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离家 一夜色深重,街上几盏残灯轻晃,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洇出一片阴郁的疑影。 一个身影轻盈跳过几座屋顶,最终在一座府邸的大门上方停了下来。 此时恰好府邸门户大开,里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并宾主之间交谈时的欢笑,缓缓的接近了大门上那个身影。 尚书右丞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府外。马匹察觉到异样,低低地打着响鼻,人却迟钝,马夫便只是用力地拉了把马辔。 主宾走至府门前,两只大灯笼照出一方敞亮之处,尚书右丞借着光回身行礼。 同时高处那黑影便同夜蝠般无声降了下去。 主人看着尚书右丞对自己道:“不必再送了,今夜” 话听至一半,主人眼前忽然一黑,他下意识往后一仰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于是慌张开口道:“右丞?” 他这一声出口,将那声细微的“咔”掩盖在夜色中。 紧接着眼前黑影离去了,主人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柄短刀自上而下,直直没入进右丞脖颈,鲜血呈喷射状滩在主人脚下。右丞眼睛圆睁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就这么两个字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府邸主人眼前。动手的刺客来往无声,形似鬼魅,动静小到甚至没有惊动马匹! “来”主人回过神来,他惊慌失措地张了嘴欲喊,却突然顿住了。因为对面马车的呢帘子中,忽然有人伸手将帘子抬了一个角。 月色与灯火交织照应下,那只手指节修长而肌肤冷白,主人惊愕望去,只见帘后露出小半张似笑非笑的模糊脸孔。 而驾车的马夫,也似乎毫不在意主子就这么死在眼前,依然目不斜视、稳稳地拉着马,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主人瞬间便明白过来了。 不知何时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右丞在府外的马车已经易了主,即便没有刺客,右丞今晚上的也是别人的车! 于是他张口结舌,把话卡住在了嗓子里。 帘子后头的人便一笑,将手撤了回去。 马车平稳驶去,主人这才两腿一软,虚弱喊道:“来人” “快来人!” 夜深露重,陈府偏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与呼喊声。 门外的妇人喊道:“桐生,醒了吗?” 一阵寂静,众人只听见秋虫唧唧。这么晚的时候了,拍门的妇人仍然金银加身,可见是叫人半夜睡醒,又特意打扮过的。她身后除去提灯的小厮、婢女,另外跟了一个年轻姣美的女子,同样脂粉涂的光彩照人,简直要教人忘了这是寂静夜晚了。 女子见门内迟迟未有回应,对一旁的下人嗔怪道:“不是让你们一早就来喊她了吗,怎么现在还不出来,死在里头了?” 这个一早,大概是一刻钟前。 一刻钟前阳和侯府忽然派人来访,点名要接陈家五小姐入府。 阳和侯是谁,那可是长公主之子,当今女帝的亲侄儿,权势滔天贵不可言,据说还生的俊朗非常,多少京都世家贵族想与其结亲。陈家以往连拜贴都未必送得上去,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能得阳和侯垂爱?   ; 陈家老爷一听阳和侯府来人,慌慌张张地便跑出来迎接,之后一听五小姐的名字,整个人都是一愣。 陈老爷妻妾不少,儿女生的成列成排,尤其是这老做派的人家,一个娘家不显赫强势些、又是庶出的小姐,在陈老爷心里实在是排不上号的。 此时将自己打扮妥帖,紧赶出来的陈夫人一面陪笑着,一面给自家老爷低声提了句:“那个小结巴,桐生。” 陈老爷这时才想起来,他确实把这个便宜女儿给忘了。陈桐生压根没娘,故而一来没人帮她吹枕边风,二来她脾性温和,讲话还结巴。实在不讨人喜欢。 大抵小时候大人见她生的玉雪可爱,还允她的晨昏定省。后来陈桐生年纪大了,话依然讲不利索,加上陈家那妻妾生了好几个俏俏黏黏会撒娇的小女儿,陈桐生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住处越搬越偏,渐渐的,连爹都把这个小姐给忘了。 陈夫人在侯府来人之初,怕从小没娘教养的陈桐生在侯府面前失了礼数,便叫人提早去喊人,还想着要见缝插针地先训几句。 谁知陈老爷与来使官话说了不少,甚至陈夫人自己亲生的女儿都闻风而至,这陈桐生仍旧缩在偏房里,一声都不应。 陈夫人发了火,道:“陈桐生!阳和侯府的人可就在外头等着你呢,别叫人家看笑话,说咱们陈家一个女儿家都如此骄纵不懂礼,母亲也叫不动!” 陈蝶噘着嘴小声道:“也不知道她烧了什么高香,竟然能进阳和侯府。上次灯会,我掐着时间在桥上挤了一夜,也没看着侯爷” “蝶儿,当心你说的什么话。”陈夫人回头训了一句,便道:“把她的门给我撞开!她真死里头了不成!” 两个家丁立即上前撞门。陈桐生住的不是什么好厢房,前两年主厢房翻修,临到陈桐生这里时,陈夫人便说着银钱不够,把工停了。 于是陈桐生的门窗都是陈旧,老木轴在撞击上发出咯咯吱吱的怪响。 陈蝶道:“怕不是半夜偷溜出去鬼混了,根本不在吧。这么响,她还听不见。” 陈夫人脸色一沉,深闺女子半夜出门,这丢的可是整个陈家的脸面,她喝道:“用力撞,没吃饭吗!” 门重重的,古怪地就那么响了几声,咔哒一下,里头那生着锈的的铜拴落地,门让撞开了。 陈蝶几步抢了上去,道:“我看她就是不陈桐生,你在屋里怎么不说话?” 她们冲进门时,陈桐生只穿着素衣,正在给自己慢吞吞地穿鞋,也不抬头,闻言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陈夫人是个脾气大的,见状走上去一巴掌拍在陈桐生背上,闷闷的一声响,骂道:“贱蹄子这个时候给我置气!还不快些!” 陈桐生就着低头的姿势,快速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慢慢地说:“喔”她起身的时候扯了扯被褥,盖严实了床上的夜行服,才开始穿外衣。 待陈桐生收拾完,到大堂时,侯府来人手中的茶都快喝完一盏。见她松松地拢着襟子走过来,站起来调侃了句:“陈小姐,睡的可沉啊。” 陈蝶原来还在打量着侯爷贴身侍卫,心说一个侍卫也能有如此自威气势,可见侯爷是个什么人物了。她正心驰神往间,猛的听见侍卫这么一叫名字,脸色顿时就不悦起来。 她陈桐生算什么人,竟然悄么声息的便与侯府勾搭上了! ------------ 第二章 师兄 陈桐生立在哪里,不急不缓地说:“我穿,穿衣服慢。” 侍卫礼貌地笑着,伸手做了个手势,道:“侯爷有事找您,请吧。”然而就在陈桐生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又开口道:“陈小姐,你脸上这是什么?”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她那苍白昳丽的脸孔上一道血痕,并不清晰,但却很宽。这侯府侍卫不说,大伙是看不出来的。 陈桐生又抹了把脸,但是闷葫芦似的,不回答他。 侍卫自走在前头,陈桐生正待要跟上去,陈老爷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快速道:“到底什么事!” 陈桐生脸色很淡,来得还没有一个无关下人情绪大,她道:“如果我没有回来,您就当从来没有养过我吧。别来找。” 陈老爷心下一震,不由得松了手,陈桐生便抽身向外走去。 她背影清瘦伶仃,突然地让陈老爷想起多年以前府里丢了东西的时候。 陈蝶把那件事怪在陈桐生身边的老仆身上,话里话外讲陈桐生这个当主子上梁不正,才歪了下梁。 彼时陈桐生愣愣的跪在地上,听着一屋子人争辩。又是老仆哭告主人嫌老,又是小姐指着鼻子叫骂,吵吵嚷嚷的教人头疼。 最后查出来的确是老仆偷了主子首饰,但毕竟是在陈家做了一辈子的老人,不便就那么赶出去,陈蝶又抓着这个机会大闹特闹。陈老爷心烦得紧,只好将气泄在陈桐生身上,冷着脸问她如何处置。 老仆见可算是轮到了个性子软的,立马哭叫求饶起来。谁知陈桐生默不作声,走去膳房提了把刀进来,“当!”地一声劈在老奴身侧,然后拔起来,一把按住老奴的手掌,高高地扬了刀,掀起眼皮问:“几根?” 陈蝶反应过来后脸都白了,一时间,整屋都让直劈地砖的那狠决一刀骇得说不出来话。 那时候陈桐生的表情也是这样冷淡,细看还十分厌倦。见众人不语,她随手扔了刀,用力把老仆推开,说:“我屋子里,不,不要人了。” 陈蝶竟然让那两个字吓得不敢再闹。 陈桐生姿态吓人则吓人,但陈老爷看的一清二楚,陈桐生举刀的时候,是用刀背对着老仆的。 即便这一刀下去了,也只是砸疼人而已。 陈桐生自顾自地走出门去。她脊背刻意挺得很直,反倒有了一种僵硬的感觉。 也就是那一次之后,陈桐生搬去了偏房住,身边没有再跟过一个下人。 他这个小女儿,不吭声,不打眼,也不教人觉得聪明,便犹如深潭,众人只见潭水无波,碧澄见底,却不知只要跨进去一脚,便是无底深水。 性子偏激太过,多情也害无情病。 车轮辚辚,马蹄敲出石板闷响。半月与满天星子同辉,无尽夜幕绵延笼罩天下皇土。 万籁俱寂,唯有蝥虫低微蠢贱,敢唧唧争语。 陈桐生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我们去,去,去哪里?” 侍卫与她同坐厢内,一把佩刀横置膝上,冷笑道:“阳和侯府,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陈桐生说:“想,想我?” “噌”的一声,刀锋出鞘,佩刀瞬间抵上陈桐生脖颈,他沉声道:“陈桐生!” “阮成,师兄。” 一线血顺着陈桐生雪白的颈子滑下,濡湿了衣领。陈桐生道:“侯爷不,不找我。找我的是,是你。” “哦?堂堂弥天司暗卫督主的亲传弟子,侯爷一时兴起召去见一面,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暗卫,一把刀而,而已。用刀,何必礼刀。”她口齿拙劣,因此异常讨厌与人争论,平常就不大爱多讲话,字句力求简短。 陈桐生说:“见我,可以,但不必。” 阮成道:“那我又是为何要见你?” 陈桐生面无表情道:“想我。”   ; “胡言乱语!”阮成手中用力,刀锋便嵌得更深了些。 “今夜子时暗部白榜上新,挂上了尚书右丞的名字,不过片刻,刻着尚书右丞的名牌便被一名暗卫取走了,那人是不是你?” 陈桐生道:“不是我,为何来,来找我。” “你根本不是暗部之内的人,没有进暗部驻亭的腰牌。”阮成咬牙道:“你是不是又用了师父的牌子?师父死前再三勒令教你远离暗部,安安生生做人家的小女儿,你怎么就是不听。害死了师父还不够,再要把你自己搭进去吗!” 他向着陈桐生一伸手:“师父腰牌给我,断不能再让你留着了。” 陈桐生静静地说:“右丞,死了。” 阮成睁大了眼,说:“什么?” “我杀了。”陈桐生自袖子里抽出一方十分精巧,寒铁镶木的牌子,用两指夹着,轻轻地按在了阮成肩膀上:“拿,拿走吧,以后也,用不着了。” 阮成愕然的望着她,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 陈桐生师从暗部督主方鹤鸣,这原来是辛秘。 谁人都知暗部中人,一旦在刀尖血海里把资历熬足了,一日转正到明处,那便是弥天司四品上的官。而做到了方鹤鸣这个地步的,明的官爵没有,富贵荣华实际也是少不了的。 因此阮成看见方鹤鸣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姑娘时,是十分诧异的,一度以为方鹤鸣的私生女竟然要放到别人家里养。 日后他才知这是师父在外头带的小师妹,美貌与资质都同样过人,只是不知为何,师父始终没有将她正式带入暗部的意思,还有意无意地隔绝着陈桐生与暗部直接接触的可能。暗部中除了他,也根本鲜少有人知道陈桐生的存在。 她一直活在方鹤鸣的影子里,偶尔阮成执行任务,师父也会叫他把小师妹带上。而方鹤鸣死后,陈桐生立刻失去了对暗部一切事务的知晓权,又恢复成了普通富商家不得宠的小姐。 阮成原来一直以为这样便罢了,顶多出于同门情谊,日后多关照她些就是了。 谁知陈桐生留了方鹤鸣早些年间的牌子,瞒着他利用腰牌随意出入暗部驻亭。 暗部为女帝设立的秘密侦缉机构,本身置于弥天司内。而暗部驻亭则分布于京都各处,其内设有白榜,将被通缉者的姓名一旦挂上去,各处暗部者人根据自身距目标远近判断是否摘名,执行拘捕。 但实际上,驻亭极少被使用于当朝大臣身上。 只有在女帝登基之初,骚乱四起,大牢重犯越狱、反贼躲藏之事频出,那时候驻亭才是帝王铲除宵小威胁的得力助手。如今女帝统治日渐稳固,驻亭不大用得着了,暗卫并不很注意白榜动静,这才叫陈桐生抢了先手。 驻亭建立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保证急令之下,达到执行效率最高化。因此有暗部腰牌者皆可摘名。 而陈桐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可只要一旦被发现,那就意味着暗部驻亭之位泄露于外人,她的名字即刻便会被挂上白榜,难逃一死! 陈桐生笑道:“你要摘我,我的名,没有抢到,对吗?” “其他的暗卫,正在来,来杀我吧。” 阮成道:“你可知就在右丞名字被摘走后,不过一刻功夫,阳和侯便亲自传令叫驻亭将名字去掉?驻亭始终召不回名牌,筛查了一番,这么一查,就查出了你这个假冒的。你这次可真是,真是自寻死路!” 陈桐生毫不在意地往后一靠:“要不是,师父,我早死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方鹤鸣双目圆睁,毫无气息躺在地上的情景。也忘不了周遭的大火,少年对她踢打:“都怪你!都怪你师父!我爹娘被你们连累死了,我家没了!你赔我!你拿命赔我!”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我会赔你的。” 交谈间马匹忽然嘶鸣,马车顶篷上“砰砰”两声,紧接着寒光一现,一柄长刀已然刺穿布帘,刀锋直逼陈桐生面门! ------------ 第三章 侯爷 交谈间马匹忽然嘶鸣,马车顶篷上“砰砰”两声,紧接着寒光一现,一柄长刀已然刺穿布帘,刀锋直逼陈桐生面门。 刀尖距陈桐生双眼不过一指长。陈桐生眨了眨眼,说:“师兄,多谢。” 她这番话指的阮成是今晚以侯爷之名来接她的事。陈桐生今晚凶多吉少,与其让她被暗卫带走,不如直接将人带去侯府,抖出方鹤鸣亲传身份,恐怕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再说陈家送了女儿去,免不得抓心挠肝地等待回复,见女儿迟迟不回,没有不去侯府打听的道理,而阳和侯传闻慈善爱民,一旦人家问到了府上,多少也会高抬贵手一下吧。 阮成打的是铤而走险,保陈桐生性命的主意,没料到陈桐生在陈府听见来人时,便已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他的意图,直接一句话断了陈家寻人的可能。 她就这么想死吗? 她就这么冷淡,孤绝,连一丁点儿对人世的留恋,对死亡逼至眼前所带来的腥风,一点恐惧也没有吗? 下一刻陈桐生握住阮成的手,猛然抽刀——要知道他的佩刀原来可是出了鞘,就架在陈桐生脖子上的。这把阮成惊得直接松了劲,陈桐生便就势拔出长刀,翻身蹿出车厢外。 阮成失声道:“陈桐生!” 他紧着跟出马车外,只见两名身着海鲸纹袍的暗卫,一左一右呈两方包抄之势。陈桐生却直接扭了身去截左边暗卫的鲵翅刀,完全将自己后背暴露在另一个暗卫眼下。 是了,她压根没指望着今夜自己能活,她不过是习惯性地把刀握到最后一刻,临死也要拉条命来垫着罢了。 眼看对方刀风将至,阮成救人不及,忽然“当”一声脆响,那暗卫的刀被击落,当当啷啷地摔出去很远。陈桐生趁机把对手当胸一刀击杀在地,随即转身一脚,把另一名暗卫踢翻在地,紧接着就上前要下杀手。 有人忽然喊道:“桐生。” 这个清晰的声音把陈桐生喊停了,她胸口起伏,寻着声音转过头去。 不远处赫然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灯笼暖光幽幽,拉车的騋马红鬓白身,训练有素一声不响,驾车的马夫也面色沉稳。之前出手击落刺客长刀的,正是他。 阮成深吸一口气,他之前听得马嘶鸣停步,只以为是被暗卫惊扰,现在看来,恐怕自己的马是先叫前面早已等在此处的那辆马车逼停了,再被暗卫趁机踏顶的。 车夫下来对着陈桐生一行礼,恭敬道:“侯爷请您上去。” 侯爷? 阮成忙问道:“这马车里的,难道就是阳和侯?” 马夫不回答他,只是对着陈桐生,维持着那个恭敬而疏离的行礼姿势,好像陈桐生不答应,他就要一直这么不动了。 陈桐生回头看阮成,脸上竟然是有笑意的:“师兄,我要去,去吗?” 她的笑容很浅,阮成看来,还带着嘲讽般的神情,似乎对于侯爷这个人有什么意见似的。 “去吧。”这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了,阮成道:“去求求情就当是为了师父救你一场,莫白白糟蹋自己的命。” 陈桐生默然点头,转身向马车走去。 而马夫则在身后对一名暗卫出示了什么,那暗卫扶起同伴,两人也很快消失在阮成眼前了。 只是 阮成亲眼看见,那高高在上的侯爷,竟然一掀帘子从车上下来,亲自为陈桐生摆好了马凳,甚至看陈桐生打斗中受伤,还有点想扶她的意思。 然而陈桐生甩手就挣脱了,硬邦邦地低头踏了上去,一连串的动作都透露着本人的不耐烦。 阮成忍不住想,如果陈桐生一就知道最终有人会来替她拦下,那来着黑暗的惩罚呢?那么她敢这么在暗部驻亭里胡作非为,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吧。 他走到这一步,竟然有了和陈家人同样的疑惑。 陈桐生那么被方鹤鸣严密地看护着,究竟是怎么跟侯爷认识的。 侯爷知道她是方鹤鸣之徒吗? 还是一开始,师父就引见了两人,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呢? 但是这样的隐瞒也太没有必要了,方鹤鸣必然知道这个小徒弟那极端的性子,把她托付给侯爷,抑或着让阮成知晓两人关系,也好让他在危机时刻有人可求,不是都比现在好得多吗? 何至于弄成今夜这个样子。 阮成一直以为危机之前,自己是陈桐生唯一可依靠的人,如今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狡兔尚且三窟,他这不声不响的小师妹究竟给自己留了多少退路,谁能猜的到。 ------------ 第四章阳和侯府 阳和侯府。 侯府婢女烟沙小心翼翼地守在主子门外,心中疑惑得很。 她自幼被卖到侯府,勤勤恳恳地做事到现在,懂事聪慧,极少出错,也是侯爷看得入眼的一个管事丫鬟了。 她服侍侯爷这么多年,见的都是温和公子,从未见侯爷深夜里把一个女人带进府来。更别提距侯爷回府,将他们全赶出书房已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仍然在书房中,不见有出来的迹象。 她身旁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女小声道:“烟沙姐” 烟沙使了个眼色叫她闭嘴,这时里头“砰”的一声,赫然是侯爷摔了茶碗。 只听阳和侯提高了声音道:“你还想往哪儿去!” 紧接着门被用力推开了,屋外的婢女下人立马转移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地下了头。 陈桐生声音依然很温吞:“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她无辜道:“鸟归深林,儿女归家。多正常不过。我无貌无才,不敢侍奉,因此请,请求回家。这也,不准吗?更何况,哪怕是买个婢女也,也要经父母同意,本人情愿。堂堂侯府,有什么好强,强求的?” 烟沙没抬头,她身旁的小丫头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跟侯爷甩脸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这女子有无才能她不知道,可要长成她这样的,还硬要说无貌,那她们这些稍有姿色的,都别腆着脸活了!小丫头眼角一抽,心说以容貌摄人,怪不得女子敢如此放肆骄纵呢。 陈桐生说着就往外走,阳和侯宋川白在她身后道:“你只要再往外走出去一步,我明日一早便上陈家提亲,将你聘为侍妾!” 此言一出,饶是烟沙也不禁一抖。 聘娶?开什么玩笑,侯爷平常可不是这种要死要活强抢民女的人啊! 更何况阳和侯说那句话时,满满的都是威胁,并没有亲昵,与应有的喜爱之情。 陈桐生果然就站住了,过了好半晌,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不会再,不会再这样了。”她好似是服软了,对宋川白说:“回去之后再,再也不涉足那些事,老老实实地,等着嫁人、生子。如此,您觉得如何?” 宋川白笑了一声。 右丞是方鹤鸣之死涉及的最后一个人。她把师父的仇人杀尽了,也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自然无惧在暗部留下马脚,也无惧给王爷脸色看了。 这种人即便放走了,她也根本不会好好过日子,恐怕宋川白前脚放人,陈桐生后脚就找个井去跳了。 他不舍得。 宋川白其实是喜爱陈桐生的。 只是这种喜爱不同于一般的男女之情。那更像是爱猫之人看见心心念念的珍种幼猫,又如同爱才之人见多年难遇的神童栋梁,见其不自珍自爱,不按自己所设想的道路去走,他简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恨不能直接把人抓到身边来管教。很有点烟霞痼疾的意思。 他始终记得初见陈桐生的时候,她一身短打,手按长刀,沉默地站在方鹤鸣身后。 那时陈桐生突然抬起头,望了宋川白一眼。 陈桐生那双眼睛圆,眼尾却仿佛是被一笔提上去了似的,勾起一个轻轻巧巧的弧度。她唇不点而朱,双瞳澄澈透亮,但因为眼瞳颜色较浅的缘故,琥珀色中瞳仁略细,颇像猫虎,打眼粗略一望,只觉是楚楚可怜中暗存一抹肃杀。 惊鸿一瞥,昳丽美貌杀人。 ------------ 第五章 猫儿 之后见她挥刀,那果决而狠厉的刀风,以及整个人骨肉浑然一体,透出来的那种绝妙而又相融的温和与极端,令宋川白忍不住弯腰与她对视。 只听方鹤鸣道:“侯爷也觉得像吗。” “是啊。”宋川白感叹道:“真是太像了。” 他提出要把陈桐生带在身边,方鹤鸣却是拒绝了。 “你看看这孩子的眼睛,侯爷。”方鹤鸣笑着一指陈桐生:“她不说话,可是能看出是不愿意的。” “我今日把她带来拜见侯爷,一来是叫你怀念怀念,二来,倘若日后我出了意外,这孩子一时想不开,还得求您帮忙照看些。” “您就把她,当个猫儿养着吧。” 把陈桐生当睡在家中暖炉旁的猫儿养,意思就是爱她宠她,但也要断了她野性。断然没有叫家猫茹毛饮血的道理,也没有会身份能骇人到夜止婴啼的娇娇小姐。 方鹤鸣那句话简直就是在说,如果我死了,陈桐生还一心想着过以前的日子,你就可以把她抓到府里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是生,是死,是放,是囚,这权力永远不在陈桐生自己手上。 也许她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这么一副逆来顺受,不言不语的样子。 然而宋川白还是想教她自己选,陈桐生想继续做见不得人,也不会被记功的勾当也好,她从此安了心去当人家小姐也好,都是她的自由。 谁知陈桐生为师父报仇,杀到了最后一个人,竟然不想活了,主动把马脚透给了暗部。 宋川白于是恼怒,紧急撤销缉拿令不成,又夜半赶出去,才把人从暗卫的手中截下,带回了府。 “从现在起,你就留在府里,为我做事。”宋川白道:“不准反驳。” 陈桐生一动不动的站着,府中下人一个一个心惊胆战地缩瑟着,大气都不敢出。 她根本不听话,直接反手用力一带,直接当着宋川白的面,重重的把门从身后摔上了。 宋川白被她摔了一鼻子灰,也没恼怒,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衫上的茶水,无奈道:“谁给她惯的脾气这么大。” 是的。 方才烟沙以为是侯爷让气得摔了茶碗,实际上却是宋川白逼问了几句陈桐生究竟为何要寻死,让陈桐生恼羞成怒,夺了碗砸在地上。 只可惜她们没看到那一幕,更没看到侯爷毫无恼怒的表情,否则的话,陈桐生在府里最初那几天,也绝不会有人敢给她脸色看的。 ――――分割线――――― 陈桐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王朝在她眼前覆灭的。 巍峨宫门紧闭,硝烟火光四起,不远处的几座宫门接连轰然坍塌,尘埃腾空向上弥漫开,但眨眼便被利风撕扯着席卷而去了。 而更为诡异的是,从墙上向都城望去,只见城中巷道空无一人,一片沉沉死气,而朱红宫墙内,则源源不断地传来凄厉嘶哑的哭喊,宫门巨大厚重,而此时却仿佛有千万人在一同死命捶门一般,发出闪雷般的闷响,岌岌可危地颤动着。 历朝历代,有一个王朝结束时,会是这种情况吗? 不见军队,不闻马蹄,只有这无尽的哀与绝望哭声不会停息。 常人都道皇城高殿贵不可言,那雕栏画栋金雕玉砌成的尊贵,掌管天下杀伐的威严,都在此刻被那无声的威骇践踏殆尽。 陈桐生剧烈地喘息着,自喉咙间发出抽泣般的声音,但她其实并没有流泪。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 第六章 陈年梦魇 她已经被吓得完全哭不出来了,只是死死地抓着身旁之人,指甲深深地扎进去,扎进了对方的皮肉之中。 那人却是很轻、很温和地抱着她,把娇小的稚儿好好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一首熟悉的歌谣。 当时陈桐生实在是太小,也太柔嫩了,那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活活掐死。这样的想法也使陈桐生在惊惧宫墙下的混乱之时,同时也在恐惧着身边的这个男人。 而这个念头的起因――陈桐生后来想,大抵是男人真的对她这么做过。只是不知为何终归是没有把她扼死,反倒是留到最后,心尖儿宝儿似的抱在怀里。 她不记得男人的脸,不记得身处何朝,亦不记得,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首歌谣,漫长地在耳畔悠远而去。 那古老的调子,仿佛冥冥中携来千万年前邪神的力量,陈桐生骇然回过头去,看见宫殿前几乎到了一种血流漂杵的地步,宫人们不,整个宫殿都仿佛在下沉,那无数双向上挣扎、拼尽全力乞求最后一丝生机的手,深深的烙印进陈桐生的心底。 她应该要救他们的。 那里面有抚养她长大的乳娘,夜半提灯督促她早睡的贴身女官,父母兄弟,爱宠异植。 哪怕只是将宫门打开,也都不至于到如此惨景。 可是她不敢。 陈桐生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发出一声不该有的声音。 反正救不到的――她这么想。 从未有人教过她反抗。平日里,她说错一句话,要挨十鞭子,再金枝玉叶的身份,到了男人手里,似乎也与随处可见的鸟雀无异,心血来潮地弄死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只是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里,忽然有人喊她:“陈桐生!” 她赫然回过头去看,男人仿佛被这个动作激怒,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血腥味浓重的气息扑在她耳侧:“我让你动了吗?” 呼喊仍然在继续:“桐生!” 那是她的师父。 那是在她年幼时把她从梧桐树上抱下来,给她名字的方鹤鸣。是手把手教她拿刀保护自己,往她嘴里塞糖吃的青年。是生死关头,将她藏在身后石板中的师父。 陈桐生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的身形在动作中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了成人后的模样。她向后肘击,挣脱了男人的怀抱,往那个声音跑去。 好像只要知道师父在前方,便能从心中生出无限勇气,无惧那可怖的年幼梦魇。 她喊道:“师” 然后她突然顿住了。只见血海在陈桐生身后急速高涨,紧接着携带血肉尸骨,掀起滔天巨浪,竟然直接就越过了陈桐生,瞬间将师父吞没了。 浪潮巨大的声响也将陈桐生绝望的喊声尽数吞没掩盖。 不要,陈桐生想,别 别这样对我 “别这样!” 陈桐生霍然睁开眼睛。她直愣愣地盯着空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窗外,顿时让从窗外的阳光闪的眯了眼睛。 原来我在阳和侯府。陈桐生想起来了。 ------------ 第七章 堵人 晴曛徒靡,穆穆皇皇。鸟雀啾啾婉啼,扑棱着从从窗外飞过去,投下漂亮的剪影。 陈桐生寝房就让安排在侯爷水榭花庭,这里花植繁茂,养的小雀儿们叽叽喳喳地聒噪着。 入秋了,早上还是有些凉,陈桐生披了件轻薄外衫,坐在床上看几只雀儿在外头乱糟糟打成一团的浮影,脸上不禁浮出笑意。 睡了一夜,大抵是有些上火,陈桐生喉咙很干,她咳了一声,伸手去桌案上倒水喝,突然发现茶壶里是没水的。她只以为是来的突然,下人一时没照顾到,于是把衣服穿好走了出去。 陈桐生在小径上走了一会,初秋日头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让她觉得很舒服。水榭花庭到底是造出来教人玩赏的,景色宜人,陈桐生一时也不急着喝水,停步很是晒了会儿太阳。 有两个青衫藕色裙的丫鬟提着罐子从前庭进来,陈桐生刚要笑,就听见有人低声说了句:“当自己是主子呢。懒得很。” 另一人扯了一把,两人便快速穿过小径,向石山之后去了。 陈桐生嘴角舒展到一半,又板了回去。 她起来的还是有些晚,因此不知侯爷半夜带女人回府,还叫人摔了门的事情一大早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侯府的奴婢下人不比别处,都是精挑细选,层层筛下来的。更多侯爷的贴身人,直接就是从暗部里拔的苗子。他们出身比一般下人高,眼睛也就难免长的也比平常奴仆要高些。 宋川白虽给烟沙等身边随从下了令,叫没事不要去打扰陈桐生,府里其他人却是不知,因此对陈桐生就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 一般堂堂正正的人家小姐,怎么会深夜进男人的门,又怎么会这样没教养的摔主人门呢? 再一传那女子长的有多漂亮,大伙便都了然了:哦,不过是仗着容貌勾引男人的货色。 陈桐生默默的站了一会,没见宋川白来召她,自己又闲,干脆茶也不喝了,打量一番四周,利索地翻墙走了人。 侯府占地广阔,里外三道正门,水榭花园位于中院,真正要到外头去还要过好几道墙。她仗着身手好轻轻松松翻过两道墙,正待去哪个屋子里摸个茶壶喝水,一转身,四周蹿出三个侍卫打扮的人,对着她齐齐一拜,高呼:“请小姐安稳养伤!” “”陈桐生心说不至于,板着脸一绕,只听噔噔噔,那三个人同时方向一转,又堵在她面前拜了下去:“请小姐安稳养伤!” 她挑了条道接着往外翻,可她无论走到哪里,用何方式,总是会从各种地方蹿出行踪诡异的侍卫,一见面便高喊着:“请小姐安稳养伤!”然后拜了下去。 简直是要夭她的寿。 陈桐生郁结得很,她不耐地问:“宋川宋侯爷呢?” 侍卫们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侯爷一早就去弥天司了。有事您吩咐我们便是。” “要水。”陈桐生道:“很多,很多,很多水。” ------------ 第八章 司 京都车水马龙,繁华景盛。 京都城外有连绵山峰三座,其上高塔耸立入云,灰墙顺着山势蜿蜒而起。走近了,却见雕花扇门白玉兽,宅院深深。 这便是弥天司的位置了。 弥天司由女帝一手建立,上承皇家祭祀事宜,下有护卫之责,那弥天司中官吏一个个明面上念着阴阳五道、纲纪群伦,精通筮占,暗地里却堪为女帝鹰犬。 这弥天司据说以往不过是山上一座不出世的小门小派,与皇家无半点关系,女帝幼年时因皇室内权势碾压,性命难保,不知为何就拜入了此派门下,得以远离纷争。后京都疫难爆发,皇室子孙先后染疾去世,就连太子也未曾幸免于难,女帝方才重回皇城,之后登基,正式将弥天司划为自己手下的官吏机构。 弥天司中人员一则来自朝廷分派官吏,这些人负责明面的占卜祭祀等事宜,官从六品上。二则来自于司承为首的暗部于每年,自各方遴选培养而出的座下弟子,无官无爵,潜行于夜色之下,缉访刺探。 弥天司内人员纵然有品级之分,地位最高的却依然是司承内暗部干事一派。 故而宋川白的身份就很有些特殊,一来他在弥天司内任副司使――但谁都知道他只是挂一个空名号,正经事上没实权。二来他也是暗部首领,如今司承的名下大弟子。 宋川白这个大弟子的位置坐的比司承李珉要久,在上一任司承手下,他便是大弟子,之后李珉上任,他依然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丝毫未有不满。 此外他早些年间极力推崇周氏登基,私底下被成为女帝的爪牙。而周莞昭正式登基后,他又离开朝堂,很是逍遥了两年,在都城里混了个游手好闲的名声,整日里醉心于饲养花鸟,虽然有一个大弟子的身份,但也不过是来点卯走过场,并不积极主动。 李珉看在他背后女帝的份上,也从未对他干预过什么。 而在宋川白正式在弥天司挂了个职,开始定时定点来弥天司点卯,与司承李珉时常相见后,要命的就来了。 他会撒娇。 宋川白最初说什么尽弟子本分,足足围着李珉转了几个月,虽说把李珉弄的烦不胜烦,但是终归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一旦相熟,李珉也少不得对他多提点两句话,师生这份关系也就坐实了。 最近两人相处的一次,是李珉在傍晚出宫回家路上,正好与宋川白相遇。 青年人骑着马,声音和笑容都清朗,他道:“师父,醉香楼新进了一批姑娘,咱们去看看吧!” 李珉恨铁不成钢,从里头轿子里扔了个小香炉出去:“你给我滚!” 宋川白嘻嘻笑着赔了礼,等李珉的轿子过了,方才策马而去。 最初李珉是警惕宋川白的,他早年劣迹斑斑,之后又肆意放纵,世人也传他纨绔,在同龄人之间,似乎又口碑颇佳。然而在李珉面前,他又会用心讨好,耍得恰到好处的无赖,让大人对此怜恨又无计可施。 那时李珉挑开帘子,只看见青年飞速远去的背影,矫健活泼得很,也不禁摇头笑着骂了句混账。 ------------ 第九章 溺水 这日司承正与司使商议下月外朝来使,女帝祭天事宜,就听得小吏从外跑来,叫道: “司承!司承,宋侯爷溺水了!” “什么?”弥天司司丞拍案而起:“溺死了么?” 来报的小吏一愣:“这倒没有” 于是当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司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可惜的哀叹。仿佛恨不能亲自去把那孽子再次按进水里。 司承李珉道:“还是我弥天司的风水不够好啊。”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就没有把宋川白那个祸害淹死呢? 如今离宋川白口无遮拦那次已经过了好几天,这小子大抵是知道自己上次话说过头了,借着溺水之事来求和呢。 于是李珉缓缓踱步出门,极其不情愿地抛下一句:“带我去看他。” 宋川白所住居所,与一般弟子吏员都不尽相同。他私扩住宅,硬生生占了半个小山头,一截白玉石阶自院门蜿蜒而下,连带着玉阶旁两列开得泼泼洒洒的凤凰花树,抬眼望去,好一座朱墙高院的大弟子居所。把其余人老老实实住的素瓦灰墙衬的寒碜过头。 司承李珉本人也是住素瓦灰墙的其中一位,他那小庭院里才种了棵瘦骨嶙峋的金桂,花开得无比吝啬,入秋了得眯着眼在上头找花骨朵看。 这火红凤凰花着实将他哽了一把,转头狠狠地对着司使道:“混账玩意儿,我看他这做派就来气!” 司使立马:“可不能说这个!您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李珉于是忍气吞声地踏进了门,当头就撞来一声拉得长长的呼喊:“师――父――” 李珉脚下一滞,顿觉阳寿锐减。 司副使也一副牙疼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后退了一步。 下人来报时说他溺水后情况有多危急,状况有多不堪,李珉才念在此人显赫身份与徒弟名分上来看望一眼,谁知不进院还好,一进院子,李珉差点把手里的袖炉给摔了。 院中一株硕大金桂飘香满园,金灿灿地将花华铺了满地。金桂下置了一方檀木软榻。宋川白就卧在软榻上,一只脚懒洋洋地垂下去,有意无意地踢着地上厚花毯玩儿。他身旁围上三个珠圆玉润的侍女,执金丝扇的,捧玛瑙青玉碟的,另外一个正一面与他说笑着,一边拈了块儿糕点往他嘴里送去。 这还不算完,李珉看见除去侍女,宋川白身旁竟然还有一个身着弥天司弟子校服的姑娘。她见司承忽至,整个人六神无主,立马羞得红虾似的,三步并两步地蹿了出去,司承一时竟然没制止住。 宋川白也不拦人,反而从塌上翻身而起,兴致勃勃地喊了声:“老师!”又吩咐下人:“快给老师拿座椅来。老师,尝尝我这里新出的糕点!” 司承把手一挥,制止了下人,厉声呵斥道:“谁准你在弥天司里搞这些的?” 宋川白眨眨眼,茫然地说:“搞什么?” 司承耐着性子道:“暗部弟子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躬行克俭。你背来背去,可有一条做到了!” “师父。”宋川白道:“我没背过呀。” 司承疑惑道:“为何不背?” 只见宋川白理直气壮道:“我不识字。” 放屁! ------------ 第十章 王土之上 司承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骂才好。 就在这个当口,宋川白嘻嘻一笑,起身来扯司承袖子:“我等会儿就记,马上就记。您英明神武,生我的气不值当。来吧师父,这可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点心,您尝尝好不好吃嘛。若是您喜欢,我以后天天给您做!” 宋川白生的实在是好,他鼻下唇沟略深,天生一副笑脸相,又正是青年人意气风发的年纪,眼瞳黑如点漆,是明明朗朗的俊俏模样。加上他又会撒娇,别说是他那征战多年的爹娘了,连女帝都招架不住这副讨好的小狗样儿,把他宠得亲儿子似的。 司承李珉为人刚正,也不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他冷着脸让宋川白好一通软磨硬泡,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地让宋川白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儿点心。 李珉不甘道:“你若是我生的,早就被我在祖宗祠牌前抽死过去了!” 宋川白对答如流:“您家教素严,不言而化,我若是早些归您这个好老师管教,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混账样子。” 李珉打量着他,心说这小子正经话一句不会,马屁拍的倒熟溜。可惜长公主夫妇一生战功赫赫,为人清廉豁达,朝中谁人不敬佩,百姓谁人不赞扬,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东西呢? 宋川白又劝着老师吃了两块点心,一套马屁拍全乎了,才道:“老师,听说往南有个黎城,最近好像出了点事儿” 李珉道:“谁告诉你的?” 宋川白往下一指:“王土之上,有什么消息是捂着出不来的呢?” 李珉一听这几个字,心里就是一顿。 王土之上的是谁? 不就是女帝么! 前些天他还进宫去见过女帝一面,究竟从帝王口中得了什么,是李珉无权得知的。 女帝早发话将黎城之事交与弥天司暗中负责,李珉今日也将人派了出去。这番告诉了他,又是什么意思? “哦,”宋川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今日在城郊溺水时,因呛了水,一时惊慌失措,四下乱抓,不料在水底抓到了这个。” 他随手从塌上拎了块牌子,举到司承面前:“我上岸后,有人才提了我个醒,说,这不是咱们弥天司的牌子么?我一看,还真是,而且是您亲自发交那几个亲近弟子的,对不对?” 司承脸上微微变色。 “奇怪,除我之外,弥天司还有什么人会无故跑去城郊普陀溪玩赏?于是让人在水里打捞了一番” 宋川白那双清澈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司承:“打捞出了我司弟子尸体一十三具,老师,他们都是去干什么的?” 李珉背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原弥天司建立之初,便引发朝中群臣激烈争执,数位老臣联名上奏反对。反对意图其实很清楚,女帝别以为登基便算江山稳固了,太子侧妃还生养着一个皇太子呢。 早年这小娃娃染病,谁知竟然福大命大挺了过去,他这边一痊愈,那头极力反对牝鸡司晨的大臣们便蠢蠢欲动起来,先后引发菩提溪事变与上原之变,女帝尚未登基时,便暗中利用弥天司除了多少阻碍,若让她把自己的势力光明正大地培植起来了,那皇太子还哪有归位之日! 谁知大臣们这头一齐上了奏,那头噩耗突来,皇太子人没了。 ------------ 第十一章 皇子的死亡 皇太子生性活泼,他开春时节去打猎,开箭便射倒了头花鹿,于是快活地下马去看,谁知一脚踩中草丛中毒蛇,当场就没了气息。 司承当年也才从五品,因着祖上荫功缘故,在皇子中也走得动。消息传来时,他就随父侍奉在女帝身侧,闻言忍不住看了女帝一眼。 女帝许久没有讲话,盯了一会儿眼前的棋盘,才缓缓道:“川白,你来看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宋川白年纪也并不大,白靴锦袍,大大咧咧走过去,抬手拈了一子端端正正放在棋盘中央,道:“姨母,你们怎么都不下这里?” 金边银角草包肚,这是连棋艺初学者也知的道理。往棋盘中央下子,开局难走,谁也不会想这么去费力。 女帝就一笑,这才回过去对宫人一点头,起身走了。 事后父亲问起李珉此事,李珉只道是小侯爷不通棋艺。 父亲却哼了一声,道:“妖女一手带出来的人,有什么不懂?” 那时宋川白胡作非为的名声在外,李珉也确实未曾往心里去。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背升了上来。 中央下子,开局难走,费时费力,然而只要继续下去,便只会赢面见大,越走越畅。 皇太子回京都才多久,他身旁那些一同去打猎的世家贵族子弟,真心实意拥护他的,又有几个? 而纵横京都已久的宋小侯爷,最擅长呼朋喝友,与孤零零的皇太子相比,究竟是谁在一干少年贵族中最有威望呢? 但是这设想实在是太离奇了,这个节骨眼上皇太子死了,众人只会觉得是女帝被众臣相逼,怒下杀手。 然而看女帝那时的反应,其实是不像的,她好似是让这个消息震住了,看着棋盘愣了足足好一会,才问了宋川白那么一句。 李珉想,父亲难道想告诉自己,那女帝对皇太子一时心软,难抵老臣激愤,结果却教宋川白抢先一步毒杀皇太子,硬生生把她推了出去不成! 那时女帝仿佛是在质问:“你这样让我接下来怎么走呢?” 于是宋川白走上前去,让她亮子中堂。 女帝的子,也就是弥天司了。 果然之后弥天司顺利建成,朝中再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反对。 李珉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川白看着他,贴心劝道:“老师,您也别太伤心了。咱们早晚会查出害死他们的凶手是谁,到时必严惩不贷。” “可是,”他说:“师弟师妹们这一出意外,可别耽误了弥天司的事情。” 宋川白紧接着问:“老师,你不相信我吗?” 是了,这就是宋小侯爷生气的缘故了。 身为弥天司暗部大弟子,有什么事情是连他都不能知道,要避开的呢? 女帝都不瞒他,李珉一介小小司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把宋川白放在眼里,真把他当个摆设放着好玩儿? 他是女帝的小侯爷,也是女帝放在弥天司的眼睛。 李珉敢把眼睛蒙了,就是自找苦吃。 ------------ 第十二章 假面 李珉用力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淡然道:“老师怎么会不相信你?只是你才进弥天司不久,对暗部事务不甚了解,我才没多说罢了。” 然后他一字一句将黎城之乱的始末交代了,与宋川白又各怀心思地说了会儿话,方才离开。 走下玉阶,李珉低声问司使:“他刚来的时候,你有看出他是这样的吗?” 司使汪林一低头:“小侯爷那时整日缠着您撒娇” 谁能看出来,那快活的脸孔背后,是隐匿的毒牙呢? “我没信。老汪。”李珉喃喃低语:“我没信。” 宋川白进弥天司,任副司使之初就闯祸,在司承门外一跪许久,之后又是撒娇耍赖,又是晨昏定省,变着法子讨好他。李珉对他端个老师的架子,宋川白也小孩子气地又敬又畏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不更事的青年鲁莽又娇生惯养的样子。 倘若没有黎城之事,宋川白那副天真少年的面具恐怕会戴的更久。 “老师――” 身后忽然传来呼喊,李珉回过头去,见宋川白捧着什么东西小跑过来,道:“老师,您的袖炉拉下了。” 他一面亲热地把袖炉放入李珉手中,一面絮絮说:“老师也体寒得怪,这才不过入秋,您就用上这东西了。改日我让他们打个更好、更保暖的送给您,再冷也冻不着。” 宋川白想了想,又道:“这两天入了夜,天就越发凉的厉害了。我等会儿教人搬几盆梨木碳火去,拿罩子一罩,放内室可暖和呢。”他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拿来烘花儿的法子,用碳火罩子,寒冬也能把花烘开。姨母见了总说我铺张,如今给老师用,可不算浪费了吧?” 李珉刚才背后说了人,此时面上僵硬,只得点了点头。 他拒绝了宋川白送的请求,一直走出去很远,回头,还看见宋川白就站在玉阶上,恭恭敬敬地目送着。 与平日里的天真青年并无二致一般。 好像那为警告李珉,杀害弥天司暗部弟子十三人的根本不是他似的。 李珉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宋川白也一直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的随从忽然得了消息,自一旁走上前道:“侯爷。陈小姐醒了。” “嗯。”宋川白眼睛一眯:“她跑了吗?” 贴身随从范瑞道:“叫侍卫给拦回去了。” “她没闹?” “这个,”范瑞一低头,似乎有些苦笑不得:“陈小姐说口渴要水,但是谁倒她都不喝,只是说不够,还不够。有下人以为她故意刁难,便提了两桶水过去,烟沙姑娘听见消息赶去的时候,陈小姐还是滴水未沾,就坐在房里,脸色淡淡的。” 宋川白意外道:“这一大清早的,谁又给她气受。” “烟沙姑娘后来才问出来,是早晨有婢女当着陈小姐的面多说了句闲话,才陈小姐让那个说闲话的,与提水给她的,把地上的两满桶水喝光。烟沙姑娘求了情,陈小姐才罢休。” 宋川白闻言就是摇头:“你看她,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是让方鹤鸣给惯的。那两个遭殃的人还好?” “烟沙姑娘已经叫他们歇着了。” 宋川白失笑:“走了,再不回去,她恐怕下一个要刁难的便是我了。” ------------ 第十三章 房选麟 阳和侯府。 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自偏门而进,待下人通报过后,便急匆匆穿过长廊,连过了几道垂花帘与月门。 最后一道月门前围了数十个花容月貌、雪肩青鬓的侍女,与那两位青年似是早已认识,见他们疾步走来,纷纷嘻嘻捂着嘴调笑,胆子大些的,甚至伸出来一截儿晶莹雪嫩的手臂,试图去拉郎君衣袍。 然而打头的那位青年把眉一皱,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别闹了!” 少女们便瘪了嘴,又转过头去嬉戏她们的去了。 两人这才得以快速穿过月门,进入水榭花庭。 后头那个青袍佩玉,绸缎白靴的青年恋恋不舍似的,往身后的美人乡看了好几眼,打趣道:“穆老弟,这么凶做什么?美人儿们又不会怎么样,你刚可把人吓着了。” 王穆闻言脚步顿住,回头问:“今儿个到底是你来求人办事,还是我来求人办事?” 他长一副锋利剑眉,因此说话不带笑时,便格外显得严肃。 “哎呀!阳和侯不是你好兄弟么?”房选麟尴尬笑了两声,往前两步把王穆肩膀一勾:“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王穆便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房选麟见状顺杆上爬,一面与王穆往前走,一面不忘啧啧道:“要我说这宋侯爷也是好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啊!人家说金屋藏娇,他这一府里可都是娇。那什么,等事情办妥了你让他送我一个?” 王穆登上木阶,神情古怪地望了这位眼看要做风流鬼,仍然死性不改的仁兄,道:“你怕是不想要命了。” 房选麟不以为然的一挑眉,正待再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定住了,奇道:“那是什么?” 两人此时正行在木阶上。阳和侯不爱玉石,梨木长阶层层精雕细琢,只是装饰性地以金玉相嵌。 王穆道:“飞流池。” 木阶前方是一道横跨飞流池的浮桥。池底仿佛以玉石铺成,莹绿透亮,五色游鱼斑斓成群。池水不见源头,只听见隐隐涛涛水声,与微波不断的池水粼粼。飞流池两岸卵石交错,点点殷红隐青翠。 这池子倒是精致,但也没达到足以让房选麟讶异的地步。 “我还不知道这是个池子?!”房选麟道:“我书念的差些就像个傻子了么?我说那个东西!” 顺着房选麟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可见对岸岩石上趴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背对他们,身上不着片褛,除去身形过于瘦小之外,她手臂纤长,长发漫卷如云,柔柔飘散在水中随波青晃,引得人心神荡漾。然而当目光持续向下,却会发现那女子下半身赫然是一条鱼尾,深色鳞片在光照下色泽变幻耀人。 “鲛人。祖籍东海。”王穆一副“果然没读书”的表情,道:“女帝御赐,难养活,脾气还大,我教这条鱼拿尾巴扇了好几次,再也不想去逗了。” 房选麟兴奋道:“脾气再大也是美” “公的。”王穆转头抬脚就走:“我们不走浮桥,免得这条鲛人来掀桥打人。” 房选麟:“” 他以难以置信又嫌弃,还带着那么一点不舍的眼神,又打量了鲛人好几眼,“嘁”了一声,嘟囔道:“浪费爷感情”才拔脚向王穆追过去了。 ------------ 第十四章 色迷 这个阳和侯究竟好不好相处,对房选麟来说一直是个谜。 阳和侯乃长公主与骠骑将军之子,其母是御封的卫国夫人。他自幼长在女帝身边,据说在宫中的衣食住行、课业学习,甚至连启蒙都是女帝言传身教一手掌管的,是连皇太子都没有的恩宠,那才叫一个众星捧月,贵不可言。 房家不过是京都富贾,说起来是管辖着一方商脉、挂了牌的皇商,但跟出过皇后丞相的阀门王氏也根本不能相比。虽说他文不成武不就,纨绔子弟一个,但此人交友甚广,在京都玩的开,倒也能整日横行肆意,从嘴里难听到一个怕字。 这一回他弄出了事,辗转从王穆求到阳和侯头上,一来是王穆于此事确实棘手,二来他也想借此与阳和侯大小攀个交情。 本来么,互相帮几次忙,意趣再不相投的人也得熟了。 房选麟算盘打的噼啪响。侯爷不卖他爹的面子,还会不卖王穆的面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穆走了一段,便有一座精巧小筑入眼,檐下的碎玉风铎叮铃脆响。 王穆大步向小筑走去,喊了一声:“子陵。” 这一句惊起小筑里数声鸟翅扑棱声,一阵啾啾啼叫。 珠玉垂帘后一道身影挺拔玉立,不知正在做什么,闻言答了一句:“小声点儿。这是带谁来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儿轻慢笑意,给人一种非常惬意闲适的感觉。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放慢脚步,跟他说两句话。 他与王穆的交谈语气仿佛就是普通人家的兄弟,午睡醒来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让房选麟心里微微松活了一点,往前一步行礼道:“房峰之子房选麟,今日有事相求,特来拜见侯爷。” 叮叮嗒嗒。 阳和侯一把掀开帘子,声音清朗地笑道:“真是你啊。” 房选麟抬头一眼,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好年轻的侯爷。 年轻这个词用的微妙。它通常用于表示被形容者的年纪,可阳和侯年纪与房选麟、王穆相仿,房选麟脑子再瘸,也不会拿这一点来拍人马屁。然而阳和侯宋川白,与其说是相貌,倒不如讲他身上那种清朗而蓬勃的气质,干净得让人不禁联想起词句中“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宋川白外穿一件箭袖绣金黑袍,身上一件配饰也未戴,笑意盈盈地对着房选麟一点头:“王兄时常对我提起你,说你在东鼓巷里盘下的那家花楼如今有多么的” 他唇角笑意加深:“华美。” “可惜不知怎的,弥天司近来事务繁忙,我在里头挂了职,多多少少要被耽误些时间,便总也无缘去体验一番了。” 王穆无声地撇了下嘴,花楼一事纯属放屁,稍微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王穆此人不好脂粉,也不爱奢靡,更别提房选麟那整个京都都有名的销金窟了。 但此话对房选麟却十分受用,他果然眉开眼笑地接上了话:“侯爷跟我们这些混世子哪儿能一样!以后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想去花楼消遣消遣,一句话的事,我立马给您安排妥当了,保证尽兴而归!” 被房选麟自动划为“我们”一派的王穆再次撇了下嘴,对着宋川白没好气道:“你先别急着谈玩乐――子陵,这人惹祸事了。” 房选麟立马接口道:“是是是!我这,唉,一时色迷心窍弄死了个人!” ------------ 第十五章 色迷2 宋川白眉梢微微一动,脸上笑意却未消,房选麟见状继续道:“这一般人,弄死了也就弄不是,我是说,一般就算出事了也好解决。问题出就出在,这死的不是普通人!她是宋怜儿!” 宋川白并不顺着他的话走,平静问:“怎么死的?” 他这一下问到点子上了,房选麟表情僵了僵,道:“嗨,还不是人不好控制,我就弄了点药。结果事情办完,我看她一直不动,就探了下鼻息,发现那女人当场就没气息了。” 即便已经知道事情始末,王穆闻言也是脸色一沉。 房选麟半月前看上了一个落单女子,那姑娘一来衣着寻常,二来没有丫鬟随从,可见是个普通人家女子。他上前半哄半诱地套了番近乎,只觉得那女子越看越喜欢,威逼利诱不成后脾气上来,直接强行把人带去花楼办了。中途女子曾激烈反抗叫喊,他除去喂药外,把她嘴一直堵得死死的。因此后来女子没了声音,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事后在处理尸体时,从女子身上掉下来一只镯子,花楼小厮捡了交给房选麟。谁知房选麟一看上头刻的“荣怜儿”三字,当即吓的六神无主,腿都软了。 荣怜儿什么人,那是当今大都督荣显的独生女! 这都督家的千金天生体弱,畏风寒又畏燥热,一般时节轻易不带出来让人看。这要是让荣显知道自己的宝贝独生女让男人这么弄死了,恐怕头一件便是把他房选麟一刀砍死在房府门口,然后抄了整个房家! 宋川白问:“半月前的事情,你现在来求我,难道是想让我给她补一场风光大葬?” 房选麟直摆手:“哪能儿啊!” 他原来存着侥幸心理,荣家千金怎么可能单独一人出现在偏僻小道上呢?搞不好是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了主子东西,正跑路呢,让房选麟给逮住了。 房选麟道:“这也算给荣府除害了不是?” 王穆:“” 宋川白似乎很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她是如假包换的荣怜儿没错了。” “是,我叫人偷偷去荣府打听了。但事先没打听出真情况来,只说荣家小姐与父母闹着脾气,给气病了,躲在楼阁里不见人。我还寻思着,死的果真是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就教人把尸首给埋了。谁知前些天有人突然通报我说,那阁楼里的小姐是丫鬟假扮的,让主母发现后当场就拖出来打死在外头,真小姐早跑的没影子了!现在荣府没对外声张,私底下到处找着人呢。” 房选麟道:“我那天弄了个人去花楼,动静闹得挺大,一路上又人多眼杂。让查出来恐怕是早晚的事,难瞒得住啊。” 要说房选麟这人品不怎么样,狐朋狗友交了一堆,事到临头还真有那么一两个动脑子的。 既然不能坐以待毙,有人便给他出主意:姑娘家么,离家出走那多半都是在外头有了看对眼的情郎,跟男人私奔去了。荣怜儿生养皆在深闺,一时被男人骗出去了,在城郊被抢去钱色,再被杀人灭口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 第十六章 谜团 这时他身后那座小筑里忽然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通,倒了些东西,里头的小雀儿让吓的唧唧嘹嘹外外蹿。 房选麟一伸脑袋,多嘴道:“侯爷,您后院儿里没猫吧?那种小东西可凶。” “唔。”宋川白一点头:“比猫还凶呢。” “什么玩意儿啊”他说着往后看,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又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侯爷,我就知道您行,哪儿有什么人是您找不到!” 他这下完全放下心来,张嘴又是好一番马屁。 宋川白这边送走了人,转身一挑帘子,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瞳转过来盯着他,果真是凶:“你为,为什么帮他?” “你认为我不应该帮他。你觉得我不仅不能帮,还要把这个色迷心窍的浪荡子做作所为捅到大都督面前,让他被就地正法了,是不是?” 陈桐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陈桐生道:“大都督。” “哦,揪出杀害大都督爱女的罪人,凛然正气,伸张正义。”宋川白点头:“好名声。” 他走进小筑站了一会,见陈桐生十分没眼色地只知道坐着不动,只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听别人讲话,可不能只捡自己关注的地方去听。堂堂大都督之女,娇生惯养到了满京皆知的地步,喝茶恐怕都没自己倒过几次。那么她的残疾从何而来,她的关节变形又是从何说起。一个娇娇小姐,又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宋川白随手把茶盏转了一个圈,有点没劲地用手指拨弄着玩儿:“更何况一般的千金小姐,对出城相关事情了解少之又少。你第一次想从弥天司逃的时候,走的是哪里?” 陈桐生警惕道:“你怎么知,知道我跑?” 宋川白:“猜猜看?你师父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灌,一喝多,什么都往外说。” 陈桐生道:“那他没告,告诉你,我是怎么,怎么跑的?” 她心里已经明白了。陈桐生是自己趁夜色,仗着自己那点儿功夫想从城门出去。 同样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同样多处负伤,急切离开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除了城门,还能会有哪里呢? 出城出城,不过城门,她们怎么能确定自己离开了? 所以当初弥天司在城门口堵人,一堵一个准。 更别提荣怜儿离家出走这么大的事情,连一个贴身丫鬟也没带,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往乡野间走。房选麟是闲来无事,人家新送了他匹马,房选麟跑去试马打猎的。 荣怜儿走的那条路再往下就是雾平坳,人家鲜少,但野兔狐狸,沼泽水潭繁多,是个打猎的好地方。走这里确实能翻山出城,但是陈桐生是因跟着师兄满城蹿的缘故,她了解的多,那荣怜儿怎么可能知道?她又怎么敢走? 再说,若荣怜儿是与他人私奔,哪个情郎会教小千金走上这么远不来接应,真不怕半路被人劫去了么?荣怜儿死之后,除了房选麟,一个去打听的额外人也没有。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 第十七章 不伺候 陈桐生眯眼道:“那你应他是什,什么意思?”宋川白没回,转而把手里的空盏往她面前一放。 陈桐生先是不明所以地怔了怔,随即把两只手一揣,喊道:“烟沙!” 烟沙匆匆地掀了帘子进来,只听陈桐生好整以暇道:“侯爷让你给他倒茶。” 烟沙:“” 管事丫鬟烟沙无话可说,上去倒了茶便退出去,最后只听见宋川白慢悠悠道:“看来你是绝不会做伺候人的活计了。” “我生下来就,不是,伺候人的。” 烟沙一面挂念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一面听了这一耳朵,不禁想,侯爷对你这么好,你不老老实实听话,那干什么呢? 跟紫雪她们一样去为侯爷卖命,年纪轻轻就埋进土里吗? 怎么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戾气这么重。 烟沙对陈桐生也没了解,只是觉得此人非常矛盾,侯爷只提了句她是弥天司出身。烟沙有时见陈桐生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疤痕累累的手臂,新旧交替,掌中有茧。跟紫雪她们一样。 但她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又远比紫雪等人娇矜,送上去的膳食衣服虽然不说什么,但从表情也能看出嫌弃。要是有人再不知好歹,把她往仆人的位置摆,那可完犊子了,陈桐生能借题发挥,连带着周围所有人都给折腾一顿。这两天,只要陈桐生一盯着某个下人,轻轻地:“咦” 那人就浑身一颤。 有人还想托着烟沙想告个状,烟沙就差去弹那人脑袋了:“侯爷吓她,说她是下人,你也敢信这个!” “我不,伺候人。” 陈桐生揣着手,她表情淡淡地,看上去还十分无辜:“侯爷养我,无用,不如,让我走,走吧。” “你若留下,荣怜儿之事就任由你去管。” 陈桐生双眼一亮:“房” “这个不行。”宋川白伸手一指她:“把你弥天司里学来那套都收起来,别给我动不动半夜潜去把人给弄断气了。” “啧。” “”宋川白说:“你刚刚啧什么?” “哼。” 宋侯爷平日里倒没什么要伺候的,他弥天司与宫里来回转,留在府里头,也其实不爱热闹。 那帮暗部里选来的姑娘,一个个表面比着娇,在飞流池嬉闹着扑起一串水花,叽叽喳喳地唤着侯爷,侯爷也举杯相应。但总是隔得远,她们识趣地不往人跟前凑,侯爷也不会真把人叫着搂到身边来。 至于贴身的,那就只有范瑞。当年宋川白救过范瑞一命,又把那时还是孩童的范瑞自酒色之地捞回来,恩情深重。烟沙也是当年受了侯爷大恩,这府里能走得动的,多少都有点这种关系。上位者还是疑心重,身边培育的每个人,都要有点心里上的难舍离。这样安全,又省心,说起来大家都是为主子,没那么多事。 不管是府里做事的姑娘,还是丫鬟,小厮,遇上口角冲突,一说着别扰了侯爷,再大的气也咽得下去。 ------------ 第十八章 信 因此当陈桐生每次大大咧咧佩着刀就往侯爷身边坐的时候,不仅烟沙心里十分没谱。 连着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同时眼珠子一转,盯在了陈桐生腰间那把刀上。 芷兰双手抱怀,凑过去低语:“这把怎么没缴?” 烟沙:“因为她没交。” 烟沙道:“不如姐姐等会上去缴了她的,免得日后留下隐患。” 芷兰一挑眉:“妹妹当时怎么不收干净了。” “因为妹妹不想喝两桶水。”烟沙往她腰间摸了一把:“伤好了?” 芷兰一扭腰:“给钱了么?摸来摸去的,占老娘便宜。听说这小蹄子也是暗部来的?” “这小蹄子脾气也大着呢。”烟沙道:“小心着吧,你昨天才回来,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 芷兰身量高大,换上丫鬟的衣裳也依然有压迫感,她一俯身凑到烟沙耳边:“她欺负你啦?要不要姐姐给你出气啊?” “走吧你!”烟沙推开人,却见陈桐生的眼神已然转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为何,竟然有点心虚,好似他们离了这么远,话也能被陈桐生听见似的。 陈桐生说:“她们,说我。” 宋侯爷懒洋洋地在亭子里晒太阳,拿了两封信来回比着看,闻言随口道:“好耳力啊,她们说什么?” 陈桐生:“刀。” “刀怎么?” “大概,没有人,这么干过吧。”陈桐生说:“这样,侯爷不安,安全。” 宋川白唔了一声,只听对面的小结巴道:“但是,我偏要。” “” 宋川白终于低头读完信,随手折了向她递过去:“看见那个高个子的了么?我娘那边的姑娘,被许了人家,不愿意嫁,大婚当天把新郎打晕了吊起来,逃到我这里的。” “她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庶出女,算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妹。脾气不好,但管人很在行。” “进来的人,她没有不来管的。”宋川白微微一笑,陈桐生总算知道前两天为什么那些被作威作福,又不敢言怒的下人都以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现在一想,那眼神完全可以解读出语言来:“等着吧等芷兰姐回来你就完了。” 或者:“千年王八万年狐,有你被收拾的那天。” 陈桐生:“她叫什么名字?” “宋芷兰。” 陈桐生低头读信,两张信纸完全不同,写信之人似乎也刻意用了不同的字体,但仔细辨认,也仍能辨认得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什么?” 宋川白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你师父的死念念不忘,你想知道他为何死,也想知道是谁杀了他。王穆对我说,上一月王府失窃,教偷走了信件公文,并上另外两府失窃案件,可知小贼是在查数月前高介村灭村之事。” “你从这些信件中排查出众多相关人士,然后又一个一个杀了过去”宋川白一敲桌子:“真是同你师父一样死心眼。” “前两日我得了这信,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陈桐生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师父只告诉你以刀除人,恐怕没有告诉过你,打蛇七寸,理线要剪头。陈桐生,你看了这封信之后再告诉,你究竟要不要走。” ------------ 第十九章 身世之谜 陈桐生慢悠悠晃回自己厢房,半路遇上一个明显是被支使来传话的婢女,眼珠乱转地:“陈小姐,芷兰姐姐说她找你有事。” 陈桐生顺着出了水榭花庭,往下人院里去了,一推门,一阵凌厉的风迎面扑来。陈桐生瞬间抬手阻挡,同时腰间刀柄滑鞘而出,陈桐生另一只手顺势一带,刀锋便直冲对方面门而去。 那人后仰躲避,陈桐生不但不收手,反而趁机对着那人腰间猛的一捏。芷兰痛呼一声,反过去抓陈桐生的手。谁知陈桐生一仰头,咚地一声,用力撞上了芷兰的脑袋。这一声又脆又响,芷兰脑袋里嗡了瞬,不等她火气上来,下一秒陈桐生一个屈膝,一脚把芷兰踹出去两三米远。 “你是狼么!拿头撞人!”芷兰一翻身,气急败坏。 “是人。”陈桐生收刀归鞘,站在院门口问:“何事?” 院子里远远地站着一帮人,有男有女,女的大都与芷兰同样的服饰。长袖子捋上去,里头是绑了短匕的箭袖,长发高挽,束发带上能剔出两把软镖来。倘若房选麟在的话,他就会认出来,这是当时在飞流池外调笑着,去拉王穆的那帮姑娘。 房选麟以为侯爷金屋藏娇,殊不知是一屋子披着美人皮的死士。 “在侯府中,除了侍卫,可配刀械者,只有我们。”芷兰一甩手,指尖寒光一闪:“你既然进了侯府,就总要有一个位置。侯爷说从今以后你同我一起做事,那我也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陈桐生道:“其实,我还没” 话未说完,芷兰已然冲了上来,她明显不擅长近身缠斗,隔得尚远,就将手中寒光抛了过去。 陈桐生闪身躲避,故意凑近前去,一把将芷兰拉近了,紧接着刺啦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弱,甚至芷兰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待陈桐生迅速退开,直接退到了院外去的时候,她方才察觉了腰间凉意,下意识一摸,讶异地发现自己腰间布料被陈桐生一刀割开了! 芷兰的衣衫直接让切割成了下上两部分,中间完全断开,一点连接的地方也没有。这一刀不仅要快,稳,更要求环绕人的腰间割出一个圆的轨迹来,而陈桐生做到这些,仅仅是在那么一瞬间,拔刀即成,收刀即退,动作干脆利落得惊人。 芷脸瞬间涨红,一捂腰间:“你混账!” 陈桐生把手一揣,眨眨眼,露出无辜表情:“我是想说,我还,还没有” 这时一个身影从陈桐生身后降下,直扑她腰间短刀,陈桐生刹那间错身抓住那人后颈,就势往前一提,同时提膝。咔嚓一声。偷袭者是下巴就是没有错位,也相差不远了。 陈桐生把人往地上一摔:“我还没有” 话才出口,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句:“你放开小八!”疾风一样地扑了上来。 陈桐生十步之内解决了他,喘口气接着讲:“听我把,把话讲完不,不行” 院子里又有一人喝道:“我就不信你这个邪!”旋即又几步冲到了陈桐生面前。 “” 一炷香之后,偏院里摆了张桌子,陈桐生怒气冲冲地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她站在椅子上,一指手上的纸:“念!” 人群里打头的就是那位被割了衣裳的芷兰,其余人也大都灰头土脸,不是眼睛上一个包,就是捂着身上某块地方,垂头丧气地对着那张纸,齐声捧读:“第一,应当在他人把话说完之后再行动。” “第二,不能随意嘲笑结巴等交流有障碍人士。” “第三,打不过应当有自知之明,及时退缩,不能用人海战术浪费对手时间。” 陈桐生花了两个半时辰把这院子里的人给打服了。尤其是那个芷兰,极其坚持不懈,且战且败,且败且战,两条袖子也让陈桐生割破了,此时拽着自己的破袖子,表情十分挫败。 “我还没,没答应侯爷。你们急什么!”陈桐生道:“要走要留,我自己说,说了算!” 烟沙轻手轻脚挤到芷兰身旁:“看这个结巴劲,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芷兰冷哼:“她说了算。她能说了算,就不会现在还在这里了。” “你知道她师承谁?” “谁?” “方,鹤,鸣。”烟沙眨眨眼:“现在是不是平衡了?” 这个名字果真把芷兰一脸愤懑劲镇住了,她愣了愣。这时陈桐生跳下椅子,把纸往桌子上一拍:“没有别,别的事,我就走了。” 芷兰往前一步:“等等!” “他们说你师承方鹤鸣,才能如此厉害。但再厉害,常人也难连续几个时辰保持同样水准,完全不被消耗影响你是怎么做到的?” 院子里这些不是不懂拳脚的普通人,他们个个暗部里选出来,后成为王府私养死士的。芷兰更是因私生子见不得光的 缘故,被早早送进暗部,之后才被接回家嫁人,为家族牟利。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陈桐生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能把他们都打服了,内里的实力与耐力都是异常可怕的。 陈桐生想了想,而后慢慢掀上去两条袖子,给他们看手上狰狞的伤疤。她的手臂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只要用力,便可见肌肤绷紧,显出十分坚硬的质地来。薄薄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显得她精炼无比。 “我最初的,记忆”陈桐生说:“是战场。” 她的人生陈桐生每每试图回忆,都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如同梦境一样破碎而混乱。 她记得自己年幼时看见的战场,记得从战马上看下去,那遍地尸骨的样子。但是这些记忆也依然无头无尾。 我为什么会在战场上?我在哪里干什么?我是怎么从边境到达的京都,怎么进入弥天司的? 她不知道,她不清楚。 有时做梦,梦见那倾覆的王朝,梦见令人战栗的疯狂帝王,陈桐生也常会想:这是真的吗? 我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一睁眼就在战场,之后一睁眼又出现在弥天司。方鹤鸣把她从人群中挑出来,可也从来不关心她的身世。 陈桐生天生能打,天生会打,方鹤鸣也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还会主动给她加任务量。 在暗部训练时,其他小孩儿让训得哭爹喊娘,趴在地上爬不动,汗把体下面那一块土地都浸得湿了。陈桐生则默默地把身旁伙伴的重物背到自己身上,步伐稳定,甚至还有余力走个来回。之后被人称作“力比玄武”,还老有人撺使她去倒拔垂杨柳。 陈桐生也总在想,她为什么是这样的? 为什么结巴,为什么天赋异禀,可惜总不得解,只好把这一切归咎于战场。 如果是将士子女,又打小在战场边境长大,见惯了这些,这样想想也就没那么奇怪了吧? 至于那梦里的王朝,更是没影子的事了。 大周王朝绵延百年,上一个朝代都是四五百年前事情去了,难道她活了几百年不老不成? 陈桐生收回了手:“看完了?” 她就在一屋子复杂的目光中,又揣上手,慢悠悠地踱走了。 “她是不是那个” 芷兰终于想起来了:“有段时间挺有名的那个‘力比玄武’?” “哦哦,我还下了两注赌他能倒拔垂杨柳――难道竟然是个姑娘?” “对对,听说‘力比玄武’最后是跟着方鹤鸣了。” “她不是在苦水村的时候就被抓起来了吗?” 陈桐生步伐陡然一凝,回头喝道:“苦水村?!” 那个方鹤鸣带她藏了数月,最后还是被发现,被就地杀害的苦水村?那个被放火屠村的苦水村? 陈桐生走回去道:“谁被抓,抓住了?” 说话那人与同伴面面相觑:“方鹤鸣之徒,弑父屠村,已经被押去大理寺了不过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在苦水村抓住的。” 陈桐生问:“侯爷知道此事?” “苦水村案与奉池码头飞光案有关,早就惊动了三法司。”芷兰道:“侯爷可能不知道吗?” 难怪这么久以来暗部都没有找上陈桐生,即便方鹤鸣死了也没有。在一开始替死鬼就送进了大牢,宋川白在弥天司给她兜着。除了与陈桐生相识,如今被派出去的那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陈桐生到底是谁。 ―――――― 牢房昏暗阴冷,终年弥漫着腥臭发霉的难闻味道。狱卒提着灯,一间一间房地看过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间牢房,便把手中的饭盒往地上一放:“陈桐生,起来吃饭!” 里面的犯人立即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牢房的门:“我不是陈桐生!” 狱卒撇了撇嘴,并不打算听犯人的狡辩,弯腰把里头的饭食一碗一碗递进去,合了盖子就要走。 “我真的不是陈桐生我不是!我是王澄南!你们可以去查!”犯人披头散发,伸长了手死死地抓住了狱卒的衣摆:“你们明明查的到啊!” “你的弓上刻着陈桐生几个字,还不认?怕死就别做恶事!”狱卒去掰她的手。 “那是我捡的!我捡的弓!我根本不知道陈桐生是谁!”她死抓不放,脸紧紧贴在栅栏上,用力到五官几乎都挤变形了:“那!那让我写封信,我求求你帮我送封信,只要一封!” 狱卒用力扯衣裳:“谁敢给你送啊?” 两人正胶着间,另一个年轻些的狱卒疾步跑来,叫道:“大理寺少卿要见她!” ------------ 第二十章 王澄南 大理寺地牢。 来者约摸四十岁上下,脸上笑纹很深,着绯色官袍,坐在桌子后头,对着王澄南却没怎么笑:“你是哪里人士,什么名字?” “王澄南,就在京都城郊住”王澄南忽而抬起头:“你知道我不是陈桐生!大人,你查出来了是不是?” 大理寺少卿刘德一卷卷宗握在手里,道:“自苦水村灭村一案交到我司手上,我日夜调查,终于发现此案端倪。侍郎的意思是,你名为陈桐生,是弥天司叛徒方鹤鸣之徒,与他在苦水村藏匿,最终被暗卫追踪抓获。如今却拒不认罪,抵赖自己是城郊猎户之女。” “不是的!我” 刘德语音一转:“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没有眼睛,全听那老儿说话。你被抓获时背着刻了陈桐生之名的弓,你也确实会使弓,但你的拳脚”他摇了摇头:“实在是很一般呐。” “这一点,我看得出来,难道那侍郎看不出来?”刘德说着,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摊:“你,王澄南,猎户王宾之女,大约五岁时死了娘,从此跟着爹过活,没有别的来往亲戚,与父亲一起在城门唤仙街上开了个卖皮货的小铺子。是不是这样?” 王澄南急切道:“是,是我!”她身子往前扑过去,以为自己终于得证,脸上要笑,然后又突然心里一顿,冒出了毫无征兆的警惕来:“大人?” 她迟疑问:“既然知道了我不是,能放我走了吗?” 刘德道:“我也想放你走。” “可是,你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有我想的明白吗?”刘德慢慢道:“你看看这牢里,有多少人跟你一样喊着冤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有谁会理他们吗?” 王澄南的脸色慢慢变了。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即便知道了你是冤枉的,也要装不知道呀。” 王澄南问:“为什么?” “你可知道这个陈桐生现在在哪里?” 刘德嘴角一翘,脸色的纹路便熟门熟路互相堆积了起来,堆成一个慈爱的,招人喜欢的笑脸:“人家如今好好地在阳和侯府,是侯爷身边最得宠的人。一个有堂堂阳和侯做靠山,一个不过是猎户女儿,你说,抓哪个好?更何况,即便你不是陈桐生,也是奉池码头飞光案嫌犯,早晚要掉脑袋的,给人家小贵人顶替一下,做个替死鬼,又有什么呢?” “可是!”王澄南道:“我没有跟我爹去码头!我只是怀疑,才跟了他去苦水村” “你觉得你都在这里了,除了我,谁信?” 王澄南蓦然住了口。 “为官者,总想着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可往往力不从心。”刘德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他挥挥手,身后一个狱卒端了个盛衣物、弓箭等物什。 “虽然我无法直接放了你,但好歹帮你想了个法子。那两箱被你爹藏起来的飞光,至今没有找到,倘若你能帮我们找到” 刘德一敲桌子:“我也有办法让你立功,脱罪。” 王澄南看了面前那堆东西很久,慢慢拿起最上边那边光华内敛,沉重的长弓:“那,那个陈桐生她犯的是什么罪?我既然被当做她,总要知道她干了什么吧?” “她?”刘德笑纹更深了:“上头有人要她的命,这就是她的错处。” ―――――― 坐堂的看了那个姑娘很久了。 她长得漂亮,寡言,要了一碗汤,就那么默默坐在窗边喝了很久。说实话,这店子来来往漂亮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她那张脸孔就特别抓人,往哪里一坐,好像连带着周遭的桌椅都要微微发光了似的。 那张脸正面也好看,侧面也好看,坐堂的还专门转到楼梯口那看,这个角度,绝了。简直是风骨秀丽,亭亭鹤立,漂亮得画儿一般。 坐堂的搓了搓手,正待跑去后厨给人讲这个事,冷不防让人从后头一撞:“长眼睛呐你!” 撞他的是个愣头小子,年纪小着,来做事的日子也不久,好在做伙计利索,平日就在店子里跑堂,也做外送。他端着个温盘,显然刚外送回来。 他梗着脖子道:“不好好算账,挡在路中央看什么?” “管你什么事?”坐堂的推他一下:“送你的菜去吧!” “呸!”小子眼看那个坐窗边的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匆忙向后厨走去。但那人显然更快,几步之内便按住了小子的肩:“阿诺!” “你别碰我!”阿诺见坐堂的眼前一亮,露出一副玩味看戏的表情,沉了脸道:“你出来!” 一到店后的小巷子里,阿诺就指着陈桐生道:“你来找我干什么?怎么,终于敢来找我赔命了?” & nbsp; 陈桐生道:“我,帮你们报,报仇了。” “参与屠村的十,十一个人,都死了。”陈桐生说:“我报仇了。” “那最后一个就是你!”阿诺道:“你死了才算完,不,你死了也没完!陈桐生我告诉你,永远没完!” “确实没完。”陈桐生道:“我原来说,报了仇就把,把命赔给你,现在不,不行了。阿诺,对不起。” 她解下一个荷包,里头沉甸甸地装着什么:“这些,够你” 阿诺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我有钱!我不稀罕你的钱!” 他厉声道:“我也不稀罕你的命!” 阿诺对着街头一指:“滚!” 陈桐生垂着头站着,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没想到会” 她没想到会这样。 她根本不知道会泄露。 ―――――― 苦水村一夜之间全村被屠尽,大火烧了足足两天才被扑灭,而就在断断一月之前,那还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木丰茂的小村子。 方鹤鸣似乎一直都是个老不正经,那天把她叫去了,一手把这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坐在院子里,远远地就喊:“哎哎哎!徒儿,快给为师再搬罐酒出来!” 陈桐生给他倒酒:“师父,这是你,你的院子?” “那是,你师父我名下房产无数,啊,这个,财力难以估量啊!”方鹤鸣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哎,要不是我这个人不好女色,那老婆都娶一屋子啦!哈哈!” “那,”陈桐生老老实实道:“为什么,被花魁嫌,嫌弃送礼寒,寒酸。被从房里,扔出来?” “”方鹤鸣说:“你给我闭嘴。” 一群小鸡崽围在陈桐生脚下叽叽喳喳,陈桐生不动声色踢开一只特别胆大,往她脚背爬的:“师父,有什,什么事吗?” “为师休假,让你来陪陪我,不行啊?” 他说着拎起酒坛往屋子里走:“你给我做点饭哎,真饿死了。” 陈桐生默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鸡腿。 “哦,还有”方鹤鸣道:“外面的人,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注意点。” 陈桐生答:“知道了。” 她也疑惑过师父为何突然要躲起来,但并未多问多说,因为方鹤鸣躲的实在是太休闲了,好像只是短短地避个风头。陈桐生也就没往心里去,她偶尔来看看,为了不使陈家人起疑,除了时常回去露面,还装了段时间的病。 之后陈桐生在往返陈家的山路上,救了一个跌伤脚的少年。他自我介绍叫阿诺,是村长的儿子。 陈桐生时常见村长从方鹤鸣那个小屋子里出来,想必是相识的,于是不免多上了点心,把人送到了家。 阿诺是在山里长大的男孩儿,壮实,也沉。在过溪时,因着前夜下了雨,溪水湍急,阿诺很站不稳,正苦恼间,陈桐生道:“我帮你。” 他哈哈一笑:“你姑娘家的自己别让冲倒就我的娘哎!” 只见陈桐生面沉如水,一把把身高七尺有余,筋骨壮实,平常砍柴挑水的少年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趟过了溪水。 即便是在较深的肤色下,也能看出阿诺整张脸爆红,他简直整个人都僵硬,被陈桐生放到地上半响后,才讷讷道:“我这个样子让看到了,是要讨不到媳妇的” 陈桐生非常了解这种被打击的男性自尊心,暗部里被她揍得哭爹喊娘的小伙子也常常露出这种表情。 她拍拍阿诺:“忘了,刚刚的,事吧。” 后来她就经常在村子里遇到阿诺。少年对她的力气产生了无穷的兴趣,老远一见面就喊:“姐!来扳手腕!” 方鹤鸣坐在自己那个小院子里,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道:“怎么人家救人能救出一段姻缘,你就救回来个小弟?” 他气得直拍手:“说书听过没有?话本子看过没有?啊?你看看这一本”说着堂堂暗部首席,暗卫之首,方鹤鸣从身后掏出了一套话本子,熟练地一翻:“我给你念念啊。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哦,不是这本。” 他翻来翻去没找到,索性把本子一合:“总之就是小姐踏春,在郊外救了穷小子,两人打眼一看,哎!王八绿豆对上眼了,之后恰遇狂风骤雨,两人与下人走散,避雨到山洞。一个讲,哥哥你好生眼熟,难道就是一年前与我有救命之恩的大侠。一个讲,妹妹我倾心于你已久,今日真是天大的缘分!然后他们就你浓我浓,这样那样” 陈桐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第二十一章 苦水村 阿诺提着家里酿的果酒,嘻嘻笑:“姐,来尝尝这个。” 他给陈桐生和方鹤鸣一人倒了一碗,深色泛红的酒液飘出醇香。方鹤鸣道一口气干掉一碗,哈了一声:“你自己酿的吧小子?差点意思。” 阿诺嘿嘿笑,给方鹤鸣满上:“不大好,凑合凑合。姐,你今天教我打拳不?” 陈桐生:“?” 方鹤鸣又是一碗:“小子,今天没事做啊?” 阿诺道:“我爹招待客人去了,没我什么事。” 方鹤鸣眉梢一跳:“客人,什么客人?” “这我啷个晓得。”阿诺眼睛直往陈桐生腰上的短刀瞟:“好像是来买皮子的,跟我爹也认识,在我家喝了酒,就一起出去了。” “去年冬天冷,大家都存皮子,应该没有多少卖的了谢谢姐!”阿诺一把接住陈桐生扔过来的短刀,抽出来看:“哗――用这个割皮子肯定快。” “姐,你还有啥别的不?” 陈桐生点头:“还有,一把弓。” “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陈桐生指着屋里,阿诺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要,去看看,客人吗?”陈桐生低声问。 方鹤鸣端着酒碗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去吧。你跟这个小子留这里玩。” 屋子里传来阿诺一惊一乍的声音:“姐!弓在哪儿啊?” 陈桐生就点点头,转去屋外侧面的墙上,把挂着的长弓取了下来:“在这里。” “哇,你耍我!”阿诺蹦出来抓着弓上下一通瞎摸:“真行,姐,走!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技术。” 方鹤鸣的小院子偏,地势又高,往外走走,便见不远处矮些的山峰连绵起伏,远云近雾,缠绕于苍翠间。一条小路穿过密林,自山下蜿蜒而来,直达小院。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哪个山头野兽多,哪个山坳里兔子多,陈桐生背着箭筒跟在他后面,转弯时最后回头看了院子一眼。方鹤鸣鼻梁高挺,长眉长眼,因此显得面相风流不羁,他不年轻了,但也远远说不上老。陈桐生却常常觉得他华发早生,坐在哪里发呆不动时,总是显出一脸疲态。 方鹤鸣坐在院子里,垂着头出神,微微地有一点老的感觉了。跟平常大不一样。说起来那其实是最后一眼,只是陈桐生还不知道,她还在想等打猎回来了,好好给师父说一下这个毛病。 ―――――― 阿诺则一门心思在陈桐生的功夫上。 他拉陈桐生的弓拉得很有些费劲,又不信邪得跑去跟人掰手腕。陈桐生一手拎着两只兔子,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把阿诺按在石头上,问:“服不服?” “不可能!我不信!”阿诺反过来,两只手抱着陈桐生的手臂一起用力:“――嘿呀!” 陈桐生臂如铁铸,纹丝不动,说:“为什么,你们总,总爱做无,无用功?” “不早了,回去吧。” “回去?”阿诺一鼓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阿诺看了她一会,小心地说:“这个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方先生啊” “我爹娘为着方先生的事情吵架呢。”阿诺闷闷地说:“哎,我说,你们是什么人啊?我爹说他跟方先生是朋友,没关系。我娘就说,你脑袋不想要啦!” “你们不会是逃犯吧?”阿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看她:“那你也犯不着啊,要是有人敢抓你,你就‘嘿!’‘哈!‘把他们全打趴!躲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里离京都又近,又没好东西,又没地方玩儿。” 他比比划划地说着:“但是你又不像,方先生不是武馆的先生吗?你是他徒弟,你们能干什么坏事?” “如果,”陈桐生问:“如果我们,是坏,坏人呢?” “哪儿有你这种结巴的坏人啊!”阿诺拿脚蹭着地上的泥:“如果你们真的干了要掉脑袋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你们离开村子。” 他低着头说:“犯了事儿不是应该跑得越远越好吗?留在村子里,大家都不安全。”阿诺讲:“不对吗?” 陈桐生把兔子塞给他:“对。” “如果不,不安全,我们,会走的。”陈桐生摸摸他的头:“别担心。” 当晚方鹤鸣没有回院子。陈桐生原已打算陈家,行至半途时忽然预感不好,临时掉头回去。 半夜时分,不知为何那村子里灯火通明,陈桐生急匆匆赶院子里,却不见方鹤鸣。只好 又往村子家中去。 她翻过后院,刚攀上房墙,便听得里面的人争吵道:“我如此信你,你也该信我!以往没事,这一次也该无事!” “什么都好,偏偏这批货你不该接!”陈桐生听见方鹤鸣的声音:“走,现在就走,带上你一家老小,喊着村子里的人,趁夜快走吧!” “走?我苦水村在这里三代了,没有因为那个东西就走的道理!方兄,我苦水村从来无事,偏偏你一来就说接不得,不会是你告了密吧?你那个小徒弟呢?”村子叫道:“那个徒弟哪里去了?” 什么货?陈桐生来不及多想,听见楼下有异响,便跳下去看。 村子的后院原来有个地窖,并一只枯井。此时窖门大开,村长夫人提着灯往下照,探头探脑地问:“没事吧,诺儿?” “没――事――” “娘,”阿诺一边往上面爬一边问:“什么时候来啊?这一次怎么这么晚。” “你别多问就是了,晚点睡,明儿早上就不催你起。” 阿诺嘻嘻笑:“哎呦,那感情好。” 就在这时,陈桐生脸色骤变,她远远地听见了一种整齐的声音。急促,快速,那是夜色中经过特训的,行进的脚步声。 紧接着村民是惊呼也响了起来,尖叫,呵斥。村民混乱的抵抗与打斗着。 陈桐生听见了令她愕然的声音:“苦水村私藏飞光原液,把村子里的人全抓起来!” 飞光,那是大周律法命令禁止贩卖与拥有的禁品。无论使用与否,私藏者――死罪不论! 阿诺一听就要往外爬,但村长夫人显然比他反应更快,也更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跳起来扑向后墙,用力一敲,便从上面卸了块青石板下来。 青石板后有一方隔间,是只够藏一个人的大小,村长夫人把儿子使劲往里头推:“进去!进去别出来!” “娘,发生什么事啊?”阿诺跟他娘对着干,抵着石板:“你不说,我就不进去!” “全都别动!” 官兵已然一脚踢开了院门,火把紧跟着飘进了院子:“村长是谁?出来!” 村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噔噔响着从楼上跑了下来:“这个,这是来干什么的官爷?咱们县老爷呢?老爷怎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给哇” 官兵互相对视:“你是说万开县县令?” 村长一搓手:“我这个” “原来万开县县令也参与了此事。”为首的那个官兵一招手:“带走!” 原来如此,陈桐生想,飞光大抵就是师父口中的货了。黑市飞光价值千金,且屡禁不止,原来就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 飞光原液加工后,可饮用,也能加在饭食糕点中一起服用,具有致幻功效,据说能使食用者飘飘欲仙,快活似神仙,并且极其容易上瘾。更何况一旦对飞光上瘾,一辈子都再也摆脱不了。 陈桐生听说过有人因此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但也在陈家听过,有些哥儿姐儿,实在玩的没趣儿,就会去买飞光来用。好似在名门贵族里,吃吃这个玩意儿,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她对飞光倒是见怪不怪,其实没有那么抵触厌恶。 陈桐生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师父。方鹤鸣这个时候出来恐怕也只是会给自己平添麻烦。 这件事发现到现在都还是可控的,正常的。 苦水村犯法当罚,村民犯法当抓,陈桐生只是犹豫着要不要赶快下去把村长夫人也推到青石板后――毕竟村子一家对他们不错。 然而接下来,就在陈桐生后退时,一把鲵翅刀从她身后的黑夜里迅疾刺出,那速度太快了,那把刀的主人也无声地潜伏了太久,以至于陈桐生根本来不及反抗,刀锋就已经抵达了她的后背。 “当!” 陈桐生身后的弓为她抵挡了这一下,紧接着陈桐生后背的衣料断裂,长弓直直坠了下去。 陈桐生抬手一挡,看见了鲵翅刀上,在夜色中也幽光闪烁的暗纹。 “暗卫?” 她低声说。 暗卫这一刀也暴露了自己的行径,后院的村长夫人尖叫一声,往屋子里跑去。然而夜色中接二连三降下穿海鲸纹袍的人,村子夫人距房门只有一步之遥,便被一刀刺穿在门口。 阿诺已经被藏在了青石后面,但很显然,刚刚后院发生的一切都清楚的,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了暗卫眼前。 那些官兵是来查飞光的,而这些暗卫,他们在村子家潜伏已久,就是来抓方鹤鸣和陈桐生的! ------------ 第二十二章苦水村2 这一切实在是太混乱了。 陈桐生站在村子家的楼层上,前是官兵在厉声呵斥拉扯,后是暗卫飞身而至,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上,无知的少年藏在青石板后。 师父呢? 电光火石间,陈桐生想。 她躲过暗卫数次连击,从楼上摔落,紧接着就地一翻,避过了地上暗卫的一刀,迅速向后山退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单是陈桐生目光所及之处,便见三十多名暗卫越出,手持鲵翅刀,缓缓占据了院子。更是有一个暗卫,轻松卸下了墙后的青石板,提刀就要往里面刺――这是要灭口! 倘若方鹤鸣犯了什么有背暗部,有背弥天司的事情,便是抓了,也何至于灭口呢? 陈桐生喝道:“住手!”她猛的前跃一步,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但那把刀根本没能到达,飞至一半时,便被另一个暗卫挥刀挡下。 同时屋子里哗啦一声,方鹤鸣破窗而出,借着木屑飞溅的劲儿,抬手刺死两个暗卫,又飞起一脚,将那个卸青石板的暗卫踢出去三米远。 方鹤鸣道:“桐生过来!” 陈桐生其实只听见了声音,在方鹤鸣冲出之时,一把极细极锋利的铁线自后勒住了陈桐生的脖子,将她急速向后拖行。 所幸陈桐生一直有避害本能,她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铁线将手背勒得皮开肉绽,深深地陷进肉里,血把衣袖完全浸湿了。 这个举动也救了她的命,陈桐生一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蹬脚上翻,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灵巧的方式翻到了那个人身后,将他摔在地上,然而挣脱铁索翻身坐起,咔嚓一声拧断了对方胳膊,迅速脱身就要往方鹤鸣的方向冲。 谁知那人十分顽强,几乎是与陈桐生同时起身,低吼一声就扑了过去,陈桐生反手抓住他那条断手一拽,抬手就是一拳。随即她原地拧身起跳,结实有力的长腿准确击中对方头部,将他重重扫倒在地。 当时情况紧急,但事后――也是过去了很久之后,陈桐生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个人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过。 她不吭声是结巴养成的习惯,但一般人连手都被折断了还一声不吭,这种几率是不大的。 那人仿佛没有痛处,倒地后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就爬了起来。陈桐生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身体已本能地炸出了一穿鸡皮疙瘩,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心软的人,但也不轻易下死手,暗卫从来听命行事,方鹤鸣做到的,但逮着人就杀不是她的风格。但那一刻,一股因为恐惧而催生出的狠意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拼命叫嚣着让陈桐生别放过他。 那人也穿暗卫海鲸纹服,陈桐生方才一脚对他伤害显然不小,他那条断臂让狠狠砸在了地上,头也因为重击而歪着,大概伤了骨头,无法再回正。 但他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塌着肩,头歪向一边的姿势,都没有看陈桐生一眼,甚至眼神都是未对焦的,便再次扑向了她。 这不对。 陈桐生心中大惊。她也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这种情况根本不对。在方鹤鸣平日里给她乱七八糟说的故事里,有用药物,或者飞光来麻痹感官的死士,会不惧疼痛,呈现这种姿态。但她面对的可是正儿八经,弥天司出来的暗卫,何至于此? 难道方鹤鸣那边所面对的,也是三十多个异于常人的暗卫? 陈桐生无心再打,将对方击倒在地后,再折了对方一条腿,便匆匆往回赶。 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走后,那个断手断脚的暗卫再次挣扎着,企图从地上爬起来。奈何无力支撑,于是便歪着脖子,向着陈桐生的方向不依不饶地快速爬着。 他面上那种茫然而空白的神色,陈桐生曾经是见过的――就在她那荒诞,经年不去的梦里。 就在那些宫人脸上。 ―――――― 陈桐生到达时,方鹤鸣与暗卫的打斗已经结束了,前者守在青石板前,以刀拄地,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躺了一地的暗卫的。 陈桐生走至他身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也来不及仔细打量方鹤鸣披散头发后的脸孔,便被方鹤鸣按进了方格内:“别出来!” 阿诺让她一挤,忍不住“唔”了一声,陈桐生立即反过去捂住他的嘴,青石板在她身后关上了。 暗卫已经被打退了,还要避什么? 还要躲什么? 片刻后,就在陈桐生忍耐不住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方大人。” 跟着响起的另一个声音是村长:“方钱,你骗我!” “你压根不是啥武馆的人,你是城里犯了事的大官儿!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是你害了我苦水一村!” 方鹤鸣并没有回答,在外人看来,这大概也是默认了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害我?”村长哭喊道:“我外祖救过你,我帮过你,你凭什么害我?!” 阿诺呜呜地叫,陈桐生更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了少年的喉管上。阿诺这下气息一滞,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既然暗卫已无,除了村长外又无人知道这方青石板后面有何玄机,以方鹤鸣的功夫,他完全可以此时劫了村长脱身离去。 方鹤鸣大约也是按此动身了,但那个喊着“方大人”的人手更快,陈桐生听见嚓一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地,那是村长的尸体。 接着火便燃起来了。 飞光是易燃的,高浓度的飞光还会引起剧烈爆炸。而这苦水村的每一个地窖,就在陈桐生藏身的后院地下,便有无数飞光原液藏在其中。 阿诺原先下入地窖,又不避讳飞光,搬动箱罐时,身上沾了溢出来的飞光原液,而后院又因多次搬运飞光经过,地上浸了不少,火粒一旦着地,迅速就成了大火。火舌一路燃烧着,向青石板后而去。 方鹤鸣便又重站在了青石板前,挡住火焰,也挡住外人的目光,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狼狈地咳着,弯下了腰。 “堂堂暗部督主,原来不过如此。”那人轻慢地说着:“把他也一并带走大人说了,生死不论!” 混战,厮杀。 最后尘埃落定时刻,陈桐生将青石板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了那仿佛吞噬一切的大火,和方鹤鸣的尸体。 他死了。 陈桐生就眼睁睁看着官兵将方鹤鸣的尸体,将那满地暗卫的尸体抬走。在烈火燃烧的呛人味道中,木料哔哔啵啵响,高温炙烤得让人睁不开眼。陈桐生用力眨掉眼泪,继续看着,飞光燃烧出的甜美而致命的味道,陈桐生就在火光的照耀中,将为首那些人的脸一个一个记住了。 她待人群离开后推开青石板,一把拽出阿诺:“走!” “爹!”阿诺很快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先是扑向了地上的村长,又惊慌失措地问:“娘?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被抓去了?” 然而他侥幸的话语刚出口,转头就看见不远处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娘?” 陈桐生不让他继续往火里跑,拎起来就往外拖:“走,再不走飞光要爆了,快点走!” “你让我回去,”阿诺徒劳挣扎半响,不敌陈桐生死命将他往外拖:“你放开我!” 陈桐生刚将他拉出村长家,不远处突然古怪一响,紧接“砰!” 那是不知哪一家的飞光爆了! 这一响好似叫醒了地窖里浓稠而暴躁的怪物,一家一家接着火光乍现。 “砰!” “砰!” “砰!” 爆炸接连而至,地面震动间陈桐生几乎不能站稳:“跑啊!” 少年终于在此刻放声大哭,陈桐生一边跑,一边竟然还有心思想――他是怎么边跑边哭这么响的? 房屋倒塌扑起灰尘,火与烟腾空而起,包围了整个苦水村,待他们跑到外头,才发现了满地的村民尸体。 阿诺愕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陈桐生抓住一个劲向前跑。陈桐生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不是要带走吗? 不是来抓人的吗? 怎么最后一个活口也没留? 就算私藏飞光死罪,那也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是在这种地方,直接越过三司越过律法,这么草草地结束了别人的命! 他们在村口看着爆炸与大火摧毁了一切,阿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让她滚。 陈桐生站在那里不反抗,就如同数月之后,她站在阿诺面前,也同样不反抗,不争辩一般。 阿诺一身小二跑堂的打扮,满目憎恨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没了师父,你觉得你难是不是?” 阿诺道:“我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为了你师父来的!” 陈桐生看着他,终于说:“为什么,不能是来查,查飞光的?” 阿诺脸上露出一个古怪而讽刺的笑容:“你知道为什么几年前的瘟疫,旱灾让京都周遭的村子里的人背井离乡,人口锐减,而我苦水村兴盛不衰吗?” “我小时候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也明白,我村子不是靠田土吃饭的。飞光你们是那么称呼的对吧?” “苦水村三代加工贩卖飞光,从来没有出过事,万开县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没有谁敢轻易来动。” 阿诺指着她说:“无论到底为了什么,他们都是你师父引来的。” ------------ 第二十三章 回去 “哎,你凭什么不愿意带我啊?” 宋芷兰人长得高,步子也迈得大,她噔噔噔往前跑,凑到陈桐生身边问:“消息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不想带我?” “消息是侯,侯爷让你告,告诉我的。”陈桐生道。 “嘁,你别得意。你来之前这些事都是我办,我比你懂得多。”宋芷兰很是有种炫耀的感觉。 就在陈桐生离开阿诺做活计的店子不久,宋芷兰便在街角的面食摊子上找到了她,带给她一个消息: 大都督府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围着大都督府不断转圈、徘徊。很可疑。 “我原说直接把她抓起来,有事无事,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宋芷兰道:“可惜侯爷说凡事看你处置,我动手又要挨骂,被说鲁莽。算了,那我就看看你除了会打,脑子好不好使。” 宋芷兰拿指头一戳她:“喂,你什么想法。” 只见陈桐生微微皱眉,沉思片刻:“我也想,直接抓起来。” 宋芷兰:“” 陈桐生一竖大拇指:“直接,快速,好使。” “只要有手,手段。”她真诚地说:“没有什么,审不出来。” 宋芷兰无语半响,对着她一抱拳:“英雄所见略同,咱这就抓人去了。” 讲完一转身,听见陈桐生在身后说:“手段,你有吗?” “”宋芷兰又转回来了:“我寻思着,听你这个语气,什么话也掏的出来的,这个审人的手段你好像没有?” “没有。”陈桐生问:“你有吗?” 宋芷兰:“没有你说半天!那不抓怎么要着?” “虽然,没有。但是我要,要表达一下对,对这个方法的赞,赞同。”陈桐生说:“她现在在,在哪里?” 宋芷兰迟疑了一下,道:“苦水村” “她在大都督府外徘徊了不久,便离开了,去的方向是苦水村。” 现在动身往苦水村走,再快也是要到下午了。两人骑了马往那边赶,到半路陈桐生看见街上吵架,甚至还有闲心放慢步伐多瞟两眼。 宋芷兰恨不能策马狂奔,见状十分嫌弃地一撇嘴。 “”陈桐生辩解:“不急,她会留的。” “你怎么知道。”宋芷兰问:“你知道那个人是去干什么的?” 陈桐生不答反问:“你说,苦水村一案,到现在拔起瓜秧带,带着瓜地抓,抓了一堆官员。为何到现在还未结案?” “结巴就不要说谚语了吧。”宋芷兰道:“那时因为奉池码头的案子更大。奉池码头足足查出了一船的飞光,一船啊。这得是黑市上小半年流通的量。可当地官府接到情报,前后布置了一月,结果抓捕当日登上船一看,什么也没有。最后还是牵狗来,在底仓嗅出了一点飞光的痕迹。” 陈桐生道:“真假情报?” “真,绝对真。”宋芷兰神色郑重:“这是我侯府眼线给的消息,不能再真。” 她说着也把马嚼子放松了,低些声音讲:“要不是这个,奉池官府也不敢抓人呀――你当那是谁的船?” “谁?” 宋芷兰一眨眼:“你不知道么?御史大夫的儿子,左散骑常侍丈人家的船。这一抓,抓的可不止是飞光。” “侯爷要抓,抓御史。”陈桐生答。 “咦,你怎么知道侯爷冲着御史去的。”宋芷兰道:“御史是拔不动了,把儿子薅下来也行。这个左常侍啊你是不知道,这小子狐媚得” 陈桐生:“?” “玉面小常侍。”宋芷兰对着她一挑眉:“懂否?被女帝点去讽过失,结果勒?一天到晚的拍女帝马屁,贬低侯爷,贬得侯爷这些日子都不怎么进宫了。不会说话的东西。” 左散骑常侍会不会说话是不知道,我看你挺敢说的。陈桐生默然无语,宋芷兰接着道:“要是那艘船能抓实了,坐五族的罪,那小常侍还有的跑?谁知道来的是空船,想必是接了消息,半途中将货卸掉,把空船开了进来,反倒暴露了奉池官府的意思。” “苦水村的货”陈桐生微微地有些明白了,苦水村那夜突然要收的就是这批货。 “而且就算不是为了御史大夫,侯爷也会查的呀。”宋芷兰道:“这飞光之事,侯爷一直在管的。” 陈桐生突然想起来什么:“飞光很严重么?” 宋芷兰看了看她,笑了一声:“怎么,你也觉得飞光与赌 钱无异,区区小害,是不足为之警惕的东西?” “有许多人在,在吃吧。”陈桐生说:“据说以前也没,没查这么严。” 宋芷兰没做声,先是十分不悦,还有些愤怒地白了她两眼,过了一会才说:“你觉得烟沙怎么样?” 陈桐生莫名其妙答:“能干。” 烟沙确实能干,她机灵,但没那么多精怪的闲话。陈桐生与她倒不大熟,但什么人不知死活往陈桐生身上顶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烟沙给捞回去的。烟沙有天晚上还炖了罐鸡汤带给她,那罐鸡汤应该炖的非常久,鸡肉软烂得可以轻松拿勺子挖下来。 而陈桐生不过是因为那天菜不对口味,少吃了而已。她什么也没说过,安安生生吃完就回自己厢房了,哪知道烟沙看在眼里,晚上便送了鸡汤过来。这让烟沙在陈桐生心中的侯府排名直线飚上第一。 “她就是侯爷早些年查飞光时,救下来的。”宋芷兰冷冷笑:“你可知早年飞光贩卖有过猖狂?好好的一家人,为着这个东西搞得家破人亡,阿娘为了买飞光把家里能抵的都抵了,爹娘吃这个吃得脸色蜡黄发黑,瘦得看得见胸骨,一点儿人样没有,天天就坐在家里,太阳也不想见。要她年纪小小地管一家子吃喝、衣裳浆洗,结果被爹买到窑子里去。” 宋芷兰道:“凡是长期食用飞光者,大多都是这些下场。做他们的家属,也没有能幸免的,不是被缠着要钱财,便是又叫引诱跟着一起吃了。飞光几两卖到千金的都有,普通人家怎么吃得起?就是千方百计弄来了,也没得长命吃。烟沙爹娘把她卖后,没多久就死了。侯爷看她自个儿还是清清白白,路过家门口还知道对着哭一会,就把人带回去了。” “你大抵没见过那些长期食用飞光的人罢?等回去了,你大可找个落魄巷子去看看,这偷食飞光的人呐,说少,其实一点儿也不少。”宋芷兰说着一夹马腹,便越过了陈桐生,走到了前面去:“你还没说过,为什么咱们这么去,能赶得上那个人呢。” 陈桐生默默赶上。 大抵查案的官员也问出来那批半路消失的货,很可能就藏去了苦水村,苦水村案才迟迟不结。只是当晚陈桐生亲眼见村长家只是打开了地窖,还没等来飞光,故而即便是去查,也是查不到的。 那么那足足一船的飞光在哪里? 又是提前走漏了风声么? 按苦水村那个反应来看,货应当是马上就要到了,那么即便是没有送到苦水村,这批货物的位置也要离苦水村非常非常近了。 此时去苦水村,除了阿诺回去祭奠家人,不为了飞光,还能为了什么? 陈桐生道:“飞光,应当还,还在苦水村。” 宋芷兰眼睛一瞪:“什么飞光?你说什么飞光?咱们不是去查荣怜儿的吗?” “我”陈桐生顿了一下,接着说:“据说奉,奉池的那,那批货,就是往苦水村去,去了。” “你上哪儿据说的”宋芷兰眼睛一眯:“成吧,有没有一看便知――驾!” ―――――― 还是那条山间的路,下午日头逐渐西斜,阳光从后照在宋芷兰的身上,是暖洋洋的一片金黄。去苦水村出了城也就这一条,宋芷兰自个儿能认了,陈桐生便默默走到后面,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同样一条路,以往走在上头,一开始想着那个不着调的师父,后来也顺带想想那个找她比试拳脚的阿诺,远远地看过村民在院子里喂鸡,赶鸭下湖,祥和得一片静好,就如同宋芷兰身后那片阳光似的,温暖的想让人一直看着。光是看着,已经心情很舒畅了。 而现在走下去,废墟之外就还是废墟。 她不想面对那片废墟。 陈桐生边走边打量。她们所走的这条路乃是山边上开辟的,一面是山石壁,另一面就则是悬空山崖,摔下去不去半条命,也得要断个手脚。 官兵半夜包抄苦水村时,那批货到了哪里呢?倘若是已经上了这条路,要回头就很困难,尤其是整整一船的飞光。 陈桐生想,这么多的东西,怎么没有惊动前来的官兵? 两人渐渐地走到了苦水村前,宋芷兰嘶了一声,当即就把马勒住了。 残垣断壁,满目焦黑。碎裂的木块泥块因为爆炸的缘故溅的满地都是,房屋一堆一堆的坍塌着,走近了,还能嗅见那烟烧火燎的焦味儿。 陈桐生光只是看着,就仿佛能闻那天晚上那股连飞光燃烧出的异香也无法掩盖的,满地血腥味道。 下一刻村子里面无端地一响,好似是什么被踩断了。 宋芷兰神色一凝,喝道:“谁在哪里?” ------------ 第二十四章 发现端倪 那人躲在一面断墙之后,窸窸窣窣地想借着未倒塌完的房屋逃走。陈桐生翻身下马,径直冲过去,跳上断墙,轻盈的踩了几下,便越过一堆堆木石阻碍,落到那人面前,转身就是一脚,把那人扫倒在地。 摔倒在地的是个女子,看上去也不是那种弱不经风的姑娘,倒地后往墙下一翻立马就立了起来,警觉而害怕地看着陈桐生。 宋芷兰看不清断墙后面情景,边跑边喊了句:“陈桐生!” 她几步跑到,一看躲着的不过也是个样貌衣着都普通的女子,还叫陈桐生给堵住了,顿时放下一半心来,道:“你真是越不吭声越胆子大,什么都敢先冲。” 说着对女子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来这里干什么的?” 女子一开始听见宋芷兰说话时,脸上的脸色就变了好几变,她眼神定在陈桐生脸上看了许久,才说:“你们又是来做什么?” 她声音有点异样的嘶哑,陈桐生见她嘴唇干裂,脸色发白,倒不像是又跟暗部抑或御史大夫那边一伙儿的,于是道:“做事。” 王澄南嘴角动了动,有点想笑,但这个动作却扯破了嘴唇上的皮,溢出血珠来。宋芷兰紧着问:“你呢?你来干什么?” 她还是笑了出来:“你是陈桐生吗?” 陈桐生看着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宋芷兰却不叫答话,紧逼一步道:“苦水村全村私藏飞光,坐五族之罪,你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莫不是苦水村人?还是你来此另有目的?” 无论有什么目的,特地来到这个火烧火燎过后的村子,本事就很可疑,尤其她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大都督府外徘徊的人。 对方却毫不掩饰,连宋芷兰的试探和敌意都视若不见,只是看着陈桐生道:“小女王澄南,猎户之女,我到这里来,就是来找飞光的。” 宋芷兰故意笑道:“苦水村里私藏的飞光,早就让烧完了,哪里还有。更何况你就是要找,怎么不早些来,拖了这么些时日?” “因为我在之前,让当做这个人,”她伸手一指陈桐生:“抓进了牢里。” 这是那个被当作替死鬼抓起来的人!陈桐生顿时莫名地态度一缓,与宋芷兰对视了一眼。 暗部内的消息是方鹤鸣吸食飞光过量,陷入疯魔,在苦水村大开杀戒,却正好叫接到消息前去实行抓捕的万开县官兵撞上,不得已将方鹤鸣就地正法。 可以说这么一来,不仅他们掩盖了在苦水村所犯罪行,连带着把方鹤鸣的最后的名声也都毁干净了。 真真是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而作为与方鹤鸣同藏苦水村的徒弟,陈桐生也同样有吸食飞光,杀害村民的嫌疑。 可看对面这个被当作自己抓进去的人模样,却不像是受过暗部私审的样子,尽管精神憔悴不堪,但起码还好端端地,没有那晚那种要被赶尽杀绝的样子,这会儿还让放出来了。 陈桐生越发的迷惑了,说她安全,师父都已惨死,说她不安全,她在陈府对此时毫无知觉,甚至半夜满城跑去搜集证据、手刃仇敌,却都半点事儿没有。就连被当作她让关进牢里的人,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被危及性命。 “那,你为什么会,会被放出来?” 王澄南惨然一笑:“他们觉得我一定能找到,奉池码头藏去苦水村的飞光。”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说:“你们可知道奉池码头飞光案?我爹就是参与了这件事,最后被自己害死的人。” 严格说起来,王猎户到底死没死,王澄南是没有亲眼见证到的。但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她更宁愿这个爹死了。 “我爹不吃,但是已经卖了很久的飞光了。”王澄南那段话是这么开头的。 根据王澄南的交代,王猎户从几年前开始私卖飞光,渐渐地街上的铺子就只有王澄南在尽心管了。她虽然知道这是件坏事,但总没有那个大义灭亲的决心,于是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保持沉默。数月前王猎户行为反常,终于在一天傍晚他神色异常出门后,王澄南忍不住跟了上去。王猎户出门后直奔城外,也确实在山间路上接过了一列骡子拉的货车。 但之后她便在陌生的山间险些迷了路,一路误打误撞找到了苦水村,却没发现王猎户,以及那批货的影子,接着又被远远传来的骚动惊动,在树林间跑到了村子家附近,之后大火燃起,她让 爆炸从高处震落,穿过村子家后院时看见了地上的一把弓。她到底是猎户出身,用弓比刀熟,下意识便抓起来,背在了身上。 再然后就是她在山路上慌不择路,被离开的官兵抓住,送进了牢房。 以上这番说辞,王澄南在最初进大牢时便对官员说过,可她被从当地牢狱转去刑部,又转去大理寺,没一个人理会过她,最初的照行例事后,直接便再没有人来理会她了。似乎那些人也并不在意,抓着的到底是不是陈桐生本人。直到昨天大理寺少卿来见她,才将她暂放出狱。 陈桐生边听,边在村子里快速地走了一圈,就如宋芷兰所言,这苦水村原来的存货早在爆炸时就燃尽了。有些院子里的地窖直接让炸塌了,有些则是窖门让炸出了一个黑峻峻的洞口,勉强地保持着一个即将四分五裂的状态,陈桐生上去用力一踩,那窖门就哗啦啦地掉碎石。 她蹲下来往里面看,宋芷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问:“扔进去看看?” “”陈桐生说:“倘若,飞光没,没有烧尽” “这么大的火。”宋芷兰一拽旁边不知道哪儿垂下来的布料,已经让火烧成了黑色卷曲的一条,她一扯就断裂了:“还能剩?” “地窖不比地,地上。”陈桐生道:“就是里,里面飞光燃,燃烧的气,没有,散出来,也会再爆。你试试?” 宋芷兰便瘪着嘴又把火折子揣回怀里去了。 陈桐生在村子里看完了,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站这里等会儿。 她自己一个人沿着小路,再度走上了位于高处的,方鹤鸣的小院子。也许是因为那晚风向的缘故,这院子倒没烧着多少,也没塌多少。那几根木头搭起来的院门有些扭曲地歪向一边,一副随时要塌的样子,但一直顽强的,扭曲的立着不塌。 陈桐生也没进去,只是在门口看了一会,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转身要回去了。 只是在她转身过去的那一刻,眼光突然扫到了什么——从方鹤鸣的小院向下看去,可见不远处团聚的村落,也可见几亩稻田,水洼池塘,那条她们骑马来的山路,就在眼前,在树林间若隐若现,被挡半截露半截的。 而就在来的那条路下头,竟然还有一条极窄的土路,扣扣馊馊地躲在下面,不知一路通向哪里。 那条路的宽窄看上去,似乎并不足以支撑运货的马车从上面通过,过人还是绰绰有余。陈桐生见状便下去将此事告诉了另外两人。 她们便又原路退回,这会儿才发现,那条土路的入口被一颗树正好长在中央,给挡严实了,也就是说那货是绝对从这里下不去的。 “那就奇了怪了,不从这里,那么多飞光,还能跑到哪里去?”陈桐生扒着树看了看,回头问:“下去,看看?” 宋芷兰欲言又止,望一眼陈桐生又望一眼王澄南。 王澄南点头说好,宋芷兰也再没有说话,跟着陈桐生下去了。 这小路十有八九是人工开凿,三个人顺着没走多远,拐了几个弯向上,走上去一看,正好就到了苦水村后面。 宋芷兰道:“嗨,我当什么呢,原来还是狡兔三窟的把戏,苦水村拿来逃命用的吧?” 陈桐生点点头,继续顺着路延伸的方向走。到了村子后面,道路便宽阔许多,与村子里面遥有相连,转过一道弯,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路。这村子后的空地像是一个专门拿来掉头转弯的地方,陈桐生走到其中一条上蹲下来端详片刻,对她们说:“来看。” 那是车辙的痕迹,印在泥里,因为一直没有其他的车辆马匹,和行人再走的缘故,现在也没有消去。 “是”宋芷兰道:“是运那批货的车?!” 王澄南也弯腰看了看。 “村子,里的人”陈桐生说:“如果是,狡兔三窟,人要走,货也要运,运走。” 宋芷兰一拍手:“这就是他们把村里的货运出去,暂时躲避搜查的路!” “可是”王澄南小声道:“那条路上也有。” 车辙在空地这转了个弯,从一路上到了另一条路,却没见往村里去,陈桐生道:“也许,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王猎户避开了王澄南和猎户,把货运到村子附近的路了。想必是她们进来的那条山路上还有别的连接点,只是她们没有发现罢了。 ------------ 第二十五章 找到 “如果发现,飞光,你会怎么样?”陈桐生问。 “我?”王澄南道:“大理寺少卿说给我立功赎罪但应该也是骗人的吧。” 陈桐生说:“你不,恨我吗?” “本来我爹被抓住了,我也要连坐,早晚的命。”王澄南道:“我在外面多,多呆几天” 在宋芷兰疑惑的眼神里,王澄南打了个突,接着说:“去找你。” 陈桐生说:“找我?” “是的。大理寺卿讲你如今在侯府,想必是有侯爷依靠,我想请你帮我。”王澄南说:“只要你能帮我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陈桐生等着王澄南的下文,宋芷兰心里却不停地打起鼓来。 这大理寺卿是哪一个? 刘德,还是最近新上的那个邹士筠?不不,邹士筠长得一脸正气的傻样,浑身都写着“我行的端坐得直我是个廉洁好官”,一天到晚跟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对着干。不大像是敢为了拿功劳,敢私放犯人出狱的。 倒是这个刘德,他弟弟的挚友的老师的另一个门生,可就是左散骑常侍啊! 宋芷兰心中警铃大作,已经在预备着怎么回去跟阳和侯禀报此事了。 王澄南却防备地看了宋芷兰一眼,不再接着往下说,只是讲:“要继续找下去吗?” 查飞光原来不是宋芷兰的职责,陈桐生在此事里倒是有私人情感在,宋芷兰就完全与此事无关了。但一方面王澄南是荣怜儿那件事的可疑人员,另一方面宋芷兰自己就是个不怕事儿的性子,说不准这么一来还能立下一功,她便也不再提荣怜儿之事,不犹豫地讲:“找啊,怎么不找,要是晚些再下了雨,就这点线索也没有了。” 陈桐生点点头,低头继续研究车辙。 根据车辙来往方向,她们沿着其中一条,顺着车辙一路走下去,这山路未有再变窄,只是七拐八绕地,眼见已翻了个小山头。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宋芷兰试图拿火折子来照明,但光实在太微弱,反倒还不比一轮当空明月来得亮。 “这要走多久啊,”宋芷兰忍不住说:“按理藏货的地方不会很远吧。” 陈桐生道:“是,我们,行动晚。”也就是说她们其实也没走多远,只不过天黑的快罢了。 “按车辙,来看。”陈桐生继续说:“驾车的人应,应该没有停顿,就直接,转到了这条路上。” 并且他转的非常急,马匹急转,在土地上踩出了因为重心偏移,而同一个脚掌印都左右深浅不一的痕迹。 “所以他早就发现官兵来了。”宋芷兰点点头。 路上还是不平,摸黑走上走下十分不便,宋芷兰走了几步就要拿火折子去照。 这时走在中间的王澄南突然惊呼一声,身子朝一旁歪去,陈桐生在夜间目力绝佳,可以说是远超常人,她看见王澄南在扭了一下后,脚立马就移到了更平整的地方,即将要站稳了。谁知宋芷兰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便下意识迅捷无比一转身,人只堪堪扶了一下,她另一只手却打到了旁边的山壁,因为转身用力的缘故,手中点燃的火折子“呼――”,在空中划出一道带着微许火星子的弧光,直接掉下了山崖。 “”宋芷兰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又低头四周看了看。 陈桐生:“掉,下去了。” 王澄南:“谢谢你,但是确实是掉下去了。” “这是陪伴我出生入死的火折子!”宋芷兰悲愤道:“它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半夜烧鸽子的时光!你们就这么看着它掉下去,没有一个人吭声!” 王澄南当时都看傻了,而陈桐生又离得远,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也就站着。 宋芷兰继续控诉:“这火折子可是出自城北老徐家,世代做火折子!祖传手艺!好用得不得了!这要是掉下去不熄,燃着什么叶子,再烧起山火可怎么办?!” “”陈桐生说:“你下去,捡上来?” 宋芷兰从善如流地把嘴闭上了,从鼻孔使劲地出了一声气,来表达她未消失的不满。 她们继续往前走,然而不过十几步,一种异样而细微的声音就让陈桐生猛的停住了脚。 陈桐生忽然道:“停一下!” 她就站着,在前面两个人疑惑的目光里,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偏了一些:“听。” 听什么? 宋芷兰也歪着脑袋听,她到底经过训练,比仍然一头雾水的王澄南要先察觉不对:“好像有点有点” 她一时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哔哔啵啵的,好像是什么在烧。 陈桐生随即反应过来了:“你的折子!” 宋芷兰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吧,我这折子还真要烧起火了? > 陈桐生却早感应到了更危险的东西,她一转身贴住山壁,只见原先掉下火折子的山坳里“忽――!”蹿起一人高的火苗,宋芷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紧接着“砰!”地一声,山坳里爆出一声响! 王澄南让这声音吓得一抖,陈桐生一把就将人拽到山路里侧来,又上前一步,往路下面的山坳里看去。 那火焰原来是一团,但很快又像寻到了新养料的植物似的,迅速延成了一条火线。那火线与她们所在的路平行,向前而去,但没有多远,火苗蔓延的速度就停了下来,随之是接连不断的爆响。爆炸并没有那天晚上来得大,但那种燃烧出的,带着腥气的甜美味道,确实与那晚在苦水村中弥漫的一模一样。 “下面,有飞光。”陈桐生说。 她问:“王猎户拿,拿什么装飞光?” 王澄南惊疑不定:“我离得不近没看清,但是一般装那种东西的都是” “罐子。”陈桐生看着王澄南点了点头,才继续说:“刚刚就是,罐子爆裂的声音。” “飞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芷兰道:“难道是车赶太快了,从车上掉下去的?” “这里不是,转弯的地方,掉下去,有难度。”陈桐生摇头:“应当是,他自己扔下去的。” “你知道,那车多大吗?”陈桐生问道。 王澄南回忆道:“好像就是一般运货的四轮马车” 她指着火线给另外两人看:“这远远,不到一车的辆。” 王猎户在受惊逃跑途中,因为货物太多,队伍太长跑不快,而害怕引来官兵的时候,是很有可能会选择扔弃一部分飞光的。毕竟赚钱还得有命花才行。 宋芷兰:“那他怎么只扔了这么一点儿?这一辆车都卸不下来,能快多少?” 陈桐生也很不理解。 王澄南却在此时道:“因为他不舍得。” “我爹是个很贪心的人,原来做生意的时候,就谁家便宜都占。”王澄南说:“后来他靠卖飞光发了财,还是吝啬,把钱都藏得严严实实,上茅厕掉了支点翠金花的钿子,一身臭气也要从茅坑捞回来。” “”宋芷兰皱皱鼻子,忍不住问:“你爹身上为什么有钿子?” “他跟街上大娘调笑的时候,从人家哪里顺来的。”王澄南的声音在黑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也不知道值几个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得很,又胆子比脑子大,不然也不会掺和这些事了。飞光价值千金,倒他一罐,都是在割他的肉。” 可想而知,这么一个贪爱钱财的人,在奉池暴露,苦水村又接连被稽查的时候,除了害怕恐慌,他还会想到什么呢? 他会不会有一种独占这些飞光的想法? 反正送货的上家暴露了,接货的下家也眼看着可能保不住了,这车上财富的主人,不就是他自己了么? 王澄南能猜得到,倒掉自己刚到手的财宝,对他人来说,为了逃命不是难事,而对王猎户来说,可就要一番决心了。 “所以,他只扔了,这么多。”陈桐生想了想,补充道:“一开始。” 她们继续向前走去,陈桐生刻意抽动鼻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好像始终能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飞光原液的味道。 “这下面到底还有没有,咱们现在也看不到啊。”宋芷兰道:“说不准他到后头狠了心全扔了,也可能后面一点儿也没舍得扔了。唉,真是烦人。” 王猎户事先知道这条路的存在吗? 能有这么大的生意来往,王猎户对村子想必是很熟悉的吧陈桐生想了想,突然道:“他们,把飞光运,运到村子里,是为了,干什么?” 宋芷兰自然道:“加工啊,原液飞光卖相可不好。” 陈桐生问:“村子里,你们看到,加工的地方了吗?” 宋芷兰吸了一口气。 加工飞光,虽说不是什么多大的技术活,但必须的家伙要有,在各自院子里干也不实际,那么既然村子里没有加工的物什和场地,就说明苦水村人做伙计的地方,十有八九不在村中。 “王猎户,直接把货运,运去了加工的地方。” 宋芷兰跟着精神一震:“这人会不会还留在哪里?” “有可能。” 陈桐生说着不再管下面的味道,加快步伐向前赶去。 而就在不知走了多久之后,爬上一道山坡,一座座黑夜中沉默的低矮房屋出现在她们眼前。 陈桐生眯着眼,看见那些屋子大多背靠山壁,很多都是直接在山上凿出洞,后来又盖起屋子的。靠坡,背阳。加上这郁郁葱葱的树林,这地方十分隐蔽。 “哈!”宋芷兰低声笑道:“找着了!” ------------ 第二十六章 邹士筠 在苦水村满村被杀的四十天之后,官兵再次进入了苦水村,从加工作坊地查出飞光二十五箱,共计五百罐。 与此同时,大理寺中。 “您听我说!”一个面貌年轻,而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穿着绯色官袍,紧赶几步追上前面的中年人,厉声道:“苦水村内那二十五箱飞光,根本远远达不到情报上说的量!这案子不能结!” “更何况当初刑部把案子转过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他们说已彻查过苦水村,里面飞光无一存留,结果呢?!从苦水村到加工作坊才多远,这就叫彻查过!怕是连村子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吧!” 大理寺少卿刘德皱着眉回头:“你想说什么?” “苦水村全村被灭这绝对是有隐情的,为什么当初不让我们的仵作去检验便将那百口人匆匆下葬!为什么刑部不派人稍加检查,便对飞光无存留之事盖棺定论!分明查出来飞光量达不到,为何又要急着结案,不彻查到底?” 刘德慢悠悠道:“那么,你到哪里去查?” 年轻人张口结舌:“我” “邹少卿啊,你这个心情我可以理解,在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许多次这种看似疑点重重,但无法查出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案子。”刘德道:“我甚至为了我那些观点去与顶头上司顶撞,但最后呢,最后我孤身一人去找到的消息,得到的结论还不是跟原来一样?难不成刑部和大理寺这些人加起来比不过你一个?难道我刘德是个瞎眼的不成?” 他说着拍拍邹士筠的肩:“上头既然发了话让结案,我们便结案吧。如今苦水村剩余的飞光找到了,那杀害百余口人的凶手也死了,这不就够了吗?” 邹士筠觉得难以理解:“可是飞光的量” “犯人在逃跑途中为了尽快脱身,沿途扔弃了许多飞光。那些装飞光原液的罐子被摔下去之后大多都碎了,碎片数量太多,重新拼合费时费力且无甚大用,你就不用再想了。还有什么话吗?” “可是”邹士筠喃喃道:“可是那百余口人,就算方鹤鸣过度吸食飞光发疯,怎么能杀那么多人?就算有被些是死于大火,怎么可能一个也没有跑出来?一个也没有,这不蹊跷吗?” “有时候就是这样啊,看似巧合的事情偏偏就是事实。邹少卿。”刘德平静道:“苦水村贩卖加工飞光,罪大恶极,从那个村子里出去的飞光又害了多少人,邹少卿想过吗?即便被抓住了,他们也都是死罪,既然人都死了,又为什么要纠结于这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呢?” 刘德说着一摇头,抬脚就往外走。 “这很重要!这怎么能不重要?!”邹士筠紧追不放:“若苦水村人被抓,那是死于律法,可若他们被杀,那就是枉死!若我们不能给死者还一个公道,这就是冤案!就给不上地下那百来口人一个说法,更遑论再去指责他们身上所背负的罪责!” 刘德说:“给他们一个说法邹士筠,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还是做好手头的事吧,这个案子既然由我负责,就由我来定论。你才来大理寺上任不久,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是正常的,回去吧。”他手背朝后一挥手:“你还是回去吧。” 说罢刘德登上了等在大理寺前,接他回去的马车。邹士筠站在原地,眉头皱在一起,在那张年轻脸孔的眉头挤出深深沟壑。 他确实很年轻,能来做大理寺少卿除了他自己意愿,更多的还是仰仗祖上功荫。因此大理寺内有些人不大服他,他也是清楚的,奈何本人实在比不上长辈,又年轻气盛,刘德这个老资历再压上一头,理想中的一鸣惊人始终难以出现。 一直在身后的人终于摸摸索索过来了,低声道:“大人,咱们也回家吧。” “回什么家!面都没有吃的!”邹士筠咬牙道:“好一个刘德,既然我好言相劝不听,百般阻挠不让我管,我就偏要管到底,查到底!张普,咱们走!” “”张普站着不动,颤颤巍巍道:“可是,我只是一个随行书吏。” “你是我的随行书吏,所以,跟着我走。”邹士筠一抬手:“一,二,三” “走了走了!”张普连忙迈开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几步,然后才回过头茫然问:“大人,这么晚了咱们去哪儿,查什么啊?” 邹士筠放下手,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这加工作坊是被谁发现的?” “据说是阳和侯的人。”张普道:“怎么,您?” “阳和侯。”邹士筠垂了眼想:“阳和侯这两年查飞光的动作我也有所耳闻,他的人发现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既然要去见阳和侯,手里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行。张普!” “在呢!” “咱们走,”邹士筠眉头舒展一些:“好,不 是巧合便是事实么?咱们现在就去乱葬岗!” 张普看着自己上司神采飞扬的脸,心说,我只是一个随行书吏而已,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真的就很不愿意啊! 很不愿意的张书吏不久后就出现在了乱葬岗,两腿打颤,握着铁锹铲碎碎念道:“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实在是大人要看,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邹士筠手里捏张帕子,提着灯一个一个看过去,脸色愈发沉重了起来:“你看。” “我不看我不看!不干我的事!看了要被缠身的!” “”邹士筠缩回手低声说:“这几具尸体身上均有致命伤,每人受伤的手法还大不相同,直觉不像是同一人所为。” 他站起来拍拍手:“成了,明儿便调人来,把这些尸体全翻出来重查一遍。” “刘少卿会准没么?” “所以要去求阳和侯帮忙啊。” ―――――― 皇宫内长明殿前,宋川白背着手站立,身形板直,而眼神笔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门口的金红雕柱。周遭的宫人们也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地站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女帝的心腹大太监再次推门出来,小心翼翼地到宋川白跟前,低声道:“陛下不适,今儿真见不了您了。” “见不了我,能见沈平成。”宋川白眼珠子都没往他哪里移动一下,声音也平静得很。 大太监心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想见谁就见谁,拿身体不适这种事情拒绝一听就是借口,怎么今天还不赶紧顺着阶梯走了,还较着劲呢?难不成要我直接出来说,女帝其实原话是让你滚回家去? “陛下身体不好,连着心情也不见好,说不准陛下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想见您了。”大太监赶紧又说:“您在这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身体不适,怎么个不适法?” 大太监心说这个我还不熟,张口就来:“陛下勤于政事,过于劳心,夜里批折子时不小心便染了风寒。” 宋川白微微笑道:“如今刚刚入秋,天还不见着凉,你就能让陛下偶感风寒,可见是最近事务繁忙,教您顾不上了。真是辛苦啊。” 什么叫顾不上?天大地大,宫里还有哪一个事比皇帝的健康平安更大,这不明里暗里说他失职么!多大的罪! 大太监立刻明白这是侯爷见不着皇帝,拿自己下锚,立刻一番痛心疾首的检讨,顺势表达了对皇帝勤劳的赞扬与自己无能的贬低,并言辞凿凿地保证再不会犯,下次别说是“偶感风寒”,就是连一个可疑的喷嚏都不会让千金万贵的皇帝打。 宋川白平常到底不是爱明着难为人的性格,起码不会无缘无故拿乔,跟女帝的心腹对着干,否则大太监也就不会一开始,还好心好意来劝他。见宋川白不再发难,大太监立刻溜之大吉,悻悻地回了长生殿。 大太监推开门,熏香的味道混合着那股暖风立马扑面而来。 只见那被无数月明珠照亮的大殿内,无数道鲛绡制成的轻纱垂帘后,一只手慢吞吞地抬起来,拽住了软榻边,坠着细碎蓝晶垂下去的帷幕。那姿势好像是要把帘子掀开,或者把手伸出来,但那手随即又放回去了。 接着从里面传来一声低语:“走了吗?” “回陛下,没呢。”大太监十分识趣:“侯爷说实在是担忧龙体,想见上一面再走。” “担忧”垂帘后的声音仍然是妇人平时那娇美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只是此时听起来更添疲态,还很沙哑。 “他担忧朕?”女帝反问,声音里带着冰凉的笑意:“他怕不是在外面质问朕,为何不见他吧!” “陛下!”大太监立马就要和稀泥。 “真是平时惯出来的胆子!”女帝道:“朕身体不适,难道还要强撑着见他不成?让他滚!” 大太监立即奉旨出去让阳和侯滚。 谁知阳和侯站在门口,带着几分笑意问:“陛下真是不适?” “咱家还敢骗您!”大太监心说:当然是皇帝说什么我做什么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他凑近了低声道:“陛下都躺着了” 宋川白似乎对这句话非常满意,闻言眼睛也一弯:“那么,我便不打扰陛下了,烦请公公替我问陛下安。” 你就是想确认陛下病了是吧,不病不罢休是吧,病了你才满意是吧? 大太监忍住满脑子蹿的念头,目送着侯爷回去,不知为何,此时感觉侯爷的步伐都比来时要轻松了。 ------------ 第二十七章 胆大,还能吃 宋川白今日休沐,不必去弥天司,闲来无事把范瑞叫过来问:“陈桐生在干什么?” 范瑞出去稍一询问,答复道:“桐生小姐寅时与卯时各醒了一次,辰时已起,烟沙便给她送了碗酥酪吃,并告诉桐生小姐吃不惯可以去厨房点其他菜食。巳时桐生小姐先后去厨房点了丁香馄饨,煎白肠,油酥饼儿。半个时辰后又点了胭脂鹅脯,春卷并各种蜜饯,因着膳房没准备,桐生小姐又跑到外头去,买了份通花软牛肠。”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我不是想听这个,除了吃,她这没干别的了吗?” “有的。”范瑞低头说,神情十分复杂:“桐生小姐试图给飞流池中的鲛人喂猪下水吃,把鲛人给吃吐了,在水里翻肚皮,烟沙姑娘已经叫人去喊大夫了。” 宋川白愣了半天硬是不知道上面这段话他该从何切入,猝不及防体会到了弥天司司丞平日里看自己的感觉,十分复杂,恰好此时前堂来人禀报,大理寺少卿求见。宋川白便对范瑞道:“让她别吃了,给我到前堂去。” 邹士筠昨夜说着回去,但因为不放心,又吭哧吭哧在坟地里刨了一整晚,挖出来的尸体个个均是死于利器,而非火灾。这就不是巧合了。 结果天一亮两人又忙着把尸体埋上,连忙骑马往侯府赶,走到半路发觉,邹士筠才发觉自己身上一股子墓地里沾染上的难闻味道,只得半路停下转回。 回去前在小馄饨摊上吃早饭,主仆二人均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面对面坐在板凳上往嘴里塞东西吃。随行书吏张普歪歪唧唧地不满意,邹士筠还不忘给他说这个案子的严重性,其中提到:“方鹤鸣绝对不会是苦水村案的凶手,我看这个事情很蹊跷” 方鹤鸣这个名字精准地把人群中的一个人定住了,那就是陈桐生。 其实范瑞对侯爷报的不准确,陈桐生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过一次侯府,她嫌酥酪太甜太腻,在街上溜达找小食吃,谁知正好碰上了这两人,于是在邻桌也点了一碗馄饨,默默地听到主仆两人吃完回去换衣裳。 因此在下人去报让陈桐生去前厅时,她立马就想到是那两个“一定要侯爷支持”的人来了。 邹士筠说:“侯爷” 陈桐生:“快上茶。” 邹士筠说:“所以经过卑职的亲手检验,那乱葬岗的百余口村民的尸体一定要重新检验,马虎不得。” 陈桐生:“没错!” 邹士筠说:“还有那飞光的量” 陈桐生:“要查!” 宋川白默然地看了陈桐生一眼,没想到陈桐生这么激动。她早上稀里哗啦地吃了一通――虽然宋川白很怀疑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进她的肚子,看上去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但激动归激动,陈桐生就算再想,宋川白也对邹士筠的提议并不心动。 宋川白笑着摇摇头:“爱莫能助,少卿。” “单是这个飞光,即便是少了,那些消失的飞光,你去哪里查?京都内飞光的销货渠道,卖家又岂止苦水村一个地方?提供包庇的又岂止两个县令?” 邹士筠坚持不懈:“那苦水村人的冤案呢?” 宋川白本来想张口断了他的念头,然后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看了陈桐生一眼。 陈桐生那双眼睛微微地亮着,几乎是带着一点期盼的看着他。倘若能把这件事弄清楚,也能还方鹤鸣一个清白的名声吧。只是他何曾不想呢? 方鹤鸣死得蹊跷不假,但若一旦暗卫参与进去了,此事大多时候就跟女帝有关联了。 宋川白昨日进宫求见女帝,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记得似乎过去几年,每一次出了异常事件后,女帝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表现。 并且那些事情也都会在最后匆匆结尾,一点要被细查的意思也没有。 当然了,有些事情与陛下的联系别说是没有,那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皇帝也犯不着来干预这些事情。宋川白跑去皇宫的动力,不过来自于他长期沉浸在朝野中所锻炼出来的,一种古怪的直觉而已。而那看似互相矛盾是联系和因果背后,往往就是危机重重。 这一次他也有直觉――这两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按宋川白的计划,他本来可以在此次一次拔除平成县,奉池县县令并大小涉案官员,苦水村,与左散骑常侍,间接打击那个御史老狐狸。这原是一箭四雕的事情。 平成奉池两县官官相护,知法犯法已久,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县令个个是御史大夫门下中人的旁系,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 联系。 因此当他紧急接到消息,说方鹤鸣出现在苦水村时,立即就察觉到不对。 事后想起来,方鹤鸣也许是在等,方鹤鸣在苦水村等他动手,仿佛只要宋川白此次行动成功,那无端把方鹤鸣逼去苦水村的威胁,也就随之消散了。 然而行动失败了。 消息泄露,码头只等来了一艘空船,宋川白安排的人手扑了个空,紧接着苦水村被灭,方鹤鸣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奉池县令自杀身亡,平成县令早已抛下妻女逃的不见踪迹,大小官员抓了一批,但最后能定罪的却没有多少。因为就连那艘船上的人员,都早已在进城前换了一批,这些人抓起来一问,比扑空的官兵还要茫然,底子干净得很。 而女帝听闻两案后,一句有用的也没说,无非是感叹痛心了两句,直接就将此事甩手,授意速结,莫要影响过些日子的外使来朝。大理寺少卿刘德这样才敢如此匆匆结案。 邹士筠若要执意查下去,作对的就不仅仅是刘德了,头一个能搬出来压他的就是女帝:“陛下都说了尽快结案,你还想抓着不放,到时候传到人家外使耳朵里,丢我朝的脸面不成?” 宋川白在最初的行动失败后,就也没再多动作,甚至还在那日下朝后,跑去带着一脸歉意对御史大夫讲:“唉,是本侯做错了,谁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呢?要是本侯早些得到消息,是断断不会参与此事的。” 御史大夫木着一张老脸道:“哪里哪里,船商问心无愧,查又何妨?应当要查的。”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您儿子的丈人还有不可信的么?这岂不是在打您的脸?” 御史大夫脸上的筋一跳:“哪里哪里,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查与不查与我何关?”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这可不比寻常,这可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啊!” 御史大夫隐隐觉得他这话中带套,又刺得锋芒毕露,但宋川白那张笑脸实在是太诚恳了,就差在脸上写一个“我错了”的字样,让御史大夫按捺着愤怒扫了他一眼,道:“此案自有大理寺判定,侯爷原也出于惩奸除恶之好心,实在不必多虑。” “御史大人真是宽宏大量。”宋川白继续说:“要是我早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 御史愤然拂袖而去。 御史大夫比他儿子要脸面,回去定要将在宋川白遭受的耻辱往左散骑常侍身上发泄一番,尽管父子两人都对这个阳和侯心存芥蒂,但之后宋川白故意去府上拜访时,左散骑常侍就已经叫妻子跟丈人家把关系划得一清二楚,离得远远的了。 ――――――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在此期间,两个眼睛闪闪发光的人就一直盯着他。 侯爷默默招手,把陈桐生叫过来问:“就算我拒绝他,也明令禁止你们再干涉此事,你也会偷偷去帮他的是吧?” 陈桐生一竖拇指:“侯爷,英明。” “”宋川白转过去对着邹士筠道:“那好吧,此事由我出面对大理寺提出异议。不过,也仅限申冤而已,其余的,莫要再查下去了。” 宋川白意味深长的说:“现在不是时候。” 待邹士筠走后,陈桐生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之前” 宋川白喝了口茶,闻言抬眼,那双清澈而细长的眼睛弯着眼角,透过袅袅而起的茶雾看她,好似已经猜到了陈桐生要说什么。 “你说要帮房选麟,给他找尸,尸体的替身。”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宋川白道:“还没忘呢?自己一堆事儿,这也管,哪也管,让你去查个荣怜儿之事,还把苦水村给我牵扯进来了。” “别想着,转移话头。”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你老对我这么凶干什么?”宋川白道:“他要尸体,就给他找一个尸体。” 陈桐生跟着问:“哪里来的,尸体?” 侯爷天生笑唇,嘴角生下来就是两边上勾,他这么弯着眼睛看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温和的:“你质问本侯?” “”陈桐生说:“稍微,质问一下。” 宋川白就笑了起来:“据说你在陈府的时候老老实实,忍气吞声的,为什么就不怕我呢?” “侯爷还是,不回答我。”陈桐生道:“难道是,找到一个符合的,现杀,现烧吧?” 宋川白微微地一点头,陈桐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 第二十八章 撒谎 陈桐生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怒,但她看着宋川白笑眯眯的表情,电光火石间又十分警觉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这在宋川白看来就好像是一只小猫弓起了背刚要炸毛,但脊背弓到一半又惊疑不定的顿住了,于是瞪起那双漂亮的浅色瞳孔盯着眼前的人,一对耳朵笔直地竖着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只要在这时一伸手,就能把她吓得呲牙咧嘴,跌跌撞撞往后退似的。 按理说当时陈桐生显然没有关心到这一点,现在来提很有一点马后炮的意思。 宋川白说:“大都督已把爱女遗体领回下葬了,这个事情也已经结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桐生看着他微微偏过去的,白玉一般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心想,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为一个已经残忍害死无辜少女的富家纨绔开罪,并不惜因此杀掉另一个同样无辜的少女? 他大约做的出,又好像做不出。 陈桐生之所以对宋川白没有多少惧意,一方面是宋川白对她着实没有架子,这一点陈桐生直观的就能感觉到。也许是当时没有救下方鹤鸣,宋川白把那份愧疚寄托在了她身上,看她好似看方鹤鸣的遗孤。另一方面,在方鹤鸣还活着的时候,陈桐生也跟着见过宋川白很多次,那时候他比现在看上去还要年轻,穿一个毛茸茸的狐裘大衣,侍女在一旁打了把伞,非常矜贵的样子,站在雪地里看她练剑。 陈桐生没有把这种来找师父的客人当回事,能进院子就说明她不用避。当她练完了剑,冰天雪地里带着一额头薄薄的汗水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宋川白拦了一下,有点歉意地问:“你能养它吗?” 当时还深陷女帝登基风波的宋川白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猫,那只猫崽本来在金丝绸缎的衣服里睡着,暖和和的打着小呼噜,冷不防一遭冷风,开始乱拱。那只猫最后陈桐生没养,但是雪地里少年低头小心翼翼托着猫,呼出的雾气在空中四散开来的景象,陈桐生一直就记着。温柔的好像下落的绒雪。 这种印象一直保持到了现在,让她在任性胡乱对人呲牙咧嘴时,选定的就是宋川白这个比一般人要熟悉,要看上去好脾气的目标。她问这一嘴,也就是想确认一下,宋川白确实没有做那种丧天良的事情。 宋川白接着问:“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陈桐生莫名的有点恼火,把自己的表情控制住,心里上上下下地打鼓。 宋川白眼毒,她的确是有事情要跟阳和侯说,并且宋川白对于是否真正帮房选麟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影响陈桐生接下来将对他说的话。 时间调回之前,当陈桐生等人发现加工作坊地点,并由宋芷兰将此事报回侯府后,陈桐生跟着王澄南回了她的家。 陈桐生站在那个因为数月没有人生活,而显得有些灰扑扑的房子面前时,突然问:“你爹也,住这里吗?” 王澄南有点茫然的:“啊?是啊。” 破破烂烂的栅栏歪斜着,说不准来只力气大些的狐狸也能撞倒,门前架子上挂的兽皮也因长久的日晒而干巴巴,皮毛摸上去毫无光泽。门,桌,椅,没有一样不是坑坑洼洼的。这并不像一个靠走私发了家的父亲和身形利落的女儿住的地方。 一个人再不舍得用钱,在吃穿住这方面剩不了。更何况就算不指望王猎户,但是王澄南之后接手打理的皮货铺子,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点收益来好好修葺一下这个家。 即便是没有钱,也不至于拿几块木头,动动手修个新栅栏的想法没有。 但就这个屋子看上去,他们就是没有。 爹整日忙着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勾当,不管事。女儿也得过且过,一点当家做主的意思也没有。 陈桐生应邀走进去坐了一会儿,王澄南在里屋忙上忙下地不知道在干什么,陈桐生还记得她是可能与荣怜儿之死有关的人,问:“你爹是不是经常打你?” 里屋的动静停了一会儿,王澄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这房子里的桌凳皆有摔打过的痕迹。当门关上后,可以清晰的看见门上的一个凹陷。联系王澄南对自己父亲的冷淡反应,在这些年里,她应该是过的很不好的。 王澄南端着个盒子从里面出来了,道:“我之前说,只要你能帮我,飞光我可以帮你找。如今虽然并没有帮上忙,但我还是有一 件事想请您帮忙。” 她说:“你猜得对,自从母亲走后,我爹便对我十分厌恶冷淡,动辄打骂,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 因为长时间接受着父亲的辱骂和殴打,对这个男人怨恨也就转移到了她日夜生活在内的家身上。她甚至不愿意去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来打理这个地方,保持平常的有序洁净,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 王澄南道:“虽然不知你是从何得出,我爹也许并不我住在一起的结论的,但你是对的。在我爹卖飞光发了财之后,他虽偶然也回来几天,但在外已购置了房产,连额外的妻儿都有了。他以往用的那些东西尽管没有搬走,但留在这个家里,实际也与遗弃无异。” “但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我打小没对我爹报什么期望,他走了,也没底气逼我早些嫁人了。”王澄南眼神刻意避过了陈桐生的目光,投在虚空中的一点,声音里透出浓浓的不安:“所幸在我这孤单又无望的日子里,始终有一个人陪着我。她便是如今大都督之女,荣怜儿。” 陈桐生眼神一变,果然,荣怜儿。 “你大抵会觉得很意外,我一个普通猎户的女儿,怎么跟人家堂堂千金牵扯上了关系,还成了朋友?”王澄南苦笑着道:“我爹能对我如此,可以想见他是随时存着不想要我这个女儿的心的。他曾在手头拮据时将我卖了,几番曲折,我最终进了大都督府,成了荣怜儿小姐的丫鬟,伺候过她几年,之后她见我是个不爱束缚的,便做主让我回了家。回家之后,我与小姐常有联系,也应当是能算得上是朋友吧。” 她说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几只朱钗手镯之类的首饰,和一些碎银。王澄南道:“这些是我出府那日小姐送我的,我始终没舍得用。因怕我那个爹看着,平日里都不敢拿出来。” 陈桐生稍微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东西大抵是拿出来为她那番话作辅证的。 王澄南手指轻轻抚过装首饰的木盒边缘,她的手指很粗糙,指节较大,皮肤干燥地有点泛黄,不是一双好看的,姑娘家的手。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指在首饰上方移过,却没有去动,只是一遍一遍地从木盒边缘划过,眼神有点怔松,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向往。 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说:“但自我从牢里出来,便联系不到小姐了。我很担心她。既然你认识候爷,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大都督府中看看,不,就是帮我问问小姐近来的消息便好。”她抬起眼看着陈桐生,目光里的渴求比方才炙热百倍:“我只想知道荣怜儿是否还好,求你了。” “也不是,不行。”陈桐生说:“但是你骗我做什么?” 王澄南的手骤然一僵,做出一个拙劣的笑脸,强撑着问:“骗你?” 陈桐生点头:“骗我。” 王澄南说的一番话里简直漏洞百出。 单是‘去做丫鬟又被放回’这件事情,听起来就很可笑了。王猎户对王澄南从小非打即骂,如今呆到了一个与自己合得来的小姐身边,算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好吃好穿。小姐就是善心大发要送她回去,难道王澄南自己一点异议没有吗?这跟害她有什么区别? 王澄南竟然就这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家,并且继续地一面憎恨它,一面与小姐保持着联系。 其次,王澄南急于确认荣怜儿的安危,好似知道她要出什么事似的。但通常来说千金小姐都在闺阁里被保护的好好儿的,荣怜儿又是个惯被严厉管教看护的,在大都督府当过丫鬟的王澄南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她是怎么认定荣怜儿会出事的,难道她知道荣怜儿会偷溜出府么? 陈桐生简要的捡了两个疑点讲了,王澄南张了张嘴想辩解,陈桐生接着说:“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告诉你,荣怜儿的,真实情况。” 王澄南立即收回了那继续编谎的心,急切道:“你,你知道她近来消息?” 陈桐生不回答,就瞅着她。王澄南手指紧紧按着木盒,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脸色很僵,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勉强一笑:“如果你不告诉我荣怜儿是否安好,我也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那,算了吧。”陈桐生站起来:“我走了。” 她打开门即将踏出去,王澄南从后面喊住了她:“等等。” ------------ 第二十九章 花楼 “你不能,告诉我吗?”陈桐生问:“顶替的尸体,哪里来的?” 宋川白即便不刻意做什么表情,也是一副带笑的模样:“我已经告诉你了。” 陈桐生便看了他片刻,似乎有一点失望,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宋川白靠在椅背上含笑注目,范瑞立即会意点人跟上,随后上前去道:“候爷,房公子请您今晚于花楼一叙。” 陈桐生在拐角处的脚步好像停了一下,又快步离开了。 —————— 兰因巷花楼灯火通明,红绸连接雕花灯笼,照出行人脸上迷醉神情。清凉夜风扑进这个巷子也立即被着纸醉金迷之处的香薰暖意而浸染,被团团的娇媚的调笑声困住了似的,黏稠得流不动。 花楼算是这销金窟中建得最高,也最为华美的建筑。 就在这其中的一层中,舞女婀娜旋转,器乐声婉转暧昧如同花期的群鸟共鸣。离喧闹的人群稍远些,便见一盏大窗上接顶檐,下接地板,一轮明月贴在窗外,湛蓝明亮。而宋川白就坐在这轮明月旁边,似笑非笑的倚在椅子上。 舞女一曲终了,婷婷袅袅地俯身行了礼,她俯身的时候披在肩上的轻纱滑落,胸口那抹雪白便格外显眼。房选麟眼神在上面黏了好久,好容易回神往客人那里一看,只见宋川白也注视着那名舞女,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的样子,便殷勤开口道:“候爷喜欢么?” 宋川白一点头,房选麟立马打蛇随棍上:“喜欢不如就收下?这是花楼里最新教出来那批里的一个,水嫩着呢,而且绝对听话,嘴紧得很。”说着就对舞女招手让她过来。 那女子看着确实是脸很嫩,也非常漂亮,低眉顺眼的走过来行礼。 步步皆风情。 宋川白上下打量了美人一眼,在房选麟期望而又带着谑笑的眼神中,转过头去问:“你觉得呢?” 陈桐生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在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中保持着看上去很冷淡的表情,愣住了。 陈桐生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喝茶,一会儿从面前的果盘里摸个杏脯吃,一会儿从果盘里摸个李子吃。安静且行动迅速,她还很看重雨露均沾,毫不挑食,眼前的小食纷纷均匀地少了一小堆,乍眼一看还不一定发现的出来。 宋川白觉得很有意思,时不时瞄一眼她的小动作,其实看歌舞不太专注。他甚至在一群人对着舞女鼓掌喝彩的时候,有点出神的想,她是怎么做到吃个不停,身形还怎么利落,矫健的? 陈桐生抿了一下粘着蜜糖的嘴唇,觉得嗓子里有点齁得慌,声音干涩地说:“挺,挺好的。” 宋川白没给她端茶往嘴边送的时间,接着问:“挺好的?你是说本候眼前这个美人挺好的,还是说我把她收下挺好的?” 陈桐生心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这个挺好的意思就是我敷衍完了你快闭嘴。难道我要这么说? 然而在众人面前陈桐生也没有傻到直接去拂候爷面子的地步,于是她选了一个看上去更乖巧而敷衍的回答:“都挺好。” 宋川白笑起来,陈桐生赶紧趁机灌了两口茶。 “那就收下吧。”他说。房选麟成功送上美人,自以为关系必将随之更近一步,心中也送了口气,笑着要说话,但随即他就听见候爷一指陈桐生,对着舞女说:“去我府上教教她跳舞。” 陈桐生:“咳!” 舞女露出一个尴尬而一头雾水的微笑,立即将茫然的目光投向房选麟求助。房选麟一时也没搞清楚路数,不由得对这个身上一件漂亮些首饰也没有的陈桐生肃然起敬,不禁对她认真看了好几眼,心想仔细看来确实姿色过人,往角落里一坐,脖颈纤细挺直,一点风尘气也无,竟不见就比当空明月逊色。便对舞女使眼色教她赶紧先应着。 于是茫然的花楼顶级舞女与同样茫然的陈桐生坐在了一处。 房选麟赶紧安排下一批人上来接演。 陈桐生眼珠子乱转了一通,过了一会儿,默默地拈起离自己最近的果脯,问舞女:“你要,吃么?” 舞女心中一凌。 她在这种地方久了,见人便是会分类的。她今日的任务便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候爷,能勾搭上最好,只要候爷能把她带回去,那便是一把登天的梯子递到了手里。更何况她还肩负着为主人房公子与阳和候之间搭建桥梁,顺带吹吹枕边风的重任。为此她准备已久,上 场跳舞前还特地去拜了风尘界战神“秦桃”的牌位。这位“秦桃”从花楼中被贵人选中带出后,一路晋升,从小妾做到前朝宠妃,可谓是风尘女子中的传奇。舞女特地跑去拜她,野心也可见一斑。 那么她要被候爷看中,并得宠,最大的阻碍是谁呢? 那必然是候爷身边的女人啊! 舞女原来跳舞的时候,便见侯爷眼神不时往角落里的女子身上瞟,心里就咯噔一声。她太会看男人了,知道宋川白那个神态和眼神,其实就是对自己没什么感觉的意思。之后见宋川白问陈桐生,心里又咯噔一声,心说果然,这才是正得宠的。 好容易候爷松了口,却是让她去教人跳舞。尽管候爷没有说过一句否定的话,还全程带笑,她那上场前的信心与勇气却在这几句话里让打击的粉碎,碎的恍惚往陈桐生身边走的时候,都忘了要怎么扭出诱人身形了。 然后她开始琢磨这个陈桐生。 她一点仰仗没有,要是碰着个善妒恶毒的女人就完了。舞女见多了着风尘场里,女人们为争宠谋活路的花手段,也见多了扭曲的假面笑人,看着陈桐生手里的果脯,心绪百转千回,心道着难道就是试探? 这就开始了?这么快? 陈桐生想陈桐生倒没什么想法,她就是纯粹的自己想吃。她与旁边的美人都算让宋川白着笑面狐狸当众戏弄了一番,因此也想着两个人不然一起吃。 舞女惊疑不定地接了,陈桐生才宽心地自己也拿一个吃了,说:“你不用,理会他。不会,让你教的。” 陈桐生边吃,一边在不停打量四周,过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你还是离窗子远些。” 舞女挪了一下。 陈桐生:“离我也远些。” 舞女心中争宠于候府的打算终于在此刻消散,黯然挪去了更角落。 又是两曲舞毕,房选麟看气氛差不多了,便上前来敬宋川白,嘴里马屁和客套齐飞,敬佩与热情一色。 “要是没有侯爷你,这事儿我房某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爹要是知道了,非他娘的一鞭子把我抽死在大都督府前谢罪不可。”房选麟笑得见眼不见牙:“来,再敬您一杯。” 宋川白承了这个谢,伸手去接。就在这时陈桐生无端的下意识手指一动,她没来得及动作,一只箭矢同时自楼外破空而来,“夺!”一声钉在了房选麟正对的,那只大窗的木雕花纹上。 范瑞疾步上前,喝道:“有刺客,保护候爷!” 房选麟手下人反应就慢得多,还在兀自惊叫。房选麟这厮让吓得酒杯都掉了,还是宋川白稳稳一把捞住,把他往旁边一推:“保护好房公子。” 刺客明显急了,接着第二,三箭接连射来。其中一支划过房选麟的肩膀,呲一声给他那件漂亮衣服开了个口子。吓得他屁滚尿流,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舞女顺着气氛也叫了两声,她还在感慨幸好方才被赶到这旮旯里坐,陈桐生的位置更危险。谁知下一刻陈桐生起身窜上另一侧墙上开着的小窗,整个人一点停顿也没有,身形极其矫健灵巧地一动,便轻松跃出小窗,跳了下去,让舞女想到房舍屋檐上跳跃的白足黑猫。 宋川白在混乱中道:“陈桐生!” 陈桐生今天也依旧没有理他,在看清宋川白毫无慌张意外的神色后她就冲了出去,不是抓人,而是救人。 宋川白说到底还是个候爷,出行安全是头等重要的事。陈桐生今日去见王澄南的时候,就发现被跟踪,并把此事也告诉了王澄南,企图劝住她放弃暗杀房选麟的念头。 谁知王澄南大概是让气昏了头,还是来了。 而宋芷兰是不可能对宋川白隐瞒任何自己获得的消息的。不论今夜有无人来,宋川白大抵都已经在暗处布下了人手,不会允许任何差错。这一点猜想陈桐生也在宋川白的反应中意得到了认证。 舞女仓皇坐在角落里蜷起来,看着窗口愣住了。 这可是第六层楼啊,她想起来,这可是第六层楼。 她跳下去怎么办? 陈桐生这人被当暗卫培养久了,养成习惯,去任何地方先观察地形结构,对各种曲里八拐的地方特别要多看两眼。 在上楼之前她就瞄到这地方楼搭着楼,非常方便有身手的人逃匿。 但对王澄南来说,也许正好相反。 ------------ 第三十章 抓住 “咔。” 婵娟楼顶层上一块上翘的漆红长瓦被一脚蹬掉,叮叮当当地在檐层间摔,陈桐生偏头躲过这一块自上掉落下来的石块。花楼与婵娟楼离得近若比肩,陈桐生伸手抓住花楼悬在外面的红绸,在荡过去的瞬间一把抓住婵娟楼外栏杆,接着腰间用力,收腹抬腿,在双脚站上栏杆的同时用力一跳,伸展身躯,便借着力又抓住了上一层楼。就这么用双臂的力量把自己拉上去。 她身躯柔韧性与弹跳力极好,用此方法在婵娟楼上猿猱般上爬。其中几层楼的客人与伎子端着酒杯,余光瞄到什么,只来得及“啊呀”一声,那个身影便蹿到了上一层去。 陈桐生很快便追上了那个踩落瓦石的人――那是宋川白安排的人手之一。 宋川白佩戴的短刀出鞘,在与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以刀柄对着那人腰间狠狠一击,对方便骤然失力,身子一歪,不禁松了握弓箭的手。陈桐生夺弓抽箭,转身毫不犹豫地对着左侧拉满长弓,倏然放手,她紧接着在高低不平的瓦片上前进几步,一步一箭,向前利箭破空而去,“噔噔噔!”射在婵娟楼左边的外梯上――但这把弓毕竟不是她使称手的那一把,气力远远跟不上,连射三箭都没有将外梯搭在这层楼边缘的木桩击断。 陈桐生叹了口气,下面的人就已经趁此时顺着梯子爬了上来。陈桐生不能伤人,见无法有效阻断,只好转身快步继续向前追。 王澄南并不适应在楼宇间上窜下跳,她被发现后便当机立断地弃了武器,顺着来时的梯子往下走。但她最后两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王澄南每急下一层楼,便会有一只带着火光红烟的镖呼啸着在那一层楼外打下标记。 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在暗处人的注视中,王澄南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前来抓捕之人的脚步,在楼下,在楼上,在她四面八方急促的踏动着,一步一步地包围她。 她心如鼓锤,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隐蔽处显现,冲入了不知名的厢房之中,在宾客的惊呼与伎子的尖叫声中,撞倒了几桌酒席。王澄南一把扯开拂在脸上的红纱,但接着身后劲风来袭,王澄南被身后伸出的两只手绞着脖颈交叉一拧,随即整个人天旋地转,瞬间就被摔在了地上。 “为什么”陈桐生拿膝盖居高临下地顶住她,气喘吁吁地,有些恼怒地问:“还要来?!” 王澄南用力挣扎了几下,随即也就因为疲惫,和陈桐生巨大的力气而失了力,躺在一地狼藉里喘气,看着陈桐生就笑了起来。 “你没有在牢里呆过,”王澄南说,她保持着那个勉强而讥讽的笑容表情:“你没有在牢笼里长大,你不知道这种唯一的、自由的寄托消失的感觉。” 王澄南接着问:“你为什么拦我?那个人难道不该死?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么?你不是反对那个什么狗屁侯爷的吗?!你为什么要来拦我?!” 倾塌下陷的宫殿在陈桐生眼前虚影一样地闪动,陈桐生把胸口的气咽下去,从地上将她拎了起来:“闭嘴。” 穿夜行服的人已经纷纷从四周跳下,安静地逼近了她们,有个人向前一步,对她喝道:“什么人?” 陈桐生转过身去,一字一句道:“奉命侯爷命令,抓捕刺客。” 王澄南就这么被陈桐生按着一路拎到了阳和侯和房选麟面前。 房选麟已经从惊吓中恢复,甚至变本加厉起来,还没进去便听见他怒气冲天的骂声,花楼的老板娘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站在一旁,被房选麟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结果一说刺客来了,他的怒气立马转移目标,口中道:“竟然敢对着爷放箭,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见王澄南手无寸铁,又被擒着垂着头,他横行霸道惯了,说着说着竟然大步走过来,扬起巴掌就要打。陈桐生不动声色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拉,她脊背挺直,长手长腿,比一般女子看上去要高些。 房选麟忌讳她身后的侯爷,到跟前也刹住车,脸上神色变了一变,换上一张笑脸道:“哎呦,人不可貌相,姑娘长这么漂亮,身手竟也如此绝妙,房某真是佩服,佩服,哈哈!” 他手在空中晃了两晃,看陈桐生不大想搭理自己,无比尴尬地又放了回去。 宋川白站在房选麟身后,问:“你叫什么名字,目标是谁?” 陈桐生立马抓住了这句话里可用的部分,道:“侯爷。” 宋川白看她一眼,陈桐生继续道:“她刺杀的,是侯爷。” “这个”房选麟本来也没这个经验,便道:“既然是冒犯了侯爷,这刺客也是侯爷的人抓住的,那这人便应该由侯爷处置了。侯爷,你看这人要如何?” 房选 麟惯于为非作歹,跟官府是不对付的,他个人更愿意抓着刺客私了,也愿意拿新鲜法子来折磨人取乐。只是这次轮不到他做主。 宋川白微微一偏头,还是对着陈桐生身后的人:“那你为什么要杀本侯?” 王澄南听见房选麟嚷叫的时候简直气的发抖,还是陈桐生手伸到后面去抓了她一把,王澄南一愣,不知道她意图,但幸好没有再冲动。 被阳和侯一问,王澄南脑子里念头千回百转,只是冷笑而不说话。 “交给我,”陈桐生忽然道:“把她,交给我。” 宋川白眼神终于转到她身上,他眼梢长而上翘,红烛香风中,他眼睛里面潋滟的光一转,笑意几乎是一闪而过,他点了头:“你先带下去吧。等结束后我再来过问。” 陈桐生便行了礼压着人快速离开。 然后就把人放了。 陈桐生不仅把人放了,送了盘缠和通行证,把自己的弓拿了回来。 “你不怕侯爷罚你么?”王澄南问。 陈桐生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想法。” 根据宋芷兰不情不愿给的情报,宋川白手下人确实是跟暗部一脉相承是惯下死手。既然宋川白可以猜到王澄南与最近事件的关系,也摸准了她的行踪,那王澄南对他而言是没有什么留存价值的。最好也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把王澄南交出去,做个人情,自己也清闲。 更何况――陈桐生想起王澄南说自己在牢里无事的呆了那么久,其实是有些怀疑宋川白的。 否则如果没有人在牢中上下打点,不管是王澄南原来被怀疑的罪名也好,她被拿去顶替陈桐生也好,罪责都不轻,没被交到暗部去就算洪福齐天,竟然也未曾让轮流审讯逼问。这不合常理。 那刑部明知抓错而不放人的行为,很有可能就是宋川白为了保护陈桐生而授意的。 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桐生的存在,可百密也有一疏,总是死人更保险。 但他最后却留下了王澄南的命。 事后回忆起来,宋川白那句“目标是谁”简直是在故意给借口,他怎么会不知道王澄南的目标? 陈桐生也给阶梯就麻溜往下走,一点机会不放过,“成功”地把人带出来了。 这件事还真不是她胆子多大,多不怕事,陈桐生想,实在是侯爷有意放人啊。 ―――――― 王澄南最后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兰因巷一眼,突然问:“你觉得我真的相信能靠自己,那么容易就刺杀成功吗?” “我在兰因巷埋了火药” “侯爷已经,拆下来了。”陈桐生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拦你。” 王澄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身边的人,宁杀不放。”陈桐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就,就这么死了,那么会去履行约定的人就一个也没有了。” 话语间夜风吹来,冰凉得让人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那天晚上好像下雨了,王澄南忽然想,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黄昏不停,空气闻起来也是这么凉,大都督府后院偏院里,破旧木门吱吱呀呀地响着,两只小小的手一里一外,穿过两扇门间的缝隙,手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两个很小,很消瘦的小女孩,彼此不约而同地把脑袋凑到门缝间,睁着去看对方的脸。两人咯咯笑个不停。 她们澄净而浑圆的黑眼珠中映出对方相似的模样。 两个人都扎着小辫子,一个佩金戴环,一个则只是穿了件布褂子。 “姐姐。”那个稚嫩的声音嘻嘻笑着喊。 她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红色伤痕,伤痕下面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白日里藏的,已经黏成一块儿的酥糖,很小心的往门外塞。 “姐姐,”她又说,声音很快活,很雀跃,带着邀功一般的得意语气:“你吃,给你吃。” 王澄南恍惚间也笑了一下,但她只来得及低头去看,时间便已转瞬而逝。黄昏黑夜眨眼颠倒,雨雪与暖阳顷刻交替,她们就这么迅速的长大了,容颜变化,脾气改变,只有那彼此伸出去的手,永远坚定而牢固的扣在一起,隔着那扇破旧废弃的木门,隔着偌大都督府,隔着两代人可笑的恩怨,从来也没有放开过。 只是现在她死了。 ------------ 第三十一章 小姐妹 宋芷兰说:“你真是很敢。” 陈桐生背板挺得笔直,但因为困顿,张嘴打了个哈欠:“无事,走开。” 她在宋川白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宋芷兰都听讯前来嘲讽她,宋川白依旧没有开门的意思。 宋川白是在侯府大门正好撞着陈桐生的。她放过了人,自己拎着弓溜溜达达地抬脚往府里走,下一刻便被宋川白喊住。 一回头,宋川白掀开帘子从轿子上下来,大步走上前来,问:“抓的人呢?” 陈桐生稍稍观察了一下侯爷的表情,道:“放了。” “放了?”宋川白道:“那个人什么身份,什么动机,本侯一概不知。更何况那人顶着一个刺客的罪名,你就这么把她放了?” “你不,不知道吗。”陈桐生回道:“侯爷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您可能早就,明白了吧。” “倘若您不知道,今天又怎么会刻意地,让我放她走?在大牢中,她平安无事,出来了,也应当是,平安无事,这大概就是侯,侯爷对她的补偿吧?” “无辜之人,被平白抓去,做了别人的替身,原来侯爷也不,不能做到问心无愧。” 宋川白微微挑起一边眉头,一摸下巴,笑着问:“什么牢里?这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陈桐生讲:“我只是在想,假若侯爷事先知道,您听凭王澄南被抓,为我作替替,身之事,会间接害死荣怜儿。侯爷会,怎么想?您还会,这么做吗?” 宋川白的表情不变,他眼皮一垂,看着陈桐生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质问起我来了?” 然后他拔脚往府里走,范瑞跟在后头疯狂对陈桐生打眼色,陈桐生装看不见,揉揉鼻子跟上,接着问:“您还没,回答我!” 宋川白不回头一路走到书房,陈桐生和范瑞都在后头跟着,范瑞也没敢拦她,让她也跟到了书房门口。 宋川白没给她往前走的机会,径直把门给关了。 陈桐生说:“他,心虚了。” 范瑞立马把头扭开,不掺和说自己主子坏话的事儿。 吹了几阵风,开始飘起雨来,一开始是细细小雨,接着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陈桐生耳边忽然响起王澄南说的话。 “我娘被害死的时候,就是雨天。” ―――――― “等等,”王澄南说:“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 “我知道的那部分。” 她倒也知道撒谎应当半真半假,说过说话有些也还是真的。王澄南的生母曾在大都督府侍候荣夫人,是荣夫人杨菱贴身陪嫁侍女。 她远比荣怜儿出生的早,在她记事时,便总能看见荣夫人杨菱坐在院子里,那张苍白的脸颧骨很高,因为过分消瘦的缘故眉骨突出,显得那张脸的五官过分凌厉。 她就那么冷冷地坐着,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王澄南的生母俞夏抱着她,两手就那么抱着小小的她举到杨菱的面前,像是供奉,像是竭尽全力的劝阻,小心而无力。 而杨菱向后仰,靠在织金锦绣的椅背上,非常疏离地打量她,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两根苍白冰凉的手指,捏住她幼嫩的脸,左右偏过去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收回,说:“长大了。” “是啊。”俞夏道:“小孩子长起来是很快的,一眨眼的事情。” 在荣怜儿出生之前,王澄南记得那应该就是杨菱对她说过语气最温和的话了。 俞夏总是照顾杨菱的时间多过对自己的女儿,一碗碗飘着苦味儿的汤药送进去,杨菱没有如俞夏愿更健康,反而一直保持着那个冷冰冰而锋利的样子。 有时候王澄南四处乱溜达,从俞夏住的屋子里跑到杨菱面前玩。杨菱总是不看她,但在她玩耍不经意回头时,却也总是能看见杨菱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一触即逝。 俞夏前期还很放心让她出现在杨菱面前,也有意在杨菱眼皮子底下跟她嬉闹。但接着王澄南就发现这个夫人不只是不喜欢自己那么简单,她会有神志不清的时间,她会在半夜惊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一次王澄南拿着枝杨柳打湖水玩,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王澄南回过头去,看见杨菱伸出手,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那一刻非常奇妙,她在水里下沉,看见咕嘟咕嘟升起的水泡,看见杨菱抱头痛哭,自己的母亲从屋内跑出来,然后站在 水池边停住了。 她的母亲就那么扶住杨菱,扶住她服侍了一辈子的大小姐,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 她好像瞬间被无穷止的气泡包围了,眼泪涌出来也察觉不到。只是张开嘴,茫然地,无措地沉下去。 原来母亲也不喜欢自己。她醒来之后迷迷糊糊的想,没有人喜爱她。其实小孩子对大人的情感未必能准确地感知到,他们不懂大人在哭什么,笑什么,但他们同时又异常敏锐,知道自己是否讨人喜欢,也知道大人是否待见自己。 她听见杨菱在哭,俞夏在哭,而她没有,她躺在被子里,轻轻地蹭了蹭枕头,感觉未干的头发黏在自己的脸上。 她们大概也没有人是在为她哭,所以王澄南也就没有哭出来。 第二日俞夏拿绳子拴住她的脚,绳子另一头绑在床脚上。 “娘会回来的。”俞夏说:“不要乱跑,好吗,不要乱跑。” 王澄南坐在地上,静静地点了头。 在偌大的大都督府,她只是一个大丫鬟的女儿罢了,这丫鬟还没有嫁人,所以她是野种,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被捞出来了,但是又好像一直呆在湖底。 然后荣怜儿出生了。 她的个子长到恰好能扒住摇篮,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去,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荣怜儿还没看清人,就张开只张着两三颗乳牙的嘴“额”“额”地叫。她两只小小的手五指张得很开,胡乱抓来抓去,终于如愿抓住了王澄南的手指,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王澄南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弯起眼睛,轻轻晃自己的手指,喃喃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荣怜儿自己叽叽吱吱笑个不停,王澄南就一直掂着脚看她笑,直到俞夏走进来为止。 之后她就一直偷偷去见荣怜儿,喂给荣怜儿吃她从膳房里拿的糕点。荣怜儿还没长几颗牙,只会拿嘴吮,一小块粘糕能吮好半天,吃得整张小嘴脏兮兮的,然后对着王澄南笑。 杨菱又在骂人了吗,俞夏又在叹气么?她听不见了,她不关心了,那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个散发着一股奶香味儿和甜糕味儿的奶娃娃,王澄南拿帕子一点,一点,一点,专注擦去她脸上的污渍,觉得这就是世上头等的大事。 然而荣怜儿仍然不合杨菱的心意。 她很小的时候身上就有伤痕。 王澄南碰见杨菱站在荣怜儿的摇篮边,她身子摇摇晃晃,肩膀紧绷,下着死手在荣怜儿身上拧,一把就拧出一个紫痕来。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是个女儿?怎么是个女儿?怎么就是个女儿?!” 她每说一句,颤抖就更加剧一分:“那生你干什么?把你生下来干什么?为什么生下来的时候不掐死?啊?!怎么不干脆掐死?!” 荣怜儿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在摇篮中向上无助地挥舞着小手。然后哭着喊:“姐” “姐姐” 那是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王澄南躲在屏风后愣住了,杨菱也愣住了。 她忽然暴怒起来,一把将躲在屏风后面的王澄南拎出去,摔在荣怜儿旁边,指着她的鼻子说:“是不是你教她的?是不是你教她这么喊的?” 杨菱揪着她的头发撕扯,声音尖利得好像要刺破王澄南的耳膜:“你想死是不是?你找死是不是?谁让你教她的?!谁准你到她跟前来的!” “你这个野种,”她那张脸惨白得跟鬼一样:“你们两个小野种,贱人生的东西,”她尖利的指甲抠在王澄南的脸上,然后忽然给了她一巴掌:“滚!” 她直起身来一脚踢在王澄南的身上,恰好提中了小孩的肚子,王澄南当场尖叫一声,冷汗立马就下来了。接着是第二脚,第三脚,杨菱发了狠的踢她,混乱中小王澄南在地上乱滚,发出嚎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不知道荣怜儿那么小的孩子会被母亲讨厌。 直到俞夏冲进来抱住了杨菱:“别这样,大小姐!别打了!” “要是没有她!”杨菱那尖利的指甲指着王澄南,在年幼的孩童眼里如同一把尖刀一样:“要是没有她我何至于如此!我何至于如此!” 她嚎叫着突然大力把俞夏一推,一转身抓住摇篮里的荣怜儿,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就顿住了,婴儿在地上抽搐了半响,终于回过一口气,继续嘶声大哭起来。 ------------ 第三十二章 无解的恨 很多事情在人们察觉它发生的时候往往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结果,起因则容易被重重叠叠的心绪变化、突如其来的人生轨迹改变而一层一层的掩盖下去,最终遗忘了。 王澄南身上的悲剧深究起来,要追溯到其母杨菱还是女儿家的时候。 娇娇女儿家久居深门,一日偶见父亲下属大步走过府中花园,姹紫嫣红中疾步穿过,不沾染一点腻人的花香,少年郎君,窥而悦之。 杨菱到底是被娇惯长大的,看上了合心意的人,一点儿不胆怯,支使着俞夏就送信送物件去了。郎有情妾有意,没过多久,两人便靠着忠心奴仆的跑腿,隔着深深大院,互许心意在一起。 杨菱做过许多大胆的事,包括半夜翻出杨府与情郎幽会,甚至男扮女装与情郎四处玩乐,也跟着进过对方府邸。 那时候那个男子对她说,只要她嫁进来,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当家女主人。 他的宅院真是小啊,跟杨府根本不能比,然而在那时正陷入热恋的少女眼中,那就是世上最奢华,温暖,甜蜜的地方了。 她时常会想,府里的人喜欢我吗?他的娘亲会喜欢我吗? 倘若嫁了过去,她能不能管好一个家呢?能不能给予良人最好的帮助呢? 在那些反复情人来信的夜晚,少女低低地吃笑着,因为害羞把头埋进臂弯中,又因为好奇,带着两颊不退的红晕,一字一句继续读下去。 她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梦一般的恋情中,毫无保留地托付了所有。仿佛日后所有的日子,都是在为了嫁做人妻做准备。 她交出了自己,以及她作为杨府女儿所能拥有的,关于杨家的一切信息。杨菱甚至于未婚先孕,为了嫁给心上人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丑闻迅速地摧毁了她多年建立的名声。杨菱并不在乎这些,她被关在阁楼里,仍有胆子上蹿下跳地撬门。 直到一封从前线传回来,揭露了她心爱之人背叛上司、朝廷,出卖军情至敌方的事实。 杨父因此落狱,杨菱那两个哥哥也被害,接连死在战场上。氏族势力一落千丈,就在她突然陷入落魄,哭嚎无门,惊慌失措时,那个男人来找她了。 他前头还诉说着冤屈和爱慕,后脚便对她下了迷药,企图拿她当免死的金牌出城去。 她醒来的时候听见俞夏在与男人争执。她顺着山坡慢慢走上高崖,望着下面森木连片,一直延续到很远。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男人说:“你过来。” 俞夏在后面厉声道:“小姐!” “你不能跟他走!别跟他走!” 一声又一声。开始是全力的劝阻,后来就混合着对男人的谩骂。 男人不理俞夏,立马走过来,他还在编织甜蜜而致命的谎言,他每一刻都会不断的有新苦衷,新借口,他无时无刻不在说爱她。 爱她。 杨菱低头笑了起来,就像以往无数次听见情话一样。 她回头看了俞夏一眼,然后突然把男人从面前的高崖上推了下去。 隔了很久,很久,她才听见下面遥遥地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因为声音太小不明显的缘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确认了好久,慢慢转回去,向着俞夏走下山坡,说:“他死了。” 一场大梦醒,心疲如死。 只有日渐隆起的小腹征兆着余孽仍存,苦恨不消。 就在这满园破败苍凉之际,新任大都督前来提亲,她才坐在对方高大身影笼罩下来的阴影中,想起了原来世上不止男人一个男儿。 大都督荣显,曾经也是站在父亲身后含蓄微笑,再三邀请杨家小姐,意欲结成秦晋之好的人。只是她那个时候看不到,听不到。 荣显背着手站在她面前,声音浑厚,牵动她心房惊疑震动。 “好久不见。”他说:“大小姐都已经不漂亮了。” 已经不漂亮了。 这几乎是对一个一无所有,只能仰仗那残存美貌的女人来说的,最大的打击。皮相是她最后拥有的筹码,她只能指望荣显喜爱她光彩照人的少女时代,也爱她历尽折磨之后的苍白憔悴。否则她无所依赖,否则她无路可走,倘若不能借此机会帮助父亲,那她就真的一点儿价值都没有了。 俞夏还会安慰小姐:“荣大人是说气话呢,他不还是给小姐下了聘礼,要风风光光的把小姐娶过去吗?” 家里年纪老些的长辈,也一个一个的到眼前来,对着她指手画脚,眼皮子都不掀起来,松松地挂着老年斑耷拉着,拉长了声音道:“看看,自己呢不检点,不知羞耻,连累了整个家里。本来说搁着 老几辈人,这都是要家里人给个毒,药死了以清白门楣的。结果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都这个样了,还有男人肯要你。还不紧赶着嫁了过去伺候?要是荣大人有一句不好的话,别怪娘家到时候不认你!” 如果他还接受我杨菱想,如果他还肯要我,我就爱他。 他们大婚当夜,荣显站姿疏离,拿玉如意在手里摸索,却迟迟不去挑开她的盖头。 过了一会,只听荣显道:“我做到这一步,也算是还清令尊的恩情了。这挑盖头就算了吧。” 杨菱手脚蓦然冰凉。 他又沉默了片刻,看着杨菱放在双膝上,紧紧揪在一起的双手,道:“你知道么,大小姐,在我娶你进门的那一刻,就不爱你了。”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现在的大小姐。”他手中玉如意当啷一落在桌子上,走到门口补了最后一句:“生下来不要挂我荣显的姓。” 就是这一句话,让杨菱把所有的不堪与恨意都转移到了当时还未诞下的,王澄南的身上。 她只能这样,羞愤与对自己的憎恨几乎让她活不下去了,她需要一个活着的,能够去恨的对象。 杨菱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疯的。 她甚至会抓着俞夏问:“是不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就会继续喜欢我?” “是不是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决绝地拒绝他,他现在还会多看我一眼?” “如果我生下来是男胎!”杨菱在深夜里翻身而起,跑出内间摇醒俞夏问:“倘若这是一个男胎,有没有可能我会不会回到以前一样?” 她还怎么回到以前拥有万千宠爱,所有人都爱她、顺她的时候呢? 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原来这么快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没有给还留在梦里的人任何察觉,预警的机会。 她恨不得王澄南去死,死在她腹中,死在每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里,又在无数次看着那无辜幼嫩的稚儿时陡然心惊,缩回了双手。 于是她又把怒火与积怨发泄在俞夏身上,她在清醒后对着俞夏高肿的侧脸发愣,就如同对着摔在水里的王澄南发愣。 荣怜儿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荣怜儿并非她自己的孩子,那是荣显外面跟妾生的女儿,带进来给正房夫人养――免得她久无所出,说出去不好看。 她来得不合时宜,但又恰好很合杨菱长期压抑扭曲的心意。 上下瞒得好,荣家老太太甚至不知道这孩子不是她的,仍然来了,话里话外说,这孩子不是个男孩儿。荣怜儿若是个男孩,那不论荣显对她是何情感,她大夫人的地位、永不被弃的保障,就稳稳当当了。 所以怨恨又全部发泄到了荣怜儿身上。 杨菱最疯的时候把荣怜儿绑在马上,逼她去学,逼她去练,荣怜儿尖叫着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杨菱拿鞭子抽在她身上,尖声问:“你为什么学不会?你怎么比不上男人?!” 荣怜儿打小身子差,性格软弱,抱着头在地上痛哭。 她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念着自己有一个姐姐,凡事都好说,但只要提到了那个姐姐,她小脑袋立马立起来,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 她逐渐学会了偷跑去偏院,与自己生的那个小贱种相会。 荣怜儿把脑袋挨在满是灰尘的泥土上,听王澄南叽里呱啦地说自己打的第一只野兔。 听她说天上飞的鹰,湖边饮水的鹿,还有街上熙熙攘攘往来人群,她可以自由地在外面闲逛一整天。 “等你长大了,”王澄南说:“我们就离开这里,到一个漂亮地方去你见过骆驼吗?” “骆驼就是那种,背上有两个老大的包,像马,但是比马的东西。它们是从沙漠里来的,沙漠很大,一望无际,可以慢慢走,一直走。” 她们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穿过门缝,将水汽扑在彼此脸上:“要是你长大了,我们就买一个骆驼,我们走到沙漠里去。哪里虽然很少水,很热,但是会有最好的鹰在盘旋,跟着我们飞一圈,又一圈。我们就沿着沙漠边缘慢慢地走,谁也不来,谁也不在,就只有我们两个。” 她声音里带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与美好期待,带着荣怜儿也眼睛闪闪发光起来,似乎就在这几句中看见了远不能及的西北黄沙,听得几乎要着迷:“等黄昏,半边天大的圆溜溜、黄灿灿的太阳就慢慢顺着沙丘滑下去了。” “要是有风,我们就用葛布把脸包起来,带着风去找客栈住。叫一盘羊肉,叫很多胡饼来沾汤吃。我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人能管咱们,没有人会打咱们。” ------------ 第三十三章 白面狐狸 后来逐渐长大了,两人逐渐明白了沙漠的致命与残忍,却也没有打消过去沙漠的念头。 俞夏很早就死于农活意外,她在瓢泼大雨里抻长了嗓子对着王澄南说出身世真相。王澄南看着她,觉得很可怜:“连你都对她失望了,还指望我能有什么额外的温情吗?” “她不是我娘,也不是怜儿的娘。我们要到一个辽阔无际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荣怜儿越发大了,王澄南终于忍无可忍,计划与荣怜儿出逃荣府,一路西去。 她最后也没打算放过那个打骂了她十多年,拿着俞夏棺材本去赌的王猎户。于是在王猎户秘密夜行的时候跟过去,意欲举报王猎户,并借此拿官家赏钱作为出逃盘缠。 而王澄南在苦水村大火那一晚被抓,紧接着因为陈桐生的关系,被宋川白默许关押大牢。几天后荣怜儿逃出,她走到约定地点却无人来接,于是被房选麟选中,她那短暂痛苦的一生在无端的恶意折磨中戛然而止。 如同一枝苍白的花,瘦骨嶙峋地挣扎半生,从压了一辈子的岩石下探出头来,还没看到天空,便被路过之人,随意地一脚碾碎了。 数月牢狱时光中,王澄南长久地凝望着窗外投下来的一方日光,还不知道她会扒着摇篮看的小妹妹已经不在了。 她会一个人离开这里,一个人牵着骆驼,葛布缠身,走进孤鹰盘旋,血色黄昏的沙漠。 ―――――― 那夜过去后的第二天,在街坊间听到传闻说有个姓王的猎户,在郊外旧庙里上吊了。 至于他是自愿上吊,还是有其他原由,那便不得而知了。 陈桐生那天睡的晚,也睡的并不好,浑浑噩噩间她时睡时醒,醒来蒙昧将眼皮睁开一条缝,好像看见窗外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又梦见苦水村那天大火,那村民惊慌失措的叫声与官兵训斥,刀光剑影间血腥飞溅,然而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现实中根本没有停留过的地方。 她看见了在村子屋后与她缠斗的暗卫,那暗卫被她断了一手一腿,仍然在地上扭动着向前爬去,如同断腿的爬虫。 他执着爬进火里,仿佛毫无知觉般的滚起一身火,最后皮肉尽被烧焦,就保持着爬动的姿势死了。 视线一转,她又看见王澄南。 相貌清秀的女子背着弓,坐在黑暗中的岩石上,她好像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远处传来官兵队伍夜行的喧哗声,火把上的光幽幽跳动。 陈桐生与她就这么一起注视着不断靠近的光,醒了过来。 天还未亮,但她一系列混乱的梦做的让人头疼,睡不着了,她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感觉很不舒服。 她的身体需要一定的睡眠与食物摄入保障,不然就会异常萎靡。还在暗部训练时,同样的被罚不许睡觉,她看上去就远比其他人要显得疲惫的多。 方鹤鸣说这大概就是“千里马”与“常马”的区别了,她比常人更矫健善斗,同时也无耐性。就倘若无法满足千里马更大食量的需求,那么千里马的表现往往就还不如常马。 因此除去练功必须要吃的苦,陈桐生在方鹤鸣这里日子还是过的相当娇气。曾经宫里专供的食点,陛下赏了几食盒子给方鹤鸣,最后又全部到了陈桐生手上,她吃了一些就腻了,也觉得泛泛得很。 因此见过权势下好东西的陈桐生,在侯府的生活也并不觉得这是多大荣耀。 她见过细雪一样温柔的宋川白,认为那个时候的少年相当赏心悦目。现在看上去虽然分不清,当时宋川白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披一层假皮,还是这些年的岁月改变了他,陈桐生还是希望当年的宋川白在。 陈桐生躺在床上无事,不禁在脑袋里翻找与宋川白有关的片段。 除了那场雪,他们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陈桐生平常不大想这些事,然而回想起来,竟然还能想起许多。 她跟宋川白没有深交,但是有很多次见面。 有时候是跟着方鹤鸣,有时候也只不过是街头转角,宋川白骑着马,高而远,突然投来的一撇。 宋川白大多时候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后来方鹤鸣与阳和侯的来往逐渐少了,连宋川白给的请帖方鹤鸣也不开了,陈桐生才完全将宋川白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一点额外的心思也不分出去了。 方鹤鸣什么意向,陈桐生就学他什么意向。她隐约察觉到方鹤鸣似乎是对宋川白不满意了,于是自己也下意识跟师父保持同一战线。 关于宋川白的小道消息有许多,有好有坏,说他白面狐狸成精的,说他与人为善的,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现在终于到了宋川白面前,也真真假假看不清楚。 &n bsp; 单是宋川白为了保护她而教无辜人坐狱这件事情,就足以让陈桐生想起那个白面狐狸的说法。传说中会对人笑,将人哄骗到身边后吸食脑髓的妖怪 他又帮房选麟,与污糟为伍,又会放过王澄南。那天晚上陈桐生还是敲开了宋川白的门,报告了自己之前知道的一切事情。 陈桐生以为自己要么会看到对方含蓄嘲笑她大惊小怪的微笑,要么会看到装模作样的叹息――说没有办法。 但宋川白听完之后,没有往常游刃有余的,总让人觉得意藏三分的表情。陈桐生看出他好像僵了片刻。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事情,陈桐生没有错过那眨眼的瞬间,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裂缝。 原来他没有想到这一步,原来他认为仅仅为了保险送人入狱,而间接葬送了一个人性命的事情,是不值当的。 陈桐生看到这么瞬间的表情也就满足了。 但是宋川白却叫住她,问:“你不也是那种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的亡命徒么?怎么还去阻止别人?” 陈桐生想了想:“因为,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我再想报仇,也不希望,其他人就这么,这么为此,送了命。”陈桐生道:“更何况,她很难,杀到人。白白浪费而已。” 他在烛火下端详着陈桐生,眼神略微有一点怔松。她在楼上巷里跑了一回,不见狼狈,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宋川白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少女,身形干练无比,性子不大活泼,但心里点子一堆,经常面沉如水翘着二郎腿坐在他旁边,相处久了才知道不是生气,她一发呆就是这个表情。 她就那么翘着腿说:“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们确实非常,非常像。 天下总有许多相似之人,他们面对事情的选择往往也会相似。宋川白对付过一个这种人,面对下一个类似的,便会熟门熟路,并且用相差无几的方式也总会成功。 唯一奇怪的是,陈桐生跟那个人少年时期五官并不相像,只是气质与行事方式相似,相反,在那个人有了巨大变化后,两人的脸才逐渐有了相像。 哦,还有,那个人不结巴。 宋川白回过神来,道:“你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陈桐生一挑眉毛,微微把下巴一抬,并不讲话。她做这个表情其实很好看,一半是因为那漂亮的五官有底子,另一方面,那种话少也无法掩饰的,对眼前事物不在意的得意模样,本来就是很讨人喜欢的。 同样的跟那个人很像。 就好像猫奴趴着伸了个懒腰,舔着爪子看着你,惹得人总要不自觉自作多情,结果它舔完爪子,在你面前转了一圈走了。弄得人又好笑,又欢喜。 宋川白这人说起来毛病不少,他在最开始看见陈桐生的时候就隐约有些念头。 如今这念头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更加有可行性了。 陈桐生现在在他手里。做了坏事也会回来,而不是潇洒一跑了之,这说明她是可以掌控的。 他曾被记忆中的姑娘愤怒指控,被她质问,怨恨,而宋川白没有办法说服她,有时甚至也无法说服自己,那并不是以谁错谁对,就能一言概之的事情。 就像陈桐生堵着门问:“如果侯爷知道会间接害死荣怜儿,那侯爷还会这么做吗?” 他不算好人,也没有坏得彻底,只是格外喜欢看他人按着自己想象的场景来走。宋川白甚至可以设想出每一个人的反应,他们要说的话,并乐此不疲地将之实现。他爱下棋,那个姑娘曾经是他最亲近的棋子――他珍爱合乎心意的每一个棋子,亦会为他们安排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而那个姑娘擅自脱离棋盘,执意走至天堑边缘,他助她越了过去,那姑娘却反过来怨恨他的错处。 很长时间过去,陈桐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福至心灵,有了想法。 不是说我让你错的吗? 倘若一个与你相像的人,气质相像,样貌相像,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她,指导她,那么如果她最后做了跟你完全不一样的选择,会怎么样呢? 你大概会气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吧? 宋川白眯了眼睛,那揣了许多年的念头终于落在心里坚硬的地方,扎根下去。 他唇齿温和微笑,眼尾却翘了起来。 “桐生,”宋川白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黎城?” 陈桐生:“?” 他的确是只喜爱吸食人髓的白面狐狸。 狐狸在那一天伏下身子,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 第三十四章 伽拉希阿 陈桐生说:“不吃。” 屋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轰轰响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似下一阵雷电就要砸落土地,激起土石皲裂飞溅。破庙中火焰跳动,似燃似熄,微弱映亮庙中一尊破像上菩萨的脸。 阴影处那尊裂开的泥塑菩萨,褪了色,余下那点模糊不清的赤红靛蓝,在阴晦处沉沉地融进灰褐的干泥巴里,糊的菩萨脸孔面目全非。 在蓝得炫目的电光中,菩萨的脸时常伴随着轰鸣声骤然一现,倒还跟邪神现世一样了。 陈桐生就在这接连不断,一阵挨着一阵的雷声中,在菩萨诡异目光的注视下,坚定而声音清晰地说:“我,不吃鱼。” 宋川白于是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口鱼肉,奇怪地说:“不难吃呀?就是没有香料盐巴而已。” 这大概是宋侯爷最狼狈的时候了,他一身出行的春绣三枝锦缎长袍,原来光华四溢,漂亮得一看就是京都里限货的、最时新的漂亮好料子,叫好几个上等老师傅斟酌着量身定做出来的。如今衣裳完全湿透了不说,还溅满泥水,衣角已经皱起来,完全不能要了。 宋川白却一点没有坏心情,他很豁达地说:“再做一件就是了嘛,反正也不是没有了。” 陈桐生回忆了一下,记得这是出门前宋芷兰专门跟她咬耳朵说过的:京都限量。 料子是从江南来的货,用天云蚕丝织成。今年江南雨水泛滥,天云蚕娇贵,让水气毒死了大半,蚕丝产量又极少,品质也下降得厉害。像宋川白所用料子的品质,那在今年产出所有分量里总共占三十分之一,做出来将将够六七个人穿的量。 当时宋府师傅做出来第一件,宋川白嫌样式不好,硬是就废了,又拿新料子做了一件出来。物以稀为贵,由此可见宋川白这件衣裳的价,还不论他专门请进府的老师傅连夜赶制的费用。 陈桐生跟宋芷兰耳朵咬回去,问:“侯爷,很讲究,吃穿?” “其实不讲究。”宋芷兰说:“但是他闲着没事,就爱干这些骄奢的事。侯爷说,不奢侈当什么侯爷,去做和尚好了。” “”陈桐生在破庙风雨下注视着宋川白坦然自若地吃着那条咸鱼,才相信了宋芷兰原来还说的是实话。宋川白倒还真没有娇气毛病,大约奢侈浪费只是爱好。 至于堂堂阳和侯为何沦落至此,那还要从五天前宋川白把她带出京都说起。 黎城之乱波及周遭大小村落城镇,宋川白一行人走至蒲阳城歇下后,宋川白不知为何来了兴致,要带她四处转转,谁知走到临近城外碰上来暴乱民众,直接让冲散到城外,又碰上暴雨忽降,天色见晚,三人便躲进了庙里。 三人未吃晚饭,肚子咕噜噜你方唱罢我登场。范瑞左看看主子,右看看陈桐生,默默后退一步,从怀里摸出一个包着咸鱼干肉的油纸包。 宋川白正支着下巴无事,见状抢夺之,还装模作样地在火上烤了烤,便开始吃。 陈桐生一脑袋水渍,肚子里咕噜咕噜,见状不由得想,我跟他出来是干嘛呢? 从宋川白之前给她的那封信里,陈桐生读出方鹤鸣之死远不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么简单。关于他生前为何突然居住于苦水村,牵扯进了什么事,又是因谁人而起,这些都不得知。 而宋川白答应她,会帮她查清楚这些。 饵料丢出去,眼见着小猫抽抽鼻子,开始动摇,又碰上王澄南事件,逐渐被仇恨激起的愤怒中稍微回过神,稍微清醒下来了。 她还是想知道真相,想弄清楚事件的本质。小猫就这么咬勾了,被宋川白顺利地塞进轿子里带了出门。 结果一出门碰上暴乱,陈桐生整个懵掉了,开始考虑宋川白这个人的可靠性。 她不禁问:“你原来,想出来,看什么?” 宋川白认真回答:“看风景。看民众,本侯身为我朝命官,体察民情,不是应该的么?” 陈桐生嘴角一紧:“那,你想让我,看什么?” “看看咸鱼。”宋川白把手中咬了一半的鱼递到她面前。陈桐生向后一仰,只听紧闭的唇齿间传来咯嘣一声,宋川白哈哈笑起来。 他说:“暴乱也很好看嘛,你猜猜看,郊外这些民众是为何要聚众推开城门?” 陈桐生简洁明了:“不让进。” “嗯。”宋川白好像不觉得被应付,相反还一副认真模样点点头:“为何不让进?” 陈桐生觉得他那个语气有点像哄小孩儿,闭着嘴不大像搭理他。而且她不是对任何一点地方都有观察的心,她坐在轿子里一直在馋马骑,还没什么零嘴儿吃,一路走的十分不畅快,对蒲阳没有多看几眼。 昏昏欲睡的时刻被宋川白叫出去,也没有什么心思,她在宋川白身边的时候总有扮下手的意思。动脑子那是主人的事,她只管接命令做事就好,直到被人群无差别袭击的前一刻,她才后颈汗毛无端陡然直竖,抬头四顾,但已经来不及,很快被人群裹挟而去,没有自己能自主的机会了。 别说是问她民众暴乱原因,就是他们方才走到哪里,那里是什么情形,她都不一定说的出来。 但宋川白很有耐心似的,并不生气,嘴角带笑的看着她。 陈桐生半响憋出来一句:“不知。” 宋川白用那只没碰咸鱼的手摸了条绢子出来,慢条斯理地擦。范瑞默默在庙里找能烧火的东西来“添柴”,添完一批就无声坐一边去。 “听说这带民众信奉香火,迷信鬼神之风甚重,可现在看来,他们连一尊庙也不好好修葺,这传说倒不像是真的了。”宋川白侧着身子去看那尊菩萨像。 陈桐生闻言也去看那尊像,越看那表情越不对,她忽然站了起来,喃喃道:“伽拉” 伽拉? 金寺大殿内高大神像宝相森严,金砖铺地,紫烟香薰袅袅升空而起。一个极其年幼的孩子头戴金玉坠宝环,绣金披肩垂下长长的光华闪烁的流苏,一直垂到那孩子脚边,显得孩童格外娇小可爱。 所有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刻都低下头去,乖顺地拜下去。唯有幼子无知,站在那里,抬头去看那对她来说简直是顶天立地的神像。 “娘,这是什么像呀?” “伽拉希阿。”记忆中温和的女声说:“是庇佑我们先祖的神,伽拉希阿的神像。” 紧接着下一刻伽拉希阿的神像动了,那男女同体的身长眉而怒目,嘴角却是上翘着的,它张开大嘴,朝脚下匍匐的众人伏身而来,带出金相轰轰碎裂的声音。 仿佛沉睡的伽拉希阿苏醒,金粉纷纷脱落四散。原来朝拜的人群惊叫四窜,而孩童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神像的眼睛,口鼻中,留出了奇异芬香的液体。 嗒。嗒。嗒。 一滴,一滴,毫无阻拦的滴在了孩童的脸上。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家乡!”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传说?那是咱们老祖宗真正经历过的事。我告诉你,这里记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是真的!” “这么多年了!”孩子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你真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研究这些事研究疯了” 陈桐生从火堆里抽了根木棍,借上面的火光来看菩萨的脸。 不知为何,那菩萨的脸显得非常怪异。她起初以为是雷电和火光的缘故,但如今仔细看来,是菩萨的脸本来就做的十分奇怪。 那张脸有菩萨的眉,却是伽拉希阿的眼。有菩萨的饱满天庭与垂肩长耳,却是伽拉希阿的笑唇。往下看去,菩萨手中拿的宝器也不是净瓶一类,陈桐生低头端详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娘,伽拉希阿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没落之人的脑。” 那是半颗装在碗状法器中的人脑。 此时庙外闪电撕裂墨般漆黑的天空,一遍一遍将紫蓝电光打在菩萨脸上。雷声轰鸣。 陈桐生口中干涩,她愣愣地看了半响。宋川白见状不对,也走了过去,伸指一抹那菩萨,啧了一声道:“这菩萨,怎么笑得怪模怪样?” “侯爷,”陈桐生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伽拉希阿?” “嗯?”宋川白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摇头笑道:“不知道,听起来,也不像是正牌子,有大香火的佛。”他说着捻捻指尖,凑到鼻尖闻闻,接着道:“我对鬼神之事向来无意,能记着几个,平时去庙里见大主持的时候有话说也就得了,哪里懂那么多?” 他道:“这佛像味道不对。” 陈桐生神智还是有点沉浸在那脑海中忽然来袭的,古神像,与两个身影的争吵中。下意识就近凑过去闻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扑在宋川白手指上,他指尖微微动了动,没作声,看着陈桐生出神。 除去泥塑在雷雨天的潮腥味与陈旧灰土气,除去旧吃的香灰气,还有一丝异样的,说不上是香还是别的什么的气息。让陈桐生觉得很熟悉。 “飞光。”她想起来了:“是飞光!” ------------ 第三十五章 杜晖春 可是,菩萨身上怎么会有飞光呢? 陈桐生冒着雨出去看门口挂的牌,却发现原来应该挂牌匾的地方光秃秃的,合着庙没号,不知道奉的是哪路的佛。 她又从火堆里抽了跟长些的木棍当火把使,照着四处去看,这庙颇且小,里头还真就只供了这古怪菩萨一个。 宋川白问:“你刚刚问伽拉希阿,什么意思?” 陈桐生愣住了,什么意思,她也说不出什么意思。这四个字突然地出现了,就好似她曾经听过,见过伽拉希阿似的。 “没,没什么,”陈桐生摇头:“一种传,传说里的神而已。” “哦?”宋川白好像来兴趣了:“什么传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这有什么好比的?陈桐生说不清楚,自己脑袋里也浑浑噩噩的,接着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隐约记得伽拉希阿还应当有两个护法的,庙里没有,那么这些人建这个菩萨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呢? 他们到底是要拜常见的本土的菩萨,还是陈桐生记忆中突兀的,古怪的神? 陈桐生疑惑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犬吠。范瑞立即起身道:“主子小心。” 一个长衫的男子小心的走了进来,对着他们行礼,很知礼地说:“深夜打搅实在抱歉,但外头雨势太大,又无别出可去,可否共用小庙一宿?” 宋川白不答反问:“你为何深夜还停留在此处?” 男子低头苦笑,道:“去乡下探亲,不料回来途中遇见聚众骚乱,我不愿惹上事端,便绕路远行了些,才行至这么晚。” 宋川白看看陈桐生,见她无异议,于是点头邀对方进来避雨。 男子把狗拴在门口。他是备了伞上路的,也照样不好使,浑身叫淋得湿透。坐在火堆旁哆哆嗦嗦地烤火。 陈桐生坐过去,问:“你是,本地人么?” 男子点头,自我介绍道:“在下杜晖春,确是本地人士。” “那你知道,”陈桐生向着背后一指:“那是,谁的像吗?” 杜晖春欲言又止,挺起脊背,看了陈桐生一眼,迟疑地说:“姑娘还是不要直指的好,对神灵不敬。这原来是城中郭家人捐的庙,专门雇了人打理的,原先香火还可以的,后来郭家没落了,大伙儿都说是供奉的菩萨怪异,渐渐的就都不来了。” 这话乍一听还是有点矛盾,原来香火盛的时候没人觉得菩萨怪么? 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了一眼,她接着问:“郭家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杜晖春顿了顿,一副不大愿意谈论他家闲事的模样,大约想问他们要知道这些干什么,但黑夜漫长,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不说说话,还真无别的事可干。于是他叹了口气道:“郭家做买卖发的家,原来的当家人呢,叫郭福安。生意做起来之后,他便在这城外捐了座庙,逢年过节来拜拜。家中老父亲原来是跟他一起跑商的,身体不好,没多久便歇在家不干了。但是不知为何,一日在家,忽然便疯了,闹了两天,衰竭而死。之后是他那个怀胎的老婆,怀胎十月,诞下一个畸形死婴,娘子之后摔死在自家院后的水渠中。郭福安短短一年中,无端的家破人亡,连送三人,自己也受不了了,跑到庙里摔打一番,人之后也消失了。听说,他爹和娘子死前都来过这个庙里。” 陈桐生道:“所以,他把这个,怪在菩萨身上?” 杜晖春点头。 宋川白只是看着火堆,闻言随口道:“这菩萨本事大呢。听这位兄台所言,倒像是郭福安发家也靠它,弄得家破人亡也怪它。” “谁说不是呢?”杜晖春两只手伸出去烤火,是两只指节长而瘦的手,颇有些书生文艺气:“郭福安原来还有个小娘,但是不受待见,郭福安稍微赚了些钱,就把人赶出去了。” “也不知这究竟是算她命坏,还是运气好了。” “那,那个小娘呢?”陈桐生道:“还活,活着么?” 陈桐生的结巴让杜晖春特地多看了她一眼:“这可就不知道了,那时候谁关注郭家的事儿呢?原来也只不过是家长里短的闹剧罢了。” 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四个人围着火堆,风声呜咽。 这个故事给这座本来就破旧阴森的庙更添了一丝诡异气氛,陈桐生盯着菩萨的脸看,直到一股寒气慢慢沿着脊背窜上来。 宋川白突然开口道:“杜兄在城中何处居住,做什么营生?” 陈桐生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杜晖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小私塾里教孩子念几句诗罢了,没什么出息。你们呢?” 只见宋川白很认真地回答:“携小妹离家出走。” 杜晖春一愣,只见宋川白谎话张口就来,他道:“我叫宋麟,与小妹都是京都人士,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商人趋利,我爹为了讨好商会里的大老板呢,就偏逼着我娶大老板的女儿。杜兄,你可知那女人长得虎背熊腰,力拔山兮,嚷嚷着非我不嫁,还带着家丁来赌我门,还拦我车,拦得我不敢去烟花巷子里玩乐。”宋川白一脸愤慨,说的真的一样:“杜兄,你看看我,你再想想那个大我足有十岁的猛虎一般的千金,你觉得我能娶吗?” “原来传说京都女子风气剽悍原来是真的。”杜晖春让唬得一愣一愣,不由得露出了同情的眼神:“还是不娶的好。” “就是这么说。”宋川白一拍手:“我爹为着此事一天到晚训我,还把我零用给扣了。你说,京都那种地方,走一步是一步的钱窟窿,我还有那么些兄弟,能有不用钱的地方吗?惹得我被人家笑话一场,我气不过,便拿了私房钱出走了。” 宋川白说着一指陈桐生:“这是个傻孩子,平常最黏我,追着我跑出来,说什么也撵不回去。我便把她一块儿带着了。” 杜晖春哦了一声,宋川白接着道:“你看我跟小妹长得都不像的是不是?她也是小娘生的,不受待见,在家里忍气吞声地挨骂,不然怎么偏跟着我,不愿意回家呢?” 陈桐生:“?” 不要这样好吗?看来你的兴趣真的就是扮纨绔啊。 杜晖春听了却忍不住打量她起来,目光温和了许多,对宋川白态度也亲和了些,问:“那么宋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哪里?”宋川白摆摆手:“这我可没想着了,差不多了就回去呗,我爹还真能不要我了不成?不过,先等小爷逛够了再说吧,这城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杜晖春道:“有的。” ―――――― “您真是好,好兴致,候爷。”第二日回到城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陈桐生站在桥上说。 宋川白拿着张图纸兴致勃勃,他把那件绣春枝的袍子也换下了,这天倒是穿的平常低调,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他一大早回到客栈,梳洗完自己后连范瑞也未带就出门去,半天拿回来张手绘的图纸,边看边宣布今日的行程: 去黑街。 陈桐生一听这似乎都是在浦阳城,并没有要动身去黎城的意思,不由得很是奇怪。她在客栈里一转,发觉宋川白带的人少了许多,马厩里的马几乎全部被牵走了。她去掌柜的哪里问,掌柜的说,昨日便走了。 昨日,那就是宋川白带着陈桐生出门后,他的人马便出发了。看宋川白的反应,他还是很清楚的。 宋川白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他昨日就知道会遇上民众暴乱,所以让手下的人先走吗? 黑街是昨晚杜晖春说的“好玩地方”,他道,这浦阳城别的新鲜东西没有,黑街绝对是独有的,令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宋川白还特地让杜晖春说清楚了去的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地方。 宋川白把图纸递给她看,胳膊支在桥上看河水流动,问范瑞:“弄明白昨夜暴乱原因了?” “是,”范瑞回答:“全是没家没田产的人,信着一个叫伽金的教派。昨夜是受教中人鼓动,才闹这么一出的。浦阳民众对这个教派反感心甚重,但也无可奈何。” “闹事是为什么?” 范瑞吸了口气,也觉得很荒唐似的:“要钱,要官府拨米面衣物。说起来也是伽金里的信众大多跟城中百姓都有亲属关系的,只是为了信这个教离了家,派兵去赶去打还不行。他们前年把开荒田的事抢过去做了,现在在郊外也种田做事,虽说种得不怎么样,但好歹是在做事。只要不去招惹他们,伽金教原来是很老实的,浦阳城里的人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顿了顿,补上极其重要的一个信息:“伽金教中的所有人,都食用飞光。” 陈桐生猛地转过头去,道:“所有?” 百来号人,全吃这个? “是,城里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范瑞道:“所以他们不愿意招惹,这食用过飞光的人,看上去再正常,也是平常百姓轻易得罪不起的货色,谁知道他们逼急了干出什么来呢?” 宋川白真是让气笑了:“浦阳的父母官还真就是死的?” ------------ 第三十六章 郭宅 飞光上瘾的人是可以轻易看得出与常人不同的,他们大多脸部浮肿蜡黄,眼窝总是一团黑,到后期神智也会受到大影响,讲话做事都颠三倒四。食用越久的人,对飞光依赖性越大,甚至会到了一种没有飞光就痛苦难熬到寻死的地步。 飞光在任何地方都是明令禁止流通的东西,有违禁食用飞光者,也都应由官家抓起来隔离才对。可目前来看,这些上瘾的人非但自由行事,反过去还对浦阳形成了胁迫。这种大数量,大规模的上瘾者聚集,甚至一整个教派都形成食用风气的情况,实在是太荒唐了,要不是亲眼看见,陈桐生还未必就相信。陈桐生只知道,京都的人吃,那是偷偷摸摸地,躲躲藏藏的吃,那是只出现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谁家的哪位前些日子夜宴置了飞光,当娱乐的玩意儿。 陈桐生不禁问:“他们,那么多人吃,吃的飞光,是从哪里来的?” 宋川白指一指她手里的图纸,陈桐生道:“黑街?” 她摊开那张绘制的十分粗糙的纸张,只见上面歪歪曲曲地花着十来条街道,特地拿大墨点点明了他们所在客栈,与黑街的位置。自客栈始,要穿过六条街,其中过一座桥,走入最城南的边坊,那就是黑街的位置。 “可是,”陈桐生问:“飞光与,与伽金教,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入这个教还要去吃那玩意儿不成? 渔夫撑着长蒿慢悠悠地顺着河水将小渔船划了过来,后面又跟着两艘空篮子堆在船头的小舟,碧色河面晃晃悠悠,上载的小船也跟着晃晃悠悠,宋川白看着船一直过了脚下的桥,又晃了过去,道:“你一天到晚一问三不知的,原来是全指望着我呢?” 陈桐生瘪了瘪嘴,面无表情道:“您不是,侯爷么” 宋川白乐了,笑得眼睛弯起来:“那我就得是百晓生?” “可你让一并来的人都,都走了。他们把,把马也牵走了。”陈桐生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会,会遇到什么?” “真不知道,”宋川白从她手里抽出那张纸,卷了卷对着她脑袋一敲:“想想你的伽拉希阿吧,看你那晚跟丢了魂儿似的。” 陈桐生很不高兴地躲了一下,还真琢磨了片刻,忽然向宋川白伸出手,道:“图纸。” 宋川白捏着纸看了她一眼,不给她也不说话,陈桐生还当他忽然摆起架子来了,只得又开口道:“侯爷,请您再,再给我看一眼,图纸。” 纸张晃到陈桐生眼前,她伸手就去拿,结果下一刻宋川白手指一松,此时又恰好有风,陈桐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就眼睁睁看着图纸一飘,脱离了陈桐生伸长了手便能够到的范围,很快地掉落到水中去了。 陈桐生:“???” “你,”她看看水面上突兀浮着的纸,又看看神色不变的宋川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你,干什么?” “难道你在暗部中未练过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宋川白十分坦然,还把试图责怪陈桐生:“还是说你师父把你带出来这些年,懈怠了,反而教的不如在暗部里?” 陈桐生板着脸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哎?”宋川白喊道:“你上哪儿去?” 陈桐生脚步不停,边走边仓促回身点了点自己的头,道:“发挥我的,过目不忘本事。” 那张手绘图纸上除去客栈和黑街,还标出了一个地方,那就是郭宅。 只是郭宅没有特地标出,与其他住宅隐藏在一起,因而她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并且暗部中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并不是硬性的日常训练,也有许多人无法完美地达到这个要求。但陈桐生是方鹤鸣一手教出来的,平日甚是严格,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宋川白一开始抓毛病挑刺的时候她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走了一会儿她转过来这个弯儿了,更加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这人的嘴皮子真是烦人。早些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 哦,那时候他没说什么话。最多也就问一个她养不养猫。 想着想着陈桐生的思维散起来。 宋川白当时怎么还弄了只猫来? ―――――― 陈桐生凭着记忆还真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郭家宅院。这宅子算是前几年新建的,但因是凶宅,郭家没了之后也没人愿意接手买,于是就一直空置在这儿,门上拿浆糊贴了封条。宋川白抱着臂站在门口等她,陈桐生再次感觉到自己想法被猜中,脚步停了停,走过去开口却问:“猫呢?” &nbs p; 这话没头没脑地让宋川白也是一愣,他问:“什么猫?” 陈桐生道:“你曾经问,问我能不能养,养的猫,后来猫呢?” “猫啊”宋川白摸摸下巴:“死了。” 陈桐生原来向着郭宅乱瞟的的眼珠子猛然定住了,她转过去看宋川白,小表情很有点严肃,宋川白两手一摊,毫无愧意道:“骗你的,没死,养成了一只很肥的懒猫,太丑了,我便给送人了。” 陈桐生:“” 范瑞默默地跟在后头没说话,看来是早已习惯了主子满嘴胡扯不爱说实话的德行。 他记得那只猫,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大猫将崽产在了侯府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得只剩它一个了。宋川白裹着一身寒霜从宫中回到侯府,路上听见小猫儿叫,拎回来叫烟沙拿羊奶熬了米粥喂给它吃,好好歹歹养了两月。一日膳房上新点心,宋川白一时兴起,喂它吃了些点心的碎末,小猫崽当时就让毒死。最后还是候爷亲手埋的。 陈桐生也懒得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找来郭家。 一把大锁挂在郭宅大门上头,陈桐生伸手抓住摇了摇,没看宋川白,后退几步,忽然发力疾跑几步,一个箭步窜上了墙头,轻松便翻了过去。 她刚在墙内站定,只听外头叮叮当当响,然后咔地一声,范瑞推开门,宋川白站在后头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陈桐生不由失声问:“钥匙?” “你,你有钥匙?有为,为什么不开门?” 宋川白慢悠悠地踱进来,手中的东西一晃就不见了:“我哪来的钥匙?随便拿了根铁丝试了试而已。” 哪个侯爷身上会随意带着走东西啊? 而且你竟然还会这个技能,这不是那些偷偷摸摸撬别人家锁的人干的么? 陈桐生默然无语地转过身去了。 郭家宅子凶归凶,但并不杂乱,物什都规规矩矩地在原地呆着。因为久无人住的缘故,只是显得格外空旷孤凉。 大堂里一股灰土的气息,闻起来有些干涩,桌椅上皆落着一层灰尘,空蒙蒙的,好似脚步踏重了也会激起灰尘飞扬似的。陈桐生下意识捂了捂口鼻,回忆那日杜珲春说的话。 郭家先是死了郭福安的父亲,之后又是妻子生下一名畸形死婴,不久便摔死的水沟里。 陈桐生穿过大堂,犹豫地走到了主厢房门口。 她来郭府是为了试图弄明白,郭福安当初是为什么要在郊外捐一座那样奇怪的庙。他对于伽拉希阿的样貌又是从何得知的? 陈桐生脚步在主厢房面前一停,便转去了书房。 案几上没什么好看的,两本账本,砚台笔墨,算得上是干干净净。 她随手翻了翻。陈桐生对算账一类了解不多,也不敏感,大眼一看就过去了。 房中另外还有挂在墙上的书画两幅,都是山水一类。书架上则塞得满满当当。陈桐生从上头一本一本抽出来看,她看书速度非常快,还真算得上是一目十行,只是未用心去看的,都不大进脑子。记不了多久。 于是她没用多久就把半壁书架浏览过了,放回手里的书,陈桐生转了转脖子,突然似有所感一回头,见宋川白就抱着胳膊靠在门口,好似是在看她,但其实目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桐生动作一听,宋川白的目光立马便投了过来,笑盈盈地问:“看明白了?发现什么,说来听听。” 陈桐生不想立马回答他,又从架子上连抽几本,快速翻看了,道:“游记。” “郭福安,一个商人,却买了许,许多各式人所,所撰的游记,游记中,描述了各个地方。但只要,合在一起看,就会发现,这些书,大多都,描写了北部地区的风,风光与奇闻。” 宋川白笑道:“看得还挺清楚。” 陈桐生把手中的书立起来面向他翻开,只见上头拿红笔圈圈点点地涂了满页:“他自己,自己画出来的。” “那又怎样呢?” “伽拉希阿,”陈桐生道:“也许这神,是从北,北部偏远地区传来的。” “也可能根本不是我朝民众供出来的神,”宋川白一点头:“跟那个伽金教一样,来得蹊跷古怪。” 是了,还有一个伽金教呢。怎么看,怎么都可能与伽拉希阿有关。 ------------ 第三十七章 郭记与朱记 郭福安的藏书中,有几本似乎是被反复翻看,不仅是边角曲卷到根本捊不平顺,这些书封也大都是破损发黄的,看起来不像是一直好好珍藏在书架上的。 陈桐生一边把几本显得格外旧的书籍抽起来码到一起,一边问:“郭福安做的是,是什么生意?” 范瑞进来了,连忙答道:“前两年浦阳有一个郭记铺子,就是他开的。主要卖小食果脯,都说他们家的吃食是用了外来的方子,味道与其他家的总是不同,而且别家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故而在镇子上十分畅销,店铺开的很大。” 方才没见范瑞,这会儿抬头一看,他跑的气喘吁吁的,手里提了好几个油纸包,走到书桌案几前把纸包个个拆开,里头尽是果脯,和小糕点一类。 “郭记倒店之后,平日与它竞争最大的朱记把郭记的余货与秘方买下来了,这就是朱记的点心了。”范瑞说着,一指其中几个纸包:“这几个是买的最好的,招牌。” 宋川白对着陈桐生道:“来尝尝?” 他拈了一个杏仁糕,问道:“跟郭记还是一样的味道?” 范瑞回:“老板说是与郭记一模一样的方子,可是据小人打听,大伙吃着,味道还是不如郭记。就像这几个在郭记的时候,原来有些人是每天都会去买,客人源源不断的去。可朱记做出来,反响就远远不如原来。看着郭记秘方名声去吃的人,也都没有原来买的次数多了。” 纸包里的糕点都做的精致可爱,但吃下去的味道,还是要比陈桐生以往吃过的特供差许多。果脯也不见得比侯府里腌渍的好吃多少。 陈桐生一块一块放进嘴里嚼,就觉得只有招牌是真的好吃。不腻歪人。另外,范瑞说着是郭记秘方做出来的那几个甜点,却相当一般。 她道:“郭记,就是做这些,发家?” 为什么郭记还在的时候,朱记却比不过他家呢?若要陈桐生来评判,她还是会选朱记啊。 宋川白只捡着吃了几块,就摇了摇头放下了,一针见血:“秘方不对。” “也许是郭福安根本没有把完整的秘方卖给朱记,以这个味道,郭福安是做不到在浦阳的小食店铺中无敌手的。” 陈桐生又拿了一块儿嚼:“但是,他为什么不卖?” 接着她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郭福安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否只是离开了浦阳这个伤心地,去别处另开店铺了呢?这样一来不卖真秘方也说得通,毕竟这是他发家吃饭的东西。 但陈桐生下意识的觉得不对。 她面对事情大多数时候是靠直觉,无法像宋川白那样有步步紧凑缜密的安排。她觉得这个直觉不对,于是不免皱了眉——哪里不对呢? 陈桐生吃完手里的,觉得渍青梅味道还不错,于是塞了两个进嘴里,又转过去研究手里的书,这么一扭头她突然明白了——是书。 书架上的书有些甚至是孤本典藏,汉文有,西北边疆人使用当地文字写出来的也有,还有一些是异域文字,都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歪歪曲曲的图画样文字,与极具异域风情的注释绘本,每样都像是主人珍藏的心血。更何况上面都有同一个人的涂涂画画,圈点批注,看上去都是郭福安一人所注。 他若花费了那么些心力去搜集、翻阅这些书籍,又为何在搬离时不把它们也带上呢? 难道真的是被伤透了心? 宋川白看她嘴里鼓鼓囊囊塞着两个果子的模样,觉得好笑,从她手里拿过去几本也翻了翻,“唔”了一声:“嗯,梵文,这郭福安懂的还挺多,中州北部” 陈桐生道:“你看得,懂?” “懂一些。”宋川白只低头看了几页,又拿起来一本:“好家伙,西洋文” 他好像毫无阻碍一般,把陈桐生只大致看了图画的外来书籍打开就读,越看脸色越发的一沉,接着索性把陈桐生手里的全拿过去了。 陈桐生自己不认得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此时在嫌弃宋川白那张嘴的同时,不由得生出了一股面对教书先生的尊敬感。她一面非常想让宋川白给自己说说这些外文,一面又觉得嘴跟堵住了似的,半响才道:“书里说了什么?” 宋川白把书往桌子上一扔:“都是些要禁的书!”随即把范瑞招到身前来,对他低声吩咐起来。 陈桐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继续拿那双渴求的眼睛望着他。 她睫毛很长,在已经升上来的日头照射下,长而密的睫影落在那双眼睛下面,随着眨眼的动作颤动,挠的人心里痒痒。 宋川白原来在嘱咐范瑞,说着说着没受住陈桐生的目光,自己笑了起来,方才好不容易出现在脸上的不悦神色立马烟消云散了。 他道:“都是一些用心之人写的书,掺和着民间传说,真真假假的造谣罢了。”他曲指一弹手边的书,道:“比如这一本,是很出名的了,流传地区甚广。里面说我大周先民原都是从一个北疆阴墟里迁移出来的,与北部蛮族原是一家,这不是笑话么?北疆阴虚在历史中的确出过一个王朝,可它在百年前便覆灭了,遗址仍在北部。我大周先皇当年征战四方,击退北蛮,于是那遗址也尽归我朝。” “自个儿本源都分不清楚,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孙子,这是什么道理?”宋川白说:“这些书里的歪道理多着呢,脑子不清醒的人,看两本自己就迷糊了。看不懂也没事儿。”最后一句是对陈桐生说的。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安慰,但是陈桐生咂摸了一下,那点子尊敬之情立马消散了,她愤愤道:“你是说我,脑子,不清醒?” 宋川白笑得很无辜:“没有,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我是说那些看得懂的人。” 陈桐生:“” 书房中大致看了一圈,陈桐生把藏书一本一本放回去,又往郭福安的卧房走。 院子后头的水沟一直连接到院外,此时已经完全干涸,沿沟零零散散地长着一蓬一蓬的野草。当年郭福安的夫人便是摔死在这里。看上去水沟并不大,也不深,根本不至于绊着了便能摔死。 陈桐生奇怪地打量了许多眼,先轻轻推开了郭福安父亲房间的门。 老人的房间家具都质朴,低脚矮床,一双双鞋都摆在床下。她把红漆的衣柜门拉开,里面的衣裳不多,但也好好的叠在里面。 郭福安自己的住处也一样,装饰不多,只是多了女人家的梳妆台,外加一个上着小铜锁的箱子。 她去试了一下,锁是完好的,箱子里也沉甸甸,并不想是已经被拿了东西。 太完整了。 郭福安不仅是藏书未拿走,他的衣物看上去也不见少,箱子完好地锁着。甚至连妻子的东西,都是好好的摆放着的,一盒胭脂挨着铜镜,打开,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香味。 郭福安就这样完全抛下了这个家离开了吗? 他没有拿走亡妻,亡父的遗物,也没有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这么伤心万分,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陈桐生起身走出去找宋川白,道:“能否帮我,开一个锁?” 这回是范瑞进来拿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铁丝,把锁撬开了。陈桐生过来一看里面的东西,愣住了。 那是为小孩子准备的玩意儿。 小衣裳,小鞋子,虎头帽。拨浪鼓。绣着祈福意味花样的小肚兜。与包裹孩子用的棉布。 这个家庭曾经期待着一个幼儿的降临,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一个畸形死婴。 而郭福安把这痛苦的一切都归结在了郊外的菩萨庙中。 陈桐生忽然道:“这个,郭福安是不是,伽金教人?” 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伽金教在浦阳城的时间并不久,但算起来与郭福安的发家时间也相差不远。 郭福安是伽金教人士么? 宋川白却道:“好好的浦阳人怎么会接触到这些邪教?当然就是他们这些走南闯北,又不安分的人带进来的。” 陈桐生头一抬:“伽金教是,是郭福安带,带进来的?” 那么他一定也就知道伽拉希阿了! 他们又到后厨柴房四处看了看,在一座平日里大约只是用来放杂物的低矮房子的墙角下,陈桐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蒲阳惯下暴雨,这是他们一来就体会到了的,在荒废这两年疯长的荒草下,土里面凸起着什么。她用手拨了拨,发觉是一些金属硬块。 陈桐生从后腰拔了匕首出来便开始挖,很快把碎块都挖出来了。 她擦去上面的泥土,慢慢的有了眉目,于是动手试着把它们拼合起来。 时间久了,碎块又经风吹日晒,很多地方开始锈了。但她拼到后面,心突然开始跳起来,一种无端的感觉抓住了她的胸口,仿佛白日中噩梦重临。 这碎块原来是雕塑。 她突然想,认定了地想,这是伽拉希阿的雕塑。 伽拉希阿捧着装人脑的法器,对着陈桐生露出来诡异的笑脸。 ------------ 第三十八章 雕像 陈桐生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眼前甚至开始恍惚。 虚影晃动,交叠。 眼前的伽拉希阿像就那么突然的在手中胀大了起来,眨眼间长成接天立地,仿佛直入云霄的巍峨神像。陈桐生瞳孔颤抖着,那高高在上的,怪异微笑着的神像咧开了嘴,向她伏下身来―― 嗒。嗒。嗒。 神像口鼻双眼中流出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她仿佛听到了非常细微的,脸上传来了“滋”的声音。 那瞬间身旁突然涌现了大批的人,不,他们原来就应该在这里的。这些人一直都簇拥在她的身边,带她入殿,带她下拜。 他们又同时发出哀婉的惊呼,神像突然在眼前消失了。陈桐生骤然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人们便一涌而上地围到她身边来,人影幢幢,许多双手都向她伸过来,抓着她,捧着她。有的人在望她脸上倒冰凉的液体,有人在往下扒她的衣服,有人在试图跟她交流说话,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喊着,然而他们所用的语言拥有奥妙的发音方式,一字一句陈桐生都听不懂。 但陈桐生却下意识地觉得,那些人是在喊她的名字――在喊什么呢? 不是桐生吗? 这个在陌生金殿中,头戴金玉宝环,被众人簇拥的孩子是谁呢? 在她深陷幻觉,努力分辨真实与古奥语言时刻,突然想到了宋川白――倘若他也在着金殿就好了,他大约是能听懂这些话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咚!” 正与范瑞说着什么的宋川白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只见陈桐生一脑袋栽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东西。 范瑞惊道:“桐生小姐!” 宋川白快步走过去扶她起来,听见陈桐生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于是凑近了一些去听,却听着陈桐生道:“宋川白快来听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为什么听不懂” 她眼睛已经紧闭起来了,声音微弱,但口齿却非常清晰,一点也没有结巴的感觉。 “我为什么听不懂,”她说:“我为什么不懂?” 陈桐生那一刻真的非常费解,眼前情景转换,移形换影中身边一切人影都尽数散去,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天穹空阔高远的高山之上,她记得原来应该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指着脚下山河,声音爽朗地与她说着什么。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青年人在眨眼间却逐渐老去,下一刻松开了她的手,顷刻就干瘪散落成灰。仿佛时光无声流转,长久时光瞬眼而过,高山低降,海潮奔赴而来,淹没山林,又在眨眼后退去。她身边站过一个又一个人,然而在沧海桑田变幻间,却只有一个人说:“伽拉” 他说,你以后就叫伽拉希阿。 “朕与汝姓,共分天下。” 语句震撼人心,仿佛有金石之力,自那之后,凡人升转为神。 ―――――― 陈桐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客栈里自己的床上。 她醒来之后立马起身去找雕像,打开门才发现时辰已经到了傍晚。 宋川白就在客栈一层坐着,正笑眯眯地与邻桌几个人说话。这帮人有男有女,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群结伴的人中,女人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另外的两个男人转头对小二道:“这位的茶我请了!”宋川白也笑眯眯的不拒绝。 陈桐生走过去低声问:“我的,雕像呢?” “你的雕像?这是在郭福安宅子中挖出来,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东西吧?”宋川白对着那帮人一扬头:“不逗你了,喏,在哪儿呢。” 那些碎块大致拼了一下,被包在一块绸子里。绸子就摊在与宋川白说笑那群人的桌子上,一眼就看见了。 她走过去看,雕像还是她挖出来的那个雕像,却没有那种面部带着诡笑的感觉了。 陈桐生回头拿疑惑的眼神看宋川白,这时桌子上的人发话了。是桌上年纪看上去最大的一名男子,宽肩方脸,打扮却十分儒雅,对着陈桐生行了个江湖礼,道:“鄙人元万三,是广珍行的掌柜,今儿来此喝茶,遇着了这位公子与此等文物,就是缘分。敢问姑娘芳名?” “”陈桐生刚想说自己名字,又突然住了嘴,想起来宋川白先前给自己个儿取了个假名,于是道:“宋白。” 宋川白:“?” 陈桐生一指宋川白:“他是,我大哥。” 又指着碎雕块儿:“这个,我的。” 元万三呵呵一笑,道:“自然,这既然是你们发现的东西,当然也就是 你们的。不过,这百年前北朝的文物,可难见的很呐,请问宋白姑娘是在何处发现的?” 陈桐生不好讲是在人家院子里刨的,于是闭了嘴,又看了看宋川白。 宋川白给她打圆场:“我小妹不大聪明,小孩一般乱玩。什么她的,这原就是我家里传的玩意儿。我们一家子俗人,认不得什么好东西,哄着给她玩罢了。桐生,”他非常自然地招呼:“过来坐。” 陈桐生便坐了过去。另一个男子年轻些,元万三话语间一直在看陈桐生,见人家大哥说了话,这才把目光堪堪移开,笑了一声道:“那想必是什么显赫家里的公子小姐了。这尊塑像,面目不清,可上半身保存的非常好,手中的脑仁碗法器好认。” 男子肯定道:“据我之拙见,这大约就是伽拉希阿的像。” “你知道”陈桐生急促问:“伽拉,希阿?” 陈桐生对着他一说话,那男子的脸竟突然地就红了,嗯唔了两声,又没说出来什么。他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对着身边另一个笑道:“看把他羞的,毛头小子。” 元万三也呵呵笑起来。 “鄙人也只知道这个伽拉希阿是北朝的一个神,关于这个北朝呢,民间还有许多传说。说我朝百年前自北部逃来了一群人,他们与我朝百姓同吃共住,相互通婚,这样便逐渐被我朝同化。但他们也带进来了许多东西,这个伽拉希阿就是一个,据说在北方有些人的家里,便也会有这么一尊小像。” 元万三边思索边道:“只是不论是各方记载,还是民间传说,对伽拉希阿的描述都十分模糊。有的只是提了一笔,讲这是北朝人先祖之像。有的说呢,是北朝人自蛮荒中请来的神之像。与其他的佛,或者神的传说倒也并无不同,只有一点”他停了停,接着道:“传说北朝的兴起与灭亡,都自伽拉希阿始。” 兴亡同体,这一点,竟然符合郭福安与郊外菩萨庙的联系。 陈桐生道:“北朝,是什么?” 那个年轻男子喝了好几口水,冷静下来,赶忙接口道:“就是,就是那个,北地阴墟先民迁出后,建立的朝代。嗯,这个,这个朝代大约在百年前才灭亡,但是却没什么动静,我大周也是商队过去,才发现不大的王国,又是遭大火,又是遭地震,水脉断尽,草木枯衰,竟然已经没有活人在里头生存了。” 他的脸在陈桐生的灼热注视下越说越红,语速越来越快,到后头自己也察觉到了,就把话给截住闭了嘴,面上浮现难堪之色。 旁边的女人们笑个不停,元万三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男子便低下头去一个劲喝水。 陈桐生没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他们方才讲的事情。 北朝。阴墟。伽拉希阿。 原来他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 那我脑海里出现的金殿是哪里? 陈桐生问:“除了,北朝,还有什么别,别的地方,供奉伽拉希阿吗?” 元万三与女人们对视,那个笑得很大声的女人道:“大约是没有的。我也识得两个字,看了些书,听了些故事,都传北朝亡的十分蹊跷,后来又教黄沙与地震封了路,商队也进不去,也不清楚是怎么个蹊跷法了。只有逃出来的遗民说,伽拉希阿返世了,却没有把它的女儿带走,所以降下了灭世的怒火。” 返世。 返世。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家乡!”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这么多年了!”孩子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陈桐生愕然愣在原地,半响才问:“北朝是什么,什么时候亡的?” 元万三答:“四五百年吧。” 她跟北朝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过了那么,那么多年,她都依然有关于伽拉希阿的记忆? 那个戴金玉宝环的孩子是北朝的人吗? 她是谁? 元万三又问宋川白这尊像可愿出掉,宋川白笑着婉拒了,给她把绸布拿回来。 那帮人说着话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陈桐生还在看绸布里的塑像,那个脸红了又红的男子突然冲回来,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张纸条,慌里慌张行了礼又逃也似的跑了。 陈桐生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两个大字: 林风。 宋川白过来看一眼,笑了半天:“好大的出息。” ------------ 第三十九章 黑街 自客栈到黑街,按手绘图纸来看,穿过小半个浦阳城是有的,天色渐黑,也不见宋川白着急,慢悠悠地走。 陈桐生跟在一旁,满脑子还是北朝与伽拉希阿的事情。 她问:“师父有没有说,说过我?” “说你什么?”宋川白道:“说你脾气大难养活?” “说我的,我的身世。” 宋川白奇道:“哦,一个人的身世,竟然有本人自己不知道的?况且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早问呢?” 为什么不早问? 她早问过了。暗部里记她就是方鹤鸣抱进去的孩子。 年纪再小一些的时候,陈桐生脑袋瓜子比现在还不机灵,她问方鹤鸣自己的身世,方鹤鸣就反问她还记得什么,然后再把她说过的复述一遍,就把这傻孩子唬住了。后来长大些,她不再很在乎这些事情,也就没再问过了。 陈桐生以为往事不可追,前尘会如风吹烟散,却未曾想旧事是鬼魅缠身,不仅不去,还越发的诡异起来。 陈桐生只好老实说:“师父,不告诉我。” 宋川白骗她说:“那他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了。” 方鹤鸣提过几句,他手里有个女娃娃很特别。但宋川白当时打听出来的是力拔山兮的那个特别,后来是长得很特别。特别漂亮,特别能打,特别嘴馋,特别结巴。人到手里了,还发现脾气特别大。 直到陈桐生开始踏入浦阳,宋川白才想起方鹤鸣说,那个女娃娃见过世人不能看见的东西。 菩萨庙里陈桐生的表情,让不以为意的宋川白开始相信了这一点,那种几乎完完全全沉浸进去的目光,急速变换而不自觉的表情,不像是发现了什么,而像是在看着什么。 他也见过类似的,那种在戏台下情随戏动,忘情哭泣喝喊的人,往往都有那种目光。 —— 此时就算陈桐生再不机灵,她也察觉到了,伽拉希阿似乎与飞光有关。 但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陈桐生不停的在心里想。她隔了一段时间没做那个宫墙倾颓的梦了,也没梦见过那个高高在上,又疯狂残酷的男人了。 如果她梦中的地方就是北朝,如果她看到的金殿与高墙都属于北朝,那陈桐生的年龄就说不通了。她又不是老妖怪,能四五百年不老不死。 陈桐生念书不太行,方鹤鸣说她时而聪明时而不聪明,但其实是因她大多时候都按本能行事的缘故,她能下意识地猜到很多东西,但又无法给出具有完整逻辑的解释,因此看她老不说话高深莫测的样子,实际上懂的不太多,总是木着脸放空大脑。 陈桐生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前面宋川白骤然停住脚,她才及时收神刹车,投出目光。却见宋川白按着图纸,带她走到了一个巷子口,里头看上去黑暗而狭窄。陈桐生下意识抽抽鼻子,闻到了一丝久不见阳光滋生出的阴冷腐败气息。并不浓郁,也不明显,这种味道发酵在墙角,沿着被湿气侵蚀的墙皮一路生长过去,只要走进去,总能若隐若现的在鼻尖感觉到。 “青苔。”陈桐生肯定的嘟囔说。 宋川白看她那个小动物似的样子觉得特好玩儿,他原来养的那只猫崽也是这样,遇着什么东西都要先闻一闻,也不知道它闻见什么了,总之就很起劲儿地对着嗅来嗅去,手指一戳就是一个跟头,他能看着逗半天,手边的东西都拿来给它嗅。可惜他特别喜欢的最后总是没有如人意的好下场,他头一回养猫这种又娇气又野蛮的小东西,没多久就死了,后来没有再养过。 他头一回帮助一个少女从暗部走了出去,登上权势巅峰,却发现那个姑娘半路就变成一具走肉行尸,不是原先被他挑中的样子了,也不合心意。 宋川白不爱老在同一类人身上花同样的重心思,他觉得没意思。陈桐生算是头一个。所以陈桐生还是特别。他喜欢特别。 而陈桐生不断冒出的奇怪的话,让宋川白上了心。 那帮子广珍行的人是他叫范瑞喊来的,他想看看陈桐生的反应---知道伽拉希阿委实不算什么,民间的小孩子很多应当都是听过的,奇就奇怪的陈桐生的反应,好像方鹤鸣把她保护的非常好。实实在在关于她自己的东西,她一概不清楚。 走进小巷,就完全脱离街上行人队伍了。范瑞手里提着灯,很亮的光,把他们的脸照应得相当清楚,宋川白问:“要不要灯?” 陈桐生摇摇头,径直走了进去。 巷子相当长,并且窄,陈桐生忽然想到,倘若这时头顶上有埋伏的话,倒是很难去抵抗的。 结果走了半天,埋伏没来,眼前又出现了好几个岔路口,陈桐生刚要停,就听见宋川白在身后说:“你来选一条路走。” 他接着说:“我不知道路。” 陈桐生干这个擅长,她便凭感觉选了条路,后头又遇到岔路口,都按这个法子来,一点没犹豫耽误,顺溜得范瑞心里只打鼓,心说也不知道这要拐到哪里去了。 下一刻光亮照进来,陈桐生背光站在巷子的出口,探出上半身看了看,又缩回来等着宋川白他们。 范瑞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陈桐生走在前面是没什么光亮的,她走在那么漆黑的地方,却不用光,走得还比他稳当。在双眼遭遇突然光时也不受影响,宋川白还偏头眯了眯眼。 宋川白道:“等什么?害怕啦?” 等他走出去一看,只见面前又是条巷子,只不过宽上许多,路边上挂了许多灯,照应得亮堂归亮堂,但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无。 往巷尾走,才听见流动水声。一方二十阶的阶梯,顺着梯子下去,又是一个隧道入口。陈桐生走下去,看见隧道旁的石柱上钉了块儿铁板,上面刻着模糊的黑街字样。 范瑞这时终于道:“侯爷,这……” 宋川白转过去笑他:“你怕啦?” “还是让小人先去探探路吧,这越走越偏,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宋川白只是笑,懒得理会手下的担心,抬脚就走了进去,陈桐生跟上,走了小一段路,只一拐弯,眼前再次豁然开朗。 这一次,喧哗人声与光彩都同时扑面而来。 卖货的铺子一个挨着一个,商贩大声吆喝,人群往来走动,彼此交谈,与一般的夜市并无二致。 只是走进去仔细看,却还能发现许多不同。 陈桐生很快便发现一个卖书籍的摊子,上面的书很多都像在郭福安家中发现的那样,是外文写成,她并看不懂,于是低声问宋川白:“这里也有要禁的书吗?” 宋川白也低声回她:“大部分都是。” 再换一个摊子,上头摆的东西便更加稀奇古怪了。虎的风干爪,人的掌骨,鹰的头骨。各式金属制的瓶,碗,镶玉嵌宝的长杖。 小贩正在与一名顾客争辩,高声道:“我这是法器,懂不懂?去去去,不懂的人不要来看了!”边吵,还边忙着对路人吆喝生意。 顾客怪笑一声:“法器?你奶奶给你做的法罢?一个琉璃瓶子你卖我娘子二十两,还说是西域淘来的宝贝,我呸!快些把钱还我,不然就掀了你的摊子!” 两人一时争执不下,陈桐生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又瞄见一个绘着奇怪花纹的铜碗中装了什么,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人类的头骨。 她把头骨拿起来,只见上面满是花纹文字,头骨顶上画了一个行礼的小人,陈桐生辨认片刻,发现小人儿头戴金玉宝环,长衣及地,而围绕着头骨头顶那一圈的,竟然是手。 无数双人手围着中间的孩子。 陈桐生问小贩:“这是什么?” 谁知那小贩很高兴地转过来看看头骨,竟然诧异道:“这个,这个不是我的货啊?姑娘,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它原来就,就在碗里。”陈桐生解释道:“不是我的。” 小贩为难了,他瞅瞅那个碗,很认真地说:“经我手卖的东西,我心里可都有数的。这头骨不是一般的东西,有点邪门儿,人家敢放,我还不一定就敢接呢你说是不是?不过既然姑娘找着了,那是姑娘跟它的缘分,您拿走吧,我不赚您的钱。”他回过去对那个来闹的客人说:“听见没有?老子不赚昧良心的钱,没骗你家婆娘,快快些滚吧!” 陈桐生拿在手里,莫名地觉得心颤,忽然抬头向四周看去,仿佛有双眼睛在黑暗处盯着她似的,让人不舒服,于是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只是问:“你能不能看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小贩拿过来看看,也摇头,笑道:“着我可就不懂了,这么着吧,您们往哪儿走,”他说着指了个方向:“那里头可有个能人,博古通今,什么老东西他都知道。我收货的时候经常找他看的。” 陈桐生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街边一个摊子上蒸炉开锅,飘出一股面点甜香的热气,她闻了闻,神经又骤然绷紧。 飞光。 她再次闻见了飞光。 ------------ 第四十章 杜善 腥甜气味如同虚空中伸出的极其纤细的触手,顺着那团逐渐透明的白雾四散开来。但很快那股味道消失了,陈桐生问:“你闻,闻到了吗?” 宋川白略一点头,没说话,她便只是拿了头骨,说了鉴定之后就还回来,便往之前小贩指向的方向去,然而就在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陈桐生忽然站住了,回头看了小贩一眼。 那闹事的客人争执不清,站在铺子面前不愿离去,硬是要那小贩退钱,而小贩在与他交谈时,也恰好抽出目光去看陈桐生他们。陈桐生忽然精神一惕。 从走进这个黑街起,她就觉得不对,小贩不对,那股气味儿也不对,然而他们只是往里面走了两步,那小贩忽然朝他们一指,喝道:“他们是官家的人!来查老爹啦!” 陈桐生如同背后长眼睛了一般,脸上对小贩忽然变脸的诧异表情还未撤去,下一刻已经腰间短匕出鞘,转身“当!”一声,替宋川白挡住了黑暗中射来的暗箭。 人群轰然动起来,人们混乱避逃,小贩们个个直起眼睛,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句:“让他们滚出去!” 方才蒸面点的师傅膀大腰圆,瞪起一双眯缝眼,抄着手里的擀面杖便奔了过来,喝道:“滚出去!” 人群几乎是在瞬间就围了过来,小贩站在后面,陈桐生看见他闪着精光的眼,他的头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抛下声音尖利的话语:“那个女的偷老爹东西!抢回来!要抢回来!” 陈桐生这个时候反应快,闻言立马把手中头骨抛向人群,道:“还你们!” 为首的胖子师傅冷不防接住头骨,站住了,于是周围人群也就跟着站住了。 宋川白冷着眼不断望身后刚放了暗箭的黑窄巷子口看,对另一边人群道:“我们并非官府的人,也是来这里游玩的。还请大家不要误会。” 有人立马道:“那偷的东西怎么解释?” 宋川白在人群里找小贩,但人已然是不见了,他索性低声对陈桐生道:“去里面抓一个坐在轮椅的人。” 陈桐生也看了一眼没灯的巷子,道:“那你……?” 这时人群已然不耐烦起来,嚷嚷道:“说呀?” “既然说不清,那就是偷!” “他们就是不肯放过老爹!” 最后的那个名号仿佛一种号召众志成城的口号,立马叫黑街里的小贩们群情激奋起来,甚至有人喊出了:“欠老爹的!让他们还!” “打断他们的腿!” 飞光的气味不知为何又突然浓重起来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从小小的蒸笼中,而是从人群背后,从四面八方沿着地面游走蒸腾,逐渐包围了他们。人群被鼓舞,短短几句话就群情激奋,往陈桐生他们身上扔东西。重物砸得人生疼。 宋川白与范瑞都手无寸铁,陈桐生甚至怀疑宋川白会不会一点儿拳脚,却听宋川白的声音此时还是很稳,低声说:“抓人来赎我。” 陈桐生得了命令,再无犹豫,只见她突然扑向离巷子最近的那人,在对方惊慌扬起手臂防御的同时,一手攀上对方手臂,另一手按上对方肩膀发力,那一刻她与对方挨的非常近,那人在忙乱中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近在咫尺的,浅色兽瞳一般的眼睛,便右肩吃痛下一软,陈桐生已经从他头顶右侧翻上去,凌空对他后脑就是一掌! 那个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了地上。 而陈桐生在空中转身,眨眼间已经到了另一人身前。她一只脚点地的同时,另一条腿却屈上去,蛇一般地缠住了后面汉子的脖子,随即整个人都借着这个力翻身骑到了汉子脖子上,蟒一般的手臂箍住头部发力一绞。 这是人群包围圈的薄弱点,统共只站了两个人,陈桐生切瓜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两个,瞬间就弹进了巷子中。 宋川白让她进来是对的。 陈桐生在黑夜中的目力绝非常人能比。这是个短巷子,两壁石墙,只有末端一户人家。黑暗中正对着陈桐生的两扇大门正在慌张闭合,陈桐生躲过墙上弓射来的箭,不做无必要的消耗打斗,在两垒相距较窄的墙体间跳跃而上,三两下就攀上了墙。她身后端着弓的人看也没看一眼,几乎是上去的瞬间就锁定了在轮椅上正在往屋子里赶的人。 院子中拿刀拿弓戒备的人手里都没有灯,门一关上,他们来自巷外的微弱光亮也被完全隔绝在门外了,个个都抓瞎,只来得及对准了上方,一个黑影便已然扑了下去。 院子里响了几声惨叫,轮椅上的人跑到门口,轮椅却不知叫什么绊住了,轮子怎么也转不动,他这才掏出来自己的火折子。打亮的瞬间,一柄冰凉的兵器递到了他的喉下,他听见一个清澈到带着些许寒意的女声,轻声说:“别动。” 他刚才竟然没有察觉到已经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顿了顿,陈桐生听见轮椅上的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哇,好。” 他说:“又是阳和侯赢了,他赢了。” —————— 这个赢了的阳和候,陈桐生出去的时候看见他贴墙站着,没打算自己动手的样子,范瑞摆着架势把他护在身后。 范瑞平时没什么话,跟着宋川白像个影子似的,但可以想见的武功应当拔群,混乱的人群没能一股作气把他俩挤墙上去挤成年画福娃,方才见识那猫魅一般的陈桐生,已然心惊,此时又被范瑞几拳打得人口鼻喷血的架势把原来的气势给打散了,于是只是看上去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却没人再往上冲了。 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人,很和善的打了声招呼:“杜老爹,近来可好。腿还疼么?” 杜善的脸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原来已经恢复平静,沉下去的脸一抽,眼睛立马就吊了起来:“你!” “我?”宋川白看上去很好脾气地回答:“杜老爹,几年前您输在我手里,没了两条腿,如今又被抓着了,要给我什么来抵呢。” 杜善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吼叫起来:“我输给你?若不是你使诈,我会输给你?” 宋川白无视周围人投来的憎恨目光,道:“可是杜老爹,你也耍诈呀?既然大家都如此,那还计较什么?说起来我与令公子也是有缘,来此的第一天就正好遇上了,相谈甚欢,还叫特别推荐了黑街,这才特地来问问你这个当爹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眼中笑意堪称冰冷:“黑街为何还没关?” 杜善脸色难看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有人喊着官兵来了,陈桐生抬头,果然看见几队官兵从不同地方围了出来。 “何必呢?让我来这一遭,”宋川白慢声细语地说:“几年前是怎么抓的你,现在还是怎么抓的你,难为你也是做了怎么久的主,可是一点儿长进没有啊。你儿子人呢?” 陈桐生想了想,问:“杜晖春?” “是他,”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他黑发已经生白,脸颊上的皮肉坠到嘴边,显得老而疲:“杜善,你真是好人做恶事,蠢得叫人没有办法啊。” 来得兵够多,态度也够硬气,架没打起来,来此买东西的早跑了,小贩们稍微挣扎抗争了一下就放弃了,乖乖叫压着走。 浦阳县令亲自来了,点头哈腰地跟着宋川白,宋川白则走在杜善身边,时不时还弯腰跟她说两句,把人家气得直拍轮椅说不出话来。 范瑞这一回却留在了后面,跟陈桐生说几年前的事。 前些年飞光贩卖更猖獗,宋川白查到浦阳,与当地蛇头杜善半路相逢,还救了杜善一命。 杜善是个恩怨分明,相当讲情义的人,在黑街被发现后,于宋川白做了什么个赌约。具体赌了什么,范瑞没有讲,他只是说杜善在那场赌约里被宋川白亲手断了双腿,从此恩怨两清。宋川白离开浦阳的时候,黑街是已经关闭了的。 当时浦阳县上下彻查飞光,宋川白捋了一批包庇黑街的官吏下来,闹得很是轰动,谁知他这才走几年,黑街便死而复生。杜善是个窝在道里不吭声,他那个儿子却相当能搞事,第一天就撞在宋川白身上。 到了县衙外,陈桐生走过去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杜,杜老爹的儿子?” 宋川白永远一张笑脸,在灯火照应下五官都柔和了许多,答:“别说是他儿子了,杜善最得力那几个人儿子的名字我都知道。” 陈桐生:“你当晚,就认出来了。” “是。” “你故意,问他有没有,好玩地方。就是为了,问黑街。” “是。” 陈桐生让他表面的坦荡与无处不在的小心思震惊到了。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拿的图纸,什么时候决定去郭家,什么时候通知的浦阳县衙,以及——他为什么能确定杜善就在这里面,陈桐生一定能够抓住他。 回想这一天,陈桐生过的混乱迷茫,而宋川白永远不慌不忙,好像所有的情况都在意料之中。 ------------ 第四十一章 县衙 陈桐生出奇混乱了。 宋川白似乎没有察觉到,还在跟她说关于浦阳的事情。 浦阳当地民间组织势力称大是一直以来的传统,每届新任县令再是有心整治,那都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纵然他不服整治传统,县衙总还有其他本地的官,他们在此地土生土长,都完全认可了“老爹”的存在。更何况在旱涝灾年,甚至于本地历史中记载的战乱年代,都是顶着“老爹”称号的人在带领浦阳人民讨百姓自己的生活。可以说这是一代一代积下来的,对“老爹”以及他手下人的信赖。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宋川白到浦阳仅仅是关停了黑街,而没有把杜善直接打折了扔打牢里去。 陈桐生问:“难道以前,这里没有,黑街吗?” “你回想回想黑街口上的石柱子有多老,就知道了。”宋川白大概地说:“以前是浦阳还乱的时候,官吏腐败压榨百姓,或者山匪纵横到了随意打家劫舍的地步,再远一点,到藩王割据的混乱时候,只有在黑街里是最安稳的。这里有老爹的人掌管秩序,自成一派天地,到了这个地方的人,都不会去触黑街的霉头。” 这实在是在一定局势下才会催生的地方,动荡年代逼得紧了,民众要造反,给一片净土,地方不大,只要够苟延残喘,都能维持下去。 后来那些年代过去了,黑街却留了下来。陈桐生看着宋川白,光听这番话,一时还是没懂他为何要关掉黑街。 宋川白说:“那时候乱,黑街安稳。现在日子安稳了,黑街就是最乱的。” 分明县衙政令已经颁布,浦阳百姓还要等着老爹放话给主意,在如今已经不像话了。官做的没有官家威严,还管什么事?浦阳县连年的指标难以完成,赋税难以征足限额,连每年的粮食还时时无法按时上交,甚至品质数额对不上号,这都是老爹在的弊端。杜善为了保障当地百姓农户的收入,在灾期做出的一系列举措直接影响了每年对朝廷的特贡,当宋川白发现浦阳的人民遭了灾,不想着上报朝廷,而全指望“老爹”调控浦阳这一亩三分地,还拉着县衙欺上,全然自治的时候,不来好好整治一通都说不过去。 而真正到了地方,他才意识到根深蒂固的对老爹的服从意识,根本不是把老爹这帮人全抓起来就能完事儿的。更何况杜善并不是什么恶霸人物,他还是很为老百姓着想的,因此宋川白就把人留下来。 当初赌局,除去杜老爹的两条腿,还有关闭黑街,让他配合官府的要求。 宋川白没指望一刀切,这种对老爹组织的信任和服从是可以逐渐淡化的,慢慢的老爹年纪大了,而且又逐渐不插手官府指令,等他指一个继承人,宋川白再派人去把这位的思想工作做到位,一代一代的,浦阳人只会觉得是老爹势力淡化了,也会发现没有这种组织也可以平淡过日子,没有黑街,也会少更多的走私交易,这是可以徐徐图之的事情。 谁知他前脚走,没多久黑街就又开起来,留在浦阳的人给宋川白传信说本地的种种情况。侯爷只是治标不治本。 宋川白收到书信后只是暂且按下不谈,等到这会出来,顺路就一块儿收拾了。 当然,后来这些话宋川白都没对陈桐生说。陈桐生一下子也没明白宋川白之所以能怎么清楚,把事情安排地这么好,那都是事先手里有点儿消息的缘故。 看宋川白读外文萌生出的敬佩之情在此刻又悄无声息地长起来了,陈桐生不禁觉得侯爷说的还是很有道理,于是边听边点头,认为狐狸还是狐狸,跟她从小打交道在刀光棍棒下成长出来的暗部同门就是不一样,跟陈家连她自己也能轻易看穿的小家子斗气也不一样。 然后陈桐生在脑子里把这番话回味了一下,直觉地抓住了某个点:“为什么,要两条腿?” 宋川白眯眯笑:“因为他是老爹。” 陈桐生不依不饶:“为什么,一定要砍掉腿?” 惩罚杜老爹的方式海了去了,而且陈桐生记着范瑞说,宋川白最先来的时候跟杜善是有交情的,他明显也很相信杜善的人品。宋川白是一个会给人留好路走的人,不到一定的地步,未必会砍掉人家两条腿,而且老爹干嘛非要去做这个赌局呢,他有何处被拿捏住了,要拿着老爹的名号出来做赌? 傻孩子终于回过神了,宋川白有点欣慰,也稍微意外了一下怎么她次次找问题都这么准。接着陈桐生又道:“飞光。是不是,跟飞光有关?” 这一下,连站在旁边的范瑞意外地也看了陈桐生一眼。 “是啊,有关。”宋川白道,然后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走进县衙府里去。杜善在当地是有地位的,他发过话不能对着官府撕破脸,那些在黑街里的人也就老老实实的被一窝端。这不算什么大事,有些人卖市面上不准流通的玩意儿,也有人真的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顶多拉个皮条,真正怕的人是偷卖飞光的,但他们也不敢贸然闹事,坏老爹的规矩,是掉面子的事。家人要受牵连的。 通常按这种情况,县衙抓一晚上,第二天差不多就都放了,留几个卖飞光量特别大的,基本上也是做流放处理,真正到诛五族的定罪,浦阳这几年结了的卷宗上就没见过。 还有那种流放的又跑回黑街躲着的,都有,只不过大家当闭眼瞎罢了。 但今晚宋川白把人都押牢里去了,跟县令说的是听他命令。县令就很有些忐忑。 县衙大堂中间高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宋川白随手拉了把太师椅到杜善的轮椅面前坐下了,看他紧闭双目,这个时候说气的不可能,那大概率就是让宋川白气的。县令看这个架势,上来还要说去议事厅,被宋川白反问了一句要不然咱们去重光门后面的琴房里谈,就闭嘴退一边儿去了。 浦阳百姓大小要给老爹面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规矩,他县令要是眼睁睁看着外来人在高堂上审人不帮腔,那他就是胳膊肘朝外拐,等人走了,他留在这里是要吃瓜落的。 但他当初也是阳和侯摘掉了上一任县令,才轮到他当这个官的,但他是个但求无过的孬性子主儿。说句实话,宋川白多大官,在浦阳能有多好使呢?他妻子儿子都是浦阳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等他走了,浦阳还不是要恢复原样。 县令很紧张的站在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样表现才能既不胳膊肘往外拐,又不得罪了贵人。 宋川白坐在椅子上搭着手,发话了:“杜老爹,请问贵公子此时在何处?” 县令忙道:“这么晚了,公子想必在家中已经睡下了。杜小公子是很老实良善的人,就给孩子教教书,不干净的事儿他不掺和。这个情况咱们都是知道的,哈哈。” 他站在宋川白后面一点,宋川白的表情他是看不太清楚的,本来就想提一嘴,谁知太紧张了,话从嘴里直往外溜,到杜善拿眼睛看他的时候,已经说了一大堆,只要最后来个哈哈仓促结尾。 陈桐生跟着进来旁听,回想了一下杜珲春的样子,确实是很老实的青年人,带了条狗,大约是怕吓着人,都没有把狗牵进庙里。 宋川白还是看着杜善:“难道我当年也连着把您的舌头一并拔了不成?说几句话,有什么不愿意的?” 杜善终于转过目光:“我不知道。他不管黑街的事,我们平日里见面的日子也不多。” 宋川白点了点头:“不管黑街的事,也就是说,他并不打算继承您的位置,当这个老爹咯?“ “是,”杜善板着一张老脸点了点头:“他一直不爱这些,平日里就在私塾里教教小娃娃,没什么大出息。” “这就麻烦了,”宋川白道:“我一直是很信任老爹的,不仅是杜老爹你,也是对老爹这个位置。县历记载每代老爹都是重诺守信,为民生着想,英雄一般的人物,这积累下来的光辉,竟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代断过,实在是很让人佩服。可既然杜珲春并未被老爹你承认,那这个人就……” 杜善怒道:“我何时说不承认他?他是我儿子,有什么不承认的!” 陈桐生没去捋宋川白的话,她立刻就抓住了那句“麻烦了”。 宋川白认为杜珲春有问题。而杜善为了把儿子撇清,直接把他从杜家参与了黑街势力里的人中排出去了,但这从侧面也可以恶意地猜测,杜珲春跟杜老爹那重信义的老一派不是一帮的。 那么最近浦阳城里出了什么新动静呢? 伽金教。 杜善把杜珲春从自己身边推开,也就意味着他在宋川白面前失去了杜老爹信用的担保。 但是陈桐生还是不明白宋川白怎么就把那晚意外才遇到的青年,跟城里大小祸事挂上勾了。 县令在旁边更茫然,他连那句“麻烦了”都没听懂,明显跟不上思维。 陈桐生看了他的表情,心想,原来我反应不是最慢的一个。 ------------ 第四十二章 父子 于是她暂且满意地收回心思,继续听宋川白说话。 “他是我杜家的种!”杜善突然激烈道:“就算他不坐老爹这个位置,在浦阳也是人人见了要喊一声的!你想对他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杜善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再不济也是赏罚有度。”宋川白说,然后突然点了县令的名:“正好你也在,那就好好说说,这个伽金教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转过脸,嘴角竟然带着一点笑意:“我以前来时,浦阳不过是存有旧俗陋习,如今再来看,治安却越发差了。这报上去,免不得都要说我办了件坏事。现在想想,说不定浦阳还是留给上一任县令管治更好。不知这几年过去,您可还对他有印象?” 他说的语气很轻松,县令却一身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为何突然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 县令连忙捡自己能回答的事情,道:“记得的,马大人从前还对下官多有照拂......”再一看宋川白的脸色:“但马大人太糊涂!对,太糊涂,竟然纵容...纵容......” 他干什么了? 他不就是把话语权分出去跟老爹共治浦阳了么? 县令在脑内拼命搜刮,终于想出来一个非常重且实用的罪名:“纵容百姓贩卖吸食飞光!” 宋川白开始用同样的话术套县令:“那么您肯定吸取教训,想必是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县令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宋川白用毫无质问之意的语气说:“那我听说伽金教中人,人人食用飞光,却未有人被抓,是为何呢?” 县令的头捣到一半,僵住了,该来的还是要来。早知道这么大的主儿来,为何就没有一个人跟他通报一声,让他好整整那帮混子收收风呢? 杜珲春必定第二天回去就把此事告诉了杜善,而杜善也猜到了宋川白会来找他问罪,才会一开始等在黑街中。 县令反而是最后知道的,已经来不及再大张旗鼓地做样子去关掉黑街,反而被迫把里头卖东西的真抓了起来。 杜善此时是什么心思很难说,但他确实已经不打算再履行自己当年的承诺了。 县令又惧又怒,只好说:“这原来也没有什么伽金教,是城里吃了飞光戒不掉的人,整日聚集在一起,后来不知为何,县城里的一个大户郭福安把他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跟着自己拜他在郊外建的庙。后来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就有了教名,一帮人聚在一起,连郭福安死了之后也不分开。他们也不愿意归家,整日混在外头,下官实在没法子,抓起来也是关着。关一个,其他人就要闹,咱们大牢关不了这么多。更何况伽金教平日既不瞎惹事,人也未再增多......” “所以与其自己里外不是人,不如交给老爹来管这种泼皮组织,是不是?” 陈桐生转过去看杜善,见他又重归冷静,不禁感叹了一下老人的易怒易感。话题从他儿子身上跳开,杜善就配合多了,道:“是,是我出主意让他们在郊外开荒的。” “开荒的地方,离郭福安的菩萨庙有多远?”宋川白问。 县令说:“没,没多远。离最近的田也就二十里路左右。” 宋川白一点头,接着对杜善说:“我与贵公子相遇当晚,杜珲春说自己是看望乡下的亲人归来,又正好遇上闹事的伽金教,于是不得不绕远路。可是杜老爹,他既然是您的儿子,又怎么会被伽金教,这么一个老实的组织为难呢?” 宋川白询问的思维很跳跃,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随着问题的不断抛出,他的范围基本确定在杜珲春,伽金教与黑街上了。 这跟杜善期望的恰好相反,他跟宋川白打过交道,知道他这么问,基本上就是把这三者穿在一起了。 杜善道:“这我如何知道?犬子打小敦善,可能就是不愿意与那帮人照面也是有的。有什么不对?“ 宋川白面色不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范瑞从外面走了进来,毫不避讳地站在堂中就道:“客栈里果然抓住了意图埋伏您的人,现在都招了,是杜珲春的人。” 陈桐生一愣,县令直接张开嘴,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啊?” 杜善的脸越发的板下去了,他道:“胡说八道!肯定是我手下那些没轻重的,知道我被带走就自己慌张起来......” 宋川白打断他,道:“杜善。” 他对陈桐生伸手,说:“那尊像给我。” 陈桐生一头雾水地掏出来递给他,只见宋川白把它摊在杜善面前,清晰地说:“还记得它么?十五年前北朝禁/地被盗队进入。盗队搬出大批古物后被抓,逃走八人,同时带走古物十余件。那八个人里,其中就有你,杜善。而十余件古物中,便有它。” 杜善脸色在此时才彻彻底底的难看起来,他没有再像方才故作怒态。 “你进入盗队,是因为自己自幼喜爱研究野史,对北朝一事多有了解。后家中遇难,需要钱财,才被人威逼利诱,作为指导,带领其余人进入了禁/地。之后你们那逃出来的八个人在路途中卖去九件古物,又因为分赃问题起了争执,你险些被那些人为财害死,于是带着另外与你关系交好的两个人,和你最喜爱的那件古物半夜离开,一路回到浦阳。” “但是你们在路途中曾被追上,其中有一个兄弟为保护你死了,所以最后回到浦阳的,其实是只有两个人。你在解决了自家温饱问题后,便拿出多余的钱财去救济乡民,最后当了老爹。可以说是大难不死,到了尝后福甜头的时候了。但与你同回的人,显然没有这么安稳的日子。他要走了你对进入北朝禁地的研究册,卖给了专门进禁/地挖掘飞光贩卖的组织。虽然他死在半路,但那帮与他做生意的人却很讲信用,把北部挖出来的飞光,不辞辛劳,带了回来,交给他的义弟。” 杜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好在你也不是什么糊涂人,知道进入禁/地本来就是掉脑袋的事,小心谨慎,于是强行要求那个义弟把飞光退回。他应下了,谁知之后浦阳城中开始飞光泛滥,你对此毁诺之人痛恨不已,所以在我来之后,配合地把他交给了我。这也是我当年只杀他,而放过你的原因之一。” “哦,再说回这个雕塑,你当时说带回来不久它就丢了。还对我赌咒发誓,绝对没有私藏不交,或者卖掉。” “你知道我是在何处找到它的吗?” 杜善露出疑惑眼神,只听宋川白说:“郭府,郭福安的家中。” “郭,郭福安?”他喃喃:“他怎么知道雕像的事?” “是啊,所以你怀疑了与你一同回来的人,怀疑了那个人的义弟,却独独没有怀疑郭福安。与你一同回来的人名叫窦七,他义弟是毕成,郭福安则是毕成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兄,堂兄弟。想必窦七将你们在北朝的经历告诉了毕成,毕成又转而告诉了郭福安,导致他对北朝禁/地向往不已,偷了雕塑后,又私下搜集了许多书籍。黑街本来就是个到处是禁物的地方,他买相关书籍,就和你当初一样容易。” “在毕成死后,郭福安被吓破了胆,当时黑街正好关闭,他不敢,也不能再出手自己手中飞光,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办法。郭福安开了一家做小食的铺子,按比例添加飞光,这样既可以利用飞光的上瘾性留住客人,又因为剂量过小,不会引起怀疑。” 这回在一旁的县令不仅是嘴张开了,眼睛也瞪大了,并且真切地发出了一声:“啊?” 随即他立马慌张解释:“下官也吃过那家铺子的点心,怪不得吃了几次后就天天惦记......不是,您听我说,下官只是吃过那么一两次,一两块儿罢了,绝对没有上瘾!绝对没有!” “郭福安很谨慎,剂量小,所以上瘾性低。你不用慌。”宋川白善解人意,又说:“虽然我不知为何郭福安要弄一个伽金教,但他对北朝出来的东西显然已经到了痴迷崇拜的地步。我甚至怀疑他也食用了飞光,才会生出畸形死婴。”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再提杜老爹那个死去的兄弟了。他有一个妹妹,临终前托付给你照顾,是不是?” 说到这里,杜善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了,重重闭上了眼。 “那个妹妹因为与人私奔不成,在城中名声不好。郭福安的父亲郭腾听了毕成的话,为了讨好你,于是娶了那个妹妹为侍妾,对你承诺会好好待她,是不是?” “谁知毕成一死,郭福安发了家,就把自己的小娘,连同年幼的弟弟一并赶出了浦阳。你闻讯前去找人,最后只找回了他的弟弟,然后带回来,说是你自己的儿子。” 县令说:“可是,可是杜善本来就有一个独子啊。” ------------ 第四十三章 自首 况且有一点说不通的是,浦阳不可能没人见过弟弟,杜善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难道不会被怀疑么? 从陈桐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因为咬紧了牙,而导致下巴整个绷紧了。 “不说?不说也罢,我原来留在浦阳的手下,不知何故突然暴病而亡,他的兄弟一直很想查查凶手是谁,我已经把他派去找杜珲春了。” 沉默半响,杜善轻声问:“既然他死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当年只是说了自己去禁地,以及兄弟为保护自己死去,留下一个妹妹的事情。至于郭福安靠卖小食来消耗自己的飞光这种事,他都不知道。 “猜的吧。”宋川白轻描淡写地回答:“幸好我记得当年那批古物的共性,他们都是祭祀类物件,在禁地古物里也算是少见的,所以一直记得很清楚。你说当年东西是丢了,我又叫来珍宝行的人鉴定,前后稍微联系一下,就猜了个大概。”在陈桐生看到雕塑昏迷过去的时间里,他还顺便打听了一下跟杜善,以及郭福安有关的事。这种小地方大伙都知根知底,尤其是有些名头的,群众饭后闲余聊起来简直乐此不疲,相互交流情报,以确保每个八卦的人都能获得最好的八卦体验。 陈桐生再次回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一天, 真是太让人悲伤了,为什么她就老是一无所知呢? 宋川白刚才的话算是谦虚了,实际上他在看到杜珲春的时候,就已经在开始把他跟浦阳城中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换句话说,宋川白那个时候压根不相信他是避雨来的破庙。 “他去看亲戚,还牵条狗,也不是小孩儿了,”宋川白及时为思考的陈桐生答疑解惑:“不太像话。” 原来如此,怪不得杜珲春不把狗牵进来,那其实是怕宋川白问起,招人怀疑。 杜善不吭声,他全身都紧绷了,闭着眼睛逃避宋川白的目光。 “不论我猜的对不对,我都把想法坦荡荡地跟老爹你说了。”宋川白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但你确实是一个太重情义,心软的人。毕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你求救,你就在赌局中使诈想放他走。” 杜善突然嘴角一动,声音几不可闻地说:“候爷也不是多冷酷的人呐。” 他进禁地就是连坐家人的死罪,要不是他在赌局中突然变卦使诈,宋川白不至于要他两条腿。宋川白本意是想让他全须全尾留在浦阳改过自新的。 —————— 冷月高悬,黑暗中郊外丛林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那人从林子中一跃而出,向不远处的房屋冲去。 这是郊外伽金教聚众的地方,也是明面上被老爹配到这里开荒的人住宿的地方。林子里出来的人所跑的方向并不是一般伽金教进入这个小聚落的方向,算是聚落背面,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最大的,也是最熟悉的房屋后面,略微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听见了一声非常意外的惨叫。 窗子就在他左手边不远处,他愣了片刻,好奇心还是超过了一切,于是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下面去听。 屋子里面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简直喘地跟个风箱似的,听得人胸口疼。 于是他探头探脑地凑上去看,只见堂屋里的地上趴着一个人,正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蜷缩和扭曲着身体,并且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抓取着什么,过了半响,才听见他从喉咙深处嘶哑地发出了一声哭嚎,接着道:“求求您了...求求你......给我吧,给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杜珲春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仿佛是很可怜的看着他,问:“谁拿走了我的东西?” “是郑百田!是,是他!”那个人连说都说不清了,似乎满嘴咽不下的口水,混合着哭腔,模样非常痛苦:“只有他!” “不是他,虽然你确实把我存放飞光的地点告诉了他,你们也一起去偷吃过,但他没胆子,也没脑子去做这种事情。”杜珲春道:“告诉我,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我们的秘密?” 那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几乎到了一种以头抢地的地步,哭喊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杜珲春脚边,抱着他的脚道:“您给我吧!就一口!一滴!” 杜珲春微微弯腰,平静道:“我也很想救你,但咱们的货都被偷走了,我这里真的拿不出来。” 地上的人绝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在窗户外面偷看的少年屏住了呼吸。这大约就是对飞光上瘾者,在一定时间内没有吃到飞光后会有的反应。 少年也吃飞光,但杜珲春始终把他们养的很好,从来没有延时发放飞光过,所以即便他有过短暂的不适感,那也绝不会像这种仿佛立马要煎熬的死去一般的痛苦。 为什么老大要这样对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后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他一转身,一个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外一拖,呵斥道:“干什么呢你!” “我我我,我来给老大传话!”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我给教主传话!” 那汉子对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传话!鬼鬼祟祟的!老大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吗!” 他确实不知道啊! 少年很快被推到屋子里,杜珲春抬起头来等他讲话。不知为何,杜珲春对他态度是很好的,还总说他有灵性。少年道:“老大,咱们在客栈里埋伏的人,都让抓了。” 杜珲春愕然道:“什么?” 怕被迁怒而因此失去飞光分例的少年结巴道:“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料杜珲春下一句简直出奇疑惑了:“我什么时候让人去客栈了?” 少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啊?” 杜珲春大步走到他面前道:“谁去了客栈?去干什么?谁让他们去的?!” “去抓那个来浦阳的官儿。”少年抬着头看着杜珲春说:“有十来个人呢,我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就去了,我看到他们被抓,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杜珲春一闭眼。 先是飞光失窃,又有人莫名其妙用他的名义去指使他的手下。这简直是在往那个宋川白手里送人!明摆着告诉他自己心里有鬼! 事实上他很早就听过宋川白的名字,那是直接阻断了毕成贩卖飞光,断他老爹两条腿的人。并且在遇见宋川白的前一天,便有人来警告过他宋川白的到来,谁知会如此凑巧正好撞上。不得不说的是当时杜珲春仅仅是有些怀疑而已,因为宋川白的反应也很快,编谎话张口就来,他既没有掩饰身上那昂贵衣衫,也没有闭口不言,反而把自己张扬又娇惯的京都形象最大限度地圆起来,杜珲春也是出于保险起见,才决定顺驴下坡,决定先把人骗去黑街再说。他甚至说动了杜善为他出手应付,目的也并不在于把人出掉。开玩笑,堂堂大周的候爷是他敢杀的么?总要先把人牵制住,才好清除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他平了平气,才向一直站在门口处的汉子道:“该躲的人,该藏的东西,都到位了么?” 汉子回:“好了。” 杜珲春对着少年一挥手示意他走:“走吧,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又吩咐人把地上的抬走,道:“给他点存货解解馋。把他藏好了,他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了折磨的。” 少年和那个哭哭啼啼的人都走了,杜珲春才理了理衣服,问那个汉子:“你方才说我爹被抓了,他现在在哪里?” 汉子想了想:“县衙。您放心吧,有县老爷在,老爹不会有事的......哎,您去哪儿?” 只见面目平凡而身形消瘦的年轻人向外走去,他穿着读书人的长衫,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去县衙。” “您!您不能去啊!”汉子急忙劝道:“您去了就完了!他当年连老爹也没放过,更不会放过您了!” 杜珲春站住了,看着他笑起来:“那我去哪里?当年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就算真的因此被治罪,我也是被迷了心窍......活该吧。” 汉子一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住了,只听见杜珲春在走出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记住我交代的话。” —————— 县衙。 县吏急匆匆地跑进大堂,对县令小声道:“杜公子来了!” 杜善猛然睁开了眼,县令忙问:“在哪里?” “在县衙外头,他说他要报案自首!” 宋川白却没动,他在看身侧柱上的木联,陈桐生顺着他的目光读下去,只见那上面写的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 县衙外的青年人对着大门一掀袍角,干脆利落地跪下去,朗声道:“杜善之子杜珲春,因妇人之念多年前犯下大错,连累家父,今日前来自首!” ------------ 第四十四章 无法戒除 杜珲春认错得非常有诚心有诚意,进了大堂对着杜善跪下去就是重重一个响头,在地上伏了良久,才转向县令宋川白等人,开口问道:“我来时听说伽金教中有人埋伏在大人下榻客栈意图行凶,大人可否有受惊?” 青年跪在地上,无论样貌抑或形态都远不比宋川白来得有气势,完完全全地处于下风,但他即便是跪,也给人一种端正的感觉,儒雅的很。 宋川白并不被好态度影响,答:“是听见了消息才来的吧?” 杜珲春很短促地一笑,随即摇头答道:“不,不能这么说。在您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件事继续不下去了。只是杜某天生胆小无勇,不敢承认,一拖再拖,眼见已连累了父亲,无颜再躲下去,这才决定来县衙自首。来时却听到了这个消息,实在是令杜某惶恐至极。” 宋川白不给面子,县令要给面子。县令看样子不用真教自己坐法桌后头去审人,于是语气也并不严厉地问:“你是干了什么呀?” “接手郭福安手中伽金教并藏匿飞光地产四处,任教主一职,为教中人发放飞光长达数年。杜某重罪该死,只恳求县令看在我并非杜善亲子,又忤逆不孝,欺瞒父兄的份上,不要因此连坐收养教育我多年的家人!”说罢他对着县令低头又是一拜。 县令愕然道:“这么说你真的,真的不是......老爹的亲子?” 杜善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县令给吓得闭了嘴。 果然宋川白开口了,声音里透着股子渗人的凉意,但他竟然是模仿着县令方才的语气和语句来说的:“这么说县令真的,真的知道杜珲春......私藏飞光并授予人食用一事?” 县令当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他立即虚道:“怎么会,怎么...您何出此言?” “身为百姓父母官,县令听到杜珲春一番话,先讶异的竟然不是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匿飞光,且组织大量人员聚众吸食,而是先感叹起别人的家长里短来。县令的反应,也是教人好生叹服啊。想来不是早知道此事,所以才毫不意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陈桐生看县令的脸色,他一双眼睛盯着地下,脸上青红交错,简直恨不能回到说那一句话之前直接给自己一耳光了。 “是不是啊?”宋川白问:“杜教主?” “是我骗了县令,”杜珲春这么说:“他并不知晓真相。” 这话乍一听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其实很含糊。骗了什么呢?县令是完全不知道,还是知道一部分?其实县令身上最忌讳的便是不查飞光,至于他是否因为老爹的威望便放任伽金教存在之类的,倒还在其次了。但宋川白也没在这点上跟他较劲,他直接了当地问:“飞光现在何处,余量多少?” 陈桐生看他那个目标清晰劲儿,不由地想起之前宋芷兰说阳和侯一直在做取缔飞光市场,查处贩卖飞光之类的事,可以说是很勤恳了。但他目前挂职于弥天司,责任并不在此,再加上他也不像是会从中牟利的样子,不知为何有如此执念。甚至还在去黎城的路上专门为了此等事停下来。 杜珲春也不含糊,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道:“这是藏匿地点,与我多年来发放飞光的记载。每次发放了多少量均有记录,大人一阅便知。” 宋川白一副“给我我也懒得看,只想听口头报”的表情,不大高兴,接过来一翻,抽走了夹在其中的图纸,便将册子递给了陈桐生。册子里果然是记录了年月与仔细标出的数量,只是陈桐生大概看了看,这发放飞光的时间大约是两到三月一次,但上面清晰的只有数量,至于发给了谁,就无标记,只是用序号做了标记而已。根据她这两天的见闻推断,伽金教中接受飞光的人,绝不仅只有这么多,恐怕序号代表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定人数的小组。 宋川白看完了标记着地点的图便要叫范瑞进来,杜珲春开口道:“只是......” 宋川白一侧头,听见他说:“其中存量最大的两处,飞光已经失窃,找不到了。” 陈桐生听见忽然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感觉,是了,在京都也是这样。飞光所到之处必然会引出明里暗里的多处争夺,它不断的从各种人手上被争抢来交易去,人们顶着砍头丧命的风险把它藏在自己手里,全然不顾那一罐一罐泛着淡金光泽的深色液体从禁地被挖出来,运到眼前,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牺牲了多少良知。 苦水村。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里面就被陈桐生从脑海里抹去,收起思绪不再想。 “除了你,还有知道这四处地点?”范瑞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宋川白把手一扬,没让他接走手中的纸,侧着身子问。 杜珲春回答:“伽金教中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我问过了,不是他们。” “有几个,全部叫来。”宋川白说:“我问问。” 杜珲春保持着平淡的,不动声色的表情与宋川白对峙着,一言不发,直到宋川白挑起眉毛,表现出对着突然忤逆的意外时,他才开口道:“食用飞光,包庇我藏匿飞光,都不是小罪。杜某实在是无法放心地将他们交代出来。” “死了几个?” 杜珲春一愣,宋川白接着问:“活着的人在哪里?该不是全被你灭口了吧?还是被严刑拷打过之后,现在不省人事的躺在某个,京都来的大人一定找不到的地方?” “我何故严刑拷打?”杜珲春脱口道:“我当初便是为了救他们的命,才免费发放飞光,更遑论杀人灭口一说!杜某的确为了问出真相,故意对那几个人拖延了发放飞光的时间,但他们绝无性命危险!” 宋川白脸上始终带一点笑的神情,居高临下地,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他。他面相生的非常好,眉目俊秀,山根又挺拔,比杜珲春在此之前见过的人都长得要赏心悦目。而且是招人喜欢的,惹人亲近的样貌,眼珠黑如点漆,一点儿也没有过分的轻佻和风流。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虽说是容貌摄人,但五官过于深邃,浅色眼珠给人印象非常主动强势,其实未必很合部分人的心意。像陈家思想旧一点的,也说陈桐生长得漂亮归漂亮,但是不端庄,不像正统的大家闺秀,在长辈眼里会是个难相处的媳妇。陈夫人甚至在私下说,像陈桐生那个样貌也就是给大人家做妾,狐媚别人丈夫的命,真要正儿八经地娶,还是要长相温婉些的好。虽然有偏见,但也反应了长相其实是很影响他人印象感情的。 宋川白长相不见得有多么威慑人,他说话也没有重口气,但他那种温和的,如同水一般的气势和手段会随着交谈慢慢地涨上来,无声息地将对方围住,直至无所察觉的对手吐出最后一口气,才惊慌的溺毙在里面。 杜珲春在这种目光中感觉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屏了气,宋川白说:“哦?救人命?” “是,”杜珲春道:“不知为何,郭福安留下的飞光,比一般流通的飞光要烈。虽然食用这种飞光一次,可以维持两到三个月的正常,但是瘾一旦发作起来,便足以致人死亡。” 他感觉宋川白这时才是真正的正视了自己,他道:“意思是这种飞光一旦上瘾,没有戒除的可能?” “没有。郭福安死后的半年中,浦阳城因此死去十一人。大伙只说他们是吃过量了,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其中几个死者曾结伴来恳求过我,但我当时并不想接下那种棘手的东西,于是拒绝了,谁知第二天,他们便都死了。”杜珲春讲:“这就是我维持伽金教的原因。”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郭福安把飞光藏在哪里。我之前说了,我并非杜善的亲子,原来是郭家侍妾所生,后来被赶出去,在乡下寄养了许久,最后才被杜善接回浦阳。我对郭福安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也是出于,不愿意看到所恨之人生活美满的心理,所以才执意想找出一点能够安慰自己的,见不得人的密事来吧。” 宋川白问:“你母亲呢?” “在乡下病死了。也是人生死有命,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你怀恨在心,先后谋害了郭父,郭福安妻子,最后又将郭福安杀害,是不是?” 灯烛轻轻跳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响,大堂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杜珲春,这个在他人眼中敦善,在自己口中因为不忍而犯下罪责的青年男人。 他目光忽然转了,转向陈桐生,问:“杜某冒昧,突然想问宋姑娘,大人之前向我介绍说你也是庶出......不,究竟是不是庶出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倘若是姑娘在一个家生活了很多年,突然被赶走,会仇恨到要致人于死地的地步么?” 陈桐生:“?” 他真是会挑人,问了一个对家庭最无感的人,陈桐生最初的记忆在战场,后来在弥天司暗部训练,在陈家过的还真就是典型遭排挤冷落庶出小姐的日子,但她本身不是软柿子,只是没有陈蝶那样去闹,没受过什么欺负,对陈家也没有过多感情,连怨恨也没有。相反,在陈桐生眼中,陈家是一个养与本家无血缘关系外来女的冤大头。要说感情,得从师徒情方面问。 果然陈桐生茫然思考了片刻,说:“不会。” 按她的性格,何至于要等到被赶走那么多年才动手? 但杜珲春心想果然,姑娘家没宋川白那么狠的心思,动辄杀人全家,这得恨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啊? ------------ 第四十五章 北朝 飞光的失窃,是杜珲春前来自投罗网的决定性因素。 一旦这种危险的东西不在自己手上,那他几乎是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 “那么依你看,飞光可能是被谁窃取了?” 杜珲春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一个一味包庇养子的父亲,一个为上瘾者救命的善心人。 还有浦阳城中成百的上瘾者。 宋川白和县令去了议事厅,片刻又又差人将杜珲春也叫了过去,只剩下杜善与宋川白在大堂。杜善却睁开了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会儿了陈桐生,突然道:“宋小姐,你果真是京都人士么?” 陈桐生没多想,点点头。 “也是......”他接着说:“我大周万国来朝,京都里也是生活着各族各国的人,样貌稍微出众显眼些,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这个话是有深意的,陈桐生问:“你说我是,外邦人。” “你长得和宋大人可并不像。” 她觉得这个对话实在没多大意思,于是耸耸肩,随意地一点头,低头继续翻账册去了。谁知杜珲春始终在看她,目光简直是带着探究的,让陈桐生皱了皱眉。 “鄙人倒是觉得宋小姐很眼熟。宋小姐的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啊。” 陈桐生问:“你想,说什么?” 杜善年纪不清了,但他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让他神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他道:“不知宋小姐可否了解过北朝?那个陨落的,神秘的王朝?” 又来了。 “传说北朝王室子嗣大多样貌昳丽非凡,并且极其矫健善战,历史上他们的祖先出自古神一脉,以善战而闻名与天下。在书籍中,北朝先祖的画像,大多也是人首兽身,挥舞着长戟,也有说其实是马戟。而女性则持长弓,是人首蛇身的姿态。” “......”陈桐生心说,这都什么怪物? “这么一说,根本不会觉得北朝人有多漂亮对不对?但倘若看见伽拉希阿的神像,就会发现传说是有道理的。伽拉希阿是北朝人真正侍奉的,真正的先祖,在十几年前我曾有幸进入禁地,北朝遗址,一窥伽拉希阿的画像。年代久远,那张相已经完全枯黄,彩绘颜色也差不多褪尽了。但我与那些一同进入的同伴只看了画像一眼,我们便被完完全全的震撼了内心,站在原地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杜善低低地说:“你能......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我杜某人看见了那张像,这辈子都值了。就算那一趟没找到什么宝贝,我也值了!”他不自觉激动起来,面部肌肉因为用力的缘故鼓起来,眼见要撑开细细的皱纹。 “但随后我们发现,那里面其实有很多张伽拉希阿的画像,而且每一张给人感觉,就是他们的样貌,年龄,甚至性别都是不同的。我在其中一列的最后一行上,发现画像中穿着代表伽拉希阿服饰的,竟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杜珲春道:“所以我们猜测也许,也许画像上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是真切存活过的北朝人!宋小姐,恕老夫冒昧,你的长相,非常符合北朝遗民的模样。我之后也特地去一些据说是从北朝逃出的,遗民居住生活的地方,但是很可惜,和当地有过联姻后,掺杂了血统了,他们便再也无先祖风采了。” “好眼神。”杜善一番激动非凡的话后,听见陈桐生几乎是冷淡的发表了这么一句。 看见杜善疑惑的表情,她又带着仿佛是很赞同的表情,重复了一句:“好眼神。” 仅仅是靠百年前的画像,就得出这种结论,“好眼神”究竟是夸赞还是嘲讽,她意思表现的是很清晰明了的。 杜善闻言苦笑:“罢了......我只是,对宋小姐的生母好奇而已。也许您的母亲便是北朝遗民也说不定,才会生出你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孩子。” 陈桐生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到后半夜,她才被安置在县衙后头的厢房中入睡了。 她又开始梦魇,又回到了朱红宫墙之上。她看着宫人挣扎哭泣,自下向她伸出了无数双手,男人依然紧紧得抱着她,但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她没有在这个场景中困到血色弥漫,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怀着稚子恐惧的心哭泣。这一次她很冷静,场景转换,下一刻她从男人的怀抱中走了出来,落地为成人,头戴金玉宝环,身披长衣,提着一把巨大而异常华美的弓箭,慢慢地,缓缓地向前走去。 接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悲沧和疲惫包围了她,每一次抬腿都如此沉重,以至于让陈桐生产生了自己随时会倒地的感觉。她终于站住了。陈桐生发现自己站在了高山之巅,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她,低头看山下风景。 她说:“结束了。已经清除完毕了。” 年轻男子一点头,似乎并不在意,道:“伽拉,你觉得山腰的风景如何?你不是不喜太过麻烦么,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给你在这里建一座行宫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去面对朝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到时候再给你修一条专行御道。要是你不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到处走走也可以,反正这片疆土都是你我的。” “我不想......”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极度嘶哑疲惫:“我不想跟你共分天下,我不想要天下......” “我只想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男子很久没有说话。风声呼啸,男子的衣袍翻飞,陈桐生感觉心里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那么,”她说:“我自己回去。” “好啊,把命留下来。”男子说,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现在所有人都盲目信奉你的力量,崇尚你的名字,即便这个名字一开始是我赋予你的。一旦你离开,我的子民势必会追随你而去,重新生活在我们花了数十代迁徙,一直到今天才摆脱噩梦的故土去。你也许会活下来,但是他们其中大部分都活不下去吧。” “他们不会......” “他们会。索性你死在这里,我会将你的尸身铸进神像,为你建造一个足以屹立千百年的巍峨神殿。至于你死后魂魄欲向何处而去,那才真正能由你决定。”不知为何,尽管他说着非常绝情,甚至是恐怖的,仿佛下一刻就会付诸实践的话语,但陈桐生仍然觉得他也很难过。 陈桐生在此刻仿佛要分离成两个人了,一部分的她惊讶于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甚至开始思考手中这把巨弓的实用性,在现实中这么大的弓别说是战斗中使用了,提起来射几箭都费劲。然而另一部分,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那应当就是,被称作伽拉的女子的感情。 “我被欺骗太久了。久到你们认为随意对我许下诺言,而不去履行也都是被允许的,不会被惩罚的。” “惩罚?”男子一侧身,觉得很好笑似的,声音里确实透着无惧:“你要怎么惩罚我?你要杀了我么?” 紧接着场景再转,身后是万民伏拜,众生呼喊伽拉希阿,而陈桐生低下头去,看着闭眼躺在棺椁中的男子,他脸上覆着花纹古朴的面具。她伸手去揭面具,一旁的人却突然上前阻止道:“伽拉!” 伽拉希阿望着面具低声说:“你知道么?我见过许多次这样的面具,它们戴在我爱的人脸上,把他们送进地下,让我在最后都不能再看一次他们的脸。因为一旦揭开,无所顾忌的邪神就会从死者的眼睛里爬出来,进入生者的脑中。” 她提起长弓,将一端抵在了来者的咽喉上,慢慢地将对方推开了。 “我不在乎我是否会被封神,我不在乎是否有千万代的信徒追随我,崇敬我。我只是......我一开始只是被蛊惑了......” 只是在懵懂之际看见了笑容清朗的少年,于是无法抵抗地,带着无限的欣喜与期盼向他伸出了手,从此离开所诞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流离。最开始那个少年寿命短暂得,在她所经历的岁月长河里其实只有一瞬那么长而已。而她为了追随这一瞬的时光又去爱了无数个与他相仿的人,包容了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后得出了故人已逝的结论,想要回去了。 伽拉希阿,低低地,非常绝望地说:“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她想跟最初的那个少年一起回去,结果最后回过头来,发现连他死在哪里都记不清了。 陈桐生看见自己的手终于缓缓地揭开了面具,逐渐地露出线条精致完美的下巴,天生嘴角向上的漂亮唇线,这一切都和伽拉记忆中的少年非常相似,也让陈桐生觉得很眼熟,最终面具揭开了。他闭着眼,睫毛静静地落在眼下,仿佛飞鸟收敛的翅羽。 那是宋川白的脸。 陈桐生:“??????” 她给吓醒了。 ------------ 第四十六章 卷宗 陈桐生有生之年,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惊吓。 她甚至在愕然起身后还躺回去试图再次入睡,再看一眼梦里那个躺在棺椁中男子的模样。 那是宋川白的脸吧。 陈桐生不断回忆方才自己看到的景象,重复去回想面具缓缓从宋川白脸上......不是,从男子脸上揭开时,她所看到的景象。 天啊。 天色蒙昧,大约没有一个时辰便要亮了。陈桐生怀着满腔的惊悚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于是就一直这么站着,完全不顾夜晚的冷风。 其实她一直对自己的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陈桐生以前就发现自己是不会像常人一般拥有混乱而纷杂的梦境的,甚至她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个不同的梦。她永远都只是不断地重复几个梦境,直到其中的细节越来越清晰,梦中人的情感便越能影响到陈桐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桐生都以为做梦是受了方鹤鸣那个不靠谱师父讲的话本子的影响,但渐渐地,尤其是进入浦阳之后,陈桐生的感觉都完全不同了。她会在大白天无缘无故地出现类似于幻视的情况,会突然陷入梦一般的情景中迷失过去。 她甚至开始梦见一个叫伽拉的女人。 倘若梦中的人就是伽拉希阿,那么那个躺在棺椁中的男子应当也是同时代的,起码算得上是远古时期的人物了。按他们的对话来看,男子说不准还是个皇帝,并且很有可能是获得权力之后,与伽拉希阿产生分歧,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伽拉希阿似乎也没有像她所说的回去,反而对她的崇拜一直保持到了,陈桐生看到的,那个头戴金玉宝环的小姑娘的时期。 并且当小姑娘来到神殿时,伽拉希阿巨大的神像对她的到来产生了剧烈反应,古怪的液体滴在了她脸上。有一个说法是,伽拉希阿返世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包括陈桐生从未见过的建筑与服饰花纹,她甚至能感觉到不同布料在手中的不同触感,仅凭想象,她是不可能凭空从脑海中造出这些的。 故而尽管在理智方面陈桐生觉得不可能,但潜意识却总还认为梦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因此宋川白的脸突然出现,她愕然了,她震惊了,她觉得问题很大! 陈桐生脑袋里在瞬间同时出现了“他果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梦还是梦不能当真”“原来他从北朝起就开始骗人了!”和“宋川白跟伽拉希阿到底什么关系”等等想法。 谁料还不到天亮,县衙府外便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鸣冤鼓被敲得震天响。 陈桐生早早地收拾好自己,跟着县令到了宋川白门外,看见他披一件外衣,简单而略显凌乱地把头发束在一起,垂着眼皮,一手扶在门上听县令的报告。他垂下的睫羽竟然在灯盏的照应下,显现出与梦境中那个男子相同的样子。 外头来的人全是伽金教来为杜珲春鸣冤的,闹出好大声势。 宋川白闻言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说:“回去睡觉吧。” 县令一愣。 “闹,缠,他们也就办这种事了。等着看吧,再晚些浦阳百姓都起了,还会来更多给老爹喊冤的人。” 宋川白一抬手,把惴惴不安的县令打发走了,目光便忽然投过来,叫陈桐生猝不及防地一愣。大约是突然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缘故,宋川白的眼神非常软,而且懒洋洋的,看了看她才一笑,说:“我好看么?” 陈桐生:“?” “那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宋川白索性就披着外衣,走过去往长廊的栏杆上一靠,道:“你是没睡,还是做噩梦了?” 噩梦......大概也算吧,她确实是被吓得不轻。 陈桐生也没说是哪一种,点了点头,道:“候爷倒是,睡得很好。” 宋川白眯着眼笑,陈桐生觉得他似乎有点儿疲倦,见他伸手按了按头,招呼她过去坐。 “你对浦阳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陈桐生意外道:“我?” “难不成你昨天站哪儿听那么认真,都是装的?” “我,我觉得......”陈桐生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停,停在这里是为,为了什么。” 明明是派人便可完成的事情,他要亲自花上一晚,去以身犯险,去抓人,再废许多口舌去说,去听。 他其实只要下达关闭黑街,抓捕伽金教人的命令即可。倘若这一任县令完不成,那便换下一任,命令下去了,总有人会把它办成,即便没有那么完美。 可是宋川白偏有耐心提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要把别人的生平,一件事的因果理得很清楚。 她不理解。陈桐生在方鹤鸣手里这么多年,也很懒得管因果。方鹤鸣对她的教育方面一般是:“这个人,抓起来。”或者“这个人,跟你师兄一起去,抓起来。”再有就是“跟踪他”或者“和你师兄一起跟踪他”。陈桐生也参与过一起抓捕午门劫法场的行动,当时被她一脚踹翻的人高呼冤枉,她也完全没有理。天下叫冤枉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要理,去找犯下罪孽的前因后果么?陈桐生就从来没有问过阿诺,苦水村为什么要开始做飞光的事。 宋川白看着她,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眼神温柔的好像流水一样,让陈桐生骤然转开了目光,开始冥思苦想。 “那个失,失窃的飞光......”她说:“有没有,可能,是杜珲春故意的?” 自己将飞光转移,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贼出来,等宋川白走了,他大可继续之前的营生。 宋川白嗯了一声,是浅浅的鼻音,含着鼓励的意思,陈桐生接着说:“至于杜善,和杜珲春之,之前的事情,我觉得,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 “跟现在的飞光,有什,什么关系?”陈桐生说:“就算杜珲春不是杜,杜善亲子,又怎么样呢?郭福安,毕成,都死了。” “不看他过去做的事,你怎么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嗯?”宋川白搭在膝头的手指骨节突起分明,天已经开始现亮了,在陈桐生的视野中,那双形状漂亮的手,又再度跟梦中男子躺在棺椁里,交叉握在身上的手出现了重合。陈桐生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骨节粗,指腹上全是茧,是根本经不起像她这样盯着去看的。 “所以,侯爷知道他们接,接下来会做什么?” “杜善说他亲生的儿子是天生病弱,夭折了。但我总觉得......”宋川白说:“按杜善的意思,他的亲子没死之前,他其实是没有把杜珲春接来身边的打算的。” 陈桐生一愣。 “我不觉得杜珲春是一个良善的人。尽管他来自首了,但你看,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多好听。他手里拿着这些飞光,简直就是拿捏着别人的性命。一个老实的教书先生,会心安理得管理一个伽金教,实在是很令人生疑。几年前我以为杜善起码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在我弄清楚他做过什么之后,也反应过来不对了。桐生,一个重情义的人,是不会教自己救命恩人的妹妹,去嫁给一户并不显赫的人家里做妾的。也不可能把恩人一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远远地留在乡下,而没有接过来的心思。他在浦阳做老爹,是有几处产业的,不至于养不起。” 平常宋川白笑嘻嘻地喊她桐生,也跟玩笑似的,不让人在意。但陈桐生做完奇怪的梦之后,只觉得这声“桐生”莫名地喊得顺溜无比,简直让她脊背上窜出一片鸡皮疙瘩,好似棺椁中的人要睁眼了似的。 而且他这么一说,杜善和杜珲春两个人在陈桐生心目中的印象又要改变了。 好复杂。 让陈桐生好为难。 “也许我当年不该留他这条命。”宋川白轻描淡写地说:“杜善,杜珲春,盯紧他们。有必要的时候,杜珲春也可以坐一坐轮椅。” 这是下命令了,陈桐生精神一震,答:“是。” “还有一条,”宋川白说:“我昨夜翻看了浦阳这几年的卷宗,发现女子失踪案,比一般的案情要多,别人家的妻子,女儿。要么是妻子跟别人跑了,来县衙要官府帮抓回来的。要么是女儿家跟外乡人私奔去了,或者是父母把女儿嫁出去,夫家却说没接到人,告成欺诈的。还有女婴生下来就死了,被夫家埋葬,做母亲的又不依不饶哭到县衙来的。其实这些案子到最后,里面的女子也都没有找回来,与失踪无异了。”宋川白说:“弄得浦阳民风不好,广珍行的掌柜跟我提起过,外面的姑娘都不敢往这里嫁,容易背坏名声。浦阳本地有些家底的,也不愿意在本地嫁娶。虽然卷宗上真数起来,这样的案子没有太多,但这已经到了影响当地百姓生活的地步,也就可猜见,县令到底隐瞒了多少。县令能力有限是一回事,老是有女人失踪,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事情,按卷宗上的时间来看,大约也就发生在......”宋川白吐出一口气,说:“郭福安的表兄,毕成死去之后,伽金教建立的那个时候吧。之前的案件数量太少,相隔时间太久,姑且不计入内。” 陈桐生被这个信息给震得愣了一下,半响才反应过来,说:“所以,你看了那,那么多卷宗,是才睡下?” 宋川白一脸“你终于意识到我的辛苦”的表情,欣然道:“听掌柜那么说,我就留意了一下。还特地叫范瑞去街头打听了一番。” 这是留意么? 这是相当在意了吧! ------------ 第四十七章 行智 头顶上突然传来瓦片被踩踏的声响,陈桐生立即起身将宋川白护在身后,目光敏锐地追踪着房上之人移动的位置,低声说:“要不要......” 但她话没说完,另一个身影便蹿了上去,头上响了两声,先是重重的落下来一个,接着方才跳上去的范瑞也下来了,对着宋川白道:“候爷,是行伍。” 行伍穿夜行服,从地上爬起来先对宋川白行了礼,才道:“杜善家中没动静,伽金教人很多也跑到县衙来了。属下无能,没查出什么,请候爷治罪。” 陈桐生在一旁说:“他受伤了。” “你的伤......” ------------ 第四十八章 少年小果儿 少年,那个在夜色中奔跑,撞见了杜珲春质问伽金教人的少年。他敏捷地穿过街道,全然不顾周围街坊邻里的异样眼神,从小道爬墙进入弄堂,推开广珍行的后门,喊了一声:“喂!” 林风在后院拿着个水瓢给墙角一溜的花花草草浇水,闻言并未回头,道:“杜珲春放回来了吗?” “没有,”少年道:“他还在县衙,老爹放回去了。” “唔,是,毕竟明天浦阳的典礼老爹不能缺席。”林风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去拿点心吃。” 少年往嘴里塞了两块酥饼,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低声问:“你真的能.... ------------ 第四十九章 集市 浦阳大典当日,集市上人潮涌动,这是几年一度的欢乐时候,并担着祈福,保佑秋收顺利,与接下来的几年都风调雨顺的责任。 陈桐生一大早便起了,站在街口看着百姓来往,脸上都带着被节日气氛感染的笑脸。好几个年轻姑娘此时也挎着花篮,结着伴儿地去集市上卖花。 “怎么不用早饭?” 陈桐生转过身去,看见宋川白笑意盈盈的,清晨的阳光轻薄,落在他发间肩头,是很淡,很清雅的一层金。 陈桐生头一次主动表现出她的无力,说:“侯爷......”念了两个字,自己觉得没意思,于是又转回去 ------------ 第五十章 真实关系 然而揣着一堆银票的陈桐生并没有在大典集会上找到杜善的身影,甚至连宋川白都被县衙来的人叫走了,她又想找林风问问情况,毕竟他对进入的典礼安排多少有些了解,却仍然寻找未果。 陈桐生垂头丧气,于是干脆在集市中心的茶摊上蹲点。她正在四处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一晃,引起了陈桐生的注意力。 那人的小脑袋一晃,身形轻便灵活的很,在人群中穿梭轻松自如,下一刻陈桐生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钱,还回去。” 是昨天来告诉他们老爹安葬地的少年,瘦不唧唧的小身板,眼神却老成,他先是 ------------ 第五十一章 死而不僵 后山安葬地上泥土松软,大约是埋葬了太多冤魂的缘故,这一块儿地方草木稀疏,昨夜又被挖过,更是显得寸草不生了。 而在这荒坟之中,长空流云之下,映着四周暗翠山林树野,一个青年拈着三支香,走了出来。 他就直接跪在荒坟土堆上,将手中的香插入土中,然后结结实实地对着虚空,磕了三个头。 “不知道您在哪里,如今究竟是那一具,那便索性连着这与您一起在这里埋了十几年的姐妹们一起拜了。”林风说,语气听上去竟然还有些轻松:“儿子无能,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个办法最好了,只是委屈了您,还有其 ------------ 第五十二章 消失 林风那一刻感受到的震撼不异于白日见鬼,他完全忘记了动作,愕然地看着火与尘土弥漫的地方中,杜善四肢并用地向外面爬,好像一只甲虫,又仿佛泥潭中爬上来的水鬼。 有人在高声喝喊着让他退开,但林风仅仅是一怔神,便立刻下了决定。 杜善不能从里面出来。 这是他苦苦忍耐了十几年,花费了无数心力,甚至牺牲了埋藏在此处的死灵的安宁才设下的死局,就是为了让杜善死,就是为了让杜善尸骨无存,让他灰飞烟灭,要是杜善爬出来了,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林风转身冲进了火中! ------------ 第五十三章 记忆出错了吗 小果儿顶着一头乱毛跑回来了,手里握着两杯茶水,看到宋川白,她“哗”地小小感叹了一声,径直把手中的茶杯递给了宋川白,笑嘻嘻地说:“客人喝茶。” 然后她又把另一杯放到林风面前:“诺,润润嗓子。” 陈桐生:“......” 林风赶忙道:“给我做什么,快给宋小姐。” 小果儿:“她骗我,我才不给呢。” 陈桐生怕她说自己在外面用巨款哄骗小孩子的事,让宋川白听着了,下次推脱就更难了......虽然未必会有下次,但按宋川白那天的表现来看还是很有可能的。于是赶 ------------ 第五十四章 怪物 陈桐生离开浦阳前,宋川白叫了当地最好酒楼的膳食外送。她坐在自己房里很放松了地吃了一顿,到晚些就睡了。 她睡得并不沉,意识浑浑噩噩的有点不舒服。 陈桐生现在有经验了,知道自己一旦出现这种状态,那十有八九是要做梦的。 她只是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陈桐生不仅能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梦,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怎么进入梦境的。 就在她意识昏沉时刻,陈桐生忽然感觉门开了,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擦过地板的响声,噔,噔,噔。 是梦吗? ------------ 第五十五章 黎城 陈桐生在路途中不喜坐轿,单独要一匹马。 她挽缰绳的姿势利落又熟练,骑马时脊背挺得笔直,黑发高挽。 在他们处理好事务,离开浦阳时,林风得了消息来送,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果儿。 小果儿一看见陈桐生骑马,眼睛都直了,非常羡慕地仰着脑袋。林风没好奇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傻样子。” 林风微微弯腰看着小果儿:“等我交待好铺子的事,也带你出去看看,好吗?” “真的?”小果儿眼睛开始闪闪发亮:“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林风看了看陈桐生,脸又 ------------ 第五十六章 周明则 民间至今有保皇党。 这个保皇与女帝无关,自年初便隐隐约约有皇太子周明则仍然存活的消息。至于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年,早就化成白骨的人还能活着,民间的解释一个比一个玄乎,最广为流传的皇太子让仙人救活了,而最有说服力的是,当初的皇太子压根就没死。 甚至在各地隐隐有,阳和候正是因为当年“狸猫换太子”救下了皇太子一命,事发后才与女帝逐渐疏离,以至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离开了朝堂。 宋川白:“?” 而黎城,正是皇太子最近现身过的地方。 经历过浦阳一役,陈桐生在 ------------ 第五十七章 游击将军方茗 宋川白装的挺像一回事,先是想了想,面上显露出喜色,然后才道:“可能是。”还看了陈桐生一眼,表现出一副征询的样子。 陈桐生:“......” 她朝着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一个拿布条在脑后粗略绑了个马尾的姑娘一手撩起过长的额发,探过头说:“我带你们过去。” “丫头,你又要去见那个白脸小子啊!” 抠脚的汉子把鞋套上,拍拍手:“人家都把你赶出来了!还回去呢!” 那姑娘看得出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瘦,但并不是一般娇娇姑娘家的瘦法,跟陈桐生一样 ------------ 第五十八章 夺权过往 这是周莞昭才临政不久,尚未登基时发生的事情了。 佛寺庄严,钟声沉鸣悠然而去,寺庙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带起轻风,卷动满地金黄银杏飘起,又慢慢地打着转儿落下去。僧人手持佛珠举于面前,闭眼念佛。 而他面前一道铺满银杏落叶的长阶向山下延伸而去,佛门净地,一时只有庙内隐隐传来念诵经文的声音,僧人因闭眼的缘故,听觉教平常灵敏许多,他听见有人踩着满地落叶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来,最终在距大门十阶的位置停下了。 “侯爷。”那僧人恭敬道。 宋川白眼下有轻微的青色,看上去十分疲乏 ------------ 第五十九章 做错 宋川白出寺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还远远不到侯府,坐在马车中,忽然听见马儿嘶鸣一声,帘子微微晃动,有人在外毕恭毕敬道:“侯爷,六公主请见。” 六公主,周莞昭。 宋川白入宫是已是深夜了,崇和殿灯火通明,宋川白走过汉白玉长廊,只见门口均是弥天司制服暗卫把守,宫人远远地侍奉着,到了地方,自己也老实地不会再往前走一步。 皇帝听政于崇和殿。宋川白推门而入,大殿中金粉雕柱默然而立,周莞昭站在龙椅旁边低着头打量,闻声只道:“见到周明则了?” 宋川白沉默了片刻,说:“是。 ------------ 第六十章 转回黎城 入秋后白日一天比一天短,暮色四合,方茗倒也不都是为了在此设局抓宋川白他们。晚一些的时候,真的有民众陆陆续续地向酒楼走来,其中有一个手中还抱了孩子,带着哭腔在外头说孩子额头热得厉害,怎么都退不下去。 方茗便指挥人去取药来,那个白面公子低着头去看小孩子,温声安稳妇人说无事。 宋川白坐在哪里闲不住,手撑着下巴说:“方将军准备的好充分呐,又是粮食,又是药品。” 方茗冷笑一声,吩咐手下:“还是把他嘴堵上罢,等会儿我有话问他的时候才取下来就是了。” 宋川白一干人除 ------------ 第六十一章 被迫心动 天黑之后,方茗决定带人前去寻找周明则。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这个看上去更为不便的时刻,一来当初周明则还在世子手中时,就是夜晚才会献身。传说也是夜晚看到疑似周明则的人出入在晋王府,而来在方茗最开始到达黎城时,便已经在白日去寻找过,除了在黎城中勉强生活的居民之外,一无所获。 不知道后来宋川白又跟方茗说了什么,她竟然同意让宋川白一同前往,并且放开了陈桐生,令她随从。至于范瑞等人,便要作为筹码,明面上说是为了安全,被扣在了酒楼中。 这举动没什么必要,方茗跟陈桐生打过,她心里就应当 ------------ 第六十二章 树上黑影 如果说黎城初看起来只是荒凉的话,那么在这个夜晚,出现在陈桐生眼中的景象,就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了。不是一定要大火造成了多少人死亡,或者多少人受伤,仅仅是借着灯光与月光,看被大火摧残过后的残垣断壁,便足以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一条街从头到尾地烧过去,一棵完全枯黑的树让烧得跟碳一样,用手一摸,沾上满手的黑色粉末。 陈桐生故意让自己不去看宋川白,大伙明显方才都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于是在此时都保持了同样的屏息和沉默。 宋川白拿灯照着,走上一段路,就能看到地上有一盏莲花灯 ------------ 第六十三章 孔蒙 在宋川白对着木门伸出手的时候,陈桐生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侯爷。” 宋川白不知所以,方茗抱着臂站在一旁,闻言偏了偏头,想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有人,在看我们。”陈桐生道。 宋川白动作一顿,下意识就问:“在哪里?” 然而他话音未落,从这户人家的对面一户中,蓦然冲出一个黑影,径直扑向了宋川白。 方茗佩剑应声而出,追随黑影而上,但似乎那个东西也只是动作快而已。在它即将到达的那刻,陈桐生已然转身,这一次她终于感觉到,对方冲着宋川白真真切 ------------ 第六十四章 牝龙 四更天将将过去,方茗并未打算给宋川白他们安排什么住处,好歹酒楼原来有包厢,虽说并无床铺,但好歹有个榻,可惜完好又算得上干净的包厢挑挑拣拣只余下来一个,自然是宋川白住。 陈桐生转身想在旁边选个厢房,或者直接就在门口眯到天亮也可,她虽然对吃好睡饱有点儿要求,但那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也不是非要怎样不可。谁料刚走到门口,宋川白忽然开口道:“你上哪儿去?” “......”陈桐生茫然回身:“去,门口。” “去门口干什么,守着?”宋川白乐了:“方茗的人会在外面的,你站哪儿 ------------ 第六十五章 莲花灯 然而两人其实没有走出太远,宋川白就站住了。陈桐生不知所以,但她能察觉到心跳的莫名加速,正想戒备发声。 宋川白却轻轻道:“明则。” 四周一片安静,陈桐生慢慢转过头去,看见墙角下面有一枚莲花灯,向上看,墙上凸起来一团黑影,像人。 “方茗的人在找你,”宋川白轻而缓的说:“今晚找不到你,他们明天还会继续,她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一直到找到你为止。” 找他? 方茗不是歇在一层吗? 宋川白没有看她,却明白她的困惑,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出来的这么容 ------------ 第六十六章 新督主 陈桐生就在惊慌的喊声中慢慢走近了火场,因为闻见了熟悉的味道,下意识的抽动鼻子嗅了嗅。可是这么一闻,也没有闻出什么,范瑞过来拦她:“陈小姐!” 陈桐生这才被惊醒一般地猛然回头,看了面露担忧的范瑞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酒楼上。 宋川白只是站在窗口向下看,因为逆光的缘故,他面目晦暗不清,只能看见被灯光包裹一圈的挺拔身形。他不为火焰所动,也不为火中的尸体所动,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在面对周明则时,自己温和袒露的话语。 陈桐生转身冲上楼去,噔噔噔踩出好大声响,道:“你把范瑞留,留在 ------------ 第六十七章 交织 梦境,还是现实? 陈桐生站在酒楼前,茫然的左右四处看,天色与她睡下时无异,蒙蒙的快亮了。好似一层云雾罩在黎城上方,而位于更高处的日光正在逐渐穿过云层,把亮透到人世间来。 但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她看到了站在街口的熟悉身形,下意识道:“候爷?” 但是当对方完全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时候,她又意识到这不是宋川白。 果然,他向陈桐生一抬手,无比自然地说:“伽拉,过来。” 这是陈桐生梦中与宋川白无比肖像的那个男子,是伽拉希阿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