打探!” “不必了,应该是食物过敏。”沈梦昔叹气,“你再去跟大郎说一声吧。” 第二日,沈梦昔带着胤儿亲自过府吊唁,崔瑾病倒了,得知公主亲来,连忙爬起来迎接,沈梦昔看过去,崔瑾苍老许多,整个人神情恍惚,崔七郎、崔九郎和崔十娘子跪在灵堂还礼。崔十娘子一身孝服,虽然神情悲哀,但不似崔瑾那样失魂落魄,胤儿几乎失态地要去扶起崔十娘子,沈梦昔轻哼一声,才让他恢复理智。 崔瑾一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此刻双目呆滞,如同行尸走肉,口中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早醒来,就见柔娘面目紫胀,死去多时了,可恨我昨日饮酒,竟然不知柔娘经历了那般痛苦,活生生死在我的身边,都是我不好啊......” 崔老夫人打岔:“九郎是个痴儿,受不了妻子骤然离去,在公主面前失态,还请公主见谅!” “不会。”沈梦昔摇头。“医官说是什么原因了吗?” “唉,请了女医来看,说是喉咙肿胀,食物过敏致死。可是,婢女说了,柔娘昨日并未食用特别食物,都是她平日里惯吃的那几种。” “老夫人节哀顺变,房夫人体质特别,想来是有平日未注意到的禁忌食物吧?”沈梦昔其实最先想到的是有人谋杀。 “让我进去!我要进去!”门外出来喧哗声,是一个少年略带嘶哑的喊声。 “九郎要做什么?怎么如此没有规矩?”崔老夫人怒喝,她身后的婢女连忙出去了。 崔瑾却还是低头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昨日阿娘就去了公主府,不知他们给阿娘吃了什么阿娘才死的!”少年嚎哭着喊。 沈梦昔听了一凛,怎么还扯上了自己,公主府吃的午宴,房夫人是昨晚死的,要过敏也不会拖到那么久啊。 崔老人腾地站起来,“把他的嘴堵上,拖出去!” 沈梦昔也站起来,制止道:“还是让九郎进来说吧,本宫也听听。” 崔老夫人颤巍巍地跪下,“公主恕罪,九郎失去母亲,乱了心神,做出犯上之举,还请公主恕罪啊!” “老夫人请起,还是请了医官医女,婢女一起来吧,本宫今日本是赶来吊唁,不想却牵涉进来,不说清,怎么行?”沈梦昔回头看看呆立的胤儿,语气坚定地说。 “清风,你回府,将昨日菜单,以及单独给房夫人的菜单都取来。再去请了赵夫人和刘夫人来!” 崔祭酒已经闻讯赶来,跪地磕头,连说恕罪。 沈梦昔叹口气,走上去,虚扶一下,“崔祭酒快快请起,既然九郎能想到这一点,别人就也能想到,这事就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了,本宫和崔家都需要一个事实真相。” 清风取回菜单时,太医署医官医女也赶来了,同来的还有张给使。 有过了半个时辰,赵夫人和刘夫人也陆续赶来,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府上还没来得及吊唁,这就被公主请到崔府。 人到齐了,沈梦昔看看崔九郎,问:“崔九郎,你有什么疑问,便问吧!” 崔九郎有些瑟缩,看看祖父祖母,又看看父亲。 迟疑着还是走了出来,行礼后,带着点倔强地道:“公主恕九郎无理,昨日家母除去午宴,所有食物均未有禁忌食物,故想知道,家母在公主府午宴都吃了什么?” 话音一落,房间里寂静无声,沈梦昔扫了一眼崔家众人,看来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少啊。 她示意清风,清风拿出两份菜单,交给崔老夫人的婢女,婢女接过递给崔老夫人。 传了一圈,包括赵夫人和刘夫人都看过了。 “公主早知房夫人体质特别,故而菜单拟定十分慎重,事先派了婢女过府咨询,是房夫人的婢女秋雁提供的食物禁忌。”清风沉声说道。 秋雁怯怯地跪下说:“确有此事。” “两位夫人昨日也参加午宴,菜肴与菜单可有出入?”清风又问。 “并无。”两位夫人说。 ------------ 五十七、推断 “医官怎么说?”沈梦昔问。 孙医丞走出来行礼道:“公主,下官和女医今早已查验过,房夫人确是过敏致死,往日皮疹起的位置多在手上脸上等处,昨日起疹的位置恰在气管,又在睡梦中发疹,导致窒息而亡。” “死状痛苦?” “脖颈抓破了。”孙医丞沉痛地说。“医女说喉咙肿胀,堵住了整个呼吸道。” 沈梦昔叹气,“能看出什么食物过敏吗?” “属下无能,只能判断是食物过敏,具体那种食物并不能确定。” “从吃下食物到过敏反应,一般是多长时间?” “一般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左右,也有体质好的,一天左右也是有的。” 沈梦昔叹息,情况不妙,崔家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嚷出来的,但是也代表了全家的想法。她出于同情和胤儿的原因,亲来吊唁,没想到把自己陷于尴尬境地。 她看着伏地大哭不止的崔九郎,有些头疼。崔瑾似乎还魂了一般,忽然听到小儿子哭号,跟婢女问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才如梦初醒般,命人拉他出去,崔九郎挣扎着不肯。 “崔大将军,请问,尊夫人昨夜发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求救吗?” 崔瑾懊恼地垂头,“昨夜下臣醉酒,沉睡中并未听到任何声响,直到今早才发现......” “那,你们卧房外面有婢女值夜吗?”沈梦昔追问。 “有的。”崔瑾左右四顾,“昨夜是哪个值夜?” 一个婢女战战兢兢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是婢子秋果。” “秋果,本宫问你,昨夜有没有听到房夫人呼救或者呻吟?” “婢子......”那婢女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支吾什么?”崔老夫人喝道。 婢女忽然脸色通红,看看崔瑾,磕了一个头,又对着沈梦昔磕头,“婢子,昨夜阿郎饮酒回来,与娘子一同,一同歇息,婢子,婢子就避到外间去了。” 众人恍然。 崔老夫人恼怒地看了婢女一眼,又看看孙子孙女,“你们三个先出去!” 崔七郎已经成亲,自然懂得有些话不适合弟弟妹妹听到,就带着他们出去了,崔九郎不甘地挣扎了几下,崔瑾咳了一声,他才乖乖地任由兄长拉了出去。 胤儿在沈梦昔示意下也出去了。 “接着说!” “老夫人,没,没有了。”婢女哆嗦了一下,“往常婢子都是这样伺候的,娘子不许婢子离得太近,娘子有事会拉铃召唤婢子。婢子在外间一夜没有听到铃响,直到清晨,听到阿郎的呼喊,婢子才知道娘子......” 崔瑾脸色通红,他记不大清楚昨晚回来都做了什么,模模糊糊好像是与妻子亲热了一番,崔老夫人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 沈梦昔又问秋雁,房夫人昨日晚餐都吃了什么,秋雁答说,只是简单的清粥,萝卜,豆腐。 除非解剖尸体,否则谁也无法知道过敏原是什么。 无端惹了一身骚,沈梦昔懊恼至极,现在看,这亲家也是难做了,可怜胤儿要难过了。 想到亲家,沈梦昔看了刘夫人一眼,刘夫人心电感应地也看过来,隐隐明白公主的眼神的含义,沉吟了一下,还是跟崔老夫人说:“老夫人,有句话,妾觉得还是应该说出来,昨日午宴,公主十分中意十娘子,本打算今日让妾来贵府为十娘子提亲的。” 崔老夫人一愣,诧异地看向沈梦昔,表情复杂。 沈梦昔点点头。 “承蒙公主不弃,青眼十娘,那是十娘的荣幸,只是十娘那孩子没有福气,柔娘遭遇不测,十娘三年内不能议亲,公主还是另寻别家娘子吧。”崔老夫人满含遗憾地说。 沈梦昔又点点头。 没有此事,崔家也不见得愿意与公主府联姻,说实话,世家之间联姻,比与皇族联姻要好得多,大唐不到百年,这些世家已是几百年传承,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影响他们的势力。尽管有文武科举可以选拔平民庶族,但是依然无法动摇八大世家的坚实地位。 沈梦昔豁出老脸求亲、吊唁,不过是为了胤儿。男孩的初恋会铭记一生,就算不成,总要不留遗憾吧。 “那本宫就告辞了。崔祭酒,老夫人保重身体,崔大将军节哀。”沈梦昔起身,走过崔瑾之时,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崔大将军!”沈梦昔停住,“不知昨夜,将军饮了多少酒?是何种酒?” 崔瑾有些尴尬,还是说,“先是饮了公主酒坊的五粮酒,大约半斤。” 沈梦昔看了他一眼,半斤就是八两,这五粮酒的大约40度,酒量可不小。 “咳,后又饮了几杯葡萄酒。”崔瑾又接着说。 “几杯?” “几杯,五杯,六杯?就是那水晶杯。”崔瑾有些冒汗,妻子新丧,他在这里说着昨夜宿醉之事,总觉得对不起妻子。但是公主询问,又不得不答。 “醉了?” 崔瑾张了张嘴,颓丧地说:“是。” “昨晚你与尊夫人同房了?” 崔瑾吃惊地抬起头,面红耳赤,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梦昔。崔府众人也哑口无言地看着语出惊人的公主。 “回答本宫!”沈梦昔皱眉。 “咳,是。”崔瑾双手在袖中紧握。 “房夫人昨夜要水了吗?”沈梦昔转向那个婢女。 众人又是一惊。 婢女不提防又问到她,愣愣地还缩在人后,被崔老夫人喝问,才喏喏地答:“没,没。” “孙医丞,不知听说过没有?”沈梦昔转向孙医丞,“有的体质敏感之人,会对**过敏,崔大将军昨夜饮了大量葡萄酒,血液、**中饱含酒精,这葡萄又是房夫人禁忌之食物。所以,极有可能,房夫人因此过敏,发作之时,婢女离得远,崔大将军睡得沉,房夫人发不出声音呼救......”沈梦昔看过这样的新闻,一花生过敏的女性,因丈夫吃了花生,同房后产生过敏反应,因此大胆做出推论。 崔瑾长大嘴巴,直直地看着沈梦昔,沈梦昔转头与他对视。 好半天崔瑾意识到不敬,猛地低头,又抱头蹲到地上。 “孙医丞,真是如此吗?”崔祭酒颤声问道。 “下官孤陋古闻,此前没有听过。”孙医丞躬身答道,“但世间事,无奇不有,公主所言,也有道理。”孙医丞是个实事求是的硬骨头。 “孙医丞医德高尚,本宫敬佩。不妨找来过敏者试验一二。” 孙医丞大囧,这如何实验? “本宫并无推脱之意,只是给个推断方向罢了。日后如果有实据证明,是公主府的责任,本宫也不会推脱。清风!叫上胤儿,回府吧。” 不再看崔府众人,沈梦昔大步从崔府正门走出,上了马车回府。 ------------ 五十八、辛苦 薛崇胤极其沮丧。 他知道阿娘是为了他,才来崔府的。长到这么大,他是头一回见到母亲过府吊唁。崔九郎在院中大嚷着,问公主府给他阿娘吃什么了,他就浑身一个激灵。 秋果应答时,他们四人被带出花厅,他曾试图安慰崔十娘子,但崔十娘子只是礼貌地行礼,就躲去了灵堂,崔七郎及其族人周到地招待着胤儿,他便再无机会单独见到崔十娘子了。 他心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回到公主府,胤儿就向沈梦昔跪地磕头,“儿不孝,让阿娘受委屈了!” “起来吧,自己家里,跪来跪去的做什么。”沈梦昔累得歪在罗汉榻上,“只是有些糟心罢了,问题不在咱们家,房夫人在公主府几乎连水都没喝,是他们自己的缘故。” “啊?已经查清死因了?是什么原因?”胤儿非常关心崔家的事情。 “原因嘛......现在还不能定论。不过,崔十娘子守孝三年,再者就是崔家已有心结,你的婚事恐怕......” 胤儿低头。 “儿明白。”好半天,胤儿挤出一句话。 ****** 青云山庄的银杏大道,银杏已经一丈多高,枝叶浓密,小小的扇叶,黄绿参半,隐约可见肉色的果实。 这年秋季,武帝又来了一次青云山庄。非常仓促,像是任性的临时决定,并且居然没带张氏兄弟。 沈梦昔扶着她走在落叶之上,银杏树干已经变黑,枝头只有不多的树叶,仍然顽强地抵御着秋风。武帝忽然蹲下,抓起一把金黄色的叶子,扬到空中,笑得像个孩子。 沈梦昔看得唏嘘,武帝步履蹒跚,她大概已经意识到二百岁,不,一百岁也是不可能的了。 蓝天黄叶中,武帝躺在一把摇椅上,摇椅压着落叶沙沙作响,沈梦昔命人在北面拉了绸布,遮挡秋风。摇摇晃晃中,武帝恍惚入梦,口中喃喃叫了一声阿娘。 许久,她慢慢睁开混浊的双眼,招手让沈梦昔过去,沈梦昔蹲在摇椅前,握住武帝的手。 “月儿,做皇帝,其实很无趣。”武帝笑着说。 沈梦昔点头,是啊,整日关在宫城内,哪也去不了,被国家大事牵绊着,没有个人时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尤其是女皇帝。”武帝语气怅然。 沈梦昔也笑了,“阿娘,皇帝多风光,再说别的女人都没有体会呢,哪里知道阿娘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阴阳不得位,很辛苦。”武帝看着高天白云,“阿娘累了。阿娘这一辈子低处高处都走过了,很辛苦。” 武帝连说了两个“很辛苦”,眼中是无限回忆。 “阿娘小时候吃过的苦,不想让月儿再吃,阿娘都替你安排好了坦途,以后你三兄,也会照顾好你的。阿娘来生,想做个男子。”武帝喃喃低语,“做个男子,不做皇帝,自由自在,大山大河,行走四方。多好啊!”沈梦昔拿过一条毯子,盖在武帝身上。武帝犹自说着,“幼时,什么都做不成,媚娘只想着,若是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好了。可是,不行啊。如今到了最高位,还是不行啊。” 沈梦昔眼眶潮湿,隐隐觉得武帝时日不多。 “怎么办,朕的皇陵,都还没有修好。”武帝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沉沉睡去,皱着眉头。 武帝一直深信自己可以活到两百岁,故而一直没有好好修建皇陵,秘密选址后,只是慢慢动工,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抓紧进程。 这次之后,沈梦昔就极少见到武帝了,回到宫城,就是张氏兄弟的势力范围了。像武帝这样强势又固执的人,一旦对人有了某种认知,是很难改变的,就如武帝一直认为太平是天真的、爱奢华的、需要她安排人生的,武帝一直觉得张氏兄弟是可怜可爱的孩子,她信任他们,宠爱他们。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武帝年老,认知出现障碍。 可怜又可爱的张氏兄弟,正在进行他们最后的疯狂,他们阻止丞相面见武帝,把持朝政,但他们能控制的军队有限,只限于宫城内的禁军而已。 沈七向沈梦昔汇报,朝中群相暗中联合、集结军队,意图逼宫。沈梦昔又询问张氏兄弟有无谋反行动,沈七答,并非发现。 沈梦昔下令,全府各人谨慎行事。 一个月后,御史中丞宋璟上奏,请求武帝清查张氏兄弟贪污、谋反,隔日奏折批复,令宋璟审查其他案件,改由司刑卿崔神庆问案。 沈梦昔疑心这奏折根本并非武帝批复。 崔神庆审案,和的一手好稀泥,一个月后,案件因重要证人证据被毁,不了了之。 年底,武帝再度病倒,沈梦昔赶去探病,武帝躺在榻上,精神极其差,但是神志清醒。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一支禁军率先攻进皇宫,打开了宫城大门,血洗宫城,将张氏兄弟所领禁军杀戮殆尽。随后,丞相张柬之、崔毕等人率领羽林军迎接李显进宫。 在紫微宫外,当场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闯进集仙殿胁迫武帝退位。 第二日,传来李显监国的消息。 沈梦昔坐在书房,久久未动。 武帝要强一生,最后还是被自己最懦弱的儿子篡位。 武帝也许是生来爱权势,也许是不甘受摆布,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但是,皇室中因皇权,互相倾轧,互相残杀,实在是让人厌恶至极。 入夜,沈梦昔打坐,不能平静。 她想象着,病中的武帝,眼睁睁看着她最瞧不上的儿子带人闯进宫殿,威逼她退位的情形。在她日渐衰老的这几年,已无力掌控全局。这是所有人,所有高位者晚年都会面临的悲哀。 上次去探病,武帝居然让人将她的私库打开,把一半财物送与沈梦昔,另一半给了张氏兄弟,并叮嘱沈梦昔,以后要多照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她若不在了,别人肯定会欺负他们。 沈梦昔保护不了作死的张氏兄弟,武帝都保护不了,她怎么可能保护得了。 沈梦昔结束打坐,回忆了一下这些年与武帝的所有交往过程,其实,与四个兄长想必,武帝对她应是十分疼爱的,只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像个普通母亲一样,时常疼爱地关照女儿罢了。而沈梦昔,对武帝,却是惧怕多于亲近,她能感知武帝的真心回护,但是有先入为主的认知,总觉武帝心狠手辣,不敢过于靠近,撒娇卖痴也不过是为了求平安罢了。 一夜乱梦,沈梦昔竟不知该如何判断与武帝的母女情分了。 ------------ 五十九、禅位 五日后,武帝禅位,李显称帝,尊武帝为则天大圣皇帝,复国号为唐。 首先革职流放几十名与张氏兄弟相关的官员,又封了参与政变的张柬之等五人为王,又将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恢复旧制,将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武帝禅位后,迁居上阳宫,缠绵病榻数月,沈梦昔到宫中侍疾。用不到她做什么,只是陪伴而已。 李显每十日会去问安一次。 深植于骨髓的畏惧,以及逼宫的愧疚,压得李显抬不起头来,他在武帝面前,依然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尤其,见到平日装扮精致的母亲,如今变得面容憔悴,更是内心煎熬。 “三郎啊,阿娘将你从房州接回,便是要把天下尽数交予你手,为何,为何等不得阿娘闭眼,非要与那五贼来胁迫阿娘?”武帝声泪俱下。 李显平生未见如此脆弱哭泣的阿娘,登时跪地磕头不止,放声大哭。 沈梦昔奉武帝之命,去扶起李显,她看得出,李显极度懊悔。只是他懦弱、优柔的性格,注定在遇到这样重大决策之时,会犯大错。 李显贵为一国之君,此刻泪涕交加,握住妹妹的手,“月儿,你相信三兄,是他们胁迫我的,是那张柬之将为兄抱到马上,掳到宫城的。” 沈梦昔下意识地点头,她也觉得李显没有必要逼宫,分明就是五王势大,贪求事功,趁着武帝年老对政权把控无力,又借着这次重病,起兵政变,拖着李显,不过是为着名正言顺而已。 沈梦昔对于政权在谁手中,并无太多关心,一是她知道历史走向,总觉不必多事,二是她有很多事情做,兴趣不在政治。 沈梦昔最近在跟太史局灵台郎周信学习《周易》,并同时学习观天象,辨天气。虽到宫中陪伴武帝,依然勤学不辍,武帝见了说:“月儿寂寞吗?” “寂寞。”沈梦昔认真地答。如何不寂寞,无论父母爱人子女,无一人陪她走到最后,每个人不过都是陪她一程的过客,一个人,不学会独处,不能将浮躁之心安下,如何度过漫漫岁月,“但不孤独。” 武帝听了,脸色忽变,好半晌说:“阿娘正相反,阿娘不寂寞,但十分孤独。”说到最后,声音沉得几乎听不见。 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一生,最后她说,十分孤独。 “阿娘,随月儿到青云山庄去住吧,阿娘为国事忙了大半生,也该轻松轻松。” 武帝眼睛一亮,随后摇头说。“不去,阿娘去了必会拖累月儿。” “赡养父母怎能说拖累。从前是阿娘护佑月儿一家平安,如今月儿不过是回报一二,何况,生养之恩,如何报答得完。”沈梦昔起身,“我去禀过三兄。” 李显颇为犹豫,朝中官员,尤其五王坚决反对。 “三兄,阿娘已经八十二岁了!” 李显终于下了决心,就这样,武帝带着五百禁军,三个医官,一百侍婢,到了青云山庄。 胤儿、简儿住回履道坊,鹿儿则陪着沈梦昔住在青云山庄。 青云山庄正是花红柳绿,沈梦昔命人打造轮椅,每天由鹿儿推着武帝四处看景,有时还会组织马球赛,蹴鞠赛、毽子,跳绳,李旦家的一群子女也常常来山庄陪伴,武帝十分开怀,病情渐好,只是,身体一旦康复,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又痛骂李显,——又开始惦记皇权国事了。 沈梦昔深深叹息,这世间,能打败武帝意志的,大概只有她自己的身体了。 李显在房州常年惊惧,心理压力极大,如今为帝,又是逼宫得来,一直郁郁寡欢,三不五时,就要传了医官前来。 前朝五王势力日趋增大,李显性格软弱,不得不效仿父亲,让韦后听政,他如今无比理解当年的父亲,也不再怨恨母亲。若无母亲的强势,这李唐天下,定是被众多世家操纵把控。 韦后与李显,在房州度过最艰难的岁月,他们想普通百姓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在他最彷徨恐惧的时候,都是韦后鼓励支撑他。所以李显更信任韦后,同时也期待,她可以如同母亲一样,撑起朝政,不让政权落入世家诸王手中。 韦后最初还战战兢兢,不久便展现其政治才干,她建议李显将上官婉儿封为昭仪,共同辅政。女儿安乐公主也逐渐参与朝政。 李显与韦后,绝境中,选择与武三思联手,共同对抗五王和世家的势力。 看似风平浪静的朝野,实则暗流涌动。 就在此时,武帝却坚持要回到宫城。 “阿娘,玉玺已经交出,回宫又有何用?” “李显无能!朕要回宫!”武帝大吼。 沈梦昔目瞪口呆。 三日后,宫中来人,武帝回宫。 沈梦昔无奈地看着武帝,武帝却坚决不看她。 武帝回宫后,沈梦昔隔上十天去请安一次,没见朝政有何改变,却见武帝迅速衰老,她有的是手段和心机,但是她没有韦后的健康体魄,上官婉儿也唯韦后令是从。 十月武帝自请改大周皇帝为高宗皇后,要求死后与高宗合葬乾陵。 沈梦昔绝不相信这是武帝的本意。 她去宫中探望,武帝又开始卧床了,萎靡不振,不发一言。 又过了一月,历史的脚印如期踩到了那个点上,武帝在冬日夜里崩逝于上阳宫,享年八十二岁,谥号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与乾陵。 乾陵立着两块巨大石碑,西侧是述圣碑,是武帝为高宗所立,亲自撰写五千余字碑文,东侧是一块完整巨石雕凿而成的石碑,碑首雕刻了八条螭龙,碑侧各雕刻一条腾飞的巨龙,碑座还有线刻的狮马图以及花草纹饰。却没有一个文字。 这座石碑是与述圣碑同时树立的,她当时还无称帝之心,只想着自己百年后与高宗合葬,再由儿孙树碑立传。 她没想到的是,这块石碑,到最后,竟真的是空白无字。 沈梦昔想,也好,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相,谁又能真正公允真实地评价一个帝王,何况是由下一任皇帝来评价呢。 无字最好。这男权世界,根本不可能给武帝一个公正的定位,相对中肯的评价,还要到千多年后,才能得到,到那时,真相也随时光流逝,无处捕捉,所谓中肯,也不过是臆断罢了。 ------------ 六十、绿光 李显带着百官迁回长安,沈梦昔这次留在了洛阳。李显极力劝说妹妹跟去长安,并想依靠性格坚毅的妹妹,共同对抗胁迫他的五王。 沈梦昔深思熟虑后,还是没有答应,五王势大,短期内不宜直接正面对抗,再者李显昏庸,她若去长安,涉及朝政,必然与韦后有利益冲突。既然武帝打算把江山交给李显,那就是打算让他和武家联合,她也不想趟这浑水。 李显给妹妹加号镇国太平公主,加封一千户。李旦一家则乖乖跟去长安。 武攸暨还住在积善坊府邸,也没有去长安,皇家没有合离的先例,但若沈梦昔想,还是可以的。两人为此长谈了一次,武攸暨表示不想合离,也不要侍妾通房,他很享受每日作画弹琴的日子,如有一日,公主有了心上人,他定会让出驸马之位。沈梦昔眯起眼睛看着武攸暨,觉得他极有可能是ED,不禁有些同情,想想自己也不可能在唐代挖到一个投脾气的人出来,干脆就先让他占着这个位子吧,省得有人惦记着再赐婚。 武攸暨敏感地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含义,气得忽地站起来,头一次甩脸子走了。 沈梦昔耸耸肩,也不计较。武攸暨的子女都已成亲,孙子也都有了两个,他自己不想要女人,那就随他去好了。 沈梦昔依然住在青云山庄,每日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凑,打拳打坐,写字读书,学习周易、天文之外,还加了琵琶,十指飞轮,直弹得神鬼回避,乐师苦笑说,弹琵琶要有童子功,像她这样的练个三五年,都很难自娱自乐。 琵琶为弹拨乐器之王,沈梦昔本来也没想一蹴而就,不过是闲来无事消遣,守着身边的各行高手,不想浪费资源罢了。 另外隔日还要听取沈七总结的汇报,有时还要与属官开会议事,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 胤儿和简儿封了郡王,却无实权。沈梦昔划拨了一半护卫交给胤儿直接指挥,给了他充分自主权。简儿则天南海北地跑,比胤儿当年走得还远。 玉儿日子过得平静,狄敬恩虽有些古板,但踏实可靠。玉儿年初刚生了个女儿,沈梦昔第一次当外祖母了。 府中大小事务,从厨房、针线、库房、到店铺、账房等,鹿儿倒是都经手了一遍,她已经与去年的新科探花陆行止定亲,陆家为徽州一个中等家族,只有一个族叔任户部六品官员。 陆行止是鹿儿自己挑的,看了状元游街,又去宫中跟舅父借了陆行止的试卷查看,之后跟沈梦昔借了四个护卫,两个派去徽州调查一番,两个在京中调查。 还自己制造机会,偶遇了两次探花郎,一起饮酒赋诗。胤儿也与之接触了几次,回来说人品不错,就是家世差了点。 鹿儿却不管,一锤定音,就是他了! 沈梦昔有些吃惊,“就是他了?不再看看?” “人嘛,都差不多,长安洛阳的各家郎君鹿儿都知道一些,他家人还算敦厚,他也差不了多少。没什么野心,正好过日子。” 沈梦昔乐了,这孩子,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奔目标而去。 “行,和你姐姐一样,先订了,随时可以反悔。” 鹿儿抱住沈梦昔的腰,“要是能倒插门就好了,鹿儿不想离开阿娘身边。” “哟哟哟,早上又吃蜂蜜了。” ****** 韦氏垂帘听政,上官婉儿则以皇妃身份掌管内廷,并负责起草诏令,两人配合倒也和谐。上官婉儿此时已经42岁,说是皇妃,其实也就是给个方便后宫行走的官职,故而后妃是互助的工作关系,无需争宠。 上官婉儿文采斐然,浪漫感性,她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平日里最喜主持风雅,品评诗文,一时间诗才词臣,广聚门下,时有高朋满座,高谈阔论。沈七汇报来,沈梦昔第一反应竟有那便是民国太太客厅的错觉。 受武帝耳濡目染将近三十年,上官婉儿深信女子丝毫不弱于,甚至更强于男子,她空负一腔才华与抱负,因身份限制,只能苦苦蛰伏。与韦后和安乐公主聊天中,时时提起武帝,推崇武帝行事风格,并夸赞韦后有武帝风范。 韦后效仿武帝当年,也提出一系列利民政策,比如百姓五十九岁后即可免除劳役,比如百姓一律为被父亲休弃的母亲服丧三年,又规定男丁二十三岁才算成丁等等,李显一一批准。 安乐公主的夫君是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李显与武三思既是表兄弟,又是儿女亲家,武三思拿出当年讨好武帝和张氏兄弟的劲头,把李显唬得五迷三道,对武三思信任有加,竟允许武三思随时入宫商议政事,如果武三思有两天没进宫,第三天,李显就会带着韦后,微服去武府,有时也带着上官婉儿。 武帝时期,武三思与上官婉儿就极其熟识,如今更是熟络,韦后与上官婉儿常常同武三思,毫不避讳地下棋、饮酒娱乐,久而久之,李显头上就戴了两顶绿帽子,但李显万分信任三人,自得其乐地蒙在鼓里,做着甩手皇帝。 沈梦昔听着汇报,恨得牙根痒痒。暗想,难怪武帝十分不喜李显,她对这个三兄懦弱无能的也喜欢不起来。 但李显通过武三思的势力,在两年内相继设计或贬或杀了张柬之等五王,对于当年五王逼宫武帝,李显还是有着心结,处置完五王,李显觉得终于可以安心祭拜母亲了。 而武三思和武家,再度权倾朝野,不可一世。 沈梦昔至此,彻底明白武帝的布局。——这江山,虽不姓武,但依然掌握在武家人手中! 武帝临终时,告诫沈梦昔不要参与朝中争斗,安心过逍遥恣意的日子,没有人会动摇她公主的地位。这么多年,武帝从不与她讨论政事,朝中也无人关注她这个爱享乐、喜欢杂学的公主。 那么,当年,武帝不立武三思为太子,是不是也是要保护武家子侄呢。武三思龟缩蛰伏,朝中所有注意力都转到李显身上,那些倾向于恢复李唐的世家官员也都安下心来,武家势力得以保存。 只是武帝活得太久了,按捺不住的人还是冲出来,争了功,夺了权。 人人都读史,都知道皇帝爱斩功臣,却都趋之若鹜地争那所谓功名。就如韩国总统一样,无一有好下场,却依然有人轮番上阵,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经天纬地,与众不同。 史书上说,是韦后毒死了李显,欲效仿武帝,再称女帝。沈梦昔想的是,再过几年,她就搬到长安,盯紧了韦后,起码不让三兄死于非命。现在看,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人,是救不活的。 沈梦昔叹气,让沈七退下。 ------------ 六十一、结亲 景龙元年,沈梦昔搬往长安。 胤儿和鹿儿都该成亲了,李显分别给外甥和外甥女在长安赐了府邸,这就是催促沈梦昔迁往长安之意。 而胤儿也终于得偿所愿,与崔十娘子定亲了。 房夫人去世后,他一直执着地等待着崔十娘子,不肯相看其他娘子,也不接受沈梦昔为他物色的娘子。 而崔瑾当年虽未参与五王政变,但所率禁军部下有违令参与者,他也受到牵连,这几年,崔瑾一边因拒不配合逼宫,受到五王的打击报复,一边又因部下违令管理不善,受到李显的嫌弃,可谓两头受气。 房夫人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们夫妻的感情极深,加之妻子之死于他还有脱不开的干系,整个人一蹶不振。 房夫人去世满一年,崔老夫人做主,给他找了个长相肖似房夫人的妾,崔瑾推拒了两次,还是接受了。 崔十娘子眼见父母鹣鲽情深,忠贞不渝,如今又看着父亲欣然纳妾,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世间有真情,对祖母竟也产生了怨怼。崔老夫人岂能看不出孙女的情绪,叫她到跟前,细说分明,“你阿娘已经逝去,我儿子还活着!没有一个阿娘忍心看着儿子颓废余生。人世间的情意,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你阿娘活着时得了你阿爹的独宠与忠诚,已是难得,想必你阿娘泉下有知,也不愿你阿爹孤独终老吧!” 崔十娘子哭着伏在崔老夫人膝头,泪水打湿崔老夫人的裙裾。 “寿阳郡王是个不错的,你祖父看着他长大,祖母打听了,他在洛阳,一直没有定亲,虽未明说,但是肯定也是与你有关的。”崔老夫人拍着孙女的背说。 崔十娘子停止哭泣,直起身子,有些发愣。 “公主......”她记得祖母当初是看不上公主府的。 “到了祖母这个年龄,早就不靠眼睛看人了。公主并非传言中那样。”尽管嘴上如此说,崔老夫人还是不由得想起太平公主前来吊唁,语出惊人。 崔十娘子点点头。 “虽说你未出孝不能出嫁,却可定亲。如有合适的,祖母还是要为你打算的。”崔老夫人征询地看着孙女。崔十娘子羞赧地垂头,又点了点。 到底是沈梦昔看不得儿子受苦,请了狄光远夫人去崔府探信,没想到,崔家虽未一口答应,但也算是松了口,胤儿欢天喜地地奔赴长安,寻机与崔十娘子见了两面,回到洛阳就催着沈梦昔赶紧走六礼。 沈梦昔心里酸酸的,但是她明白,胤儿如果不达成这个心愿,崔十娘子将成为他一生的心结,无论娶谁,都未必幸福。 叹口气,好在是娶媳妇,不是嫁女儿,这亲家,结就结吧!唯一可惜的是,那丁四娘也一直没有定亲,沈梦昔知道她真心喜欢胤儿,心里可惜得不得了。 陆行止任六品国子助教,长相虽不丑,但也不是让人惊艳的英俊,但是鹿儿喜欢,她也无法。李显赐了一座永乐坊的府邸给鹿儿,并封为宝泉郡主,顺便将玉儿加封为裕华郡主。 所以,再不愿意,沈梦昔也要去长安,她只恨自己不能真的出家为道。 到长安第二日,沈梦昔郑重进宫拜见李显。 却见那武三思竟然堂而皇之也在皇帝寝殿,同在的还有韦后、上官婉儿,四人正促膝坐在一处。见沈梦昔进来,李显欢喜地一拍手,起身迎接,就像没当皇帝时一样,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得沈梦昔心中百感交集。 沈梦昔欲行大礼,被李显拉住,指着案几说:“月儿免礼,一家人何必客套,快来,也只有你能与婉儿一较上下了,梁王也败北了。 案几上放着一副双陆棋盘,棋子错落摆着,显然她进来之前,他们正在游戏。 “月儿不善此道,还是不要献丑了。三兄近年身体可好?”沈梦昔与其他三人互相见礼后,坐于李显身边,看着他的脸问道。 “还好还好!”李显后宫新进了一个西域美女,一个高丽美女,若非武三思进宫,他一般都在后殿。政事多半都由韦后处置,这两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潇洒的日子。 沈梦昔从这个老实懦弱的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生存之道,心知多余替他忧心,笑着说:“那月儿就放心了!” 韦后与上官婉儿都是四十几岁,微微发福,但依然光彩照人,满头珠翠,襦裙华丽,肩披轻纱半臂,胸前露出大半肌肤,波涛汹涌,脸上虽化着浓妆,但依然遮不住志得意满。 韦后看到沈梦昔那张酷似武帝的脸,猛然又想起武帝赐死自己的一儿一女,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眼角。从前对武帝只有敬畏,如今面对太平公主的脸,她下意识地也畏惧了一瞬,但随即想起自己如今是一国之母,怕她作甚! 表情不禁凛然,沈梦昔觉察出来,装作未觉。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公主也有一瞬的愣怔,武帝在世她不觉得,武帝崩逝,再看太平,就觉得她们母女实在肖似。陪伴武帝的漫长岁月岂能忘记,双眼不禁濡湿,她不由自主起身,到公主身前,再次屈膝行礼。沈梦昔扶住她,对她笑了一下。 武三思却不像当初对武帝那样唯唯诺诺,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他半扬着下巴,看了沈梦昔一眼,眼中闪着算计,毫不避讳。 沈梦昔觉得他比武承嗣还要恶心三成。 “太平,简儿还没有定亲吧,愚兄有一幼女,与简儿年龄正是相当,不如......” 不待武三思说完,沈梦昔打断他,笑着说:“梁王,从母亲这边论,我们是表兄妹,但从攸暨那边论,我们可算是一家人,孩子们如何能结亲呢!” 武三思的脸抽了一下,他这几年顺风顺水,武攸暨久居洛阳,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堂弟,也忘记太平公主是武家媳妇,脱口而出就想与她联姻。 上官婉儿及时将话题转到上次的诗会上,化解了武三思的尴尬。 李显留沈梦昔午膳,席间,沈梦昔发现武三思与韦后隐秘地交流眼神,也看到武三思的手放到上官婉儿的足踝上。李显却只顾与她闲话,眼神放光,一付丝毫没有发觉的样子。 沈梦昔笑了一下,各有所需,各有所取,当事人不介意,她又何必多事。 ------------ 六十二、兵变 胤儿成亲了,依着胤儿的意愿,提亲时把日子几乎定在了刚出孝的日子,崔家也没延期,一是崔十娘子确实年龄不小了,二是,崔老夫人身体越发糟糕,他们生怕崔十娘子没来得及出嫁,不得不再次守孝。 沈梦昔什么都不用操心,属官把一切都操办得妥妥当当。 擎等着第二天喝了媳妇茶,看着得偿所愿的胤儿笑得牙龈都露出来,真是哭笑不得。 相比于娶媳妇,嫁女儿就要心酸一些,鹿儿也出嫁在即,沈梦昔很是不舍。 鹿儿对新的生活充满期待,每日喜笑颜开,毫不掩饰。沈梦昔幽怨地说她是小没良心的。鹿儿安慰说:“阿娘,鹿儿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好好的!阿娘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谁欺负你了只管回来找阿娘便是!” “哈哈哈哈!”鹿儿笑得如银铃般清脆。 “笑什么笑,这世间,男人喜新厌旧,好色薄情都是本性使然,并非家贫就一定深情忠贞。”沈梦昔忍不住给女儿打预防针。 “鹿儿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 “鹿儿当然知道啊,这世间男子,本不如女子坚韧深情,他们还对女子多方打压限制,外祖母做皇帝比男子为帝辛苦万倍,无论做什么都要受世人诟病。就连母亲救个落水学子,也要背负一生污名。鹿儿知道身为女儿的艰难,如有一天陆行止背叛了鹿儿,鹿儿就与他合离。他如果先死了,鹿儿也做不到像阿娘这样,余生守贞,鹿儿会再去寻一个郎君,比他更好的郎君!” 沈梦昔听得目瞪口呆,“谁跟你胡言乱语的?” “鹿儿自己想的。”鹿儿指了指自己的头,“看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事,总要动动脑子想一想的。” 沈梦昔稍稍放心,“嗯,好好过日子,阿娘喜欢一句话,你来我当你不会走,你走我当你没来过,虽然做来不易,但是应是处理情感的方法之一。还犹豫着怎么说给你,如今看来,你倒比阿娘还通透了。” “阿娘,阿爹已经走了二十年,阿娘为何还与定王那般疏离,鹿儿看着定王与武家那些人是不同的。” “小孩子家家的,少管大人的事!”沈梦昔佯怒道。 “可是鹿儿不忍看着阿娘孤单,鹿儿出嫁了,谁陪着阿娘呢!” “你兄长娶妻了,以后家里有小孩子,就热闹了。” “阿娘!” “你外祖母也问过阿娘是否孤单。鹿儿,阿娘不孤单,阿娘有许多事情可做。这世间,不只有情感一件事情。” 鹿儿凝视沈梦昔片刻,将头放到她的肩头,轻轻呢喃了一句阿娘。 两个月后,鹿儿出嫁,沈梦昔觉得家里空了很多。 三朝回门时,鹿儿笑嘻嘻地,沈梦昔也放下心来,这孩子,总是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阿娘赶紧给鹿儿张罗个二嫂吧!省得他四处跑。”鹿儿婚礼一结束,简儿又开始打算出门游历了。 “不急不急!”简儿连连挥手。 沈梦昔也不说话,这个儿子和胤儿不同,不执着,不刻意,他说让阿娘给他定,那就一定是真心实意的,完全一付随遇而安的架势。 就好像请客时,你问客人吃什么,他说“随便!”一样,这随便还最是难点了。 ****** 韦后只有一个嫡子,就是当年被武帝赐死的太孙李重润。如今的太子李重俊是妾室所生,每次看到他,韦氏都想起丧子之痛,因而更加厌恶他。 李重俊自小住在房州,年少时并未得到良好教育,韦后为他选择的太子宾客也都是顺着他的心意,平日常常打球蹴鞠,饮酒听曲,丝毫没有起到辅佐调教之责。 七月,韦后诞辰日,宫中举办宴会,因不是整生日,只召集了近亲。 沈梦昔带着胤儿夫妇和简儿参加宴会,酒过三巡,李显和韦后离席。安乐公主当众讥讽太子做的诗像是酿坏了的酒,又笑他去年狩猎时,射猎功夫太差,驸马也跟着附和说太子德行不足。李重俊面色铁青,手里紧攥酒盏,没有言语。 筵席中人,都垂下眼皮,佯作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饮酒吃菜。 “贱奴生的,自然也是贱奴!”安乐公主指着李重俊的鼻子挑衅。 辱及李重俊去世的母亲,他受不了了,将手中酒盏砸向武崇训,被武崇训身边的护卫挡开,不及再拿别的砸过去,已被暴起的武崇训打翻在地,口鼻窜血。 等帝后返回筵席,安乐公主恶人先告状,说太子仗着身份欺压驸马,无故将酒盏砸向驸马,李显也不多问,就先斥责了李重俊。在场诸人,包括沈梦昔在内,无一人出言相帮。 八月,安乐公主举报太子狎妓,并再次请求李显,废除德不配位的太子,立她为皇太女。李显虽未同意,但有韦后从旁撺掇,已是意动。 半月后,李重俊联合金吾卫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禁军李四冲等人,率领三百名千骑兵闯入武三思府中,府中护卫不堪一击,很快正在用午膳的武三思一家全部被擒,可巧安乐公主入宫,躲过一劫。 “太子为何闯我王府!”武三思色厉内荏。 “好叫你们死个明白,因为你们挑唆公主,罪大恶极!”李重俊夺过身边禁卫的佩剑,一剑刺入武崇训的心口,武崇训大叫一声,抓住剑身,李重俊咬牙将剑拔出,鲜血喷射而出,武崇训当场死亡。 一挥手,众人齐上,梁王武三思也倒在了儿子身边。梁王府被灭门。 随后,李千里闯入皇城,大肆搜寻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干脆封锁宫城所有城门,要求交出上官婉儿。 ------------ 六十三、许愿 日前,太史局灵台郎周信观测天象,发现有流星坠于西南方向,第二日以此为例与沈梦昔讲解,说是有重要人物将死去。 沈梦昔恰好也观测到了,她当时合十许愿:让简儿早点结婚吧。 太子李重俊灭掉武三思一家,立即命令李多祚闯入皇城,封锁宫城所有城门大肆搜寻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李显吓得脚软,他根本分不清这个儿子会不会杀掉自己,毕竟祖宗几代,都是这么杀来杀去走过来的。 李多祚的士兵猛烈进攻玄武门,被守卫宫城的禁军阻拦,双方都有死伤。 韦后不停咒骂李重俊,她拎着李显的脖领让他登上玄武门城楼,李显趴在楼栏上,看到李多祚,又气又急,眼泪都下来了,“尔等都是朕的卫士,朕未曾苛待尔等,为何作乱?” 韦氏在身后扶着掐他颤抖的大腿,一边掐一边催促,“谁杀了李多祚,世代富贵!” 李显被掐得大叫一声,“啊——!朕许诺,谁若杀了李多祚等叛将,朕将保他世代富贵!” 当即就有军官王欢喜临阵倒戈,他一剑抹了李多祚的脖子,随后割下头颅,高举起来,“陛下,臣王欢喜被胁迫至此,并无反心,现斩下李多祚头颅,请陛下明鉴!” 旁边的士兵有样学样,围着几个将领一轮砍杀,李承况等叛将都被斩首。至此,政变失败。 李重俊率领百余骑兵逃亡终南山,李显派骑兵追赶。 李重俊心慌意乱,逃到一处树林中,回头一看,身边家奴居然所剩无几。 “人哪!”李重俊气得大吼。 “回禀太子,想是路途中偷偷逃逸了。”一个护卫低头无奈地说。 几十个骑兵,没有粮食没有水,没有方向没有希望,李重俊忍不住绝望地仰天长号,“老天啊!” 尾音未落,一支血箭冲天而起,李重俊喉咙发出最后半个“啊”的音节,倒地而亡,最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 禁军追上来时,李重俊护卫主动投降,献上太子头颅。 李显命人将太子头颅献于太庙,用以祭奠武三思父子。并将频发政变的玄武门改为神武门。 周信神叨叨地说:“公主,臣的预测是对的,那终南山就在长安的西南方。” 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 李重俊未及下葬,安乐公主就指使御史冉祖雍诬告相王和太平公主曾与李重俊同谋,请求李显将两人收押诏狱。 御史中丞萧至忠苦劝李显:“相王当年身为皇嗣,跪求则天大帝,将太子之位授予陛下,陛下今只余一弟一妹,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而疑之啊!” 李显拈须沉吟,他当然知道弟弟素来宽厚恭谨,也记得初回洛阳时弟弟妹妹的多方照顾。而太平更是只知玩乐,扩宅子,建庄子,从前种出了土豆,去年又鼓捣出红薯和玉米,推广开来,粮食产量倒是增加许多。 长叹一声,放下此事,再也不提。 九月,改元景龙。一年两号,实不多见。 沈梦昔尚能稳如泰山,李隆基已经按捺不住,悄悄联络姑姑,共同联手。 借着二十二岁生日,李隆基跑到公主府讨要奶油蛋糕吃,借机与沈梦昔密谈。 “姑姑,三郎知道姑母手下五百护卫,实力胜过禁军千余人,恳请姑姑垂怜,助父亲脱离险境!若父亲重新得权,定会铭记姑母大恩,大兄和简儿也会世代富贵荣华!” 沈梦昔听了不语,她不敢保证自己的乱入,改动了多少历史。这些年,她尽量不参与大事,为的是,让历史按原来轨迹运行,至少自己还能做个“先知”。 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史书上的事实并不多,她也万分担心,安乐公主或者韦后再次诬告,那毫无主见的三兄,会对四兄和自己痛下杀手。 再好的防守都不如主动进攻,如今韦后和安乐秽乱宫闱,把持朝政,三兄每日缩在后宫,一遇到难以抉择之事,就把老婆推出来解决,他只负责下旨盖印。如果某一天,禁军兵临公主府,沈梦昔不会束手就擒,但是被动地等待那只鞋子落地,也不是好的选择。 都说大唐盛世,沈梦昔这二十年并未觉得大唐如何繁荣,战争不断,天灾人祸,皇家贵族骄奢淫逸,百姓依然食不果腹。 她尽量低调地推出土豆、玉米和红薯三种高产作物,就是期望可以让百姓生活更好一点。 她清楚,真正的盛世要从玄宗开始,开业盛世之初,经济繁荣,万国来朝,诗人辈出,稳定安乐。 那么,她不再如历史上的太平一样,与李隆基作对,不干预朝政,他还会诛杀亲姑姑吗?如果他真的动手了,她是逃还是反抗?真要杀了李隆基,改变历史吗? 沈梦昔盯着侄子,半晌不语,李隆基被看得发毛,“姑母听到侄儿所说了吗?” 沈梦昔眨了眨眼,“哦,听到了,姑母平素崇尚道家,最恨权力纷争,只想守着一方田园悠然度日,不知安乐为何要针对本宫呢!”她深深地叹息着说。这番话,她希望李隆基也能听到心里。 “皇家里,骨肉相残哪还要什么理由呢,有时候活着就是错误了。”李隆基喃喃地说。 沈梦昔看着二十二岁的李隆基,不由感慨,同岁的简儿还在满世界游玩,侄子已经知道抢夺天下了。 “姑母,父亲性格宽厚,宁可被陛下用剑尖指到鼻子上,也不会对陛下做一丝一毫的反抗,三郎今日联合姑母,实在是不忍母亲和兄弟姐妹惨遭不幸,父亲和姑母是一条线上的,皇后恨极祖母,绝不会放过姑母的!” 清风端着一个奶油蛋糕过来了,沈梦昔笑着说:“三郎生日快乐!蛋糕来了,你许个愿吧!” “会灵验吗?姑母!” “真心诚意,应该会的。”沈梦昔笑着说。 李隆基郑重合十,许下心愿。 沈梦昔心想,八成许的是要当皇帝吧。 ------------ 六十四、悬崖 这些年,沈梦昔陆续招募培养了近千护卫,分散养在各个庄子中,长安报馆用人最多,撒到全国各地。给了玉儿和鹿儿各一百人作为陪嫁,带去了夫家。简儿也有一百,出门游历只带了十人。胤儿本就指挥近三百人,婚后彻底交给他了。 如今留在长安公主府的,还是五百护卫。 胤儿在李隆基走后不久,过来求见。 沈梦昔一幅工笔画,才起了稿,又停下来。 “阿娘,今日三郎不来,明日儿子也会想去找他了!”胤儿一进门先将清风请了出去,急吼吼地说。 “是吗。”沈梦昔心想,难道不是应该先与阿娘商量一下,再去找三郎吗?这毕竟是她的公主府,胤儿要在公主府住满两年,再开衙建府,按说长子应该一直与母亲住在一起,但胤儿已是郡王,她觉得适当让他们束缚两年,就可以了,男儿的翅膀不该被绑缚。只是,她忽然体会到武后面对李贤的感觉,——有个各方面出色的儿子,他会很快逃脱你的掌控,甚至反控。 “皇后母女和上官婕妤把持朝政,陛下被挟制,她们已对阿娘和相王起了杀心,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阿娘,我们必须联合三郎了!” 胤儿分析得完全正确,沈梦昔缓慢点头,“胤儿觉得,是否所有皇帝都会对阿娘生出忌惮之心?” 胤儿一愣,陷入思考,“怕是肯定的了。“ “无妨,你与三郎商量一下,有了具体方案再和阿娘说。” “喏!”胤儿行礼离去。 ****** 安乐公主号称唐朝第一美人,她出生在父母被流放房州的途中,没有婴儿襁褓,只得用旧衣裹了,因而得了乳名裹儿。幼时,过得几乎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日子,回到洛阳后,武帝十分喜爱这个好看的孙女,亲赐安乐郡主封号,常常带在身边。 安乐公主受祖母影响,野心十足,喜欢独断专行。平日生活更是骄奢淫逸,常常自己写好了诏书,遮挡着字迹,捉着李显的手,撒着娇,嬉笑间就盖了御印。 都说太平公主喜欢大兴土木,生活奢靡,与安乐公主相比,沈梦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儿科。安乐公主的府邸,模仿皇宫的规模,极尽奢华,甚至在精巧程度上超过了皇宫。 她公开卖官鬻爵,拉拢人心,权倾朝野。 强夺民田开凿大湖,花费巨资铸造百宝香炉,仅仅是百鸟裙,就有两百条,裙子的颜色令人眼花缭乱,走动之下,裙子的颜色不断变换,美轮美奂。 玩到最后,竟然在皇宫中设置坊市,开设金店、酒肆、米粮铺等,由宫女太监扮成商人,李显、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婕妤扮成顾客,还要几次讨价还价,一言不合还会打起来,需请武侯来评理。又命官员、宫女拔河比赛,文官孱弱者,摔倒在地,帝后抚掌大笑。 一旦权力达到顶峰,金钱实现绝对自由,人,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目标,往往就会失去目标,无所顾忌,放纵自己。 安乐公主与武承嗣之子武延秀私通,无人不知,李显只好下旨赐婚,婚后半年,安乐公主生下一个儿子。 长安的风气极其败坏,许多贵女纷纷效仿皇室,豪放无忌,甚于武周时期。 但凡变革时期,都会有风气转变,比如民国初期,国人纷纷离婚,女性骤然获得解放,大胆得让人瞠目结舌。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国人思想转变更是迅速,从保守到开放,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只要不干涉到她的生活,沈梦昔是不对这些行为置喙的,她看似随波逐流中,始终有自己的坚持,皇室厮杀中,她不怪罪谁,也不同情谁,甚至从未想过挽救李显。——历史不就是这样? 但如今,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了。 她信让简儿速回长安,各处护卫也秘密调回部署。 景龙二年的上元节过后不久,传出李显驾崩的消息,沈梦昔立刻换好服饰进宫。她并不知道李显具体死亡时间,书店关于唐朝的书籍也是有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赶到皇宫,里面乱作一团,韦后和安乐正在哭泣,见了沈梦昔来,免她行礼,像是辩解般说道:“三郎晚膳后只说胃口疼,烦躁不安,忽然就倒下了,一句话都没留!”韦后哭得倒有几分真情实意。 沈梦昔到御榻边,伸手掀开盖着脸的黄绸布。 李显脸色煞白,嘴唇紫红,并不像是中毒死亡,倒像是死于心脏病。李显四肢瘦,肚子大,高血脂高血压是跑不了的。李家皇帝,遗传风疾的很多,具体表现就是高血压,高血脂和中风。李世民半生被风疾困扰,活到五十一岁,高宗晚年视物模糊,靠服用丹药和御医定期放血来减缓病情,也不过活到五十六岁。 “太医院怎么说?”沈梦昔沉声问。 “姑母,御医说阿爹是心疾发作。”安乐有些不满沈梦昔近乎质问的语气,抢着说道。 安乐公主眼皮浮肿,悲伤之情也不似有假。沈梦昔劝了几句节哀,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举国哀悼之后,韦后执掌朝政,重用韦氏子弟统领禁军,崔瑾被解兵权,调往魏州,长安所有兵权几乎都被韦氏一手掌控。 这日,胤儿夫妇一起来请安,胤儿喜形于色,“阿娘,丹娘有身孕了,阿娘要做祖母了!” “真的吗,几个月了?”沈梦昔忍住把脉的冲动,“找御医看了吗?” “看过了,医正说是快两个月了。” “好好好,你要照顾好丹儿。”沈梦昔笑得很开心,又对儿媳说:“丹儿要保证心情愉快,生男生女都是我们家的宝贝!” 崔十娘子起身笑着行礼,“是,阿娘!” 沈梦昔暗暗可惜自己一手产科技术毫无施展空间,心中暗戳戳想着,若是儿媳难产,自己是否要给她来个破腹产呢。 胤儿转了话题,“阿娘,过几日,安乐公主长子六岁生辰,丹娘就别去了。”他看着母亲的眼睛。 沈梦昔当即同意,“当然,丹儿今日起,哪也不许去,就在家里。” 三日后,沈梦昔坐着马车,去往皇宫。皇后特意为外孙生辰,在宫中举办盛宴,遍请王公大臣,皇亲国戚。 这次宴会,韦氏族亲占据大半,犹胜当年武氏,沈梦昔垂下眼皮,端坐不动。 庭中有舞姬起舞,席间也嘈杂混乱,除去一进门的请安行礼,再无人与沈梦昔交流,沈梦昔数度起落,早已不在乎这样的孤立于尴尬。 许久,韦后牵着一个男童走进来,众人连忙行礼,沈梦昔抬头看那韦后,李显死后,她更加美艳,脸上闪着志得意满的光芒,傲视一切。成功果然是最好的化妆品。 沈梦昔看着那个小孩,心中生出不忍。 安乐公主和武延秀随后也一同出来,今日安乐公主穿了一件百鸟裙,裙裾有鸟儿振翅欲飞,随着脚步移动,裙裾翻飞,鸟儿也似活了一样。走到韦后身前,烛光更加明亮,裙子的颜色也由浅粉色变成玫红色,闪闪发光。 一时间,安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 六十五、兵变 韦后坐于锦榻上,把那孩子抱在膝头,朝下看着一众人,她的席位本就高于众人,加之又坐了锦榻,更是高人一等。只见众人俯首帖耳,心中甚为熨贴。 看着外孙肉嘟嘟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一口,随后下诏封外孙武继业其为镐国公,安乐和武继业叩头谢恩。众人先是一愣神,又齐齐恭贺镐国公, 沈梦昔的席位就在李旦下首,离主席较近,李旦看看妹妹,沉痛地说:“三兄驾崩才多久?他们......” 沈梦昔连忙让他噤声,看着低头饮酒的四兄,她猜测,李隆基极有可能什么都没告诉他。 李隆基在李显复位时被升为卫尉少卿,掌管武库兵器以及守卫宫门的官属,有权支配禁军,后来受到李重俊牵连,被降职为潞州别驾。 李隆基深知禁军的重要性,玄武门兵变,五王政变以及李重俊兵变,均与禁军相关。他素来礼贤下士,交游甚广,他结交了万骑军果毅葛福顺、陈玄礼等人,这次行动,便由李隆基负责打开宫门,沈梦昔负责兵马,但没想到李隆基会瞒着李旦。 届时,没有功劳的李旦要怎样坐稳皇帝的宝座呢? 不及多想,歌舞再起,酒菜如流水般呈上,沈梦昔看到了扮做宫婢的沈十六正在给相王上菜,脸上化着妆,倒也看不出已经三十多岁。 韦后那一席,都是特定宫婢伺候,主席距离下面最近的席位也有一丈的距离,身边还有多个护卫站立。 宴会安保工作,在沈梦昔看来,毫无错漏,每位宾客都在宫门外解下了兵器,又经过验身,确信没有夹带兵器和危险品,才许进宫。沈十六则是昨日悄悄潜入皇宫,寻机取代了宫女,才能出现在宴会中。当然,如果她进不来,少不得有些活儿就得沈梦昔亲手做了。 酒过三巡,武继业被宫婢带出去更衣,沈梦昔抬眸看了一眼胤儿,又看了一眼李隆基。三人眼神碰撞,各自稳如泰山。 伴随着鼓乐丝竹,殿外传来一声不协调的埙声,悲悲切切。觥筹交错间,并无人注意,只有沈梦昔三人迅速再次交换眼神,这是宫门从内打开,宫外护卫已进入宫城就位的信号。 武延秀端着一盏美酒跪坐在韦后榻前敬酒,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得极为欢快,沈梦昔端起酒盏,朝着李旦敬酒:“月儿敬四兄!” 沈梦昔主动与相王敬酒,这就是开始行动的暗号! 韦后端起酒盏,仰头饮酒,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身体,武延秀仰头崇敬仰慕地望着韦后。 沈十六反手从沈梦昔的案几下,摸出一支短箭,朝着韦后席位顺势一甩手。然后看也不看结果,回身护在沈梦昔身前。 从沈梦昔席位到韦后的席位,大约两丈,这个距离,若是用刀剑刺杀,大概走不到三步,就被护卫拦住,血溅当地了。但是,对于飞镖来说,简直是转瞬即到。 护卫不及反应,随着短促的破空声,韦后应声仰天倒在锦榻上,武延秀腾地站起来,俊美的面上满是惊慌,他眼睁睁看着一直短箭射入韦后眉心。 忍不住啊的大叫一声,“来人!有刺客!” 护卫早已拔出刀剑,冲向沈梦昔的席位。沈梦昔一抬手掀翻案几,立在身前作为防御工事,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递给沈十六,右手则在袖中暗暗握紧了手枪,左手冲着胤儿做了个手势,让他到自己身边。 不用她召唤,胤儿在沈十六行动的一瞬间,就已经奔向母亲的席位,平王李隆基派来的婢女没能混进大殿,只有沈十六一人负责刺杀,她一旦从母亲案几下拿到粘在案面下的武器,就把母亲暴露了。 胤儿跑动间吹响挂在脖颈的哨子,人也迅速护卫在沈梦昔身前,还顺势把相王拉到竖立的案几后面。 李隆基振臂大喝,“韦后已死!尔等还要无谓反抗吗?速速缴械,既往不咎!” 众护卫犹疑间,安乐公主手指李旦和沈梦昔的方向,嘶声大喊:“杀了他们!世代荣华!” 宫外忽地涌进大批士兵,步伐整齐,行动有序,配合默契,迅速围住所有宾客和护卫,葛福顺和陈玄礼随后也出现在大殿门口。 安乐公主被钳住双手,怒喊:“大胆贱奴,竟敢反叛!” 李隆基一个手势果断挥出,一个士兵举刀便砍,一声惨叫,安乐倒在了血泊中,瑟缩在地的武延秀也被当场倒戈的护卫杀死,所有宾客噤若寒蝉,乖乖被士兵带走验查身份,武继业伏在一个士兵肩头,连踢带打,口中发出尖利的哭声,循着宫殿高高的穹顶,贯穿大殿,贯穿所有人的大脑。 短短三分钟,兵变结束。 刚刚还高高在上的韦后、意气风发的韦后、口拟诏令的韦后,转瞬就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大唐最美的公主和最俊的驸马,也以极其扭曲丑陋的姿态倒在血泊中。 李旦比所有人都吃惊,他呆呆地看着儿子,再看看倒地的嫂子和侄女,又看看镇定的妹妹,无声地用手指了指他们,没有说话。 沈梦昔叹了一口气。 ****** 又是以血腥的抢夺方式,李旦复位。 李世民就没打好基础,致使他的子孙在皇位更迭中,总是有样学样。 身为李旦的长子,李成器是太子的首选,但是这次政变最大的功劳者是李隆基。朝臣就有了立储分歧,李成器性格肖似李旦,无心权位,立刻坚决让出皇太子之位,不与三弟争锋。 于是,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论功行赏,沈梦昔为长公主,已无可再升,只把封邑升到了一万,胤儿封为燕王,简儿封为翼王,食邑都是一万。沈梦昔感觉到了烈火烹油的滋味。 不出沈梦昔所料,李旦的皇位坐得相当难受,他本性懦弱无主,又因没有参与兵变,登基之日便十分被动。沈梦昔虽退避三舍,不问朝政,但李旦感觉到了来自儿子的压力,习惯性遇事便要请教妹妹,妹妹身上有当年武帝给他的安全感。 ------------ 六十六、航母 沈梦昔看李旦委实艰难,就劝他,“不如四兄将皇位禅让给三郎吧,那孩子年轻有为,定能不负四兄期望。四兄就好好调养身体吧,还要少些吃肉才是。” 李旦也不介意妹妹的大胆,还真是听进去了,连连点头。 沈梦昔忽然想到六味地黄丸的梗,忍不住笑了。 “四兄愁白了头发,月儿还笑得出来!”李旦埋怨妹妹。 “月儿想到了一味药,由熟地黄、山茱萸、山药、泽泻、丹皮、茯苓组成。” “那不是六味地黄丸?金匮要略上说的是八味地黄丸。”李旦倒也知道一些医理。 “嗯,说的就是它。”沈梦昔又笑。 “有什么笑的,难不成你给妹夫用来补肾了?” “哈哈,我是想到四兄才笑的,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帝,兄长是皇帝,自己是皇帝,儿子将来也是皇帝,岂不正是六位帝皇,古今无人能及啊!” 李旦听了也大笑。“还真是六味地黄丸!”笑完有些落寞地说:“月儿,其实做皇帝实在无趣。” “呵呵,母亲说做皇帝很辛苦,四兄又说很无趣。其实你们和我说不着,我做不了皇帝,也不想做皇帝。”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月儿想多了。”李旦连忙解释,他看着妹妹的脸,越来越像母亲,有时候觉得她真的会做皇帝一般。 “算了,四兄,妹妹真心诚意替你着想、开解你,你却在这里云山雾罩,到底还是亲生儿子重要一些啊!”沈梦昔佯作生气地扭过头去。 “母亲临终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实际上都是你来照顾我。”李旦愧疚地说。 “谁让我们一母同胞呢。四兄若是有意退位,就先下旨让我回洛阳吧,我到我的青云山庄种土豆去!届时,太上皇可以与我同往!”沈梦昔笑着说。 ****** 逐渐,长安坊间有了太平公主挑拨李成器争夺太子的传闻,更有甚者说,朝中只闻有太平公主,不闻有太子。愈演愈烈。 这些对沈梦昔十分不利,传闻把她塑造成一个独断专权,意欲控制皇帝,排挤太子权的形象。 一番调查下来,沈七报告说,“公主,传闻是两拨人发起的。”说到这里抬眼看了沈梦昔一眼。 “说吧。” “一拨是太子的人。” 沈梦昔没有动,等着他继续说。 “一拨是,是崔大将军。”沈七说完赶紧低头。 沈梦昔听了猛地一拍案几。 “崔瑾?” “是。” 怎么会是他? 崔瑾已从魏州调回,官复原职,虽未参与兵变,但是作为长公主的亲家,周围还是有了很多追随者。 沈梦昔忽然理解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真正含义。水,就是上位者身后的众多追随者,他们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寄托在上位者身上,根本不容许上位者懈怠。当水涌动的时候,舟只能前行,否则就是覆舟和搁浅。 就像李旦,本无称帝之心,却因身份不得不先替儿子占着位子,要么禅让,要么驾崩。 崔瑾散播谣言,目的自然是为了推她一把,尽快入局。崔瑾显然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标,需要通过太平公主来实现。沈梦昔手指敲着案几,崔瑾当年受了牵连被降职,如今这是来翻本了。这是他的意愿?还是崔家的意愿?胤儿和崔十娘子知情吗? 自参与兵变之日起,便已经变成一只舟,再次被裹挟着汇入滚滚洪流。 终于还是一脚踏入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生活方式,变得开始见疑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子女。 午夜,结束打坐,她无奈地总结,似乎除了把自己变成航空母舰,别无他法了。 第二日沈梦昔早早入宫,见到李旦,伏地大哭,“四兄,请赐月儿到洛阳定居吧,坊间传闻尘嚣甚上,这是要逼死月儿啊!” 李旦扶起妹妹,“我与月儿是亲生兄妹,一同长大,如何不知月儿心性?四兄不会轻信传闻,快打消了去东都的念头吧,如今至亲只余你我,若是让你避到东都,我有何颜面去见阿爹阿娘!” 兄妹两人抱头痛哭。 不几日,公主府传出公主大病不起的消息。玉儿和鹿儿都赶回家中探望。 沈梦昔脸色煞白,两颊深陷,倚在罗汉榻上,有气无力。 李隆基闻讯也来探病,他急急步入,布袜踩得地板咚咚作响,扑在榻边,握着沈梦昔的手,只觉冰凉,他又殷殷问道:“姑母如何了?怎会突然病得这样重?” “御医说阿娘忧思太深,导致夜不成寐.......”鹿儿抽泣着说。 “姑母,都是三郎不好,三郎听到传闻也气愤难忍,待侄儿查到作祟宵小,定要好好惩治了给姑母出气!” 沈梦昔喘着气,摇头慢慢说:“三郎,姑母是听了你的劝,才参与起事的,谁能想到这世道,竟如此容不得姑母一个女子安稳度日,幸而姑母早和陛下说过,要去洛阳养老,否则恐怕连陛下也要见疑了吧。”说完深深叹气。 李隆基惭愧地低头,“当日确是三郎借助姑母护卫,才能诛杀了窃国韦后。三郎本应一生孝敬姑母,谁想倒先出了此等纰漏,三郎愧疚难当啊!” “三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姑母一直当你是我家的三郎。”沈梦昔说到这里,眼圈发红,落下泪来,又茫然地看着窗台边的一盆栀子花,喃喃地说:“阿娘当年,赐我的这些护卫,能给你用上,总算没有白费。” “三郎亦感念祖母恩德!” “三郎有所不知,武三思、武承嗣和来俊臣最猖狂的那些年,如若没有这些忠心的护卫,姑母早就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沈梦昔看着李隆基,有些惭愧地笑,“姑母老是睡不好,总是觉得护卫太少,觉得夜里会有贼寇翻墙入院,就狠命训练那些护卫,不达标就狠揍他们,三郎你看,如今,这些护卫还是顶用的吧!” “三郎知道,姑母确实不易。” 话说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刚刚合作过的伙伴,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只因一时忌惮她势大,竟然生出了驱逐之意,他崇尚武帝杀伐决断,不留后患。他可以杀伯母,但对多年来慈母般待他的姑母,还是下不去手。姑母几日内憔悴至此,应是极度伤心吧。 他暗暗叹口气。 只要姑母和兄弟们都安分守己,他也不想手上沾了亲人的鲜血。 ------------ 六十七、避居 之后几日,流言奇迹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梦昔的病也逐渐好了起来,清风给沈梦昔看挖去大半瓶的粉底,主仆两人相视而笑。 胤儿每日都来探望,沈梦昔免了崔十娘的请安,说她有孕在身,不要过了病气,其实是有些拿她没办法,有心说她几句,又担心影响了她孙子发育,只得冲自己儿子撒气。 胤儿对岳父的做法也甚是不满,世人都说母亲放浪形骸,为所欲为,但他眼中,母亲再自律不过。这次起事,若不是他和三郎哀求,想来母亲也是不会参与的。也许年少住在道观那几年,对母亲真的产生深重的影响吧,她向往的是道家无为无治的生活,崇尚人人高度自律,母亲总说,“若是个人管好个人,世道自然清明。” 母亲不参与朝政,他和弟弟自然也不会违抗母命,再者他看出三郎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李成器都乖觉地让路,他们哪敢擅动。岳父却一时糊涂不知入了谁的局,散播了母亲的谣言,自毁长城。再者王夫人已经缠绵病榻,岳父势必要丁忧三年,怎么还如此看不破呢! 但此时若与岳父龃龉,妻子势必两难,她怀孕才满三月,母亲也嘱咐莫要让她动了胎气。 岳父有意躲避不与他会面,他却躲不开母亲大人的怒火,只得硬着头皮承受。 “薛崇胤,我最后再说一次!你如今已是亲王之位,无可再升,切记安分守己,莫要惹人忌惮,人生在世,不是爬上多高地位、拥有多少财物、睡了多少女人才算成功,你要时刻内视自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后慎重行事!” 胤儿听到母亲说睡女人,汗出如雨,刻板如母亲大人,却总能语出惊人。 “薛崇胤,我跟你讲,你晓得伐,这次若不是面临死局,老娘怎会暴露实力,参与兵变?还不是为了你们四个崽子,否则老娘一个人天涯海角流浪去!”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宣泄,以免肝气淤堵。 胤儿连连称是。 直说了小半时辰,锦心笑着给添了两次茶水,沈梦昔才终于发泄好了。 神清气爽。 “行了。你回去吧,去伺候你媳妇儿吧,在我这里杵着做什么?”沈梦昔觉得自己像极了中年丧夫的第一任婆婆,自己也觉得好笑。 胤儿如蒙大赦,逃也似跑了。 在古代做阿娘,比在现代做妈妈要爽得多,不必考虑是否民主,是否伤害了孩子幼小心灵,天地君亲师,除了皇帝我老大。也没见那个孩子胆大包天,青春期逆反,他们早早就知道顺应时代规则。 事实证明,那套科学育儿在这里也不适合,总不能把孩子教育成一个与时代脱钩的人吧,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才是正理。 沈梦昔笑看锦心,“小丫头你笑什么,来,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小郎君!” 锦心嗷的一声,跑了出去。清风走了进来,“娘子恕罪,这丫头实在是没规矩!” “无妨,我是逗她。”锦心没有随鹿儿出嫁,留在公主府,沈梦昔刚放了她的奴籍,准备给她找个好婆家。 ****** 李旦登基未及半年,忽然称病禅位于太子李隆基,最后一道旨意,竟是让太平公主常驻东都洛阳。世人想起从前传闻,心中各有所思,但都默契地不做评论。 沈梦昔接旨后,立刻把家分了,胤儿简儿都有自己的王府,胤儿给了三百护卫,简儿给了两百。自己就带着几百个仆婢去洛阳。 武攸暨不出所料地仍然跟着她,像是甩不掉的口香糖。 参加完李隆基的登基大典,她就得动身去洛阳了,出发那日,一早到皇宫与皇帝和太上皇辞行,李旦抓着妹妹的手,老泪纵横,还不到五十,已经有了老迈之相。 “四兄,所有兄长中,你对我最好!你要好好地!秋天了去看看我家的银杏大道!月儿陪你打马球!” 李旦口中发出唔唔声音,低头抹泪,他恐怕再难离开皇宫了,活了四十多年,只在长安、洛阳两地皇宫住过,东市西市也只偷偷去过几次,活得还不如一个百姓自在。 “四兄少吃肉,别吃丹药了,记住啊!” 沈梦昔又向李隆基行礼,“陛下,就此拜别了!” “姑母一路平安!今日由大兄代朕送姑母出城。”李隆基笑着说。 “多谢陛下!”沈梦昔也笑着说。 二十辆马车,两百仆婢。儿子媳妇儿,女儿女婿、亲家、侄子都来送别,浩浩荡荡一路向西,玉儿和鹿儿与沈梦昔同乘一辆马车,沈梦昔抱着外孙,逗弄着他,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玉儿却落泪了。 出了城,直送到十里长亭,马车停了下来,胤儿在马车前,扶沈梦昔下车,他哭得不能自已,连连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别哭了,怎么跟没离开过娘似的,这都要当爹的人了。你可是十七岁就说要挑起公主府大梁,让阿娘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的!现在阿娘去山庄过自在日子了,你们把报社和书局给我好好经管着,年底赚得少了,我可不依!” 沈梦昔把孩子交还玉儿,自己下了车,那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哇哇啼哭,庞夫人过来抱过孙子,“这孩子,外祖母还没走,已经开始想念了!” 鹿儿没有哭,笑着说:“阿娘一路平安!到洛阳给二兄找个媳妇儿,让他们在洛阳陪着阿娘!” “嗯,你们几个都好好地!”沈梦昔没有落泪,只因经历过太多的分别。 “是,阿娘!”几人同声说。 崔瑾、狄光远等人与沈梦昔在长亭饮酒话别,崔瑾一直有些讪讪,跟在狄光远后面说:“公主一路保重!待丹娘生下孩子,崔某会尽快告知公主!” 后半句本是没话找话,沈梦昔却接道:“倒也不必,长安报馆打听天下新闻,任何消息都瞒不过本宫!” “呵呵,也是也是。”崔瑾更加不自在,公主这是告诉他,他散播谣言之事也瞒不过她。 “成器,今日你来送姑母,总算是破了姑母挑唆你的传闻。”沈梦昔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崔大将军疟疾是否彻底痊愈,我这里还有些药片呢!” 崔瑾脸色大变,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他当初受了属下撺掇,散布谣言,为的是让公主更进一步,没想到,太平公主竟然不进反退,避居洛阳了。如今虽然陛下肯重用他,但是丹娘在婆家的日子要难过一些了。 “诸位,感谢你们相送!欢迎去青云山庄,我准备多种点土豆,秋天做粉条,你们都来吃吧!哈哈哈!”沈梦昔笑着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 六十八、麻将 一路走马观花,沈梦昔走得极慢。 这二十年极少出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失去了旅行的意义。 护卫她、伺候她的人,正是限制她自由的人。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拿出手机给大明宫拍张照片,没有喝过一次咖啡,连卫生巾都没有办法使用,她的私库里藏着无数珍宝,却不能收到武陵空间一个,因为每一件都造册在案,空间里很多的东西也无法拿出来吃、拿出来用,因为说不清来处。 ——她什么都不缺,除了自由。 这天道,果然公平。 官道上车马不多,不知道是不是被先遣的护卫清理过了。八百里的路程,有过两拨劫匪试图靠近,被护卫提前处理了。 卢统领早已荣退,如今的统领是沈七。 “沈七你怎么看?” “属下觉得,或许是偶然。”沈七吭哧半天憋出一句。 “没有证据的时候,当然就是偶然。”沈梦昔笑笑,“我真怕我不小心破坏了什么。” 沈七茫然看看沈梦昔,不明白话中含义,但也只是低下头,没敢问。 “让你找的能工巧匠如何了?” “寻到几十个木匠、铁匠、石匠,还有两个道士,晋阳的庄子里,发现一处煤矿,邯郸附近的山里发现一处铁矿。规模都不甚大,矿石成色也都勉强。” “嗯,知道了,再多网罗一些造船行家。那道士炼丹手法如何?” “从前给梁王练过丹,还算熟练,如今被我安置在洛南的大卢山庄,逃不了的。” “嗯,不错。” 沈梦昔知道李隆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两拨劫匪,就是来试探她护卫实力的。——五百护卫都给了儿子,路上居然还有身手利落的护卫,显然是隐藏了实力。 必然又让李隆基忌讳了。 洛阳城内留守的官员尽数出城迎接,天街两边也有大群百姓跪伏在地,沈梦昔透过珠帘看着外面,想起陪同武帝回长安的那次朱雀大街之行,余光瞥见锦心喜滋滋与有荣焉的得意,是啊,连别人都跟着心生骄傲,又有几个当事者能保持冷静呢。 人上人的优越感,太有诱惑了。被他人羡慕、尊敬、畏惧,真的会让灵魂得到莫大的满足感。 沈梦昔住在履道坊的宅子,武攸暨也跟着住这过去,沈梦昔让他给写了东西南北中發白等,让新来的工匠刻了两副玉石麻将出来,还专门打了两套麻将桌椅,叫上几家官员的夫人过来凑局,教了她们四川麻将的规则,夫人们本就都会打叶子牌,学起麻将来也是得心应手,没几天就都上手了,隔上两日,就凑成两桌,打上八圈十六圈,打完就在公主府吃饭饮酒,唱歌跳舞,好不自在。 麻将玩得差不多了,又在南市开了一家美容院,地段上佳,装修豪华,从门口经过就闻到里面传出的香气,走进去,幽静雅致,又不同于外部的风格。独立的小间,有女乐师轻轻抚琴,训练好的婢女将水晶的瓶里各色鲜花提炼的香露,涂到贵客脸上身上,轻轻按摩,令贵宾身心放松,神清气爽。 这个时新的美容院,深受洛阳贵妇喜爱。两个月下来,这个只有七个小间的美容院,居然比洛阳书局全年赚的还要多。 后来,有人在北市也效仿着开了一家,装修也很豪华,内部设了十多个小间,不光有婢女负责按摩,还有年轻俊美的小郎君为贵妇按摩,一时也是大受欢迎。 玛德,这不成了妓院?沈梦昔知道后,亲自带人上门,指挥家奴把那美容院砸得稀烂。第二日,美容院的幕后东家,洛阳县令登门磕头赔罪,沈梦昔足足让他跪了一个时辰,才接见了。 不久听说长安也有人开了美容院,偷偷摸摸地还是有小郎在里面伺候,这就不是沈梦昔管得着的了。 皇上听说了大长公主的新爱好,还特地赐了一副象牙麻将和洛北一个大庄子,专门用来种植鲜花。一同带来的消息还有,金城公主今年和亲吐蕃,简儿主动请缨去吐蕃送亲,这家伙分明是打着送亲的幌子,出去游历;还有,皇帝在隆庆池边建了五王府,将五个兄弟一同安置其中。 沈梦昔又向给使询问了太上皇的健康,仔细问他肉食吃得多不多,还有没有让人给他炼丹等,还让人现摘了青云山庄的瓜果,装到夹层里放了冰块的冰箱里,让给使带回去给太上皇和皇帝尝尝,又装了十二瓶各式香精送与皇后。 相比皇帝的赏赐,还是胤儿护卫随后传来的消息更好:崔十娘生了个女孩,让沈梦昔给取个名字。 沈梦昔早把名字取好了,女孩子就叫伊,薛静伊,既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又因这是薛家第一个女儿,伊即是一。男孩子就叫汉,取义星河灿烂。 沈梦昔让清风多准备一些补品,和适合小婴儿的柔软布料,想想又加了几瓶香精和首饰。还给简儿准备了单独的一个大药箱,里面装了五个小瓶氧气,还有抗高原反应的、退烧消炎的、治疗外伤的应急用药,写好了使用服用方法,让护卫一并带回去。 ****** 回到洛阳半年多了,护卫曾抓住过一个在厨房投毒的婢女,这是从兴道坊跟过来的婢女,平时负责清扫庭院,擦拭长廊之类的活计,厨房一向守卫森严,食物都是现吃先做,这个婢女找到机会将一种白色粉末掺入厨房的精盐罐子里,护卫并未将她立时擒住,而是记住了她的相貌,将精盐罐子带到沈梦昔处,沈梦昔请来孙医丞一同查验,孙医丞早被认定是公主派系的,这次干脆就跟到洛阳。他仔细用镊子挑出几粒白色颗粒,嗅了嗅,再要舔一下,被沈梦昔制止了。 “无非是毒药和慢性药物。不必冒险。”又对沈七说:“严密调查监控那婢女,看她和谁接触了。” 第三日,孙医丞来说,那是一种慢性药物,久服可使人头脑昏沉,压抑狂躁,慢慢失去理智,重者会毁物杀人。 ——狂躁型精神病。 第五日,公主府消无声息送出五人,到洛北一个山庄。 ------------ 六十九、蝗虫 山东蝗灾严重,铺天盖地的蝗虫呼啸而至,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此时人们普通认为,蝗虫乃天地邪气而生,是为降罪而来。百姓只敢眼睁睁看着蝗虫啃食粮食,不敢动手捕杀。 朝廷内也分为两派,以丞相姚崇为首主张效仿古法灭蝗,而汴州刺史倪若水反对灭蝗,认为蝗是天灾,自宜修德。 争论间,蝗虫已朝着河北和京城方向扑了过来,姚崇拿出诗经“大田”的段落,印证古代就有捕蝗先例,又强调当今圣上乃明君,蝗灾并非天降罪责,软硬兼施,终于说动倪若水捕杀蝗虫。 沈梦昔听说了连忙派了两百护卫和仆役赶往汴州,协助灭蝗。 此时灭蝗的方法,只是白天人工扑杀,夜晚点火吸引蝗虫等几种方法。 沈梦昔派去的人,带去了鸡鸭各五百只,到了灾区,撒出去让它们尽情地吃,所有人也都上阵用网兜捕捉蝗虫,全部装到麻袋里,倪若水见了,也命人赶了鸡鸭来,做了网兜。 奋战了五六天,不算烧死的,共捕杀蝗虫十四万石,倪若水下令将蝗虫尽数投入汴河,被沈五劝阻,“不若倪刺史将这些蝗虫交由下官处理。” 倪若水十分惊奇,不知他要这些虫子做什么。 “大长公主慈悲,命我等不必将鸡鸭带回,分与灾区百姓,得知汴州粮食减产,另有一万石粮食随后运到,赈济灾民。只盼倪刺史能将捕获蝗虫让我等带回洛阳一些即可。” “不知,这蝗虫作何用处?” “吃。”沈五笑着说,“公主说可以油炸来吃,强身健体。” 倪刺史张大嘴巴,又立刻闭上,仿佛生怕谁把蝗虫塞到他嘴巴里让他吃一样。 倪刺史只觉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早听闻太平公主很会琢磨各种新玩意儿,只是没想到对虫子也感兴趣。便对着沈五说:“倪某代汴州官员和百姓,感激大长公主的恩情,若是大长公主真的需要,倪某派人送去洛阳便是。” “不必,灾情严重,倪刺史公务繁忙,我等自行拉走就是。”沈五等人来时拉鸡鸭的车子,回去时装满了蝗虫,又雇佣了车马,拉了一万石,日夜兼程赶回了洛阳。 倪刺史这边则还是命人将余下蝗虫尽数投入汴河中。 沈梦昔一见,也头皮发麻,“沈五,你四不洒?啊?你四不四洒?谁要你带回这么多蝗虫?大夏天的我怎么处理?” 可怜沈五已经续了胡子的人,被训得低头强辩,“公主也未言明要多少啊!属下考虑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这蝗虫,可药食两用,富含70%以上蛋白质和多种氨基酸、维生素,还能暖胃助阳、健脾消食、祛风止咳。 去了翅膀和腿脚,可以用油炸来吃。民间没几家舍得油炸,沈梦昔却舍得,一面联系药铺来收药,一面让手下护卫和仆婢全部上阵,收拾蝗虫,再支起大锅,炸起了蝗虫,她和锦心钻进厨房配了秘制蘸料,所谓秘制,也不过是她从前吃烧烤的干碟蘸料而已,花椒面、孜然面、花生碎、辣椒粉等再加上精盐,混合了就是秘制蘸料了。 除了油炸,还用竹签串了放到炭火上烤了吃。 婢女们起初不敢吃,但公主有令,必须吃,也就硬着头皮吃了,一吃下来,发觉满口留香,蘸了蘸料更加好吃,一时间,洛阳城三个公主府邸上空,都飘着油炸蝗虫的香味。 沈梦昔还让府里年龄小的孩子,到南市北市的自家店铺门口摆烧烤摊,专门卖烤蝗虫,卖得的收入与他们对半分。小孩子们乐得蹦得老高,天不亮就起来,只等着鼓声响,坊门开,好去坊市赚大钱去。 沈梦昔命人腌制了一批蝗虫储存,又特意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给四个孩子家各送去一些,还给太上皇和皇帝送去很多,至于他们什么反应,沈梦昔就不关心了。 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这一万石,卖给药铺一部分,食用了一部分,沈梦昔还寻机收入武陵空间一部分,又命人拿到城外送给村户人家,教他们烤了吃。 反正,公主府因着蝗虫很是乐了几天。 且说长安正因为倪若水大量扑杀蝗虫,一片哗然,就连李隆基也对姚崇说:“丞相,杀生太多,有伤和气啊!”那边就说洛阳送来了油炸蝗虫,还有配好的专用蘸料。 李隆基看着一盘炸得焦黄的蝗虫,差点当场吐出来,叹口气,想起早些年,姑姑经常带着胤儿简儿和他做游戏,经常作弄他们,让他们下厨房学做饭,让他们学洗衣服,学着野外挖灶生火,学着钓鱼。还是笑着拈起一只,闻了闻,他怀疑姑姑在里面下了泻药,终于还是没有吃。赏给小太监吃了。 李旦念着妹妹的信,喜悦又无奈,嘀咕着妹妹的这一片心意,委实让人难以消受啊。依着信上所说,命人将蝗虫重新在锅中小火炒了一下,虽然闻着很香,但是要吃还是没有勇气,当年太宗生吃蝗虫的事迹,实难效仿。 看着让人肉麻的一盘蝗虫,他只觉得寒毛直立,就让太监先吃,美其名曰尝尝咸淡,太监抹了一把汗,硬着头皮,夹起一只,蘸了点蘸料,一闭眼睛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睁开眼睛,回味了一下,忍不住又夹起一只,细细嚼了,惊喜地说:“太上皇!好吃!真的好吃啊!” 李旦狐疑着也跟着吃了,还真是肉质鲜嫩,又闭着眼睛吃了几个,才作罢。 随后有让人送了些西域和岭南瓜果给妹妹送去。 沈梦昔收到太上皇赏赐,也听到了“有伤和气”的汇报,当场笑得啪啪拍着案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然后呢?” 沈七无奈地看着毫无形象的公主,“姚相当即以身家性命作保,坚持灭蝗。陛下被丞相意志所感动,放手让姚相全权处理蝗灾,不加干预。” 沈梦昔止住了笑,“感动个屁!不过是让姚崇背着所谓天谴罢了。姚崇倒是个有魄力的。嘁!治理个虫灾也这么麻烦,什么都能联系到上天降罪上去。” 沈七没有接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等了一会儿,见公主不再说话,又接着讲了火药制作的进展,“那两个道士在山洞住得还算安稳,只是前日炸了炉,一个道士伤了脸。用了公主赐的药,已经无碍;巨弩研制有些缓慢......两个矿的开采也已开始......” ------------ 七十、出逃 秋天,土豆红薯大丰收,玉米收成也不错。 这几种高产作物,在武帝时期,基本已经推广全国,解决了相当一部分的粮食问题。今年,就连蝗虫重灾区也有不少收成。 土豆地瓜这些作物,可粮可菜,特别是土豆,蒸煮炖炒均可。产量高,价格低,在灾荒年间,简直是救命宝贝。 李隆基也暗暗称赞,不知姑姑从哪里搜罗来的作物,她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当然,如果能把手里的护卫都交出来就更好了。太上皇一直不允许他收回姑姑的护卫,认为那是则天皇后当年赐予大长公主的,谁也无权收回。 李隆基还收到了来自洛阳的粉条,说是今年刚研究出来的新产品,有圆的,有宽的,有土豆粉,有地瓜粉。泡一泡煮一煮,怎么做都很好吃。还送来一罐子辣椒末,说是做酸辣粉用的。太上皇吃了一次,就彻底爱上了酸辣粉,隔上两日就要吃一次。 公主府的粉条,辣椒面,从洛阳的水路、长安的西市、公主府的邮路,迅速向全国及西域、突厥、高丽推广开来。 就在沈梦昔一边发展经济,一边发展军事的时候,李旦驾崩了。 沈七直接冲进书房,“公主,太上皇驾崩了,线报说是吃酸辣粉噎死的!陛下已经派兵来洛阳抓人了!” 沈梦昔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足足愣了十秒钟。 “吃个粉条也能死?”她一把攥起案上的宣纸,捏成一团,“大郎他们呢?” “沈九说他们已经分头通知,按照既定计划撤退。” 沈梦昔站起来,“那就撤吧。” 看来李隆基已经没有耐性了,不杀了她,他大概都没心情搞经济建设。 第二天城门一开,禁军快马冲进城,赶到公主府,破门而入,却发现府中空无一人。粮囤库房也空空如也,三座府邸均是如此。又赶到青云山庄,发现大量马蹄印和脚印朝着东边官道而去,追了一段,发现脚印杂乱,分成几个方向散了开来,将领只得一边派人分散追赶,一边送信回长安。 李隆基得知勃然大怒,“果然就是蓄意谋害太上皇!” 心底又疑惑,姑母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又在短时间内逃跑得如此彻底?夜晚坊门城门关闭,他们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出城的呢?忽然想到什么,马上下令捉拿薛崇胤和薛崇简,发现这两家王府也是人去楼空。就连狄敬恩和陆行止两家也都逃跑了。 李隆基气得砸了手里的茶盏,指着跪在阶下的狄光远,“你的儿子儿媳离家你敢说不知道?你当朕是三岁孩子好哄骗吗?” 狄光远急急辩解,“臣有罪,臣真的不知他们何时离家的,昨日早上他们夫妻还给臣和老妻请安了,晚上吃饭,婢女去请,就说不见了!随后陛下就派人来拿,臣才知道他们不在府中。陛下!老臣不知那犬子所犯何事,狄家三代忠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犬子绝不会作奸犯科,定是那恶人诬告啊!”说完就伏地大哭。 李隆基漠然看着狄光远唱念做打,只是又无证据证实狄家谋反,只得暗暗叹气还是太仓促了。今日太上皇吃粉条吃得急了,被辣椒呛到,猛烈地咳嗽不止,忽然就倒地不起,御医赶到,已无生机。御医说太上皇是心疾突发才去的,但他可不管,心疾是因咳嗽引起的,咳嗽是因粉条引起的!就借着这个由头,下令捉拿太平大长公主。公主府培养多年的护卫,各个精英,以一敌五,公主府的财产更是不计其数,据说则天皇后的私库也都在大长公主手里,她手里还有那么多产业、食邑,如今拿来填了国库空缺,岂不正好。 谁知,如此突击,仍然让她事先闻讯跑掉了,最令他生气的是,一直被太平公主嫌弃记恨的崔瑾,居然也带着全家跟着跑了!仓促间,家里的物品几乎都没有带走,只是带了几百兵士。 这些都让李隆基更加坚定了除掉太平公主的决心。 第二日,传出太平公主谋害太上皇的消息。皇上下令捉拿太平公主,及其子女,没收太平公主所有产业。 ****** 沈梦昔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李旦会突然暴亡。 只要李旦活着,她基本就是安全的。历史上李旦至少还要再活个六七年,再给她三年时间,一切就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冶铁和火药都在山洞里避人耳目,秘密进行,李隆基如今对她监视甚严,练兵也不敢大规模进行。 这二十年来,与四兄已处出了感情,李旦虽然性格懦弱,但是对妹妹极为照顾,最近两年,更是全靠他的庇护。 沈梦昔默默的戴了一支珍珠头饰在发间,清风见了,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他们昨天连夜从履道坊的地道出城到了青云山庄,故布疑阵让几拨仆婢朝南朝东跑,她却带着主力朝北而去,预备在幽州与几个子女会和。她的目的地是河北道,也就是辽东。 为了赶上驿站通报的速度,他们也是昼夜奔行,仆役大部分都放了身籍,给了银两。 简儿这些年四处游历,在辽东地区暗中置地,部署了兵力。这还得感谢武帝,若是再早些,辽东还属于高丽地盘呢。 ------------ 七十一、接应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以丞相姚崇为首的一众大臣,不相信大长公主会谋害太上皇,众所周知,那是她的保护伞,白痴才会自断生路。 还有很多人手捧热乎乎刚出炉的最近一期《大唐新闻》,一边看一边想着,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期了。 严季康如今官至正四品礼部侍郎,早朝时直接上奏,替大长公主申辩,“天下皆知太上皇与大长公主一母同胞,太上皇处处照拂大长公主,而大长公主亦是菩萨心肠,年年赈济灾民,怎会做那弑兄之事,其中定有隐情,还望陛下明察!” “严侍郎想起了什么?”有人不怀好意地问,“是想起公主渡气救你于危难吧。” 朝堂上竟有人哄笑出声,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知道的都是朝中老臣,当即四下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严季康已是年届四十,因蓄着胡须显得更加老成,此时脸上紫胀,双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陛下!臣当年确实为大长公主所救,且是两次!第一次臣只有十六岁,不慎落入水中失去知觉,是公主用了压胸渡气的方法,救回臣的性命。第二次是来俊臣构陷家父,致使严家、卢家几近灭门!是大长公主将臣以面首之名在流放途中拦下,留在公主府保护,让严家得以留下唯一血脉!并让臣学习、钻研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多年来,公主于臣,只有恩情!公主不惜以天家贵胄之身份,来换臣微不足道的一条贱命!臣万死不足以报答!亦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心!”严季康声音有些阻滞,转身对着群臣,“试问!各位同僚,除了严某,可还有关于大长公主面首的传闻?大长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患难与共!大长公主磊落光明,无私将三种作物献于朝廷,造福百姓;夏季施药,冬季施粥;创办书局,降低书籍价格,造福学子;创办报纸,使我等坐闻天下大事;又协助陛下平定宫乱,功不可没!大长公主!不愧为太宗之孙!不愧为高宗与则天皇后之女!严某,愿以项上头颅担保,大长公主绝不是谋害太上皇之人!” 说完,跪下对着李隆基磕了三个头:“请陛下明察!” 朝堂上一时安静下来,不说还没有人想起,似乎太平公主年年都施药施粥,夏天还派人在街道两边的排水沟喷药消毒,前几年吃上了土豆、玉米,今年还吃上了粉条。可是为什么大家记得的都是她修马球场,扩建府邸,弄了麻将、按摩院呢,大家似乎都选择性的记住了她荒唐的、骄奢的一面,可明明长乐公主、长宁公主要更奢靡淫逸一些呢。 “严卿起来说话!朕并未直接定罪于姑母,只是一夜之间,长安、洛阳的公主府全部空空如也,就连她的四个子女也全无踪影,崔瑾大将军不知所踪!朕不得不认定,她是畏罪潜逃!”李隆基声音越发冷厉,“尔等当朕不记得姑母恩情吗?朕自小便得姑母照拂,自小便眼看着太上皇与姑母兄妹情深,尔等当朕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吗?朕,必然要查明真相!” 严季康还待要问太上皇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李隆基又高声说:“好了!是与不是,姑母都该给朕一个说法!”说完目光炯炯地挨个看了一圈,众人都低头不语。 严季康又要开口,太监尖声喊道:“退朝~!” 李隆基站起来,拂袖而去。 ****** 沈梦昔一行人在距离幽州五十里处扎营,已经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估计全国,包括幽州都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四处搜查抓捕她。无奈人困马乏,必须休息了,否则幽州的情况是无法应付的。 她开始担心几个孩子,心中哀叹,养这么孩子做什么?就是操心啊! 傍晚,派去接应的护卫回来了,他驰马百里,依然没有接应到胤儿他们。沈梦昔焦虑起来:难道他们是被李隆基捉住了? “再去!去十人,两人一组,各带双马,每百里回来禀告一次!”说完拿出五支信号弹,“遇到紧急情况发射,见者必须救援。” 十人出发,沈梦昔又命人向幽州方向探路,这才强迫自己立刻休息睡眠。 及至寅初,探路人马都已返回,幽州方向似乎并无动静,留下两人继续查探。 胤儿全家、玉儿全家、鹿儿夫妇及崔瑾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赶到了,沈梦昔大喜,上下摸着玉儿、鹿儿,见各人虽显疲乏,却无受伤,稍微放心,向后看去,却无简儿。 “人呢?”沈梦昔猛地看向胤儿。 胤儿惭愧地低头,“阿娘,在大孤山野狼口,遭遇追兵,简儿断后,才使我等人马脱身......本该儿子断后,儿子不孝......” “大长公主,翼王坚持带领两百勇士在野狼口阻隔追兵,以使我等迅速与殿下会和,危急时刻,是臣和手下强行拉走燕王,请殿下责罚!” 沈梦昔还能说什么呢!哪个断后,还不都是她的儿子。 “各位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众人退下,沈梦昔叫住了胤儿。 半个时辰后,沈梦昔仅仅带了沈七和沈十六两人,纵马向北驰去。胤儿双眼通红,紧紧地攥着双手,母亲将大权交到他手上,他要带领众人顺利通过幽州。 三人疾驰了一刻钟,“驭~~”沈梦昔忽然停了下来,沈七和沈十六不明所以,也连忙停下,跟着公主下马。 沈七发誓,这是他38年生命中见过的最奇幻的事情:公主下了马,身后蓦地出现一个黑色的大家伙,公主对他们一招手,喊:“快上来!”就钻进了大家伙里。 沈十六更是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直到又听一声大喝,“上车!”他们才醒悟,赶到大家伙旁边,公主拉开门,他们别别扭扭好容易爬进去,坐了下来。 这个车,比公主府任何一辆马车都不一样,沈七想到了什么,要下车去套马,却推不开车门,公主按住他拉出一根带子捆住了他,他便不敢动了。沈十六坐在后面,也非常紧张。 忽听一阵轰鸣,公主在一个圆盘上一阵摆弄,车子居然动了,没有马,居然动了?三匹马乖觉地跟着奔跑,很快被甩下一段距离。 沈七长大嘴巴,来不及思考刚才疑惑的这个大家伙是如何出现的,就头晕目眩起来,——太快了!他想吐,但是不敢。 直跑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了野狼口,这里是一处狭窄陡峭的山谷,长约百米,宽度却仅容两马勉强并行,山谷前方传出喊杀声,刀兵相接声,沈梦昔热泪流了下来,——简儿还在坚持! ------------ 七十二、逃脱 沈七慢慢适应了速度,坐直身体,给沈梦昔指路,直行了近两个时辰,天色大亮,终于见到了野狼口。这是一处狭窄陡峭的山谷,长约百米,宽度却仅容两马勉强并行。 这座石头山,像被人拦腰中间裂开了一般。如此要塞,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山谷前方传出喊杀声、刀兵相接声,沈梦昔险些落泪,——简儿还在坚持! 车子停在谷口,几百匹战马在宽阔地带悠闲地吃着草,不时甩一下尾巴。 沈梦昔一下车,就被几柄刀剑指着,若不是看到熟悉的服饰,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开枪。 只见十余个护卫警惕地持刀戒备,更有弓箭,已在弦上。待看清是沈梦昔,所有护卫忽地单膝跪地,口呼公主。 沈梦昔回头一看,沈七和沈十六急得拍着车窗,只好又去给他们拉开车门,两人滚落下来。沈梦昔一把收起越野车,朝着谷内跑去,“都起来!二郎呢?” 护卫们抬头起身,发现黑色的车子不见了,有些愣怔。 “二郎在前方!”跟随的护卫声音哽咽,“今日天方亮就又开始进攻了,二郎让属下十人守着后方戒备。” 谷中地上已经摆放了几十具尸体,有刀剑伤,有的箭矢还在身上。都是简儿的护卫。 谷中满是护卫,不时有伤者、死者抬出,后面的再上前补位。 这些很多都是沈梦昔最早的一批护卫,年龄与沈七相仿,已经一把胡子,他们见了沈梦昔,都很激动,沈梦昔抬手让他们免礼,疾步朝前走去,沈七一步越过沈梦昔,前头开路,护卫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又紧紧相随。 只见狭窄的谷口,刀剑铿锵,简儿一身铠甲,一杆长枪,杀得正酣。 沈七高喊着“二郎退下!”,冲了上去,沈十六则站在沈梦昔的前方,护住了她。 简儿猛地见到沈梦昔,大吃一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阿娘?” 上下左右看了,“阿娘快走,带着兄长和姐妹去辽东,那里已经安置好了!幽州也有内应!”说完就去推沈梦昔。 这个傻孩子啊!沈梦昔看着他,喊道:“听我说!” 简儿下意识停下来,有些委屈地看着母亲。 “说说外面情况!” 简儿肃容,“追兵五百,昨夜又有增援,估计不少于一千。野狼谷陡峭险峻,寸草不生,他们只得谷口一条路。阿娘快走,儿子可阻拦他们三日!” “三日后呢?”沈梦昔朝着天上看去,窄窄的一线天,也不能排除谷外人从天而降,正说着,谷外开始射入火箭,高高的落下,落在一个护卫身上,顿时护卫身上起火,发出惨叫。 接连的火箭射入,陆续有护卫中箭。谷内一片慌乱。 沈梦昔大喊一声,“镇静!” “谷口留三十人,其余人朝后有序撤退!” 又几步冲过去,灭火器对着几个身上起火正在地上打滚护卫一通猛喷,火焰很快熄灭,自有人上前救治,抬出谷外。 沈梦昔来到谷口,在盾牌间隙中看出去,谷口外面乌压压聚集着百十个士兵,远了根本看不到。 再拖下去,外面的援兵会越来越多,他们已经开始制作木梯,还拉来许多树枝,准备火攻。 沈梦昔叫来沈七,交给他一个背包,”按我们商量好的做!要快!” 然后来到谷口,简儿死命拉她。 “听我的,不要干扰我!”沈梦昔掰开简儿紧抓她的手。 “全都住手!我是李令月,本宫命令尔等全都住手后退!”一个低沉威严的女声从谷口传出,士兵下意识停下厮杀。 声音传到老远,带兵追击的将领胡启樊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一凛,朝谷口看去,只见一个个士兵逐渐分开,一个女人的身影显现出来。 “前方是哪位将军?请到阵前,与本宫说话!”沈梦昔手里拿着小贩叫卖用的高音喇叭,调到最大音量。 忽然,一支羽箭呼啸着朝着沈梦昔射来,简儿扑过去,却被沈十六拉住。只见那箭头直直射入沈梦昔的心口,沈梦昔被惯性射得后退一步,她咬牙忍痛,右手依然握着高音喇叭,“你这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本宫!” 这一箭似乎提醒了士兵们,他们此行的目的,开始骚动起来,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射中大长公主胸口的箭头歪了一下,挂在她的胡服上,钩起被射破衣服的几根丝线,终于还是掉到了地上。除了衣服破了个洞,大长公主毫发无损,一滴血也没有流。 众人大惊,简儿也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你们杀不了我!李隆基!也杀不了我!”沈梦昔一字一句。 “刀枪不入?”一个士兵怪叫一声。 沈梦昔注意到右边一射之地外,有人群涌动,一个人逐渐显现出来,他一身铠甲,头戴头盔,全副武装,与一身胡服的沈梦昔形成鲜明对比。走到约五十米处,站定身形,不再前进。 “报上名来!” 那人行礼道:“臣左羽林军将军胡启樊!陛下有旨,不得不从,还请大长公主见谅!” “还有谁来了?” “公主有本事,就杀了胡某,我大唐将士,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誓要遵循圣意,完成使命!” “放屁!你们那么英勇,还用得着金城去和亲吗?一群没用的东西!但凡做不到的事情,就只会推到女人身上!” 胡启樊羞恼地抬头怒视,对着士兵一招手,“杀!陛下有令,捉拿李令月,死活不论!” 士兵得令,奋力冲杀过来。 简儿大喊一声,挣脱沈十六,冲到沈梦昔身后,想要拖回母亲。 却见一个庞然大物落地,颤了几颤。 所有士兵呆若木鸡,猛然止步,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黑家伙。大长公主太诡异了,他们已经心生怯意,脚步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 沈梦昔拉开车门上了车,简儿一个纵身,从开着的后车窗钻进去,沈梦昔立刻关上车窗,说了声,“坐稳了!” 发动汽车,朝着胡启樊冲去,士兵大呼小叫地惊慌躲避,也有胆大的朝着车子射箭,但都砰砰落地。士兵更加惊慌,转身仓惶逃跑。 一个声音在远处气急败坏地喊:“谁敢逃跑,格杀勿论!” 然而,已经于事无补,士兵逃得更快,有人被黑家伙撞飞,有人被轧断腿,哀嚎着。 汽车追上胡启樊,沈梦昔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持枪,开了车窗,一枪打中逃跑的胡启樊腿部,绕了一圈,一个手雷朝着胡启樊扔去,轰的一声,惊天动地,血肉横飞,胡启樊连同几个拖着他后退的士兵一起,俱都死了。 沈梦昔将车子开回谷口,看着潮水般后退的士兵,“下车,简儿,他们还会再回来的,我们得赶紧走!” 简儿摇摇晃晃下了车,昏头胀脑,他被转晕了。 护卫上前扶住他,朝谷中撤去,简儿回头看那黑家伙,哪还有踪影? 沈七已带人在山谷两端都埋好了炸药,待所有人都撤到安全地带,引爆炸药,轰轰轰几声巨响,野狼口两端被堵个严严实实。 众人上马而去,牺牲的护卫只得草草埋在谷口不远处,沈梦昔朝着一个大坟包三鞠躬,“勇士们,总有一日,我会接你们回去,给你们树碑!” 众护卫也单膝跪地,朝着牺牲的同伴行礼。 ------------ 七十三、幽州 沈梦昔稍稍放心,没有三五天时间,野狼口是清理不出来的。 沈梦昔开始清点人马,还有战斗力的已不足百人,另有几十个伤员,不能骑马,沈梦昔留下二十人留下保护伤员,又留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这才带领护卫快马加鞭,朝着幽州赶去。 简儿骑马驰在母亲身侧,几次欲言又止,他想问母亲,那个不要马拉的车子哪儿去了? 随行护卫不少人亲眼看着公主将那黑家伙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神乎其神,也心生敬畏,沈七和沈十六心中更是迷茫,心中早已浮现一百一千个猜测,面上却保持缄默,紧随沈梦昔身边。 跑了近五十里,人疲马乏,在一处驿站停下来。 由于野狼谷的阻隔,这边的驿站和城镇都还没有接到海捕文书,驿站的驿卒畏惧地看着一行人,个个血迹斑斑,人人目露凶光,他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去做饭,又让儿子去饮马。 一百多人像土匪一样,把驿站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沈十六给了驿卒一些银钱。 简儿终于腾出空儿来问母亲,“阿娘,那个黑家伙是什么?去了哪里?” “那是越野车。”沈梦昔从袖中拿出一个玩具车,放到案几上,沈七一个箭步扑过去,简儿抢先一把抓过,抱在怀里。沈七趴在案几上,失态地看着简儿怀里的玩具车,“二郎,二郎!给属下看看!” 他已经懵了,这个巴掌大的东西,的确和那个黑家伙是一样的!公主可以把它随心所欲变大变小?莫非公主是仙人? 是啊,公主生而知之!公主会很多仙家手段! 沈七从案几上起来,跪伏在地,一语不发。 沈梦昔几乎笑场,她本想逗逗儿子,却吓坏了忠心耿耿的护卫。 若不是担忧简儿安危,她绝不会如此惊世骇俗。这二十多年,超出这个时代太多的东西,她几乎都不使用。 可是,千多人围在野狼口,除了吓退他们,堵住关口,她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脱身。都已经做好准备,听到护卫们喊她妖怪了,谁想到护卫们各个噤若寒蝉,似乎更加畏惧她了。 简儿拍着她的袖子,搜着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像极了小时候讨糖吃的样子。沈梦昔伸着两手,笑着任他在袖口里翻着。 就见北面一阵尘土飞扬,席卷而来,众人起立戒备,却见是崔瑾率队赶来,见了外面的护卫大呼小叫地喊着,沈梦昔出了门,崔瑾一见她,激动地立刻行礼,“幸得公主安好!” 原来,沈梦昔的白马追不上汽车,生气回了营地,不会说话,只是原地尥蹶子,胤儿见了大急,非要亲自出去寻找,崔瑾制止了他,胤儿也意识到自己还有母亲交给的任务,只得同意了岳父由前去寻找。 崔瑾检视一番,见虽然护卫少了近一半,但公主和翼王均都安好,放下心来。 一队人马赶往营地,黄昏时分终于抵达,胤儿欢喜异常,跪在沈梦昔脚边,失态地几乎哭出来。沈梦昔被他弄得也差点掉泪,清风也哭了出来,她担心得一夜未睡。 不及修整,连夜拔营,星夜进发幽州城。 幽州南城门开阳门巍峨的城门楼,在黑夜里影影憧憧,城墙上只有几点红色的灯笼,偶尔有巡夜城门兵打着哈欠走一圈,打破城门上的静态。时不时还有几声猫头鹰的啼叫,衬得气氛诡谲。 丑时就可以交班的城门兵张三,今晚右眼跳个不停,他使劲拍拍脸,揉揉眼睛,又原地跳了几下,不放心地扒着垛口朝四下里又看了一遍,确定无疑才又回了原位。 若是此时有一个探照灯,他就能看到南面路上悄无声息地走来一队人马。 丑时正,张三与李四换了班,松了一口气,下了城墙。 下了城墙,却惊异地听到吱嘎嘎城门缓慢打开的声音,他疑惑地站住,侧耳倾听,再次确信就是城门打开的声音,他疾步冲下去,转过内城墙,迷迷糊糊看到城门中无声涌入一群人,敏捷如猿,行动无声,他猛地缩回去,双脚软得抬不起来,他不敢出声呼喊,只得拼命朝城墙上爬去。 张三心中怨恨城墙太高,他哆哆嗦嗦爬过两道城墙,马上就到了外城墙,他已经能看到灯笼下跑过来的,也听见异响前来查看的李四,他抬起手,刚一开口,却被一只大手从后扼住了脖颈,咔的一声轻响,失去了意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咽喉中了飞镖的李四,仰面倒地。 无声的占领仍在继续,训练有素的护卫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占领开阳门。 城门大开,四蹄绑缚了棉布的骑兵鱼贯而入,在两个内应的带领下,直入刺史府,活捉了睡梦中的幽州刺史方天亮,方天亮被押到沈梦昔跟前时,吃惊多过惊慌和愤慨,“大长公主?公主谋反了不成?” “山高皇帝远啊,太上皇驾崩了,你还不知吧?”沈梦昔让人松开方天亮。 方天亮听闻太上皇驾崩,只愣了一瞬,就跪地大哭。 等他哭了一会儿,沈梦昔说:“方刺史见谅,今日这般实属逼上梁......实属被逼无奈。不过,你这幽州城的防护也太稀松,本宫的护卫只用了一刻钟就占领了开阳门呢!” 方天亮老脸一红,半晌憋出气哼哼一句,“就连陛下都对公主的精兵充满戒备,幽州城这点虾兵蟹将自是不够公主一口吃的!” “哈哈哈,谢谢夸奖!”沈梦昔笑,起身说道:“那么,从此刻起,幽州城由本宫正式接管!” 方天亮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你,是回长安?还是留下来呢?” 方天亮呆了一瞬,抬头看沈梦昔,心中不解。 “连方刺史都说我谋反了,那就谋反吧,总不能等着让人杀了全家。”沈梦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方刺史,你守卫北境多年,阿娘在世,对方刺史就赞赏有加,放心将幽州城托付于方刺史,我总是不忍杀你的。但是,方刺史若是回到长安......李隆基却未必肯饶你,他这连亲姑母都不留一丝隐患的作派,会信任你吗?虽说方家大半子孙都守卫北境,刺史还要为家族考虑。” 沈七此时进来禀报:“启禀公主,四面城门均已封锁!城中守军见兵符业已悉数归服。” 方天亮的头低得更加厉害了。 ------------ 七十四、占据 幽州城是军事重镇、交通中心,也是北方重要的商业中心。 附近还有蓟州、檀州,恒州,莫州等州县,幽州兵力部署集中在北面,防御契丹和高丽等外邦威胁,对于面向关内的野狼口,只有百余人象征性的防守,这才给了沈梦昔可乘之机。 对于方天亮,沈梦昔是软硬兼施。 “方刺史定然读过来俊臣的《罗织经》,‘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诱人以服,非刑之无得焉’,方刺史是母亲心中的英雄豪杰,太平自不能、也不忍对刺史动刑,但那来贼有一句话说得对,君子惜名,小人爱身。君子爱惜名声,有时正是招致祸端的根源。我知方刺史不愿背负谋逆的罪名,但请方刺史想想,太平又何尝愿意背负谋反的罪名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平是被人逼迫至此,不是来给方刺史添堵的!母亲天上有知,定会保佑太平渡过难关的!方刺史也有儿女,定也希望他们平安顺遂!” 方天亮听到最后一句,感觉到了威胁的意味,抬头凝视沈梦昔,沈梦昔与他对视,点了点头,继续说:“母亲在位几十年,知人善任,明察善断,改革吏治,奖励农桑,只因是女儿身,平白多了无数非议,刺史扪心自问,母亲在位是不是比父亲在位要出色得多?” 方天亮出汗了,不敢回答。 “母亲当年给我五百护卫,无非是想护我周全,将我嫁入武家,也是这般心思,我心中感激。母亲对子女做到了最细致的保护,为武家也做到了最完善的保护。但是!世事变迁,如今,我的侄子利用我杀死了韦氏,随即就开始忌惮我的存在,四兄尸骨未寒,他就要杀死嫡亲姑母!我选择了逃亡,而没有冲进宫城,已是极为理智了。 方刺史一直为母亲重用,今又适逢此事,想必李隆基不会在信任于你,还请方刺史慎重考虑,我等着刺史的好消息。” 先不论方天亮如何回复,沈梦昔与胤儿、简儿商讨一番,第一时间派兵进驻野狼口北谷口,在谷外平地修建营地,加大兵力,加固堡垒,使野狼谷成为抵御唐兵的第一道防线。 那边,胡启樊已死,尸身炸得稀碎,士兵四散逃跑,跑不多远,又听得身后几声巨大轰鸣,分明就是方才大长公主炸死胡启樊的声音,士兵逃得更快,直逃了几十里,才被将领罗猛好歹喝住,众兵士又心惊胆战回了野狼谷,及至跟前,发现谷口已被碎石堵了个严实,罗猛一面命人清理通道,一面派人回长安禀报。 隐隐的,他能听到北面谷口也有凿山的声响,忙命人停下手,在南谷口安营扎寨,一面死守谷口,一面等待陛下指示。 看看被炸死的胡启樊,他叹气,让人敛了胡启樊的尸身,准备送回长安,又命人挖了大坑掩埋士兵尸体。 李隆基得知大长公主占据幽州,勃然大怒,又听逃回的将官不停叙说大长公主如神仙降世,有着神乎其神的大神通手段,恨得打了那将官五十军棍,又一气罢黜了一批与公主府有牵连的官员,宫内宫外一番清查,很是杀了一些所谓奸细。洛阳书局接手倒是顺利,只是长安报馆各地的“记者”,分布各地,半月内全部消失,再无联系,报纸只好停刊。至此,那最后一期报纸,竟真的成了《大唐新闻》的绝版。 等这些消息绕过崇山峻岭,到达沈梦昔手中时,已是月余之后,薛崇简已带兵攻占北方各州,朝着辽东进发了。 士兵护卫中一直传说着,大长公主是真的仙家降世,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物品可变大变小,杀人如探囊取物。今日皇上逼迫大长公主造反,他日势必会取代皇上,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云云。 沈梦昔得知也未制止,适当的造势,对于简儿则辽东的行动更加有利。 薛崇胤则坐镇幽州。方天亮一旦决定投诚,便再不犹疑,将北方各处兵力部署图交予沈梦昔,带着两个儿子跟随薛崇简往辽东建立军功去了。 沈梦昔没有去辽东,也没有在幽州享福,她选择了到野狼口镇守。武攸暨坚持跟到野狼口,每日在林间抚琴吹笛,沈梦昔闲了也会坐在一边饮茶听曲。 他从前算作沈梦昔的保护伞,武帝退位后,他又留在公主身边寻求保护,如今,武家倾覆,他又受了公主牵连,更加没有着落。好在他做什么,沈梦昔也不多说,专门派了两人保护他,对外公主和驸马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只是他心底清楚,如果他被俘虏,或者处于简儿当初情境,公主一定是一走了之。 李隆基下令迅速打通野狼口,但是山高皇帝远,南谷口的巨石碎石虽已清除,大批援军士也增援、驻扎谷口,又开始清除北谷口的石头,他们清晰地听到琴声笛声,听到军士训练的呼喝声,甚至还听到公主在谷口说话,这动作不由得就慢了一些。 北谷口一边修筑工事,一边紧守谷口,待罗猛的士兵清理干净谷口,却发现一面坚固的大门横亘谷口,惊疑间,大门上忽然开了一个小门,羽箭飞一般射来,士兵纷纷撤退,留下一地尸体。 是夜,乌云遮月,罗猛带领士兵偷袭北谷口,他们带了火油,准备烧了大门,悄悄摸到门边,那扇小门忽然再次打开,一道强光直射过来,这光比闪电还亮,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心中慌乱,此时谷中通亮,罗猛他们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又被射死许多兵士。 罗猛只好下令撤退,仓促间,竟不知军士中混入了敌人。 到了南谷口,出了一射之地,众人大松口气。 “将军,那强光是何物?刺眼得很,属下此时眼睛还是花的!” 罗猛也心中茫然,对于皇上交给的使命一点也没有信心了。 正在胡思乱想,一蓬血雾在眼前炸开,他心中一惊,已倒在谷口。士兵顿时更加惊慌,如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冲撞逃跑。 南谷口顺利易主,北谷口大门洞开,战鼓擂响,兵士呼喝着涌出,直杀得唐军退了几十里,死伤无数。 ------------ 七十五、滚球 唐军失守野狼口,主将死亡,军心大散。 军中流传着大长公主会使妖术、仙术的说法,崔瑾乘胜追击,带兵追打至邢州,唐军援军接应,双方才成对峙之势,僵持下来。 半年后,北方九州尽被收服。期间,狄家、崔家、陆家亲眷陆续被接至幽州,另有众多文武志士投往幽州。 崔瑾数次暗示沈梦昔,该是称帝立国的时候了。 “大长公主乃天佑之人,才能谋略不输则天皇后,如今北方形势稳定,民心所向,幽州紫禁城虽未建成,但时机不可错过啊,公主!”崔瑾言辞殷切。 “那就让胤儿称帝吧,女帝到底难以服众。”沈梦昔做手里握着一个网球,不停地袖中转着。 “燕王行端德高,但资历尚浅......可立为太子!” 沈梦昔直接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个男人自打媳妇死了以后,全副心思都用到了仕途上,就想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了。 是不是该给他找个老婆了?房夫人去世后,他守妻孝,不肯续弦,人家守一年,他守三年。之后不久,王夫人去世,崔瑾又开始守母孝。 丁忧才一年,便跟着来了北方。 但他好像收了一个妾。 伸手甩出网球,黄色的球球弹跳着朝门口而去,沈梦昔骂了句:“滚球!” 崔瑾感觉到了公主似乎不悦,但不能肯定那两个字是不是说给自己的。黄色的球儿蹦蹦跳跳的到了门口,被一个稚童一把抱住,稚童一身红衣,胖乎乎十分可爱,头顶一个朝天鬏,上面系了两颗硕大珍珠,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把球丢了回来,哈哈地笑着嚷:“再来!再来!” 沈梦昔一见那孩子,立刻高兴了,探身喊着:“来,大宝儿!到外祖母这儿来!” 那孩子是玉儿的儿子,已经三岁,叫做狄立言,沈梦昔喜欢叫他大宝儿。大宝儿以为外祖母要与他玩耍,非常开心,噔噔噔几步跑进来,咕咚磕了个头,又爬起来,伏在沈梦昔膝头,仰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外祖母!”,沈梦昔两手一叉他的腋下,将他抱到膝上,“大宝儿睡午觉了没?饿不饿?渴不渴?” 大宝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谁带大宝儿来的?你阿娘也来了吗?” “阿爹阿娘带大宝儿来的!”这孩子吐字清晰,语句连贯。 崔瑾那边见沈梦昔将一个黄球,给了孩童玩耍,不禁猜测着深意。 “亲家公也去看看你外孙吧。”沈梦昔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网球,下了逐客令,“呐,这个给寰宇。” 网球在地板上弹起来,崔瑾接住,虽觉不够庄重,却也知道大长公主素来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也没说,行礼后,握着黄球急急给外孙送去了。 随即,狄敬恩和玉儿走了进来,一番行礼问安,狄敬恩严肃地看着儿子,让他不许调皮,吓得孩子就要爬下沈梦昔的膝头,沈梦昔叹气,将他放到地上,拍拍他的小屁股,孩子咯咯笑起来,抱住了玉儿的腿。 清风在一边微微地皱着眉头,她觉得这半年多,公主变化太大了,不,准确说,二十年前,公主心性习惯就有变化,那时,她只以为是失去驸马,公主伤心所致,后来公主与安宁县主疏远,她还觉得欣喜,因为安宁县主总是不知轻重,仗着公主心善宽容,总是喧宾夺主,替公主拿主意,处处占公主的便宜,疏远了自然好。 公主也不与天后亲近了,她觉得是因驸马惨死造成的,连她都觉得天后太不近人情了,驸马活活饿死狱中,那时,公主最小的女儿才满月啊。闻之死讯,公主当即昏死过去,那得是多么伤心啊! 可这次,公主变化太大了! 她似乎一下子有了许多秘密,民间和军中传说公主会仙法,公主也不否定不制止。 刚才她又亲眼看着公主从袖中拿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能弹得老高的绒球,一会儿又拿出来一个。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公主身上有什么了,公主的袖中除了帕子和香囊再无他物,那么问题来了,这两个奇怪的绒球是从哪儿来的呢?莫非,公主真的学了仙法? 清风脸色又变了变。 都说侍仆眼中无英雄,清风自小跟着公主,发誓一生忠于公主,一生伺候公主。她一直称呼公主为娘子,待她一半是主人一半是亲人,可是今天,怎么忽然不由得疏远敬畏起来,外头都说公主弹指间就杀人无数,她也渐渐相信起来。 ****** 沈梦昔请了术士,看了风水,在幽州城建了新城,暗中画了紫禁城的图出来,交给薛崇胤,让他负责监理。 其实,沈梦昔并不快乐,二十年来最不快乐就是这段日子。 为了生存,为了儿孙,她要不断的杀戮,不断的占领,一旦懈怠,就会万劫不复。 她常常觉得自己的手指,有淡淡的血腥味。 但是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继续走下去? 下半年,严季康辗转来到幽州,他被李隆基投入诏狱,折磨得差点死掉,但仍然倔强地不肯认错,最后还是姚崇说起,其父严普当年是因为同情李唐皇族才被则天皇后厌恶,最后被来俊臣诬陷致死的,李隆基才开恩将奄奄一息的严季康赦免回家。严季康的妻子只是个普通县令的女儿,他们生了两子一女,长子不过七岁。严季康虽被赦免,但官职也就此罢免了,家中困境可想而知。 沈梦昔闻讯,让人偷偷将他一家带到幽州,让孙医丞为他调养身体,好好安置了下来。 周文彦也携家到了幽州,他本在长安有个八品小官当着,李素娘去世两年多了,他丁忧在家,没受什么牵连,如今,他择机逃出,带着妻子儿女和母亲的牌位投奔到了幽州。 ------------ 七十六、大明 沈梦昔遭遇过两次暗杀。 第一次是她住的刺史府夜里被人纵火,护卫警觉,纵火之人无法靠近沈梦昔住处,只得在上风处放火,风助火势,木制建筑燃烧起来,火势迅猛。沈十六等人护卫沈梦昔逃出刺史府外,又遭暗箭设伏,沈梦昔祭出“万能越野车”挡住暗箭,沈梦昔躲在车后,夜视仪加手枪,一连击毙了三个隐藏的弓箭手,一阵窸窣后,再无动静,护卫们搜出三具尸体,俱是头上一个血洞。 第二次,是一个从长安投奔来的官员,自称受过则天皇后恩惠,愿效力于大长公主,复立武周天下。 并称有秘密情报要面陈大长公主,沈梦昔问了他的情况,接见了他,这人叫苏问,沈梦昔对他有些印象,是武举出身,武帝当年确实十分赏识他,坊间传闻,武帝还有意要他做面首。 然后上演图穷匕见的戏码,沈梦昔早有防备,隐藏的护卫一拥而出拿下苏问。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梦昔派崔瑾出马,一个月时间占据邢州,直逼汴州。 开元三年,北方基本统一,沈梦昔在幽州被拥立为帝,定国号为明,年号正平。突厥、靺鞨、新罗、日本等国纳贡称臣。 薛崇胤为太子,辅助国政。 薛崇简为宁王,分封安东都护府,改为辽宁,统辖辽东、朝鲜半岛。新罗只余半岛少数地域,苦苦挣扎。 北方矿产丰富,煤矿、金矿、铁矿大量开采,据说是陛下指明大致方向,派人出去探矿,总能满载而归。 大明朝兵强马壮,国富民强。 正平元年,李隆基御驾亲征,崔瑾作为文武双全的宰相,上阵迎战。 首战,明军便推出十门红衣大炮,轰得唐军溃退十里。明军乘胜追击,一举打到黄河边上。 李隆基大惊,一时觉得自己防备姑母是正确的,一时又痛悔不该轻举妄动,正该十拿九稳才下手。这几年他被沈梦昔折磨得万事不顺,夜不成寐。 如此打了四个月,北方天寒地冻,呵气成冰,唐军棉衣不足,不仅战功毫无寸进,还有失去汴州的危险。吐蕃和突厥都蠢蠢欲动,威胁西西南西北边境,丞相姚崇力劝李隆基和谈,李隆基无奈只得同意和谈。 以狄敬恩为首的谈判团,与姚崇为首的大唐谈判团,进行了为期两月的数次谈判,狄敬恩口才一般,人也不善变通,但胜在极守原则,出发前沈梦昔给了他谈判底限,他还超常发挥,最后结果是,邢州以东,齐州以北,整个胶东半岛划归大明所有。 李隆基要求与沈梦昔在齐州会谈,沈梦昔欣然应约。 此时已是初春,齐州以泉水闻名,双方却无心赏景,全城进入紧张的戒备状态。 沈七全面负责安保工作,带领一对人马提前进入齐州,他们身着奇特服装,脚蹬黑靴,上衣下裳也均为黑色,身上数不清的衣袋,装着各种出人意料的武器。与一身襕衫的唐军对比,显得更加英武不凡。 当沈梦昔看到李隆基的时候,她笑了。 因为李隆基的脸上表情太复杂了,二十七岁的年轻帝王,用一种既仇怨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嫡亲姑母,沈梦昔站定,等着侄子上前。两人对面站定,似乎自秦朝以来,并无两国君主见面的先例,两人均未行礼,沈梦昔开口:“三郎想见姑母了吗,你我如今身份,实不合宜啊!” 李隆基被叫做三郎,一时有些气愤,又想起幼时在姑母府中玩耍吃饭的情形,带着些赌气成分说:“姑母不肯放过三郎,只好面见姑母,一探姑母用意了。” “哈哈,三郎真是倒打一耙,还和小时一样顽劣。是你邀姑母共除韦后,也是你忌惮姑母,派兵打上公主府的!三郎啊,姑母逃得无可奈何!总不能引颈就戮才算好姑母吧,我的好侄子!这些年拜谒则天皇后,你都是怎么说的啊!” 李隆基脸色涨红,姚崇在旁行礼,请两国君主入座就谈。 姑侄两人面南而坐,沈梦昔在东,李隆基在西。 按尊卑来说,西席为尊,但按宾主来分,以东为主。 两人各得其所,都无异议。 ------------ 七十七、世族 山东世族七姓十家,势力庞大。 同时各世族人才辈出,大明求贤若渴,正好广纳人才,充入六部。 沈梦昔请崔瑾出面斡旋,协助狄敬恩,处理与山东世族的关系。崔瑾家族本就是清河崔氏的一支,太子妃又刚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崔瑾雄心勃勃,欣然接旨,奔赴山东,一番纵横,不仅使狄敬恩渡过了艰难的融合时期,还说动两位隐士大儒北上,为大明效力。 两位大儒,一位是清河崔氏的崔醒,一位是范阳卢昼。 两位大儒固守儒家思想,门第观念,男尊女卑观念十足,朝堂上跪拜女帝,心中自然觉得憋屈。沈梦昔笑着让薛崇胤去扶两位起身,给予极高礼遇。 沈梦昔对儒家思想和齐鲁大地的人杰地灵倍加推崇,并说五岳之首在山东,华夏文人之首也必在山东。捧得两为大儒心中熨贴。 卢昼对禅宗有所涉猎,君臣又是一番讨论,崔醒的辈分比崔瑾要高两辈,一绺白胡子稀稀落落,他总是真下巴摸一下,并不舍得真去捋,“老夫觍颜北上,一为仰慕陛下,二是族孙拜托,才疏学浅,年老体衰,恐不能为社稷所用,还望陛下见谅。” “哪里,先生之名,天下皆知。大明有幸请得先生,举国之幸。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宇宙无穷,流光飞逝,两位大才,正当将一身所学用到社稷国家中,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敢问陛下,国号为明,何为明王之治?” “国号为明,有朕的一层情意结,不便说来。日月为明,在天者莫明于日月。至于明王之治,朕不敢保证可以做到,但明王之治,应是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这是老子关于帝王治理国家的观点,认为君王应功盖天下而不刻意为之,教化遍及各个方面,却仍让百姓觉得无拘无束,功德无量却无可称颂,至高无上的权力立足于得道化境,犹如作用于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世界。 两位大儒在交谈中,渐渐觉察陛下并非一般后宅女子,虽未见过武帝,但也觉得应是母女大为不同。遂放下初有的偏见,认真对待,言语也恭敬起来。 ****** 薛崇胤贵为太子,按制他可以有一妃,两良娣,三良媛。较之大唐太子只是个零头,但太子身边只有太子妃一个女人,一子一女。 便有朝臣提出为太子广纳贤妃。 沈梦昔私下早问过胤儿,他并无纳妃之意。并说丹娘身体康健,日后还会诞下男孩,薛家定不会缺少男丁。太子妃丹娘也有些惶恐,跪在沈梦昔面前,称自己并不反对太子纳妃。 沈梦昔也不想多管,两人如今感情好,自己何苦做那恶人,再者宫中女人少了,是非自然就少。 “这是太子私事,不必拿到朝堂议论。”沈梦昔一锤定音。 “陛下,这并非太子一家私事,是事关国祚的大事啊!”工部尚书白启明一脸痛心疾首。 “那你是不是还要给朕推荐几个面首啊!”沈梦昔声音低沉问道。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臣不敢。”白启明低头。 “黄河上游夹带泥沙而下,下游常有黄患发生,白尚书还是多在治水上多下功夫吧!” “是......”白启明禁不住脸一抽,退回去了。 “我朝任人唯贤,以人为本。坚决摒弃裙带关系!朕立誓,绝不豢面首,绝不送女子与邻邦和亲,皇子驸马享受至高权力,也必得担负坚守国疆之责!诸位,也需洁身自好,清正廉明,俯仰无愧才是!” 大殿所有官员,包括太子,立时跪下同声应是。 ****** 沈梦昔一直问二儿子,有无心仪之人,不拘出身,只要是他喜欢的,都给他娶来做正妃。但简儿只是摇头说没有,让阿娘给他选个世家女,有利于朝政就行。 沈梦昔隐隐觉得儿子这些年走南闯北,肯定早有心爱之人,且受过情伤,但是看他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应是问不出来的。简儿已经年过三十,再不成婚也说不过去了。最后娘俩一番商量,定下了荥阳郑家。 因着对崔卢两家的重用,以及大明对文人的尊崇,郑家也痛快答应了求亲。很快,宁王的婚事在幽州紫禁城举行,婚后一月,宁王带着王妃郑氏返回辽宁。 ------------ 七十八、开战 齐州盟约后,唐明两国很是安宁了两年。大唐忙于应付吐蕃和南疆小国的作乱,大明则处于休养生息状态,农业、手工业、商业、冶铁、建筑都得到迅速发展。 及至正平四年,紫禁城仍未落成。 偌大宫城占地百万平方米,原设计图纸上有七十二座宫殿,四年来却只建成二十四座。全因建国之初国库紧张,银钱多次挪用到城墙、护城河修筑、增强军备、学堂修建之上,以致数次停工。到后来,沈梦昔干脆下令停工,就维持现有规模了。 沈梦昔本不重物欲,也不想与长安一较高下,她对胤儿说:“你想建以后再建吧。” 胤儿笑着说:“阿娘,家里人口不多,已经够用了。” 除了前朝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再有文华、武英两殿,就是祭祀、处理公务之处。沈梦昔和武攸暨两人,加上太子如今一家五口,就这七个主子,后殿十余座宫殿,怎么住都够用了。 宫中用的大多还是洛阳、长安的仆婢,人数也只有五百余人,沈梦昔废止太监制度,后殿多用女婢,杂役过了十三岁就派往别处,护卫巡逻也只在殿外。 皇家六千禁军,沈梦昔直接统领三千禁军,其余三千交由太子统领。 平时吃用,一反在洛阳长安的做派,都很节俭,并严令宫中仆婢,不许铺张浪费,这种自上而下的节俭清廉,直接影响到了各级官员和平民,自此,国中极少有奢靡贪污之事。 紫禁城虽不够气派,但幽州外城却坚固雄伟。 幽州城面积六十四平方公里,四周修建高大的三重城墙,每面三座城门,城内并未像长安一样划分百多个里坊,也未将商业区和住宅区严格区分,而是设立十二个大区,每个区都有店铺、酒楼、茶楼、小作坊等功能区域,方便居民生活所需。城中水陆交通便利、各区交接之处,更是设立四个大型坊市,集中交易来自国内外的商品。 各区设立学堂和医务所,以极其低廉的学费和药费面向民众,普及基础教育,保障百姓身体健康。并正式颁旨,国内男子满二十,女子满十八方可成婚,如双方均延后两年成婚,朝廷还有奖励。人人都想早些繁衍子孙,此时女子多在十五、六岁成婚,过了十六就是家中耻辱了,皇帝下旨,百姓虽有不满,但也没敢多做表露,但随后几年,出生婴儿的成活率明显提高,已有有识之士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幽州城外设立了四处卫星城,将砖厂、矿场集中设置在水源下游,将家畜、家禽饲养集中在下风处,将蔬菜水果种植及暖棚种植集中一处,将手工作坊也集中一处。虽做不到完全合理,但也算做到了既利于管理,又能及时供应城中所需。 幽州城取消了宵禁,医务所夜间也有值班大夫。只是户籍身份管理更加严格,城门也有严格的关闭时间。城内各区设立公安所,各个公安所又设置大批公安员,负责放火防盗事宜,熟悉辖区人员情况,确保公共安全。 全国兵力约为五十万,比大唐少了太多。 北方人口本就比关内少,沈梦昔也未实行严格的征兵制度,只是用优厚的待遇和福利吸引百姓参军。但军备上的投资绝对不比大唐少,士兵单兵作战能力,也数倍于大唐和突厥等国。 前年,关内旱灾,有大批灾民乞讨而来,沈梦昔接纳了数万流民,将他们安置到了辽北,只要开垦了土地,就归个人所有,并免除两年赋税。一时间,辽北人烟稀少之地,也逐渐繁盛起来。 ****** 沈梦昔五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九个孙男娣女。 朝廷大部分政务都交由薛崇胤处理,她更关注薛崇简的航海船队,在她的心中,一直有个愿望,只有薛崇简知道。 他说,希望可以在阿娘五十五岁寿辰时,作为礼物献上。 沈梦昔笑着说:“好孩子,阿娘不急,七十岁时也可以。” 计划没有变化快,薛崇简的船队还在筹建,水军还在集训,长安那边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薛绍的墓地被毁被盗! 沈梦昔勃然大怒,薛崇简也紧急请求返回幽州。 群臣商议的结果,一直决定对大唐出兵! ——掘人坟墓是最大的挑衅和诅咒了! 薛崇简率军五万,火速越过黄河,出兵大唐。 十天内占领汴州、洛阳。 李隆基又惊又气,副都都被攻占了,大唐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吗? 其实他也很无奈,他也不知到底是谁盗毁的薛绍墓,守卫墓地的是一直是大明的士兵护卫,谁知一个暴雨之夜,护卫被偷袭,墓室门被打开,雨水冲进墓道,随葬品被盗,连棺椁似乎也被动了。根据护卫死状,他一时推测吐蕃、突厥有嫌疑,一时又觉得东瀛、新罗也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薛崇简,他只得迎战。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却刀兵相对,李隆基有些恍惚,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这晚,李隆基照例在兴庆宫长生殿批阅奏折,忽然闻听殿外喧哗吵闹,继而有“走水”呼声传来。内侍总管赶来禀报,说是清凉殿走水,正在扑救,火势迅猛,疑为刺客纵火,总管请皇帝安坐大明宫,不要出去。禀报完他又踱着碎步弓着腰直奔清凉殿而去,才下了台阶,忽然一声脆响,总管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向后一顿,又一下向前栽倒,连挣扎都没有,汩汩鲜血顺着金砖缝隙蜿蜒开来。“啪”又是一声响,这次是殿中窗棂被打断,一个站在窗边侍立的宫婢倒地死去。李隆基吓得浑身一抖,护卫迅速呈拱卫之势,以血肉之躯保护皇帝。另有大批禁军已经涌入长生殿外,火把通明,刺客根本无处遁形,但是周遭寂静一片,他们四下搜索无果。 夜空中忽起一声尖利的嚎叫,是从西南角宫殿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嘶叫,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 七十九、心结 片刻,一名金吾卫将领回来禀告:“陛下,是皇后。皇后的甘露殿内外不知何故,遍地是蝗虫,虽是死虫,但皇后和婢女们还是受了惊吓,如今皇后正朝长生殿而来。” 李隆基站起来,愤怒地砸了两个花瓶,困兽一样不停在殿中来回踱步。今晚诡异的事情太多了,他强烈预感到,这所有一切,都是他那好姑母的手笔,她本人不可能涉险来到长安,那么就是,她身边著名的特卫队来了! 李隆基看着哭哭啼啼进来的皇后,想开口安慰她,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找不出一句话来。 事了拂衣去的沈十八,还是有些遗憾的。 长生殿周围空旷阔大,连棵树都没有,加之守卫森严,根本无法近前。清凉殿走水,眼看烧到长生殿,皇帝也不肯出来看一眼,眼见禁军大批而至,他只能击毙内侍总管和婢女,警告一下皇帝老儿,又带着四个特卫潜入甘露殿,这里戒备稀松,婢女正给皇后打水洗漱,他们将蝗虫扬洒到殿中殿外,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这才消失在暗夜中。 这里,李隆基估计错了一点,那就是,沈梦昔也来到了大唐,甚至,比沈十八他们还早一些。 她一身男装,粘着胡须,带着沈七等十个亲卫,做商人打扮,直奔咸阳。 沈梦昔并没有实证,说是李隆基毁墓挑事,但事情既然发生在大唐,他就必须得承受她儿子们的怒火了。 到了墓地,从暗处出来四个护卫拜见,这是事发后补上来的护卫。 只见墓地入口一片狼藉,墓穴被毁,墓门打开,地上泥泞不堪。亲卫进入探过,确定安全无虞。 沈梦昔深深叹息,从前的薛绍因太平公主被李隆基掘墓,如今还是没能躲过被毁坟墓的结局。 步入墓道,沈七随从,在侧打着火把,其余人在外戒备。 墓中杂乱,棺椁也有撬动痕迹,很明显仓促间,盗墓人不及打开棺椁,只带了墓中随葬品离去。沈梦昔一挥手,巨大棺椁消失不见,朝外走去。 沈七面色不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实则心中惊惧,又有跪下磕头的冲动。他连死都不怕,但是对陛下这种似神明又似妖法的手段,实在是见一次,怕一次。 他下意识摸摸腰间的手枪,挺直脊背跟了上去。 ****** 沈梦昔的陵墓去年已经开始修建,本想着等修建完毕就将薛绍坟墓迁移过来。这是四个孩子的意见,沈梦昔尊重他们,也答应武攸暨葬在她的另一侧。 她根本不在乎身后事,埋了烧了,与谁合葬,都不过是副臭皮囊。 回到幽州,将薛绍棺椁寄放在天龙寺中,香火不断,又派士兵守护,只待陵墓竣工,再做装殓。 薛绍死那年,薛崇胤七岁,对父亲已经有记忆,面对父亲棺椁,连连磕头直说自己不孝,几乎哭昏过去。沈梦昔的记忆里,薛绍对孩子们的确比太平要上心得多,他还真的是一个温柔的男子。薛崇胤和薛崇简尽管表现坚强,特别是薛崇胤很小就努力撑起公主府,如今又努力帮他撑起天下。但其实,他们内心里还是有一角缺失,那就是父爱。 这,是沈梦昔给不了的。 那边李隆基又求和了。 再打他就得迁都了。 其实大唐军队也是兵强马壮,名将无数,但怎奈大明军队从来都是一排炮车打头阵,一通狂轰滥炸后,硝烟刚散,又再上来一排排的重弩,连战马都能一下射死。等短兵相接时,唐军早已是士气涣散,毫无斗志。 李隆基也下了死力研究炮车和重弩,炮车一时琢磨不透,重弩倒也制作出来,但模仿总是不如原创,加之战场在大唐疆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吐蕃、突厥就像和大明商量好了一样,又开始伺机而动了。 李隆基在某个早晨,发现自己有了白发,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心的皱纹,想起齐州盟约时姑母说:“三郎,姑母当年,是真的想扶你走一程的。你祖母既已决心还政李唐,姑母怎会违背母命?三郎,你错看了姑母!” 真的错看了吗? 他自小生活在祖母身边,看她杀伐果断,看她不留后患。 他学会了这种执政方式,也从心底觉得这是正确的为君之道。 但,他从心底里,敬佩祖母的才能与胆魄,同时,也从心底里,惧怕这种强势的女性。 父亲懦弱,被祖母压制得从没真正做主过一件事,唯一能做主的也就是让位,给母亲让位,给兄长让位,给儿子让位。 他永远忘不了,祖母对父亲那从眼角里泄露的蔑视和不屑,他可怜父亲,也有些恨他。他小小年纪就暗暗立志,定要顶立门户,绝对不要像父亲一样窝囊地苟且地生活,绝对不要被女人控制! 姑母虽不及祖母狠绝,但行事做派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她与狄家、崔家结亲,朝中官员愿意依附她的也越来越多。若任由她做大,往后,又怎能确保她就没有做女皇之心呢! 果不其然,太上皇驾崩,他一作势捉拿,姑母就逃跑了,还占了他的幽州,没几年就称帝了。若不是早有准备,怎能如此顺利? “三郎,也别老拘着你那些兄弟了,他们都是你的助力呢!” 李隆基又想起姑母说的话。是啊,薛崇胤兄弟同心,才能无往不利,自己是否也该给兄弟们一些机会呢。 首先他派长兄李成器与薛崇简和谈。这里有他的心机,希望表弟可以看在儿时情谊的份上,手下留情。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来谈判的不是薛崇简,而是狄敬恩,这人出名的一根筋,对于丈母娘交待的谈判底线,从来只有做得更好,就没妥协过。 谈判一月,李成器铩羽而归,憔悴不堪地跪在弟弟面前,又羞又愧,痛哭不止。 ——割地赔款,徐州郡和扬州郡划归大明,岁贡白银十万两。 李成器亲眼看着祖业被一点点蚕食,以头抢地,痛心不已。 ------------ 八十、寂寥 有种说法是,敌手如鹰如虎,才能感到胜利的欢喜,当对手如羊如鸡,胜利就变得无聊。 沈梦昔感觉到了李隆基的颓丧,但她不能再当他做子侄看待了,她已亲手抹杀了这个年轻人的自信和壮志,处在今时这个对立位置,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时机。 但兵马一动,日费千金,若两国交战,必然是旷日持久,民不聊生。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大明立国之初,国库不丰,人口不足,虽硬着头皮打了几仗,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发动大规模战争。 只能暗中布置,以期从内部瓦解。 发展经济是头等大事。 如今的幽州,不仅是大明的政治中心,也是国际经济中心,蓟州的港口停泊着来自东瀛、南洋的货船,大运河里是川流来往的明唐商船,向北向西的商路也已贯通,虽不及长安,但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大明日渐繁荣。 沈梦昔坐在茶楼上,看着街上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子,边走边聊天,她不自觉地笑了。 大明明文规定女子受教育的权力,名下可以有私产,可以主动提出合离,可以再嫁,也可以终身不嫁。女子可为户主,可以经商,可以入仕。 “清风也要五十岁了,你该退休了。”沈梦昔看着给她斟茶的清风说。 “婢子永远不离开娘子。”清风轻轻地说着,把茶盅放到沈梦昔跟前,“换谁伺候娘子,婢子都不放心。” “唉!”沈梦昔大声叹息,“赶都赶不走啊!”她翻着手边的《大明新闻》,指着一则报道说:“这首长句做得不错,作者应是个胸有丘壑之辈。” “这位是今科的进士,很得太子赏识,时有佳作。”清风看了一眼报纸说。 如今的报社,大抵还是原来的班子,只是换了鹿儿负责,政审换成了太子。 鹿儿夫妇没有封地,陆行止由户部侍郎升至户部尚书,已是大明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他无家族根基,倒也自知,踏踏实实地做好本分,鹿儿也不与兄姐攀比,乐呵呵地接手报社。 “再过几年,我也退休,咱们到蓬莱住着去!”沈梦昔向往地对清风说。 这间茶楼只有她一个茶客,虽是微服出行,但护卫还是提前清场了,沈梦昔从前爱清净,现在她却特别想身处那种热热闹闹的茶楼里,人声嘈杂,琴师十指如飞弹着琵琶,舞伎白白圆圆的脸宽宽的袖子,客人要么挑剔要么附和,总之是充满人间烟火气。 现在这间茶楼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仿佛与人世隔离。 ——怪不得当年李显他们要在皇宫设立集市。 沈梦昔看到对面楼上,她的护卫扮作客人坐在临窗的位子假装饮茶,面上若无其事,实则紧张地观察周遭。 “唉,这次赔大了。”沈梦昔嘀咕了一句。 清风不解,疑惑地看看她的娘子,却没有追问。 “清风,你说,百年之后,世人如何评价我?” “定然是文治武功,谋略无双......” “停!那大概是胤儿的评价,朝代更迭,不知又被涂改成什么鬼样子!”沈梦昔把玩着一块玉佩。 清风面色惊恐,开国皇帝一张口就说朝代更迭,这也太不吉利了! “算了,谁又能管得了身后事呢。你看烽火戏诸侯啊,妲己祸国啊,杨贵妃......咳,都是把罪责推到女子身上,明明就是男子昏庸。汉唐得了脏唐臭汉之名,也是因为有女子执政,后世便拿最阴毒的手段往女子身上招呼。母亲的执政能力胜过男子,但亦不能免于污名......”沈梦昔说不下去了,后世将武帝一家说得淫乱不堪,武帝的确养了面首,倒也不冤屈,可连八九十岁的外祖母也不放过,非要安个与外孙苟且的污名,真不知那执笔之人心理有多变态。 眼见未必为实,史书更加未必,篡改了的史书,更加不可相信。 沈梦昔起身,清风为她拉开纸门。 四下里的护卫悄然动了起来。 ****** 正平七年,沈梦昔的陵墓修建完毕。 大办葬礼,将薛绍先葬入皇陵,追封荣王,谥号庄真。 以后薛崇胤继位,他想给他父亲追封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而武攸暨得知地宫中自己的位置,竟然十分欣慰,一付求仁得仁的样子。他近年与两个道士交往甚密,也曾服用过所谓仙丹,被沈梦昔制止后,不再服用。但在住处养了两头鹿,两只仙鹤,还专程去少林寺拜访禅宗大师,来了个佛道同修。相处了三十多年,沈梦昔对他也有情分,想给他个官职做做,他却不肯,只是悟道参禅,饮酒诗画,焚香弹琴。 而李隆基那边,却将武帝父亲武士彟的皇帝封号削去,降为太原郡王,庙廷也随之废除。又将武帝的谥号从则天皇后,改为则天顺圣皇后。 沈梦昔虽对武帝当年追王五世的做法不很赞成,但如今李隆基频改祖上谥号的做法,更让她心中不喜。 年龄小时不觉,如今年过三十,李隆基的狭隘完全暴露了出来,他怕兄弟篡权,就将他们拘在一处,还担了个爱护兄弟的美名,明眼人都看得出用意;担心后宫乱政,压制外戚势力,现在又将亲祖母的谥号加了个“顺”字,想那武帝一生多舛,血雨腥风,何来“顺”之说,无非是顺从之意。 且不论大唐朝臣作何感想,大明旧臣全都愤慨不已,纷纷声讨。 太子薛崇胤气怒,下朝后,对沈梦昔说:“三郎竟变得如此!外祖母曾经多么疼他!”在薛崇胤的记忆里,外祖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四个,外祖母只是疼爱母亲,但她不喜欢所有姓薛的孩子。他曾经无比艳羡三郎可以得到外祖母的疼宠。 “呵,不知他又有了什么倚仗。”沈梦昔感觉这个幼稚的侄子又要挑衅了。 ------------ 八十一、双标 沈梦昔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六位帝皇丸”了,笑着说给太子听,薛崇胤听了也笑,想想又说:“不如阿娘给外祖母追封吧!” “还用追封吗,你外祖母本就是皇帝,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呵,你那表弟啊,尽做些让人耻笑的小人行径,只有内心极度自卑的人才害怕女子比他强大。” 薛崇胤自小受沈梦昔影响深重,并不觉得女子独立自强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也常常与太子妃商议大事。母亲从来只管国事,并不参与他的家事,近年更是逐渐放权给他,让他树立自己的威信。不是不知道历代太子的尴尬处境,所以才更加感激母亲的大度。 “胤儿。”沈梦昔像以往一样喊他的乳名,“你以后一定会追封你的父亲吧?” 薛崇胤听母亲提到他继位以后的事情,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头不看母亲的眼睛,“孩儿没想过那么多。” 沈梦昔哈哈大笑,“傻孩子,这个担子可不是那么好挑的。若不是被逼至此,阿娘倒只愿做个普通的地主婆子。” “阿娘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吗?人人都争做人上人,唯有阿娘看淡一切。” “哈哈哈,所以要你别一味相信别人的话,哪怕是亲娘老子的。人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胤儿跪坐在母亲身边,他看到母亲鬓边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移开目光,给母亲倒了一盏茶。 “人人都羡慕别人的生活倒是真的,皇帝有皇帝的苦,地主有地主的难。人啊,总是不会珍惜眼前。阿娘,也是一样呢!”沈梦昔看着太子的眼睛说:“你如今是太子,就努力做个好太子,目前,就是你最轻松的日子了。” 薛崇胤恭谨地应是,心里并不是很懂得。 “阿娘啊,比你外祖母有福气,阿娘的四个孩子,都很出色。”沈梦昔喝了一口茶,慢慢说,她又想起武帝看着李旦的既厌恶又无奈的眼神。 “二郎这几年,的确战功卓著,他苦读兵书,走遍天下,比孩儿阅历丰富得多,孩儿作为兄长,惭愧之至。” “他是次子,自然可以满天下的跑。你们学的本就不是一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很羡慕他?” 薛崇胤点点头,“有一点儿。” “每个人的命运和责任是不同的,不要只羡慕别人,而忘记自己的使命,殊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呢。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享受这个家庭的福,也得吃这个家庭的苦。”沈梦昔忍不住拍拍儿子的脸颊。“在阿娘心里,你是最出色的!” 面对母亲亲昵的动作,薛崇胤眼圈红了,又有些不自在。 他已三十七岁,是六个子女的阿爹了,但在母亲面前,他总是会想起儿时的种种,想起母亲和他学习礼仪,想起母亲给他们做饭,讲故事,想起母亲夸赞他时眼中的光芒。 ****** 薛崇胤三十五岁那年,太子妃崔丹娘主动给他物色了两位良媛,奏请沈梦昔准许。 两位良媛品貌俱佳,温良恭俭。但家世一般,父亲都是六品官员。 沈梦昔表示只要不影响朝政,她就不参与他们的家事,一切让他们夫妇定夺。 她早知道崔丹娘生下第四个孩子后,身体欠佳,落下了一些妇科疾病。太子年富力强,太子妃无奈只能给他物色妾室。太子坚决推辞了,还有些恼火,两人为此还吵架了。 沈梦昔装作不知。 三个月后,太子妥协了,同时纳了两个良媛。第二年,得了一子一女。 沈梦昔自是知道儿子对崔丹娘一往情深,至于崔丹娘对儿子有几分真情就不知了。能主动给丈夫安排妾室的,一是十分爱他,再一就是根本不爱他。 “专宠的女子,似乎都容易生这样的病呢!太子妃的母亲......”学过医理的锦心进宫请安时,疑惑地问她的陛下。 清风忙去捂女儿的嘴,这个女儿自小娇宠,孩子都生两个了,还是这般没有规矩。 沈梦昔倒不计较,“也有一定关系吧。女子体内的卵子是生来就有固定之数的,而男子的精子却是后天生成的,女子五十闭经后不能有孕,而男子八十也可有子,男女身体构造天生有别,本身就是不对等的。情感上一对一是幸福的,但身体上嘛,如有一方需求过多,往往对方总是受不住的。”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呢!”锦心幽怨的说。 “哈哈,这天下哪有公平。人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才叫公平呢!”沈梦昔笑,“我们的小锦心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了?” “是啊,锦心是不是以后也要主动给夫君纳妾呢。”锦心皱着眉头说。 “去!什么不好学,学这个!”沈梦昔拍了锦心一巴掌,“太子妃是地位特殊,你却没这个必要。你的郎君若有一天想纳妾了,你就来跟朕说,朕帮你休了他!再给你找个新郎君,你就当从来没这人就是了!” 锦心撅着嘴,扭捏着。 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人能轻松做到呢。 “陛下这是那什么双标!哦,太子纳妾就是对的,别人家的纳妾就不许。”锦心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马上被清风在后背抽了一记。 知道自己失言,锦心立刻叩了一个头。“陛下,锦心又错了。” “算了算了。”沈梦昔嗔了清风一眼,“咱们自家人聊天,没那么多规矩。锦心一说,朕方想到,的确有些双标啊。不过,朕今天就双标了,你能怎么着?” 刚抬起头的锦心,听了这些话,一下跌坐在地,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锦心的夫君是个五品官员,名叫李凤伦,这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相貌俊朗,人品出色。当年是锦心自己先相中了人家,一待他中了进士,就求鹿儿上门说亲。 锦心自小受到和鹿儿一样的教育,样貌姣好,自然配得上普通出身的李凤伦。李家一经点拨,立即登门求亲,如今两人已有了一子一女,小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李凤伦也从青衫九品一步步做到了五品,志得意满。 但锦心敏感地察觉,李凤伦看着那些身居高位,妻妾成群的人,眼中充满了羡慕。她的心隐隐地觉得不安。 ------------ 八十二、心愿 沈梦昔不懂造船、武器制造和火药配比,但工匠的聪明才智实在不可低估,她只是提个建议、做个设想、给个方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制造出来,往往比她预期得更好,甚至制造出了连发火铳,让沈梦昔大吃一惊。 她亲赴辽宁检阅舰队,看着巨大无匹的舰船,再看舰船上的炮筒自动升起,以及船舰的齿轮相扣的动力系统,惊叹不已。 辽宁的海军舰队,当世无匹。 各种功能的船舰二百余艘,最大主舰长四十余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蓬帆锚舵,加上齿轮助力,依然要百人方可升降。 船舰之上装了火炮,士兵配备了火铳。个个英姿飒爽站立甲板之上。沈梦昔看着一身戎装身为统帅的儿子,由衷欣慰和骄傲。 出征之日,她亲自擂鼓,为他们助威,船行老远,海上还一波波传来山呼万岁和必胜的声音。 沈梦昔五十五岁那年,薛崇简真的替她完成了最大的心愿。 ——宁王薛崇简用一年半时间,将高丽和东瀛全部收入大明版图之中。 占领高丽很顺利,三个月就臣服投降,对东瀛就麻烦一些,一是要远渡,二是东瀛人反抗激烈,他们身材短小,却心狠手辣,心智坚定。薛崇简最初制定震慑和降服策略都被迫放弃,最后还是简单粗暴的打服为止。他们反倒恭恭敬敬,俯首称臣了。 征战过程的个中艰辛,难以诉尽。 薛崇简得胜回朝之日,一身铠甲,单膝跪在大殿上,抱拳对朝堂之上的沈梦昔高声说:“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完成心愿了!” 沈梦昔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双目濡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口有些哽咽地说:“好孩子,你辛苦了!”薛崇简听了也落泪,另一条膝盖也跪下,叩头三记,“阿娘!不孝儿回来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也都唏嘘感慨不已。 这些年,也时有朝臣奏表,苦口婆心阻止沈梦昔出兵东瀛,认为她此举穷兵黩武,杀孽太重。但沈梦昔从未采纳,依然倾举国之力,出兵东瀛,甚至因兵力财力不足,错过一次大唐内讧的时机。崔瑾为此捶胸顿足,背地里骂着女人就是见识短,要那么几个破岛有个屁用! 一年半时间,耗金无数,死伤数万士兵,不可谓不劳民伤财。但沈梦昔毫不后悔,只有趁此时机,灭除东瀛,她才能了无遗憾。 这次,薛崇简直接留下一万将士驻扎,又带回数船金银财物。 沈梦昔大赏宁军将士,改高丽为辽远,列入宁王封地,改东瀛为海宁,往四岛分别派驻官员和士兵,并陆续迁移十万百姓到海宁各岛。 这几年,李隆基执政逐步步入正轨,他不禁加强了与大明边界的守卫,还向西扩展了疆界,不约而同和沈梦昔同样选择了 ------------ 八十三、灾情 武攸暨正坐在水边,看那两只仙鹤翩翩起舞,只有黑白两色的鹤,此时却美得无与伦比,长脚长颈,优雅无比,振翅间,不时引颈长唳。 远处水边还有一头梅花鹿幼崽,在低头饮水,机警地看看沈梦昔,蹦蹦跳跳跑开了。武攸暨回头,看到沈梦昔,笑着放下画笔,站起来迎她。 这是沈梦昔第一次到武攸暨的住所,此处名曰知属苑,有花有鸟,有鹤有鹿,还有几只野鸭天鹅,看起来更像是动物园。团儿喜欢这里,高兴地跺着小脚,学着仙鹤叫了几声。 一个道童打扮的小厮恭恭敬敬给沈梦昔上了茶水,又给团儿上了点心和果子露,退了下去。 武攸暨也不问沈梦昔来做什么,只把装点心的盘子朝团儿推了推,冲她笑笑。 然后盥手焚香,坐到琴边,弹起曲子。 那是沈梦昔吹奏过一次的《斯卡布罗市集》,不知怎么被他记住了曲调,如今用古琴演奏,稍作了些演绎,听起来更带了些缠绵意味。 “祖母,真好听!”四岁的团儿说。 沈梦昔点头,看着武攸暨花白的胡须,问:“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武攸暨停下手,点头,“想记住还是能记住的。” 沈梦昔也点点头。 她不知如何评价武攸暨这个人,胆小懦弱,又温柔长情。他自少年时期就倾慕太平,直至白发丛生。沈梦昔不想与他有过多瓜葛,他喜欢的是太平,不是她。 待她离开这个世界,让这具肉身皮囊与薛绍和武攸暨合葬,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吧。 团儿爬上沈梦昔的膝头,将头靠在她的胸前,眼睛看着不远处一点点靠近过来的梅花鹿幼崽,也不知是好奇还是害怕。 沈梦昔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合着琴声轻唱,“当我轻轻的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她的声音不复年轻时的柔和,带着沧桑,带着从容。 团儿轻轻蠕动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嗅着祖母身上的气味,睡着了。 “小家伙,现在睡了,晚上就该精神了。”沈梦昔笑。 身后的乳母要来抱,被沈梦昔用眼神制止,她轻轻唤醒团儿,“宝贝儿,现在还不能睡,晚上该走了困。” 团儿揉揉眼睛,嘟囔着还要听,武攸暨哈哈一笑,开始抚琴,团儿又顾涌了一下,沈梦昔无奈又唱了一遍。 团儿听完跳下地来,稚声稚气地居然一个音一个字不错地唱了一遍,沈梦昔开心地抚掌而笑,武攸暨也拈须笑言:“这孩子倒随了我呢!” 沈梦昔斜了他一眼,呵了一声:“脸可真大啊!”武攸暨又哈哈大笑。 沈梦昔牵着团儿回了寝宫。 武攸暨笑着招招手,那鹿崽欢脱地跳过来,舔舔他的手指,欢快地蹦跶着跑了。 ****** 正平十年,天下大旱,又逢蝗灾,大唐大明均有许多地区麦谷颗粒无收。 民间逐渐有了一种说法,说是女帝杀伐太过,上天降罪惩罚了。传言愈演愈烈,朝野也有官员上奏要求沈梦昔下达罪己诏,以减轻天罚,让黎民免受疾苦。 沈梦昔拒绝了。 她已经很注意保护环境了,气候的锅,她可不背。 “又不是大明一地干旱,你倒是去劝那李隆基先发个罪己诏给朕看看!这场战争,的确是朕主张发动,上天若有惩罚,就让他降罪于朕一人,与天下黎民何干?无稽之谈!大旱之时,不去想方设法缓解灾情,赈济灾民,就只在这里鼓噪什么罪己诏!” 那官员羞恼至极,哭喊着,“陛下,臣一片丹心,都是为了大明,还请陛下三思,臣愿一死明志!只求陛下发下罪己诏,以解黎民百姓之苦啊!陛下!” “滚!”沈梦昔拍案而起。 那官员有瞬间呆愣,转身朝着殿中柱子撞去,被旁边的严季康一把拉住。 总有一类人,以踩着高位之人为荣,想尽办法让高位之人就范,要么死谏,要么以百姓社稷之名要挟。沈梦昔却不吃这一套,当即下旨将那官员降职,派往灾情最重的地区赈灾,若敢再提撞柱之类的话,灭三族! 那官员乖乖去了灾区。 之后,沈梦昔大开国库,放粮赈灾。 发动全民,扑杀蝗虫,食用蝗虫。 她亲到灾区,亲手用网兜捕杀蝗虫,以火烤熟,泰然食之。 自此百姓纷纷效仿,扑杀蝗虫。蝗灾很快得以控制。李隆基效仿沈梦昔,也坚持未发罪己诏,带头捕食蝗虫,只是,曾被蝗虫吓得花容失色的皇后,知道他吃过蝗虫后,三月不肯与他亲近。 沈梦昔想起自己武陵空间里的粮食,悄悄全部转移到一处粮囤,由暗卫秘密分发往国内各处,缓解灾情。 八月,干旱了四个月的大地终于普降甘霖,灾情过去,谣言消失。 ------------ 八十四、宁静 明唐两国的关系,曾因共同御敌,缓和过几年,但一旦强敌消失,两国关系便重又紧张。薛崇胤已经完全屏蔽了少年时与李隆基的情谊,对唐采取强硬政策,不惹事,不怕事,一旦大唐有越界动作,坚决予以打击,并让他们付出肉疼的代价。 建国十二年以来,大明“晚婚晚育”的效果已经初现,仅仅延后两年婚龄,女性难产死亡率就大幅度减少,婴幼儿成活率也大大提高。 全国人口达到六千万,军队二百八十万,农业、商业、手工业都日渐发展,百姓生活水平有显著提高。 但贪赃枉法也不可避免,年初,沈梦昔就下了一道旨意,将一批贪官正法,以儆效尤。 不知是因为前头有了则天女帝,还是因为沈梦昔是开国皇帝,又一向对内仁政,她并未因性别遭受太多非议。 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朝中官员其实根本没拿她当女人看过。 真是百感交集的滋味。 四海升平,盛世之相已显。 正平十四年,六十岁的沈梦昔主动退位,四十四岁的太子薛崇胤继位,改年号为景明。 景明二年,沈梦昔到山东蓬莱行宫居住,武攸暨依旧跟随。 她最信任的二十个护卫已经换过一批,第一批护卫中,有的在执行任务中牺牲,有的因伤病荣退,有的派往海宁镇守岛屿,只有极少数依然跟随在沈梦昔身边,那就是沈七和沈十八。 年过半百的沈七,策马跟随在御辇右侧,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地戒备着四周,行过野狼口,他不禁想起,当年,他乘坐长公主驾驭的“汽车”,车速极快,他晕头转向,下车就吐了。再后来,大明国建立,陛下给了他一把手枪,亲手教他如何使用,但让他慎重使用,每打一颗子弹都必须交待清楚缘由。 他无意中听到,陛下和太子说,除去家人,沈七是她最信任的人。 自此,他所有的努力,就是只为做个让陛下能继续信任的人。 ****** 退休的沈梦昔逍遥自在,后来团儿也来到蓬莱陪她,宁王也将女儿喆儿送到蓬莱,沈梦昔知道这是两个儿子的孝心。 她带着两个孙女去了泰山,又乘船去了海宁,在那里甚至遭遇一次地震。 这期间,辽宁舰队,继续壮大,已拥有各种船舰两千余艘,严季康自荐率领一支三百艘的船队开向大洋东方,探索新的领域,周文彦则带领二百艘船舰,装满货物,开往南洋。 景明八年,陆行止的队伍越过黑水,占领突厥、罗刹国大片领土,一路向北,奇迹般地,在那里遇到了渡过海峡的严季康。原来,严季康抵达一片大陆,登陆后与土著交好,向北进发,在无主地,以大明名义,创立州县,他记得太上皇在他临行前描述的地图,记得太上皇斩钉截铁说过大地是圆的,是个球体。 直到越过海峡,遇到英王陆行止。 两人相对行礼,欣慰地笑,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将大明国土以这样的方式连接。 景明十年,李隆基强占儿媳罗氏,纳入宫中封为贵妃,举世皆惊。 薛崇胤记得母亲说过,如果表弟做出违背人伦或者出现昏庸之态,就不必客气。景明十一年,李隆基因心疾发作,死在贵妃的床上。 李隆基有三十个儿子,因皇位之争,大打出手。 长子李琮杀死四个弟弟,夺得皇位,又将罗贵妃赐死为李隆基陪葬。 景明十五年,大明占领长安城,李琮南逃,定都成都。 薛崇胤下旨恢复则天皇帝称号,征询了沈梦昔意见,没有动无字碑,继续让它以沉默的方式,任世人评说。 ****** 七十岁以后,沈梦昔就很少出门旅行了,她七十二岁那年,武攸暨去世了。 去世的前一天,他精神十足,到沈梦昔的寝宫去,抚琴三首。 第二日,忽然进入弥留之际,沈梦昔赶到,他颤抖着伸出手,说:“月儿妹妹,我等了你一辈子。” 沈梦昔老泪纵横,点点头,伸手轻轻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武攸暨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沈梦昔跟随灵柩回到幽州,看着他葬入皇陵。 从此,她住进了紫禁城,不再过问前朝政事,只是把精力都用再慈善事业上,并将私库和空间中的黄金,逐渐拿出用于赈灾扶贫和教育医疗。 她甚至没再往武陵空间里存过一粒粮食。她安心等待死亡的到来,心中隐隐觉得,今生杀孽太重,怕是没有机会再次重生了。 景明二十年,大明幅员史无前例的辽阔,大唐再次换了皇帝,这次是李琮的弟弟李一。但他的国土已经小到只剩流求一个岛屿,还面临宁王舰队的威胁。 沈梦昔内心无比宁静,她已无遗憾,也无恐惧。 午夜打坐中,她隐隐听到团儿那稚嫩的童声:当我轻轻的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当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会怀念遥远的你...... ------------ 一、被鱼缸唤醒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大寒。 凌晨的黑龙江省嘉阳县,冰天雪地,呵气成冰。 天刚刚透亮,住在江边上坎儿的齐有恒家的烟囱,就已经冒了白烟儿。 二门咣当一声打开,一股子热气扑了出来,一个光着头的半大小子从屋里跳出来,跑到院子边上的柈垛,飞快地抽了几根柈子,又跑了回去,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斥骂声:“你这个熊玩意儿!让你抱两根儿柴禾去,你他妈就真给我抱了两根儿?哎呀!我他妈一脚踹死你,一早上连帽子都不戴就敢出去!”一转头,又看到儿子连门也不关,簌簌的冷气翻滚着扑了进来,火起上涌,吼道:“关门啊!” ——媳妇不在家,这一早上,简直要了他的命。 小子嘻嘻地笑,跑去关门,还没关上,就听得外面大门被拍响。 “谁呀?” “给你爷开门!”伴着北风,隐隐传来苍老的声音。 那小子一听,慌忙跑去开大门:“爷你咋来了?这一大早的!” 门外是一个老头,狗皮帽子上一层白霜,胡子和睫毛上也都是。手上戴着大棉手闷子,推了一把大门,把马鞭子扔给孙子,在大门外跺跺脚,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左右看着院子,院子里的雪还没扫,又看看有些乱的煤棚子和柈垛,立刻皱眉。 慢慢走进二门。屋里又传出一声惊呼,他不耐烦地说:“叫唤个啥!四十好几的人了!我来看宝珠的!” 老头叫齐晟轩,今年虚岁八十三,住在城东八里远的太平村。他年龄大了,觉少,昨晚下了场雪,晃得他早早醒了。一睁眼,就听大孙子在院子里扫雪,跟出来抱柴禾做饭的孙媳妇儿嘀咕说,“四叔家宝珠感冒了,让医院打错药了,好像不行了。” 老爷子咣当一推门,“啥时候事儿?” “昨天......” “那咋不早说?”老头暴喝。 “爷,你都睡下了......再说四叔也没来电话,宝珠指定没事......” “滚!”老爷子抬脚就踹,已经四十五岁的齐保江硬是没敢躲,生受了爷爷的一脚。 “养了仨儿子,还得你扫雪,不嫌砢碜?”老爷子骂了一句,回去穿戴好,出门就套马,齐保江连忙跟着,被老爷子一鞭子抽下了爬犁。老爷子打了个响鞭,老马跺了两下蹄子,慢跑起来,直奔县城而去,一路上,连个车辙脚印都没有。 齐有恒扶着父亲进门,坐到沙发上,“爹啊,宝珠没啥大事,青霉素过敏,看着挺吓人的,大夫说已经没事了!” “我咋听说有过敏死人的!”齐老头连棉帽子都不肯摘,急着去医院。“快溜地,上医院去!” “爷,太早了,医院不开门!” “小崽子想哄我,医院关什么门?” “爹,还是喝点粥吧,去早了,宝珠也起不来,病房里那么多人,也得洗漱呢。”齐有恒无奈地看着父亲,现在还不到七点呢。 “那行吧。”齐老爷子从兜里掏出小烟袋锅子和一个蓝黑色的装烟草的束口袋,齐有恒拿出一包大前门,让父亲抽自己的,“爹,抽这个,还省事儿!” “不用!”齐老爷子翻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刚才抱柴禾的小子齐保安跑过来,麻溜给爷爷装烟,点烟。 齐老头抽了一口,咳嗽了两声。 “爹啊,咳嗽就别抽烟了呗!”齐有恒劝道。 “不行。”老头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气氛十分尴尬。 “爷!吃饭了!”厨房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齐老爷子到灶坑边磕了磕烟袋锅子,整理好挂到腰上。 一桌五个人,都是男的,齐老头看看儿子,又看看三个孙子,“你媳妇儿在医院?” “嗯,秀芝昨晚陪床,病房没地方,就让留一个人。”齐有恒把筷子递给父亲。 “哦。保国来信没?”齐老爷子边问边喝了一口粥,夹了一块咸黄瓜。桌上的儿孙这才敢动筷吃饭。 “来了,说是今年没准儿能回来过年呢!”齐有恒喝了一口苞米面粥,苞米面没搅好,有不少疙瘩,还有点糊黢黢的味儿,媳妇不在家,没人会做饭啊。 他又给父亲递上一个馒头。 “够了。都快吃,吃完去看宝珠!”老头掰了半个馒头,剩下半个给了小孙子。 一家人都端着粥碗,加快了吃饭速度。 齐老头喝了一大海碗粥,半个馒头,放下了筷子。 齐有恒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碗鸡蛋水,“爹,你喝。烫啊。” “我吃饱了你又端这玩意儿!”老头横了老儿子一眼。 “这不水刚烧开嘛。”齐有恒辩解道。“喝了吧,不占啥地方。” 老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盯着鸡蛋水的三个孙子,“也行。”然后吱溜吱溜地喝了起来,对三个孙子说:“你们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三个小子闻言赶紧吃饭。 祖孙五人吃完饭,也才七点刚过,被老爷子催的,连桌子也没收拾,把饭盒外头包了个小被子,穿戴好就都上了马爬犁,去医院了。 整个嘉阳县城,早就没人家用马爬犁了,街上零星几个早起的人,好信儿的看着马爬犁,有认识齐有恒的还跟他打招呼,“齐科长这么早上班啊?” 齐有恒胡乱地应答着,心急火燎赶着马爬犁朝县医院而去。 ****** 沈梦昔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孩子在唱歌,“当我轻轻地离开了你,让我回到我北方去......” 她浑身疲乏,只想继续睡觉。 但是身体逐渐的复苏,让她鼻端先嗅到一股熟悉的久违的气息,那是医院的来苏水气味。又感觉怀里挨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烙得极其舒服。 却一时睁不开眼睛。 慢慢,她听到嘈杂声起,关门声很大,咣当一下,又弹回来,再咣当一下。似乎很多人进进出出。 有着丰富经验的沈梦昔,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生又开始了。 她以为自己杀戮太多,将不会重生了,没想到还会再次重生。 不及多想,忽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鱼缸!鱼缸!鱼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