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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未央
玉炉胭脂香第一章 未央
承和六年暮春,轻寒薄暖,繁繁珠玉碎。淅零零的细雨将未央宫的天空晕染上温润的粉青颜色,如极薄的素瓷,而至积云浓处,又似错落的开片裂纹。春末落下的几场雨,迎面扑在人脸上,恍然以为是深冬存的雪霰子,贪心地藏掖着,直到再也留不住,索性一股脑儿全抛了出去,上天不堪怜,骤使人间满瓢泼。
想必,是残春最后的雨了。
一场雨,洗尽帝都天色碧,也将未央宫前的金戺玉阶仔细拂拭得明丽非常,却也干净得落寞。独独是雨后的上林苑,芳草淑郁,花胜锦绮。
我起身将窗子再支开些,倏尔微风徐过,落下一片栀子树叶,那片树叶缓缓坠地,连同我思绪里的过往一并跌得粉身碎骨,南朝的皇后,我竟也做了两年之久。
沁萝轻言劝道:“娘娘,外头阴湿寒气重,莫伤了凤体。”
未央宫离上林苑脚程不远,依稀闻得那处莺声燕语,言笑晏晏,许久未曾听到这样爽朗鲜活的笑声了,我不禁侧耳倾听,“沁萝,是新人入宫了?”
唐儿低眉敛目,手捧锦绣罗裳,静静站在我身后,怯怯地唤了我一声:“皇后娘娘。”沁萝默默接过她手中的衣裳,让她暂退。
“如今朝暮可闻新人笑,只消一年,转眼又都成旧人。”两年前,我以皇后之尊入主未央宫,也一一走过竹影摇金,穿过锦绣花开,可再未展露欢颜。
南朝周氏,世代鼎贵,自元德二十七年至今,出过三位皇后。
当今太后,故去的肃谨皇后,还有我。
可我并不想做贵倾后宫的女人。
沁萝将衣裳轻轻披在我身上,温言道:“娘娘,太后的意思,您也该出去瞧一瞧了,毕竟南朝的正位中宫,是皇后您。”我缓缓转身,言辞语调平静无澜,不悲不喜,仿若已是百年身,喃喃道:“皇后啊……”
我已经三月未曾见到南陵刈。
两年前太后赐婚,我入主未央宫,自此长明宫灯夜夜燃,却怎么也等不来南朝国君。新婚之夜,李公公传来圣谕,陛下正和军政大臣商议边关要事,怕是来不了,娘娘淑惠,定能体恤陛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娘娘便早些歇息吧。
于是,我看着龙凤烛垂泪到天明,龙凤呈祥的希冀幻灭在灰烬里。也只是一夜,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在新婚之夜便失宠。
沁萝看到我怔怔出神,立即下跪叩首,无不端正地向我行宫礼。再抬首的时候,一双眸子已潸潸含泪。
我微微昂首,竟有几滴斜雨吹落在眼角,我心中一落,旋即不动神色抹去,微笑道:“久不至长信宫请安,也不知太后凤体是否康健,顺道也去瞧瞧后宫的新颜色。”
沁萝眸光微动,浮上一丝笑意。
还未来得及起身,凉风一过,外头又簌簌落起雨来,凄风苦雨,想来也是应了心境的。听雨半晌,唐儿禀我,郑公公求见。
既是太后身边的人,我也只得宣召。
太后素来赏识郑公公处事为人张弛有度,眼见不过四十左右,早已升为长信宫的主事公公。他恭顺地向我请安:“皇后娘娘,太后说着您许久不曾过去她宫里了。若是平时有的,也不过是随了后宫妃嫔一同去请安,近来是十分牵挂皇后娘娘。”
我微笑道:“倒是本宫懈怠了,劳烦郑公公回禀太后,待本宫更衣后便去长信宫向母后问安。”
长信宫,后宫之西,离未央宫脚程极近。想当初我入宫的时候,南陵刈便把这未央宫赏了我,言官之笔皆恶语,他只说是皇后与太后姑侄亲厚,常来走动,太后每每宽慰。在深宫中亦有家眷相伴,享半世欢颐。
乘着凤辇,须臾便至。
太后悠然沏茶,只着了石青色缎绣衣裙,云髻也未梳,用素黑的木簪松松挽着。鬓间依稀的白发任凭巧手也难遮掩,褪去荣华,也只是个寻常的老妇人罢了。
我双膝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贴覆于手掌上,后直上身,双手亦随之齐眉,平身再拜,“臣妾参见母后,母后长乐安康。”
茶水声疏疏漏漏,偌大的宫殿唯有这清冷的声响平静地徘徊,随着缠绵的茶香萦绕漫回。錾花银鎏金凤凰步摇伶仃,太后这才抬眼看我,唤我免礼。
太后颔首笑道:“帝妃里头,到底还是皇后的礼数最周全,不似外头胡乱飞来的莺莺燕燕,没个端正样子。”
“臣妾甫一进宫的时候,宫礼学得并不是最好。”我淡然一笑,两年前的那日也是下着雨,雨势漫天卷地泼洒在帝都城内,似要将人间的污秽冲刷得一干二净,宫砖上砸下无数豆大的雨粒,污泥沾水飞溅在我的裙角,而我一心急着去长信宫请安,并没有察觉。
那时,我直直跪在大殿中央,冰冷的寒气直入骨髓,而太后见我仪容不佳,蕴着怒气道:“女有四行,皇后,你说说是哪四行?”
我听出太后言外之意,闷着嗓子一一道:“女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太后此言一出,我羞惭地低下头,不敢再抬眼看她。
太后愈加生气,“一国之后,除了皇帝,你无需向任何人低头,你对哀家谦卑恭顺,却不必事事将自己摆在下首!”
此后接连四月,我日夜勤勉练习礼节,无一不是尽善尽美,再被人指不出半分错漏。
“皇后,你过来尝尝这茶。”
玲珑青花玉瓷镂空茶盏,端看是上好的玉瓷。我浅啜一口,用帕子轻拭唇角,笑道:“这茶入口延绵,甘而不涩,十分清爽。”
她亦执起茶盏,撩着盖子,似笑非笑地凝视于我,氤氲的烟气迷蒙着她历经沧桑的华贵面庞上,恍惚有些慈蔼之颜,“瑾仪,你独独不夸这茶是好的。”
“姑母亲手泡的,当然是好的。只是瑾仪不尚茶道,恐拂了姑母的好兴致。”
太后浅抿了一口,方道:“你素不喜吃茶,哀家莫不是老糊涂了,才不知道?”
我扯了帕子,掩笑道:“姑母这样好的记性,瑾仪倒是惭愧了。”
太后的目光一凛,旋即又浮上了祥和的笑意,“瑾仪,你是后宫之主,是我南朝的皇后,即便皇帝待你情意不深,你依旧是皇后,有哀家一日,你的地位便无人敢来觊觎。如今新人入宫,你是聪明的孩子,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太后轻轻按着额角,她的头疾一直反复。而后,她疲惫地摆了摆手,“退下吧,哀家累了。”又转头看到外头雨势已止,柳翠欲滴,心旷神怡,尽是一派好春色,又道,“既然来过长信宫了,皇帝那里也该走动走动。”
“是。”
出了宫门,方觉雨止风静,春光潋滟,上林苑群芳吐蕊,鸟语花香,那片沁人的香气幽幽然连长信宫内都可闻得这般真切。
沁萝搀着我,“娘娘,是回宫吗?”
我闭上眼,沉沉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去宣政殿。”
才至殿外,内便有嬉笑声传入耳中,我不禁皱眉。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是我的凤辇,急忙高唱。内帏笙箫鼓乐,熏炉暖香澹淡骤然飘卷在鼻息间,流转着暮夕颓败的绮靡光色。
殿外天寒气清,远处的树木枝叶在风中伶仃,瑟瑟作响,连我也不禁拢了拢衣袖,小太监见我受寒,颤着嗓子再次通传。半晌过后,殿门洞开,一阵艳俗的胭脂粉味扑面而来,几个妃嫔仓皇离开。见到我的刹那,美眸里满是惊讶,连问安亦是草草了事。
沁萝低低啐了一口,替我愤愤不平:“不过是区区几个美人采女,竟不如宫里歌舞伎知尊卑礼教,若再晋几个位份,哪还会将娘娘放在眼里……”
我面色一凛,厉声道:“放肆!”
“奴婢失言,请娘娘责罚。”说罢,径自跪在宣政殿前,我知她年轻气盛,也是为我抱不平,可这后宫之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未央宫的言行,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抬眼看了一旁垂首默然的宫人,沉声道:“静跪思过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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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念
玉炉胭脂香第二章 故念
满室的酒浓脂粉香未来得及消散,方才的美事也已昭然。南陵刈慵懒地斜倚在榻,乌发散落在肩,衣襟染酒香,恍然欲醉。他调笑似地望向我,“今儿是什么日子,皇后竟屈尊驾临。”
我俯身下拜,正红牡丹纹花边云锦广袖堪堪垂落,沾上地面上一处浓郁酒渍,立即便洇了颜色,“臣妾不敢。”
南陵刈拿起琉璃酒盏对我,笑着问,“皇后可有雅兴对饮一杯?”
我清浅笑道,“陛下如此沉溺酒色,史官将陛下言说成商纣周幽,连臣妾的未央宫都传到了。”
他醉醺醺地端着酒杯,猛然仰头饮下,饮罢忽而抬头直直盯着我的脸,殿内明灭的烛火浮曳在我的脸上,微微发烫,我垂下眼帘,“陛下恕罪。”
南陵刈执起玉壶斟酒,高高倾倒入杯,宛若银练轻轻荡漾,白光晃动着折射在他白皙孱弱的面庞上,好似月华辗转流照,高贵的让人挪不开眼睛。他凝睇着我,“皇后,你过来,陪朕说说话。”
我提起裙角,小心翼翼涉过碎杯酒倾处,南陵刈指卧榻一侧示意我坐下。
“陛下想同臣妾说些什么?”
“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皇后可有烦愁?”
地上有无数细碎琉璃杯残片,我俯身将地上的碎片一一拾起,然后用帕子包好,琉璃夜光杯,南陵刈果真奢靡。
“皇后?”南陵刈以为我没有听到,又问了我一次。
我淡然微笑,“前朝的事,左右臣妾是够不着的。而后宫祥和安定,臣妾也无需操心,陛下仁德治世,四海之内海晏河清,臣妾还能有什么烦忧呢?”
南陵刈忽然倾身向前,扯过我的身子,紧紧箍住我的手腕,“皇后,你而今不过二九年华,竟也学会宫中见高踩低、阿谀奉承的言辞了?”我斜睇着他,眼中有些酸涩,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年纪,可,又如何呢?
丽靡烂漫的纯真不应当属于一个皇后。
我斜睇着南陵刈,嘴角牵过一抹酸涩的笑,“六宫内人人都是这样的说辞,旁人说得,只有臣妾说不得吗?若陛下觉得臣妾所言欺君,岂非阖宫个个有罪?陛下容不得这样的话,太后亦容不得旁的风言风语秽乱宫闱。”
南陵刈望向我的眸子晦暗不明,隐有怒气,他的手劲愈发大,捏得我的腕骨发出“咯咯”的声音,我不禁蹙眉,抿住下唇。见我如此,他的脸上反露出邪魅的笑容,冷声道,“皇后眼里只有太后,没有朕吗?在皇后心里,朕已无用到事事逢迎讨好太后的地步了吗!”
我缓缓仰起头,微风穿透珠帘绣幕,起伏错落的玉珠间发出凄哀音色,似一缕愁烟纠缠在南陵刈的眉间,黑白分明的眼眸沉寂落寞,疏离一切。而这,并不是帝王身处高位的孤独。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臣妾不敢。”
那手攥住我的手腕,不防陡然将我一把甩开,帕子包裹的碎片散落满地,不偏不倚扎进我的掌心,血珠顿时涌了出来,一寸一寸滴进裂瓷罅隙,溶入萦萦暖香内,若隐若现。
疼……
我压抑着却还是闷哼了一声。
“朕这皇帝,做得还不如你们周家的意吗!”他怒然拂袖,直直扇在我的右颊,生生被扯出许多零落的青丝。
我屏声敛目,顾不得手心撕裂般的痛楚,俯身再拜,“臣妾惶恐。”
他嗤笑,“惶恐……你何来惶恐,朕才该诚惶诚恐……”琉璃杯盏直向我砸来,碰着地乍然碎裂。
“陛下,这天下是您的,是南氏皇族的。”
他恍惚走到我的面前,带着郁积酒气端详着我,突然拔了我髻上的如意和合素银鎏金嵌宝簪子,“你可知朕一开始便不喜你?”
“臣妾知晓。”
“你知晓?”他微睨着眸子,像是要看透我的心思,终归一声叹息,“朕……没有法子……”
南陵刈没有办法,出生即丧母。太后膝下唯有一女,偏生又不喜欢这公主,只觉着是分了皇子的福气,才没有皇子得出。后来,索性就认养无母的南陵刈,他生性怯懦,想着好生待他,扶他坐上皇位,她终究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然,事无巨细,均要皇太后先过目才禀了皇帝,南陵刈自然成了傀儡皇帝,虚有其表。
而我,却是延续周氏皇后血脉的一根系带。
与他无异。
可是,这是我们彼此的命。
久积的愤懑得到宣泄,他和着酒醉沉沉睡去。而我依旧跪在殿内,掌心的血迹早已干涸,结出暗黑色的痂,强忍的泪水终于还是徐徐落下,我紧紧攥着手心,想大声哭喊出来,可当我环顾黑暗的宫殿,冰冷死寂到能够活活将人淹没。我揉了揉酸疼的膝盖,捡起挽发的嵌宝簪子,踉跄走进内殿整顿衣裳,重新敛容。
我轻轻关上宣政殿门,吩咐方才的太监,“不要惊扰陛下,陛下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行出宫门,耳畔依稀还回荡着痴痴呢喃,而天际渐染上了浓重的昏黄,像是一张金缕织就的网,定定罩着偌大的深宫禁院,既无法挣脱,也毁之不得。乍眼极望,约略之间与玉阶彤庭重影层叠,不甚辨析。
“臣弟参见皇嫂。”
这一声叫醒了我,我方才觉失仪。
南陵缙负手立于正殿门外,神色恭敬向我问安。他少于南陵刈三岁,细算来,徒长我五岁。缙王爷素与南陵刈亲厚,而往昔夺嫡,兄弟两人却缄口不语。若是旧年他登得帝位,只怕也没我周氏一族的活路了。
南陵缙生得十分好看,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容貌比女子更为玲珑细致,贵胄之气,玉质章显。
他这王爷确是做的比皇帝舒坦。
我淡然一笑,“陛下已歇息,缙王爷要白跑一趟了。”
南陵缙低垂眼眸,问我,“皇嫂的手,可是受伤了?”我退却一步,默默将手掩藏身后。一个男子盯着一个女子的手,本就于理不合,更何况他是南陵缙的皇弟,蜚短流长更是可怕。
我轻轻启言,“是蔻丹没晕好便匆匆来了宣政殿,缙王爷见笑了。”
南陵缙道:“臣弟唐突,既然皇兄歇息了,臣弟就改日再来看望。”
我微微颔首,“陛下平日无趣,缙王爷常常进宫陪陛下吟词作赋打发打发辰光,陛下也会十分欢喜。”
“是,臣弟自当多为陛下解忧。”
“如此甚好。”
峭寒轻透,烟雨迷蒙,愈发映得他风流天成,光辉夺目。
我想起上林苑芳草萋萋,随口道:“上林苑的锦绣繁花陆续开放,缙王爷也可去瞧一瞧上林苑的景致。”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遗憾道,“改日天清气朗,定一览美景。”
我笑着点点头,向他告辞。
沁萝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缙王爷生得可真好看,娘娘不觉得吗?”
我瞪了她一眼,“方才跪的时辰不长,还长不了记性吗?”沁萝嘟囔着嘴,沉沉低下了头。
南陵缙美名在外,但凡家中有女的官宦人家没有一个不伸长了脖子,盯着缙王府的王妃位子。可是,这些年,他虽在别院养了无数娇媚姬妾,却迟迟未立正妃。人都说,缙王爷的心,不是寻常女子能留得住的。
当我还在金钗之年的时候,姐姐已及笄。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便是姐姐的美貌。
及笄礼后,帝都人人皆知周相长女,清韵似仙,风姿绝世,四国之内唯南朝缙王可与之配。
可我却清楚,姐姐不会下嫁诸侯王爷,她只能嫁给一个人,南朝皇帝。
她亲口告诉我,瑾仪,姐姐并不想嫁给皇帝,可是周氏女儿是必须入宫的。
我歪着脑袋,一脸迷惑地问姐姐,是不是等我长大了,也要嫁给皇帝呢?
姐姐怜爱地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我能遇到一个很好的男子,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那时,我早已听闻南陵缙的盛名,我摇摇头,姐姐,人人都说南陵缙长得十分好看,说这世间只有南陵缙能配得起你,等我长大了,能不能嫁给像他一般的男子?
她笑笑说,可以。
半年后,姐姐果真入宫为后,南陵缙至今未娶。曾有流言,有绝世美人可结良缘,如今世间再没一个女子配得起他那样的人,于是世间红颜皆失颜色,他沉醉于自己的瑯環宝像,非人间所有。
近晚幽径处气息清凉,我撑着额,凤辇颠簸,总是无法安憩。
沁萝留心着路,又问着,“缙王爷可是与娘娘有交情?”
我但笑不语,不过是昔年无知孩童的一句戏言,一直暗指在我心里罢了。
脑海中慢慢浮现他的面目。想起古人言语,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说的应是这样的人物才方不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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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赵女
玉炉胭脂香第三章 赵女
帘幕风柔,庭帏昼永,天气也渐渐放晴,我吩咐唐儿将我平日珍爱的字画拿出来晾晒,我展开姐姐的画像,用绢子小心擦拭,风裳水佩,冰肌雪艳,顾盼之间栩栩如生。唐儿见我分外爱惜这幅画,不免好奇地凑过身来看,她惊呼出声,“娘娘,画中女子是谁,竟生得这样美!”
唐儿是我入宫后亲选的婢女,因我不喜太多人侍立身侧,只留下少许婢女,唐儿性格纯真,开朗活泼,因此被我留下。
我抚着姐姐的画像,只要一看到姐姐的样子,我就会想起在家时无拘无束的快活自在。我笑意盈盈地告诉唐儿,“那是本宫的姐姐,肃谨皇后。”
唐儿皱着眉端详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极力回想一些事情,“娘娘,奴婢觉得画中女子好生眼熟,像是哪里见过。”
我用手指戳了下她的脑袋,“真是没记性,肃谨皇后是承和二年入宫,你是承和四年入宫,怎会见过呢?”
她使劲摇头,“娘娘,奴婢前几日在上林苑亲眼看到的,虽不是一模一样,但有七分相似,看她的穿着应是今年新选入宫的秀女。”
外头来的一阵凉风,将案几上的画像吹落在地,画轴兀自卷起,将女子的眉眼堪堪掩去,只余红唇浅勾,莞尔动情。
晌午,沁萝小跑进殿。彼时我仍对着姐姐的画像怔怔失神,指尖流连在她右颊笑靥,画中美人似在对我微笑。
“娘娘,陛下新册封的美人……”
我冷声打断沁萝,“同肃谨皇后十分肖似是吗?本宫只有一个姐姐,陛下心里也只认肃谨皇后。宫外的人费着心思将自家女儿送进这不见天日的宫阙,竟还妄想凭着故去之人的容貌夺得圣宠,本宫可算是开了眼界。”
沁萝俨然是被我疾言厉色的模样惊住了,许久才开口,“陛下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陛下以为,悠悠生死别经年,上天被陛下的一番相思情谊所动,故而还肃谨皇后的仙魄,复归来兮伴君左右。”
我放下画轴,起身往殿外走去,远处丝竹悦耳,笙箫乐声越过白发宫人半开的窗闼,最后一点掉落在未央宫的玉阶前,瞬息即逝。
真是荒谬。
这样的谎言,自欺欺人。
暮春之际,应选入宫的女子并不多,周氏女即占多数,很多都是太后所钟意为南陵刈选的后妃,南陵刈给她们的位份屈居美人之下,却独独册封赵苑绮为赵美人。
原是打算封赵苑绮为婕妤,皇帝方有这个念头,长信宫的耳朵就听见了,太后以南朝无此擢升先例为由,彻底打消南陵刈的念头。南陵刈忿忿不平,将我周氏女子尽数充为良人长使一流,此举无疑打了周太后的脸,而他一意孤行,半点情面也不留。
为了一个赵苑绮,得罪太后,得罪周氏一族。
沁萝不止一次问我,“娘娘不想去瞧瞧这赵美人是什么模样吗?”
我终于不耐烦了,“你可见长信宫有何动作?陛下给了太后这样一副好脸色,长信宫却半点动静都没有,不奇怪吗?”太后应该动怒,她一手扶持傀儡皇帝竟敢忤逆她的懿旨,可是她却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沁萝若有所思,不再作声,殿内阒静得能听见细风婆娑拂过书页的微末声响。
“为何?”
“太后终究只是太后,南朝不是没有皇后,皇后应当整肃的事,太后何必废此一举多言置喙呢?”
沁萝继续道,“那娘娘是要去会一会这赵美人?”
“断没有皇后亲去觐见美人的道理,等着吧,她迟早要来的。”
未央宫自我执掌凤印,便以喜静清养为由,免去嫔妃请安的规矩。太后虽有不快,但碍于凤印,碍于我才是名正言顺后宫之主,也只是嘱我自己忖度,并无太大干涉。起初还有三三两两的嫔妃踏足未央宫,做做表面功夫,日子一长,便谁也不来了。
未央宫的静谧,近于清冷。唯独新人入宫,按照宫里的规矩,必须去未央宫朝见皇后。两日后,就是嫔妃正式觐见皇后的日子。
一众宫人恭顺地侍立一侧,唐儿无比郑重地为沁萝呈递衣饰,沁出的汗珠将额前绒绒的刘海儿都沾湿了,星云纹铜镜中映出唐儿战战兢兢地模样,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沁萝正在为我妆点面容,见我瞅着唐儿发笑,埋怨道:“你这丫头,好端端地又在耍什么滑头,过会子嫔妃朝见,娘娘的妆面若有丝毫差错,仔细你的皮儿!”
沁萝一本正色,唐儿吓得连连叩首,脑袋似孩童手头的拨浪鼓一个劲儿地晃动,宫髻上的绒花瓣儿也颤颤,“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狠狠拧了一把沁萝的胳膊,“吓她作甚,又不是顶要紧的事。”
我笑着向唐儿招招手,唐儿膝行至我的妆台旁,我打开九子妆奁,取了一双翡翠蝴蝶对钗,碧色晶莹,点点苍翠似流萤之辉,又有金丝缠绕依偎,既非华贵太过,自有一番清韵雅致,赐给唐儿再好不过。我将对钗置于素绢,层层叠好,放在唐儿的手心,唐儿一脸惊讶地望着我,轻呼了一声,“娘娘。”
“你既无错处,又能博本宫一笑,赐你一双对钗并不打紧。可惜宫内妆戴太过招摇,等过几年出宫配了人家,定要叫你夫君为你簪钗画眉。”
沁萝在一旁听着,使坏道:“娘娘是急着将你许配人家呢!”
唐儿一听,忙双手捧着对钗对我叩首,“奴婢不想出宫,奴婢还想服侍娘娘,娘娘不要赶走奴婢……”话音未落,喉间已有哽咽之音,再抬脸时,泪珠儿似水帘般息止不住,手胡乱一抹,更是像一只狼狈的猫儿。侍立的宫人不禁都暗自嬉笑,我觉着亦是可爱,“净听她胡说,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都哭花了,怎还会有夫婿要你?即便有夫家要你,本宫也要多留你几年的。”
唐儿终于破涕为笑,欢天喜地连连唤着,好娘娘。
簪珥光采,袿裳鲜明。
我端坐于金殿之上,繁复华丽的皇后朝服犹如凰尾曳于身后,华贵得不可方物。
殿下便是新晋的佳人,一众袅娜娉婷女。为首的美人引着一众妃嫔向我三拜行礼,额贴于掌上,屏息敛目,窗外有细细的树叶摩挲声,潜入窗闼,吹拂起姝丽衣袂,烟霞绮罗色,一如上林苑日影下轻跳的彩蝶翩然若舞般美好。
我竟微微失神。
唐儿悄悄地唤了我一声,“娘娘。”
我回过神来,嘴角含笑,亲和道:“诸位妹妹,平身罢。”
诸女谢恩平身,两手齐眉,再起身,均一一恭顺垂首。
美人的服制簪饰自与旁人不大同,她将曲裾深衣加以多重,袖领交叠,纤腰束素,配以曳地长裙,富丽雅致。
“赵美人抬起头,好叫本宫也仔细看看,陛下亲册的美人是怎个倾国倾城貌?”
帘幕珠玉累累,满殿生辉,而赵氏的美生生穿透所有的华贵,动人心魄,那一双漆黑的眸子,真似明月珠子,玓瓅江靡。她缓缓步出众人间,微微欠身,启唇道,“臣妾赵氏,娘娘金安。”
除了这黄鹂出谷的清音,果真像有七成。
这如出一辙的举止行为,我问道,“赵美人的宫中礼节,是刘姑姑教的罢?”
赵美人一张薄唇轻轻启来,似花蕊嫩瓣一般娇艳明媚,“娘娘慧眼,正是刘姑姑所授。”
我微微点头,“刘姑姑可是宫中的老人,当年肃谨皇后和本宫的礼节亦是刘姑姑亲授……若本宫没记错,刘姑姑两年前就离宫回乡颐养天年了,赵美人竟还能寻到。”
赵美人不料我这么一说,若她承认自己有心寻刘姑姑请授宫礼,其心也昭昭。
她嫣然一笑,“臣妾父兄皆在朝为官,为陛下分忧,臣妾虽为女子,亦想为父兄分忧,为陛下解愁,故而自请入宫侍立君侧。请宫中老人教习周全礼仪,实不想粗手笨脚多出错漏。况有皇后娘娘凤仪姝华,窃以为己身陋貌难得陛下青眼。”
我瞥了一眼身侧的沁萝,她当即会意,躬身手捧紫金香匣,下殿递至赵美人眼前。
“诸位妹妹都是世家千金,本宫宫中清简也没有什么贵重的宝物,也不知各位妹妹的喜好,只拣些首饰钗环赐予妹妹们了。”语音方落,沁萝站在赵美人身旁,香匣启,玲珑珠翠,流光旖旎开,羊脂美玉温润洁白,点缀在镶金嵌玉的钗环间,遗世独立,日光之下更是柔如瑶池水,贵似月中仙。沁萝面呈赵美人,依照分位,也应当是她先行挑选。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动容,遥遥向我福身,“娘娘,臣妾能否要这紫金香匣?”
“古有楚人买椟还珠,舍了千金的珠子不要却中意一方木椟。赵美人不取美玉珠饰,怎偏生喜爱这匣子,今日本宫予匣,知道的人说一句美人风雅,不知道的可是要责怪本宫小气了。”
赵美人听罢,脸上掠过一丝失意,“臣妾浅薄,皇后恕罪。”
沁萝再次上前,赵美人选了一支十分寻常的蓝宝石簪,串珍珠一颗,其下点翠仰,俯莲瓣承接,样式简单,朴实无华,衬出蓝宝石内敛之美。
其后妃嫔各自选了一些钗饰,叩首谢恩后相继离去。沁萝端着空匣,略有些不屑,我知她定是因了赵美人求匣舍玉而气闷,的确,连我也好奇,这匣子有什么金贵,竟能抵得上一块稀世美玉。
我从沁萝手中接过香匣,放在手心左右摊看,并没有什么端倪。呵,不爱无价玉,偏爱敛玉匣。
“娘娘,奴婢瞧着紫金香匣所绘缠枝并蒂莲,美则美矣,却美中不足,所绘并蒂莲有一枝残叶,并不像南朝的画法。”唐儿走近,指着香匣上精巧的描莲缓声说道。
的确,莲本清贵,匣上绘莲却是少有的艳冶张扬,似莲化为绝代舞姬迎风而舞。
沁萝哂笑一声,“依奴婢看,赵美人就是好端端的惹是生非,旁的少长使哪像她这般挑三拣四。”
我不悦,随手扔给了一旁侍女,淡淡道:“送去鸳鸾殿,赐赵美人。”
沁萝小步上前,一把拦住侍女,“娘娘,送她做什么,狐媚之人,怎能助长气焰……”
“放肆!”我厉声喝止,“沁萝,是本宫待你太好,让你恃宠而骄口无遮拦了吗?还是你觉得本宫治下无方,需要你来教本宫怎么做!”
沁萝急忙拜倒请罪,吓得面如土色,连身子也有些颤抖。
她是府里出来的丫头,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姐姐亡故后,我更视她如亲妹,入宫之后吃穿份例样样不曾亏待于她,本就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即便我不得宠爱,皇后宫里的人总归要比嫔妃宫里的奴婢眼界高些。日子久了,也不是没有听过宫里嚼舌根子的闲言碎语,她虽鲁莽冲动,可也一心护主为我,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近来,她却越发乖张不自知,竟连后妃的闲话也说得。
我揉了揉额,也实在是疲乏不愿多管,最后无奈地摆摆手,“这阵子就去掖庭磨一磨性子,知道错了我自会让你回来。”
沁萝一听要去掖庭,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想去掖庭,奴婢以后定好好管着自己的嘴巴。”说完,还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娘娘……”唐儿轻轻叫了我一声,我转过眼去瞧她,她默默低下头,发髻上几点珠花也微微摆动,十分娴静,“沁萝姐姐服侍娘娘惯了,娘娘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旁人都比不得姐姐事事仔细,娘娘将她打发去掖庭,身边也没个机灵人使唤,平白得惹娘娘生气。”
我看了一眼伏在殿下的沁萝,冷声道:“即日起,宫女沁萝罚入掖庭一月,宫内掌事由唐儿暂代。”沁萝猛得一抬头,目光生冷地看着唐儿,似冬日悬在宫檐下长长的冰棱子,咝咝吐着寒气。
“奴婢遵旨。”
沁萝几乎是咬牙切齿走出未央宫门,我闭着眼倚靠在贵妃榻上,良久才沉沉开口,“沁萝性子太过执拗,你不要成为第二个她。”
“奴婢知晓。”
“知晓便好,别忘了去掖庭走一遭。”
唐儿细细思量我的话,立即展颜,“娘娘仁厚,姐姐知道必定感念娘娘一番苦心。”
我会心一笑,果然是个聪慧的丫头,掖庭这种地方,都是罪臣女眷和末等宫人服劳役的地方,若不让唐儿好好打点妥善,只怕沁萝呆不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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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玲珑
玉炉胭脂香第四章 玲珑
暮春近夏,阴晴不定。
凉风丝丝透过窗子,那窗牖外的天是铅垂似的阴晦,想来片刻将致雨,夹杂着暑热的风愈加无端端压得人头脑昏沉不爽。我困倦地揉了揉颞颥。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如今天气渐热,身子愈加疲懒,我撑着脑袋翻阅尚宫局呈上近一月的文书,一手算着内廷用度开支,一只手摩挲着下一份待阅文书。
我胡乱翻了一页,朱红笔墨字迹,艳如娇花。
唐儿见我有些尴尬,从我手中拿过彤史,缓缓道:“娘娘,上月初,陛下独居宣政殿,中旬陛下除了赵美人的鸳鸾殿,不曾召妃嫔侍寝,下旬……”唐儿说着说着,脸也微微有些涨红,我向她伸手,唐儿犹豫着将彤史递给我。
下旬,周少使侍寝两夜,周良人侍寝三夜,卿婕妤那里也去了几次,剩下的日子,皆是赵美人占尽皇恩,好不得意。
彤史被我扔弃在案几上,这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先皇后的男人,转眼就搂着新欢,日夜笙歌。一生挚爱,就如此浅薄易忘,当真是荒唐。
前几日便有一众宫妃来未央宫,唐儿把她们悉数挡了回去。现想来,只能是为了赵美人。
“娘娘,赵美人长久如此,只怕会招来宫妃嫉恨。”
案几上的书页被风沙沙吹起,密密匝匝的小字镌写的如蝼蚁难辨,一点点地爬进眼里,啮咬人心。唐儿将吹乱的书页拂好,将彤史夹在一摞文书的最末。
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似一澜秋水般温和。
我放下手中批阅的紫毫,搁在白玉笔架上,冲着唐儿微笑道:“木秀于林,必为众所不容,这好好的一株佳木,修剪整齐了才不会碍着旁人的眼,令自己免于诛伐。”
唐儿担忧道,“赵美人宠眷正浓,娘娘的话不一定听得进去。”
“赵美人是帝王后妃,该怎么做,是她的事,而非本宫,本宫是后宫之主,在其位,谋其政,只须将自己的本分尽到就好。”
唐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去鸳鸾殿传旨,宣赵美人觐见。
我本欲再提笔阅览几册文书,奈何实在困乏得很,搁在白玉笔架上的蘸墨紫毫渐渐被潜入的风,一点点风干,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墨香。我把头枕在臂弯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光景,上林苑柳絮翻飞,扬扬若雪倾,一簇簇极小的雪绒从窗边悠悠然溜过,我的神思也随着飘絮飘到了很远。
我不知何时沉睡去,睡梦中有人为我轻轻披上衣裳,依稀听到窗户关闭的吱呀声。鎏金银竹节熏炉溢出奇楠香,清凉香甜,在梦中慢慢勾勒出姐姐的眉眼,那一缕淡色的薄烟凝成她的倩魂,她依旧会顺抚着我的发丝,哼着淡淡的小调。
忽至的一阵风,吹走了所有的虚妄。
我惊呼了一声姐姐,自梦中惊醒,面颊的残泪,啪嗒一声落在案几上。
唐儿闻声立马进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披衣,颇为奇怪地逡巡着殿内。我见她已回,悄悄抹去了泪痕,问道:“赵美人可在殿外?”
“陛下宣赵美人侍墨,又召去了宣政殿。”
我微微一惊,沉声道,“摆驾宣政殿。”
宣政殿到了,守殿的仍是当日的小黄门。
小黄门战战兢兢向我下拜,我暗自冷笑。
他扯着尖细的嗓音为我通传,殿内分明只有渺渺弦乐声,南陵刈却我迟迟不召宣见。
我在殿外站立许久,殿门大开,沉郁的龙涎香气陡然蹿出,我不禁蹙眉。
出来的是南陵刈身边的公公汪秉,他手脚利落,立即匆匆掩好殿门,谄笑道:“陛下请娘娘回宫。”
我眸色渐深,冷冷地乜斜着汪秉,“公公的意思是,本宫进不得?”
汪秉的脸上又叠上一层笑意,“奴哪能做得了陛下的主,娘娘真是说笑了。”
我望了一眼描金漆红的宫门,窗格上瑞意祥和的花纹映衬着绰约的人影。
“今儿吹得是哪门子的风,竟把皇后娘娘也吹来了。”一声银铃娇笑,得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韩簌卿是宗正韩彦之女,与我是同年入宫,立为婕妤。
她身着一袭月白水纹凌波裙,裙裾下摆绣上一朵重瓣胭脂色蔷薇花,行时蔷薇藏于裙衫内,时隐时现,但若起舞,只要舞步拿捏得当,舞者技巧,让这朵蔷薇花翩然欲飞,再跌落君怀,也不是不能。
何况,韩簌卿便是以舞,得君幸。
青丝绾成灵蛇髻,斜簪一支红翡滴珠流苏步摇,艳色似血,人面如玉。
卿婕妤悠闲地向我行常礼。
她秀眉一挑,笑靥浅浅,“娘娘怎不进殿,皇后身子金贵,站在风口万一伤了凤体该怎么好?可要臣妾进殿向陛下讨个恩赐,让娘娘随臣妾一同入殿?”
她特意加重“随”字,连唐儿都十分不悦,蹙眉看了我一眼。
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一身薄衫,话锋一转,“妹妹要为陛下舞乐,再不进去,陛下可是要着急了。”
卿婕妤听我这样说,自然欢心,汪秉也拦了她,可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还让随行的侍女拦住汪秉,径自推开宫门,钝重的宫门发出沉声。
弦露袅袅音,烛下双双影。
果然,卿婕妤触了天子逆鳞,她还未踏入殿内,便听得南陵刈一声怒斥,“滚!”玉瓷砸碎的声音,锦帛扯裂的声音,卿婕妤仓皇跑出的时候,那一朵胭脂蔷薇亦尽失颜色。
她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侍女便匆匆逃离了宣政殿。
“没想到皇后也会捉弄人。”
竟是南陵缙。
南陵缙站在唐儿身后,身着月白点墨锦袍,而我正立于殿外望着卿婕妤离去的身影,自然就没有瞧见,但他清朗的声音,我却识得。
我并不否认,但他堂而皇之揭露我恶意的时候,我还是阴了脸。
他缓步而来,对汪秉和小黄门摆摆手,他们便恭顺地向后退却几步,南陵缙细细地打量着我,淡淡道,“不过卿婕妤性格骄纵,目中无人,今日她惹恼皇兄,今后能收敛几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嘴角噙笑,“缙王爷对宫中人事倒是十分清楚。”
他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人有一颗心,宫中女子多妒忌之心、邀宠之心、害人之心,并没什么难猜的。”
“那本宫怀的便是害卿婕妤之心了。”我笑着对上他幽深的眸子。
“皇嫂若要害她,大可趁人之危,治她一个不敬帝后的罪名,哪还能一脸怒气地回了自己的宫室。”
是,韩簌卿对皇后不敬,擅闯宣政殿。加上这一身打扮,再扣个魅惑君王,扰乱朝纲的罪名,没有赐她三尺白绫已是仁慈。
我看着南陵缙,淡淡笑着。
“依臣弟看,皇嫂是后宫最会周旋的妙人。怀的,自然是颗七窍玲珑心。”
“七窍玲珑心……传闻纣王叔父比干有一玲珑心,却被妖妃妲己使计,让那纣王取了玲珑心,烹之,食之,若无此心,比干定不能看出妖妃真身,也不至于焚了狐窟后,遭剜心之苦,本宫倒觉得这玲珑心白白招致祸患。”
南陵缙笑了一声,“皇嫂倒是通透得很。”
“当今天下既非夷靡乱世,南朝亦无佞臣当政,并不需要什么玲珑心。”
言罢,我携了唐儿和侍女先行离去,可身后那抹精明的眼眸却牢牢地凝视着我,直到消失在宫阙深处。
南陵缙收回目光,温润的脸上覆着一层清寒,汪秉对小厮使了几番颜色,小厮才怯怯唤了声主子。
他抬头望了一眼宣政殿外的天空,纵使近黄昏,还是明澈的青蓝色,他想起少时碧玉湖的水也是这样的青蓝,阳光洒在明净的湖面上,微风吹过碧玉湖面,湖水便如美玉倾碎,折射出粼粼波光映在少女低垂含羞的眼眸里。
“走吧。”
南陵缙并未出宫,反去了上林苑,再次遇上我的时候,并没有一丝诧异。
总能这般巧。
我正俯身赏着一支早绽的锦葵,花期未到,却早早开了。
满园春色,独一支惹眼。
“臣弟竟又遇着皇嫂了。”可他的语气明明十分笃定,笃定会遇到我。拈着锦葵的手戴着缠丝金壳护甲,轻轻一折,花茎便断了。唐儿见状走到我身边,我把花递给她,眼波一转,“把花送到未央宫,放在那只绘花鸟纹的玉壶春瓶里头。”
唐儿当即心领神会懂了我的意思,指了几个侍女将花送回未央宫,只留下随行几人,平日都是不会多嘴之人。
“本宫从不信巧合,缙王爷有什么话,直说吧。”
南陵缙走到我的身畔,低垂着眸子,阳光下细密的睫毛如鸦羽般,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看着尚且流着汁液的断茎,语调很平静,“皇后娘娘说的并不是实话。”
我一怔,“什么?”
“南朝果真是政治清明,无权臣奸佞吗?”
若论权臣,最大的权臣便是周相,要论奸佞……
他笑意渐深,耐心等着我的回答。
“后宫不得干政,缙王爷不应来问本宫。”
谁知南陵缙竟欺身上前,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一步,不想一个趔趄崴了脚。他急忙伸手去挽我,而我看到他宽厚的掌心向我伸出,仿佛是濒死之人见到最后的希冀,不顾一切地抓住。
我不偏不倚撞在了他的怀里,他比我高出许多,呼吸沉沉落在我的脖颈间,又暖又酥,可他在我耳畔呢喃的一句话,却让我害怕地推开了他。
他说,南朝最大的奸佞,是周太后。
原本鸟语花香的上林苑,仿佛骤然陷入了死寂,再没有别的声音,只那一句,南朝最大的奸佞,是周太后。
“放肆!”
他盯着我的眼眸,步步紧逼,一字一字直戳人心,“六宫之内,南朝上下,谁不知周太后擅权弄政,只是不敢说罢了,因为……”他冷笑了一声,明明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似九重狱里挣扎逃出的妖孽。
“因为说实话的人,都死了。”
“既然缙王爷知晓言多必失,在深宫之后更应谨言慎行,陛下万安,南朝可定,缙王爷也可继续逍遥山水间,与美人吟咏风月,都是皆大欢喜的事,又为何苦执着于一句真话,一个真相,世人宁愿装聋作哑以免惹祸上身,为何缙王爷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害了自己不说,更会株连无辜。”
南陵缙的神情瞬息万变,唯有一双眸子阴冷到了极致,凉意透骨。
他轻笑一声,不屑道,“是了,皇后自也属周氏一族。”
空气中有暗香幽浮,轻风翻飞杨柳絮,我觉得有些不适,清咳出声。唐儿听到我的咳嗽声,一脸担忧地向我小跑过来,我极力抑制住咳嗽,缓缓抬眼,“今日本宫只是与缙王爷巧遇,仅此。”
南陵缙忽然有些恍惚,他静默片刻,最后说,“暮春多飞絮,柳絮细小极易吸入体内,娘娘保重凤体。”
除了沁萝唐儿,连亲姑母都不曾关切过我的身子,平静无澜的心突然被一丝暖阳惊起清漪潋滟,但是水火不相容,他是南陵刈最亲厚的兄弟,离皇权最近的人。
我是南朝皇后,更是要誓死守护周氏一族。
我们注定,不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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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成病
玉炉胭脂香第五章 成病
先遣回宫的宫人还在焦头烂额地寻找我说的“花鸟纹玉壶春瓶”。唐儿扶着我靠在贵妃榻上休息,我看着眼前东奔西走的宫人,拧着眉朝唐儿使了个眼色。唐儿微微颔首,转身向库房走去。
玉壶春瓶多是素净洁白,早年库房里确是有一件花鸟繁纹的玉壶春瓶,只不过沁萝在清点库房时蹿出一只老鼠,失手打碎了。
不多时,唐儿便捧着青白色玉壶春瓶,将那支锦葵插入瓶中,放在案几一角。
我以手支颐,半阖着眼,总觉得有许多事应当想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值得劳神苦思。唐儿轻轻走到我的身后,柔软的手指按上我的颞颥,为我轻揉按摩。
“唐儿,其实你很聪明。”
她的手指微微一顿,“娘娘谬赞,都是奴婢的本分。”
我想起沁萝行事鲁莽,叹了口气,“聪慧之人晓得何时该糊涂,何时该机敏,沁萝只知以进为进,你比她多了一份心思,自然看得也更远。本宫说的话,旁人不一定懂,但你懂,本宫的心意,不想明着让旁人知晓,你却能心领神会。唐儿,你是个好姑娘。”
唐儿有些哽咽,声线凄楚,“若不是娘娘当年……”
“好了。”我拍拍她的手背,牵过她的手,叠在我的双手之间,彼此的温暖都是可以切身感受到的,我低声,“唐儿,往事不能提,记住,千万不能提。”
她的小手攥成拳头,又慢慢松开,她咬了咬唇,“奴婢知晓。”
有宫人小步进殿,“娘娘,赵美人来了。”
我放开唐儿的手,正色道:“宣。”
赵美人款款而至,一袭月白素锦宫装,玉面玲珑,盈盈冷艳。即使她遥遥她立于阶下,我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方才宣政殿内两情畅咏,欢悦歌笑喧,连衣上龙涎香气都未散尽。
她盈盈一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美人免礼。美人为陛下侍墨劳累,来人,为赵美人赐座。”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搬来黄花梨木椅,放置在赵美人身侧,赵美人谢恩就坐。
“本宫闲来无事,便去宣政殿走了一遭,陛下操心国事,本宫也被拦在殿外不得入内,不知陛下龙体可好?”我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她一眼,她却起身跪倒在殿下,说“臣妾有罪。”
我好奇道,“美人何罪之有?”
赵美人神情从容淡然,静静地回道,“陛下连日来处理政事愁眉不展,臣妾亦为陛下龙体担忧,臣妾愚笨,没有什么好法子讨陛下一笑,只好在宣政殿起舞,让陛下舒舒心。”
南陵刈国事繁忙,赵美人为君解忧,这样说来,她哪有半点不是。
“赵美人起身吧,本宫哪舍得怪罪于你,你为陛下排忧解难,也是帮了本宫的大忙,本宫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只是陛下处处挂念美人,眼里心里都是你,看久了,只怕陛下连各宫妃嫔长的什么模样都快要认不出了。美人既是福慧双全之人,也懂水满则溢的道理,总要匀一匀才更稳妥。”
她抬起璨若星子的眼睛,抿唇一笑,连同为女子的我,也不免心惊。
赵美人恭顺地点点头,“多谢娘娘提点,臣妾谨记于心。”
聊着聊着,远远的就能看到各宫灯火次第亮起,无数明亮的烛火将漆黑的夜都染映上了暖熏熏的光色,有多少妃嫔妾侍满心欢喜地倚在宫门口等着君王临幸。可听着渐行渐远的辘辘车声,沉重的车轮仿佛碾碎了温暖的希望,点再多的灯,始终照不来心心念念乞盼之人。
马车走过留下的痕迹再长,也抵不上她们因失望而一次次落下的眼泪,是那样的没有边际。
未央宫也陆续掌起了灯,我也不再多留赵美人,该说的,已言尽于此,就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赵美人离去之际,郑公公带着太后的口谕在殿外等候通传。
“奴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赵美人。”
“公公免礼。现已近晚膳时刻,公公怎么得闲到本宫这儿来了?”
郑公公圆滚滚的脸上挤着笑容,眼睛周围布满深浅的皱纹,却丝毫遮不住他的精明,他笑眯眯地说,“太后娘娘备了一桌晚宴,原本是邀陛下作陪,请赵美人吃一顿家宴,这不,陛下日理万机不得空,太后说娘娘是陛下的妻子,请了娘娘去也是一样的。”
不过是胡乱扯了来的由头,陛下怎么会不得空,舍得让他的爱妃孤身前去赴宴。
陛下若真是去,这晚宴才要不欢而散了。
我了然一笑,将手轻轻抬起,唐儿便扶着我的手缓缓步下殿阶。我走至赵美人的身侧,斜瞥见她绝美的侧颜,她的身上有极淡的清莲香,在这样沉闷的夜里宛若夜光杯中盛放的清醴,在晦暗的夜里散着冷冽的味道,婷婷袅娜,情不自禁地想让人去靠近。
庭院风过,吹得满庭芳。
我和她并肩而立,她微微低垂着头,眉目不动,也已含情。
郑公公在旁温言提醒,“二位娘娘,时辰不早了,太后那里可还等着娘娘呢!”
我和赵美人拜见太后,请过安,太后便让我们入席落坐。
说是只寻常家宴,但案上罗列霜熊之掌,文鹿之茸,鼋羹镌嚯,晨凫宿鹌,肴以多品,羞以珍名。太后让我作陪,我无可推辞多饮了几杯酒,席间谈笑风生祝愿太后长乐无极,后又贺赵美人入宫之喜。
撤下晚膳后,太后亲切地向赵美人招招手,赵美人犹疑片刻,垂首走到太后身边。
鎏金铜十五连枝灯树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燃烧着,赤红色的火苗不停地蹿动,丝丝灼热在我的背上蔓延,我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唐儿悄悄地低声问我,娘娘身子可好?
我微笑着颔首,用锦帕拭去汗珠。
“皇后,你也过来。”
“是。”
太后的笑意仿佛融在了满殿灯火里,当我靠近,竟暖的有些不自在,她十四岁入宫为妃,十六岁母仪天下,人心的温暖应当早就被这座冰冷的宫殿禁锢,只剩下冷漠。
她执了我的右手,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殷切道:“哀家的眼睛也不中用了,看着这赵美人倒是和瑾青像得很。”
我瞧着这张几乎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沉吟道,“赵美人芳年玉质,后禄正长,肃谨皇后虽已故多年,但未入宫前,十几载的姐妹情分臣妾却从不曾忘,在臣妾心中,肃谨皇后是世间独一人,此花开尽更无花。”
太后目光微微一滞,抽回了自己的手,扶额长叹道,“瑾青这孩子,是个没福分的啊……”
而我默然敛下眼睑,不再作声,所有的人都屏息敛目,仿佛在举行一场肃穆的哀悼。此时,有一个温润的声音轻轻扬起,如长信宫里的一颗尘埃,静静落在窗闼上亦或是灯芯烛焰里。
“臣妾该死,让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念及故人,徒增哀思。”
“是哀家老了,最近总能想起很多从前的事儿。”
我道,“母后也要稍微宽宽心。”
“哪里能呢?皇帝前朝政事繁多,后宫可心伶俐的妃子左不过那几个,先帝虽是子息单薄,终归也是有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哀家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见到皇孙,若真是到了九泉之下,也着实愧对先帝。”
子嗣之事,我也无能为力,南陵刈与我,除了逢场作戏,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不愿违背本心,我也不愿失了初心。
我也害怕,若有一日,我曾经唤着姐夫的男人成为我的夫君,而我要和后宫千千万万的女子争夺他一人的宠爱,日日夜夜在提防着别人,算计旁人,就此度过漫长的一生,对谁,都是件很残忍的事。
所以,我宁愿无宠,也就不会争宠、失宠。
而赵美人娇羞地低着头,满是小女儿情态,怎能不让陛下心怜。
她的脸微微涨红,面颊上的胭脂泛着醉人的颜色,娇声道,“臣妾自当尽心尽力侍奉陛下。”
太后听罢,凤颜大悦,当即赏了赵美人一尊白玉观音像。
二人言笑了一会儿,见天色将晚,鸳鸾殿途远,便让赵美人先行告退。
赵美人走后,太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方才的和悦随着赵美人的离开,也散了,“皇后,论姿色,你和赵苑绮不相伯仲,但她会用自己的姿色去换取想要的东西,比如说,荣华富贵,权势名分。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她倦怠地摇摇头,“瑾仪,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告诉太后,“强求来的,臣妾不想要,臣妾要的,最好不强求。”
太后竟愣了愣神,周芩姑姑扶着她行至殿外,头顶明月高悬,皎皎若白玉,月色冷峻如霜,她声音清冷,不怒自威,“一入深宫里,哪里还随得了自己?你是皇后,可以不争不抢,比不得那些上蹿下跳的莺莺燕燕自掉身价,能折腾出什么来!自赵苑绮入宫,后宫中谁不知她一枝独秀,独占君恩。这上好的一块美玉,若无巧匠雕琢,资质再好,也只是一块好成色的石头,就看你,愿不愿意用心琢磨琢磨了。”
我仰头望月,那倾漏的遍地月光竟能冷到眼底,再缓缓沉落,一直跌到心里。
“臣妾……知晓了。”
不知是否柳絮之故,回宫后,我的嗓子已经有些生疼,如鲠在喉,十分难受。唐儿见我在席间几乎没怎么进食,关切地问我可要再用些点心。
我摇摇头,“无碍,让御厨熬一道玉梨清露便可。”我忽然想起午后小憩,有宫人为我披衣,便告诉唐儿,让她好好打赏那个宫人。
是夜,我因为身体不适很早便歇下,原以为睡一觉该大好了,没想到第二日一直睡到辰时,唐儿唤我不起,便急匆匆请了御医。
我躺在床榻,唐儿侍立一侧,两只小手焦急地拧在一起,时不时踮着脚向外张望,时不时问我可有不适。
“许太医到。”唐儿听到宫人的通禀声,飞快地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昏黄的光晕跳上淡色的垂帷,和着晨风微微摇曳。
老太医不疾不徐地悬丝诊脉,唐儿瞅着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追问,“许太医?娘娘凤体可有大碍?”
“娘娘是伤风了,微臣为娘娘开几剂药,娘娘按时服用就能大好了。”
听得太医一句无碍,唐儿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下。许太医默默地站在垂帷外,垂首立在一侧。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里像是被人胡乱塞了粗石沙砾,说话的时候一下一下的疼,我轻声道,“太医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本宫吗?”
许太医沉沉叹了一口气,问“娘娘是否常常夜里辗转难眠,白天又是恹恹欲睡?”
我抬头看见帷幔帐顶绣着凤鸟纹,栩栩如生,恍惚间,竟像是一双羽翼被绣女穿针引线,绣死在了帷幔之上,那对如宝石般明亮晶莹的眼睛,覆着阴翳,死气沉沉。
“太医尽管说便是,本宫听得。”
良久,许太医道,“娘娘心中忧思,郁结难舒。微臣不知娘娘所忧所思,若心病不得纾解,终有一日将大伤娘娘凤体。”
唐儿一听立刻慌了神,急问道,“娘娘的心病,怎样能医好?”
“心病难医。”他隔着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帷幔深深望向我,眼带悲悯。
我苦涩一笑。
“唐儿,随太医去取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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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识
玉炉胭脂香第六章 不识
夜半,我的身子阵阵发热,强撑起半边身子,用指尖褰开帷幔一角。夜风顺着拨开的罅隙,滑入轻罗帐帷。冰凉的地上映出天上的月,月华如水,铺在地上,点缀在熄灭的铜枝灯上,恍恍然似广寒仙宫般清冷,隔绝万丈红尘,断了一切欲念。
我赤着足踏上凉沁的地面,脚心感知的凉意传遍四肢百骸。我随手披了一件寝衣想去殿外吹风,此时夤夜,很多人都已睡去,只有看守宫殿的侍卫如同无数尊雕塑,摆放在宫苑的各个角落。
对了,未央宫外还栽着那株栀子树。
栀子未开,很多年,一直都不开,也许只有在赵国才能盛放出世间最为纯白的栀子吧。
我曲膝坐靠在栀子树下,一片树叶从我眼前缓缓跌落,我凝目望了许久,半晌才颤着伸出双手去接,如霜的银辉落在手心,冷香盈盈。
暗夜里缓缓走出一男子,神情寡淡,清峻的面庞不染一丝尘埃,月光淡淡地笼罩在他月白色的衣襟上,襟带暗绣银丝,白昼阳光极盛,也唯有在这样清冷的月色下方能折射幽幽粼光,他的唇边浮着一抹笑,细长的眉眼凝睇着我。
这样宛若神祇的男子,含着笑,翩翩然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树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是栀子树下吹过的风,卷起了他的衣袍,散出微微的药香。
冷风一吹,我瑟缩着拢了拢衣裳,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将下颌靠在膝盖上。我苦笑,又能是谁呢?
男子俯下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后将自己的衣袍一扯,披在我的身上。我戒备地抬手推开男子的衣袍,“男女授受不亲。”我哑着嗓子,粗劣的声音游荡在寂静的夜里,诡异地有些可怖,我以为他会识相地离开,没想到他还是用衣袍把我严严实实裹好,拍拍我的脑袋,笑道,“丫头,是被主子罚了?罚你在树下彻夜思过?”
我低垂着头,鼻尖萦绕着一层又一层清苦的药香味。
“未央宫……皇后身边的丫头?”他坐在我身旁,见我不答话,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不悦地皱眉,“你是谁?为何深夜还在宫中?不怕被人当做刺客抓起来吗?”
“敢擅闯禁宫的人,会怕被抓吗?要是不幸被抓,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擅闯!”我惊呼出声。
莫非是刺客!
他轻笑着,一双狭长的眼眸斜睨着我,如盈盈月色,那般温润。
似乎洞悉我心中所想,男子解释说,“我不是刺客,但你也别问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既不是刺客,皇宫便不是你该来的的地方。”
他大笑了几声,笑得这样恣肆,丝毫不怕将侍卫招引过来。如果真引了人来,反倒陷我于窘境。
我起身欲走,他的衣袍堪堪披在我的肩头,起身之时,衣袍倏然滑落,反正是他的衣物。我转身向殿内走去,谁料他竟踩住我的衣裙不放。我极力忍着怒意回头,他眉目含笑,玩味地望着我,“小丫头,怎不问问我是谁?”
我压低嗓子,怒道,“放开!”
他突然站起身与我并肩,竟还踩着我的裙角。猝不及防将我一拽,右手揽住我的腰,我的身子沉沉欲坠,衣袂翻飞,青丝未挽,束发的青碧绸带缠绕在他的指尖,轻轻一勾,满头青丝如瀑,沿着我的脖颈轻轻垂下,泛着如绸的光泽。
“放肆!你若再纠缠不休,我可要喊人了!”我怒瞪着他,而他置若罔闻,一双眸子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我好不自在。
“若是喊了人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偏了偏头,心里一沉,我只随意着了一件薄衫。
“擅闯禁宫,罪无可赦。”我轻轻启唇,比起死罪,其它的罪过便算不得什么罪过了。
他收敛笑意,揽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在我耳畔低语,“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便杀了,命之所至。”
他低低嗤笑,细长的手指挑了我的一绺头发在手中把玩,忽然银光一闪,我静静地闭上了眼。
那绺发摇晃着落在他的手中,我心中惊疑。他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不怕死的丫头。”
我抬眸,恰好对上他乌沉沉的眼,“你是谁?”
他仰头看栀子花树,神色幽谧,“凌君。”
呵,凌君……怕也是胡诌的假名罢。你我素不相识,今生能否得见也是未知,真真假假,并不重要。
重新踏进昏沉如夜的殿内,我已经,忘了这个自称凌君的男子。
一夕间,皇后的病竟加重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偌大的寝殿里乌压压跪了许多人,连卿婕妤也带着百年灵芝来瞧我,饰以华衣珠翠,整个大殿当属她最显眼。
陛下心里并没有我,她的这番好心思,怕是要白费。
过了许久,等到人都陆续散去,我方唤唐儿。唐儿拿来软垫放在我背后,反复摆弄了好几次,她促狭一笑,“娘娘早醒过一回了吧?”
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都是些平素无往来的人,现下又生着病,也懒得和她们说话。”
唐儿转过身捧了一碗乌黑的药汁,药汁气味弥漫着苦涩,我拧着眉,“放着晾一晾再喝吧。”
“奴婢一早便温在炉上的,不是很烫。”
我暗自叫苦不迭,深吸了一口气,憋着气就把药汁灌了进去。草药的苦涩迅速在口中蔓延,苦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唐儿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小碟梅子,我急忙抓了几个送入口中,我素来怕苦,唐儿还故意捉弄我。
“本宫的病将好,你这妮子就来捉弄本宫。”
“娘娘的病反反复复,可把奴婢吓坏了……”她低下头,直直盯着空药碗,碗壁沾上乌黑色的汁水缓缓而下,“奴婢该死,娘娘病中一夜竟未能好好看护娘娘,以至娘娘病重。”
“你先起身,本宫不怪你。”那夜,分明是我贪凉出殿之故,只是不好同她明说。
“娘娘,奴婢……”眼泪滴落在药碗里晕淡了乌黑的药汁,微微露出灰白。我打断她的话,“你去瞧瞧还有什么清淡的吃食,本宫有些饿了。”
唐儿听到我说饿,赶忙让宫人备膳,吩咐的都是一些极为清淡的小菜,宜病中食,可口的薄粥冒着热热的白烟,用鸡汤吊鲜,再撒上几点碧绿葱花,细闻下带着极淡的姜汁味。我心下了然,在家中我便喜在粥中加入一点捣碎的姜汁,后厨的奴仆素知我有这样的习惯,每每熬粥都不忘送入二小姐房中的粥膳需加一小匙姜汁。
我用勺轻轻搅匀,舀了一些送入口中,舌尖涩涩的,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的心意是到了。我放下勺子,婢女捧来浓茶,漱毕后,“沁萝来过了?”
“回娘娘,沁萝姐姐听说娘娘病了,曾来探望娘娘,叮嘱奴婢待娘娘病好后备些清粥淡食。”
我眼瞅着那碗清粥,“走一趟掖庭,让她明日回宫伺候。”
窗外绿树成荫,夏日的树木葳蕤,树间莺啼鸟啭,掩住了自远而来的跫音。
“臣弟参见皇嫂。”这张魅惑苍生的年轻面庞,朗眉星目,唇畔永远勾勒着一抹清淡的笑意,淡则如水墨写意,观之渺远,似有还无,令人捉摸不透。
我睨了一眼随在南陵缙身后的婢女,她立即瑟缩着垂下头。
“臣弟以为皇嫂病中渴睡,贸然禀报扰了皇嫂休憩。”他让婢女先行退下,又让随侍将带来的礼物一一送上。
“皇嫂的脸色倒是比前几日好多了。”他径自在我对面坐下,凝视着我的脸。
他……竟在我病中来看过我,为何唐儿不曾提起!我不自在地执起茶盏,轻轻掠着茶盖,温热的蒸气扑扇到我双颊,微微发烫。我呷了一口淡茶,说道,“多谢王爷记挂了。”
“臣弟的心意也是皇兄的心意。皇兄分身乏术,臣弟闲散无事,便遣了臣弟来瞧瞧皇嫂可好些。”
和着苦茶,口中苦涩愈加。
我回道,“陛下对本宫,真是关心。”
南陵缙望向我的眼神,多的是怜悯,如同看着一个被遗弃的孤女。宫中有多少弃妃,天上有多少星子,很多很多,多到连数一数,都让人于心不忍。今朝承恩殿下红颜笑,明朝伫楼望君空空念。也许他眼里,我也没什么不同,同样的令人心生怜悯。
他未发一词,不知何止窗边停了一只蓝羽翠鸟,圆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屋内人。见屋内人彼此缄默,索然飞去。
他沉静地看着我,声音十分温润,像清晨听闻的第一声鸟鸣,清脆悦耳,也分外寂寥,“偌大的后宫,皇嫂素日里便是一个人打发漫漫辰光吗?”
我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润,无奈道,“本宫这样的性子,鲜有妃嫔愿意同本宫作伴。很多时候,就是无聊地看着殿前飞过的鸟雀,走一走雨后的清水池子,或者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数一数天上的星辰,这是本宫的生活,何尝不是旁人的生活呢,就看能否自得其乐了。”
南陵缙方要说什么,适才随着他进殿未通传的宫女,垂着首道,“启禀娘娘,鸳鸾殿的赵美人来了。”
尚未说出口的话,凝在唇齿间。
午后日光沉静如水,一如美人的眉眼,盈盈秋波长。
身后是翠色满园,她偏是那一枝红艳露凝香。
南陵缙见她缓步走近,站起来身来,“臣弟不多叨扰皇嫂,臣弟告退。”
赵美人不想南陵缙也在未央宫,她默默垂下眼帘,却还是悄悄侧眼去看他,直到我唤她起身,她也一时未能收回神思,她的婢女小声提醒她一句。
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瞧见光影下乌黑的长睫,玉步摇垂下长长的玉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摇动,赵美人的声音淡淡的,有大家闺秀的温婉雅韵,他与她擦肩,“臣妾,给缙王爷请安了。”
南陵缙只略略瞥了眼,大抵是想瞧瞧看来人是哪位嫔妃,随后道,“赵美人不必多礼。”再回头看一眼金累丝嵌宝石白玉炉上淡烟飘袅,吐出缕缕暗香,弥散在殿内。
我无心问一句,“赵美人与缙王爷旧识?”
她说,“不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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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试探
玉炉胭脂香第七章 试探
等我的病好全,已过半月。
南陵缙既说那些东西是南陵刈的心意,我不得不去宣政殿谢恩。
宣政殿不闻歌舞,重重帷幔早染上陈年佳酿的气味,推门而入的风只轻轻一拂,空气中又是一片酒香冷盈,兀自缱绻。殿内寂静,衣裾摇晃的窸窣声都觉刺耳。南陵刈斜卧在榻上,闭着双目。
奏本散落得满地都是,可叹民生艰难。
他的薄唇微微翕动,眼角犹凝残泪,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脸上又带着一丝欢喜,喃喃叫了一声,青儿……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就在我转身欲走的时候,殿上遥遥传来南陵缙的声音,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最悲苦的时候,希望用梦境来麻痹自己,一场迷醉,生死一念。死去的人重新回到现世人的身边,假装一切不曾变。
多好啊。
一根烛焰发出发出轻微的毕剥声,随即灭了,宫殿依旧明晃晃的亮。有宫人侍立在暗处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的蜡烛。哗啦一下,一簇淡蓝色的火苗映亮了宫人死寂的脸,我一阵胆寒。
“瑾仪。”
我应声回头,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南陵刈从榻上坐起来,弯腰拾起散落的奏本,清瘦纤长的手指按在黄绫封皮上。细密的窗格将光影切散,他的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渣,人也清癯疏淡不少。外头斜照弄晴,木格窗子生生分出两个时空,殿内的光斑驳着落在他的周围,周围的光突然死气沉沉,不再明亮。他清瘦的侧影,看上去分外寂寥凄凉,愁苦。
我思索了一下,平和地问道,“陛下,是在叫臣妾吗?”
他“嗯”了一声,捡起奏本,交给内侍送去长信宫由太后批阅定夺。
内侍离开后,殿内静悄悄的。
过了很久,南陵缙再次唤我一声,“瑾仪。”
瑾仪……当我成为他的皇后,从妻妹变成妻子,他再也没有叫过我,瑾仪。
生气的时候,叫我皇后,不生气的时候,也还是皇后,醉时皇后,醒罢亦是此二字。原以为今生今世,他会一直唤我皇后,直到我死,直到他死。这一段孽债才算完。
我自嘲似地笑着,“陛下,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一丝冷笑浮在唇畔,“朕不糊涂。”
“是吗?”我轻笑一声,“臣妾以为陛下记性不好,早已忘了曾经心爱之人的模样,更遑论臣妾微末之名。”
他眼中的微光渐渐黯淡,无比酸楚,“你在怪朕……”他停了一下,复而长叹,“是啊,你是该怨。周家好好的两个姑娘,先后嫁给朕,一朝两后是何等的风光,各中辛酸难以言说。原本你可以在适龄之时,择一诚心待你的夫君,两情相悦,白头终老。”
自己的痛,默默忍下便是。前尘旧梦本就满目疮痍,再说再想,也是徒添烦忧,那还不如就让彻底断了念想。
我定下心,抑住心头的委屈,压着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声音,“事已至此,陛下如今说再多又能如何呢?再说,臣妾并不觉得委屈。”
南陵刈忽然问:“你就甘愿在这深宫,一生一世吗?”
我静默无语,对上他苍凉的眼眸,眼中闪烁着几不可见的希冀,大概是想听我一句真心的回答。
“不愿,也没有选择。”
言罢,我隐约见他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心满意足。
沁萝重回未央宫伺候,脾性改了不少,一切风平浪静。就连南陵刈都开始关心朝政,宣政殿里进出的再也不是浓妆艳抹的歌舞姬妾,有一次,我还看到陈国封地的定远侯趁着夜色进了宣政殿。
我站在远处的树下,看着那处灯火通明,觉得离我很远很远。直到一声乌鸦的哀嘶,我心中大惊,由婢女搀扶着蹒跚回宫。心里日日难安,所有的事实都笼罩在升平虚象的背后,事有反常必为妖。
那日离殿,他语调虽轻,最后字字入耳。
他说,不愿,便好。
几日后,我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见我病好亦是面露慈色。她谈及赵苑绮已懂得收敛其锋芒,好几次南陵刈都到了鸳鸾殿外头,赵苑绮以朔望斋日为由,称是斋戒静心,为南朝增长国运,祈求天下安宁。太后以为我已将她笼络,对我夸赞不已。
我只一事好奇,为何南陵刈突然对政事上了心。
“陛下是一国之君,留心政务是好事。”
太后抿了一口茶,面色冷凝,一侧侍立的婢女双肩哆嗦,正似那寒风催打下的秋冬残叶,可怜地攀着已经凋枯的枝干,再也经不住几阵风雨了。
太后将茶盏放在一旁案几,婢女轻轻吁了一口气。
“哀家一把年纪,是该安心待在后宫颐养天年。只是皇帝年轻,耳根子又软,那些仗着跟随先皇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臣,哪个不是倚老卖老,自恃甚高。洛河赈灾一事,原本拨个十万白银便可安置灾民,重修农耕,偏是赵大夫那群老顽固,非要再从国库里拨银加固曲水堤坝,以防天灾,哀家记性不差,曲水堤坝三年前才重筑,哪能说决堤就决堤。”太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蓝缎折枝牡丹花宫装,蔑笑一声,“南朝江山现今还轮不到他们做主。”
三年前曲水修堤一事,父亲和赵大夫势成水火,但最后南陵刈的决定还是偏颇了周氏。朝政在谁之手,谁便能一手遮天,逆触凤鳞之人必不得善终。
她淡淡扫了我一眼,“对了,缙王怎么与你有了交情,病愈后还携礼探视?”
“是陛下托缙王爷来看望臣妾的。”我解释道。
太后点点头,仔细地看着我,“嗯……陛下也是念着你的,哪怕看在故人的情分,也不会亏待你。瑾仪,你不笨,你若有心,可为自己谋得更多。”
“多谢太后教诲,臣妾自当铭记于心。”
她的双手保养的极好,有着贵族妇女的圆润,低垂着眼,几根手指轻轻把弄金镶迦南香嵌金丝寿字镯,慢慢道,“还有,你要谨记,你与缙王不宜走得太近。”
我心中一怔,我与缙王来往不过数次,太后却了如指掌,我自觉处处小心防患,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她手下耳目。我俯身叩拜,“臣妾谨记。”
等我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信宫漫长的宫道,她的嘴角绽过一丝阴冷的笑,“亲侄女的心思,有时哀家倒看不懂了。”
郑公公尖着嗓子道,“娘娘费这心作甚,您的心思就是皇后的心思,您说的话,哪一句皇后娘娘不是郑重地放在心上搁着呢?”
“你说的不错,瑾仪这孩子,要比她姐姐聪明多了。可就是因为她聪明,哀家才不放心,缙王和她走得越近,哀家这心,就越是七上八下。缙王是什么人,他是先帝最爱的皇子,自幼比诸皇子聪慧,八岁所作《治国论》,先帝几乎就要立他为太子,若不是哀家让哥哥谏言,又在缙王生母的身上做了一番文章,现在金銮殿上坐的就不是刈儿了。这几年,他云游四海,敛其锋芒,淡出南朝朝堂,可哀家偏不信,他没有一点不甘,没有存着妄想!”说着说着,太后一时气闷,抬起右手沉沉砸在黄花梨木案上,将案几上的碧色茶盏用力扫落,清脆的碎瓷声拉长了哀调,阖宫宫人随即向太后跪倒。
郑公公心中暗暗可惜,多好的成色工艺啊。
回宫行至半道,天上落下几点细雨。沁萝打发唐儿去取伞。到沉水亭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急雨,噼噼啪啪不停地下着,近处朱甍碧瓦,远处亭台楼榭,皆被这一片茫茫水汽所掩,仿佛披上一层极薄的青白色鲛绡,待雨小一些,白烟氤氲,袅袅而绕,真似人间仙境。
东方有无数耀眼金光刺破层云,我仰视着东边,金光散了浓云,乍然射出万丈光芒,细碎的金箔飘落在高耸的宫檐上,极目所望,无不是金光粲然。
他自朦朦烟霭中来,淡薄清峻的眉目,容颜艳绝,衣袂沾湿雨,真像海市幻化出的谪仙。
怎又遇着了他。
南陵缙只身一人,连亲信侍从都没有跟着,而沉水亭里只有沁萝与我。
他微微勾起唇角,笑着将伞递给我。我本示意沁萝接过,她却早就远远地站到沉水亭的另一角去了。
“雨停了。”我看了眼他沾湿的衣裳,墨色的发也淋了雨水,像一条细小的黑蛇攀在他纤长的脖颈上,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我收回目光,“本宫不需要了。”
南陵缙扬起一笑,“皇嫂身边的小婢女匆匆忙忙回宫取伞,行至长秋宫滑了一跤,臣弟恰好瞧见了,便揽下一桩好事,怎么皇嫂反却不要了?”他上前几步,越过我走到沉水亭子的正前方,将伞搁在栏杆旁。自己倒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撑着脑袋靠在栏杆上,他远远看我,眸色比远处叆叇浓云还要沉。
“王爷真会说笑,一把伞而已,哪来这么多讲究。”
我不想再看,于是背过身去继续赏初霁之景。缭绕的白眼早已散去,日出光芒均匀地洒遍各处,全无方才的惊心动魄,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原本的轨迹,云开了,雨止了,我有些怅然。
我转身向他告辞,我抬眼看他,而他正巧也看着我,彼此的目光一触,我立刻移开了视线。
那柄伞不知何时被他撑开,无力地架在栏杆上,南陵缙微微抬起右手,如玉的指尖沿着伞面勾勒的青莲缓缓而移,温柔得仿似一卷水墨画轴。
一阵疾风倏至,伞!那把伞!
我几乎是跑过去伸手去够那柄伞,若我知道是那柄蓝墨点青荷油纸伞,断不会任他随意把玩。
风一吹,打着漂亮的旋儿便落入沉水之中。最后伞还是落进沉水河,一眼之间,洇透了伞面,精心描绘的青莲已然残残。
南陵缙半闭着眼,一副闲时的姿态,我气急地扬起手,他的眼睛陡然睁开,微微仰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沁萝见我动怒,忙唤一声。凝固在空中的右手慢慢攥成拳,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你为何要拿我的伞!”
他微笑着摇摇头,站起身凑近到我的面前,慢悠悠道,“臣弟是拿了,但是是皇嫂不要的。伞被吹落河中,皇嫂反倒怪起臣弟来,哪有这样的说辞?”
我一时哑然,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冷如寒冰,“真是劳烦王爷了。”
南陵缙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盒,繁复的金线绕匝勾勒出彩蝶百花图样,我瞥了一眼,冷笑道,“私相授受的罪名,本宫可担不起!”
他的眼睛眯了眯,“臣弟新得了波斯绝好的香料脂粉,想来给皇嫂是最好的,本是要往未央宫送去,不想半路遇到唐儿姑娘,就把伞也一起了带来。如今弄坏了皇嫂的伞,用这一盒绝好的胭脂赔罪,可好?”
那柄伞千金不换,是姐姐入宫前和我熬了两个通宵才制好,她所绘丹青,整个南朝仕族女子无出其右者。如今说毁便被他毁了,怎么赔,又怎么能赔得起。
我阴沉着脸说:“多谢王爷,只是本宫平素不喜那花香脂味惯了,辜负王爷的心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情愫,笑道,“是臣弟唐突了,皇嫂风姿绝世,也应是俗物配不上。”
“本宫在陛下心里是个什么地位,王爷清楚。与其百般讨好一个不受宠的皇后,还不如笼络一位宠妃。这样好的胭脂送给本宫也是暴殄天物,本宫倒有成人之美,莫不赠予陛下的新宠赵美人。赵美人深得陛下之心,总能比本宫多说上几句话,王爷心中有什么打算,赵美人再顺着吹吹耳枕边风便可,何必一个劲儿地招揽本宫呢?王爷始终不明白,本宫姓周,是和周太后同出一门的周姓。”
“皇嫂言重。”
“是不是言重,王爷心中自有忖度。”
我朝沁萝望了一眼,她小步走至我身边,一起离开了沉水亭。
回头向去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南陵缙立身于庭中,衣裳尚未风干,半湿的衣衫穿在身上,风来时冰冷刺骨,个中滋味只能自己体会罢了。他转身回望沉水河中,伞面破碎狼狈,伞骨也七零八落,凄凄惨惨地漂浮在水面上,鳞浪层层,越行越远。
周瑾仪,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离开的时候,连头也没回。
他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漾起一笑,伞赠以晴,赠予情,是不忍多一些,还是舍得更多一些呢?
这柄伞是肃谨皇后遗物他是知道的,七十八根伞骨,伞面蓝墨绘以青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