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海棠不解忧 锲子 深夜里。 一场大火正在金陵城的南街蔓延,顷刻之间燃起一片火海。一个中年男子远远站在边上。火势越烧越旺了,那人嘴角露出一抹冷冷的苦笑,随即大喊一声:“夫人!老奴终为你报仇!你可瞑目了!”后迅速牵出一匹拴在近处的马,上马扬鞭,往城郊方向飞奔而去。 南街是金陵城有名的烟花巷。而今夜被大火烧了个干净的,正是在这南街最最煊赫的烟花之所——倚欢阁。木制的独院阁楼,往日这个时辰正是热闹非凡。而此时,那些旧日的富丽堂皇已尽数化为灰烬。待到周围的人们扛着水桶跑来救火之时,这里已经成为一片乌烟袅袅的废墟。 过了好久,夜越发深黑。聚在废墟周围的人们已渐渐散去了,最后只剩一个青衣女子还站在近旁呆呆的看着。夜似乎越来越黑,天边那轮白月透出的寒光也越发微弱,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着不肯安息的眼睛。 有风吹来,阴森又寒冷。青衣女子打了个寒颤,伸手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制披风,欲转身离开。最后再看一眼这昔日视如家宅的倚欢阁,或许今生在也无缘站在这里了。又一阵冷风吹过,烟灰飞起迷了她的眼。 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在模糊之中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废墟中向她走来,越来越近了。 “是谁!”她有些害怕的厉声问道。那个黑影并未停止走动,也没有说话。 她想退几步,却发现脚底似黏在地上一般,怎么也迈不开。黑影已经近在咫尺,看衣饰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她恐惧至极,那人走近一步,她的指尖便凉一分。 他不是该被烧成灰烬了么?他从何处而来? 待她全身凉透,终于失声尖叫! 啊—— 猛地坐起身,才发觉方才原是一场梦。冷汗浸透了贴身衣衫,杜秋大口的呼吸着。梦中的情景像是挥之不去,眼前一遍遍的出现那个黑影那张脸。 片刻之后,气息才平稳下来。杜秋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近日忧思过度还是怎的,总是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浑浊之中又有些许熟悉感。就像方才梦到的,便是七年前的倚欢阁大火吧,其实那场大火她并未亲眼瞧见过,却梦的真切。梦中的青衣女子像是母亲年轻一些的时候,又像是她自己,抑或是与母亲融合了。总之方才的心悸恐惧让她再无睡意。 杜秋看了看窗外,天还未亮,看不出时辰几何。 虽是半夜里,暑气也并未散去多少,还是闷热的厉害。杜秋起身走出屋子,想去隔壁看看母亲。近几日母亲心中烦闷而致急火攻心,又中了暑气,身体已是吃不消,夜里更是难眠。杜秋知道母亲这一病是因着自己误入教坊做了花魁一事。可此事也并无回旋之地,即便她有多少不情愿,也不得不做。 母亲住在正中的堂屋,杜秋住在靠左边的厢房,右边那间便是侍女蕴儿的闺房。母亲的寝室在堂屋后间,她在堂屋正中供了一座不大的观音相。自从七年前金陵城的家中发生变故,母亲带着她来到润州后便开始信奉菩萨。母亲常道,一切无法可解的事都交给菩萨罢。 母亲房里果然还有些微弱的烛光,门窗上映出她跪在蒲团上,随着烛火不时跳动的背影。杜秋心中发疼,她能想到母亲此刻的姿态。定是如平日里那般,脸微微向着观音相抬起,双手合十,面上满是虔诚,还有些许杜秋不甚了解的落寞。 她站在门外,努力掩饰好面上深深的担忧才抬手准备叩门,此时却听到了母亲沙哑沉静的声音说道:“愿我菩萨保佑爱女今夜平安归来,信女莫怡愿以一己之身时刻奉于菩萨座下。” 烛光依旧摇曳,门窗上母亲的影子在话音落后摊开双手,深深叩拜。 待母亲三拜后,杜秋忙推门进去扶母亲起身。瘦弱的母亲像是一片枯叶,杜秋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她怕会捏痛母亲。 她忽而想起方才梦中的青衣女子,母亲年轻之时,便是那样出挑冷艳的容貌。身段也是窈窕纤细,虽不至倾国倾城,却也是令人过目不忘的。 母亲并不惊讶杜秋突然间的推门而入,女儿近期的噩梦连连她是知道的。此刻,母女俩相对搀扶而立,彼此的忧心与疼爱都已写在眼中。 在有一个时辰,便是黎明时分了。母亲一双如柴般的枯手颤抖的解下自己平日里绑在手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每一颗珠子都刻着万字不到头。那是祖母留给母亲的佛珠,母亲一直都很是珍爱。 杜秋忍的酸痛的双眼终是如洪水决堤了,任由母亲颤颤巍巍的将那串据说是高僧开光过的佛珠系在她的手腕上。许是灯光太过暗沉,母亲系了许久才系好。那珠子时间久了,倒是磨的光滑如玉,幽紫的色泽配着杜秋纤细白皙的手腕,甚是好看。 母亲握着杜秋的手细细看了一会,终说道:“秋儿,这串佛珠定会佑你平安。你,不要害怕。”母亲说着,也起了哽咽之意。杜秋心中愈发难受,原以为母亲还在气自己,却不想她竟是一心为着自己。今晚的教坊夜宴,她作为花魁是定要带领众姐妹登台献艺的,或许还要陪着贵宾们同饮同乐也未可知。也难怪母亲近来的担忧,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做这种事? 杜秋扶着母亲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拭去了母亲眼角溢出的泪水,缓缓跪在了她膝下。 “母亲,”杜秋摇摇头,紧紧握住母亲要扶她起身的双手, “母亲,就让秋儿跪着罢!秋儿实在愧对您的养育与教导。教坊虽是官家之门,却与青楼污浊之地并无分别,秋儿竟能糊涂至此!”连日来的委屈与忍耐,在此时发泄了个痛快。她将头埋在母亲腿上,任泪水肆意横流。 “罢了罢了!既已如此,那便好好的去吧。母亲并非在意你的名誉受损,只是怕你走了我与你祖母的老路啊!”那些年月,母亲总不愿忆起。 “母亲,秋儿定会洁身自好,绝不与官场之人有分毫沾染。母亲尽可放心。”杜秋年幼之时无意当中听到过母亲阁中姐妹背后议论过母亲的事,据说那个该被她称之为父亲的人,那个对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便是个朝廷官员。 母亲病中精神很不好,想来今夜又是一夜无眠,与杜秋话说至此已是力不可支。缓缓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杜秋本想问问母亲七年前倚欢阁大火的事,见母亲已疲惫至此,便也不再开口。侍奉着母亲躺下睡了,就悄悄掩门退了出来。 天依旧未亮,但已不再是方才那种浓稠的黑,而是微微的深蓝。杜秋站在廊下有些无措,她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唐德宗李括驾崩。德宗生前已立长子李诵为皇太子,然而皇太子因曾身染重疾而言语功能有损,且有顽疾缠身,身子较为虚弱,故有不少朝中重臣反对太子登基。此时以俱文珍为首的一些宦官联手镇海节度使李錡等重臣极力拥护太子,并以叛国谋反的罪名处置了一部分反对太子的朝臣,又在朝中大行杀戮之事来铲除异己。 一时之间朝中反对太子之声大减,许多朝臣都不得不转变立场支持太子。遂皇太子于国丧结束后登基,立号顺宗,年号改为永贞元年。 此时正值立夏时节,江南之地虽已暑热不堪却是美景如画。 教坊偏厅里,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正急着更衣上妆,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她们是此次润州府教坊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大选规模精心挑选出来的官妓们,一个个明目皓齿,年轻娇艳。 夜宴的贵客们还未到场,教坊女官凌大人安排了女子们在宴会厅的偏厅早早准备着。十数之人挤在这偏厅之中着实有些拥攘,又正是盛暑天,屋中闷热不堪。好在现下已是申时六刻,江南之地天黑的早,这个时辰天色已是渐渐暗了下来。 杜秋还坐在院中廊檐下发呆。 日头渐渐西移,她被阴影和残阳分成了两半。偶尔穿堂而过的清风带起她的衣裙,她只一动不动闷坐着。美目垂下盯着手中一朵丝绢做成的金边芍药,手指左右撵着花枝。腰肢都有些麻木了,却也懒得换一换坐姿。 她的贴身侍女蕴儿这时疾步走到她身后,颇为无奈的说道:“小姐,凌大人又在催促了。不如咱们先去上妆更衣吧。” 杜秋抬头看了看,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心知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今晚的宴会了,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往偏厅走去。蕴儿长叹一口气,紧跟在杜秋身后。 今日的教坊内院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冷清,每走几步就有三三两两的官差守卫。他们神情严肃,一动不动。正厅大门前不久才大修过,连带着院中花圃都移栽了不少奇珍异草。 润州教坊本是一个清水衙门,除了偶尔为当地几个官员的宴饮安排献艺助兴,并无其他用处。因着润州是个小地方,也鲜有身份显赫之人到访,在此之前可谓是门前可罗雀,更是没有几个能够拿得出手的艺妓。此番大肆修整,便是为了今日这场宴会。 宴饮即将开席了。润州府尹马大人从得知贵客要来的消息之时起,就一日三次的跑来教坊张罗,如此大张旗鼓也皆是他的意思。此时他一改往日的倨傲神情,正弓着腰身恭请几位贵客前往正厅就坐。 远处偏厅外廊檐下有颗长的很高的西府海棠。海棠树下围着一群已妆扮好的歌舞伎们。她们兴奋的望着正阔步走进正厅的贵客们,其中有位年纪很小的女子伸手指向人群,好奇低语道:“姐姐们快看!走在前头的那位,就是淮安郡王么?”有胆小些的立刻扯下她指着远处的手臂,紧张的小声道:“你不要命了!怎敢用手指着郡王爷!” 贵客们一一进了宴会厅,此时还无需上场献艺,女孩子们便都围聚在海棠树下窃窃说着话,不时的嬉笑一阵。 杜秋也已装扮好,更了舞衣站在廊下看着正厅方向。蕴儿陪在她身畔,小心翼翼道:“小姐,据说淮安郡王爷已是半百之年。王府中妻妾成群,内宠又多,小姐实在不必担忧。”蕴儿这话虽是安慰之语,却是说的没头没脑。杜秋也懒怠去分辨什么,便只点了点头。 杜秋心中着实担忧,但并不为着什么淮安郡王。今晨出门前杜秋本想让蕴儿留在家中陪伴母亲,可母亲却说不放心她一人前来教坊,一定要蕴儿跟着她。现下家中就只有母亲一人,也不知身子好些了没有,杜秋心中牵念不已。蕴儿见杜秋情绪低沉又迟迟不去更衣,许是会错了意,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主仆二人正各自想着心中事,就见一个官差急急的跑来对女官凌大人道:“大人,可上场了。” 许是太久没有如此盛大的宴会了,凌大人指挥女子们列队入场时有些慌乱。所幸女孩子们排练已久,队伍依旧是井然有序。杜秋是不必随着她们一同入场的,她是主舞。 听得一阵鼓弦之声响起,十数位女子轻盈甩着衣袖翩翩上场,舞的是一支从西域传至中原的胡旋舞。舞伎们都着了一样的服饰,金色流苏闪闪而动,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很是有异域风情。年轻的女子们舞成了一个半圆形后突然都保持着舞姿站定了。鼓手换了调子,手急急的落在鼓面上,一阵急促的乐声响起,气氛变得神秘起来。 本書首发于看書罓 ------------ 第2章 一舞胡璇见倾心 宴上宾客皆是在当朝身居要职的官员,看惯了中规中矩的大唐宫廷舞蹈,偶然见此异域之舞也是颇为好奇,在加之乐声渲染,一个个都定睛看着场上的女子们。 这时,着一身金边白衣的杜秋入场了。她足尖轻点,急急的旋转着,像是一团镶着金边的白雾,并无人看清她的长相。直到十八个胡璇落定,一口气长长呼出。 众人依然是将眼光寸步不移,细细看着这个一路旋转进来的白衣女子。衣饰并不素净,镶着缕缕金丝线,边上垂着细丝金色流苏。整个人被这一团金光白雾包裹着,无比出尘。 在看面上,似是做了西域妆容。长眉尾部向上挑起,长方形的大眼,眼角贴着粒粒金沙,鼻若悬胆一般挺立,小巧的唇涂的猩红,下颌圆润饱满。不等众人看够,又是乐声急促响起,杜秋再次起舞。心应弦,手应鼓,一个胡璇接着一个。 此刻在宴会厅正上方,面南背北正襟危坐的男子便是今日这场宴会的主客。他看起来也有不惑之年了,浓眉挺立成一柄宝剑,双眼长而犀利,正微微眯着看向下首,面上被夜宴上高照的红烛灯盏映照的看不出表情。这位身份显赫之人正是淮南节度使、淮安郡王李琦。 一舞已毕,主舞杜秋带领一众舞伎恭敬行礼后便依依退场。回到偏厅后修整了妆容,更换了衣衫,又歇息了片刻,一会儿她还需再次入场献曲弹唱。方才舞的投入,退场才觉贴身衣衫已是汗湿。房中依旧闷热,杜秋见蕴儿正忙着整理她换下来的舞衣首饰,便也不叫她,独自走去院中花圃吹风纳凉。 此时正值盛夏时节,盛放的紫薇花在月光的映照下竟呈妖异的幽兰色,美艳无比。杜秋一时看呆,微风阵阵拂面而来,此时此景真是惬意舒爽。方才剧烈舞动出了一身汗,也让近几日的闷闷不乐扫去大半。 微风带来园中百花香,杜秋不由舒展双臂,闭目感受清风拂面。今晚的夜宴结束后,她便要去向教坊主簿大人呈请交还花魁玉牌,想必母亲也不会再为此事吃心。夜间的凉风习习,吹动院中花草枝叶沙沙作响,杜秋此时正神清气爽。 算算时辰也快要再次入场了,她便漫漫踱着步子往回走。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花丛中传来一阵重而凌乱的脚步声,杜秋忙回身看去,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得一声极为粗鲁的男声喝道:“是谁在此!” 杜秋吓得忙后退几步!再一看衣饰,这人应是与李錡一行的一位官员,看样子是醉酒的厉害。他的体型颇为壮实,摇摇晃晃的撵着脚下花草走了过来,顶上发冠也是歪斜着。杜秋慌忙转身欲跑几步躲开这位醉汉。谁知这人竟是粗暴至极,见面前女子要跑,飞快几步上前便一把扯了杜秋纤细的手臂,面上淫笑着说道:“你别走啊,本官喝的有些多,不如你陪本官去房中歇息…” 杜秋慌忙挣出手臂,回身夺路要逃,可那醉汉身手又快力气又大,两步便追上了她。顺手一使力,她已是扑倒在地了!心中的恐惧从未如此强烈过,杜秋没命的高声尖叫!那狂徒左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边甩手一掌打在她脸颊。 此时的剧痛与惊惧让她脑中嗡嗡作响,身体极力反抗撕扯。那狂徒见杜秋不从,抬手又是一掌!剧痛袭击之下,杜秋渐渐意识有些模糊了。就在她半晕半醒间,蓦地听到一声颇有气势的男声怒喝道:“住手!” 那狂徒被这一声怒喝震得有些发愣,停止了手上动作抬首看去。杜秋尚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人扯起那醉汉左右开弓几掌。紧接着便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她来,这人嗓音低沉柔和,轻声说道:“本王在此,小姐不必害怕。”见杜秋呆呆的,又询道:“小姐可有不适之处?” 杜秋这才惊醒过来,她看那醉汉已被两个官差擒住跪在地上,口中还在求饶。在看身旁站着软语关切的人,竟是淮安郡王李錡。 还未言语,便是泪如雨下。杜秋全身颤抖,此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禀李錡的询问。也顾不得行礼如仪,慌忙将方才被那醉汉撕扯破烂的衣衫紧紧裹在胸前,一把推开他便跑了出去。 本文来自看書王小说 ------------ 第3章 怒火燃情丝 在场诸人见此情景都吓坏了,忙都低下头不敢说话。李錡却不甚在意,随口便吩咐他身后一位名叫丁举的近身随从道:“快跟去看看。”丁举得令忙追着杜秋去了。 再说那狂徒也是吓的不轻,酒立时醒了七八分。这人是与李錡同来润州办事的从五品上游骑将军薛应正,与李錡生母周氏、正妻周瑾慈的母家周氏一族是中表之亲。在当朝官居从五品且与李錡交好。这薛应正本就是好色之徒,今日饮多了几口酒,便有些不自制,离席方便的功夫就在花圃中看见杜秋一人在纳凉,于是起了色心。若是往常,被李錡瞧见他这等下作的样子,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他几句。 薛略一思索,自己方才只是酒后调戏了一位官妓而已,李錡应不至于下令重罚。便又笑嘻嘻的给他磕了个头,方说道:“下官有罪。下官喝的有些多,实非有意惊扰郡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 听得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请罪,李錡却是怒火中烧。也不知为何,今日看见这下作场面竟是这样火大。他两步走至薛应正面前,抬手往左脸颊便是一掌。薛这才有些怕了,忙边磕头边说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李錡气息粗重,一摆衣袖回过身,大步往回走去。身后官差们只隐隐听到一句:暂关内监。 身后诸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郡王爷突然之间是动了什么怒,竟至于将自己在朝中的重要亲信关押起来。说起来李錡方才赏舞饮酒兴致颇高,作胡旋舞的舞伎们退场后没一会儿,便说是酒劲上来有些晕,要去院中散散酒气,让各位大人随意。 今夜夜色甚好,这个小小内院虽比不得皇宫大内与李錡府后花园的气派精致,却也别有一番小家风情。正吹风赏月间,就听见女子的尖叫与撕扯挣扎之声,跑来便看到了眼前这荒唐之景。 薛应正此前犯下的猥琐之事,李錡皆是念在母亲与发妻的面上从未多说过。这薛应正虽行事不太检点,却是一个能干之人。今年二月初先帝唐德宗李括驾崩,薛为了李錡的大计,在朝中也算出过力。故而他的那些龌龊之事李錡只道无伤大雅,就只当做不知了。 可那混账之人方才压在身下欲轻薄的人竟是跳胡旋舞的那个女子。虽然只在上座遥遥观看,且是浓妆之下,李錡却将她的容颜看的清楚。即便她已更换了妆容与衣衫,还是一眼就认得。 今晚的宴饮到了此处已是索然无味了,众位大人见李錡离席而去,又听闻外头出了事,便都坐不住了,早早散了去。 过了片刻,丁举回来向李錡禀报:“王爷,杜秋小姐在偏厅歇息。” “杜秋?”李錡似在询问,不等丁举回话紧接着又命道:“速将偏厅清场,本王即刻过去。” 丁举得令忙退下。 李錡端起桌上茶盏啜了一口,西湖龙井的清香瞬时萦绕齿间,就像那个在一团白雾之中旋转而来的女子,浓妆遮不住她的清新出尘。一个走神间,她已是急速旋转而来,是从天而降么?花圃中扶起她时,她的手臂是那样不堪盈握,她可知她的颤抖与泪水竟让一颗久经风沙无比坚硬的心猛烈的疼?她倔强推开面前援手之时,心中可曾有过畏惧? 李錡唇间不自觉的轻轻吟出二字:杜秋。又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 此时的偏殿只剩杜秋主仆了。蕴儿自责不已,一个劲儿的流泪。杜秋却已渐渐平静下来了,到底她也没怎样。据说那禽兽在朝中官职不小,她一个名符其实的官妓,即便今日真的受辱,想必也会不了了之。方才淮安郡王及时出现救了她已是万幸,或许也可借着此事顺利脱身花魁这个身份。 蕴儿将棉布用冰水洗过,敷在杜秋脸颊上。方才那禽兽下手颇重,她的左右两边脸颊现下是又红又肿。 本文来自看書蛧小说 ------------ 第4章 情愫暗中生 “小姐,还疼么?”蕴儿心疼不已,手下都不敢使力。 杜秋摇摇头,拿过一盒茉莉白脂粉,用粉扑蘸着轻轻在红肿处拍了拍。她没有太多时间去伤心害怕,相比自身的感受,她更在意母亲的担忧。 蕴儿接过杜秋手上的脂粉道:“我来吧小姐,我看的清楚些。” 杜秋想了想说道:“今日之事,现在起只当没有发生过。回到家中也不能叫母亲看出来,千万不能。明白么?” 蕴儿点头应了。默然片刻又道:“都怪我,若我一直跟着小姐,小姐就不会受委屈了。” 蕴儿自六岁起便陪在杜秋身边了,两人从小情同姐妹。虽说蕴儿比杜秋年长一岁,心智却不及她沉稳,任何事都习惯交给杜秋做主。七年前家中变故,母亲带着一些家眷仆役来到润州落脚,其余的全都给了银子遣散出去了,只留下蕴儿一人帮着照顾她们母女生活起居。蕴儿善于持家洒扫,厨艺也是一绝,将这个小小的三人之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两姐妹一个聪颖慧黠,一个心灵手巧。杜秋与母亲也从未将蕴儿当做下人看待,有什么好吃好穿的,姐妹二人都是同用同享。 此时听得蕴儿如此责怪自身,杜秋只得牵出一抹看似无瑕的笑,故作轻松说道:“哪里就怪你了,何况我还好好的。你这样哭丧着脸,没事都让母亲看出有事了。”才说完,余光一扫就见妆台旁站着一个人,再一看,竟是方才救过自己的淮安郡王李錡。 杜秋忙起身领着蕴儿屈膝行礼道:“民女杜秋携侍女蕴儿参见郡王爷,王爷安好。”这时她也才想起竟还未谢过他救命之恩。 李錡吩咐了平身,上前了几步坐下。一时之间都是默默,杜秋有些尴尬的对蕴儿道:“蕴姐姐,端杯茶给王爷。”气氛这才稍稍缓和了些。杜秋又一次屈膝下去道:“方才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民女失礼了。” 夜宴之上的遥遥一见,她像是九天嫡仙降至凡尘。明明是那样纸醉灯谜的宴饮,却因她的出现而清净无尘,红烛灯盏下只看得见她一人在忘情舞动。花圃之中他们第二次相见,却是在她饱受惊痛与恐惧之时,那时的那张已然洗去浓妆的脸上写满惊怒愤恨与屈辱。甚至不畏李錡天潢贵胄的身份,不顾礼仪愤然离去。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此时李錡已看不出杜秋的喜怒之色,她的面上竟一丝波澜也无。方进来时,还听得她语出轻松安慰自责的侍女。他仔细的盯着她,想要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一些害怕或者紧张,可是一分也无。除去脸颊上红肿的指印痕迹,在无其他。 那红肿的迹象即便用脂粉遮盖,也还是看的清楚。李錡心底又泛起一阵微痛,怒气也随之而来,他定要严惩那个狂徒! 杜秋见李錡正看着自己出神,便有些窘迫。掩唇轻轻咳了一声,他却还是目光不移。杜秋抬眼,却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冷然,像是想起什么让他愤怒的事。 杜秋只得再次轻咳一声,出声说道:“不知王爷此时尊驾光临有何事要吩咐民女。” 李錡这才如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态,随即轻声说道:“你也坐。” 见杜秋还似询问一般看着自己,又道:“此前花圃之事你受委屈了,本王会替你做主。” 他言语简单,声线中透着皇族出身的贵气,却也不失一个长者的温和,还有些不难察觉的柔情。他不想让面前的女子因着他的身份,而与他恭敬对答,故而尽量收起自己平日里自矜身份的冷傲。 杜秋听得这话才放松下来,她抬眼打量着李錡,从服饰、发冠到眉眼,细细的看了一遍。他着一身湖蓝色对襟常服,绣了团蝠的花色。发上玉冠色泽通透,剑眉挺立,深沉的双眼...正看着自己。 瞬时脸上如火烧般发烫,一向自诩沉稳的杜秋也有些慌乱了。 本书首发于看书罔 ------------ 第5章 一怒一笑为红颜 若说方才稳重自持的杜秋让李錡心生欣赏,那现下这个不胜娇羞的小女儿家便足够让他心烦意乱了。面上的红粉之色甚至已蔓延到了她裸露出来的脖颈上,垂下的眼睑让浓密的睫毛在卧蚕上投出了大片阴影。 李錡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他惊讶自己已过半百的年岁竟能在此刻心中砰然。但他毕竟是精于谋算的,心中的大江大河即便已泛滥成灾,也绝不会显露分毫。 “要看便大胆的看,本王必不会治你不敬皇族之罪。”李錡的一句笑谈便让气氛轻松了些许,他是有意如此。相比紧张不安,他更想看到杜秋最最平常的样子。 杜秋聪慧,她怎会不明白李錡此时的语出笑意是何目的。便也不再紧绷着了,抬眼平视着他,大方嫣然一笑说道:“黄昏时分在院中遥遥一眼,民女只以为王爷冷傲不凡。宴饮之上民女献舞之时,也只仰望到王爷的气宇威严。方才花圃之中,王爷又是正义温和。想不到这第四次相见,民女竟与王爷如此随意笑谈。这知道的呢,是说王爷亲民,不知道的,可要怪罪民女不懂规矩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即便她不矜持自己身为女子,也该顾及对方的身份,如此随意的说话,真真是失了分寸。 “你既说这是咱们第四次相见,便算是熟识了。既为熟识,自然可以随意闲话。”听来李錡并未有半分恼怒,这话中倒是更见亲切。原以为以他的身份,必然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谁曾想他竟是这样温文尔雅又平易近人。 李錡顿了一顿又道:“方才之事...若是旁的女子遇到此事,不说寻死觅活,怕也是受了惊吓久久不能平复。为何杜小姐你,本王饮一杯茶的功夫,便已相安无事?” 听得李錡有此一问,杜秋面上随即暗淡几分。及笄之年的少女,本该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她却不得不收起天真,比旁人多长些心思。纵然如此,还是被人轻易算计,落入教坊为妓。 “民女...”杜秋心中蓦地有了主意。这教坊纵然是属主簿大人掌管,可他终究也是在讨李錡的高兴,且听别人说李錡也身兼润州刺史一职。若是由他替她出面做主,那这花魁之名... 想及此,杜秋忙跪下,目视李錡郑重说道:“王爷可否为民女做主?” 李錡也是一惊,但也只是一瞬就神色如常,生生忍住要去扶起杜秋的冲动,缓缓道:“无论何事,平身坐下再说。本王愿闻其详。” 若要坚持跪着,到底也是矫情为难,便他所言起身坐下。杜秋深知,她的心智比之李錡城府还相差甚远,还不若坦白率真来的干脆。以他的年岁,或许会更欣赏这样的自己。 “民女不敢欺瞒王爷。民女这花魁的身份,实非出自我愿。王爷,民女今日遭遇此等下作之事并非不怕,是...太过害怕。只家中母亲本就因为我入教坊一事一病不起,民女不能让母亲看出分毫。她的病,不能再受刺激了。故而,委屈也好,恐惧也罢,民女只愿自己一人承受。”杜秋一席话说的自己难掩的伤心。念及母亲更是锥心的痛,终究是忍到眼睛酸麻也没有忍得住眼泪。 忙抬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她一向自矜沉稳,今日怎会如此失了仪态。勉强挤出一抹苦笑,又解下腰间垂挂的那块花魁玉牌双手递向李錡,方继续说道:“还请王爷替民女将此玉牌还给教坊主簿大人,民女宁愿终身做人侍婢侍奉洒扫,也不愿做这人人争夺的花魁!” 李錡久久没有接过杜秋手上的玉牌,并非他不愿帮助杜秋,只是他还沉浸在她的梨花带雨之中不能自拔。难怪这样剔透光洁的女子会以花魁身份出现在这里,原是有苦衷的。朝堂之上的男人之争并未让他感到自己有多强大,可面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她,竟生出那样的英雄气概想要护她终身。 杜秋见李錡有些愣愣的看着自己,忙窘迫低头。红着面庞轻轻道:“郡王爷。” 李錡这才醒悟,有些掩饰的轻咳了两声,伸手接过了玉牌。 看书网小说首发本书 ------------ 第6章 良药不及心药灵 蕴儿端着茶水进来奉与李錡之后,便悄然退至杜秋身侧靠后站定。 此时有了旁人在,李錡面上似是又恢复了从容,连坐姿亦是威严端正。他缓缓点头,后又站起身来道:“本王会派人将此物交给主簿。明日起,你便不再是这教坊中人,你放心就是。” 说完便迈步往门外走去,随口吩咐一声:“来人,送杜小姐回府。” 杜秋主仆忙屈身行礼道:“恭送王爷。”话音落下起身,早已没有李錡的影子了。 回到家中母亲自是强撑着在等,杜秋今日疲惫不堪,向母亲报过平安后便都各自歇息了,所幸母亲并未看出她脸颊上的伤痕。 母亲这一觉可谓睡的极香甜,看来她日夜为女儿祈祷平安真真是没有白费心力,菩萨保佑,女儿竟能如此轻易便脱身那个火坑。明日定要与女儿一同拜谢菩萨,也好兑现自己在菩萨座下所许的诺言。 可杜秋躺下后,却是久久不能眠。脑中心中全是李錡方才的温和关切与夜宴之上的气宇轩昂。很久很久,她才恍惚入梦。 这一夜的梦境,杜秋像是见到了父亲。父亲的脸看不清,但同她说话的声音竟与李錡一模一样。他说:“秋儿,你可愿随我回府?” 杜秋想起母亲来,便问他:“当年你为何要抛下我与母亲,害我们母女孤苦多年?” 他还是那样的声音道:“秋儿,你随我回府吧。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杜秋心中气恼,猛地坐了起来,又是一场梦。 外头天光已是大亮。 母亲今日心情舒畅,精神也很好。说起来,这任何良药都不及那一剂心药来的适合。杜秋也是如此,她见母亲已早起做好了早饭,有些嗔怪道:“母亲怎的不好好歇着,身子还没有好全,万一又中了暑气怎么好?” 母亲笑眯眯的端着一碗凉透了的莲子粥递给杜秋,道:“哪有那样虚弱。你与蕴儿昨夜都劳累了,合该多睡一睡。这粥是我一早就熬好的,现在凉凉的喝正是解暑,快喝吧。” 杜秋还是有些担忧母亲的身体,便坚持先扶着母亲回屋坐下才肯喝粥。任何的忧心烦恼,只要有解开的那一刻,便都不算什么。杜秋心想,如今母亲身体见好,平日若无事可做,不如带着母亲与蕴儿去游游畅春湖畔,那里碧波粼粼,花红柳绿,总好过闷在这四方的院子里抬头看天。 母亲的莲子粥煮的很有味道,凉凉的喝下去最是舒畅。杜秋正畅饮畅想,就听得砰砰砰几声响,似乎是有人在拍院门。她们一家并非润州本地人士,来到这里七年未曾与谁过从亲密,今日也未请过郎中来瞧病,杜秋实在想不出是谁在叩门。 蕴儿这时也梳洗好出来了,好奇的问杜秋道:“小姐,方才我在房中似乎听见有人叩门,谁会来咱们家?” 杜秋迟疑的功夫,那边厢门又砰砰砰三声响。杜秋摇摇头道:“我也不知,蕴姐姐你去看看吧。” 蕴儿开了门,却见一个很是眼熟的男子站在门外。一身湖蓝色锦袍,左手执一把官刀。蕴儿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便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找人么?” 这男子略点一点头,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开口却带着几分恭敬,他道:“淮安郡王在此,请你传话给杜秋小姐,请她即刻出来迎驾。”说着侧身右手指着不远处。蕴儿伸长了脖子看,只见门外不远处有不少人马列队站立,中间一辆漆成朱红色的马车,那车上刻着看不懂的描金花纹,相当气派。蕴儿惊得瞪大了眼睛,吐了吐舌头忙行了一礼,转身跑了回去。 “小姐!小姐快别喝粥了,昨晚那位郡王爷来了,快去迎驾啊!”蕴儿到底是沉不住气,叽叽喳喳喊了一通,自是惊动了正在房中歇息的母亲。 看书罔小说首发本书 ------------ 第7章 无事不登门 按着规矩,这家中一干人等都得出来迎接王爷。杜秋面对母亲疑惑的眼神也无法解释那么多了,只得先与母亲一道出门行礼迎驾。 久未接触权势中人,母亲倒也不慌不乱行礼如仪。只是面上无甚表情,杜秋偷瞄一眼便觉有些寒意。以她对母亲的了解,母亲定是想的太多了才会这般。母亲对官场男子尤为痛恨,虽不曾开口明示过其恨意,可杜秋心里是知道的。 恭迎王爷进了家门,让了上座又拿出家里最好的雨前龙井奉上。这一切母亲只吩咐了蕴儿去做,并且用眼神制止了杜秋想要接过茶水的动作。她不能让女儿如此不端庄,有侍女在,作为小姐她就不能自己动手,即便对方是权倾朝野的皇族中人也不行。 李錡这时开口了,他似乎能感觉到杜秋母亲不快。 “杜夫人也请坐。本王是客,哪有客座主人站的道理。”一句话说的母亲脸上更加阴沉。 母亲并不坐下,只微微福一福道:“王爷客气,民妇却也不能失了礼数。只不知...王爷今日贵步临寒舍有何要紧事要吩咐?是否小女昨日侍奉宴席不周,扰了王爷雅兴?若是如此,也是民妇管教不善所致。民妇便替小女向王爷请罪。任何处置,都请施与民妇。” 洋洋洒洒一席话,就让气氛降到冰点。杜秋心中又急又担忧,却也顾忌礼数不敢随意开口说什么。嗳,母亲分明是多心了啊!若王爷怪罪母亲不敬,降罪于她可如何收场? 李錡自然听得这话中明摆着的敌意,虽说脸上有些讪讪的挂不住,但还是耐住了性子笑了笑道:“杜夫人多心了。” 此时的杜秋手中是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她听得李錡如此说,便是并未怪罪母亲,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也怕母亲再度语出冒犯李錡,忙上前一步微一屈膝道:“王爷,家母近日身体不适,郎中说是因为天气暑热导致肝火旺盛。不知王爷可否准许母亲先行退下,好去偏阁中歇息?” 李錡略一点头道:“若是如此,杜夫人请去歇着吧。” 杜秋忙向蕴儿使了眼色,行了告退之礼便要扶着母亲退下。 哪知母亲却是如此之倔强,她不动声色的抽出已被两姐妹左右扶着的手臂。 此刻母亲,已是稍稍平静了。她心知自己方才太过急躁,反而失礼于人。遂沉静的笑了笑道:“多谢王爷体恤,民妇方才是有些不适,不过已经无碍。王爷光临寒舍民妇未远迎已是错了规矩,怎好在下去躲懒,失了东家的分寸。还请王爷勿要怪罪民妇病中胡话才好。” 杜秋并不知母亲何以转变如此之快,不过母亲肯这样说那便是最好,如若不然,今日恐怕就要招来罪责了。 李錡身为皇族宗亲,自是有他的气度不凡。想必杜夫人方才言语冲撞是看出了他的来意,虽说自己心中也有不悦,可她是杜秋母亲,实在不忍苛责。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却是不好说出口了。 “无妨,也怪本王事先未有通知杜小姐。”李錡犹自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又说道:“江南的雨前龙井是本王素日最爱,这茶定要在江南之地品尝才能品出其浓淡相宜、清冽如雪。” 母亲在靠近李錡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也端茶饮了一口,随即点点头道:“不错,雨前龙井气味清幽,北方之地水质偏硬,二者相溶便会破坏其韵味。”顿了一顿又看向杜秋道:“秋儿,你说是不是?” 本朝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原是北朝关陇贵族出身。而李錡李琦作为皇族后人,自然也是北方人。虽说封地在扬州,可说到底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杜秋母亲这话说的隐晦,杜秋与李錡却听得明白。 杜秋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母亲这番话悬了起来,她心中又急又怕。李錡一次两次不计较怪罪,又怎会三番四次也装作不知? 她只作轻松道:“母亲,这南北水质差异,泡出来的茶水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只是秋儿并未亲口喝过北方的水沏出的雨前龙井,或许也别有一番风味呢。”说着又看向李錡道:“王爷常在京师长安居住,这样南北相溶的茶也喝了不少吧。不知是否别有滋味?” 杜秋的余光能看到母亲迅速皱了皱眉,眼神犀利也只在一瞬。 本书首发于看书罓 ------------ 第8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母亲突然抢在李錡之前说了一句:“王爷方才已说过这雨前龙井定要在江南之地才能品出其味,自然是觉得在京师饮的此茶不合口味。” 杜秋发间的冷汗都要下来了,虽则她们一家现在已是小门小户,可母亲却是一向讲究规矩礼仪,怎的今日能在李錡面前频频失了仪态?看来母亲对李錡的误会深得很呢。 杜秋屏住呼吸看向李錡。她想纵然他再有涵养,也架不住母亲三番四次的出言犯上啊,若李錡一怒之下要问罪于母亲,这.... “哈哈哈,杜小姐果然是杜夫人教出来的女儿,母女二人如出一辙的端庄伶俐。”这杜夫人此前定是哪家的豪门千金。如若不然,凭她一个粗野民妇,怎会在迎驾之时连一点点的讶异或紧张都无?怎会懂得见皇室中人的礼仪?听她品评茶水,想必也通不少诗书。对他如此排斥,几次出言冒犯,也不惧权势更不攀附...看来还是他轻心了,原以为开口便能得到,现在看来估计不会容易。他实在不忍强迫她呀... 李錡内心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昨夜思虑良久,一夜未眠。今早才下定决心要来杜秋家中要人,可谁知,她竟有这样一个通透到不好对付的母亲。 杜秋不动声色的擦了擦冷汗,刻意把话说的娇嗔:“母亲,秋儿自己又没有饮过,哪能知其味?说不定,王爷不喜爱的,秋儿反倒很喜爱呢。” 对于今日李錡的突然造访,她也猜到了一二。不是她非要跟母亲唱反调来迎合李錡,只是若非装傻,她也别无他法了。刚开始还觉得是母亲多想了,现在看来以李錡这样的身份,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已是在明显不过了。亲自登门就不说了,还对母亲的错处这样包容,且并未强行下令,这样的让步迁就,恐怕于他也是很难很难。 可杜秋还未想好该怎样答复,况且方才母亲的反应已经让她怕了。她不可能悖逆母亲,也不敢想今后母亲一人生活的孤苦,所以,只能先装装无知,好让这场“战争”先平息下来。 李錡听得杜秋这话竟有一些惊喜,只是...她是说出她的答案,还是真的不懂,只随口玩笑一句?嗳,看她的样子,应只是还未明白吧。 “不错,本王口味刁钻些,故只爱常人所不爱。反之,本王不爱的或许杜秋小姐会喜爱。那杜小姐,你可想品尝这北地之水沏的江南好茶?”李錡思来想去,便只有用此一问先探探底。 母亲如果不是拼命按捺着自己,便要跳起来了,她决不允许这个男人将女儿带走! 杜秋扫一眼母亲的神色,果然...忙抢在母亲之前说道:“回禀王爷,古人是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惜民女现在并未读书万卷,甚至连千卷也无,更不必说行万里路了。当然,若是将来有了机会,民女定会去北地尝一尝那南北相溶的雨前龙井。” 母亲渐渐平复了心跳,原来女儿也并无此心。那便是最好,看着李錡很是好说话的样子,应该不会强迫于她吧。 李錡并未表现出失望,但他心中真的很失望。遂放下茶盏站起了身,略点一点头道:“杜小姐喜爱读书,很好。本王今日叨扰几位良久,也不便在久坐。先走一步了。” 英雄最难过的,还真是美人关。李錡竟难过的很,也不知是否从未被人拒绝过的缘故,总之这一步步走的,倒真有些“举步维艰”之意。本以为她也爱慕着自己,哪怕是畏惧权势的敬仰也好啊,谁曾想,还未开口就已被拒绝。 走过杜秋身旁之时,李錡忍不住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竟又看到了些许希望。她眼眸清澈,黑白分明。眼中的不舍虽只停留了一瞬就已换做听天由命,可李錡还是看到了,且看的真切。 那此事最大的阻力便是杜秋的母亲了,这样也好。 回程的马车上,李錡的心思渐渐分明,他一定要带杜秋回王府,一定要。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惘 ------------ 第9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隔日正午,李錡贴身随从丁举再次登门。 蕴儿开了门,这次可是一眼就认出他了,他还是那身湖蓝锦袍,还是那样生冷的恭敬。 杜秋与母亲正坐在廊下饮凉茶。丁举也不多话,见了杜秋只略点点头便说道:“郡王爷派我来告知杜小姐一声,薛应正大人数罪并罚,又请了皇上的旨意,将发配岭南。” 杜秋心中有些奇怪,从润州到长安,即便快马加鞭恐怕也要近十日吧,怎的一两日的功夫就已“请了皇上的旨意”。不过那狂徒落得此下场,也算大快人心了。遂起身道:“多谢告知。” “王爷即刻就要启程回扬州了。”说完看了看杜秋,又道:“王爷还有一句话要在下带给杜小姐,王爷还说,杜小姐听了便会明白。” “什么话?” “ 愿一言配德兮, 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 慰我彷徨。”丁举顿一顿又道:“便是这句了,只是在下不才,实在也不懂得这话的意思。在下还有差事在身,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杜秋愣在原地。 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卓文君便生死相随了。可今日李錡传来这样一句话,算是言明了吧,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携手相将,携手相将... 杜秋这时想到的,却是那时的母亲与父亲。他们是否也是情意款款?也是如此诗词传情?父亲,那个陌生人,他当初为求母亲倾心,会念怎样的情话给母亲?... 思绪正飘飞,就听的蕴儿一声尖叫,继而喊道:“夫人!你怎么了?!小姐,夫人晕倒了!” 杜秋吓得一个激灵,忙跑过去掐了母亲人中。这是逝去多年的老祖母曾教给她的法子,她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十几日之前,母亲刚得知她入了教坊为官妓,便如今日这般晕倒在她面前。一次便是此时,母亲的人中已被掐得红了,才咳了一声渐渐转醒。 两姐妹没费多少劲就已将瘦弱的母亲扶去榻上躺着了,又拿来水喂了几口。母亲方才还苍白的脸上,此时竟有些难看的蜡黄色。 蕴儿跑去请郎中的时候,杜秋跪在榻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李錡只派人传来这样一句话,母亲就已受不住了么?回想方才,定是她胡思乱想之时的沉默让母亲误解了。可在细细想来,母亲真的误解自己了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郎中来了。把脉之后只道母亲是受了些刺激,导致气血倒流才会晕倒。写了方子后,连杜秋给的银子也没接,只眼神颇为无奈的看了杜秋一眼,摇摇头转身匆忙出去了。 杜秋来不及去回味郎中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只看蕴儿方才跑的太急,满头大汗淋漓的样子,也不忍她在跑一趟去抓药了,便嘱咐了蕴儿照看母亲,她自己去药房抓药了。 方子递了上去,抓药的小厮拿起看了看,随即皱起了眉嘟囔道:“这什么病?怎的要用...” “小周子!想偷懒是不是?还不赶快给这位小姐配药?皮子又想紧紧了是不是!”一位看起来颇干净文气的中年郎中突然喊了一声,那样粗鲁的叫喊,倒与他表象的文雅极不相符。 “不不不,师傅您看这药方不对,这...”那位叫小周子的配药小厮忙摇着头解释,可那个被他称作师傅的长者似乎并不想听,上前一步抢过药方就打断他道:“再满嘴胡咧咧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下去切药材去,别在这现眼了!” 那位小周子满脸的委屈不敢还嘴,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后堂了。 杜秋也有些奇怪,忙问那位中年郎中道:“先生,这药方拟的有何不妥么?我母亲方才晕倒,这是东街那位宋郎中给开的药方,劳烦您帮我看看。” 那郎中忙道:“岂敢岂敢。宋郎中是润州有名的圣手,他开的药方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小姐别听小周子瞎说,他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哪能看懂药方。您看看,这方子并无不妥,我这就给您抓药。” 杜秋这才稍稍放心,抓了药急忙往家赶。 本文来自看书罔小说 ------------ 第10章 病榻缠绵日日复 药喂下去才几口,母亲就眉头紧蹙。 杜秋忙轻抚她的后心,小心道:“良药苦口,母亲且忍忍一口气喝了吧。” 母亲无力的点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漱完口良久才道:“苦口未必良药。药苦还能强忍着喝下,心里的苦可要如何?” 忽而想到方才丁举来传的话,杜秋心中便有些责怪李錡。那样露骨的话,为何不能多吩咐下人一句,悄悄传给她一人不是更好么?那样母亲也不会受惊晕倒了。嗳...一句携手将相能惹得母亲病倒,可恨她自己竟也不能争气,时不时的便会想起那句话,还有那个身份尊贵的男人。他...已是年逾半百啊... “母亲心中的苦或许是多思所致呢。母亲,你信我,女儿绝无那种心意。”这句话说的诚恳,却也是用尽全力装出来的。杜秋自己也不会信自己对李錡“绝无那种心意”,不管是何种心意,她对他,总是有一些别样的感觉。 母亲转眼看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她心虚的开始冒汗,才缓缓说道:“我自是信你对他别无他想,可他权倾天下,凭着你我这样的女流之辈,如何对抗?”说着顿下来,深深的呼了几口气,才又接着道:“他虽未明着下令要你跟他,可他说‘何时见许兮, 慰我彷徨’,这话...就凭着这话,他一定还会来。会说这话的男人,他必是负心汉!”母亲突然激动,猛地咳了起来。杜秋忙扶她起身,轻轻拍抚着后背。 杜秋心思聪颖,母亲这话中所指,大概不会是那娶了公主就忘了发妻卓文君的司马相如吧。母亲激烈如斯,是否,当年的她的情郎也对她说过这话? 待到母亲睡熟,杜秋才长长舒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夏也渐渐入尾,母亲的病情却是反反复复不肯见好。也请了不少郎中来看过,不过都是所差不多的说辞罢了:“盛暑天平日里定要多饮些绿豆荷叶汤,夫人是中了暑气又急火攻心。切记要舒缓心结,不可在多思多想。这药抓来用清水熬制半个时辰,放凉后在饮。一日一剂,一剂三次,分早午晚。这三剂便是三日的量。” 如此,三日复三日,家里始终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浓浓药草味。 有时病情刚刚缓解,松泛个几日便又会眩晕不止,严重时,甚至几日几日的下不了床榻。等到天气不再有暑气,那些郎中们便都又换了一套说辞,说秋季天气转凉,风寒所致病情反复...杜秋听不了几句便不耐烦,也渐渐忧心到食不知味。 这一天,好几日都没出过门的杜秋实在压抑难解,便主动帮着蕴儿出门买些日用吃食,让蕴儿留在家中照顾病中的母亲。 才出门没走几步,便觉身后有一人鬼鬼祟祟跟着她。走走停停试了几次,便确定了那人是在跟着自己。杜秋不敢再往街上走,便想着抄个近路回家算了。 主意打定便一路小跑起来,可身后那人也加快步伐。杜秋害怕的要命,刚想大声呼救,那人却先行喊道:“杜秋小姐!杜秋小姐莫跑!” 认得她?停住脚步,有些疑惑的转身看向来人,却也并不见的脸熟。那人越来越近时,她还是有些怕了,上次在教坊花圃中的事,虽说外伤已好,心伤却还犹在。她忙大声喝止道:“站住!你是谁?若有事站在那里说就是。” 那人很听话的站住不前了,他看起来像是衙门的官差打扮,脸上满是笑意,深深作了揖才卑谦说道:“杜秋小姐好。小人是奉命传句话给小姐,小人已在贵府门前等候多日,今日终于盼得小姐你出门了。” 又是传话...看那官差讨好的样子,想必这话定是李錡传来的吧。杜秋心里竟隐隐有些期盼,这几个月母亲缠绵病榻,便似千斤重鼎压得她喘不过气。母亲每每痛骂李錡,她都必得装作附和的样子,才能令母亲心满意足。可苍天知道她在心里是怎样在为李錡辩解,她总是没由来的相信李錡不会是母亲口中所说的负心汉。 本書源自看書罔 ------------ 第11章 来年五月天 “何人要你传话,你说便是。”这一刻,杜秋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姿态。 “小人是奉了府尹孙大人之命传话给杜小姐,那上面的人是谁,小人也不得而知啊。”那官差缩了缩脖子又道:“那话只有区区五个字——来年五月天。” “便只有这些,再无其他了么?” “只有这些。杜小姐,小人还有其他差事要去办,就先告辞了。”说完便献媚似的点头弓腰一番才走掉。 不是她不懂这话,只是不敢去想。母亲病情反复,何时能康复也不知道。李錡明年五月若是再来,对母亲的身子还是个威胁啊。除非,母亲能在李錡来之前便改变偏见,可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她只觉得,母亲似乎对全天下的男子都恨得切齿,所以搬来润州这么些年,竟没有与任何一个男子说过话。 嗳。终究是得走一步看一步,只盼着母亲能早日好起来,至于李錡那里...他来与不来,自己都不该抱着希望。此生哪怕错过所爱,一生不再嫁,也要陪着母亲终老。 这一日,风解落了三秋叶。江南的初秋并不像长安的天干物燥,被褥潮湿的似能挤出水来。杜秋站在廊下看着满院扫不净的落叶,像极了她此刻凌乱不堪的心境。母亲方才服了药睡下,她在榻边握着母亲的手直到母亲沉睡才出来。 到了黄昏时分来了一场秋雨。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像没有尽头。杜秋还站在廊下,她忧心母亲的病情,也烦心李錡的“来年五月天”。将要降临的夜色让她心底无比压抑,秋雨带来的凉一阵阵浸入她单薄的身体。她还是一动不动,母亲与王爷啊,你们可知你们给了我怎样一个难题... 蕴儿出来喊道:“小姐,夫人醒了。” 杜秋慌忙走出万缕思绪,进屋去看母亲。母亲越发的瘦,她扶着母亲坐起来,抚摸到母亲似刀一般的肩胛骨,她的心便被这肩胛骨狠狠割了一刀,疼极了。泪水就像窗外的秋雨一般,缓缓流下,不多,但足以冲毁她的所有坚忍。 母亲扯动嘴角笑了笑道:“秋儿哭什么。母亲今日感觉好一些了,是不是下雨了?你扶我去窗边看看雨吧。”母亲声音很是羸弱。 杜秋刚想摇头,母亲又道:“无妨。蕴儿给我披件厚些的外衫即可。”杜秋本不想答应母亲的要求,怕窗口的冷风扑着母亲,于病情不利。但想了想还是小心扶了母亲下床,蕴儿赶忙拿来厚衫披着,两人一边一个扶了母亲走至窗边坐下。窗外已是漆黑,看不清什么。室内点着两盏灯,灯光昏黄。母亲就那样静静坐着看,仿佛真能看见窗外雨景。 看了良久,母亲有些颤抖着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窗外说道:“秋儿你看。这秋雨这样下,不知你祖母在泉下能否感知到寒冷。” 杜秋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窗外还是那么黑。她有些记不清祖母的样子了,祖母走时她只有七岁。因着祖母的意外离世,她与母亲才流离至此。“母亲何以说到祖母。秋儿记得祖母甚是厌烦雨天。” 母亲虚弱点头道:“你祖母恨极了雨天。便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她被所爱之人抛弃。秋儿,若是只有祖母一人有如此遭遇,母亲便不会反对你与李錡了。但母亲也是被人所弃,那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并未因为有了你,就留在母亲身边。天下间所有的男子都是一样啊,李錡年老,他只一时贪你年轻貌美。谁会对一个歌舞伎动真情?母亲或许时日不多,即便我死,我也不会成全你与他。他的轻薄之心,只有深爱你的母亲能够读懂。秋儿,别再执迷。”母亲面上已是泪水滂沱。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体力不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杜秋跪下道:“母亲,秋儿绝无此意!母亲你放心养病。秋儿此生宁愿不嫁,只在家陪着母亲。”杜秋自从祖母离世,便在没有如此伤心过。母亲一病因她,她心中的愧疚与恐惧也只有自己知道。若是母亲真的时日不多,她在这世上便真是孤苦无依了。 母亲并不回应,她已经累到睁不开眼,不能再开口多说一句。两人又扶着她躺下,杜秋端来夜间要服的药汤,一勺一勺的喂母亲喝下。没喝几口,母亲便已沉沉睡去。杜秋也不敢回房歇息,她怕她一觉醒来,就在也看不到母亲。 本书首发于看书网 ------------ 第12章 梦中撒手凡尘事 第二日清晨,杜秋还躺在母亲旁边睡着。母亲竟早已转醒,含笑看着杜秋熟睡的面容。母亲今日精神极好,面色红润,自己也能坐起身了。 蕴儿从外间端来了早饭,母亲轻轻推醒了杜秋,叫她快些洗漱用早饭。杜秋醒来看见母亲甚是惊喜,想不到一夜之间,虚弱不堪的母亲竟恢复至如此精神。她心情舒畅,对着母亲甜甜一笑,便下床去洗漱了。 杜秋走至外间,却见李錡端坐堂上。见杜秋出来,厉声道:“你竟敢戏弄本王!你可知罪!”杜秋一惊,忙跪下道:“王爷息怒!请王爷体谅民女孝母之心,民女不能不顾母亲而只成全自己!” 那李錡像是真怒了,拔出腰间宝剑大声说道:“既是你母亲不愿你跟了我,那我便杀了你母亲!”说完便往寝室间走去,杜秋想拦住他,可根本追不上。等她慌忙追进去,却已见李錡拿着宝剑刺在了母亲胸膛! 鲜血如注。杜秋往母亲身边奔去,大喊:“母亲啊!” 猛然惊醒。她坐起身来,见屋内两盏灯还未熄灭,想来还是半夜。竟做了这样一个梦,真真是最近思绪太过繁琐,已疲累至此了。看了看身畔熟睡的母亲,替她盖了盖被子,方要躺下,却摸到了母亲的手。僵硬,冰凉。这… 杜秋连忙摇晃母亲,并无任何反应。她迟疑着,伸出手试探了母亲鼻息,已是一丝气息也无,母亲在睡梦中去了。 杜秋喊不出声,她只觉天塌地陷一片浑浊。 母亲的丧事办的极其素简。她病了太久,药石看诊花费太大,她们那时从金陵城带来的一些钱财已所剩无多。也因着她们在润州实在连个熟识之人都无,也并没有人来吊唁送葬。 第七日,做完了最后一场法事,两姐妹送了请来做法的一位大师出了门,便累到再也不想动了。从母亲过世到现在,杜秋睡了恐怕不足五个时辰。倒并非是白事忙碌,只是心里空荡到无心睡眠。 一夜一夜的睁着眼,脑中凌乱不堪。白日里,她的无助不会呈现给任何人看,包括整日啼哭不已的蕴儿。只在夜里,她面对那张床榻睡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难受。有时一个恍惚间像是入了梦,可又在下一个恍惚时醒过来。如此反复几日,人已瘦干了。 姐妹俩相对无言,各自回房歇息了。杜秋这一次却是刚刚躺倒便睡熟了,这一觉,一直到了翌日上午才醒来。足足睡了十几个时辰,且连个梦也没做。 睡的好了,精神自是很好。蕴儿平日里利落惯了,这会功夫已是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个七七八八。原是一些旧习俗,家里有人去世了,必得在头七过后将家里打扫一遍,为的是让故人放心的去。杜秋是不在意这些的,可蕴儿很是守旧。 按着习俗,逝者住过的屋子要留在最后才扫。杜秋见蕴儿也累了,便也帮她一起。母亲房间里的陈设很是清雅简单,这都是前一个主人留下来的,她们住进来前,这座宅院便是什么都齐全的。 母亲的妆台已是经久不用,近几年,她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堂屋的观音座下。虽是很久没用过,但也干净的连一丝灰尘也无。杜秋还是很细致的擦拭妆台的每一个角落,妆盒里面,桌台下面,一点都不漏掉。母亲弥留之际受了太多罪,生者无能替代,便想着让她无牵无挂的走。 擦到桌台下角,杜秋只得蹲下来。那个角落太过狭窄,她只能伸长手臂够着擦。擦了几下,便觉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再摸,像是一个小小的木制盒子。 费了不少劲才取了出来,这个盒子上盖了厚厚一层灰尘,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杜秋擦了擦,才隐约看到这个盒子上所刻的花纹竟也描着金线。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辋 ------------ 第13章 愿你嫁得有情郎 杜秋忙喊来蕴儿,问道:“蕴姐姐,你看看,这个盒子你可曾见过?” 蕴儿接过来擦拭干净,竟是一个相当精致的红木盒子。她也并未见过,遂摇摇头道:“我不曾见过,这或许是夫人妆台的盒子,不小心掉下去了也未可知啊。” 杜秋细细想来,自己也从未帮着母亲洒扫过家里,都是蕴儿或母亲自己动手的。便又问她道:“你想想,以前帮母亲打扫妆台时,有没有见过?” 蕴儿思考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看来这盒子也并非母亲之物,定是前一个主人留下来的。杜秋想着收起来,万一人家再回来找寻,也可物归原主。可蕴儿手快,她已经“啪”的一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与外头一样的精致华丽,放了一块鸽子血,一串东珠手钏,一个羊脂玉扳指,还有一只赤金簪子。杜秋自搬离了金陵城便在也没有看到过这些名贵饰物了。蕴儿更是瞪大了眼,她只知这些东西应当很是名贵,却并不知晓价值几何。 杜秋拿起鸽子血宝石看了看,这块石头还未经雕琢,是一块原石。色泽通透,触手生润。再一看,盒子底部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书... 秋儿,愿有一日你能嫁得如意郎君,这些是母亲此生积蓄,尽数留与你做嫁妆。秋儿,他日有了可托付之人,必得三媒六聘,才可下嫁于他。不可为人妾室,更不可做人侍婢。 原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亏得蕴儿打开了。 杜秋回想起母亲生前,她们只靠着从金陵城带过来的一些钱财度日。日子过的紧紧凑凑,却也从未委屈了她。直到母亲病倒,银钱用度越发快,母亲也不肯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救急。便是为了她能嫁得如意郎君,能带着这些东西风光嫁入婆家。 母亲知道,蕴儿定会在她走后打扫这屋子的每个角落,且她忠心于杜秋...嗳,母亲费了好大的心思。 杜秋默默良久,才把盒子盖好交给蕴儿道:“蕴姐姐,家里财物一直都是你保管着的,这个盒子,你也放起来吧。” 蕴儿点点头接过盒子。杜秋方要转身,又突然回头拿回了盒子,蹲下来塞进了刚才拿出来的地方。放好才站起身,拍了拍手道:“母亲不在了,你我两个弱女子,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这些东西恐怕不保。不如就放在这里,只有你我知道就好。” 看到母亲留书,杜秋心里竟想起李錡来。说起来,母亲的骤然离世与李錡是有很大关系的。是他派人传来一句话引得母亲一病不起,可杜秋的心里,竟是一分也恨不起来。各人的命数罢了,怪别人做什么? 彼时的李錡正坐在金碧辉煌的府中里开怀畅饮。他知道杜夫人去世的消息,甚至比杜秋还要早知道。从她病倒开始,他就在算日子了。现在,便只等着来年五月,接杜秋入府即可。 他在郡王府里为杜秋择了一个最为雅致的苑落,早早就开始着人修整打点,苑中花草种哪些品种他都亲自吩咐了花房去种。府中后院之事一直是郡王妃周氏一手打理的,她为人可亲,又是李錡母亲的侄女,故而李錡很是信任她。可这次的事,她是半点也不知道。李錡早就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们,一个字也不许透漏出去。便是在润州发落了薛应正的真正原因也不许跟人提起,只说他犯了重罪。 李錡妻妾成群,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不会少。她们见李錡如此大兴土木,纷纷在背后猜测其缘由。说法多了去了,不过到最后就汇总成了一条。那便是李錡又要纳侧妃入府了,且是一位高官之女,容貌美艳,家室厚重。 妾妃们这样议论纷纷是有道理的,按着李錡的身份,他可纳四位侧妃,可他现在只有三位。其余都是庶妃,孺人,侍妾,侍婢之流。如若不是纳侧妃,何以将清秋苑这样位置又好,风景又妙的住所大肆修整?且侧妃是要有一定家室身份的,又能被李錡看中,那必得是姿容出众才行。 本書源自看書王 ------------ 第14章 寒冬 永贞元年的八月,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李诵病重。李诵是李錡一党极力推崇支持才登上皇位的,他这一病便使得方安稳不久的朝廷又动荡不已。储君李纯是李诵继位之初被李錡与俱文珍一党扶持上位成为皇太子,朝中反对之声也是颇多,很多重臣认为李纯并无治国之才。 然而李纯并非一无是处,他在父皇病重之时便由李錡一党支持逼迫他退位。李诵被迫传位于李纯,自称太上皇而退隐。而此时的李錡并未前去京都亲自出面,他仍居位于广陵的淮安郡王府中修身养息。 虽则往日也只有三人相依为命,可这蓦地走了一人,却是冷清了一大半。杜秋与蕴儿虽是要好如亲姊妹,但也并非知己一般。杜秋爱读书,没事便抱着个书没完没了的看。而蕴儿喜爱苏绣,闲来就是捧着针线穿来穿去。苏绣名贵,杜秋托了蕴儿的福,穿的用的件件都是苏绣。 冬季快到了,江南已是又湿又冷。姐妹俩为着取暖方便,就都搬去西边的暖阁里住着了。这屋子小,蕴儿把炭盆烧的旺旺的放在榻边,俩人都窝在榻上取暖。 杜秋自是看她手上那卷快被翻烂的《诗经》。《诗经》之所以引得她如此入胜,便是因着那些占了不少篇幅的爱情绝句。她的小小心思无法对着旁人言说,甚至不能流露出分毫。可当她手上捧着书卷,忘情的读着那些美好,便能让自己忘却一切的烦扰忧愁。身在寒冬,也能想象春日里的漫山花香。 蕴儿自然是无法理解这些的,她也曾问过杜秋对李錡是否有感。可杜秋回答说,她对李錡的感觉,便像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一般。宽厚,暖心,包容与保护。 这是杜秋的真心话。她对李錡的情感已然复杂到理不清,剪不断。若说朝思暮想也不为过。书中俊朗痴情的男子,在杜秋的脑中都已化作李錡的形象,而那温婉多情的女子,便都成了她自己。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晓,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杜秋饱满的红唇轻轻读着,读到最后一句,已是嘴角含了一抹娇笑。她的所思,可不知,能否被那远道的人儿感知。 蕴儿是听不懂这些的,她见杜秋笑的好看,不由多看了两眼。蕴儿心直口快藏不住话,看杜秋笑便也“咯咯咯”笑起来,道:“小姐笑的娇俏,是想起哪家的公子啦?” 杜秋回神过来更是羞赧,忙拿书堵着脸,口中掩饰道:“哪有!蕴姐姐的心思竟这样坏,可不是自己想嫁人了!” 姐妹俩笑作一团,近日的愁云也尽数散开了。毕竟是年轻爱闹,笑着闹着那烦心事便都暂时忘记了。 两个人的日子越发过的简单,过几日出去采买一番,便再也不出门。直到家中吃食用度所剩无几,才再次出门。有时到了阴雨天,两人随意吃几口就能在榻上窝一整天。这样的辰光并不难熬,因为很快冬至过去,再到年下...过了二月里,渐渐就会热起来。那么,春光肆意的人间五月便会到来。越往南地,冬日就越短。不似北方那样,轰烈的热,尽情的冷,一年之中冷热都是对半的。 一整个冬天的懒怠,杜秋感觉自己都像那被褥一般,潮潮腻腻的闷。却也无法可施,即使放上两三个炭盆,那屋子里都像在下一场看不见的细雨。况且家用有限,炭火价贵,尚不敢那样“挥霍”。 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小时候住在金陵城的大宅子里,到了冬季便会升起地龙取暖。下人保姆又一大堆,炭火盆都要放几个在她的小小闺房,那时候真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所谓的人间疾苦,便是在祖母离世后,母亲带她上了离开金陵城的马车开始一点点尝到的。虽然母亲已是极力避免,一切优渥只给她一人。可她还是早早就明白了,她已不再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 她们离开金陵到达润州不过三四个时辰,那时也是盛夏。当时只有七岁的杜秋强忍着一言不发,一字不问。一路上,她只乖乖伏在母亲怀里默默猜测她们接下来的命数。直到买下这座宅子,在惶恐不安与不习惯中度过了在润州的第一个夏天。那年的寒冬,杜秋才感受到了沁入骨髓的冷。她时刻都在打颤发抖,牙齿不由自己的相互碰撞,她怎样去克制也无济于事。母亲便让杜秋与蕴儿两人一同住在暖阁里,每日生两个火盆放在榻边。而她自己,则一人住在堂屋。 转瞬已是第八载,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杜秋已不再畏惧寒冬。并没有怎样困难的适应过程,很自然的,她就不觉得有多冷了。 本书首发于看书惘 ------------ 第15章 初春风寒 忽有一日晨起,杜秋目光一瞥,便看到一束春光透过蕴儿一双巧手剪出的那贴桃之夭夭的窗花照进了屋子,洒下一地的细碎光影。空气中沉沉的湿气,像是在一点一点往上飘,直到不见。于是,春暖花开了。 庭院西南角有一颗桃树,一株迎春。星星点点的花苞呈欲放之态,有幽微到不可闻的香气露出来,一呼一吸之间,偶尔便能捕捉到一丝丝的甜香。 天气一日日的热起来,才三月底,杜秋便已受不住换上了一袭本该盛暑天才穿的轻薄纱衣。蕴儿也拿她没有分毫办法,又倔又沉稳的性子,凡事皆由自己拿主意。 母亲走了也有半年多了,之前因着太冷都没去墓地看过母亲,今日趁着天气好,两人便带着一些香烛纸钱,水果供品往城郊墓地去了。 一路上都是浅绿的新草如绒毛般铺展着,还有零星野花开的灿烂。远处炊烟袅袅,像是仙境的雾气升腾。微风正好,吹在脸上柔柔的舒服。 因着快到清明节下,来扫墓上坟的人不少。墓地周围到处都飘着一股子烧了纸的糊味儿,与来的路上那种草绿花香很不相宜。 姐妹俩拿出供品摆的整齐,又点了香插在坟前。这才点了火,边烧纸钱边与故人絮絮说着话。 杜秋想念母亲,方一开口鼻子就酸涩难抑。可她不想哭,她怕母亲泉下感知到了会更加不放心她。母亲只有知道她好好的活着,方能安息。而这厢的蕴儿,已然泣不成声。她心思单纯,更别提有杜秋那样的城府气度。她是有点什么,都必得要表现出来的。 “母亲,秋儿很好。你留给我的嫁妆我很喜欢,只是苦了你自己了。那样好的东西,你尽数留给了我...母亲,你安息吧,女儿一定不负你所嘱,定会嫁得如意郎君,一生恩爱。不要在牵念秋儿,秋儿不能害母亲生死都不安心。母亲...” 生生逼得自己把眼泪咽下肚里。烧完了纸,又清理干净周围的杂草,方才起身。 刚刚还春光明媚的天,一会的功夫就变了。日头渐渐被厚重的云掩盖,有不大不小的风阴沉吹过,吹的身上凉沁沁的。姐妹俩急忙赶路回家。紧跑慢赶的,这空气又似能拧出水一般沉重。刚到城外,雨就下来了。 雨也不大,烟雾蒙蒙的春雨。本是该停下赏赏这难得的如烟春雨的,可是杜秋穿的太单薄,此时她只觉得春寒无孔不入的往身上钻。 刚到家,衣裳还未湿透,杜秋已是喷嚏连连。蕴儿急忙的煮姜汤,烧热水给她擦身子,都还是没有来得及,杜秋着了风寒病倒了。这天已黑透了,若是把杜秋一人放在家里去请郎中,蕴儿终究也是不放心,只好先好生照顾一夜,等明日在请郎中来瞧了。 可杜秋这病来的突然又生的重,到了夜里就发起了高热。蕴儿一夜未睡,时不时的烧热水给她擦手擦脚。之前夫人生病发热之时郎中说过,用热水擦擦手和脚就能好些。 天快亮时,杜秋的高热总算退下来了,醒来喝了几口姜汤又睡过去了。蕴儿这才稍稍放松,和衣躺下睡了。 天亮才去请了郎中,那郎中便急急赶来。蕴儿心中奇怪的很,以前夫人生病去请,磨磨唧唧不肯来也就罢了,看诊也是稀里糊涂的,个个郎中张嘴说辞都如出一辙。如今小姐病了,他倒是来的快。 风寒也不重,郎中只道杜秋是过早减衣了。所谓春捂秋冻,这个时节时气尚不稳定,且得穿着冬衣好生保暖。 开了药方,又安顿了蕴儿仔细照顾她家小姐即可,药会让小厮熬好了送来。且连看诊药费都不必付了,只为着:“你家小姐刚刚失了母亲,也是我的责任。你们两姐妹留着银子好好过活罢了。”这样的缘故。 蕴儿心中更加疑惑,奈何杜秋才醒来,精神尚不大好,也不好拿这些微末小事去问她,徒又惹她烦心。或许真是那郎中好心照应,见她们活的清苦,才这般体谅吧。 看书网小说首发本书 ------------ 第16章 初春风寒下 风寒第三日,杜秋喝了药精神渐渐好起来了。榻上窝的无趣,便也下地走一走。母亲生前照料细微,她也肯乖乖听话,故而有好几年都未有染过风寒。而如今母亲尸骨才入土,她便任性妄为,不顾蕴儿劝阻换下冬衣,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正想着母亲暗自伤神,就听见大门被敲的山响,她在屋里都听得清楚。几乎就在一瞬间,她想到了李錡第一次登门之时。而此时这门外之人,会不会又是那位不速之客?嗳,怎会是他。他若是一人,必不会将门拍的这样响。若是带了随从,哪个下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叩门?杜秋不禁失笑出声,一个敲门声就引得自己心里想出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好笑。 蕴儿正在院子里的小厨房煮粥,听见敲门声倒是唬了一大跳。这哪是在敲门呀,分明是要拆了那门。蕴儿性子火爆直爽,立时就拿了用来盛粥的大木勺要去教训那门外之人。 杜秋在窗边看的有趣,也想去看看门外来人到底是谁。可又碍着身子还未好全,怕又重了风寒,到底也没敢出门。 蕴儿火急火燎的开了门,刚要怒骂出声,却见来人一脸赔笑的样子,笑嘻嘻的忙作了一揖才开口问道:“这是杜秋小姐家么?” 蕴儿没的好气回应他,因着小姐时常教她大家闺秀的礼仪,才生生忍住没有用大木勺敲他脑袋。但火气岂是能轻易压住的,她怒目相视,又口中暴躁道:“这是杜秋小姐家,你便能来拆我家的门了么?我家门可有招你?” 其实门外之人杜秋是见过的,他便是上次来传那句“来年五月天”之人。这人是衙门孙大人手下的官差,粗野之人,又无多少知识,自然是教养不多。上次是得到命令要在门外守着,见到杜秋才能传话。而这次,是孙大人命他将一些日用吃食送来杜秋家里。他并不知杜秋是何方神圣,只是孙大人命他时,口口声声提到一位“上面之人”。他便私心揣度杜秋不会简单,想着送来东西兴许能讨些赏,心中欣喜之下手上打门的力道就重了些,这才惹得蕴儿不快。 那人见来开门的人并不是上次见到的杜秋小姐,许是她的侍女。又听得对方语中不甚客气,怕得罪了人,忙又弓腰点头的赔罪,道:“是小人的不是,小人怕小姐你听不见叩门,这才使劲拍门...呵呵呵。” 蕴儿并未依言饶了他,还是有些怒意未消,又道:“你当我耳背么?你不如拆了这门直接进来岂不更好,还省得我费力跑来给你开一趟!” “小姐小姐,您快消消气儿吧。小人是奉命来此,给一位杜秋小姐送些东西的。你看...”这人语中更加卑谦,谁又能想到惹上这么一位姑奶奶。话说完就指着身后两个堆在一起的大箱子给蕴儿看。 蕴儿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才想到自己还未问过对方登门的来意。细细打量一番,才发觉这人一身官差打扮。方觉有些失礼,慢慢收起了火气说道:“算了算了,想来你也不是有意。”又指着那人身后的两个红木箱子问道:“这些都是何物?是谁让你送来给我家小姐的?” 那人陪着小心回道:“这具体为何物小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些日用吃食。小人是奉了府尹孙大人之命,替一位贵人来送这些物什。” 一问三不知,蕴儿也不敢轻易接了东西。便让那人先在门外候着,她进屋去通报一声再说。 杜秋听了蕴儿的传述,隐隐有些猜到了。上次传话那人不也说过是奉了孙大人之命么?杜秋风寒缠身不便出面,就让蕴儿着那人把东西搬进来就是。 既是李錡派人来送的,那收下便收下吧。若是拒绝了,想来那边又要大费周章去禀报,一来二去怕是也不好看。 院中的日光充足晒进了屋子。杜秋唇角含了一抹笑意,身子懒懒的斜倚在榻边,心中也如照进了阳光一般,暖的快要化掉。 看书網小说首发本书 ------------ 第17章 金玉不比赤子心 两人开了一个箱子,将内里物品一件件的摆开来细细看着。有三床云锦做面儿的丝绵被,一水儿的绣着鸳鸯戏水图案。还有不少名贵衣料,都是未经裁剪过的。再就是一些很是少见的精致糕点吃食。 另一个箱子略小一些,却是很沉的样子,看那官差废了好大劲才拖进来。才一打开蕴儿就惊呼一声,这哪里是普通的日用吃食啊... 只见这箱子里放了几身裁剪缝绣均是极精致的裙袄。其中一身是银灰色上袄,更深一色的下裙,兼着一件酒红色的纱织广袖外裳。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豪门贵妇该有的衣装,且是有些年纪的。杜秋心下一疼,心知这是李錡送给母亲的。他还不知母亲早已亡故,也是难为他一片心意。 其余衣裳皆是颜色或鲜艳或雅致,想是给她与蕴儿的。把衣裳拿开,却见下面还铺着一些宣纸,看那纸质也不是寻常之物,竟拿来垫箱底,到底是皇族宗亲,手笔果然不同凡响。 将几层宣纸拿开,蕴儿又是惊得长大了嘴。饶是见多识广,沉稳矜持的杜秋也突觉心脏漏跳了几下。那垫底的,分明是一层银锭子。姐妹俩生活的虽不至缺衣少食,却也是紧巴巴的。可杜秋惊讶的并非那些银子,而是李錡如此体贴的心思。他应是从未打听过她们是如何过日子的,只看他还不知母亲去世之事便能看出。可是竟能猜到她们的窘境,在她卧病之时送来这些救急。 再看,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比母亲留给她做嫁妆的那个红木雕花的盒子还要精致百倍的木盒,不大的样子,打开却是整整一盒的珠花首饰。且都是金玉珍珠这样的名贵物件。 两人把箱子里的东西尽数拿出,已是摆满床榻了。杜秋仔细的一件件瞧过去,只默然不说话。 蕴儿小心的窥着杜秋脸上的神色,良久才敢开口道:“小姐,你可知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过了好久杜秋才叹了一口气道:“知道。是淮安郡王李錡送来的。” 蕴儿差点咬着舌头,难道小姐与李錡私下里还有往来?可是她与小姐也算是日日在一起,并不见小姐形迹可疑,或是与别人偷偷见面啊。又小心问道:“你怎知是郡王爷?你与他也有大半年未见了吧?” 杜秋点点头,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姐妹,若是这样瞒着她终究也只能落得个生分。便将李錡如何派人传话与她说给蕴儿听,只是并未提到传来的是什么话。 蕴儿这才明白过来,只不知小姐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按着她对小姐的了解,小姐应是不会随意接受的吧。 杜秋知道蕴儿心里在想什么,便道:“这些东西,先放起来吧。如今天热了,也用不到这些棉被。衣裳咱俩也都还有换洗的。至于这些吃食,天热放久了怕是要坏,就留着吃吧。” 顿了一顿,随手拿起一只赤金红宝的手镯看了看又道:“家用还有一些吧?” 蕴儿点头道:“还有一些。若是没病没灾的,咱们两人花费也不多。” 杜秋若有所思,也点点头说道:“有就好,那这些银子也收起来。金玉首饰,对于你我恐怕都没有用处。都放起来罢,放到堂屋的观音座下,那里有个暗格。” 若是五月份李錡依照诺言来找她了,这些东西也好都还给他。并非杜秋假意装清高,只是她也实在不知,除了那点吃食之外,其余这些东西在这个小小院落里面有何用处。她们俩虽清贫如斯,可有了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她心里也还是有些底气的。 李錡若此次前来,多半是要接她走的。这也是杜秋一个心病。若跟李錡走了,那便是对母亲不住。若是不走,可不知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来拒绝。况且以她素日的心思,怕是也不忍回绝李錡吧。嗳,自己可谓不孝女啊。 本書源自 ------------ 第18章 端午 人间四五正是春意盎然。 江南之地水多,到处都是绿意匆匆的碧波荡漾。微风起,柳絮纷纷如雪片飘飞。水面上,花草间,都是一地的飞絮蓬松,踩上去便又惊动一地雪白。 杜秋受了风寒足有十余日才痊愈,出来院中已见桃花迎春争相开放至快要凋零。香气浮动鼻息之间,只是这两树花朵都是灼灼粉色,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端午快到了,蕴儿正忙着绣要在节下给小姐的荷包上的花色。杜秋站在树下盈盈望着两树粉花,又各摘下一枝细细比对着。迎春花朵相间密集,花瓣精致和软,又是层层叠叠的卷在一起,比之桃花自然是花盘更大了一些。而桃花星点不似迎春繁盛,花瓣只单瓣接连,却是妖娆魅惑,让人没由来的想要插入发间佩戴增色。 杜秋看着看着忽的轻轻一笑。原是各花入各眼,她自己本就喜爱桃花,自然是觉得桃花更美艳一些。迎春也美,不过自己着实无感。她总觉着迎春花美的太过本分,有些小家子气。 蕴儿也知道她家小姐喜爱桃花,给她的绣件衣裳上,多半都会绣上桃花装点。而此刻她手中正做着的这个浅绿色荷包上,却是绣了两只半成的交颈比翼鸟。她只希望小姐能够如夫人生前所愿,嫁得一位有情郎,便如那比翼鸟一般日日黏在一起才好。 端午节是个大日子,大户人家都是要祭拜祖先,又要去临水处祭拜屈原,再与一家人合宴聚会。可眼下这个家里,也只有这两人一起过节了。 蕴儿在端午前两日便去了城郊采集了些粽叶,回到家清洗干净,又怕天气太热变质了,便早早的泡在清水里。杜秋有些思念母亲,母亲生前不太喜爱过这些年节。蕴儿自己张罗着包粽子滚汤圆,母亲也都是淡淡的尝一尝即可。 到了五月初五那日,蕴儿包好了粽子放上笼屉蒸着,又将前几日采摘的艾草挂在大门上。她总是愿意守着每一份传统,只是觉得,祖上传下来的,定是有一定道理的。 杜秋今早起便觉左眼突突跳的难受,心中隐隐有几丝紧张感,老是不自主的便会发呆。捧了书卷在手,随手翻了几页却也静不下心来细细品读。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于是喊了蕴儿拿出筝来弹奏。 也有些日子没有弹过了,似乎是自母亲病倒起。母亲才是弹筝的好手,只是任何曲子经由母亲的手,都会染上浓浓的哀切之意。年少时杜秋并不大懂得,为何母亲弹筝总让她莫名的想哭。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母亲是将一腔隐忍都诉与手指下的丝弦。 随手拨了几下丝弦,清凌之音一如往昔。却见灰尘扑扑飞起,呛的她忍不住的咳了两声。往事过去多久,看那琴弦上的尘土便知。 执了一块棉布轻轻擦拭着筝上每一处,像是缓缓揭开记忆中的每一幕。母亲总是愁云不开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都很少很少。杜秋的印象中,母亲的慈爱付出都不及那些阴郁来的多。所以她一想起来母亲的样子,便都是那样眉头轻蹙,眉眼郁忧,言语甚少,不苟言笑。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在今日会频频想到母亲,且有些微痛的愧疚感充斥着她整个人。 擦好了筝,杜秋先起身去用清水凉凉的洗了洗手。手尚触到清凉舒畅的水中,心思就突然清明起来。大好辰光,端午佳节,何不弹几首欢愉的曲子助助兴致?逝者已逝,白白的想那些过去之事又有何意? 长长舒缓一口气息,定了定心神。重又坐在筝前,信手便弹起了曲子。开弹便是悠扬轻缓,渐渐便如那时候明艳爽朗的笑声清脆。一声又一声,愁思已尽数散去,杜秋心思一动便轻唱出声,随着音调转动,歌声渐渐高昂......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唱罢三回,收音时调子渐次转低,一曲终了。 本文来自看書罓小说 ------------ 第19章 相见殇 这曲子是母亲教与她的。母亲说,做人当懂珍惜。时光逝的快,若不珍惜当下,便总有一日会悔不当初。 杜秋只知这词与曲都是母亲自己写的,但是何时写就的却并未言明。母亲很爱这曲子,杜秋听了一遍便也深深喜爱上了,遂与母亲学来弹唱。 蕴儿听得舒心,手上一边飞快的绣着荷包,一边抬眼笑着赞道:“小姐久不弹筝,手还是那样娴熟。歌也唱的好,比从前听着还要好听。” 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得笃笃笃的敲门声。这门敲的可比上次那个小官差敲的有礼许多。杜秋怔怔只是一瞬,心便又似方才那般突突跳起来,且更加强烈快速。胸中有股很是分明的预感,杜秋不由将双手紧攥。尽量的调匀呼吸,目光却紧紧跟随着前去开门的蕴儿移动... 才开了门,还未看清门外人是谁,就听得啪啪啪几声有力的击掌声。两个衣着富贵的男子一前一后行至院中。为首的男子已有老态,却是气质天成,威严并着贵气。只见他边走边道:“或说昆山玉碎这样的话都太过俗气。杜秋的筝声只可说是无可比拟,歌声更是闻所未闻之美妙。” 已经尽量在克制了,头还是一阵阵发晕。脚下像是虚浮着,手心的汗湿湿滑滑。唯有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一般...这样的派头与声音,也只有他。他贵为宗室郡王,竟真的这般守时重诺么? 渐渐回神过来,亲切与喜悦充斥身心。李錡一身暗红色锦袍,黑色腰带正中一颗硕大浑圆的金丸,上衫是一件藏蓝纱织外衫,发冠还是翠玉。已有十个月未见,他却丝毫不见沧桑压身,反而更加轩昂。 杜秋屈膝下去端正行礼,俯下身子的那一瞬飞快的擦掉了滚落下来的泪珠子,口中只道:“民女参见王爷万福。”蕴儿亦随在杜秋身后行礼问安。虽是在请安,可双腿竟有些发抖。这李錡又来找*小姐可如何是好,夫人尸骨未寒,他这是要来逼迫小姐么? 李錡扶了杜秋一把,又作询问状左右看了看,才关切问道:“怎不见杜夫人出来?是身子不好么?” 听得这一问,杜秋还未说什么,蕴儿就已抹起了眼泪。也是实在惧怕,夫人走了,李錡又是这样的身份,小姐怕是不从不行啊。遂哭道:“回王爷的话,我家夫人...已经去了。”蕴儿哭的伤心,也惹的杜秋有些抑制不住,眼圈又红了起来。 李錡闻此,神色惊讶道:“何时之事?本王记得去岁杜夫人还身体康泰,怎会突然就...” 话还未说完,蕴儿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哭着道:“王爷,我家夫人正是因着您一句话才会病倒,缠绵病榻三月余后撒手人寰。求求您放过我家小姐吧,夫人临死前的遗言便是死也不会成全你与小姐。您若逼迫小姐,夫人泉下也不能安心啊!” 蕴儿突然做此举倒是惊的杜秋不知所措。嗳,那日少说了一句话,蕴儿竟以为李錡突然出现在这里是要强行带走她...愣了片刻才上前拉她起来,小声道:“蕴姐姐别再说了,王爷今日来这里我是早就知道的。”又向李錡请罪道:“王爷勿要怪罪...家母确是因为王爷上次离开润州前派随从传的话才一病倒下,后又不治而去。”说完抬眼看了看李錡的反应并不像是生气,才又接着道:“蕴姐姐她...并不知‘来年五月天’,故而以为王爷今日登门是要...强迫于我。” “无妨。小事而已,何足怪罪一个弱女子。只是杜夫人竟是因为本王的一句话才病重离世,本王实在歉疚不已。”李錡的表情有些难过,又道:“杜秋你...可是怪我?” 这一句,他并未自矜身份自称一声“本王”,杜秋顿觉感念。母亲一走,她已觉孤苦无依,如今看见李錡,又像乍见了亲人一般亲切。此前苦苦压抑克制,现下却被他这句话惹得心底又酸又痛,两行清泪无声留下。 她摇摇头,积蓄已久的伤心再也忍不住。 本書源自看書罔 ------------ 第20章 秋儿 李錡此次来润州是专程来接杜秋的,他只有一日的时间,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毕竟杜夫人不在了,便在无人可阻挡他的好事。他从不愿强迫任何人,但想要得到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得到。手段并无磊落或阴狠之分,能成事的,便都算好计谋。 院中叙话不过一晌,笑也笑了,哭也哭过,杜秋作为东家便将贵客请进堂屋上座。还是去年的雨前龙井,杜秋对于茶品不似母亲那般喜爱,所以也并未准备今年的新茶待客。 李錡端起茶盏轻轻一吹,便感慨道:“记得去岁杜夫人还在此处与本王谈论雨前龙井。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茶还是一样的茶,人却已...”说着只摇摇头做无奈状,不再言语下去。 杜秋忽觉李錡今日对母亲的感怀有些异样,或者说是...有些刻意。按着她对李錡的印象,那样不苟言笑波澜不惊的一个人,今日却似一个女流一般一再谈起对母亲离世的惋惜。又忽然想到李錡的年岁,才稍稍释然。或许他这个年纪对死亡有着她所不能理解的敏感吧。母亲去世时不过三十有六,而他已逾半百。 念及此处杜秋微微苦笑着接了话道:“命数如此。母亲去的突然,我也不及好好尽孝侍奉。或是上天惩罚,要我此生孤苦终老。” 杜秋语中的感伤之意让李錡心下有些不落忍。他向来觉得杜秋虽非大家千金,身上却是大家闺秀的气质。无论才华还是心气,绝不输于任何的世家小姐。今日这样自怨自艾的话竟也是她说出口的。 “上天怎会让你孤独终老?”李錡语中大有温柔怜惜之意,这并非惺惺作态,是他此刻实实在在的心境。杜秋看向他,便觉他的眼神像是一团白雾,柔和的能滴出水。白雾散尽,又是如虹般的神彩,那样明亮又色彩斑斓。 “秋儿,随本王回府吧。如今这个家中只剩你们两个弱势之辈,叫本王怎么放心?” 杜秋一向自诩心性强势,李錡来之前她已做好拒绝他的打算,只因母亲临终遗言。她怕母亲泉下有知会寒心。可现下看来,这防线似乎有快要坍塌之象。李錡这一声“秋儿”便是摧毁她意志的关键,她从未听过祖母与母亲之外的人叫过她“秋儿”。 她也曾臆想过,若是她有父亲,那父亲是否也会宠溺唤她做“秋儿”。一定会,可她并未见过父亲,甚至没有听母亲提起过有关父亲的其他事,只知他抛弃了腹中已怀有自己的母亲,母亲口中的他是一个十足十的负心汉。母亲再怎样的爱宠,怕是也填平不了心内对父爱的期盼吧。杜秋从小便懂事,她怕惹母亲不痛快,是一句也没问过关于父亲的事。 如今李錡这一句,于杜秋而言已是如寒冬天里有几个烧的很旺的炭火盆,暖到贴心。然而对于一向心思直爽的蕴儿所言,这话听在耳中便是咬牙切齿的恨。在她的心里,那李錡就是个衣冠楚楚的禽兽,是害死夫人的凶手。 未等杜秋说些什么,蕴儿就已先发制人道:“多谢郡王爷美意,我家小姐不能跟王爷回府。一是小姐在润州生活久了,怕是不习惯外地。二便是蕴儿先前说与王爷的,夫人临走时留有遗言。小姐若是跟王爷走了,便是背上不孝女之名。请王爷成全。” 杜秋头一次觉得平日里总是奔波于家务或是专心女红的蕴儿竟有如此伶俐的口齿。不过三两句间,便把李錡远距千里之外。若不是蕴儿这席话说在前头,杜秋怕是就要应允李錡了。 杜秋终于明白李錡来之前,她心里的那股子心烦意乱的紧张感伴着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是为何而来。原是这样不愿悖逆母亲又不想辜负李錡的矛盾,才使得她这样的烦躁不安。 李錡听了蕴儿的话心中隐隐不快,不想才费心除去了一个拦路虎,这又来一个绊脚石。他心中又起了杀意,只慢慢思虑着。口中又含愧道:“蕴姑娘这话是有些道理,可杜夫人离世是因本王,本王也实非故意。如今只你们两个女流住在这里,要本王如何安心?本王虽已年老,但对杜秋的心意绝非假意。”顿一顿又道:“本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若你们坚持要住在这里,本王只好安排人手日夜守卫以保你们平安。” 本书首发于看书網 ------------ 第21章 棕香 杜秋与蕴儿两人面面相觑,难道真要李錡动用王府亲兵来守卫这个甚至有些残旧的小小院落么? 杜秋只得道:“王爷好意,可王府亲兵想来也是守卫王府与王爷平安的,怎好轻易挪来寒舍戍守。实在是...” 李錡见杜秋语中有了回旋之意,便又接口道:“亲兵守卫在此确实不便,可本王不能眼见着你们两位住在这毫无保障的居所里。万一遇到险境,你们可懂得自救?” 杜秋听了这话,又想到教坊那一夜,便有些胆战心惊。这院落已有些年代,四周院墙更是斑驳。她们也不曾与左邻右舍打过交道,万一有强盗土匪溜门撬锁,那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念及此,她便只默默不说话。 李錡何等城府,只看她这反应便知结果。遂蹙眉道:“丁举,还不快叫人帮着杜秋小姐收拾行装。”丁举得令忙跑出门去,不一会功夫便带来了几个衣饰与他相仿的年轻随从回来。 杜秋见此心知在无法子拒绝了,便也只得由着李錡安排。忽的转头见蕴儿有些伤神的样子,自己便也难过不已了。如今要弃了与母亲一同相守了七年的家宅,她心中的酸涩也只有自己知道。院落里的桃树与迎春都已繁花落尽,只剩一树苍翠绿叶。院墙上的爬山虎也已在春日复活,翠盈盈的紧紧裹着每一寸高墙。墙根下的青苔湿湿滑滑,便如此刻她心底的潮湿。 杜秋走出屋子,厨房里正热气升腾,那是蕴儿搭在笼屉里的粽子已蒸熟了。今日端午,端午是祭念屈原,驱除病疫的节日,人们应互道安康。可对于杜秋两姐妹,也是离别的日子。离别昔日的家宅,离别今日以前的所有日子与记忆。 蕴儿满脸的感伤之意,却也不敢在多说一句。毕竟小姐已然答允李錡,她作为侍女,只有跟随小姐,悉心照料好她的生活琐事。 夫人生前所供的观音像须得请走,还有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要带走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多,所有属于小姐与夫人的物品,蕴儿都觉得舍弃不下。 还有李錡上次派人送来的两个大箱子,几乎都没有动过。杜秋便让丁举一并抬出来了,要入王府了,这些东西还不还给他都没有太大区别了。 李錡开了箱子瞧了几眼也并未说什么,只吩咐丁举将这些一并装进要为杜秋放置行礼的马车中。 人多手快,行装很快已装点妥当了。李錡温和微笑,只对杜秋道:“想必你还对这里有些不舍,便多看几眼罢。马车就在门外等你,你何时看够了在走也不迟。”说完携了一众侍从先走一步了。 方才院中还乱糟糟的一群人,仿佛一个走神间,就又剩她们两姐妹了。安静的像能听到辰光匆匆往前走的声音。杜秋鼻中一酸,眼泪无声落下。她何尝不想为母亲守着这方土地直到终老呢,可终究是无能无奈了。只盼着李錡能真心待自己,不似母亲口中那种薄幸的男子罢了。只要自己过的如意,母亲想来也能安心些许。母亲她在意的,毕竟只是她是否被他始乱终弃而已。看她现在的认真,想来是不会的吧。 蕴儿有些失魂落魄,她终于明白小姐对李錡原是真有情意的。不然如何能背弃夫人的遗言?如何能舍弃这个家?罢了罢了,随小姐高兴就好。厨房笼屉上的粽子熟了,她熟练的揭开笼盖,将粽子剥掉粽叶装盘,又浇上先前用蜂蜜与桂花还有糖粉调制而成的甜汁,才端去杜秋面前。 “小姐,吃几口吧。也算过了端午了。”蕴儿说着,便垂泪不止。这里也是她的家啊,若是一朝离去,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回来看一眼了。 杜秋默默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真甜啊,蕴儿的手艺总是好的。又夹起一口喂给蕴儿吃了。两人便这样就着眼泪,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了粽子。 香甜并着咸咸的涩,今日这粽子也算别有一番风味了。却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在这样的端午,吃到这样的粽子? 本書首发于看書網 ------------ 第22章 王府 终于启程了。 她俩乘坐的马车是李錡特意命人赶制出来的。车辕是上好的红木,却并未漆成朱红色,而是纯净的白色。又用金粉描过了所刻的花纹,车上悬挂着的帘子一应是粉色的。粉色的厚纱帐帘,粉色的窗框门边,就连车盖四角悬挂的用来装饰的串串流苏都是粉色的。通车只有白,金,粉三色,甚是娇俏可爱。 可杜秋主仆还沉浸在方才的别离愁思之中,自然无心去观赏这马车的别致。她只微微觉得粉色有些俗气,只因她自己更爱纯粹的桃红或正红。 然而这样的粉色,其实是杜秋入府后身份的象征。在王府之中,只有正妃可用正红,侧妃可用桃红。而这样娇艳的粉嫩之色,只有庶妃以下才可用。 李錡不预备给杜秋侧妃的身份,那只剩一位的侧妃之位,他还要留着。或许可以当做利益与哪位官家女儿做交换,换一个能在朝中助力于他的后备力量。 而对于杜秋,李錡其实是真心喜爱的。可情爱只是一部分,就像一壶龙井一般,闲来**逸致,充盈乏味的日子。而朝堂之事,便是权势利益,是每日的餐桌上的那碗白饭,不吃会饿。故而,即便是得到手也算不易的杜秋,他只准备了一座精致华丽的苑落与养尊处优的生活,并一个侍妾之名给她。 侍妾啊,实在不能算是位分了。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名分,不算不明不白的贴身侍婢,也不是无名无分的媵妾。只是,杜秋还不懂这些。更不知这精致的粉色马车到底有何意义。 润州至广陵并不算远,李錡的封地便在此地。晌午时分启程,一路不紧不慢,凌晨时分便也到了。这一路上马车都未停下来歇息,杜秋与蕴儿在摇晃的马车上眠一刻醒一刻的,身上已是又僵又麻。 李錡并未等她们一同回王府,早在从她家院门出来之时就带了丁举快马加鞭先行回府了。杜秋事先也并不知情,出了门就有随从恭敬请她上车,她虽没瞧见李錡却也没多问,就带了蕴儿径自上车了。 一直到了此刻,马车停在了一个高门府第之前。杜秋本已乏累不堪,正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忽而马车停住,倒是惊的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撩起帐帘看了看,只见面前一座甚是壮观的对扇大红木门,门上所刻花纹与此前见过李錡的马车上刻的花纹如出一辙,只是那木门甚大,描金花纹也更见大气。且上面镶了不少赤金,很有些金雕玉砌之感。 杜秋看了片刻,心中暗自惊叹。再将目光上移,只见门顶悬挂一块与门同宽的金色匾额,上书五个描金大字:淮安郡王府。 这一路颠沛,杜秋并无一丝抱怨,只因她心中颇有期待。即便知道他还有正妃周氏掌一府事宜,且有不少内宠侍奉在侧,却也毫不畏惧。她心目之中,她对李錡是不同于别的女子的。可今日见了这王府大门,心下才有了怯懦。那大门与匾额之上金灿灿的光泽,像是散发着寒气一般,杜秋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寒颤。 有随从敲了敲马车车辕,恭声道:“杜小姐,王府到了。” 杜秋紧张到气息都有些不稳,看了看身边已有些瑟瑟发抖的蕴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她暗自咬牙强自镇定,调匀气息后又对蕴儿轻声道:“蕴姐姐,别怕。”随即起身下车。 有随从放了踩凳在马车下,又恭敬扶了杜秋与蕴儿一前一后下了车。 方才在车上感觉并不真切,这会子是实实在在站在王府大门前了。杜秋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她回顾左右,并未看到李錡,便问一个随从道:“怎的不见王爷?” 那随从垂首答她:“回小姐的话,王爷已先行回府了。”她心中突然一凉,李錡煊赫至此,怎会与她同进同出?怎会对她如斯钟情?一切,或许是她多想了罢! 正神思飘飞间,已有小厮领着她从边门入府了。她是妾,自然只能从边门而入。有轻轻的穿堂风带起她的裙角,微凉。果然,不似那个小院春光洋溢。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網 ------------ 第23章 王府下 进了前院便一直前行。 走了半刻不到又转进右侧一处内院。此刻是深夜里,院中虽是红灯高照,却也看不清景色几何,只看这暗影轮廓,便知是极阔气的。路上偶尔遇到几个夜行办差事的小厮丫鬟,也只轻轻点头,并不做停留。 内院往前走几步看见一个不大的对扇木门,门前两盏大灯照的那门鲜艳的红,门面上雕工甚是精妙,门上所悬挂的匾额上书清秋苑。有带路小厮忙走上前推开那对木门,又垂首站立一旁,口中道:小姐请进。 杜秋略有些迟疑,愣神也只一瞬便走了进去。进了院门走了大约一丈远,又坐落一道垂花仪门。走进仪门,才能观得整个清秋苑全貌。这是一个相当精致的小苑落,红灯错落悬挂,比外头大院要亮许多。甚至可以看见院中花圃里的花团锦簇,起伏有致的假山,还有一个不大的荷花池。整个清秋苑似润州杜秋家小院三四个那样大。 正殿与三两间下人房在正对着仪门的方向,正殿左边下首是一个厨房的样子。小厮指着正殿道:“房后还有一片紫竹林,小姐可先歇息,闲时再去观赏。” 杜秋点点头,客气道:“多谢告知。” 那小厮又对着里头喊了一声:“小姐到了,你们快出来见过!” 只见正殿左边的偏殿门闻声而开,陆续出来了三个穿着同样裙袄,梳着同样发髻,甚至发上所簪绢花都一模一样,年龄也相差不多的女孩子。 三人忙快步行至杜秋面前,一同屈膝道:“小姐安好。” 杜秋并不知如何答话,便只微笑点头道:“你们好。” 那小厮又一个个指着道:“这三位是荀珍,荀珠,荀璃。她们与奴才都是管家安排了来伺候小姐的。往后若有什么吩咐,或是住的不称心,都可告诉奴才们。奴才们自当为小姐打点妥当。” 杜秋心下又是一阵凉风。她方才没有听错,那小厮确实说,他们是管家安排的。她原本以为李錡情真意切,不想才入府不过连小半个时辰也不到,就将一腔期盼浇灭的所剩无几。她入府,竟不能见李錡一面。 这个陌生冰冷的地方,是他一意坚持要带她来的。可她来了,他却这样把她交予几个小厮奴婢来安排。 强压着眼中的泪意来到正殿,几个侍女服侍着她热水洗漱后,就端来了几样精美的宵夜吃食,一碗仔姜白粥,几样时令小菜。但碗筷只有一副,杜秋略想想也就明白了。蕴儿是侍女的身份,王府家规森严,应是不能与她一同上桌。 草草吃了几口白粥就再吃不下,又客气吩咐几个侍女别收了桌子,让蕴儿就着吃了。几个侍女很有眼色,见杜秋很是困倦的样子便忙拿来一套看似华贵,是杜秋并未见过的料子所制成的肉粉色寝衣替她更衣。杜秋虽是从小就有着侍女伺候,可自从到了润州,便在也没有让蕴儿替她更换过衣衫了。此时只觉得浑身僵硬的不舒服,侍女们也算伺候的周到,手脚麻利又轻快,很快便换好了。 为首的一个叫做荀珍的侍女很是伶俐,又替杜秋铺好了床榻,才领着另外两个女孩屈膝告退道:“奴婢们就不打扰小姐歇息了,小姐若是有吩咐就喊外面,有值守的奴婢在外间候着。”停一停又道:“小姐带来的这位姐姐想是还不熟悉府中事宜,今日先伺候着小姐歇下,明日开始奴婢在带姐姐学学府中规矩。”蕴儿忙屈膝答道:是,多谢姐姐。 好容易几人都退出去关上了门,杜秋与蕴儿两人才放松下来。蕴儿忙半躺在长窗下一张贵妃榻上伸了个懒腰,口中嘟囔道:“规矩还真多,倒不如咱们家自在了。快歇着吧小姐,这一日半夜可要累死我了。” 终于躺下了,杜秋身上的酸乏伴着心里的酸涩,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 本文来自看书罔小说 ------------ 第24章 容颜为谁妆 或许在李錡眼中,这样的安排已是于杜秋来说最最妥善了。 第二日一早,来叫杜秋起床的侍女已改了对杜秋的称呼,她们开始唤杜秋做娘子了。毕恭毕敬。仿佛是受了谁的吩咐一般,这样的自然而然。 昨夜睡得不好,方睡着一个时辰不到便被一阵轻而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门外侍女轻声喊道:“杜娘子睡的可安好?该是用早饭的时辰了。娘子可醒一醒吧。” 杜娘子?这是在喊谁?杜秋在梦中犹自问出了声。殿外敲门声响起第二遍时,蕴儿已然推醒她了。两人具是惊讶不已,这一声声杜娘子,到底是有何意义?只这殿中所住之人只她一人,而她也刚好姓杜。 荀珍领了人来伺候杜秋梳洗更衣。她们鱼贯而入时还端着梨木雕花盘,有个盘中所放之物是质地紧密颜色雅致的名贵衣物,而另一个盘中便呈着珠花簪子等首饰,华丽的很。 不等杜秋反应过来,荀珍就已扶着她从榻边起身,在妆台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其余二人也都放下手中的木盘。稍稍年长一些的一位侍女,应是叫做荀珠的,面容清秀小巧,此时正端着一盏青瓷茶盏垂首恭敬递到杜秋面前。杜秋接过一看,杯中只有温热的清水。她也不知是何用意,那荀珠又忙道:“这是浓盐水,是给娘子漱口所用。” 杜秋点头温言谢过,便含了一口漱了口。又有那位叫做荀璃的侍女手中端着一个同是青瓷的阔口大肚瓶双手递上。杜秋这下明白过来了,便用手挡着将口中盐水吐到了那个瓶子当中。 蕴儿看着这些规矩心中暗自咂舌,这王府果然不同于一般的豪门。她幼时随老夫人及夫人一同住在金陵城的府第当中伺候小姐,也不见有这样的规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垂手站在后面默默观看。 接下来又是用兑了玫瑰花汁的热水洗面。棉布毛巾,敷在脸上热热的舒服。洗完了面便是上妆,杜秋只觉一双快手在她脸上又是扑粉,又是点胭脂画眉。 上了妆便要梳发髻了。杜秋长发已过了腰,黑亮如绸缎。荀珍边梳发边赞不绝口道:“娘子的头发生的真好,这样油光水滑,都不必费什么功夫就能梳顺。” 杜秋只庄持微笑不做声,心里却在费心思量这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虽懂些规矩,也知皇族礼仪繁重,却也只是些书中所有的皮毛而已。真正身在这王府之中了,却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荀珍为杜秋所梳的是一个如意髻,将杜秋原本留在额前的碎发刘海一丝也不留的全拢了上去。又在髻上点缀了些许珍珠,发间簪了一朵方才采摘的宝珠山茶。花盘硕大,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很是精致好看,只是花色还是粉色。最后,挑了一支赤金如意茶花流苏簪子插入髻底。 妆容已成,只待更了衣衫便要用早饭了。侍女忙不迭的拿来盘中所盛放的一套绣着朵朵茶花的连身广袖衣裙,是比昨夜的寝衣更深一色的肉粉色泽,摸着像是云锦所制,又柔又软。腰间系上一条银色宽腰带,又佩戴了一个心形白玉佩,一个香囊在腰间。外衫是深粉的厚月影纱,垂感很好。又拿来一双织了山茶花的软底鞋换上才算作罢。 终于梳洗打扮都已毕了,荀璃忙递上来一条奶白色绣了山茶花的手绢在杜秋手上。荀珍这才福一福恭谨说道:“娘子可看看这样梳妆有无不妥,还有一刻钟就是用早饭的时辰了。王爷吩咐过,今晨要来清秋苑与您一同用早饭,现在怕是也快到了。娘子您该先去正殿候着。” 乍一听见李錡要来这里,杜秋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捯饬这一晌,原是要给他看的。对镜自照,见镜子里的自己竟是这样陌生。并非她撑不起这样娇艳贵气的妆扮,只觉这一切都不像是属于自己的。这通身的山茶花,从发间到脚底,皆是这样粉艳。好看是真的好看,可没有一样是自己所真心中意的。 本書首发于看書惘 ------------ 第25章 早饭 正殿的紫檀圆桌上已摆上了几样精巧的糕点,杜秋方一坐下,便有昨夜带路那位小厮又陆陆续续端来了几样冷菜摆桌。 李錡进来之时杜秋正望着圆桌正中所刻的图案发呆,所以并未瞧见。直到几位侍从纷纷屈膝躬身请安,她才恍然转过身。 相对无言沉默了一瞬,杜秋才向李錡行礼道了安好。李錡阔步走来在正上方入了座,见杜秋只是站在一边,便又起身拉了她坐在身畔,道:“住的习惯么?” 杜秋却对李錡的执手相问无甚异样的感觉,只觉他的手真热,暖暖的叫人放心。昨夜一点点推翻的对他的情意与信任,现下仿佛又被这厚实的掌心渐渐回升起来。无端端的,话中就带着不胜娇羞道:“不甚习惯。但时日长久,或许慢慢就会习惯。”全无方才行礼问安时的清淡陌生。 李錡伸手轻抚她发髻上的山茶花,一路温柔摩挲,直到抚上了她已然红透的面颊,才复又执起了她的手。眼中的柔情似那山茶花瓣般柔软缠绵,瓣瓣相连。深深点头道:“本王与你自是时日长久。秋儿,随了本王你一定不会后悔。” 会后悔么?可还有余地后悔?杜秋自决定追随他,已将母亲与家宅背弃身后。自然是没有留过后路给自己。而她这般花季之年,也并不晓得何为后路。只一心往前,将所有的疑惑与不安都尽力化作热情与信任,尽数交付于她。但愿啊,但愿今生能与他同进同退。 杜秋缓缓点头,深深望着李錡,一字一句郑重道:“秋儿将此余生全数交给王爷做主,但愿王爷待我之心一如今日之诺,永无改变。” 李錡并不顾忌此刻殿中侍从们正来来往往上粥汤茶水,眼中又是如白雾样的温柔望着杜秋,那白雾似能溢出,杜秋只觉这殿中只有她与李錡两人执手相对。片刻,他伸手揽过杜秋纤瘦的肩,紧紧拥在怀中。 唯有蕴儿站在杜秋身侧靠后微微蹙眉看着他们,其余侍从都是抬眼都不敢,只做忙碌状进进出出。蕴儿想起夫人临走前的那个雨夜,那样冷寂到绝望的秋雨淅沥不止,夫人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对李錡的恨意与对全天下凉薄男子的恨意传达给了小姐。 她不懂所谓男女相悦的情感,只觉眼前这一幕刺眼非常。并不是怪小姐对夫人的悖逆,而是恨李錡的花言巧语。她心下断定,李錡必定会欺骗小姐,负了小姐。而眼下,小姐已然身陷他的假意柔情当中不能自拔,她也无能规劝小姐。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倾心陪伴与尽力保护。 开始用早饭了。桌上除了糕点,冷菜,酱菜之外,还有虾肉白粥,五谷甜豆浆,素包子,卤汁全蛋,茶水。这紫檀圆桌也着实不算小了,可摆上了这些吃食后就显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余了。 杜秋不敢轻易动筷,她不熟悉王府规矩,怕出了错漏引得李錡笑话低看。果然,李錡刚拿起银筷在手,就有小厮弓腰上前替他夹了一块肉汁腌过的竹笋,又一个素包子放在面前碟盏。荀珍在杜秋一边将与李錡一样的菜色夹至她面前碟盏。再就是用描金白瓷碗盏各自盛了一碗豆浆并一碗白粥放在两位面前。那碗好小呵,看起来只比四五岁的小孩手掌大一些。 用了一晌,杜秋一直细细暗中观看李錡是如何进食的,也总算自己悟出了一点规矩。难怪两个人的早饭也要将这个大圆桌摆满,原是一样吃食至多只能用两口,汤饮最多也只能盛两次。也不知是什么用意,这满桌菜各吃一口,刚好吃饱。若是菜色放的少了,岂不知还要饿着肚子等午饭了。 杜秋原也是大家闺秀,可这样用饭的规矩还是让她有些好奇。好在那位荀珍姑娘说过,今日便会教习她与蕴儿各自该有的规矩。 这一餐饭用下来,杜秋的心似乎都用在了规矩礼仪上了,所以吃的并不称心轻松。直到用完了餐点,又有四个侍从两人一组的端了她晨起漱口那种青瓷茶盏与阔口瓶来,分站在她与李錡身侧。杜秋猜也猜得到那是做什么用的。只这次茶盏里盛的不再是浓盐水,而是浓茶水。 漱过了口,方算早饭结束。杜秋暗自蹙眉,吃食虽是可口精致,可应付规矩已是累到腰酸了。 看书罓小说首发本书 ------------ 第26章 原是清心 李錡并不即刻离去,便只携了杜秋的手到苑中走走。 日头才见露了小半个头,日光还是红澄澄的,并未有一丝暑热。苑中草木繁盛,草叶间的露水被日头映照的晶晶亮亮,随着脚下步子走动,那晶亮亦是明明灭灭似星辰闪烁。 树木中间雀鸟啼鸣如女子的呢喃清唱,妙音婉转动听。往树木深处望一眼,似是袅袅晨雾还未散去,朦胧之中雾气升腾如仙境。林边的荷花池面上暗香浮动。盛开的红白莲花,未开的朵朵花苞,还有荷叶漂浮映衬,直看的杜秋心情大好。 李錡见杜秋展露笑颜,微微有些自得。鼻间深深吸气,香气便满溢心间。他愉悦道:“这清秋苑果然是个极妙的所在。”略顿一顿看着杜秋又道:“秋儿,这是本王为你一人修葺的小院,你可喜欢?” 杜秋甚是惊喜,原以为郡王府煊赫至此,每一处都是这样雅致又奢华。昨夜刚来之时还怀疑李錡对自己不过尔尔,现在看看这清秋苑,很难说他对自己没有用过心。心中正想着,李錡又道:“其实这里原不叫清秋苑,而叫清心苑。是本王刚刚承袭父王之爵位时所建,那时本王还是淮安王世子,双十不到的年纪。” “那何以改名做清秋?”杜秋猜测与自己有关,但还是想问问他。毕竟他的话于她来说,是足以安定心神的。 “秋儿以为何故?”李錡怎会不晓得她的小小心思,便有些促狭的笑着反问她。 杜秋瞬时红了面颊,不想被李錡看出,便走快几步在李錡之前。掩饰好了才转身喃喃问道:“秋儿问的是王爷,王爷不愿说就罢了,怎好在反问我。” 杜秋这个年岁,正是花开半开。青涩之中已见娇媚,是最好的年岁。而李錡年老,他自然是久未见过这样美好年轻的容颜,在自己面前如斯情态。眼前风光旖旎至此,都比不上此刻的她这样裙裾翩飞,面若纯白芙蓉略带一抹象征着青春的红粉。而她正看着自己,脖颈微偏的姿态,双唇抿成最好看的弧度,眼眸纯净的能滴出水... 清晨并未饮酒,而李錡已有薄醉之感。这样的美景,是轻易就可让人醉了的。 他不觉前行几步,一把拉了杜秋拥在怀中。她的身体这样娇嫩而绵薄,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宽阔的胸膛之中。 她眼中,有受了惊吓的神色,也有不胜娇羞的媚态。然而更多的,便是对于未知的期盼与恐惧。红唇微启,鼻翼随着突然加速的呼吸而轻轻张合,很轻,但李錡与她相对并无距离,自然看的清楚。 纯白芙蓉本只涂了淡淡一层粉霞之色,现下却是红霞满面飞,一直绵延到脖颈深处。那样的绮丽绚烂。不禁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上去,额上是如凝脂般的滑腻。轻吻向下,眼睛,脸颊,鼻尖...一路吻到了那如鸽血色的红唇,只这样轻触一下,便如醉酒已深。 二人皆是醉了。如若不是被李錡紧紧拥着,杜秋便要全身酸软倒地不起了。那样的酥麻微痒快速传至全身,怎能不软绵至此? 这爱情便是这样美好么? 良久,两人的呼吸总算恢复频率。那样心跳窒息的感觉,却像喝了一口浓蜜,满心满肺都是喜悦的甜,且那香甜久久不散。 听到李錡的声音,杜秋都觉是在一场美梦当中未转醒,幸福当真就是这样简单么?他声线柔和,轻轻道:“这苑改名清秋,便是为着你名讳是秋。算起来,本王也有足足二十载在未踏足过这里了。再次开启重修,便是在去年本王刚从润州回来之时。唯有你,才能与这里相得益彰。你喜欢么?” 还能怀疑他的心意么?当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口,她心底怆然泛起一阵酸涩。酸涩继而蔓延到了眼中,于是变成了水雾弥漫。自然是感动的,所以水雾溢出了眼眶,自己不及去擦,已有属于他的温柔大手轻轻拭去了。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罔 ------------ 第27章 侍妾 李錡的声线温柔中透着不掩饰的紧张:“秋儿,可是本王哪里做的不好?” 此时有微风拂过,方才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便有些刺刺的痒。杜秋摇摇头,发髻下的茶花金簪末端垂下的串串流苏丁零作响,愉悦的清脆。她仰脸看向李錡,肯然道:“秋儿知道王爷的心意。可秋儿一无厚重家世,二无荣耀出身。王爷何以如此待我?”说至最后,声音已是渐次低落。 荷花池中锦鲤相戏畅游,偶尔有几尾跃出水面,又快速掉落池中,水花四溅。两人站在池边,水花溅出时杜秋能感到手上衣上有凉凉的水滴落下,心下却是舒畅的。李錡自然无心去理会此等微末小事,他只急于向她表明自己:“家世出身于本王又有何益?这王府里出自名门望族的女人还少么?可在本王眼中,她们如何能与秋儿你相较?你...是否耿耿于怀本王只能给你侍妾的身份?” “什么侍妾的身份?”杜秋并不了解王府之中除了王妃与侧妃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名位。且对于侍从们今早突如其来的称她娘子,都是心有疑惑。蓦然听到李錡提起侍妾的身份,只觉着有些不解。虽是不解,但心下的揣测却也不含糊。侍妾,应是很末等的名分了。 “秋儿,本王知你不会在意名位。是不是?本王也想给你侧妃的高位,可按规矩,侧妃是要上奏皇上,且要由内务府与礼部共同操持纳妃礼。繁琐不说,或许还要查清你祖上几许。所以本王只给你侍妾之位,是不想那样一件件办下来惹你心烦。你可能明白本王的用心?”李錡见杜秋并不知晓侍妾为何意,便忙不迭的解释给她听。其实也并非真就这样严重了,李錡并不是初婚,且不是当今皇帝的嫡亲皇子,所以无需那样麻烦。这样洋洋洒洒的解释下来,不过是想杜秋安分做好他的侍妾。 果然杜秋是不懂这些的,心下也并未不悦,只道:“秋儿是不在意名位,只要不是无名无份就好,不拘是什么身份。最要紧的,是王爷的心意。” 李錡是早已将杜秋的心性脾气摸的透透的了,虽是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他这样八面玲珑的算计,杜秋自然是看不出分毫的。 两人正是情意戚戚的说着话,侍从们早早被李錡遣开了去。这时,他的心腹随从丁举在一丈之外恭敬作揖道:禀王爷。他只大声说了这三字便在不多话。 李錡远远看了一眼,便知是有要事。只得握了杜秋的手意兴阑珊道:“本王先走一步,晚上再来陪你。”他说最后一句时深情颇暧昧,杜秋脸一红忙低下头小声道:“王爷快去忙罢。” 李錡走了两步又回头正色道:“还有一事,想必昨夜你入府之事已是人尽皆知了。旁人也罢了,王妃的东苑你是定要去一趟请安的。本王已吩咐过你苑中侍从,她们会带你过去。”说完顿一顿,上下看了杜秋一番接着又道:“你穿这一身甚美。放眼整个王府,再无人能将山茶花戴的这样美,本王很是喜爱。”说完便笑着转身,拂袖而去。 杜秋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与李錡相处起来似乎并不轻松惬意。或许是因他身份尊贵,说话间处处都要认真思虑得当的缘故。好在这苑中风景秀丽,独自走走赏景赏花,倒也解乏。 直到荀珍上前提醒她该去东苑请安了,她才猛然记起李錡方才的嘱咐。又想到他临走前说到府中无人比她更配山茶花,便边走边作不经意的问荀珍道:“原是王爷喜爱山茶花,我这一身妆扮,想必也是王爷吩咐过你们的吧?” 荀珍忙回道:“是呢,咱们王爷最爱山茶花。王爷赐给您的许多衣料首饰上都有山茶花,足见王爷对您的爱重。还有王爷独独给您居住的清秋苑,咱们王府可在无这样好的院子了呢...” 杜秋见她越说越露骨,便转首无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止了话头不敢在说下去。走回正殿,杜秋先左右瞧了瞧,才问道:“我的侍女呢?” 她也半晌没瞧见蕴儿了,与李錡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知蕴儿吃了早饭没有。那荀珍忙答她:“您说蕴姐姐么?荀璃带她下去学规矩了。”停一停又小心道:“娘子您也得学些规矩,要不等下给王妃请安万一出了错...” 杜秋知道她并不是夸大其词,方才听了李錡细细将纳妃的规矩解释给她听了后,她就知道皇家礼仪绝不可轻视了去。正如荀珍所言,万一出了错,或许真是惹祸上身了。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辋 ------------ 第28章 东苑郡王妃 规矩也并不难学,不过就是些与高位说话的仪制,行走时的步姿,坐姿,用餐、穿衣、发饰的仪制。 比如与李錡同行时,身为妾位便要与他错开一步,不能平行而行。而王妃便可与之同行。再者与高位说话时,要自称“妾身”,而不能以“我”自称。与王爷说话也要自称妾身。 因着王爷吩咐过拜会王妃的时辰快到了,荀珍便只草草教了其余礼数,唯将拜见王妃的礼仪再四教习杜秋。杜秋自然是不敢含糊,一点点耐心学了。 这一趟行礼跪拜的礼数学完,杜秋已是累到直不起腰来。荀珍道:“娘子可坐着歇歇,奴婢替您重新梳妆。” 说到梳妆,杜秋心中便想起一层,略一沉吟便郑重了语气道:“发髻随意梳个寻常的即可。只那山茶花摘了去了罢,找几件简单的珠花簪发即可。金簪也不要,找个素银发钗插髻。” 荀珍略有些为难道:“发髻可另梳个别的,茶花也可摘去。可这金簪...不如娘子您自己挑一个戴吧。”说着便将妆台上妆奁盒子底部的抽屉拉了开来,请杜秋挑选。 这妆奁盒子里满满一盒的珠宝首饰,件件璀璨夺目。也难怪荀珍会这样为难,这里面又哪有一件是银质的首饰。杜秋伸手翻了半晌,才挑出一支纯金并无任何宝石镶嵌的水滴型簪子,只末端垂下一缕细碎金流苏吊一颗小指大的珍珠。简约雅致,倒也大方。比之方才带的赤金如意茶花流苏簪要低敛很多,应是挑不出错了。 趁着荀珍认真替她梳妆的时间,杜秋心下思索了片刻,只作随口道:“郡王爷与郡王妃夫妻三十余载,定是恩爱非常了。想必王妃也是很好相与的罢。” 荀珍忙着梳发髻,自然是无心多想,便也随口答道:“奴婢瞧着王爷是很敬重王妃的,王妃待人很好呢,也不苛责咱们做奴才的。而且咱们王妃是王爷的母亲周夫人的亲侄女呢,”边说边刻意凑在杜秋耳畔轻声窃笑着说道:“据说他们自小便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呢。” 她这样有趣的动作,也惹的杜秋忍不住笑了起来。面上还在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王府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里却在细细分析了。荀珍答的含糊,也并未提到李錡夫妻二人如何恩爱,只说敬重。且二人有着姑表亲缘,那当初的大婚也未必是两情相悦的心甘情愿。无论如何,王妃既不严苛对待下人,那一定是亲厚贤良的。如是想着,心底也暗暗出了长长一口气。 梳妆妥当,又重新择了件烟青色的连身裙换上,披了浅烟色的薄衫。杜秋心思细腻,连脚上穿着的茶花软底鞋也换成了一双寻常花色的绣花鞋。 这才与荀珍一道出了门。她本想等着蕴儿回来,也带她同去拜见王妃。可想了想便也算了,一则蕴儿要学的下人规矩异常繁琐,回来还不知时辰几何。然而最要紧的是她想到蕴儿性子太直,若是不注意间说了什么话见罪于王妃,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再就是她一个侍妾,去给王妃请安还带这许多侍女,不免叫人闲话诟病。 王妃所住的东苑是整个王府中规制仅次于李錡自己所住的意书斋的,在就是杜秋所住的清秋苑次之。这些话自是荀珍在路上说给杜秋的,杜秋听完这些,本已松快下来的心顿时又紧绷起来。 李錡的盛宠厚待自然是好的,可如此一来她便更加惹眼了。王妃何等身份,住所自然是要极尽规制之内的奢华。可她只是个侍妾,即便有李錡的倾心相待,她心下也是惶然的。清秋苑那样的别院,之前还听荀珍说起过。说有位侧妃秦氏,美艳非常,在此之前很得李錡青眼宠爱。她见李錡将清秋苑修葺的如此精致华丽,曾侍宠向他求迁居此院。 一向娇宠秦氏的李錡当即恼怒,还呵斥秦氏不够安分。此后便不在踏足她的住处,直到现在还在冷落。 刚听荀珍说起这事时杜秋还暗暗有些自得,现下一点点想明白,却有些惧怕。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罔 ------------ 第29章 再提清秋 东苑的大门比清秋苑要宽了许多,仪门还是在离正门一丈远的地方。整个院子的格局与清秋苑完全不同,听荀珍说起,东苑也有一个更大些的荷花池,不过在正殿的屋后。院里多是些姚黄、魏紫的名品牡丹与芍药一类。 院中只有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女垂首站立。杜秋也不敢左顾右盼,侍女通传得到应允后便带她进正殿。她只敛衣低眉稳稳的走着,荀珍紧紧跟在身后。 进了正殿,见殿前竖着一块极大的珐琅屏风,绘的是仕女图。殿里全然不似外面那样热,也不见有供着冰雕,却是凉沁沁的直往身上钻。 一步一步的恭敬挪着步子,终是走到殿里了。 杜秋抬眼望去,王妃正端坐上首,左右各立了一位打扮的并不寻常的侍女。殿里也不见其他妃妾,只在王妃左侧下首坐着一位衣饰极华贵的女子,她身后同样立着一位寻常侍女。 杜秋略扫两眼便忙低头端正跪下,稳稳叩头下去,口中卑谦道:“妾身清秋苑侍妾杜秋参见王妃金安,愿王妃安康泰健,福泽绵延。”郡王的正妻都应称为郡王妃,但若不是进宫面圣或出席重大场合,平日里都称一声王妃以示尊重。杜秋说罢也不敢抬头起身,只保持着叩头的姿势。 殿中寂静无声,似乎有铜漏声在滴答滴答。其实也只一瞬,杜秋却觉得过了很久。王妃便朗声道:“起来说话。”听不出话中有任何情绪。 杜秋这才答了是,缓缓起身。站起来也不敢抬头,依旧恭敬垂首。王妃似乎在上下打量她,又问道:“你叫杜秋?清秋苑可还住的习惯?” 王妃问这话时语气温和,倒是杜秋有些惶然,她也不曾料到王妃会提起清秋苑。王府上下无人不知,一个侍妾住在清秋苑,可是绝对不合规制的。她在心中飞快的思虑着该如何回话才不会招来罪责。 杜秋略微抬首,和敬道:“回王妃的话,清秋苑华丽清雅,是个极好的所在。妾身昨夜才刚入府,方一入府便被侍从带去了清秋苑落脚。妾身今日问过侍女荀珍才知,以妾身的身份实在不适宜住在清秋苑这样的地方。”说着抬眼看了看王妃的神色,也实在瞧不出什么表情,方继续道:“妾身今日前来东苑,一是早已听闻王妃贤良芳名,特来拜见。二则是想请王妃做主,替妾身择一处合乎规格的住处,妾身也好即日搬迁。” 说这一席话原也不是自身本意,可也再想不出其他话来回王妃了。她背上细密一层冷汗,衣衫贴在背脊上难受的紧,却是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王妃细细瞧了一阵,便已了解杜秋为人并非那样侍宠轻狂的无知女子。她言语谦和,话中句句透着惶恐。况且她住清秋苑也是李錡一力安排,自己虽身为王妃自然也不能随意染指王爷已安排好的事。眼下她也是王爷心意所在,另择住处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了。遂才温和微笑道:“杜娘子懂事,能得王爷爱重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王爷只给你侍妾的身份也是情势不得不如此。若是按着侍妾的规制,便只能与其余侍妾混居在北苑。可你不一样,你是王爷亲自安排住在清秋苑,便安心住着吧,不必搬迁那样费事。” 杜秋眉眼间的惶恐更甚,再次跪下道:“王妃良善贤德,可妾身实在惶恐。那清秋苑实在不适宜妾身居住,还望王妃另择居处与妾身。” 王妃这下也坐不住了,忙起身扶了杜秋一把才道:“杜娘子如何这样再三请求呢。”想了想又到道:“不若此事交给王爷做主罢。王爷此刻正忙着,等过些时辰在去请吧。” 杜秋这才松了口气。她心下了然,若是此事王爷不在众人面前宣口,那她今后为着这个住处便会有无尽烦恼。 忽然有些想念润州那个简小的院落,没有华丽的殿宇,更无雅致的美景,可就是那样亲切,那样令人念念不忘。 王妃下首端坐的那个女子并未开口说一句话,杜秋都已忘了她的存在,这时却突然道:“王妃贤良,不过此事何须请王爷做主。杜娘子自己不愿居住,王妃便重新替她择定住处岂不省事。为了这等小事请王爷大驾,怕是会扰了王爷办正事呢。” 杜秋蓦然转身看向她。只见她容颜清丽,眉眼间很有大家风范。可说话之时嘴角却是微微的冷然笑意,令人顿时好感全无。 本書首发于看書罓 ------------ 第30章 秦妃筱莫 王妃也是一愣,随即很快对杜秋道:“这是侧妃秦氏,想必你还未见过。” 秦氏是朝中兵部侍郎秦柏的小妾关氏所出,闺名筱莫。庶出女儿本无甚地位,可她生的美艳,是秦府所有小姐当中最漂亮的一个。秦柏与李錡又是同盟,自然是要联姻作为交换也是牵制对方。 李錡自己年岁不小且已有正妃,若嫁个嫡出女儿做妾室怕是委屈了,这才选了貌美又是庶出的秦筱莫嫁进王府。李錡顾忌着秦柏,便给了秦氏仅次于王妃的侧妃之位。住处也是金雕玉砌,只比起清秋苑还有些差别。李錡事先也嘱咐过王妃,对待秦氏不必太过重视礼仪规矩,只要做事不出格,便也随她去。故而王妃对她颇为纵容,这也让秦氏更加不将府中其余姬妾放在眼里。 再加之有了上次因为求居清秋苑而被李錡呵斥冷落,现在还不甚理她,她便将所有怨气尽数放在杜秋身上。说话自然没有好脸色,王妃却不甚在意,也并不怪罪,只作不觉。 杜秋起先也不知道这一层,听得王妃客气做介绍,便也恭敬屈膝施礼道:“秦妃姐姐安好。” 谁知这秦氏却是愈发轻狂不拘,见杜秋行礼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看向王妃悠然一笑,又嘴角斜斜的看向别处,手中轻轻摇着一柄团扇细声细气道:“纵然王妃抬举肯疼一疼妾身,可妾身是知道的。这府中姬妾无数,有个新入府的侍妾也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个侍妾能得王爷亲口所指居住清秋苑。王爷如此宠爱,人家怎会将咱们这样不得宠的侧妃放在眼里。她这声请安我可消受不起,我可怕再受了王爷训斥呢。” 也的确是个无知轻狂的愚人,明知李錡眼下爱重杜秋,竟还敢如此出言不逊。王妃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随即冷了脸庞冷声道:“秦妃放肆了。并不见杜娘子有何处得罪于你,你又何苦这样给她脸色瞧。”说着又变了脸色,柔声对还在一旁屈膝面对秦氏的杜秋道:“杜娘子好礼数,快快平身去坐下来吧。荀珍扶好你家娘子。”荀珍忙上前扶了杜秋坐在王妃右侧下首,与秦氏正相对的红木圈椅上。 这时秦氏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她也不顾王妃方才已然语出责备,只冷哼一声起身道:“妾身怎敢当着王妃的面语出不逊,不过是看着王妃素日与妾身亲厚才敢这样说些心里话。王妃若是不爱听,那妾身便也不留着碍眼了,妾身告辞。”说完随意欠了欠身也不行告退之礼便转身要走。 秦氏的身子还未完全转过,只蓦然听得一声呵斥道:“放肆!”这样洪亮威严的声音,在这千尊万贵的王府之中除了他还有谁?杜秋心下一喜,委屈便接踵而至,都要快哭出来了,也只强自镇定,死死忍着泪水。 王妃见了李錡也是欣喜,忙起身上前屈膝请安道:“王爷金安。”杜秋也在王妃身后屈膝下去,只有秦氏,在那一声“放肆”之后便已忙不迭跪了下来,此刻更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錡径自走到王妃方才坐着的软座前坐了下来,才一挥手道:“起来,坐下说话。”话中已不见方才的威严怒气。 王妃与杜秋同声道了是,才各自坐下,杜秋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而王妃也已在李錡右侧入座。 李錡并不理会跪在地上的秦氏,而是与王妃小声的笑谈了几句什么,才看向杜秋道:“王妃你已见过了,她温良贤德为人宽和,很受人尊敬,本王也很是爱敬她。你也要克尽你做妾的本分,好好与她相处。” 杜秋忙恭敬起身答:“是。王妃身为王府女主,自然是要备受爱戴尊敬。妾身也很是叹服王妃处事温良,与人为善。”李錡微笑点头,眼中赞许之情毫不掩饰。杜秋这才敢又坐下。 一时间殿中的剑拔弩张似乎烟消云散了,又是这样笑语吟吟的交谈甚欢。只是正跪在地上的秦氏却忽然说话了:“王妃德才兼备,妾身等不敢不敬。” 本书首发于看书网 ------------ 第31章 禁足翠雅 秦氏话音刚落,李錡方才与妻妾笑谈温和微笑的脸就猛然变色了。他的脸上看不出有多恼怒,只是阴郁之中似乎还带着一抹...杀气。杜秋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也只一瞬,那杀气便已转化成寻常之色。李錡冷冷一笑,口中说道:“那你说说,你是怎样对王妃卑谦尊敬的。” 秦氏见李錡语气之中已没有怒气,连忙抬头笑意盈盈道:“回王爷,王妃素日要主持王府一府事宜,自然是日理万机辛苦不已。妾身身为王爷侧妃,自当时时服侍王妃身侧,替王妃分担府中事务。王妃身体康健,便是我们王府上下的福气。” 杜秋暗自捏着一把冷汗,这秦氏也太没眼力见。李錡脸色那样差,她还句句提到要“替王妃分担府中事务”,或许她并无那个意思,说这话也完全是想讨个高兴。可这话听在李錡与王妃耳中恐怕就是一个侧妃之位妄想与王妃至尊争夺王府主事之实权了。 李錡与王妃两人互看了一眼也并未做声。杜秋悄然抬眼看去,却见李錡脸上的郁色更重,就像阴雨前的天色那样暗沉。王妃也是皱着眉头紧抿双唇。看来杜秋并未猜错,李錡夫妇所理解的秦氏话中的意思与她一般无二。 果然,李錡沉声又问道:“那你又如何替王妃分担府中事务呢?” 秦氏也是真蠢,竟然这样不自知。见李錡追问,忙又喜形于色道:“若是王妃觉得府中诸事繁琐,便可交由妾身去做。妾身定不负王爷与王妃所托,替王妃打理好一切府中琐事。王妃便可多多歇息养身,身子自然康健。” 杜秋心下长叹一声,秦氏虽是那样刁钻难相处,可也算是一个心思单纯之人了。若是她有一分心智,必然知道自己现在处境有多危险。只不知李錡会怎样处罚她,不过李錡心善,应是不会重罚。 李錡听完秦氏的话已是怒不可遏了,随手拿起一个放在王妃软座上的软垫对着秦氏就掷了过去。口中怒喝道:“贱妇!平日里你不敬王妃不守规矩,本王都念在你年轻不懂事从未追究过。今日竟如此放肆,敢觊觎王妃之位!本王今日若不处置你岂不是对不住王妃!”说完,略一停顿思索了一瞬,又喊道:“丁举!” 那边厢丁举立时带了两人从门外大步走进,走上前作了一揖恭敬而大声道:“属下在!” “侧妃秦氏藐视王妃,无礼犯上。即日起...”不知是杜秋的错觉,还是李錡真的有些犹豫,他似是又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便蹙眉道:“禁足翠雅堂闭门思过,无本王之令不得踏出堂门一步。禁足期间一切待遇只按侍妾制,所有侍从皆不得入内陪伴照料。” 丁举的眼神未有一丝变化,只恭敬答道是,身后两位随从便拖了秦氏要走。他仿佛是见惯了的样子,杜秋只觉一丝寒气直达心底。不过还好,只是将秦氏禁足。杜秋本以为李錡会以什么刑具处置秦氏,直吓的她暗自发抖。 秦氏也许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见罪于李錡。听了要将她禁足,已是吓的面无人色。然而她的哭喊声并没有用处,面无表情的丁举及身后随从还是毫不留情的将她托了下去执行主子的处置。 一直到秦氏的哭喊声再也听不见了,杜秋才回神过来。她抬手抚了抚鬓发,才发觉自己额上冷汗已是细密一层。忙作不经意间的拿起别在衣襟上的奶白色手绢轻轻拭了拭。 就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王妃却看的清楚,她笑意盈盈道:“杜娘子方才似乎受了惊吓,脸色白成这样。”微微注目杜秋手上的手绢后又道:“脸色都与手中白色绢子快成一色了,可知吓的不轻。不过这绢子倒好看,乳白色配着淡粉宝珠山茶花,色泽淡雅,与杜娘子美貌很是相宜呢。话说回来,宝珠山茶似乎是王爷最爱的花色呢。可见王爷对妹妹的重视。” 王妃话语间尽是和蔼可亲,话说至最后已然唤杜秋“妹妹”了。杜秋听了却暗自懊恼,自己百密一疏,全身的衣裙发饰甚至鞋子都换掉了,唯独忽略了手上这块绢子。虽然王妃亲厚良善,可这样让她看到想必也是刺心的吧。当真是自己大意了。 看书網小说首发本书 ------------ 第32章 宝珠山茶 然而杜秋很快转圜过来,笑着道:“王妃说笑。方才妹妹请求王妃做主迁居别院之事...” 王妃忙看一眼李錡,露出明显为难的神色,微一蹙眉道:“不是我不肯做这主,只是妹妹你深受王爷爱重怎会不知王爷心意所在,如今秦氏已被发落,在也不会有人为难你了。你尽可放心。” 杜秋忙站起身福一福道:“妹妹想要迁居别院并非是因为秦妃。之前王爷还未过来时,妹妹已经向王妃表明情由了。” 李錡也不说话,只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才略清清嗓子道:“王妃与本王相伴多年果然知道本王心思。王妃说的很对,清秋苑是本王指给你住,王妃自然不肯替你做迁居的主。你就安心住着吧,本王若是觉得你不适宜居住也不会一早就指了你去那住。”说着看向王妃接着道:“秋儿住在清秋苑,府中其余妃妾是否多有议论?” 王妃还是那样为难的神色,犹豫着道:“女人家多爱争风吃醋,王爷如此看重杜妹妹是会招来些许非议。不过这都不是要紧事,妾身明日训导几句便可。” 李錡鼻中冷哼一声,随即站起身道:“王妃近来操劳,便好好歇着吧。明日着人给所有有位的妃妾都传个话,早饭过后来东苑听事。”说完慢慢渡着步子边往外走边拉起杜秋道:“你陪本王走走。” 转眼见王妃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杜秋忙挣开李錡的手行了告退之礼道:“那妾身便告退了,王妃好好歇着吧。”退了三步方转过身,提着裙边快步向着李錡跟了上去。 殿中此刻只剩了王妃与左右两位近身侍女,铜漏声似乎越发大声。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自王妃处发出,那样绵长的感叹,那样多的无奈与隐忍。身后左侧的侍女忙下去内堂端来一个水晶缠枝金边碗盏,边用银勺搅动着碗中汤汁边轻声道:“王妃饮些莲心汤吧,宁神降火很管用呢。奴婢又兑了些蜂蜜与糖粉进去,喝着也不太苦。” 王妃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缓缓说道:“燕晨,到底是你懂事,知道我何时需要何物呵。” 那位叫做燕晨的侍女忙道:“奴婢伺候王妃二十余年,怎会不晓得王妃心中的苦。王妃莫急,杜娘子现下才入府,根本不足为惧。奴婢与燕晚定会护着王妃周全,不让任何人威胁到王妃的地位!”她说到最后,声音中已是透出一股明显的狠辣。 右边那叫做燕晚的侍女也忙接口道:“燕晨姐姐说的对,王妃于奴婢们有大恩。咱们定会用性命护着王妃周全。” 时辰已渐渐过了午时。虽是五月初的日子,也已热的人心发慌了。白茫茫的日光似乎无孔不入,一丝一缕的透着殿里墙壁上雕刻的镂空花纹照进了殿中。可殿中却没有半点暑气,只看着日头的光线似是无限明媚。 王妃很是疲惫的样子,一向端庄的她此时正斜斜靠在软座上。她嘴角带着一抹欣慰,慵懒点头道:“我知道,在这王府能真心待我的只有你们两姐妹。咱们主仆同心协力,又有谁能撼动我们的地位?只是...”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无力且幽怨:“这位杜娘子,似乎并不同于以往王爷所宠之人。你们可看到?她手上拿着的绢子,上面绣着宝珠山茶。早饭过后荀璃也偷偷过来回禀过,王爷备给她的衣衫首饰竟全都是有山茶花色的。若非王爷授意,王府之中谁敢给一个侍妾用那样的花色?这么多年,除了逝去的王侧妃,还有谁能得如此爱宠?谁又敢穿着通身的山茶花色?好在她也算谦和有礼,暂且好好应对着静观其变吧。” 很久很久,殿中又恢复了那样只闻得铜漏声滴答滴答的寂静。王妃闭着双目,似是睡着了的样子。燕晨轻轻摇了摇她轻声道:“奴婢扶王妃进去内殿躺一会儿吧。” 王妃扶着燕晨的手缓缓起身,道:“我没睡,哪里有心思睡。”她扶着燕晨边往内殿走边笑了笑道:“好在今日借着她的手除去了一个秦妃,那样无知轻狂的女人,本是不配留在王府的。” 本文来自看書蛧小说 ------------ 第34章 芃净红白莲 王府的后方,有一片翠荫生生的园林,名叫芃净林。取自诗经之中的载驰: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是说其草木茂密之意。李錡偏好名品草植,芃净林当中遍植奇珍花木。皆是来自外邦进贡或是国中搜集来的珍稀品种。外邦进贡而来的花木皆被养植在特制花房,有专门的花匠来悉心培植。 此时,李錡携着杜秋的手正缓缓漫步芃净林之中。不远处一片浅浅的碧水顺着林中蜿蜒的小溪流动,叮铃作响。几只丹顶鹤正在水中嬉戏玩闹,更有一对正交颈而立,似是在低语呢喃。那样恩爱的姿势,被此刻携手共进的两人看在眼中,便是了然的相视而笑。而十指相扣的两手也是更加紧握。 再往芃净林的深处,有两潭荷花池比邻而建。两池临界处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石柱围栏,而中间是一条同样用大理石铺成的小路。这路幽细深长,尽头是一个八宝圆形的凉亭,名莲悠亭。莲悠亭顶是层叠相交错的八宝圆形,而亭身围栏却是六边开阔的蜂巢形状,亭底又是一个硕大规整的圆形。 莲悠亭被两座花池围在中间,站在亭子当中,仿佛是站立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之上。两人此刻正悠然漫步至莲悠亭。五月初的时节,百花正是争奇斗妍。绿意葱葱的林间,花草并不杂乱栽种,而是被巧手的花匠按着种类圈建花圃。如此一来,那红花绿草都是一片一片的样子,美不胜收。 然而最美到惊奇的,便是这两谭相邻的莲花。一个是清净无杂的白莲池,一个是红云锦簇的红莲池。白莲池中只看得到浅绿莲蓬与深绿莲叶,再就是一尘不染的朵朵白莲。只有相戏水中的红色锦鲤更加映衬的这池水如若瑶池仙境。 杜秋目光所及红莲池,只见那些盛开的,或是半开未开的红莲竟如少女绯红的脸颊一般丝毫不加掩饰。那样的热情洋溢,如火般的灼灼之色。再看水中,畅游期间的又是那样通体光洁的白色锦鲤。杜秋心中暗赞设计这芃净林的能工巧匠,也不知这样奇巧的心思是谁想出来的。 见杜秋兴之所至,李錡又拿了莲悠亭中常备着的鱼食递给她道:“本王就喜欢这样纯粹的颜色。白便是白,红便是红。正如秋儿这般纯粹。” 杜秋并不能明白李錡口中赞她的“纯粹”于她来说是何意思,只在这样如仙境般的园林里,自然是贪看美景顾不得其他。她更爱那潭红莲,嫣红的色泽明媚到可以使人忘了一切不能忘记的忧烦。 李錡见杜秋并不说话,只笑意盈盈的向池中撒着鱼食。细细看来,她的模样专注之下更见纯美,不由抿唇暗笑。轻步走至她身后,伸出双臂自她肩上环绕。清瘦纤弱的她,便被这样毫不费力的整个圈进他坚实温热的胸膛。 她的身体刚刚触碰到这样温润的爱意之时,便似受了惊的小鹿那般猛然一阵颤栗。好像看红莲看的久了,那嫣红之色便也染上她的面颊。周身又是那种熟悉的酥麻感,让人欲罢不能的沉醉其间。 李錡的下巴上有硬硬的胡茬,其实按着他的年岁,应是蓄起那象征老者身份的胡须来,可他不愿。总觉得不够干净,所以时常修剪面上的杂须,使他看来更加刚毅精神。 而此刻,他的下巴正搁在杜秋裸露出来的脖颈上。杜秋只觉脖颈轻微的麻痛,略一回头,她绯红的面颊便与李錡的脸贴在一起。有温热的触觉,只微微蹭了一瞬,她忙转过脸去了。 李錡离她那样近,自然能发现她的害羞。只是这样近的贴在一起,心底越发的想要疼她宠她。想要给她这一生都顺遂的日子,想要她陪伴着自己成就大业。 若说现在的杜秋是幸福的,不如说她是安然的。李錡的温暖拥抱与轻语呢喃或许便是这安然的来源,可又似乎不是。越是与他亲近如斯,越是在心底想起一个人。说起来那人她也从未见过,可却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关系。 父亲。李錡的盛宠与保护,或许更像父亲。 看书蛧小说首发本书 ------------ 第35章 蕴儿上 回到清秋苑中已是过了晌午。 杜秋昨夜睡的不好,她心下记挂这蕴儿昨夜与她一同劳顿,今日又学规矩到了此时想必也乏得很了,便喚了荀珍问道:“蕴儿为何还未回来?你去找找吧,我有些物件昨夜是她归置的,现下要用也需得她来找。” 荀珍的眼角似乎有些难色一闪而过,唇角却饱含笑意恭顺道:“是,奴婢这就去找。” 杜秋心下有些怪异,却也未置可否。若是有怪异之处等下蕴儿回来一问便知了。然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之时,荀珠带人进来将晚饭一一摆上桌也还未见蕴儿的影子,且连去寻她的荀珍也都没有回来。 杜秋心中焦急的很,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此时在这殿中穿梭忙碌的人没有一个是自己所熟识的,她一人坐在软座上,只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的进进出出,仿佛是瞧不见她一般。脑中突突的跳个不停,有不安的感觉从心底蔓延。 晚饭已经摆上桌了,荀珠上来福了福道:“娘子请用晚饭吧,王爷传话说不过来陪娘子一起用了,稍稍晚些才会过来陪娘子。” 杜秋上桌瞧了瞧,桌上菜色比之早饭更是丰盛,而比之午饭又清淡些许,江南的时令吃食较多,再就是一些她并未见过的菜色,应是北地的一些口味。 又是一桌佳肴,可杜秋却连动动筷子的心思也没有。她也不愿在下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毕竟是不了解的,她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她略想了想,便拿起筷子尝了尝荀珠为她在面前碟盏之中布好的菜,吃下去一口才点点头笑道:“这菜色倒是可口,从前竟从未见过呢。这是什么菜?” 荀珠见杜秋欢喜,忙殷勤的又夹一筷子笑嘻嘻道:“回娘子的话,这原料是咱们江南所产的蔬菜,叫做秋葵,娘子应是经常吃到。只是与平常的做法不一样,这是一位蜀地的厨子做的,具体的做法奴婢也说不上来。” 其实杜秋也未仔细看,只是随意咀嚼了几下做做样子,心里也只想着蕴儿的事,并没有心思去品尝佳肴。听的荀珠如此说来,才低头细细一瞧,原来真是秋葵...幸亏是不常见的做法,不然真要贻笑大方了。她暗自理一理心神,又做出很是喜欢的样子道:“味道真不错,可惜了府中有食不过三的规矩,不然真当好好一品了。”说罢拿起绢子沾了沾唇角又道:“说起来蕴儿是最爱食秋葵的,这些都留给她吧。对了,我记得她用过早饭便跟着荀璃去什么地方学规矩了,怎的现在还不回来用晚饭?” 荀珠答的倒快,像是脱口而出的:“蕴儿姐姐今晚是回不来了。”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忙又补充道:“咱们王府是有规矩的,新来的侍从们都要在西苑的浣洗处劳作三日才能回来。”边说边小心窥视着杜秋的神色,见她渐渐沉了脸色忙又小心道:“不过娘子尽可宽心,蕴儿姐姐是娘子的陪房侍女,管家定会有所照顾,不让她做粗累重活。只是规矩不得不守,让她去也是过过场面,保证三日后会毫发无损的回来。” 杜秋宽大袖幅下遮盖着的左手死死攥着,荀珠虽如是说着,可她到底不放心。蕴儿虽名为她的侍女,可哪里做过什么太过粗重的活。且自她六岁被祖母买来跟在杜秋身边之后,便是与杜秋形影不离的。她又生性胆小,在润州的几年从未与生人有过任何相处,心直口快万一得罪了什么人可怎么好? 细细想了一瞬便觉不妥,遂站起身道:“那我去西苑看看她,你帮我带路。” 荀珠这次却明显为难了,她见杜秋已然向外走了,忙跑上前几步福一福紧张道:“都怪奴婢多嘴,荀珍早吩咐过要先瞒着娘子,怕说了实话娘子会担心。蕴儿姐姐真的无恙,且西苑路远,在王府最西边。王爷马上就要来了,这一来一回的怕是耽误时辰啊。” 杜秋心中越发不安,她总觉着蕴儿一人呆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会出事。便也不顾荀珠的阻拦,边往外走边沉声说道:“王爷来了我自会与王爷解释,我是一定要去看一看蕴儿的。” 看書罓小说首发本書 ------------ 第36章 蕴儿下 主仆俩正一个走一个拦的纠缠着,就听得一把男声沉沉道:“秋儿。” 杜秋转头,却见李錡带着一群人踢踢踏踏拥了进来,他上前来一把执了她的手,语出温柔又带着一缕难掩的沉痛:“秋儿,你知道了是不是?” 已是夜色深沉了,有侍从正一个一个的点上了灯盏。远远望去,荷花池畔的草木影影绰绰随风而动。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的夜色与某一晚凄凉可怖的梦境有些相似,那样的凉意直往身上钻。杜秋觉得眼珠有些麻麻的好似睁不开,她用力睁大双眼看着李錡紧蹙着的眉眼,一字一字问道:“我知道什么了?” 李錡轻轻摇头,只是一声亢长的叹息。周围的侍从们都低头垂手站立一旁,像是木胎泥人一般不动不说话。杜秋心中原本那些不甚分明的不安焦急,就随着李錡的叹息逐渐明了。她扫视周围那些人偶样的侍从,突然间头晕的厉害,有些站不稳了。 下意识的抓紧了李錡的手臂,抓的那样紧。她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指甲在一点一点的嵌进李錡手臂上的皮肉里。然而李錡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他只展臂抱紧了杜秋。嘴唇抵在杜秋耳畔,似是在抚慰一般,轻声道:“秋儿,你还有我。这世上你没了谁都好,只要本王还在人世,你就无需害怕。别怕。” 这又是一个浑浊可怕的梦境是不是?之前也是这样的,这样真实恐惧的感觉,可总是能在最最害怕之时猛然惊醒。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錡何以要无故说出那样的话?母亲已经走了,她还有什么?还有谁要离开?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杜秋猛地推开拥紧她的李錡,声嘶力竭的喊:不! 踉踉跄跄往外跑了几步,她并不知该去哪里。又猛地停下脚,紧跟在她身后的李錡差些撞在她身上。初夏的天气,怎会有这样凉如水的夜晚。好似到处都是阴风阵阵的,吹的她的背心透透的凉。 杜秋转身,死死盯着李錡。时间仿若定格了一般,他们视线相对在夜色的掩映之下,其实也并不能清楚的看到对方的神情。然而这个噩梦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一样,杜秋闭紧双目,片刻又睁开。环视一周...还是这里...还是这一群人... 这不是梦。 “王爷,你可否派人帮秋儿把蕴姐姐找回来?”杜秋不敢相信那股子直达心底的预感。遂努力镇定了自己,用最寻常不过的语调问向李錡。 李錡此刻正站在杜秋对面逆光的方向。脸上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见一个带着束发玉冠的轮廓。便如此时他的心,没有谁能看透。 有温润悲沉的声音似柔柔的安慰,一丁点也不像是从那团黑色轮廓里发出的。“秋儿...你要怎样才会节哀?你说出来,不管怎样本王都能做到。好不好?” “节哀?我为何要节哀!王爷,蕴姐姐她人呢?我要见她!放她回来好不好?我们姐妹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啊!”杜秋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撕心裂肺,她脑中像被掏空了一般空白。 忽然有一把小心翼翼的卑微男声恭敬道:“禀王爷,禀杜娘子,蕴姑娘的遗体已停在西苑寿喜殿了。小人请令王爷,接下来该如何安置?” 杜秋忽觉脑中的空白轰然炸裂,像是连整个身体都碎裂一地,骤然的疼痛。原本那些忽明忽暗的预感,周围人的怪异神色,李錡话中的安慰...渐渐都串联了起来,串成了一句惨烈无比的真相。 蕴姑娘...的遗体... 像是有无数人在杜秋耳边碎碎念着这六个字,一直一直的念着。她绝望的捂住双耳,可还是一点用也没有。那句话似是细小锋利的银针,在她心上无孔不入的刺呀刺...直刺到她痛到麻木,无知无觉。 身体如深秋时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随着一阵侵入骨髓的凉风悠然飘落...离了枝头,便只有脚下的泥土可以倚靠。 有焦急的男声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只愿长眠,不想睁眼。 本书首发于看书惘 ------------ 第37章 意书斋 仿佛是谁的一双长满粗硬老茧与尖利指甲的大手在揉捏挤压着杜秋的心脏,那种毛毛的刺痛感让她在昏睡之中也紧蹙着眉眼。 她有一半是清醒的,甚至殿中来往川流的脚步与中草药的清苦气味都是那样清晰。还有一半是迷蒙长远的梦境,从润州古朴的小院到王府精致奢华的芃净林中红白莲花池。从母亲眉间淡淡的哀伤到蕴儿脆生生的笑语欢言... 好久好久,像是已过了几度春秋,梦里的支离破碎始终都是零零散散的,拼凑不起一个瞬间。有刻板恭敬的苍老男声在说着什么,杜秋依稀能听得一字半句:“杜娘子受惊所致...昏迷,不能用重了药...王爷关心则乱,若是...重药灌下去,反而会有损心脉,后果...” 长久的沉睡让双眼无法适应殿中的灯火通明,她睫毛微微颤动,试探着一点点掀开眼睑。只匆匆瞥到一团白光,就被刺激的迅速紧闭双眸。那样刺目的亮光骤然点亮心中的迷蒙混乱,蕴姑娘的遗体... 猛然间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头脑都被这太过迅猛的动作冲的眩晕。殿梁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到处都是天旋地转。转的心底骤然的恶心,不过一瞬,那恶心已直直往喉间冲了上来。杜秋忍不下去,“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吐的满床满被的狼藉。 李錡听得动静回过身来,见状已是心疼不已。他连脏也顾不得,一步跨至杜秋床边,忙不迭的轻拍她的背脊,又接过荀珍端着的温水亲自喂给她漱口。 侍从们也是手忙脚乱要来换新的被褥。李錡见杜秋体力不支,怕换来换去又要劳她挪动,干脆大手一挥让侍从们都退后,打横一把抱起杜秋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还是养在意书斋方便些。” 侍从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了。还是荀珍机灵些,道了声“是”便跟了上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都齐齐追了出去。 意书斋是李錡自己的住处。有时夜里不愿妻妾陪侍,便会独自歇在那里。也是他面见朝臣或是与同僚议事的重地,轻易连王妃也不得擅入。整个王府,恐怕也就王妃一人在意书斋陪侍过李錡过夜。 侍从们方才吃惊成那个样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杜娘子一个侍妾居然能有这样大的脸面,竟会被李錡亲自抱着去了意书斋养病。王府中其他姬妾若是能得这样的荣宠,怕是病入膏肓也是甘之如饴吧。 清秋苑的正门是与意书斋的角门相邻的,李錡怕夜来风凉扑着了杜秋,便也不顾规矩尊卑直接从角门进入了意书斋。饶是这样顾忌,他怀中的杜秋还是不停在发抖。 李錡加快脚下步子。到了殿前,他才稍稍有了些犹豫。也只半瞬,便坚定了心思,抱着她直直入了正殿。将她安置在了自己寝殿的床榻上,又悉心盖上被子。 跟在身后的一群侍从与太医才到。李錡一个眼神,那位太医忙上前替杜秋诊脉。荀珍眼色极好,在太医的手触上杜秋手臂前便将一条丝绢搭在她腕上。 太医沉吟半晌,又翻开杜秋紧闭的眼皮看了看,才做了一揖慢声道:“原本因受了惊恐而积压于腹中不得克化的残食都吐了出来,这便无恙了。只需在加以调养,饮食清淡些,不日便能痊愈。王爷可放心了。” 这位太医是李錡从宫中带出来的,曾伺候过他的父亲李国贞,很是稳妥,也很得他的信任。此时听得太医如是说,便也缓缓松出一口气。 其实杜秋是醒着的。只是刚刚激烈的呕吐让她如被掏空了一般,实在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她知道李錡抱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寝殿养病,也知道李錡的紧张在意,可就是无心去感动。蕴儿的骤然离世像是一根刺死死地卡在她的心上,稍一呼吸就狠狠抽痛。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 她心底的怀疑几乎是与心痛同时存在的,她甚至都将那个只在上午见过一面就被禁足了的秦氏带到了这浓重的疑心当中来。她想,若是蕴儿的死真的有蹊跷,那么即便将这王府掘地三尺,她都要找到那个真凶,为蕴儿报仇! 然而,她此刻是无能无力的。只有闭目假装昏睡时,她才能静下心来,从入府那一刻开始将所有有疑问的细节之处一点点仔细推敲。 李錡还是一刻不离的守在她塌边,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从昨夜受惊昏迷到此时已是整整一夜一日了。 爱宠到了如此地步又能如何?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啊。 看书惘小说首发本书 ------------ 第38章 西苑寿喜殿 也不知这样睡了醒、醒了睡的多少次,杜秋总算在第二日清晨清醒过来了。 长时间的躺着,她只觉浑身的骨架子都是酸痛的,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头还是有些发晕,腹中空落落的难受,许是太久没有好好进食,有些饿了。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展手臂却碰到了一个温热大手。慌忙转过头,就见李錡正平躺在她身畔和衣而眠。他像是很累的样子,睡梦中唇色苍白眉头微蹙,呼吸声声均匀。 杜秋这才想起自己病倒之后一直是李錡亲自照料的,想是昨夜乏的撑不住,才在她身边躺下睡了。想及此,杜秋脸上便有些微红。说起来她身为李錡侍妾,入府后也应当陪侍李錡过夜。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杜秋想的入神,却没发现李錡也已醒过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即便这话说得如水温柔也还是惊了杜秋一跳。 此时两人都是相对侧卧的姿势。四目相视间,杜秋突然觉得心疼。记得那日黄昏,她因着蕴儿久久未归有些急躁的疑心,他及时出现抱着她软语安抚说:这世上你没了谁都好,只要本王还在人世,你就无需害怕。别怕。 可蕴儿的死,终究是吓到她了。那不是一件随意便能忘记淡化的小事,那是自己身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偏偏就在入府第一天,就在她以为有了他的爱宠就有了一切之时,蕴儿便那样猝不及防的出了事。且她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有滚烫的泪顺着眼角溢出。那泪水流过鼻梁,又涌入另一只眼,再从另一只眼的眼角流出更多,最后全部渗进枕边。 李錡的脸离杜秋不足一尺之远,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泪流的那样曲折,心底骤然酸楚起来。第一次,他为自己的杀伐决断感到一丝难言的后悔。其实一个黄毛丫头又能妨碍到他什么?何苦那样痛下杀手。 良久,杜秋止了泪水。她平静的坐起身,整理了下散乱披在身后的长发。“王爷,秋儿想去看蕴姐姐最后一眼。你可否陪我同去?” 李錡忙翻身坐起,欣喜道:“我自然是要陪你同去,只是秋儿,你身子好么?”他是真的怕杜秋会因此而一蹶不振,现在听她这样平静淡然,自然是高兴非常的。原本蕴儿的遗体他是想要吩咐着草草烧掉了事的,可看杜秋这样难过病倒,便也没敢随意处理,只吩咐了下人还将遗体放在寿喜殿看管起来。 杜秋勉强笑了笑,点点头道:“身子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饿了。” 于是唤了侍女进来,又是洗漱打扮,又是传早饭传太医。等用过了早饭,太医又给杜秋诊了脉象,他只道:“杜娘子吉人天相,已见大好。只是用饭还需清淡些,药草便可停了。待老臣再开些调息养血的方子好好服用些日子即可。” 如此一番,李錡才携了杜秋的手往西苑走去。杜秋今日穿了一身乳白色云锦半身裙,上衫是更浅一色的纯白罗衣,又披了一件极浅的烟灰色厚纱外赏。通体只在领口与袖口处绣了几朵小小的浅粉色连枝桃花,便在无其他色彩装饰。 发髻更是清减,只简简单单挽了一个单髻,发间斜斜插着一支润白的羊脂玉簪。又在鬓边簪了几朵白色茉莉绢花。 王府之中并无大丧,这样的素服素饰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可在侍女为她梳妆之时,她极力要求这样的穿着,而李錡见她坚持,便也默许了。 一路穿花过柳,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辰才总算走到了西苑寿喜殿。整个西苑像是不属于这郡王府的,比之王府其他地方的奢华雅致,这里就显得有些斑驳的老旧。但也毕竟是王府,依然能从那些斑驳当中看出些许昔日的繁华。 杜秋扶着李錡的手有些颤抖的厉害。她缓缓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据说是专门为王府中有些地位的女人死后停放遗体的殿堂。 看书蛧小说首发本书 ------------ 第39章 红颜未老命先绝 寿喜殿空荡荡的,很宽阔的样子。不同于外面的暑热极盛,这里是阴冷而森然的。蕴儿的遗体便放在最里面,有几个粗使下人正穿麻带孝的跪在棺木下首高一声低一声的哀嚎,那嚎哭之声却无半点伤心的意思。 这几个下人自然是李錡安排在这里的,在杜秋到达这里之前便已下令办妥。没有别的,只为着杜秋的心中能有几分真切的宽慰。 然而此时,杜秋身上只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寒颤袭来,她甚至无法控制上下牙齿的相互碰撞。便像她刚随母亲逃到润州的那年冬季,那样钻入骨髓的寒冷几乎是无法抵挡的。 李錡伸臂紧紧揽住她的肩,轻轻道:“别怕。” 她努力镇定自己,缓缓走向那并未合封的棺木之前。脚下像穿着千斤重的鞋子,杜秋一步步走的极费力。 殿中有些暗沉,走至近旁才看到那副暗红色的棺木上面刻着极精细的纹路。也不知这是什么木材制成的,只看一眼便觉价值不菲。而杜秋自然无心去考究什么棺木,此时此刻,她眼中只有躺在棺中的蕴儿那张有些浮肿的脸。 她或许死的很痛苦,面上似带着惊悚的扭曲。已然被换了一身与她身份截然不符的新衣,双手被摆放在胸前交叠,做出安详的样子。 杜秋用手死死捂住因伤心而紧紧咬着的双唇,强烈的哽咽使双肩抑制不住的颤抖。李錡并未陪她上前,只站在她身后一尺的地方默然的看着。许是因为愧疚,还是旁的什么心思,他并不敢走上去瞧一眼死去的蕴儿。 良久,杜秋哭的累了。她知道人死不可能复生,虽然伤心难咽,但这已是不可挽回了。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一味伤心,而是查查清楚蕴儿的死因,好为她报仇。而此刻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便是她今后的倚靠与报仇的利刃。 “还请王爷告知秋儿,蕴姐姐她…是怎样出的事。”声音中有难掩的焦痛嘶哑,那是她刻意的压制所致。虽也知道问李錡是问不出什么的,但他现下是杜秋唯一敢信任之人。 李錡微微一愣,沉了声音道:“本王只知…是在西苑的浣洗池中溺毙的…”话中有一丝难掩的心虚,李錡心下有些烦乱,便又向门口唤道:“丁举…” 见丁举稳步踏了进来,李錡才恢复了往日的城府,他扬一扬脸道:“你去传那日亲眼目睹蕴儿姑娘溺水的几名侍女小厮来,连同戍守浣洗处的守卫一并带来。” 丁举千年不变的恭敬答了是,又躬身退了出去。待丁举退下,殿中又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肃静。为蕴儿哭丧的几个下人也被杜秋使了下去,她一向厌恶这样假惺惺的做作。 她伸出冰冷到有些僵硬的手抚了抚蕴儿的脸,那张脸也是冷的透透的,所以手触上去有些不真实。她还想再看看,却听到身后李錡沙哑的声音道:“秋儿,逝者已逝,不如就让她安息吧。这也是咱们为她尽的最后一份心了。” 杜秋缓缓点头,退后两步站定。这一次,她不想再落泪。这样的生离死别于她来说已是第三回了,头一回是祖母。那时她还只有七岁,却也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记得她数次哭到昏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法接受祖母离世这件事的。 十个月前,母亲又悄无声息的走了。那一次她已然有些麻木的认命了,伤心是难免,但已不至于要死要活了。而现在,自五岁起便时时陪伴她身边的蕴儿也走了。且走的那样离奇,在她初为人妻,初尝幸福的时候,她却被一个奇怪的“意外”带走了。 或许她的生命便是注定了要这样一个个送走身边的亲人,然后独自苟活,独自去尝遍人世间的辛酸苦难。 有小厮尖利的声音高喊:时辰到!封棺! 忽然就从四面涌上来一群人,许是殿中太暗杜秋并未看清还有旁人在。他们手脚麻利的盖上了棺板,又用长长的铁钉封死。 还是那位喊话的小厮,他又喊道:起灵…!就这两个字,他却拖的好长好长,像是喊不完一样。 并无民间丧葬那样的吵闹拥攘,吹拉弹唱。抬着蕴儿的这群人像是受过训练一般,脚步如出一辙。先前那几个穿着丧服哭丧的下人也是悄无声息的列着队伍跟在棺木后面走了出去。 一场生命就这样彻底消逝了,此后,便再无任何踪迹。 看书辋小说首发本书 ------------ 第40章 严苛 出了寿喜殿,一如刚从黑暗中走出,殿外的日光和暖耀目,刺的杜秋忙伸手挡住双眼。适应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能够睁眼。 丁举已带了十数人一字排开侯在殿外。见李錡携了杜秋出来,忙作揖道:“王爷,人都带来了。” 冷热交替的太过突然,杜秋只觉身上一阵紧过一阵的难受。像是三伏天忽然掉进了冰水中,并不觉得有多舒爽,而是针刺般的凉痛。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冲上去问个明白的冲动,只压低声音问向李錡道:“王爷,能否带他们回清秋苑,我想亲自一个个问的明白。” 李錡似乎从不会拒绝杜秋的任何要求,只要开口,她势必能得偿所愿。来时走的路多了,脚程都有些乏,李錡便吩咐人传了软轿,与杜秋一人一架坐着回了清秋苑。 在意书斋住了一晚,杜秋倒觉得这清秋苑有些陌生了。其实她进了王府也才第三日,只是心境却大有变化。蕴儿的死让她突然对这金碧辉煌的居所有了恐惧,她看向这里的眼神已不再是一味的观赏新鲜,而是警惕仇视。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美艳面庞之下,已藏着无数机锋凌厉。无论她的仇敌是何人,她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于他。 李錡送杜秋进了正殿,便道“还有要事要回意书斋处理,一切全凭秋儿自己处置”便走了。 杜秋正襟端坐于大殿正中的软座之上,她并不急于问话。而是打第一个人起,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看了一遍。荀珍端了茶水瓜果上来,又默然退下。荀珠与荀璃正一边站立一个为杜秋打扇。 良久,她用银签挑起一块西瓜轻咬一口,又凉又甜很是爽快。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殿中已有几个人在悄悄的用衣袖抹汗了。“今日王爷传你们过来,想必你们也晓得是要做什么。不必害怕,只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说与我听。”杜秋面上带着笑意,声音却是又冷又沉。蕴儿出事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王府中或许不能一味良善。若真有疑窦,严迫之下胆小之人才会露馅。她并不知道这十数人是什么来头,但不会人人都能有那个城府能够神色自若。 这些人听得杜秋发话,忙都噗通噗通的跪了一地,方才擦汗的几个已然有些瑟瑟发抖了。跪在左边下手的一个侍女最先开口,她衣着简朴,看起来只是一个粗使婢女。“回娘子的话,丁大人说过,王爷传奴才们过来,是因着咱们都曾亲眼见过蕴姑娘溺水。”她声音清亮,说话一点不失分寸。 杜秋耐着性子慢声说道:“那你便说说,蕴姑娘是怎样溺水的。”说话间伸手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随即眉头一皱,便将茶盏重重搁在手边案几上。那微烫的茶水顿时溅出,烫的她的手心一阵刺痛。她厉色道:“是谁斟的茶水!烫成这样是这个天气喝的么?” 她从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屑成为这样用下人出气的人。可要震慑他们,此举便是最为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法子。杜秋本就心思严谨,只在王府几番观察,她便知道一个太好相与的女人,在这危机四伏的王府是过不好的。 杜秋殿中伺候的侍女们也早已慌忙跪下请罪不已,谁也不知这个昔日和婉温柔的女子今日到底要发什么疯。 荀珍素日最机灵不过,今日只一个茶水没有泡好便遭到主子如此训斥也吓的不轻,慌忙道:“娘子饶恕,是奴婢泡的茶水。奴婢…奴婢怕您身子才好,饮过凉的茶水会不舒服呀娘子…”她哪里还有平日的伶俐,就这样慌慌忙忙的解释了一通。 “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了?”杜秋冷笑,声音也如芒刺一般冷到刺耳。她忍着手心的烫伤,积攒了怒气“啪”一掌拍在案几上,手心顿时痛到麻木了。她伸出食指冷冷一指殿外,对着不断在叩头请罪的荀珍狠狠道:“去!去给我跪在院中思过。” 荀珍立时吓的面色苍白,愣在原地都忘了求饶。谁都知道这个时辰院中日头是最毒的,此时跪在院中,比杖责或掌嘴还要痛苦百倍。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罔 ------------ 第41章 浣洗池 杜秋这样责罚荀珍是有理由的。而在众人面前竖立威严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便是她已然觉出荀珍是有些问题的。 荀珍机智沉稳,无论说话或是做事,都不像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丫鬟。蕴儿遇难之事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杜秋受惊昏迷之时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有谁回禀过李錡一句:蕴姑娘大约是在申时出事的。 而杜秋病中难眠,曾仔细的算过时辰。她那日从东苑请安出来,又与李錡同游了芃净林,回到清秋苑时应是未时左右。她清楚的记得,她喊了荀珍去寻找蕴儿,而荀珍在应答她的同时面色是有些怪异的,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原本杜秋已信了这件事真是个意外,可仔仔细细的缕清了思绪,才发现整件事的关窍或许就在聪慧的荀珍身上,她若提早知道蕴儿会出事,那蕴儿便真的是被谁蓄意害死的。 既是真有迹可循,那么杜秋就必得先行打压荀珍,且要为了一些与之不相关的小事来发难于她。这样既能使她自乱阵脚,也可让敌人放松心思。 荀珍被罚下跪暴晒,殿中所剩人等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杜秋知道,这个时候就不能再一味施压了,便和缓了口气说道:“荀珍犯错受罚,你们也不必害怕。都站起身说话。荀珠荀璃你们也起来接着打扇吧,这天气可真热呵。” 众人小声道了是,便都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杜秋又温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一个动辄便责罚下人的主子,你们并无过错,自然无需受罚。只是…”她略作停顿,又咬了一口西瓜咽了,才接着缓缓说道:“蕴儿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如今她在王府出了事,我不得不多问几句。毕竟她出事时我不在她身旁,因此不能亲眼所见。咱们主仆一场,我总要知道意外是如何发生的,方能放心一些。”说至最后,她生生的压制住了从心底泛起的酸痛。她知道,现在并非伤心的时候。 方才那个回话时规矩十足的粗使婢女忙又接口道:“娘子切勿伤心过头了,奴婢们知道的,都会一五一十的说与娘子。蕴姑娘与咱们虽只有一面之缘,可都是一同做奴婢的命数。每年都会有粗使婢子或小厮失足跌进那浣洗池中毙命,咱们做奴才的也当真是贱命一条,每次有溺毙的,都会被拉去扔在乱葬岗。从无人这样重视过咱们,蕴姑娘也算有福的。能得娘子庇佑,死后又是那样厚重的棺材风光殓葬…”这丫头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许是自伤身世。她这话说得动情,已有好几个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也都是可怜人罢了。杜秋心底哀叹一声,她自己又哪里是高贵的?年幼时家道没落离了金陵,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便成了异乡客。有幸遇到李錡,却一连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 杜秋不禁放柔了语调,她也实在心有不忍。“你叫什么名字?你所说的浣洗池…那里很危险么?” 那丫头使劲点了点头道了声是,声音还带着明显的哭腔。她哽咽着答道:“奴婢名叫阿菊,是浣衣处的粗使贱婢。浣洗池的池水很深,是专门用来浣洗王府中所有妃妾主子们的衣物的。蕴姑娘刚来的那日,奴婢们都如常在池边劳作。因着蕴姑娘是娘子身边的人,嬷嬷便只叫做一些晾衣的轻活儿。蕴姑娘活儿也做的好,嬷嬷直夸她。过了晌午一阵子,嬷嬷便叫她歇歇饮些茶水。谁知饮完茶没一会儿,蕴姑娘正要接云彩手中洗好的衣物去晾晒,就一头栽进了浣洗池。咱们急急忙忙的拿竹竿递给她,可蕴姑娘根本不伸手来接。一跌入水中就像睡着了一般,躺着也不动不挣扎。门口的守卫听到里头出了事,有懂水性的几个急忙跳下去捞人,捞上来便已没了气息。” 她说得细致,杜秋脑中不断出现她口说所描绘的画面。听到最后,只闻得“咔嚓”一声轻响,竟是杜秋握断了一手的指甲。 阿菊话音刚落下,便有一个明显苍老的声音道:“阿菊说得不对,蕴姑娘方掉进池中时明明有过叫喊挣扎,大伙儿可都看见了。” 本书源自看书惘 ------------ 第42章 心似双丝网 说话的老妇看上去很是精瘦,许是平日劳作辛苦。她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倒看不出眼中神色如何了。 杜秋私下猜想她应当是阿菊口中的“嬷嬷”,因为她话刚说完,便有大半的下人都表现出很赞同的样子,不停点头答道:是,奴才确有看到蕴姑娘挣扎呼救。杜秋心下奇怪,便又抬眼朝阿菊瞧了过去,只见阿菊也是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的样子,随即嘟囔道:“奴婢明明记得蕴姑娘跌进池中一动不动,奴婢还给递竹竿来着,可她都不接啊…” 那位嬷嬷还是看不出表情,她只摇摇头看向阿菊道:“阿菊,你怕是看错了。咱们这样多的人,难道都不如你一人看的仔细?可莫要胡说了。” 立即便有一群人出声附和那嬷嬷,都指着阿菊说她定是看错了。阿菊身旁站着一位略丰腴些的丫头,此刻也在指责阿菊胡说。她伸手拉着阿菊的手,口中道:“阿菊你真是记错了,我当时便站在蕴姑娘身边,可看的仔细。她是被脚下长裙绊了一下,没站稳才跌进池中。怎会不叫喊?”说着好似飞快的掐了掐阿菊的手臂,又看着她极轻快的摇摇头。 那个丫头这两个动作做的极为隐蔽,可杜秋却瞥见了。她心下一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接下来,阿菊便神色黯然的跪下道:“娘子饶恕,许是近日事多活重,奴婢也记不得当时事发时的细节了。奴婢…奴婢好像是听到了蕴姑娘呼救,只是离的远…递竹竿给她时,她都已…怕是都已呛水昏迷了…” 杜秋强压着自己将要拍案而起的冲动。她心中暗自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道此时便是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要不惊不疑的接受这个所谓的“事发经过”。否则,不但什么也查不出,反而会害的唯一说了真话的阿菊丧命。杀了蕴儿的人,他有那个本事可以让所有看见的人长同一条舌头,就有本事能瞒天过海。 她的两手隐在宽大的袖幅之下暗自交握,狠狠的互相揉捏,直捏的双手都像骨裂般的疼痛,才能逼出面上真切又凄婉的笑容,声音带着哀切的伤感与惋惜:“如此,便是蕴儿的命劫了,也实在怪不得你们大家。我总想着与她一同长大的情谊,如今人骤然没了,这心里真是难过的很。”停顿一下,她又撑出温婉的笑脸朝着左右吩咐道:“把王爷赏下来的西瓜拣几个好的,切一切分给大伙儿吃吧。还有,把荀珍也叫进来一同吃些吧。跪了半晌了,别中了暑气才好。” 杜秋说着话,也在暗自留意着那位嬷嬷的反应。果然,她见杜秋已不再深究追问,竟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忙带着大家向杜秋屈膝谢赏。 侍女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端了几大盘切好的西瓜上来分给他们。那西瓜熟的极好,鲜红的瓜瓤上嵌着如墨般的黑仔。有红色的汁水缓缓流下,像在诱惑着殿中焦渴的下人们。而于杜秋,那些红色汁水便如她此刻心底沁出的鲜血。 她心中强烈的恨意让她无比清醒。然而她只微微笑着看向此刻正狼吞虎咽享用着西瓜的人群。粗使下人们难得一见这些上用果品,自然是要趁着好心主子的赏赐大快朵颐。 杜秋笑的无邪而伤感,任凭胸腔之中那颗猛烈跳动的心像要跃出胸膛一般。而心底,是一个个清晰缜密的计划在滋生。今日这番问审,终是问到了一些。她最想要知道的,也是最怕知道的一些。看来,今夜开始,便在难睡一个好觉了。 荀珍暴晒之下有些晕晕乎乎,荀璃扶了她进来向杜秋谢恩。她身子还算强硬,只一张小脸被晒的通红。见了杜秋便跪在地上,有些虚弱的说道:“谢娘子免了奴婢责罚,奴婢日后定会加倍细心留意娘子一饮一食。” 杜秋此刻已全然没了方才那副狠辣的架势,她眉头微蹙轻吟一声,忙起身扶起荀珍道:“怎么一会儿功夫便晒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是伤心过头了才下令罚你。我看还是叫人去请老太医来瞧瞧吧,可别晒出什么毛病才好。”说着便作势要吩咐人。 荀珍哪里敢让王爷身边的老太医来给自己瞧病,慌忙摇头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贱皮贱肉早就习惯了。做奴才的做事不尽心哪能不受责罚,奴婢多饮些荷叶绿豆汤消消暑就无事了。多谢娘子如此心意。” 本書源自看書王 ------------ 第43章 将计就计 这样仁善纯良的一面并非杜秋刻意做出,她原本就没有心思与人狠辣相争。可眼下也不敢不狠了,她心中清楚,想要镇压住下人,就必得恩威并施。 无论此刻荀珍心里对杜秋是怨恨还是真心感激,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对杜秋的忌惮与捉摸不定。荀珍一个侍女并不足为惧,可她背后的势力就不得不防了。杜秋对整个王府还很是陌生,若身边没有一个了解这一切且衷心耿耿的心腹来辅佐于她,或许非但查不出蕴儿的死因,连自己哪日会命丧黑手都未可知。 杜秋心思清明,她见大伙儿已用完了西瓜,便做不经意的问向正被她特许坐在一旁歇息的荀珍道:“眼下蕴儿没了,清秋苑中还剩几个人在伺候?” 荀珍做事极沉稳用心,她想也不想便道:“回娘子,还有一位小厮小佟,并奴婢与荀璃荀珠侍奉娘子。” 杜秋眉头微蹙,有些讶异道:“这样大的一个清秋苑,虽只有我一人住着,可每日洒扫清洁,又要打理林木花圃与假山池水,你们能忙过来么?” 荀璃正端着一盏莲子汤奉与杜秋,见她这样说起忙福了福抢着回话道:“回娘子,这几日娘子病着,奴婢们又要服侍娘子,又要照看着苑中大小事,还真是顾不过来。昨日小佟都累的中暑...” “娘子面前多嘴什么,做奴才的为主子尽心尽力是职责所在。”荀珍见荀璃说得多了,忙低声训斥了一句,又转首朝着杜秋略一屈膝,恭声道:“娘子勿要怪罪,荀璃她…” “你们为奴为婢本就辛苦,荀璃也没有说错。若真是看顾不过来,长期下去岂非要你们一个个都累的病倒。”杜秋眼中尽是不忍与关切,她思索片刻又道:“不如请管家在拨几个人过来吧,荀璃你先去回王爷一声,想来王爷也不会反对。”荀璃忙欢天喜地的去了,一同服侍的人多了,她自己也能轻松不少。 荀珍不再言语,道了谢便默然退下。 杜秋并不放浣洗处的下人们回去。她只道平日辛劳,难得有机会歇歇。今日在她殿中便当偷得半日闲。下人们哪有不肯的,且不说清秋苑如此华丽好看,殿中更是清韵生凉。他们吃过了西瓜,杜秋又赏了莲子汤与点心下来。便是方才那位神情严肃的老嬷嬷,也都换了笑脸,直道杜秋是“菩萨心肠,定是福泽绵长之人”。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荀璃便跑着进来了。她喜形于色道:“娘子,王爷说了,全凭娘子高兴就好。” 杜秋自是高兴,忙吩咐道:“虽说王爷慈心垂怜,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太叫王爷为难,这样,荀璃你这就去找管家。请他拨派一两个得力些的奴才便可,无论男女。也好省了你们一些力气活。” 荀璃也乐的跑腿,应了声“是”刚要往外走,杜秋一眼瞥见人群中阿菊清亮的双眸,不由喊向荀璃道:“等等!” 其实杜秋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但怕做的太明显,还是会打草惊蛇。但若以苑中人手不够提起这事,便会名正言顺许多。殿中这群人明显是受过吩咐,但只阿菊一人说了实话,或许是一个遗漏。今日如果放走了阿菊,那么只会有两个后果——阿菊被灭口或被封口。无论发生哪一个,蕴儿之死就只能是个谜了。 杜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阿菊笑道:“我也是糊涂了,凭白麻烦管家做什么。眼前不就有现成儿的。我瞧着阿菊与她身边的丫头也顺眼,不如就留下伺候吧。荀璃,这事该谁管?” 荀璃可不管拨来的人是谁,只要能帮她分担些活计就成。便笑嘻嘻道:“娘子果真糊涂了呢,王爷可不是才说过,只要娘子高兴就好。娘子有心抬举她们,她们哪有不乐意的。” 阿菊与她身边略丰腴些的丫头听了这话简直受宠若惊,忙跪下谢了恩,两人又齐齐看向老嬷嬷。杜秋隐隐觉得这位嬷嬷有些不大愿意,便先行开口道:“如此,你们二人此后便在我苑中当差了。”说罢停了停,又笑着道:“阿菊这名字不好,听着俗气。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边说边指着阿菊边上的丫头问。 看書王小说首发本書 ------------ 第44章 荀琪荀瑜 杜秋所问的丫头,便是之前暗示阿菊说假话的那位。她虽然也已被人收买,可她能在那种境况之下还心系阿菊,必不会是心术不正之人。杜秋想,来日若加以引导劝教,或许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那丫头有些紧张的小声道:“奴婢名叫云彩,蕴姑娘…正是从奴婢手中接过洗好的衣物才…”她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头也快埋进脖颈了。 “我不是说过了,蕴儿之死是个意外,不怪你们。云彩…”杜秋思索一阵又问荀璃道:“荀璃,你与荀珍荀珠的名字倒取的好,且都从‘荀’字,是你们自己取的么?” 荀璃也是个毫无机心之人,她性子爽快,倒与死去的蕴儿有些像。遂快语答道:“奴婢们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哪会取名字呀。咱们三个的名字都是王妃所赐,也叫了这许多年了。” 王妃…她们三个竟是王妃的人?杜秋心中顿时五味翻滚,她只觉王妃慈眉善目甚好相处,且她因蕴儿之死病倒时,还隐约听到王妃遣了身边侍女来看过她。若她们真是王妃的人…王妃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死蕴儿? 杜秋心里暗自想着,面上还是如常笑着道:“‘荀’字很好,不如给阿菊与云彩也都改了名字吧。”她微一沉吟又道:“她们三个都是从‘王’字名,你们俩…阿菊叫做荀琪,云彩就叫荀瑜可好?” 两人虽都不知道杜秋所赐之名有何意义,更不知道该怎样书写,但听着好听,便都笑的合不拢嘴了。浣洗处的下人们见这俩丫头福气这样好,都羡慕的紧。上前拥簇着两人道了喜,又说了一阵子话。 殿中一时间是欢笑不断。杜秋在这样热闹的气氛当中,也渐渐开怀一些了。她心下清楚的很,若对于已故的蕴儿太过缅怀,终究也是一个牵绊。首先幕后那黑手会更加警惕,再次便是她自己。一味的伤感除了能蒙蔽理智,再无他用。 那位老嬷嬷见辰光渐晚,便向杜秋请辞道:“奴才们叨扰娘子许久,娘子身子还未好全,这样吵吵嚷嚷的也不利于休养。”说罢又跪了下来恭声道:“老奴再次谢过娘子善心垂怜,日后若有吩咐,请娘子尽管传话来浣洗处。”许是真心感激杜秋,她苍老的声音中有一些微微的颤抖。说至最后这句,她抬眸望向杜秋。还是那样褶皱覆盖着的眼睑,可那眼中分明莹然有泪。泪光只一闪,她便再次垂首起身倒退三步,口中道:“奴才们告退。” 杜秋心底忽而有一抹柔软一闪而过,若祖母还在…祖母去世那时,也并不算得很老。她一向养尊处优,又心性仁善乐于施助困境中人,面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她或许要比这位老嬷嬷年长,可印象中却无这样凄惶的老态。杜秋心思游离之中也没有再多说话,她只点点头默许了。 于是,一众浣洗处的下人们都依依不舍的告了退下。 然而杜秋心底始终忘不掉老嬷嬷告退时抬眸望向她的那一眼。那眼神中像是有数不清的复杂心绪,有感激也有防备,但更多的便是一个经年老妇人的精明。 杜秋暗自摇摇头,她不能再多花心思去回味那些无用的细节。嘱咐了荀璃抽空去织造处给荀琪与荀瑜做几身像样的衣裳,这才扶了荀珠的手进了内殿躺了下来。 已是未时三刻了。杜秋身上像散了架一般酸乏,一大早开始便劳力劳心自然是有些体力不支。躺下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再无病中那般揪心难眠了。 从得知蕴儿的死讯那一刻开始,杜秋便知不能再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下去了。她总以为自己没有妨碍到旁人,也不是侍宠骄纵之人,可她以为的毕竟只是她以为。对她下手那人也丝毫没有手软,一举便击的她几乎崩溃。 她必须奋起反击。辗转绵长的梦境之中,她正手持一柄长剑与敌人对峙不下,那敌人却是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杜秋已再无畏惧,她愤然喊道:“你放马过来便是!”说罢执剑刺向“他”的胸口,手起剑落,热血喷涌如洪河决堤… 本文来自看書網小说 ------------ 第45章 无边春闺梦 一觉醒来已是过了晚饭时辰。 杜秋是被一道温柔绵长的目光叫醒的。一睁眼,红罗暖帐充盈眸间。粉色细锦上绣着的正是春意深深的连枝桃花。四周帘帐轻柔垂下,为她隔开一切忧绕。有清幽淡远的香气萦绕鼻尖,许是殿中焚了什么香料。 慵懒一个翻身,却见湖水色滚金丝锦袍的袍角正铺开在身侧。抬眼,正对上李錡灼热的目光。原本睡中衣衫松乱,发髻早已散成一匹黑色绸缎随意铺散在枕上。纯白衣襟似半开,隐约可见雪色香肩半臂。杜秋知自己此刻衣衫不整,更是失了见夫君的礼数。面上瞬时红云飞腾,她忙翻身坐起。 李錡正靠在榻边以手支颐,看向杜秋的眼神更加灼灼。寝殿在正殿最后面,为着黑沉好睡连窗也没有一扇。殿中黄铜烛台上燃着两根红烛,幽暖的红光映照在帐幔之上,那样清亮的红粉之色亦添了许多暧昧不明。 杜秋有些受不住李錡这样细细的打量,慌忙扯过锦被盖住大半个身子。又掩饰般的抚了抚面颊,开口便带着一抹自然而然的娇嗔:“王爷安好。怎的过来也不吩咐人叫醒我,是想笑话我失了规矩么。” 李錡唇角笑意渐深,似无意间的执起杜秋还按在锦被上的手。即便帐中暗沉,他眼中浓郁的柔情还是一点也不漏的尽数落在杜秋身上。“在我的王府,秋儿自然可以无视一切规矩。你高兴就好。”他知道杜秋重视礼仪,绝不会因为他给的特权而骄纵。所以,有些话便可说得肆无忌惮。 仿佛他不是万人之上的贵胄宗亲,而她也不是微不足道的末等侍妾。此刻的他们,都只是陷入情爱之中无限缠绵的普通又平等的至爱夫妻。杜秋自然是感动的,他总能给她这样安然的心态。 覆在杜秋胸前的锦被悄然滑落,不知是她年轻的肌肤娇嫩滑腻,还是细腻的云锦丝被温润光柔。总之,她美到极致的青春身姿正被烛光与帘帐映出幽然的红光。一瞬,那红光便爬上脖颈,染红了俏脸。 杜秋余光所及之处,李錡俊挺的喉结滑动,似是吞咽下了什么。她不解,又觉得窘迫,头快埋进胸前了。摸索着将滑落的锦被再次拽至胸前盖好,看也不敢看他,只小声道:“王爷若觉得口渴…唔…”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李錡一切的庄重自持在这春闺暖帐之中都消失殆尽。记忆之中,他还从未有过这样心动到无法自控。即便是三十年前与王妃谨慈大婚,他也只是在洞房之夜例行了公事。王妃不是他第一个女人,更不是唯一一个。王府后院虽是花团锦簇,却鲜有李錡真正倾心的那一朵。宠幸妃妾,或许是因为男人的本能需求,也或许是为了繁衍子嗣。 他猛然拥紧她,吻住那张饱满温软的红唇,像是将这天下至宝拥在怀中无限宠爱。他尽可能的安抚着她的紧张,将她轻轻按在厚实安稳的床榻上。 有一瞬间的寂静,李錡微微抬首,看着身下呼吸紊乱浑身颤抖的杜秋,柔声道:“秋儿别怕。”无端端的,杜秋便不再发抖。她只轻轻点头,闭上了双眸。 衣衫终于褪尽。他轻轻吻着杜秋的耳垂,像呵气一般在她耳边轻吐出“秋儿真美”几个字。随即,将带着温热的浅吻印遍她的全身。 有极浅细的轻吟声从急促深重的呼吸之中透出,混着那缕不知名的甜香。杜秋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美妙,即便已然羞耻到不敢睁眼。她不自主的环起双臂紧紧回抱着他,感受着来自于他的坚挺,那样陌生的感触。她甚至有些期待。 猛然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痛的她下意识的推了李錡一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然而并没有推开,他更加温柔的亲吻爱抚于她,身下的动作缓慢而轻柔。 闺阁少女初为人妻,自是要经历这般的天上人间,没有哪个女子能免了这番痛楚与快乐。再如何的不解人事,经过了今夜,便也都懂了。 杜秋也是如此。当李錡伏在她身上爆发的那一刻,她也恍惚明白了。明白了身下红粉床铺上比桃花盛放还要鲜艳的星点血迹,也明白了情到深处的男女欢好。 两具酮体相对紧拥,沉沉坠入无边春梦。 本书首发于看书辋 ------------ 第46章 春闺梦中不愿醒 被李錡拥着自是睡的极踏实,若非腹中饥饿难耐,杜秋还真不愿离开那温软臂弯。 枕边人正酣睡,杜秋并不叫他。自己轻手轻脚坐起身,下身有粗糙的痛感传来。转念想起昨夜的温柔缠绵,脸上犹自烫了起来。 身体的痛楚象征着她已不再是青涩纯真的闺阁少女,而是名符其实的郡王侍妾。即便李錡已有王妃谨慈珠玉在前,又有无数妾室陪伴在侧。然而他还是她此生唯一的夫君良人。只愿今后能与他琴瑟和谐,更能常伴他身侧。 昨夜情浓之时匆忙褪下的衣衫凌乱扔了一地,杜秋有些好笑。两人竟能这样赤身相拥一整夜,睡前连贴身衣物也没穿好。她正一脚踩在地下翻找小衫,身子猛的就被一支有力的臂膀揽回榻上了。 真吓的杜秋一个激灵,口中也随之一声惊呼,又怕守在殿外的侍女听到闯进来,慌忙用手捂住嘴。李錡直看的有趣,嘴角坏笑一闪便一手伸到被里在她腰上轻轻捏了几把。杜秋受不住那种痒痒的难受,不自主的便扭动腰身来躲避。又哪里能躲得掉,李錡一生至此经历过的女人如过江之鲫,自然知道怎样调笑一个初经人事的小丫头。 于是,双手同出去挑逗她身上不同处的敏感。杜秋闪闪躲躲得咯咯直笑,又不敢大声,几番下来身子都软了。只好轻声求饶道:“好王爷,放过秋儿吧。”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轻颤,面上羞涩难当已有两团红粉附上。 李錡气息逐渐粗重,一双大手不再挠捏,转而开始了轻柔爱抚。“叫我怎么舍得放过这样美的秋儿…”一室春光,两情缱绻。任谁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春闺诱惑。此刻,再无人说得出一句话,只余声声喘息轻吟。 已到了早饭时辰,荀珍领着新来的两个丫头与荀璃荀珠还候在寝殿外。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梨木雕花盘,盘中盛着李錡与杜秋今早要换的衣物饰品。那两个丫头还算伶俐,长的也清秀白皙。脱下浣洗处那身粗使下人的装束,换上新领到的侍女服饰,看着也顺眼不少。 按着规矩,此时已是将菜品摆桌的时辰了,可内殿还不见动静。荀珍自然知道李錡昨夜留宿下来意味着什么,也早就嘱咐过殿中伺候的奴才们不要去打扰主子歇息。她虽心下有些着急,但还是面色如常的端正站在离寝殿门稍远些的地方候着。她也不是第一天伺候了,自然知道规矩。可据她所知,李錡还是头一次这样陪着一个侍妾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床。从前无论是谁陪侍,他都会在早饭前离开。 荀珍心底暗自惊叹,看来这个小小的杜娘子着实不简单。前几日因为死了一个侍女病了一场就能让李錡怜惜至此,甚至带去意书斋衣不解带的亲自照料陪伴。也难怪王妃那样按捺不住,一日几次的暗中派人来问话。这样下去,恐怕她的地位就要越过那些高位侧妃了。 这样想着,心底越发着急。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上前叩门,就听到内殿有人在喊:来人。 忙垂首快步走上前推开殿门,屈膝道:“奴婢在。”不见有别的吩咐,那便是要更衣了。喊了还侯在殿外的其余侍从进来,一丝也不乱的分成两拨给两位主子更衣梳妆。 今日给杜秋备的还是一身素服。不过已不像前几日的素白色泽,而是淡淡的肉粉色。衣衫上所绣花样也不多,看着很是清爽淡雅的样子。 李錡陪着杜秋用完了早饭才离开清秋苑中。临走前叮嘱她别忘了去给王妃请安,又说请安的规矩会让荀珍教她。 杜秋心下奇怪,不是才教过请安的规矩么,怎的还要再教一遍。一转头对上荀珍暧昧的眼神,才明白过来。顿时脸颊便如熟透的苹果一般,从里到外都是红的。心中不免也有些抱怨,王府规矩还真不是一般大户人家能比的。只是昨夜初次陪侍李錡,今日就连请安的规矩都变了。 其实那规矩也不算太繁琐,只是要在请安时行叩拜大礼,大礼毕了还要向王妃侍奉茶水。王妃也会象征性的训导几句,再下些赏赐作为贺礼。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罓 ------------ 第47章 机心初显 东苑依旧富丽堂皇,王妃还是那样慈爱端庄。 杜秋正依照规矩在东苑正殿向王妃行叩拜大礼。她低眉敛衣,姿势恭敬庄重。反复三次叩拜后才依依起身,接过荀珍手中早已备好的茶水走至王妃座下,依礼双膝跪地双手奉上茶盏道:“王妃请用茶。” 王妃郑重接过杜秋手中茶盏饮了一口,才道:“杜氏娘子端秀守礼,勤谨奉上。往后更要修持自身,为王爷一脉绵延子嗣。”声音端肃大不似往日亲和,然而说完这几句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切笑容道:“快起身罢,赐座。” 原是王妃训导妾室之时才会着意庄重,平日里还是那样随和。杜秋本以为训导之词是长篇大论,不想也才这简单几句。她恭声谢过王妃,才起身座下。 王妃满面含笑道:“杜妹妹昨夜能陪侍王爷,想来身子也好全了。前几日病成那个样子,唉…”她说着,渐渐收起了笑意,语气颇为怜惜道:“妹妹你也勿要伤心了,毕竟生死不由人。其实我最能了解妹妹的难过,虽只是一个婢女,但从小到大的情谊最难割舍。妹妹不知,我刚与王爷成婚不久,也曾遭遇过与妹妹如出一辙之事。真是天意难测,我的陪嫁贴身侍女竟也是失足跌入浣洗池溺毙…她自幼陪伴我…”王妃语调哀切,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像是忆起了一件极为伤心的过往。 杜秋忙起身走至王妃身侧福下身子说道:“王妃这样心善念旧,又如此体谅妾身,妾身真是感念。但因妾身之故使王妃这样伤心,妾身实在不敢当。还请王妃珍重自身要紧。”她说得恳切,心下却隐隐感觉有些奇怪,王妃说这些话难道真的只是与她经历相同的缘故么? 王妃拿起绢子沾了沾泪水,又扶了杜秋一把才止了泪说道:“这事过去三十载了,可我总还记得。你快坐下去,我也只一时伤心,看开了也就罢了。看妹妹的样子,也像看的开了。也是我凭白担忧,总还以为妹妹与我当年一般要难过许久。” 也不知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杜秋却总感觉她在有意无意的向她传达着什么,可又听不大明白。只好重又坐下,只当做全然不知的样子凄惶一笑道:“妾身纵然伤心,却也知道伤心只是徒劳。正如王妃所说,生死不由人,天意如此罢了。”她边说边郑重了神色,“王妃身为一府之主这样体贴妾身,妾身眼下无以为报。但王妃日后若有任何妾身能够办到的吩咐,请尽管吩咐妾身。”只好先这样一表衷心了,若王妃真正话里有话,总会让她明白的。 果然,王妃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她扶一扶鬓边有些松动的纯金发饰道:“妹妹温婉可人,我自是乐得亲近。”她停一停,笑意更深。“至于吩咐么…我便吩咐你一件事。日后要好好服侍王爷,早日为王爷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就好。”说罢自己先用绢子掩着唇角笑了起来。 杜秋大为窘迫,瞬时从脸红到脖颈。不好意思的小声道:“王妃爱玩笑,取笑妾身呢。” 此时在这殿中笑谈的两人仿佛真如亲姐妹一般亲密无间,王妃似乎永远慈眉善目的纯良形象。杜秋在今日之前也一直是这样以为,可在今日之后,确切的说应是在此刻之后,她不再那样认为。她在王妃那番话后突然感受到了她的假意与做作,虽然她的表演是那样的完美无瑕。 这个拥有郡王正妃身份的女人到底隐藏了多少她还无从得知,她也无心查证。而王妃此前话中的深意,她是一定要想法子查一查。 出了东苑,荀珍与荀璃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大盘子,两个盘子里都是放的满满当当的金器美玉,首饰绫罗。那是王妃的赏赐,也是作为贺喜杜秋初次受宠的贺礼。那样厚的贺礼,王妃还是头一次赏下。为了李錡的高兴,也为着自己的地位。 不管王妃是什么目的,杜秋都领了这份心意。只在回去的路上,细细思量着调教荀琪与荀瑜的法子,也思量着王妃的真实目的。 其余的心思,便都是与李錡的浓情密意。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辋 ------------ 第48章 曲终人未散 心中有了计策,行事自然会从容一些。杜秋不是急躁之人,她当时能想法子留下荀琪与荀瑜在身边伺候,便也敢肯定她们都不是奸猾之辈。而荀珍她们三人,既然已经怀疑她们是王妃的人,也需得尽早试探出个究竟来才好。 杜秋昨日睡的好,精神也很好。中午不想再歇午觉,又无事可做。便找来荀珍翻出从润州家中带来那把古筝来弹奏作乐。几位侍女早就听闻杜秋才情甚好,也从未见过她显露一二。今日赶上她兴致勃勃的摆弄古筝,都忙不迭的围在一边观看。 她自己心情不错,便趁着擦拭古筝的间隙与侍女们打趣几句。“咱们王府多的是夭桃秾李的美貌女子,想来能入王府也都是有才有情蕙质兰心。你们从前怕是也都见过不少,这样围着听我弹筝,别听不入耳才好。” 荀璃一向嘴快,笑嘻嘻道:“娘子谦虚了,奴婢看娘子如此爱护这架筝,亲自擦拭保养,就知道娘子一定弹的极好。” 杜秋嗤笑一声,又做惊讶状道:“嗯?我亲自擦拭,你便能看出我弹筝弹的好么?” 荀璃一脸认真道:“可不是,奴婢从前见王妃弹琵琶时也是这样。王妃的琵琶很是名贵,叫什么烧槽琵琶。向来是不让旁人碰的,闲来无事便像娘子这样细细保养。” 苑中蝉鸣之声一声高过一声,这是夏季特有的鸣叫。此时晌午时分,日头正盛。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小厮小佟守在院门口的阴凉处打盹,其余人都在殿中服侍主子。那蝉鸣的杜秋心里发烦,却也不肯显露分毫。依旧兴致颇高的追问荀璃道:“这么说王妃喜爱琵琶?那一定弹的很是精妙了。” “是呢。咱们王妃最会弹琵琶了,王爷也爱听琵琶。王爷还曾命宫中一位陪伴过杨贵妃的琵琶乐师为王妃做过曲子,那乐师精通各种音律,奴婢们那时常常伺候夜宴,也见过乐师奏乐。他还真是什么都会,便是咱们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奴婢,也都听得陶醉其中。”荀璃说到最后甚是自得,像是在说什么奇遇。 荀琪与荀瑜自打入府便在浣洗处做些粗活,从来也没见过什么歌舞夜宴,此刻两人也听得兴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荀璃等她接着说。杜秋不觉好笑,也有些怜悯她们,随手拨了拨筝弦道:“可怜了荀琪荀瑜两人,虽与你们同为婢子,你们三个从前常能出入夜宴,倒也见过不少世面。而她们,一年四季便与那些脏衣脏水为伴。如今到了清秋苑伺候,你们五个可不要互相欺凌。若能亲密到不分彼此最好,不然相见客气些也是好的。你们可记住了?”她这番话中的意思可并非听上去那样简单。一来,她要确定荀珍荀珠荀璃三人是否同为一主卖命。二来,便是顺带着拉拢荀琪荀瑜二人,好让她们死心塌地的为她所用。 杜秋显然已达到目的了。先是五个侍女一同行礼应了她的要求,而后便是荀璃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道:“娘子便放心吧。咱们三个虽说都曾在王妃身边伺候,但也绝不是那种会作践人的。荀琪荀瑜得娘子庇佑留了下来,那咱们就都是一样的人了。荀珍姐姐是掌事,定会带领奴婢们好好服侍娘子,打点清秋苑上下。”杜秋余光扫过,果见荀琪荀瑜两人眼眶泛红,正偷偷用衣袖擦拭。 荀珍听了这话只是无声的看了荀璃一眼,又不动声色的笑着道:“奴婢们等着听娘子弹筝呢,偏偏荀璃这样话多。” 于是不再言语,杜秋信手弹拨起一首薛涛的《送友人》。此曲曲调清丽婉约,又夹杂着些许思念离人的愁绪。正合杜秋心意,因为她正想念着蕴儿,想念着母亲。 水国蒹葭夜有霜 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 离梦杳如关塞长 筝音仿佛冰凉的秋水,兜头泼洒而下,炎炎夏日仿佛也苍凉起来。蝉鸣之声依旧不绝于耳,那样尖利的鸣叫声将这清零的丝弦之声衬得更加艳绝。 曲终人未散,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罢了。杜秋唇角深深一抹笑意,重又择了轻快曲子来弹。 看书网小说首发本书 ------------ 第49章 流言如沸 黄昏时分,李錡又来清秋苑过夜。一连好几日了,他只在清秋苑留宿。 一直以来由于李錡下令,且知道杜秋入府前真实身份的人都是李錡心腹,一个个自是守口如瓶,不敢乱说一字一句。是以杜秋从前的身份于众人来说也是个谜。然而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知何时她曾是润州教坊花魁的身份被泄露了出去。 一时之间王府后院是热油滚沸一般起了流言纷纷,多少难听不堪入耳。很多人知道了杜秋并无厚重家世做后盾,在她当面也敢指桑骂槐或白眼侧目。更有甚者在路上或王妃东苑碰上她,连她的以礼问安都直接当做瞧不见。而这一切,杜秋并不说与李錡知道。她心中另有仇恨要筹谋,根本无心去计较这些示于表面的不善。她想,若无实质伤害,便由得她们说去罢。 除了王妃是一如既往的维护杜秋,也有几位不太善于言辞或不愿多管闲事的妃妾也不在传播流言者的行列。李錡知道后更是生气,可他见杜秋反倒一点反应也无,本想处置一些人来以儆效尤也没有法子入手了。 正是晚饭刚过的时辰,李錡在正殿门口瞧了一眼,见杜秋正拿着一个小小的绣花绷细细绣着。她本不擅女红,只是一时兴起,因而她绣花的姿势很是生疏,看半天才刺几针,刺错了又要拿来拆,直绣的自己汗都出来了。 李錡瞧的有些好笑。他轻手轻脚屏退侍从们,悄然走至她身畔站着。杜秋一时不觉,仍在那小绣绷上下工夫。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似乎有什么黑影挡住了她专心刺绣的光线,转头去看时却被这黑影双手蒙上了眼睛。她知道是他来了,唯有他才敢这样长驱直入来到她殿中。也不挣扎,她只故作生气道:“大胆!我家夫君即刻就来剥了你的皮!你信不信!”语中大有撒娇之意,还要装作气鼓鼓的样子,逗的李錡大笑起来。 “哈哈哈…本王才不怕你夫君!今夜就采了你这朵娇花在手,看你还敢说大话不敢!”他语中却多宠溺,说完一把打横抱起她便往寝殿走去,边走还边用手挠她腰部敏感处。她最怕被李錡挠了痒痒,连连娇声求饶。 两人嬉闹一阵子,便相依偎着半躺在床榻上说话。其实对于李錡的连日陪伴过夜,杜秋是不觉得有何奇怪之处的。人人道她得郡王爷专宠,她却以为这是常有之事。新婚夫妇,可不是要这样日夜相伴么?她从未想过他今夜会不会来,却只想想他今日什么时辰过来。 此刻的杜秋已卸了发间钗环,褪下耳垂上的明珠耳铛,任由黑发垂落腰间,李錡最爱将她长发拿在手中把玩。她素日不大喜爱涂脂抹粉,若是没有什么大事,也无需去东苑请安的话,她都是素面朝天。然而她容貌天成,也无需那些脂粉眉黛来增姿添色。 “秋儿近日没有不高兴么?”李錡抚摸着他手中一小撮她的长发,顺滑如绸缎,还有一股子茉莉的淡淡甜香。 “嗯?为何要不高兴?日子过的好好儿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只做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半闭着眼睛偎在他胸口。 李錡一向只觉杜秋有些气度涵养,却不料她竟能如此风轻云淡。外头污言秽语遍布整个王府,也只有她的清秋苑是清清净净的。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慢声道:“是,我就要我的秋儿高高兴兴的。只要你高兴了,便是想将整个王府翻过来本王也由得你。” 杜秋深深闭目,她想,这便足矣。 寝殿门口的铜质兽口香炉中焚了苏合香,馥雅深沉的甜香正透过寝殿门上的镂空金雕飘进内殿。这苏合香香味太浓,放在殿中怕失了韵致,心思精巧的侍女便将香炉放在门口处。 她长吸一口这恰到好处的香味,五脏都似浸泡在花海之中。于是心神安宁,柔声道:“好困,睡吧王爷。” 此身伴君侧,自是无法好睡。一室旖旎春光,照亮了夜晚的无边黑暗,也点燃了两具彼此情好的身体。 欲*望始于情爱,更有多少人的欲*望是始于欲*望。普天之下的红尘男女,又有谁不向往着权利,钱财,万人之上。只不过,有人太过急切想要得到,而有的人,只是想想罢了。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網 ------------ 第50章 雨后芃净林 这一日晨起,杜秋用过早饭便道心中烦闷,想去芃净林中透透气。遂只带了荀琪与荀璃两人出门前去。芃净林不是这王府之中唯一一座园林,却是最精巧别致的一座。王府更有明文规制,非林中侍弄林木花草的工匠,所有下人不得擅自入内。 除非陪着主子入内观赏,平时是根本没有机会进去的。是而听说要去芃净林,可把这俩丫头高兴坏了。荀璃倒还出入过一二次,荀琪从前就是连西苑都很少能出来。 芃净林的奇景在这广陵也算一绝,只是皇族宗亲居处,除非有些脸面的人物,又与李錡交好往来的才有幸进去观赏过。虽是只有极少数的人见过芃净林的真面目,然而林中景致依旧被广陵的百姓们津津乐道。甚至有些传闻还说,芃净林中有仙子居住,李錡能在朝中一手遮天便是有仙人相助。 关于李錡权势显赫之传闻,杜秋也知道一些。只是她素来不过问李錡朝中事,也未见他说过一二。且对于朝廷政事,整个王府似乎都是讳莫如深,从不敢多加议论。只是前两日有次被李錡传去意书斋,在内殿歇息时隐约听到几句丁举与李錡在殿外的对话。大约就是说前朝有重要消息,要他近日回京都长安。李錡自己又提到什么阴谋,什么李纯的心思有些渐难掌控,看来要将计划提前之类。 杜秋大概听到这样几句也有些诧异,李纯不是当今圣上之名讳么?李錡虽为宗亲,但这样提及皇帝大名也是有违礼制的吧。但也或许是自己听错了,若是他不日便要前往京都,应该会知会自己一声。遂在他进入内殿时假装睡着的样子,没有多问一句。 再说此刻杜秋携了两侍女进入芃净林赏景。昨夜下了小半夜的大雨,林中景致更是美到极致。绿叶鲜翠欲滴落,溪水潺潺声、鸟儿鸣叫声共谱出一首绝妙小调。再往里走,红莲白莲似被一朵朵洗刷过一般,盛放的庄严而洁净。池水更是清明如天上瑶池,水雾升腾弥漫似仙境。有奇珍兽类飞来走去,似乎不怕人。那些一色一花圃的名品花草也丝毫未被昨夜大雨打落,依旧开的美艳。想来是工匠在大雨降落前便遮挡起来了。 杜秋心旷神怡,细细观赏。身后俩丫头更是眼如铜铃般瞪大了看,尤其是荀琪,连声叫嚷着好美。杜秋忍不住笑道:“荀璃你瞧瞧她,可不是失心疯了。”说罢掩唇笑个不止。 荀璃笑嘻嘻道:“荀琪头一次进芃净林,不惊不喜才怪异呢。奴婢从前陪着王妃散步倒是来过几回,不过雨后进来也是第一次呢。”她平日里就爱笑话多,此刻更是有些微微自得之意。 杜秋不动声色,只将面上笑容撑的更加欢喜,道:“你这丫头是个机灵鬼儿,从前伺候王妃也少不得讨喜,她倒也舍得放你出来。” 荀璃一时得意,说话就更无遮拦。“王妃正是瞧着奴婢们三人在东苑伺候的上心,才特意叫管家指过来伺候娘子…”她忽而住口,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面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紧张,随即指着一朵盛开极艳的姚黄牡丹转圜道:“娘子瞧这牡丹开的真好,奴婢折几支替您插发吧。” 她的不自在杜秋尽数看在眼里,瞬间心底犹如吞下一块顽石,又沉又堵。她虽已知王妃不是面上看到的那般慈爱易处,却不想她是这样阴险。几次三番视好于杜秋,却又安排人手近身监视她,也不知用心为何。且蕴儿之死不明不白,也或许与这个女人有些牵扯。 但现在还不是翻脸逼问的时候,杜秋分毫也不敢显露,便笑着道:“姚黄美则美矣,却不是我素日喜爱的颜色。话说回来,除了王妃,这府里又有谁能压得住牡丹的大气。” 荀璃见杜秋并未怀疑多想,不由暗自一口长气呼出。口中恭维道:“娘子哪里话,论姿色您在咱们王府是一等一的出挑。”看来她也不傻,倒是机灵的有些过头。 杜秋只甜甜一笑,也不再说话。走至悠莲亭中,兜头而来的清风带着清冷的水气扑在她身上。虽是盛夏,可昨夜的雨气还未完全消散,穿着轻薄纱衣的杜秋竟被这清凉的水风扑的一个激灵。荀琪犹自在惊叹这红白两池莲花的壮美,荀璃忙关切道:“娘子被风扑着身子了么?” 杜秋裹了裹肩上的丝质披帛,笑道:“是有些凉。只是现在回去好没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赏一赏这红白莲呢。”说罢瞧了瞧荀琪,目光又回落到荀璃身上道:“本想让荀琪跑这一趟,只怕她不识得回去的路…” “奴婢熟悉这路,奴婢回去给娘子拿件厚裳吧。”荀璃巴不得这时候寻个由头先溜出来,她自觉说太多话了。于是忙抢过这差事,急急跑着去了。 本書首发于看書蛧 ------------ 第51章 真相 支开了荀璃,杜秋便思索着如何能让荀琪毫无保留的告诉她真相。近几日她对荀琪与荀瑜两人很是优待,私下里也偷偷赏过些金玉。虽不至于明着收买,也着实让二人受宠若惊,对她可谓死心塌地了。 自然,明面上的忠心也算不得忠心,只看着荀琪今日愿不愿意说了。杜秋从悠莲亭里放鱼食的铜罐里抓了两把鱼食,递了一把给荀琪。又边小心翼翼向池中鱼群撒边道:“锦鲤最是贪食,喂食万万不可多喂。这小东西自己不晓得饥饱,只要你给,它便能吃下去。若是吃撑了,那可就没命了。” 荀琪刚要撒鱼食,听得杜秋这样说又不敢撒了。杜秋嗤笑道:“偏你这样胆小,那戍守林门的侍卫不是说了,今儿还没有谁进来过呢。且这铜罐里还放了多半罐鱼食,你把这些都喂完了也不打紧。若是工匠们都喂过了,这罐子定会是空的。” 荀琪这才将手中鱼食轻轻撒了一点到池里,只一瞬间,便有数以百计的红色锦鲤围了过来,荀璃兴奋的直喊杜秋过来看。 “据说锦鲤是祥瑞之物,你被这一群锦鲤围着,焉知不是福泽将至。”杜秋神情似是真挚,说完只含笑望着荀琪。 荀琪自然心有触动。做了这么久的粗使下人,别说哪个主子,就是同为浣洗处粗婢的姐妹们都没有这样与她说过话。她所有突如其来的好运皆是来自于她现在的主子,是以,她也曾暗自发誓要生死跟随她、效忠她。 “娘子…娘子心肠纯善,奴婢一个粗使下人,能得娘子垂怜留在身边伺候已是此生最大福祉,哪里还敢妄求其他。”荀琪眼中莹然有泪,杜秋看在眼里,也知道该是时候问话了。 “其实,我当日留你还有一个缘由。你可还记得,我那时传来浣洗处大小十余人来问关于蕴儿溺水的话?”她渐渐引出话头来,神色也微微有些感伤。 荀璃想了想道:“是,娘子曾传了不少人,奴婢…当时还…还记错了…”她想起那日的事还是有些不自在。 “荀琪,此时就咱们主仆二人。你也知道,我素日待下人从来宽和。那么今日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知道你那日说得是实情,并非记错。”杜秋终是说出口了,她停一停看着荀琪面上一阵紧过一阵的难看。 “奴婢…娘子,我…”荀琪忙跪下,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说出这几字便低头不语。 杜秋拉起荀琪,推心置腹道:“你起来说话。我也不是要逼问你,更无心责罚于你,你且听我说。我知道那日唯有你一人说了真话,而你虽因为荀瑜的提醒及时改了口,但我还是怕,我怕你出了清秋苑便会被灭口。我不想任何一个无辜因我而殒命。我留下荀瑜,也是看她并非奸恶之人,她暗中提醒你时,我恰巧看见了。” 杜秋思来想去,若想荀琪成为自己心腹,那自是没有必要拐弯抹角,这些实话,反而最能打动她,也更能震慑她,让她知道离了杜秋,自己只会陷入危险之中。 果然,荀琪听完杜秋一番话已是满面泪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惧之事,什么也不说只拼命摇头。 杜秋轻拍荀琪的后背,又用手中绢子替她擦掉泪水。安慰道:“你别怕,现在不会有人再来害你。” 荀琪抽抽搭搭哭过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郑重向杜秋福一福才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娘子猜的不错,蕴姑娘之死的确是有些蹊跷。奴婢当日所说,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奴婢也很奇怪,为何所有目击蕴姑娘落水之人忽然齐齐反口。事后奴婢细细想来,竟也发现一个关窍。” 她说罢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靠近杜秋耳边道:“是荀珍。蕴姑娘落水前荀珍曾去过浣洗处, 但她并非正大光明去看蕴姑娘,而是鬼鬼祟祟找了嬷嬷去一旁的小屋里说话。奴婢那时不认识荀珍,只是与蕴姑娘一同去晾晒衣物时瞧了几眼。不多会儿嬷嬷就给蕴姑娘倒了茶水喝。蕴姑娘喝了那水就有些不大对劲,像是晕乎乎站不稳的样子。” 杜秋恨得几乎要咬碎银牙,她狠狠攥紧双手,那一股疼痛像是生生钻入心底一般。 看書蛧小说首发本書 ------------ 第52章 侧妃凌氏 “这样也就罢了,可蕴姑娘出事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娘子传了咱们大家去问话那日,荀珍竟也来过浣洗处。只是奴婢当时被管家指了去为蕴姑娘守灵,并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管家吩咐了咱们几个粗使婢子轮番守着,奴婢守够了时辰便要回浣洗处去干活。刚走出寿喜殿,就见荀珍匆匆忙忙从浣洗处出来了。”荀琪一句话也不敢藏,不等杜秋细细询问,便一股脑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杜秋极力平静着自心底翻涌而出的怒气,缓了缓神色才道:“如此,荀珍去吩咐大伙儿改口之时便将你遗漏了。只是不知荀珍为何要害死蕴儿!她的背后又是谁在主使…”渐渐接近真相了,她却倍感颓然。她知道自己此时或许还没有能力与那位真凶抗衡。 荀璃一口气说完,自己也轻松了不少。可不知她近日因着那件事是怎样的提心吊胆,食之无味。她安慰杜秋道:“娘子莫心急,无论荀珍背后是谁,现在知道她的真面目也可提防着些。还有荀璃与荀珠,她们三个都是一处…” “她们三个都是王妃的人。”杜秋心知不必再隐瞒荀琪,观察了这些日子,她发觉荀琪也是个稳妥之人。 荀琪瞬时倒吸一口凉气。她虽从未与王妃说上过一句话,可王府之中人人都道王妃是“菩萨心肠”,可见她慈眉善目的形象也是深入人心的。若是荀珍她们都是王妃安插在杜娘子身边的人,那蕴儿就是王妃下令害死的…“王妃…她害死蕴姑娘…” “谁在那里!看见本夫人还不过来行礼问安,好大的胆子!”主仆俩正说至紧要处,自是无心去留意周遭,忽然就听见一声极其尖细刻薄的女声如是说道。 杜秋回身向着声音来源出望去,只见红白莲池交界处,通往悠莲亭的大理石路面上一前一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明显是一主一仆的衣饰妆扮,主子着一身桃红色锦缎对襟罗裙,头上挽着一个高调的飞天髻,发间金饰玉器珠光累累。侍女只是一身与荀琪她们无甚分别的碧色对襟半臂装。 那位看似府中高位妃妾的女子神情倨傲,见杜秋她们还愣愣的站在亭中不说话,又不耐烦的伸手指着她道:“就是说你,还要傻愣着么?看来要本夫人动用家规狠狠处置了你才能学乖!”说着便怒色冲冲往杜秋走来。 杜秋见来者绝非善意,又见她衣饰华贵且自称“夫人”,便也隐隐猜到她的身份。李錡侧妃除了先前被发落了的秦氏,还有两位凌氏与裴氏。杜秋曾在东苑王妃殿中见过裴氏一面,虽也未说过话但还是大概记得她的样子。那么面前如此自恃身份又张扬轻浮之人,必是侧妃凌氏。 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杜秋也并不慌张。她一向对府中所有人都是以礼相待,且有李錡盛宠撑腰,对于这样一个无知轻狂的侧妃还不至于胆怯。遂低眉敛衣依照规矩屈膝道:“妾身清秋苑杜氏见过凌妃,凌妃安好。” 那凌妃见杜秋礼数丝毫不差,一时挑不出错更加气结。便做足了势头,张狂一挑长眉冷哼一声道:“你知道本夫人是凌妃,本夫人却不晓得你是哪个。清秋苑杜氏又是个什么贱妾?” 杜秋听得她的语气已是怒了几分,但眼下蕴儿的事才有眉目,她根本无暇分身去与这个什么凌妃计较相抗。少不得忍了忍压下怒火,轻轻一笑放柔了声调道:“夫人身份贵重,妾身哪能不晓得夫人身为凌妃。妾身先前与侍女说话,未曾看见夫人走来,真是失礼。”说罢微微抬眼平视凌妃不卑不亢道:“清秋苑杜氏便是妾身,妾身身为侍妾身份低微,夫人不晓得也属正常。” 她虽语调轻柔缓慢,然而话中也隐隐透出一股冷然。那凌妃自然知道杜秋是谁,可杜秋从入府至今一直得王爷专宠,她早已嫉恨无比。此时狭路相逢,她便想用自己侧妃的身份来压制杜秋,顺便以近几日关于她的恶语流言来羞辱她一番,也好出一口恶气。 “呵呵呵呵呵!”凌妃并不理会杜秋的礼让与解释,她下颌扬起发出一阵冷毒尖刻的笑声,突然间抬手便一掌打到杜秋脸颊。她很是用力,瞬时杜秋面上就出现五个鲜艳的指印。 杜秋几乎懵了。来自于这个女人的手掌的剧痛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浑噩,她极力清醒心神,望着凌妃那张笑意扭曲的脸恨的说不出一句话。 本書首发于看書惘 ------------ 第53章 受辱回击 “小小侍妾好大的胆子!你以下犯上冒犯高位,本夫人不训诫你以正宗族家规便是对不住这侧妃的名位!朱莲,带她去临水处跪着思过!”凌妃愈加猖狂,完全不顾杜秋正当盛宠,只管拿着自己高于她的身份来胡乱施令惩罚与她。 此时已有细小雨滴三三两两滴落而下,凌妃正是见下雨了才让侍女带着杜秋去亭子外的临水处罚跪。她嘴角带着咬牙切齿的邪笑,仿佛杜秋受了罚她自己便能重得王爷爱宠。 然而杜秋的身份的确低她不止一等,她是可以自行责罚低位妃妾的。但若忍气吞声领了这处罚,还不知她今后会怎样发难。于是加重了语气道:“夫人责罚妾身自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请夫人三思再行。妾身一己之身的确卑贱,可也实在不知何处冒犯了夫人。若夫人要强行责罚无罪妃妾,只怕会损夫人在王爷心中的贤德之名。”原本不愿提起李錡,怕惹来非议与妒忌,谁知她自己一味忍让倒让旁人更加猖狂。 “果真是青楼出身的淫*贱胚子,死到临头还要扯出王爷来吓唬人。”哪知这凌氏根本油盐不进,她见杜秋提起李錡似乎更是气恼,美目一翻愈加轻蔑。冷笑一声陡然提高声调道:“你以为本夫人怕了你么?这王府之中哪里容得下你这样的贱婢横行,一天到晚用污秽之地学来的淫术勾搭王爷,足足霸占了王爷这些日子!看来本夫人是过于仁慈了,朱莲!带这贱*人跪在水边,再掌嘴三十!不给你教教规矩你怎能学乖?”凌氏这一席话说得极厉害,她搜肠刮肚的羞辱杜秋。王府中的女人虽是又杂又多,可也都是皇家贵妇,也不知她是怎样将这些污言秽语说出口的。 杜秋脸色紫涨,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狠狠一掌打在凌氏面上,冷冷道:“这是还你的。”又回头冲着她身后已吓傻的荀琪道:“去请王爷来,即刻就去。” 凌氏一向恃强凌弱惯了的,素日里对王妃是想尽法子的恭维趋奉。又骄行众人,甚至苛待下人。基本不把低等于她的旁人放在眼里。本想趁着杜秋身旁只有一个小丫头时狠狠凌辱她一番,谁想到她竟是这般凌厉,竟敢侍宠对自己还手! 凌氏哪里被人这样还击过,捂着脸颊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伸出发抖的食指指着杜秋厉声道:“你…你!你个贱*人!我要活剥了你的皮!”身后侍女一个劲儿的小声劝阻道:“夫人息怒!夫人您犯不上与一个侍妾计较。夫人,她正得宠,王爷来了怕是会护着她呀。” 她又哪里肯听,见侍女不帮着自己,又朝着她劈面一个耳光道:“还学会吃里扒外了!那个贱*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侍女慌忙跪下磕头道:“夫人明鉴啊,奴婢是怕夫人您吃亏…” 这一团混乱中的几人还未理出个究竟,荀璃与荀琪却一并跑来了。荀琪见杜秋犹自在一旁气的发抖,脸颊上的掌印更加明显,忙跑过去扶着她道:“娘子,奴婢还未跑出芃净林就见荀璃姐姐拿着衣裳朝这边来了。她说…她说…” 杜秋心底泛起隐隐的不安,荀琪的吞吞吐吐让她受不住又一个寒颤。荀璃熟练的将一件香色双层云锦的厚披风披在杜秋肩上,抚了抚她的肩小声道:“娘子,据说皇上急召,王爷去了京都了。半个时辰前便匆忙启程了,派人去清秋苑传过话,可咱们出来的早…” “哈哈哈哈哈!有些贱婢还想指望着王爷撑腰呢,我便看你今日如何走出这芃净林!”荀璃声音虽小,可还是被耳尖的凌氏一字不落的听了去。她双手一下一下的击着掌,尖细的声音更显得刻薄无情。 杜秋心知不妙,看凌氏的德行,怕是个做事不顾后果之人。万一她今日趁着王爷不在发狠处置了自己,那么一时无人做主,即便王爷回府之后杀了她又能怎样?那也都是马后出炮了。 想来想去,既然已经与她翻脸为敌,那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便冷冷一笑道:“王爷不在又如何?我出不出这芃净林也不是夫人你说了算。”说罢便带着两个侍女直直从凌氏面前走过,想先回了清秋苑再说。 本書首发于看書罓 ------------ 第54章 受罚 可凌氏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见杜秋要走便发了狠,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喊道:“本夫人何时许你告退!来人!” 话音刚落便从大理石路的尽头处走来两个青衣小厮与三位碧色衣衫的侍女。王府之中的婢女与小厮都是分了等级的,低等粗婢着土色布衣,用头绳简单绑一个发髻,再无珠饰。她们大都分布在西苑、北苑这样的劳作之地做些粗活,便如从前的荀琪与荀瑜。中等婢女着粉色齐胸襦裙,有统一的绢花点缀双髻。中等婢女们有些是伺候北苑一些混居的侍妾、孺人们(依照规制,侍妾与孺人最多只能有一个中等婢女近身伺候),也有些是分在各苑各殿堂中伺候那些有位妃妾,如侧妃、庶妃、姬妾。但她们要受上等侍女管制。上等侍女便都着碧色齐胸襦裙,裙上还穿一件对襟半臂。发髻都是统一的单髻,绢花珠饰可做简单修饰,但也有严格规制。王妃殿中可有八个上等侍女伺候,中等婢女则是不超过六个即可。侧妃有六个上等侍女,庶妃与姬妾都是四个。 再说小厮们的等级也颇为严格。与侍女们基本一样,有着土色布衣的粗使小厮,也有着藏蓝色交领长衫的中等小厮,上等的便都着青衣交领长袍。 而杜秋身为侍妾,既被赐独居一超规格苑落,且身边五个侍女皆为上等侍女,还有一个青衣小厮,已是李錡府中头一例了。要说她惹了众怒也不为过,任何一位比她身份尊贵的女人都无法忍受她一个小小侍妾身份而享有这样的尊荣。 面前这几个被凌氏喊来的青衣小厮与侍女们正是凌氏自己苑中的侍从,她一向喜爱排场,即便只在府中院子里逛一逛也要带着一群侍从去招摇。方才是见杜秋只携了一个侍女在此赏莲说话,她便也只携了一个侍女走来挑衅。 见自己的人齐齐来了这样多,凌氏眼中的骄矜更甚。她挑起一边嘴角哼哼的冷笑着走近杜秋,伸出右手纤细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似浓稠的快要滴落下来。雨渐渐下的大了,雨滴落入水中的声音滴答一片,更显得悠莲亭中气氛怪异。 “你倒是跑呀,嗯?本夫人就是把你扔进这莲花池中喂了鱼也没人敢说个不字。你以为你费尽心思爬上了王爷的床榻就能飞上枝头做贵人?就凭你这低贱污秽的出身,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出息。敢捆掌我,我今日定会让你不死也残废!”她像魔怔了一般,眼中迸发出激烈的残忍,像要将杜秋一刀刀凌迟。侍女方才受了罚也不敢再劝,只得垂首无语站立一旁。 杜秋终于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有多危险,可她不能慌乱。她越乱,凌氏就越猖狂。镇定与沉默才能让那凌氏有所顾忌,哪怕她有一丁点的忌惮,杜秋今日也不至于下场太惨。她冷冷一笑挥手打掉了凌氏捏着她下巴的手,慢声道:“你可知你今日的无知轻狂是在自掘坟墓?我是身份低贱不错,可你又何来尊贵之说?称你一声夫人原是尊重,可按着规矩,我怕是要称呼您一声如夫人。是么?如夫人,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装蠢。王爷今日离了这郡王府,有朝一日还是会回来。而你,若是在今日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罪孽…我确实无能拿你怎样,可待王爷回府那一日…”她边说,边缓缓渡着步子捏起半把鱼食往池中撒去。 凌氏本来轻佻张狂的眉眼瞬时有些凌乱,她原本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根本无心去想后果。被杜秋这样一说,又见她竟连一丝害怕也无,反而愈来愈气定神闲,凌氏就愣在一边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好歹身为李錡侧妃,且家父与李錡又是同僚之盟,处罚一个教坊官妓出身的侍妾又能怎样?何况只是轻罚,不留下皮外伤即可。她背后无家世可依,即便李錡回府生了气,最多也就是斥责自己几句而已。 凌氏桀骜惯了,做事从来都是只顾一时气顺。她与杜秋唇枪舌战了这样久早就不耐烦了,便只道:“本夫人哪里有空与你在这儿废话。”又吩咐身后侍从们:“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杜氏给我押去池边跪着,碧莲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打到她说不出话为止!” 本书源自看书罔 ------------ 第55章 浴血站立 两个青衣小厮二话不说上前一边一个扯住杜秋的手臂就往亭子外走。荀璃与荀琪两个自是拼了命的要护主,可奈何对方人实在是多,两个小厮力气又大。终究是搡搡嚷嚷到了水池边的大理石台阶上。 荀璃眼见主子就要受辱,也顾不得地面被雨水打湿,跪下哀求道:“夫人请听奴婢一言。这雨天湿冷,杜娘子身子才好不久,其实王妃也很是记挂娘子…若是娘子真有冒犯,不如请王妃为夫人做主吧。到时要打要罚,就让王妃来处罚吧,这样对夫人贤德名声也无损。” 凌氏知道荀璃曾是王妃身边人,荀璃方才开口,那话中意思已是在明显不过了。王妃与李錡一向同气连理,若真到了王妃面前,吃亏受罚的还不一定是谁呢。她倒也不能不忌惮。但若此时听了她的话放过杜秋,一则是再无这样的机会,二则…自己侧妃的威严又何在…略一思索道:“荀璃你护主心切本夫人可以理解,但你也要明白是你主子冒犯本夫人在先。为这些个小事去烦扰王妃,岂不是我这个侧妃无能。”她抬眼望了望越下越大的雨,又道:“本夫人也不是蛇蝎心肠,看这雨也确实不小,那便轻罚吧。就让杜氏跪在这里思过一个时辰即可,掌嘴便免了。” 远处的护林工匠们正架起大片油布在各个花草园圃之上,以免落雨打坏那些珍品花草。杜秋被那位叫做碧莲的侍女一脚踢在腿肚上方,她掌不住跪了下来。 膝盖猛然撞击在坚硬冷凉的大理石地面上,钻心的疼。衣衫很快湿透,有屈辱的泪水自眼中滚烫而落,与兜头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倒让人分不清了。 荀璃与荀琪两个还跪在地上乞求凌氏,可杜秋已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了。只有沙沙的雨声在耳边沉浮,伴着她的恨意与不甘。果然,她在这世间竟是没有依靠了。她曾试着低眉顺眼的活着,却被秦氏欺凌。纵然王爷发落了秦氏,可那些凌厉刻薄的言语到底也只能自己一人受着。 也试过强势狠辣,甚至是侍宠傲娇…但都没有用。无论怎样做人,在这王府之中她离了李錡的庇佑终究是连芃净林中的花花草草也不如。身边有三个看似心腹的侍女实则是旁人派来的奸细。一向敬重的王妃却有着她未看透的可怕一面…为何这样艰难? 凌氏带了人在雨中渐行渐远,只留了一个小厮与叫做碧莲的侍女在此看管杜秋。两人各撑了一把油纸伞,表情淡漠的站立杜秋左右。而荀璃与荀琪,自是跪在杜秋身后与她一同受罚。雨下的很大了,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水雾。雨水像掉线一般,与地面拉起一面水帘。 三人皆似落汤鸡般狼狈不堪。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时不时的冷风袭在身上是如皮鞭抽打一般的疼痛。痛的多了,也便麻木了。唯有胸腔中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是清醒无比的,将所有屈辱恨意一点一滴的载入记忆当中。杜秋在雨中伸出右手擦了擦泪水——更多的是雨水。无论是什么都好,在这一刻都是如血的仇恨。 一双果决的美目中尽是满溢的狠辣,在雨水的冲击下不自主的开合。她盯着自己的一双手狠狠的攥紧,仿佛已然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腥。不!她不会再良善至上!她的修长纤细的双手,总有一日要沾满仇敌的鲜血!她要用那鲜艳的正红色,来祭奠她失去的纯良与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爆发了不多一会儿的大雨早已停歇。碧莲走至杜秋面前略一屈膝道:“杜娘子,时辰到了。娘子可受苦了,可谁叫娘子得罪咱们夫人呢。这往后啊,娘子万万要小心,再有行差踏错,怕是…还得受些委屈。”她全然不似在对一位主子说话的样子,细长的眸子轻佻的翻来瞥去,音调怪异之中夹杂着轻蔑的笑意。 杜秋并不起身,她微眯双眼越过碧莲的身体看向远处。日光正透过厚密云层的遮蔽射出万丈光芒,芃净林经过这场大雨的洗礼似乎更像仙境。草木上的露水折射出的星点日光都是那样耀目…杜秋闭眼微笑,并不去扶荀璃与荀琪左右递上来的援手,虽然她们也是连站稳都有些勉强。 她自己伸手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小说首发本書 ------------ 第56章 刀俎鱼肉 疼痛从麻木之中渐渐苏醒,不过一刹,双腿膝盖以下便如数不清的虫蚁在啃咬搜食。那样的痛感足以让杜秋再次倒下。然而她没有,她咬牙拖着双腿缓缓前行。 艰难无比,但她依然一步步走的极稳。她边走边笑出了声,一直走到碧莲站立的位置。屏息,提气,用尽全身力气甩下碧莲一掌! 这一掌直震得杜秋自己手臂发麻,可她毫不在意,依然笑的大声。良久,她才止了笑意。眼中的森森冷气从始至终都是那样浓郁,她指向还捂着脸颊懵在面前的碧莲道:“带话给你主子。今日之事,来日我定要她加倍领受。”这话说的并不咬牙切齿,只是在寻常不过的语气。却让那碧莲气焰全无,只愣愣的点了点头。 杜秋旋身便走。香色裙角带起一地逶迤,也惊散一群躲在白莲之下嬉游的红色锦鲤。 自是该感谢跋扈无知的凌氏,若非她狠心践踏,杜秋怎能明白在这皇族豪门之中,仅有夫君一人的倾心专宠是远远不足的。而这专宠若无地位与权势的辅佐,只会给她招来无尽的祸患。今次只是雨中罚跪,不会伤及性命,那下次又会是怎样?王府时日长久,她不敢用侥幸去赌那些未知。 李錡暂时离开王府,那么这府中的唯一掌权人就是王妃了。虽然她对王妃的居心还未查明,但眼下也只有王妃才能保全自己。那么,也只好暂时依附于她了。 杜秋主仆三人方一进清秋苑大门,荀珍就跑上前来扶着杜秋急切道:“娘子怎的出去这样久,方才好大的雨啊。”又摸到杜秋身上衣物竟都是湿的,再一瞧几人的头发身子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忙责备荀璃道:“出什么事了?荀璃你手上拿着伞怎能让娘子受了雨,你瞧瞧,浑身都湿透了。” 荀璃回来的路上见杜秋脸色沉沉一言不发,自己一肚子的牢骚自然也不敢抱怨出声。此刻荀珍问起,还未说话已委屈的哭了起来。她边抽泣边道:“还不是那个凌妃,让娘子受了好大的委屈。” 见荀璃哭的伤心,殿中几人都围了上来询问缘由,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倒让杜秋心中发烦,遂蹙眉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都先换下衣服要紧。” 荀珍忙吩咐人去外间传话给小佟,叫他烧些热水,好给杜秋沐浴擦身。又小心扶了杜秋进了内殿更衣驱寒。 忙活了一阵子,杜秋才泡在热水浴盆中。水很热,甚至有些微微的烫意。肌肤浸泡在里面有些麻麻的舒服,身子渐渐缓了过来。荀珍将一篮子新摘的各色花瓣一点点放进水里泡着,那些花瓣被热水一熏,立时就有浓郁的花香散出。杜秋深深吸一口,肺腑间都是热热的甜香。 荀珍见杜秋神色平静,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遂将手伸进水中替她捏腿舒展筋骨,手刚碰上小腿,就听杜秋极轻的吸了一声。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整个小腿直至膝盖都是青紫的淤痕。 抬眼看向杜秋,见她还是一脸平淡如水,才忍不住问道:“娘子的腿…怎会这样?” “是凌妃。她罚我雨中跪下思过,跪了一个时辰。”杜秋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就这样一句带过。 荀珍更是不解,但也知道必是凌氏主动挑衅。因为她所了解的杜秋,向来都是礼数周全,不是爱惹是生非之人。遂加重了语气道:“凌妃怎敢随意处罚娘子?王爷才走两个时辰,她便这样罚娘子跪在雨中。娘子**伤成这样,奴婢去禀报王妃!” 杜秋心下一暖,这才牵动嘴角惘然一笑道:“她怎么不敢。她是一人之下的侧妃之位,而我,一个小小侍妾。是该禀报王妃,不过不是申诉凌氏,而是检讨我自身。若我真做的一丝不露,旁人怎能轻易拿到我的错处。”她心里自有她的盘算,无论如何,这一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是决计要讨回的。 “为何不申诉凌氏?她虽为侧妃,可即便是王妃也好,处罚一个奴婢都是要讲理的。何况娘子还是王爷最钟爱的侍妾,她都不晓得避忌么!”荀珍一向沉稳,如今见主子被欺辱成这样也不免毛躁起来了。 本书源自看书辋 ------------ 第57章 燕晨 有三声略显急促的叩门声传来,这是暗示有贵客到访之意。杜秋与荀珍对视一眼,荀珍便扬声道:“进来回话。” 门被推开,碧色衣裙一闪又关上了门。是荀瑜,她屈膝回话:“禀娘子,王妃身边的燕晨姐姐来了。说是王妃派她来看看娘子。” “王妃知道了?”杜秋这话像是在问谁,又像在自问。低沉半瞬才抬眼道:“让她稍候片刻。”说完也没有起身出浴的意思,重又靠回浴盆边缘闭目养神。 等荀瑜告退闭上了门,荀珍才提醒杜秋道:“燕晨是王妃身边最有资历的侍女,王妃的陪嫁侍女有四,燕晨便是其中之一。”王妃身边最得脸的侍女,自然不可让其久候。 然而杜秋却无心去想她话中的意思,只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有关王妃陪嫁侍女的话。仿佛是王妃自己说起过,她说…杜秋脑中轰然记起!那是在蕴儿死后,她去东苑向王妃请安时,王妃曾提到她有一个一同长大的陪嫁侍女也是与蕴儿一般失足落入浣洗池溺毙!当时杜秋还怀疑过王妃贸然提起这话是否别有用心,但也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既然记起了便不得不问了,杜秋似不经意道:“王妃有四位陪嫁侍女么?我记得日日在她身边近身伺候的仿佛就两位啊。一个叫燕晨,另一个似乎叫做…燕晚?” 荀珍眼神忽而一跳,又稳稳道:“是。另外两位都已不在了。她们与王妃一同长大,年岁也差不多。” 殿中只掌着两支烛台,烛火幽幽照的殿中也有些暗沉。杜秋看不清荀珍的脸,但心底是清楚的。荀珍是不同于荀璃的,她话少沉稳,想套话怕是也不容易。便了然道:“是啊,王妃与王爷都不年轻了。不过王妃有次提起,她的一个陪嫁侍女也如蕴儿一般,是失足跌落浣洗池溺毙的。仿佛还是她与王爷大婚不久的事,你知道么?” 荀珍低首笑了笑道:“奴婢入府晚。刚入府也是在浣洗池做粗使婢子,后来王妃身边缺了人手伺候,奴婢才被拨派去了东苑做中等侍女。所幸奴婢做事还不算太笨手笨脚,才被提拔了做上等侍女。但也从未近身伺候过王妃。再后来,王爷告知了王妃娘子您要入府,又叫王妃吩咐了管家挑几个得力的侍女来伺候娘子。可偏巧碰上府中正缺人手那几日,管家也无奈,便去求王妃的意思。王妃这才使了奴婢,与当时还是中等侍女的荀璃与荀珠过来清秋苑做事。” 杜秋还是头一次听到荀珍说起自己的事。然而听着听着却也忽然明白了,不由感叹荀珍的处事不惊与偷梁换柱的功力。她本意是想套套荀珍的话,却不想荀珍竟能由此入手引走了话题,且顺嘴就解释了她们三个来清秋苑的缘由,想要打消杜秋心底或许有的疑虑。 荀珍如此不动声色的确让杜秋对她高看一眼,却也暗自遗憾这样精明的人不能为自己所用。 半晌无话,杜秋便起身出浴更衣。 正殿里有三位侍女正站在一边说着话,见杜秋出来便一同福一福。其中一位面生些的侍女脆生生开口道:“娘子安好。奴婢东苑侍女燕晨见过娘子。” 不必说,这位就是燕晨了。杜秋虽在东苑王妃殿中见过她几次,却从未细看过。加之这些近身服侍的侍女们都是统一的衣衫配饰,所以也记不得那么多人。 杜秋也不敢怠慢,忙客气道:“燕晨姑娘有礼。坐吧,荀珍看茶。” 一般无论多高级别的侍女在任何一位主子的殿中都需站立回话,除非主子格外厚待或是赏了极大脸面赐了座的才可座下。而赏下茶水的就少之又少了。 杜秋这样一来,无疑是在给王妃撑面子了。燕晨哪有不领情的,忙笑着道了谢,才恭敬坐下。但并非坐在杜秋下首的圈椅之上,而是自己搬了一个小墩凳坐了,又将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眉眼微垂。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骄矜之态,更无僭越礼数。 杜秋心中暗赞,这丫头不愧是王妃调教出来的。真真是与那些侧妃身边的丫头们不一样的。 本文来自看書惘小说 ------------ 第58章 受寒发热 荀珠进了姜茶给杜秋,又泡了今年的新茶端去燕晨面前。燕晨眼尖心细,忙指着那姜茶道:“娘子请老太医来看看吧,只喝姜汤驱寒怕是不行。”她这样的语气,定是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她知道就代表王妃知道。只是不知是谁禀报王妃的。 杜秋抚了抚额头苦笑一声,又问荀珍道:“王爷走时没有带老太医同去么?” 荀珍摇摇头道:“王爷此次进京是圣上急召,路途颠簸劳顿怕老太医身子吃不消,所以只带了老太医的亲传徒弟照料身子。娘子您刚去芃净林王爷便派人来传过话,说老太医留在府中,若娘子有何不适可传他来看看。现下要传他来么?” “那便去传吧。”杜秋见荀珍领了吩咐退了出去,又无奈笑道:“原本以为自己身子强健或许能撑得住,谁料想这样一通折腾倒还是没能避免发热。” “娘子觉得不适么?”燕晨边问边起身快步走至杜秋身旁,也顾不得礼仪便将手搭在她额头试了试,忙惊道:“娘子果真是发起高热了。荀珠,快来与我一同扶你们娘子进内殿躺着。” 杜秋摆摆手,嘴上只道:哪里就那样娇气了。手却不自主的撑着左右侍女的手臂进了内殿。 服侍着杜秋躺下,燕晨也并不急着离去。她半跪在塌下将荀珠递过来的用热水洗过的棉布叠成条形,又轻柔的放在杜秋额头。小声道:“娘子该早早请太医的。”说完又像猛然记起什么要紧事一般,抬手拍了拍自己前额“呀”了一声道:“瞧奴婢这糊涂脑子,差些就忘了正事了。王妃已知道今日是娘子受委屈了,才叫奴婢过来看看娘子身子有无受伤。王妃还说会替娘子做主,请娘子安心就是。” 杜秋微微点头,有些疲乏的样子。“多谢王妃记挂。你快回去吧,王妃身边不能缺了人伺候。” “是,奴婢也该回东苑向王妃禀报娘子的病情了。奴婢告退。”燕晨依旧恭谦有礼,依依垂首退了出去。 荀珍不一会儿就带了老太医来了。可杜秋已撑不住身体之中酸乏的倦意睡了过去,老太医诊了脉象后有些惊讶,又问荀珍道:“杜娘子这样发热有几日了?” 荀珍答道:“是刚刚,娘子淋雨受了凉,这才发起高热。” 老太医更是惊异,眉头微蹙像是有些责怪道:“杜娘子的身子怎可淋雨,这...王爷知道么?” 荀珍不解,便道:“先生有所不知,娘子今早去芃净林散心碰到了凌妃起了冲撞,凌妃便罚了娘子跪了一个时辰。那时正赶上下大雨,娘子也才刚回来...” 老太医缓缓摇头,道:“如此说来,并非王爷一人不知...”他沉思片刻又郑重道:“依老朽看,还是去请王妃过来吧。” “娘子病情如何?先生要请王妃过来...莫非娘子病的很重?”荀珍一听要请王妃便知不好,也更觉怪异。 “姑娘先去请王妃吧。”老太医依旧摇头,似乎不愿意多说。荀珍无奈,也不敢怠慢。又怕兹事体大,也不叫旁人,自己亲自去跑东苑这一趟。 杜秋睡的并不沉,她零星听了几句老太医与荀珍说的话,又听荀珍跑了出去,老太医也正起身要去正殿候着,忙出声喊住他道:“先生留步。” 再说荀珍去了东苑,正是王妃该午睡的时辰。她原本就是东苑出去的人,自然熟悉王妃的作息。遂也不叫人通传,自己直接进去内殿。 王妃刚换了寝衣坐在妆台前,燕晚手势娴熟的替她摘掉发上冠饰。王妃从铜镜中看见荀珍进来也有些惊诧,荀珍一向很少亲自过来禀报事物的。 荀珍端正一福,直接道:“王妃,杜娘子刚刚发起了高热。奴婢传了老太医过来看,老太医诊完脉神情很是怪异,奴婢问他也不明说。只说...要请王妃亲去清秋苑一趟,似乎...杜娘子病情有异。” 王妃与燕晚对看一眼,又问道:“老太医什么也不说?她能有什么不好呢...” 荀珍也说不出什么头绪。王妃不好耽误,便重新梳妆,新取了衣裙换上。待到妆容服饰一丝不乱,才带了侍从们往清秋苑走去。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网 ------------ 第59章 珠胎暗自结 王妃的殿阁在东苑正中央,与李錡的意书斋只有一座园林相隔。而清秋苑的正门正对着意书斋的角门,是以王妃也只步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侍女引了王妃进去内殿,老太医正吩咐人在杜秋受了伤的小腿上涂抹着黑乎乎的膏状药物。那药气味浓烈,冲的王妃忍不住咳了几声。 杜秋正半躺在榻上,但双目紧闭似熟睡的样子。殿中几人见王妃进来都放下手中的事向王妃行礼请了安好,王妃只无声点点头便示意众人平身。又走近杜秋榻边瞧了瞧,压低声线询太医道:“杜娘子如何了?” 老太医站起身作了一揖才垂首道:“回禀王妃,杜娘子体热症状怪异,并不似寻常风寒发热。老臣…还需再观察几日才能确诊。贸然劳动王妃玉步,实在罪该万死。只是,这事也着实需要王妃拿个主意。老臣只怕…怕杜娘子之病症是易传染的疫病…” “若是传给王妃可怎么好!”燕晚一听,忙护在王妃身前。 “姑娘安心,老臣也只是怀疑。且即便杜娘子身染病症确诊为疫病,那么目下也只有发热,还未到传染之时。老臣求王妃暂时下令封锁清秋苑,但为免人心惶恐,还请王妃只对外宣称杜娘子因淋雨风寒极重,因而不准任何人探视。”老太医说着又是一揖到底,深深拜求。 王妃不会不肯。她甚至无需多加思虑,只按着老太医所说下一道令即可。无论是这王府中的谁身染疫病,她首先要做的都是封锁消息。“那便劳烦先生,杜娘子深得王爷钟爱,无论她得了什么病症,请先生务必治好她。”王妃郑重颔首,又扫视殿中众人一周,神情肃然道:“方才先生所说你们怕是也都听到了。杜娘子身染重症需好生歇养,故而从今日起清秋苑闭门谢客。你们不得擅自出去,也不许放了旁人进来。自然,除先生之外。我也会派人将此令分传至各苑各殿。” 众人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齐声诺诺应了是。杜秋依然沉睡不醒,王妃也不便久留。将一些事宜吩咐给了侍从们后就离开了。 老太医将药草留好,又细细叮嘱了熬药的方法与杜秋的饮食后便走了。侍从们也都各自去忙了,只留了荀琪守在寝殿外头。 杜秋缓缓睁眼,内殿光线是一如既往的暗沉。老太医已吩咐过不准焚香,是以这殿中还是只闻得到那股子膏药味。她坐起身,双手边温柔轻抚小腹边悄声道:“孩儿,安心等你父亲回来罢。”她嘴角不自觉的漫出一抹醉人甜笑,此刻唯有心底的幸福是真实的,再不愿想其他… 王妃自然不会知晓老太医请她过来实则是为了禀报杜秋怀孕之事,她只一心以为杜秋病的很重。然而老太医说得不错,这件事若传出清秋苑,势必会引起王府的骚乱。 待到她派出去传话的几位侍从一一回来复命之后,她才放下心来。屏退了殿中一众伺候的下人,她闭目斜倚在软座上,只留了燕晨燕晚两个心腹一左一右的打扇。 “依你们看,杜氏此次得了这样重的病还能救治过来么?”王妃依旧闭着眼,声音慵懒软糯,毫无波澜。 “奴婢…总觉得怪怪的。她病的似乎有些突然,奴婢去看她时她还好好的,只有些发热。王妃您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躲清闲才故意装病…”燕晨细细忆起晌午时杜秋的样子,虽说是有些精神不大好,可也绝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 “为了躲清闲故意装病?她才入府多少日子啊,不过一月多些,哪有那个能耐让老太医替她说谎。”燕晚极为不屑,她自是盼着杜秋能病重不治,也好让王爷死了那条心去惦记。 王妃也是不以为然,她倒觉燕晚说的不错。老太医是何人?说他是看着李錡长大也不为过。就连王妃自己也得敬他几分,更遑论一个小小侍妾敢指使他作假。她睁开眼点了点头道:“杜氏绝不会装病。只是老太医也说了,到底是不是疫病还未可知。或许是今日凌氏罚她淋雨淋的太久,风寒太重而已…如此,有老太医妙手医治,不过几日也便痊愈了。” 本書首发于看書蛧 ------------ 第60章 居心叵测 “王妃,即便杜氏没有得疫病,她也不能痊愈啊…”燕晚一时心急,声音也不由的拔高几分。王妃无声瞧她一眼,她才察觉失言,方才垂首不再说下去。 王妃秀眉紧蹙,眉头因此皱成一团,更显得老态。她微一抿唇道:“痊愈…恐怕也没有那样快。想法子让荀珍过来一趟回话…”她略一停顿又沉声道:“不!她现在是清秋苑的人,不可随意现身。燕晨,你今夜便再跑一趟罢了。从角门偷偷进去,再把库房那颗百年野山参带上,万一遇到旁人也有托词。” 燕晨心中不豫,但也不敢显露。她自幼便到王妃身边伺候,太了解她的脾性。她空有一副慈眉善目的表象,实则心狠手辣,做事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手。但她对自己与燕晚是真心亲善,不比对待旁人。所以,她俩对王妃也是绝无二心。只是杜秋若真得了疫病,那么清秋苑此刻就如刀山火海一般危险了…但愿今夜暗访清秋苑不要被传染上了才好。 黄昏时分。侧妃凌氏却带了婢女跪在东苑正殿外求见王妃。然而侍女再四通传的结果都是王妃心口疼的旧疾发作正歇息,无力见任何人。其实凌氏处罚杜秋之后,刚从芃净林出来就冒雨直奔王妃殿中。不为别的,只因她知道自己闯了祸。 杜秋少年得专宠已惹得王府妃妾们怨声载道。她们平日里散播流言,或以她从前的官妓花魁身份偶然羞辱她几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有了秦氏做例,又有谁敢真的去她面前找事挑衅呢。凌氏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可她平日跋扈惯了,又听闻李錡离府无人替杜秋撑腰,才一时冲动之下处罚了杜秋。 待她明白过来已然来不及了,错已铸成。唯一补救的法子或许就是抓住王妃这颗救命稻草。当她跪在王妃面前,将芃净林中发生的事趋避了所有自己的错处说给王妃听了之后,王妃虽然有些生气但也并未多加斥责。只说让凌氏先回去,自己会想法子安抚杜秋。 谁想到晌午一过竟传来杜秋因风寒病重封锁清秋苑的消息,凌氏立时就吓的瘫坐在地上了。杜秋若真因为她有个什么不测,那李錡回来还不定会怎样处置她呢。凌氏思来想去,只有再去求一求王妃了。可王妃此时却一改常态拒见凌氏,让凌氏惶恐更甚。她不敢离去,一直在殿外跪到一更才在侍女的劝说下回去了。 宽宏壮阔的李錡府在夜幕的掩映下竟有些诡异森森。此刻正是初夏时节,到处都是芃盛紧密的高大树木,也有成片连绵的假山起伏。白日里便是赏心悦目的美景,到了夜里却只看得见黑影绰绰的轮廓。虽已掌灯,但也不是随处都有灯盏放置。 燕晨独自挑灯匆匆夜行,宽大轻柔的披帛被夜风带的噗噗作响。她脚下麻利,不一会儿便绕至清秋苑的角门,轻轻拍了拍门板。等了片刻还是无人应门,她便悄然推门而入。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她身子一闪躲在了灯盏照不到的地方,轻手轻脚的往正殿摸去。 正殿门口被照的如同白昼,她不敢过去。只能藏身在偏殿的暗影当中静候时机。待了良久,才见一个碧衫侍女手上端着一个赤色雕花描金方盘从正殿退出,且闭紧了殿门。燕晨看不清那人是谁,也没敢轻举妄动。等那人走近了一看,却是荀琪。 想来今夜并非荀琪当值,她这会子服侍杜秋睡了便要回房歇息。而燕晨正藏身在偏王爷人房门口,眼见着荀琪已然走过来了,心知躲不过只好出声轻咳一声。 就这一声差些吓的荀琪叫喊出声,燕晨忙悄声道:“姑娘别叫,我是燕晨。” 荀琪听得对方的身份,这才轻抚胸口唏嘘道:“燕晨姐姐啊,可吓死我了。”又转念想起王妃或许就是害死蕴儿的幕后黑手,燕晨作为王妃的心腹…难不成要使什么坏心?心下有了忌讳,也就更加警觉。遂问道:“姐姐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事么?怎的还要藏在这…” “嘘!”燕晨忙示意荀琪小声些,又压低声音道:“王妃差我来给杜娘子送一颗百年野山参补养身子,可白日里才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又怕惊动了旁人…这才叫我趁着天黑摸过来。杜娘子可醒过来了?王妃好生担心呢…” 看书罓小说首发本书 ------------ 第61章 夜探清秋苑 “奴婢替娘子谢过王妃厚爱了,只是娘子高热还未退,人也只迷迷糊糊醒过来喝了药便又睡了。姐姐怕是不便进去看了。”荀琪说着福一福,笑容客气而又疏离。虽然明着不敢得罪王妃身边人,但这样推诿一番也无妨。 燕晨忙笑笑道:“这是自然,杜娘子身染重病是要多多歇息的,咱们做奴婢的怎敢轻易打扰。只是不知今夜是谁当值守夜?必得是个得力妥帖的人才好。王妃也吩咐了我,要将这些一一问清楚了才好回话。”凡事有了王妃做后盾,的确是有底气。 荀琪并不明白她问这些到底有何居心,但也知道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心。“姐姐说的是。奴婢早在浣洗处时便听闻王妃贤德名声,如今看来竟是菩萨心肠。今夜是荀瑜与荀璃当值,荀珍姐姐与荀珠下午太忙这会都睡了。” 燕晨心头一紧,看来今夜是白跑一趟了。暗自叹息一声便打算回东苑,遂笑着道:“那便好,荀璃是个妥帖的。如此,我便回去向王妃复命了。你也快点去歇着吧,养足精神才能伺候好主子。”方要转身,又想起手上的野山参。忙递给荀琪道:“瞧我今儿也是担心糊涂了,差些还把王妃的心意又带回东苑。你拿好,明日问过老太医在给杜娘子炖参汤喝。” “是,姐姐路上小心。”荀琪含笑目送燕晨,看着她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才收回目光。手上拿着那颗用精致木盒装着的野山参,想了想又往正殿走去。 荀璃与荀琪白日里也都陪着杜秋在雨中罚跪,受的伤不比杜秋轻。老太医受了杜秋的吩咐,也已将膏药分给她们涂抹了。那药还真管用,才这么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消肿止痛了。杜秋睡下了也不需要人服侍,所以荀璃与荀瑜也都各自靠在内殿门口的柱子上打盹。 荀琪悄然推门入内,又端了一盏温水在手上,轻轻往内殿走去。许是白日里都太累了,两人睡的都很沉。 荀琪进了内殿关了门,才悄声问道:“娘子,睡了么?我是荀琪。” 不过一瞬,就听到杜秋也小声回应道:“过来说话。”荀琪走过去,只听见杜秋摸摸索索从枕下掏出了什么。忽而眼前一亮,就见杜秋手上正捧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那明珠发出幽亮的金黄色,竟比烛火还要亮许多。荀琪惊艳道:“这是夜明珠么?奴婢还是小时候听人说过,这世间还真有这宝贝呀。” 杜秋轻笑,“是王爷前几日偷偷赏的,所以我只敢放在枕下。偶尔才敢拿出来赏玩,生怕传出去又惹出什么闲话。”两人悄声赞叹了一阵子明珠,杜秋才问荀琪进来所为何事。 荀琪站起身往门口瞧了瞧,确保无人偷听才又走至杜秋身旁,附在她耳边道:“燕晨来过了。娘子刚喝了药奴婢就回房打算睡了,却见她鬼鬼祟祟躲在下人房门口。手上拿着盒野山参,说是王妃派她送来给娘子补身子用的。还说怕被旁人看见,才这个时候偷偷过来的。” “你信么?”杜秋一听就知道不对。 “奴婢不信,所以奴婢才又偷偷进来禀报娘子。只是不知她来做什么。”荀琪毕竟还小,又没经过什么事,自然没什么心智。但她也算得伶俐了,也能瞧出谁说的是鬼话。 杜秋扯动嘴角冷笑一声,道:“她还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她主子不放心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派她来打探虚实来了。”她端起手中的明珠递给荀琪道:“你先拿着。” 荀琪双手接过明珠捧好,杜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我偏偏这个时候有孕,王爷又不在,有了凌氏的教训,我哪里还敢说实话。好在老太医诊完脉后并未直言,只叫荀珍去请王妃。幸得我那时醒了过来,问了老太医一句。这才求了他不要声张,但王妃已然被惊动…也无法,只得告诉老太医我的顾虑,如此才算将这消息拦了下来。老太医谎称我或许得了疫病,怕是也没人敢接近清秋苑了。这样最好,我清清静静等王爷回来。只要他回来,我便不怕了。” 说至最后,杜秋脸颊上已起了一团红晕。念及李錡她便不自觉的嘴角含笑。是啊,这世间也唯有他才能护她宠她。如今又有了他的骨肉…只遗憾母亲与蕴儿已不再了。不能与她们分享这件大喜事,也是憾事一件了。 本部小说来自看书網 ------------ 第62章 明珠 荀琪是除老太医以外唯一一个知道杜秋病重真相的。杜秋原本也可不告诉她的,可杜秋自己一人到底独木难支,很多事情也不便去做。 “娘子放心,奴婢一定护着娘子。在王爷回府之前,娘子有孕的消息奴婢死也不会泄露。”荀琪深感杜秋对自己的信任,更是因她有了身孕而高兴不已。 杜秋宽慰的笑了笑,又忽而沉了脸色道:“王妃居心叵测已是事实,我不得不防着。只是...她能派燕晨来探听消息,或许也是起了疑心。” 荀琪侧头想了想,“王妃起了疑心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借着娘子重病的由头使什么坏心可怎么好…”有时心思太沉反而不及心智简单之人能言中重点,杜秋就只想到了王妃或有疑心,荀琪却在担心她用杜秋的病来做文章。 荀琪这话像一缕冷风拂在杜秋心口,一刹之间五脏都是凉浸浸的。自己的确不曾想到这一层啊,“她会下毒?或是在我药里做手脚…我身边有三个人都是她的心腹,她要在我饮食起居上动手简直易如反掌!”杜秋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一股沉沉的恨意。 “娘子其实也不必害怕,反正咱们每日真正饮下的,只有那碗安胎药啊。饮食么,奴婢想法子给您偷偷做吧。她们拿来的不吃也就罢了。”荀琪到底天真,王爷还不知何时回府,这样一日日的作假恐怕总有一次要露陷儿。 杜秋摇摇头,想想道:“行不通的,若王爷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回来,我必定要出事的。看来此事还要老太医助力,让他想法子带信给王爷吧。暂时…只有先防着些。”她的眉眼低垂,神色黯淡,在夜明珠的光泽下倒是更见美艳。 荀琪也无奈,眼下只有她一人拼力照顾杜秋,还要防止旁人做手脚,实在是劳心劳力。杜秋抬眼柔缓道:“你快回房歇着,今夜并非你当值,回去太晚别叫荀珍她们起了疑心才好。” “是,娘子也快歇着。奴婢告退。”荀琪于是告退,她放轻步子慢慢走了出去闭上门,生怕吵醒了正靠柱酣睡的两人。 杜秋整整一日都在内殿床榻上躺着,眼下是一点困意也没有。真正是到了万籁俱静的深夜里了,就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四周都是寂静而寥落的,杜秋甚至能听到自己沉沉呼吸的尾音。那是略带风寒气息的鼻音,干涩而迷人,像是不属于自己。 她干脆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又顺手捧起那颗明珠细细把玩。有细腻润滑的手感自指尖传来,让她此刻无比想念李錡的温柔爱意。愈是想念,便愈加想念。这样彻骨的愁思几乎叫她喘不过气。心口像被一颗酸梅堵上了,那样的酸涩闷痛立时传遍全身,逼上了喉头。有浓稠的雾气迅速充盈她长方形的大眼,转瞬已化作大颗泪珠滚落而下。 好想痛哭出声,可她不能。 她抱紧怀中锦被,将头整个埋进那丝柔软绵当中。只有那微微抖动的肩膀时不时的激烈起伏,伴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声。 良久,她抬起头。望着淡色锦被上那块被泪水浸染的深色,揉了揉已然干透的双眼。如此,那搜心抖肺的相思之痛也解了不少了。她重又躺回榻上,将那颗明珠摸索着塞回枕下放好。强迫自己闭上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眸,一刹一瞬的数着李錡或许归来的日子。 这一夜也并非杜秋一人这样辗转反侧不能眠,或者说是这王府之中从来不缺夜半失眠的女人。 是啊,一群女人共同侍奉一个夫君。且她们的身份不平,有高有低。有了不平,便会有欺压,欺压背后就有了反抗。然而皇家宗亲,女人们的身份尊卑分明,位卑者几乎没有反抗尊位的能力。好在这尊卑并非一成不变的,她们抑或是通过母家、美色、生育子女来改变自己的卑微,步步为营爬上高位。于是,佼佼者便可随意踩踏欺凌卑微者。 是以,豪门贵族的女人之中,多的是血腥杀戮、争谋斗计。 夜不能寐不算什么,食不下咽更算不得什么。杜秋一开始便知这王府深似海,却不知,这深海竟都是比不过人心之深的。 所幸,她也算是早早明白过来了。在蕴儿无辜的生命当中,在王妃慈善的假面之下,也在凌氏狠毒的践踏之时。明白了,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了。她必得带着武器上阵,一头扎进这鲜血淋漓的战争中去。 看書王小说首发本書 ------------ 第63章 宦官俱文珍 此时已是元和元年六月二十二,大唐京都长安正是如火如荼的盛暑天。宪宗李纯登基已有十月之久,他治国力图中兴,一向勤勉于政事。是以在登基之初也未有即刻册立自己生身之母为皇太后。 宪宗生母是顺宗李诵的良娣王氏。然而今年正月顺宗病重不治驾崩于兴庆宫,良娣王氏也被儿子李纯加封为皇后,并应王皇后的自身意愿而迁于兴庆宫居住。 为先帝守丧之期已过,宪宗深感母亲这皇后身份颇为尴尬,便立意将母亲册立为皇太后。遂于六月中旬在朝中宣口将在六月二十二大吉之日册立王皇后为太后。这事本就顺理成章,朝臣们自然无甚异议。可在草拟诏书时,宪宗却下令只拟了为数不多的十几位亲王、郡王与公主回朝参与册封盛典,其余人等只以路途遥远为由,并不下发诏书召回。其中竟也包括一手扶持宪宗登上皇位的李錡,这便引起不少李錡同党盟友的不满。 尤其是宦官俱文珍。俱文珍是李錡在宫中最为信任的朋党,但也甚少被人知晓。他们暗中勾结互为援引在朝中可谓是只手遮天。先皇病重退位,便是由俱文珍亲自出面逼宫。此人极阴狠狡诈,又对皇帝李纯一向极力维护奉承,因而皇帝对他也是极为宠信。 俱文珍得知皇帝并未对李錡下诏,便暗中传了密信将此事告知李錡。而李錡当初想方设法扶持李纯登基其实并非看重李纯的主事之才,他是想扶持一位傀儡皇帝。可他渐渐发现,他根本就掌控不了李纯。是以接到俱文珍密报之时,他便在按捺不住,携了两队亲卫就快马加鞭直奔京都。 广陵至长安路途遥远,李錡带领亲卫们即便日夜加急也需四五日的功夫。这一路上马儿也不知跑死了多少,他们还是没能赶上皇太后的册封典礼。 直到册封礼后的第二日,李錡的人马才赶到了京城。这也无妨,他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参加册封太后的典礼。于是在自己位于京郊的行馆先住了下来,准备到第二日午时才入宫面圣。 然而刚刚抵达京城的这天夜里,俱文珍便趁着夜黑风高悄然来到李錡京郊的行馆。李錡骤然见他亲自来到行馆也是极为意外,但也知道事关重大,便引了他去书房说话。 此时一众随从亲卫全都被屏退至门外守着,俱文珍这才沉声道:“王爷此次入京…怕是不好。王爷何以如此冲动…” 俱文珍身为宦官首领都太监,已被皇帝亲封了参军之职,这一点可知他有多受皇帝宠信。是以李錡听到他如此说已知不妥,忙追问道:“俱公公何出此言?” “杜兼已向皇上上书,他断言王爷必会谋反!且皇上已将他留任为吏部郎中,皇上摆明已然信他所言。”俱文珍皱起眉目道。他本是失了男儿阳刚之气、身有残缺之人,说话时音如鸭叫,甚是难以入耳。 但眼下李錡也顾不得俱文珍如何说话了,他一时紧张道:“杜兼曾为刑部郎中,又为苏州刺史…眼下又任吏部郎中,李纯很是信任他?”又道:“他曾被贬官流放,你我一时疏意竟留了一个祸患!” 俱文珍敛袖端茶吹了吹浮沫,神色肃然道:“可眼下最要紧的并非杜兼,而是王爷你呀。皇上召李吉甫回朝,又让他任翰林学士,还赐了紫衣。李吉甫也与杜兼同出一气,他认为王爷你一定会谋反。今日晌午皇上召了他们二人入内阁议事,似乎…是向皇上奏请召回你。”俱文珍说完便垂首饮茶,李錡看不清他神色如何。 李錡有些慌神,“李纯并不知我人在京都…他何时下诏?” 俱文珍缓缓摇头道:“诏书还未下,或许皇上会派使者亲送诏书与你。咱家今晚漏夜来你行馆,便是要告知你这个消息。至于该如何应对,恐怕王爷就要自己想个法子。咱家近来事多忙碌,怕是帮不了王爷了。”他说完便站起身理了理衣裳。 李錡见俱文珍许是要走,忙拦在他身前急道:“公公且慢。公公一向与我同仇敌忾,如今我或将落难,公公在李纯身边一向受宠,还请公公将今日之事指点一二。我李某人来日大业若成,必定会奉公公为辅国公,极尽权势。” 本書首发于看書罓 ------------ 第63章 心有灵犀 俱文珍只闭目不语,良久才睁眼嗤笑一声道:“王爷说笑了,咱家身子残缺,哪里能够胜任辅国之职。不过咱家提醒王爷一句——你该立即返回广陵呐。使者还未受命出发,你今夜启程快马加鞭定会比使者早到。” 李錡镇定了一瞬,想了想又问道:“敢问公公一句,若我接到诏书,该当如何?” “你呀…”俱文珍伸出食指指尖点了点李錡,道:“称病不回朝便好了。若你称病,想来皇上也不能拿你怎样。” 李錡沉默片刻,才向俱文珍道:“多谢俱公公今日相救,你我后会有期!”方要转身,又补充道:“我先派人送公公回府罢。” 俱文珍摆摆手,慢声道:“咱家带了随从在行馆外接应,王爷快走吧。” 李錡一刻钟也不敢耽误,急忙集结了自己带来的两队亲卫整装出发。瞬时数不清的马蹄疾奔在京郊的旷野里,声声如踏铁一般震耳。夜色浓黑如墨,掩映住了一切黑影匆匆,却掩饰不了这群马奔驰的铁蹄铮铮之声。尘土飞扬在每个人的鼻息之间,而他们巍然不动。只一下下挥着手中皮鞭,好让马儿能跑的更快些。 他们日夜兼程,偶尔才停几个时辰歇息饮食。一直到第三日的旭日初升,才看到与北地渐有不同的南国美景。知名或不知名的大小湖泊越来越多,更有江南少女泛舟水上采莲取乐,唱着悠扬缠绵的江南小调。 白日的辰光总是难熬的,天气的暑热加之身体的焦渴,像是随时会燃烧起来一般。但李錡并不随意下令停歇,也幸好他的这些亲卫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能耐得住这样的酷暑天依旧行军的乏累。 第四日的黎明之际,已病了九日的杜秋忽而从梦中转醒。她随手摸起一块清凉的丝绢擦了擦额头与脖颈上粘腻的汗水。也不知怎的,近几日身子总是莫名的焦躁,饮下多少水也不管用。老太医又嘱咐过,不能贪凉食冰,直热的杜秋又闷又烦。似乎一向自生凉意的正殿也抵挡不住酷暑的侵袭。 杜秋翻了个身渐渐又有了睡意,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声划破长空的马鸣之声。她猛然睁眼,坐起身来仔细听了半晌,又仿佛没什么动静。许是自己近日太过思念王爷,才会想些有的没的。刚要躺回榻上,又觉方才那声马儿嘶叫太过真切,不像是梦境之中的…不过一瞬,她便下床披了件披风推门走了出去。 值夜的两个侍女还靠在门柱上打盹儿,她并不多看一眼,只提起裙角快步走出正殿。天渐渐亮了起来,殿外的一切依旧是那样秀美华丽。足有九日没有出户,杜秋几乎要忘了这些美好。她仰起头,贪婪的呼吸着这久违的清新气息。片刻,又提裙往大门走去。径直走入清秋苑的大红木门正对着的意书斋角门,没有丝毫犹豫。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她,她越走越快。终于,在大殿门口看见了两个疲惫不堪的尘嚣身影,一前一后的走着。正是李錡与他的随从丁举。 杜秋欢喜极了,他们原是心有灵犀的。这样相通的心意,才让她不惜毁了自己亲手布好的计谋。“王爷!”她忍不住唤了一声,声音欣喜而急切。 李錡正带着丁举回殿中歇息,闻声而止了步伐。回首看见消瘦苍白的杜秋,掩不住的惊喜便漫上眼角。“秋儿,慢些跑。”她已然奔了过来,他怕她摔着,强撑着即将散架的身子迎向她。 “秋儿,你如何瘦了这许多?”李錡拥紧杜秋,轻抚着她的背脊温柔低语。 “秋儿很好。王爷,只是你一路受累了。”她更是心疼他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的风尘仆仆。“你好么?”她呢喃着,将满眼的泪水埋进他的脖颈。 那些泪水带着温热悄然流进李錡的衣衫,慢慢洗净了他的疲惫,也点燃了他的热情。呼吸渐渐沉重,他竟有力气一把抱起她往内殿冲去。她有些羞赧,挣扎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丁举不知何时已然退下。 李錡有些急切,他顾不得听杜秋说什么,只忙着解她的衣裳。杜秋不及阻止他,眼见着寝衣的丝带已然被解开,露出雪白半边香肩。她不由提高声音道:“王爷!我身子不便,太医…老太医说了…前三个月不能…” 本書源自看書罓 ------------ 第64章 心有灵犀下 “唔?”李錡停止手上的动作,他眸中有异样的光泽一闪而过,似乎是兴奋又像是惊诧。“秋儿你说什么?” 杜秋坐起身理了理衣裳,道:“王爷…”她越发害羞,手指绞着李錡的一角袍袖,低着头声如纳纹,“老太医说…秋儿已有身孕一个多月了。老太医还说…头三个月不能…不能陪侍王爷。”她说完,脸颊已是红透了。 “秋儿…你是说…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了?”李錡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已年过五十,不如年轻时那样健壮。他追问道:“这是真的?老太医真的如此说?” 见杜秋轻轻点了点头,李錡不由低呼一声,奋然道:“秋儿!秋儿,你晓得我有多高兴么?我们的孩子…若你此胎能得男胎,本王定要让他成为这大唐天…”他实是兴奋过头了,搂着杜秋一味的想要承诺些什么让她高兴。若非及时反映过来止了话头,这一出口便要失言了。 好在杜秋也未听清,只娇笑着道:“王爷又不是没有儿子…秋儿倒觉得女儿也很好呢。” 李錡共有三子,嫡长子是正妻周氏所出,其余两子都是庶子。而嫡长子李师回也已年过三十,成婚后便开府另居。李师回阴险狡诈,处事颇有李錡之风范。他们父子野心早已相互昭然,李师回也算的上李錡的左膀右臂,故而李錡很是宠爱他唯一的嫡子。 “本王只想要我们的儿子。自然,女儿也是很好的,若生的像你才好。本王一定好好爱护你,爱护咱们的孩子。”李錡也不言其他,只搂着杜秋柔声说着话。他实在太累了,一味只闭着双眼。 杜秋见此,忙叫李錡躺下来歇息。她自己起的早,也还未睡足,便在李錡身畔躺了下来。忽而脑中一闪骤然记起一事,忙低声喊道:“王爷?”可李錡已昏睡过去,并不答话。她微叹一口气便也不再说话。又想了想,其实也无妨。他累成那样,不定要睡多久。一切等他醒了再说罢。 于是,两人各自睡了过去。 杜秋这一觉睡的香甜,有了夫君伴枕而眠,她似乎要把这几日因担惊受怕而缺的困意补个痛快。李錡也是黑沉沉的一觉快到晌午,醒来见杜秋还睡的极香,便也不叫她。径自去沐浴更衣,疏剪近几日面上长出来的杂须。待一切疲惫随着这样精心的修整都消失殆尽了之后,才吩咐了人去传郡王妃周氏来意书斋说话。 说起周氏,其实李錡不在的这几日最忙碌焦心的便是她。她本想趁着杜秋感染重病这几日想个法子除掉杜秋,却不想老太医妙手如神,在第四日时便禀报她杜秋并未患疫病,只是风寒较重,病情已逐日减轻,在有几日便能痊愈。 如此一来周氏便有些头疼,也不敢冒险下药,怕被人察觉。而杜秋又是足不出户,想要暗害也不成。原本以为王爷此去京都没有个把月是回不来的,便想再细细筹谋个万全之策也好。不成想今日一大早便有侍从来报,说王爷已回府。周氏心下恨得能沁出血,可也无法。王爷回来便是杜秋的护身符了,再要动她可就难了。 周氏听侍从说王爷传她去意书斋说话,心中再四细想也想不出是为着何事。李錡虽说常常出府办事,有时也三五个月不回来,但也从未这样一回来便传她进意书斋的。 既是王爷传话那也拖不得,周氏忙又重整了妆容衣衫往意书斋去了。 到了意书斋,随从引了周氏进了正殿。却见李錡坐在圆桌旁,几个侍女正往桌上传着午饭的菜色。周氏忙屈膝行了见夫君的大礼,又笑着道:“妾身瞧着王爷这一趟回来似乎有些憔悴,却也更见精神。只是此时离用饭还有近一个时辰,王爷怎的先用上了?” 李錡对周氏一向礼遇,见周氏行大礼也笑着虚扶了一把,才道:“几日不见而已,王妃不必行此大礼。本王早饭时只顾着补眠了,现下醒了倒饿的有些受不住。你也坐着一同用些,也省得在回东苑用。” 周氏和婉一笑,道:“也好。妾身便沾王爷的光了。说起来,王爷朝中事多,妾身也有好些日子未与王爷一同用饭了。” 本文来自小说 ------------ 第65章 夫妻三十载 李錡歉然笑道:“本王的确有许久不曾陪王妃用过饭了,今日便补上。”转身又吩咐道:“让长安的蔡厨子再做一道椒盐牛肉来。” 椒盐牛肉是周氏最喜爱的一道长安菜肴。周氏出生在长安,刚嫁来广陵之时吃不惯江南菜,尤其有孕之后成日呕吐没有胃口。又害口想吃椒盐牛肉,李錡找来广陵最好的厨子一个个的做了这道菜给周氏品尝,可周氏吃过后都说味儿不对,有的甚至闻到味儿就反胃。李錡只好派人去了长安,带回一位在长安极负盛名的酒楼的主厨,便是蔡厨子。 这蔡厨子的手艺自是没话说,他到广陵头一次做了椒盐牛肉亲自奉去东苑给周氏,还未进殿周氏已闻着味儿迎了出来,将那一盘牛肉吃了一大半才罢手。自此李錡才舒展眉睫,将周氏孕期的饮食一概交予蔡厨子伺候。 在广陵时日久了,周氏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清淡菜色。偶尔也叫蔡厨子做些长安菜,但大多时候都是用王府厨房里传来的饭食。此时听得李錡随口吩咐蔡厨子做她最喜爱的菜肴,周氏心中感念不已。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李錡这样的关怀了,她抬眼深情注视他良久,才柔声道:“王爷还记得。” 李錡与周氏夫妻三十余载,早已没了夫妻之实。他一向喜爱年轻娇艳的女子,虽对周氏一向敬重,却也顾及不了太多。自杜秋入府,他陪伴周氏更少,一个月也去不了几次东苑。“自然记得。本王近几年朝中事多,难免冷落王妃。好在王妃一向知本王心意,也从未怨过本王。许多年来替本王打理这个王府,也着实辛苦了。”李錡伸手拍了拍周氏的手背,又道:“眼下秋儿又有了身孕,她年轻不经人事,一切还要王妃多加提点照料。旁人我都不放心,还要再辛苦王妃一阵子了。” 周氏脑中轰然如炸裂一般,杜氏何时怀孕了?像有无数的尖刀齐齐刺向心口,骤然痛的她连喘息都困难。难道王爷此次急忙回府便是因着杜氏有孕?可又是谁替杜氏传递那么远的消息给王爷?她竟不知道,竟然被蒙在鼓里。由得老太医与杜氏联手欺骗她,还叫她一心信了杜氏是得了风寒! 李錡见周氏面上笑容凝滞,瞬时脸色苍白,便有些不悦道:“王妃这是不高兴么?” 周氏忙调匀了呼吸,面上极愉悦的笑着道:“妾身怎会不高兴,妾身是高兴糊涂了。王爷有所不知,您刚去京都的那日,杜娘子受了一些委屈淋了雨,老太医给瞧了瞧便说发了高热,症状像是疫病前期,或许会传染。还叫人来禀报了妾身,求妾身封锁清秋苑。以便能安抚人心,又叫杜娘子好生歇养。妾身不得已便封锁了清秋苑,也一日几次的派人去看杜娘子。到了第四日,老太医说杜娘子好些了不日便能痊愈,妾身才松了一口气。”她抚了抚心口,又连着念了几句佛,“妾身此前并不知杜娘子是怀有身孕,老太医也真是的,这样的喜事怎的还要瞒着妾身。害的妾身白白担忧焦心。” “如此,本王便错怪王妃了。你是本王最信任的人,本王将秋儿与她腹中孩儿一并交付与你才能安心大业。”李錡舒展了眉梢,又问:“你说秋儿在本王离府那日受了一些委屈?到底是为何?” 周氏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才道:“凌妃她…与杜娘子在芃净林中起了争执,便叫杜娘子在暴雨中罚跪了一个时辰…” “放肆!”李錡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杯盘碟盏碰撞的哗啦作响。李錡如此反应是周氏意料之中的 ,她早已将李錡的脾性摸的透透的。她急忙站起身扶着李錡,将他拍在桌上的手拿起来又吹又揉,娇责道:“王爷也不怕手疼么,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便拉了他坐了下来,又捧了茶盏递过去。 杜秋站在内殿门口已有一会儿了,她醒来不见王爷,也不见伺候的侍女,便自己出来了。刚出了内殿,就听见李錡与周氏正说话,遂立在门口没有出来。 周氏的真面目她早已知晓,自然是防备着的。可她有孕这事这样被骤然说破,周氏便也明白她的防备了吧。李錡方才还说,要将她与腹中胎儿一起托付给周氏照料,这让杜秋心底有些惶然,她暗自懊恼没有在睡前叫醒李錡叮嘱一句。周氏这样厌恶她,这样无疑是羊入虎口啊。 本書首发于看書惘 ------------ 第66章 孕吐 杜秋心下有了计较,她绝不能让李錡这样安排她与她的孩子。遂回内殿梳洗了一番,将发丝拢起用一根碧玉长簪簪好,又将来时随意披的那件披风仔细披好。对镜自照,见少了睡眼惺忪的颓然,即便这样简衣无妆的素净也是清爽利落的,便定下心神走了出去,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此时正相邻而坐一同用餐的李錡与周氏同时应声转首,杜秋看见周氏面上只作惊讶,愣了一愣行礼下去,“妾身恭请王爷、王妃金安。” 周氏不料杜秋竟会在这个时候从李錡的寝殿出来,她的面上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愤色一闪而过,随即快步离座上前扶起杜秋。“杜妹妹有身子的人还行这些虚礼,不怕伤了胎儿么?”她这样善意的责备,倒叫杜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杜秋心底冷笑,面上却是赧然之色,小声道:“王妃知道了,妾身原本还想今早天一亮就亲去东苑禀报王妃呢。”说着看了李錡一眼娇嗔道:“王爷这样沉不住气,倒显得妾身无礼了。” 李錡咽下一口胭脂鹅肝,朗声笑道:“这是喜事,谁来说都一样。你们站着作甚,快来快来,今日这鹅肝很是肥厚可口,秋儿也来尝尝。” 杜秋垂首窘迫道:“王爷与王妃先用吧,妾身衣制不符,不宜上桌…失礼了。” 周氏略一打量,见杜秋披风下似乎只着了寝衣,虽有不悦但见李錡像是并不在意,只好温和道:“自家人一起吃顿饭,衣制符不符的不要紧。妹妹身怀有孕,吃才是头等大事。想必妹妹也同王爷一样,只顾着睡了也没用一口早饭,这怎么行?快坐着先喝口汤才好。”周氏余光扫见李錡面上的赞赏之色,忙亲亲热热的扶着杜秋在李錡左侧坐了,又亲自拿起一个白瓷碗盏盛了一碗清炖老鸭汤递到杜秋手上,和善笑道:“先喝了这汤润润肠胃。” 杜秋此时应是感激的。这府中的至尊女主人竟以正妻之尊亲自替她把盏盛汤,还将碗盏递来她手里。可她心中却是无比的厌恶,甚至想将那汤盏劈面泼向那个女人!想在王爷面前揭穿她的伪善假面!更想厉声质问她为何要害死蕴儿! 可心底所有的怨恨在即将出口之时都化作一抹感念的和静微笑,与一声声柔软的谢意。杜秋几乎要站起身了,却被一只大手摁在手背上,“你坐着便是,若要谢恩便多吃些。谨慈最是菩萨心性,她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李錡如是说了,杜秋也便安然坐着领受了。只是她刚舀了一勺老鸭汤送进口中,胸腔之中就翻滚不已。那老鸭汤味道醇腻,倒引得杜秋一阵恶心。她强忍着恶心硬生生将那口汤咽了下去,却使胃中更加酸涩。她极力忍耐了半晌,仍是受不住,头一偏便吐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失仪,也顾不得说什么便起身捂着嘴往外跑,还一声声的干呕着。 杜秋这样一来李錡夫妇自然也无心思在用饭,忙吩咐人请太医。周氏又亲自照料了杜秋半晌,待她好受一些,才扶了她进内殿躺着等太医来瞧。李錡在边上安慰她道:“本王曾见王妃与几位妾室怀孕都曾呕吐,大约过几个月便好了。老太医也即刻就来,等他来瞧瞧在开些药物给你,想来也就无碍了。” 周氏也在一边附和李錡。杜秋只点点头,也不作他话。心底却在细细思虑,若今日她能与老太医相互配合得宜,或许也能打消周氏的疑虑。遂仔细算计着老太医过来的时间,更是竖着两耳仔细听着殿外的动静。 过了片刻,杜秋估摸着老太医快来了,便坐起身靠在软垫上笑着道:“王爷说的是呢,妾身这恶心的劲儿仿佛过去了就好了。王妃当初有孕也是如此么?” 王妃依旧和婉,“我当初与妹妹你如出一辙,几乎见不得这些荤腥。除非是自己想吃的,不然什么吃下去都不落胃。” 杜秋听得殿外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是老太医到了。便笑着道:“妾身本也不晓得自己有孕。近几日老太医说妾身已风寒见好,可妾身倒更觉不舒服,昨日连晚饭也没动一口。晚间实在难忍难眠,便漏夜请老太医给瞧瞧。谁知老太医把了脉竟说妾身有了胎气…” 本部小说来自 ------------ 第67章 善心菩萨 “老臣给王爷、王妃、杜娘子请安。”老太医垂首作揖,声音恭敬而苍老。其实李錡早在老太医初入王府之时就免了他所有礼仪,以示敬重。但他照旧以礼相待,只因身子渐老行动不便而简化了礼节。 李錡忙上前扶了老太医一把,口中客气道:“先生快快免礼,本王早说过先生不必如仪行礼。” 周氏一向与李錡同气连理,也忙接口道:“先生如此注重礼节,倒叫咱们不忍受之。先生便听王爷的罢,免礼便是。” 老太医道了谢,又道:“礼仪不可废,哪日老朽若真起不了身了,那才好真正免礼。”说完便瞧向正靠在榻上的杜秋。 杜秋略点点头,口中道:“劳烦先生。”说完便伸出右手,有侍女忙上前搭了一条丝绢在她手腕上。 老太医搭脉闭目半晌,才睁眼缓缓道:“娘子体质偏寒,前几日又寒气侵体,倒是比一般人还易呕吐。且伴有发困乏力、头晕倦怠、食欲不振等等。只是胎儿还不足两月,药石毕竟伤身,也只能在饮食上调节了。老朽开些药膳方子,请娘子照着食用即可。” 立在李錡身畔的周氏心思一动,道:“有劳先生照顾杜妹妹。只是妹妹前几日受了风寒,怕也饮下不少药汤。且外伤膏药也敷了不少,这…” “王妃安心。因着前几日还未有胎象显示,老朽下药也只开温补方子,这对胎儿并无影响。昨夜杜娘子才有些许胎气,这说明杜娘子怀胎时日最多只有五十日上下,是以无妨。”老太医这几句话便打消了周氏的疑虑。杜秋心下微松,她不知为何老太医会帮着她来骗王妃,但也无心去想了。 李錡着人送了老太医回了住处,才渐渐沉了脸色。瞧着王妃道:“你说凌氏曾与秋儿在芃净林中发生争执,还罚她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 杜秋现下觉得身子好些,便也下地随李錡与周氏坐在殿中说话。她见李錡问起,也忽而记起那日受辱之事,心中恨意顿生。 周氏看了杜秋一眼,才无奈道:“是。那日王爷才离府…凌氏又一向娇行众人,王爷偏宠杜娘子她已有不满。狭路相逢她自然是要极尽欺凌。” 杜秋心中暗自怪异…周氏怎会对那日的事情这样清楚?且她一改往日的温婉,竟在李錡面前大肆诋毁凌氏,虽也并未添油加醋,但着实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李錡的火果然被周氏煽了起来,他转而看向杜秋,见她眼圈红红的垂着头一言不发更是心疼,遂执起她的手柔声道:“秋儿,都是本王不好。当日走的突然,让你受了贱*人好大的委屈。你说,她是如何欺凌你的?” “王爷…妾身自知出身寒门,身份也低人一等…凌妃她…她也并未说错。只是妾身也不甚明白,为何出身与身份竟都成了错处?”杜秋越说越伤心,泪珠子直从眼中往出涌。 周氏蹙眉道:“我一向看在凌氏年轻不懂事,也骄纵她一些,谁知她竟这般狠毒。可…凌氏好歹也伺候了王爷这些年,并未犯过什么大错。此次错虽已铸成也幸而没有惹出大祸。她父亲也为王爷出过不少力,不如就…从轻处置吧。” 杜秋暗自冷笑,周氏好全的心思。先是三言两语将凌氏的不堪尽数摆在李錡面前,听得杜秋自己控诉起来,又向李錡历数凌氏的好处!当真是教人挑不出错来,还都拿她当善心菩萨一般。难怪有这样多的人肯为她卖命! 李錡不再多说,只轻声安慰了杜秋几句。沉思片刻,又道:“本王记得秋儿刚入府那日,秦氏便以侧妃之位出言凌辱她。说到底,还是本王有错。那时本想召集王府中所有妃妾去东苑,好让她们都知道本王是真心护着秋儿,可又出了蕴儿之事…一来二去便也耽搁了。谨慈,你就再派人传句话,明日早饭后叫她们去你那里,谁也不准缺席。” 周氏早料到李錡会如此,忙答应了下来。道:“妾身自会打点好,王爷放心就是。时辰不早了,妾身也该回去了。王爷你便好好陪陪杜妹妹,妹妹这一胎,定要平平安安的生养下来。妾身告退。” 本文来自看書罔小说 ------------ 第68章 好地方 李錡对杜秋如此昭然的深情关切,于周氏自然是刺心的。而身为一个正妻,嫉妒便是大忌讳。她必然要有容人雅量,必得是宽和温婉的。即便她的心已空洞到惘然,却依旧不能露出半分不耐或不豫。她永远是气度高华的淮安郡王妃,照拂着李錡的每一位心头所爱。 走出意书斋正殿,外头的暑气极盛全然不似殿中清凉,周氏全身的毛孔都像是张开了。她在日头下不自主的捏紧了拳头,极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涵养,恰到好处的保持着微笑,一步步走回东苑。 杜秋在意书斋歇了会,想到自己还穿着寝衣披着披风这样不伦不类,便道想回清秋苑去更衣。李錡手头事物繁重,便也不留她。又亲自送了她回去,嘱咐了荀珍定要带领一众侍从仔细看顾杜秋的身子,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杜秋回到自己殿中依然觉得闷,她今日睡饱了觉,精神头足的很却又无事可做。侍女抱来筝请她弹奏玩乐,她拨拉几下丝弦又没了兴致。便去院中的荷花池喂鱼,撒了几把鱼食也不见有几尾鱼出来,想是天气太热,鱼儿们都在深水处纳凉不出吧。 荀瑜见杜秋似乎无趣极了,便道:“娘子若想透透气,奴婢便带娘子去一处好地方。那儿也不热,离咱们苑又近,风光也很好呢。” 杜秋哪有不去的,又喊了荀珍一起陪着,兴致勃勃的随着荀瑜去了。荀珍一向眼色极好,还撑了一把精致的油纸伞替杜秋遮阳。 主仆三人一路赏花品草说说笑笑,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已走到了荀瑜所说的好地方。那是在西苑和北苑的交合之处,是一处天然的斜坡,斜坡下有一个极小的湖泊。比之芃净林的精雕细刻,这里的景色就显得天然许多,有依山傍水的灵气。 杜秋展眼望了一圈,不由笑道:“这地方果真美妙。” 荀瑜得意道:“瞧奴婢说的如何,奴婢与荀琪原在浣洗处劳作,有时被嬷嬷训斥了便来这里吹风。这里很少有人来呢。” 然而荀珍的脸色却有些不好,她低声斥荀瑜道:“荀瑜姑娘怎的这样不懂事,这里地势偏僻,又是下人们常来的,你怎好带娘子贵步踏足!”又转向杜秋恭声道:“娘子不如去哪一处园林里走走罢,咱们王府许多园林都是名家设计建造的,又有侍卫巡视守卫,也安全些…” “安全?”杜秋冷笑着从齿间挤出这两个字,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道:“一个人若是众矢之的,那么即便是永远窝在床榻里避世,也会有祸患想着法子来找她。荀珍,我知道你一向严谨心细,可你哪里知道许多事并非你一味严谨便可避免的。至于是否下人们常常踏足也是无妨,我心中并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心地真正纯良,身为奴仆又如何?一样是高贵的。反之,如凌妃一般肆意践踏位份低于自己的,在我眼里自是低贱不堪。” 杜秋闭眼长吸一口气,花香扑鼻。这里虽比不得芃净林的奢贵雅致,却也别有一番韵味。斜坡之上花草肆意生长开放,一潭碧水波光粼粼。古木荫荫郁郁足以抵挡强烈的日光暴晒,又有几缕光线透进枝叶缝隙照亮花草。更是给这片景致平添了不少自然灵动。 “娘子喜欢就好。奴婢只是担心此地太过偏僻…”荀珍越发觉得杜秋的性子叫人捉摸不透,她总跟府中这些主子们有些许不同。 荀珍是清秋苑的掌事侍女,荀瑜怕得罪了她,也忙解释了一句:“荀珍姐姐不要担心,这里不会有事的。奴婢下次一定注意...” 荀珍点点头道:“不会有事就好,专心伺候好娘子比什么都好。” 这里的确很少有人来,这半晌,杜秋竟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鸟叫虫鸣声充斥着两耳,在听不到其他嘈杂。她在湖边走了走,细细赏着那些寻常的花花草草——竟比奇珍的名品更娇艳耐看。她心底渐渐静逸,也愈加清明。 赏花赏的累了,便找一处清凉席地而坐。蝴蝶纷飞在乱花从中,倒让杜秋看的有趣。荀珍本不敢随意打搅杜秋的雅兴,可又惦记着李錡的吩咐。待时辰差不多了,便客气的催了杜秋回去。 杜秋不欲为难荀珍,便起身沿着北苑慢慢往回走。北苑是许多无位无宠的侍妾、孺人的混居之地。是以看起来并不似东苑、南苑那样华丽,而是灰败的陈旧气息。 有几个粗衣小厮抬了什么东西从右侧一个破旧的厢房中走了出来,那几个人边走边骂骂咧咧,口中说着什么真晦气、不吉利的粗话。 看書罓小说首发本書 ------------ 第69章 悲天悯人 那些人渐渐走近了,杜秋还未看清他们手中抬着的是什么,荀瑜便一闪身护在她身前了。 “娘子,那些东西晦气,娘子有着身孕还是避忌些的好。”荀瑜蹙眉说道,还将手支起挡在杜秋眼前。 “那些…是什么?”杜秋见荀瑜这样忌讳,一时也有些好奇。 荀珍上前瞧了几眼,忙用手掩住鼻息。走过来道:“娘子,是一个女人,已经…死了。” 杜秋不由心跳加快,她并不知晓那个死去的女人是谁,只是对于生死之事有些敏感。或许是因为蕴儿的缘故罢。几个小厮抬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往西边一条偏道上走了,杜秋转过身,提高声音道:“劳烦几位停一停。” “娘子…”荀珍怕她走上前去,便想要出言阻止。 “无妨。我不过去,只问几句话。”杜秋只摇摇头,眼睛依旧瞧着那几个小厮。 那些小厮闻言止了步子,其中一位看见杜秋锦衣华服又带着两位上等侍女,以为她是哪位侧妃,忙抢着回话道:“主子吉祥。主子叫住奴才们,是有什么差事要吩咐么?” 杜秋依稀可以看见那具女尸身上着了桃红色裙装,只是那衣裳有些陈旧的样子。上半身直至头脸盖着一块破麻布,也认不出是谁。可那衣裳的颜色与样式…那绝不是一个混居北苑的侍妾或孺人可用的。她问道:“你们手中抬着的…这是谁?” “这位主子有所不知,原先王爷有位侧妃秦氏,后因冲撞了清秋苑的新主子被王爷禁足了。听人说起,这位秦氏在禁足之时非但不思悔改,还时常咒骂王爷与那位新主子,王爷一气之下便将她迁居北苑混居。昨日秦氏的父亲秦大人又犯了事儿,被皇上发落下了大狱,秦氏许是一时想不开,这不…昨夜就上吊了。今日晌午时才被人发现,这天气太热,人都快臭了…”那位小厮全然不顾杜秋越来越紧的眉眼,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 荀珍眼见杜秋脸色不好,便出声喝道:“住口!主子面前说话也不怕冲撞!” 那小厮急忙赔笑道:“主子饶恕,主子饶恕!奴才可是胡说了…” “秦妃…她上吊了?王爷是何时将她迁居北苑的?”杜秋心底一阵发冷,说起秦氏,她倒没有一丁点的恨意。只记得初见时,她是那样一个言语犀利又毫无心机的女子。 “回主子的话,秦氏迁来北苑已有…”小厮思索一瞬,紧接着一拍脑袋道:“对了,奴才记得那日王爷刚下令将秦氏迁来北苑,便接到皇上急召去了京城。如此算来也有大约十日了。” “十日…”杜秋喃喃道,“即便人生无望,又何必选择轻生这条路。” “主子,您方才说什么?奴才没有听清。”那小厮每句话都回的谄媚且诚惶诚恐,杜秋想,秦氏方入府时,也是被人这样小心翼翼的侍奉前后吧。 她淡漠一笑,沉了沉声音道:“你们这是要将她抬去乱葬岗随便丢掉?”她像是自问,却因为早已知道答案而说的笃定。 “是啊,秦氏是上吊自尽,不宜奉去族陵。”小厮瞧着主子越来越怪异的神色,回话回的更是小心。 “如此…”杜秋长叹一口气,再次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那具着了桃红裙裳的女尸,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翠玉镯子递给身旁的荀珍说道:“你把这个拿给他们。”又向几位小厮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是值些钱的。你们拿去换成银子分一分,便是我给你们的赏钱。只一样,要匀出一些来,给秦氏打一副厚些的棺木,顺便请几个僧人为她超度。在乱葬岗寻一处干净地方…好好将她殓葬。还有,今日之事不许再提一字半句。你们听明白了么?” 小厮们看见那个镯子便知是个宝贝,哪里有不肯的。忙一个个点头哈腰的应了杜秋,又谢了赏,才急急忙忙抬着秦氏往西边去了。 日头并未有一丝减弱,还是那样热烈火辣。可杜秋却觉得冷,似乎有一股冷风自脚底而起,直达她的心内。然而这股子寒意,到底是来自于对秦氏凄惨下场的悲悯,还是来自于对李錡在这件事上的薄情而感到恐慌…她并不知晓。 本书首发于看书辋 ------------ 第70章 亲自照拂 东苑内殿。 周氏自打从意书斋回来便道乏了,在榻上躺了一个时辰也未起身。燕晨将所有侍从都打发了出去,只与燕晚两人静静陪着周氏。 铜漏一声也不错的滴滴答答,辰光便随着那些滴答声渐行渐远。晌午过后直至晚饭时分,都是王府里的女人们最不喜的光景。这一段时光往往是最无趣的——李錡要忙于公务,不会见任何妃妾。她们只得自己做些什么取乐,譬如学学苏绣,或拨弄琴弦,再或者去园林中采摘几朵鲜花回来插出精美的瓶花摆在殿中。 而周氏,她是从来不会做这些打发辰光的。她似乎从不觉得无趣,除开每日晌午时半个时辰的午睡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充盈而忙碌的。忙着将整个王府打理的井井有序,也忙着将这个王妃做的更加端庄大气。 今日周氏一睡一个时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这在从前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燕晨与燕晚面面相觑,她们一向了解周氏的心思,却在这个时候也拿不定主意了。若不叫起她,只怕传出去会叫旁人诟病她王妃的气度。若要叫她起来,也不忍她心中如此难受。 两人正用眼神交流该当如何,就听周氏缓缓道:“什么时辰了?”声音中难掩的沙哑像是一块粗布被撕裂一般,哪有半分她平日里的慵和。 “回王妃,已是申时了。”燕晚知道周氏为了杜秋有孕一事吃了力,才这般颓然。 “申时了,”周氏哀叹一声,“扶我起来罢。”她说着慢慢撑着床榻欲起身。 两个心腹侍女忙轻柔扶了周氏坐起,又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燕晨小声道:“奴婢知道王妃为了杜氏那蹄子吃心…说起来也是奴婢们无用,若是早早能查明此事,一剂狠药下去…哪里还由得她挺着肚子在王妃面前猖狂。” 燕晚瞥她一眼,手上依旧不停的在周氏头上按着。“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倒叫王妃想起那些污糟事情心里不爽快。依奴婢看,这件事或许还有转圜。只看王妃的打算了。” 周氏听燕晚这话许是有了什么主意,便示意她停下手上的动作,道:“我的打算你自然最清楚。” “那么,”燕晚四下瞧一瞧,便附在周氏耳边轻轻言语了一阵子。 果然,周氏才听了几句便笑颜渐展。只是她已不再年轻的容颜似乎经不起她这样狰狞冷然的笑意,眼角唇边的纹路愈加明显。“如此甚好。杜氏虽是一介官妓出身,可瞧着也是有些教养的样子。以她的气性,若非对王爷有情,想必也不会随王爷入府。既是因情而起,那么也该因情而终…”周氏粗陋的声线愈发森冷,眼中有如刀锋一般凌厉的恨意涌出。“就叫夏厚再跑一趟吧,越快越好。燕晨,替我更衣梳妆。晚饭前随我去一趟厨房。王爷既嘱咐了我照顾杜氏的胎,我便要好好尽一尽我这嫡母的心意。” 李錡的野心周氏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来他如何暗自招兵买马,如何在朝中勾结朋党…便是周氏一个妇道人家都看的出来。她自然是高兴的,也笃定李錡终有一日会站上这天下之巅,而她作为李錡的正妃,自会陪着他一同占尽这天下,成为大唐的国母之尊。 是以,周氏绝不允许李錡的枕畔躺着一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女人,更不允许她生下这个承载着李錡全部宠爱的孩子。周氏自己的儿子已然长大成人,年逾三十。虽与他父王一向同气,甚至效力他父王麾下,且颇有功绩…那也难保不会被一个会笑会闹的老来子夺走这一切。那么杀伐决断、剔除障碍便由她这个母亲来做罢… 晚饭时分,侍从们捧着由王妃亲自指点厨子们做出来的、专供清秋苑的饭菜一一摆桌。可杜秋却未有一丝的食欲。 自回了清秋苑,她便吐的厉害。连一丁点荤腥也闻不得,更别说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可若不吃,难免有侍宠藐视正妃之嫌,她也只好挣扎着坐在了饭桌旁。 侍女布菜,盛来一晚白玉豆腐浓汤在杜秋面前。 看書网小说首发本書 ------------ 第71章 剑闪光寒 原本不思饮食已有整整一日的杜秋乍见眼前这盏雪白如玉的浓厚汤汁忽而有了食欲。伸手端起碗盏便有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说不出是什么香味,但隐隐嗅得其中有菌香、松果、豆香…杜秋拿起银质镂刻汤匙搅了搅盏底,过了片刻见汤匙还是那般雪亮,这才舀起汤汁送入口中。 果真,那汤中的嫩豆腐似乎入口即化,也不见有其他的食材在里面,便笑着赞道:“这道汤虽浓郁香醇,却一点也无荤腥之气。且有些别的香味,也不知是怎么做成的。” 从东苑跟来随侍杜秋用饭的一个丫头福一福道:“回杜娘子,这汤中的松果是在火上焙干之后去壳去皮,只留了白果仁儿研磨成粉。还有制汤的水,是用十多种珍品菌类炖了好几个时辰炖成的高汤,在加入现制的水嫩豆腐和松果粉。这是咱们王妃从前有孕时最爱的一道汤饮,说是养胎最适宜呢。” “王妃着实费心了,”杜秋笑道。“那我可要多饮几碗。” 那丫头又道:“王妃是嘱咐过的,杜娘子若有喜欢的菜肴可多吃些,不必顾忌食不过三的规矩。” 说着话的功夫,杜秋一碗汤已见底。那侍女伶俐,忙又接过碗盏添满奉与杜秋。于是,这一桌菜没见杜秋动几口,满满一盆的白玉豆腐汤却用了有一大半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 李錡平日里都会在晚饭过后来清秋苑,是以杜秋饭后便斜倚在贵妃椅上,边看着手中一卷书,边等着李錡。看着看着,那书上的字便开始忽大忽小的晃。杜秋打了个哈欠,心想许是因为身孕的缘故,近日总是犯困。可又想等着李錡,不愿自己先睡,想了想便先放下书卷,闭着眼睛养神。 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在争论着什么,杜秋睁眼瞧了瞧,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意书斋的内殿床榻上。殿外那两个人的争论越发大声,是李錡与一个男子的声音。 隐隐听得他们争吵的似是朝堂之事,杜秋起身往殿门口走了走,便能清晰的听到他们说的话。 “秦柏罪不至死,且你与他同僚多年,为何要这般推波助澜!挑唆圣上非杀了他不可!”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声。除了李錡,杜秋几乎在无接触过其他男子,故而也不晓得是谁。可他口中的秦柏倒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似乎还是今日才听过。 “无用之人留着岂非浪费!他知道本王太多把柄,若不借着李纯之手将他除去,总有一日他会背叛本王!你堂堂奉国将军,怎会这般妇人之仁!”这声音的主人杜秋在熟悉不过,是她枕畔之人李錡。只是这声音虽是熟悉,那话中的狠辣决断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有一丝凉意自脚底升腾,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听郡王爷这话的意思,若属下哪日也陷入如秦柏今日一般的险境,郡王爷恐怕也会不管不顾甚至落井下石吧!”那个陌生男子话中有冷然的笑意。 “连将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錡似乎怒了,音调陡然转高八度。 “我不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錡,你这般阴狠狡诈我竟是今日才晓得…我既已晓得你的真面目,那来日朝纲之上你我也是敌对之势!与其那时才与你斗个你死我活,还不如我今日便一剑杀了你,也好替天行道!”那人说完,只听得几声刀剑打斗,随后便有一声利剑破肉冲刺伴随着一人的惨叫之声… 杜秋顿觉腿软到不能自已,她死死捂着嘴…以免失声叫起来。方才那个惨叫之声…那是…那是李錡的声音… 苍天啊!怎会如此…自己所爱之人…即便真的如那陌生男子所说的阴狠毒辣,可他也是自己腹中骨肉的父亲啊! 肚里的孩子恐怕还未成型…竟要接受这般残忍的丧父之痛!不行!杜秋再也不能忍受,她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冲动之下便举了一个羊脂玉枕想要冲去殿外。 她一把推开那对扇雕花镂空门扉,却被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逼在喉间…那剑尖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着鲜红的血…那是他的鲜血… 本书源自看书王 ------------ 第72章 梦中梦 清秋苑今夜是侍女荀琪当值,此刻她已备好了给杜秋沐浴用的热水及干净的素锦寝衣。眼见主子还在贵妃椅上睡着,荀琪心底有些纠结是否该叫醒主子。 却听得正睡的香甜的杜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你是谁… 荀琪走近贵妃椅,只见杜秋眉头拧成一座小山,呼吸有些凌乱的紧蹙,像是睡梦中受了什么惊吓。荀琪不敢再犹豫,忙伸手推了推杜秋,轻声道:“娘子…娘子醒醒啊…” “你是…谁!你为何杀我…夫君…”杜秋的眉头越发拧紧,像是入了梦魇一般,眼角竟有一丝清亮泪线滑落。 荀琪慌了,她早些年听家乡的老婆婆们说过,孕妇体质最虚,最易被那些鬼怪附体。她还记得家里的嫂嫂有孕时,哥哥正好外出去讨生活,她母亲便自哥哥走后一直陪着嫂嫂睡,直到生产。母亲也说过,孕妇入了梦魇要赶快叫醒,若魇住时间过长就醒不过来了!她不敢怠慢,喊了几声不见杜秋又反应,忙伸手去掐她人中穴。 好在这人中穴是真的有用,荀琪用力掐了两下,杜秋便幽幽转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瞪的样子,瞪大眼睛细细瞧着四周。瞧了一会才小声道:“我这是在…清秋苑?” 荀琪迅速捧来一盏温热的牛乳服侍她喝了几口,这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娘子方才吓死奴婢了,奴婢曾听娘亲说起过,孕妇最易梦魇了。定是今日碰见那秦…那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才会这样。” 杜秋已缓过神了,知道方才那只是一场梦境。又见荀琪那煞有其事的样子有些好笑,便抚了抚脸颊笑着道:“好了,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只有人心。看着荀琪单纯的紧张,她生生忍着没有将最后一句说出口。她从不信鬼神,可方才的噩梦让她心底隐隐的不安。 那带着鲜血的长剑...抵在离她脖颈不足半尺的距离,她仿佛能隔着一个梦境嗅到那带着腥味儿的温热气息。太真实了…会不会是真的? 杜秋坐直了身子,她的心跳太快,半躺着的姿势好难受。“荀琪,你说王爷今夜会来么?” “王爷…许是公务繁重。娘子不要多心了,王爷眼下最看重的就是娘子与娘子腹中的孩子,若是不来…也怕是太忙了。”荀琪吞吐之下,似乎是在安慰杜秋的醋意。 可她完全会错意了,杜秋从来不会因为李錡去别的妃妾处而多心过。因为自她入府,李錡还没有去过别处歇息。除去李錡离府的那九日… 杜秋心底大片大片的惶恐,是来自于那个噩梦。她仔细思索着…李錡突然入京,又突然快马加鞭回府,且不说他到京城之后来不来得及面圣…单说这匪夷所思的速度,这绝对是不合常理的。若非皇帝又颁了新的旨意给他,才逼得他不得不急着赶回来。便是… 杜秋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便往外走。荀琪正想着主子面上的表情怎会好好的就突然变得这样可怕,忽然见她一句话也不说便往外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跑到杜秋前面,又调头重重跪在她面前连声道:“娘子!娘子您这是要去哪?”声音中有难掩的哭腔。又突然想到杜秋方才的梦魇,难道…主子被鬼怪附身了? 荀琪越想越可怕,刚要失声喊人过来,却被杜秋抢先一把堵住了她已然张大的嘴巴。 “嘘!荀琪,我没疯!我只是想起一件要事,要去王爷的意书斋。你不要喊,不要惊动旁人,咱们从角门走!”杜秋说完便瞧着荀琪,眸光清亮而真挚,像是会说话一般。 直到荀琪点了点头,杜秋才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轻轻说了声:“走。” 主仆俩趁着夜色的掩映从角门走了出去,又一路拣了茂密些的花丛树木旁匆匆走着。清秋苑的正门本就对着意书斋的角门,可正门又有小佟把手。并非她这个时候出不得门,只是一来二去她要去意书斋的事便会闹的人尽皆知,她也只是想要偷偷去看看李錡是否安好而已,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是以她们要走的路便要比平日多了不止一倍。费了一些功夫才终于走到意书斋的角门旁,杜秋吩咐了荀琪在门外守着,自己悄悄推开门扉潜了进去。 意书斋的院子里很静,侍从与亲卫们似乎都退到了远离正殿的地方守着。杜秋觉得有些怪异,今日院中的守卫似乎比往日要重很多。 她掩身在殿前的阴影中一点点往正殿挪去。刚走到偏殿门口,便听到李錡的声音道:“他是咎由自取,本王也救不了他。”杜秋心下安稳了一些,她无意偷听政事,只要能听得李錡的声音,只要能确定他此刻是平安的便足矣。 现下便可安心回去了,杜秋刚要抬脚,又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既然救不了,那便算了。属下听说…秦筱莫她…自缢而死…”犹如脑中被雷轰了一般,杜秋僵在原地竟无法挪动步子。这个声音…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在梦中杀死李錡那个男子! 看書惘小说首发本書 ------------ 第73章 树倒猢狲散 虽则一个噩梦并无实际的依据,可杜秋心底却怕的发抖。她恐惧一切潜在的危机——这人在梦中能杀李錡一次,万一他们在现实中也恰好谈崩…杜秋不敢再往下想。 似乎静默了几刹,李錡忽而笑了几声,那笑声映在杜秋耳中犹如毒蛇蠕爬在她裸露的肌肤之上一般,那样毛骨悚然的膈应的冷漠,这真的是李錡的笑声么?“连将军似乎很关怀秦氏。哦!本王差点忘记了,秦氏——她是连将军的小姨…难怪难怪。” “王爷…说笑了。正是贱内听说了小姨自缢的消息,近几日她又怀着身孕,实在是忧心到一点胃口也无。属下也是心急如焚…属下…本不该跟王爷提起这些家事,王爷恕罪。”那个男子说话似乎很是恭敬,并非梦境之中的那般惊怒跋扈。 “无妨无妨,本王也很是遗憾,先前秦氏对王妃不敬,本王略施薄惩将她禁足。秦柏之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秦氏是个刚烈性子,当夜就悬梁了。其实秦柏之事这样处置最是得宜了,若要连坐九族…岂非你我都要被牵连。”听得李錡与那人的对话并无半分剑拔弩张的意思,杜秋渐渐松开她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拳头。可心里,却有些道不清的心思升腾。 犹记得她刚刚入府那日,荀珍带着她去东苑向周氏请安,在路上曾对她讲过那时宠冠王府的秦氏。杜秋想,真是奇怪…那时秦柏是兵部重臣,而秦氏是淮安郡王府仅次于周氏的侧妃。据荀珍说,也据自己当日亲眼所见——秦氏是相当倨傲跋扈的。 仅有不足两月的时日,秦柏倒台,秦氏自缢。而李錡,竟对自己曾经的宠妃的死亡如此的轻描淡写…他的宠爱,到底是不是真的宠爱?难道仅仅是因为秦柏的势力? 杜秋无心在去听李錡与那个男子说话了,她将自己隐藏在那大片的暗影里悄悄退出了意书斋的院子。 李錡来到清秋苑时,杜秋已经歇下了。 她面向着墙壁那一侧睡着,是以李錡进到内殿只瞧见她消瘦的背脊。她没有睡着,却也懒怠转身,只紧紧闭着双眼。 李錡瞧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叹了口气柔声道:“秋儿,我知道你没睡。” 杜秋动了动,张了张嘴却也没什么想说的话。只转过身看着他笑了笑。 “你不高兴?是本…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李錡并不晓得她的心思,却能瞧出她情绪有些低落。 “没有,”杜秋摇摇头。“妾身只是有些疲倦,犯懒不想起身。王爷恕罪。”她说着便支起了身子。面上是看似如常的笑意,却叫李錡手足无措。 “秋儿…”他活了这许多年,却也不晓得如何哄自己心爱的女子高兴。“秋儿,你…你从不这样对本王说话。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还是你怪我今日来迟了?” “没有啊,王爷多心了。”杜秋竟不知…李錡的心思这般细腻。她自意书斋回来,便有些莫名的忧虑。她早知李錡府上有不少妃妾都是来自于高官之家,也能明白这些贵族相互联姻是为了势力更重。然而一想到秦氏的惨死与李錡的态度,杜秋就烦躁的不能自已。她忽然觉得李錡是那么的不可靠,即便秦氏当时并未得罪王妃,也并未对她挑衅,而是安守本分做那个秦妃。那么今日秦柏倒台,她还能在这府里以侧妃之位安稳活下去么? 怕是不能的。她定然会面临失宠。 杜秋没有厚重的家世,虽说这点足以证明李錡对她的感情是不掺一点儿假的。可也难保今后新鲜感褪去了,厌倦了,或有了新欢了。她的下场又能比秦氏好多少呢? 女人这一生的荣宠或败落,是完完全全的押在她的枕畔之人身上。若是枕畔之人不可靠…这个四面高墙的王府,杜秋糊里糊涂的进来,却发现竟然没有能出去的路。 杜秋暗自责怪自己沉不住气,竟叫李錡看了出来。她心底的这些疑虑是断断不会说给他的,只好强撑着笑脸掩饰道:“秋儿竟不知王爷也有这般妇人的心思。啰啰嗦嗦的,还让不让人家好好歇着了。”说罢一扭头,作出生气的样子。 李錡这才放下心来,忙赔笑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打扰了夫人与小少爷歇息,还请夫人责罚。” 本書首发于看書網 ------------ 第74章 后福无穷 “那就罚你亲自去拿盏牛乳给我,”面对李錡的巧言赔罪,杜秋只觉无趣。她满心的倦怠又不敢表现出半分,只得先询个由头将他支出去才好。“快去快去呀,喝了热牛乳才好睡。” 李錡自然不会拒绝,宠溺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头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然而杜秋却不得不将满腹的狐疑与心事暂时掩藏起来了。长叹一声,又强自换上了一副无邪笑脸等着李錡,心底只盼着能好好的睡个安稳觉。 一夜幽梦,梦的竟都是那些年与母亲蕴儿相伴的年月。那时的日子,说不上有多美妙无忧,却是比现在好过许多的。那时的盛夏天里,每日最缺不得的,便是蕴儿那一锅绿豆荷叶羹。还记得母亲最爱那荷叶的清苦气味,每日早中晚都要凉凉的饮一碗。而她与蕴儿,却咽不下那略微的苦味,必得要将雪花糖粉放两勺进去才喝。 那一碗清凉舒爽饮下去,既避了暑气,又平添了一份心安。竟比这王府里成日成日的燕窝饮、海参汤要有滋味的多。 可终究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了。 清晨,李錡陪着杜秋用完了早饭便带着她去往东苑了。依照他昨日给周氏的嘱咐,王府中的妃妾们恐怕此刻都已聚集在东苑等候他了。 果然,他们才走到东苑大门口,就听得从正殿径直传出的叽叽喳喳声。李錡的眉头不自觉的拧紧了几分,他向来很厌恶女人们话多。 杜秋一改与李錡并肩而行的脚步,略作停留。待李錡往前走了两步她才跟上。等过了那道垂花仪门,便有侍从唱道:王爷到,杜娘子到—— 正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李錡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到了上座坐定,杜秋向着王妃躬身道:“妾身给王妃请安,王妃金安。”又看了一眼李錡,紧接着躬身道:“给各位夫人请安,夫人们安好。” 众人们哪有功夫理会杜秋,都齐齐的屈膝向李錡道:“妾身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其实李錡早在周氏面前提起过,杜秋眼下有孕不便行礼,便暂免了她一切礼仪。可杜秋今日当着李錡的面向众人行的这个礼却是有她的道理在的。 从前她因着位低势薄被凌氏欺辱,那时她就知道若她一直做个小小侍妾,那么一旦李錡再次离府她依然会被踩踏置底。是以她便想好计策,要让李錡亲封一个位份给她。而今日正好,众人皆在。 李錡的脸色自打进入这殿中就没好过,再看见杜秋向这帮女人行礼之前望向他那楚楚可怜的眼神,脸色就更黑了。从前没有杜秋时,这些女人中就甚少有他李錡能瞧得上眼的。如今有了杜秋,她们更是毫无吸引力。 且如今朝中局势敏感,自秦柏出事,与他有过利益往来的官宦都是能避则避。他因利益而纳入府中的那几个侧妃庶妃,以前还时不时的宠幸陪伴,现在自是连面也不想见了。 而他唯一心爱的女子,却要向她们行这大礼,她们也配!李錡暗自切齿,任由她们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目光只在人群中搜寻。 那人并不难找,她身为侧妃,座位只在周氏下手两侧第一位。李錡只瞥了一眼,她便有些发抖,还要保持屈膝的姿势,没一会儿便有滴滴冷汗顺着额发落下。 李錡并不急着发作,只如常吩咐了众人平身。 大家依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周氏知道李錡即将发作,便笑着打岔道:“昨日姐妹们听说王爷今早要在东苑见见大家,一个个都乐开了花。王爷您瞧,姐妹们今日的穿戴打扮简直是一个赛过一个。王爷坐拥群芳,目下又有杜娘子腹中的孩子——妾身听说,这老来得子可是后福无穷啊。可见王爷,那是有天降鸿福呢。姐妹说是不是?” 杜秋心中暗自冷笑,不得不说周氏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了解李錡的人了。几句话便将他方才冷的冰块似的脸说的笑逐颜开了。 下面应和之声自然是一大片,有个娇俏的声音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咱们王爷,那可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能娶得贤良王妃是一福,膝下世子朝堂得意是一福,王爷自己步步高升更是一福!” 杜秋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庶妃,应是吕氏。 本书源自看书網 ------------ 第75章 侧妃与侍妾 那女子身量娇小,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见别人都望向自己,面上泛起一丝赧色,说完话便低首下去。 李錡笑了两声道:“本王记得香芍以前不大爱讲话,如今嘴上也伶俐起来了。这话说的巧,其实本王的福气也都是你们每个人的福气。都起来吧,坐下说话。”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按着位次坐了下来。 周氏带头应和道:“姐妹们都是王爷的人,自然要与王爷福祸相依。”引得座下又是一片叽喳附和之声。 然而李錡却止了唇边的笑意,转眼盯着座下某一处,淡淡道:“凌妃,本王许久不见你,你倒是更见标致了。” 凌氏今日显然是特意装扮过了。一身绯红的齐胸襦裙,外衫是更淡一色的广袖纱衣,披着深银色披帛。她身量本就高挑些,配上精心挽起的高椎髻更显得身材纤长。发间妆点着一套红宝钗环,发髻左侧斜插一支蝴蝶绕桃枝步摇。 此刻李錡与她说话,她虽然心下害怕的紧,却还是极力笑的娇媚,柔声说:“王爷最爱玩笑,妾身陋颜怎能与王妃相较。许久未见,王爷风姿倒是更胜从前。王爷近来一切可好?妾身与众姐妹都很挂念王爷呢。” 李錡闻言细细打量了她两眼,忽然笑道:“看来本王小瞧凌妃了,凌妃不光是模样更美,连口齿都更胜从前。”说罢便向末座远远招手道:“来,杜娘子,你走上前来。” 杜秋闻言一愣,立时反应了过来。不疾不徐的踱步走上前去,屈膝道:“王爷有何吩咐。” “来人,搬椅子来。杜娘子有身孕,要回王爷话也先坐下吧。当心累着了。” 杜秋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这话是谁说的。除了那位“善心菩萨”还能有谁?这一屋子的女人,怕是有大半都在心底诅咒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但王妃如此关怀备至,她即便心中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逼着自己撑出满满的诚意与感激,来告谢王妃。 “王妃贤良,妾身在此谢过。”杜秋座下,又微微抬首看向李錡道:“王爷请吩咐。” “本王没什么要吩咐你的,”李錡摇摇头,又看向凌氏,道:“凌妃呢?凌妃一向能干,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杜娘子入府不足两月便身怀本王子嗣…该当如何呢?” “妾身…妾身就说王爷是最爱与咱们玩笑的。”凌氏拢在袖幅之下的双手已有些发抖,但还是强撑着卑谦的笑,“王妃是王府主母,又怎能轮到妾身妄言,妾身不敢。” 杜秋暗自冷冷一笑,她原以为凌氏色厉内荏,是与秦氏一般的无脑之人,现下看来凌氏却比秦氏聪慧许多。李錡这些话若叫一般的女子听了去,必会心花怒放,以为王爷真的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而凌氏,她似乎是很清楚李錡说那些话的目的。她几番应对,虽谈不上有多从容,却也一直尽量卑谦有礼。只不知李錡会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责罚。 “呵呵呵呵呵呵呵,”李錡的笑听不出任何波澜。“看来凌妃对于王妃的职责很是清楚,那么…对于自己的侧妃之位,不知凌妃有没有很了解?” “王爷,”凌氏再也按捺不住,突然急忙跪下边叩首边道:“王爷恕罪,妾身知道错了,求王爷恕罪啊!” 大殿里此刻是一改方才的喧闹,安静极了。关于凌氏此前在芃净林中借机惩辱杜秋的事,整个王府早已传遍。因着凌氏平日里的跋扈,也得罪了不少低位妃妾。是以她在王府里的人缘不好,许多人都是乐得见她受罚。 “真是奇怪,凌妃好好儿的跪下求什么饶啊。本王叫你说说杜娘子的身孕你推脱不肯说,又问问你侧妃之责…你便突然跪下来求本王饶你,本王如何饶你?”李錡语气一如往常。 “王爷,您…不如有话直说罢。妾身自知此前冲撞过杜娘子,但妾身实在是不知她那时已怀有身孕。杜娘子她本是侍妾之位,却在芃净林中对妾身不敬,不守礼数…妾身一时冲动…”凌氏也算是个利落人,受不了李錡那种阴森森的问话,便干脆认了。 众人齐齐望向杜秋,只见她端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细细瞧着自己手帕上的刺绣赏玩。 李錡暗中冷笑,一瞬又做惊讶状道:“本王竟不知,你与杜娘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说罢转眼看向周氏,问道:“王妃,你可知情?” 本文来自看書王小说 ------------ 第76章 侧妃杜氏 周氏略微错愕,她也不知此刻李錡的葫芦里在卖什么奇药,只得应道:“妾身知道。妾身本想向王爷禀报的,可昨日忽而听得杜妹妹有孕的喜讯,一时高兴,也便忘记了。是妾身疏忽大意了。” 凌氏不敢抬头去瞧,也不敢随意说话。 李錡又道:“杜娘子,此事牵涉到你,你就说说那日的事发经过。” 杜秋缓缓抬首,看向凌氏柔弱一笑,又说道:“回王爷,那日之事…妾身也大都忘记了。或许就如凌妃姐姐方才说的,妾身不尊礼数不敬高位…凌妃姐姐身为侧妃,乃王妃之下第一高位,妾身只是小小侍妾,受些责罚也没什么。况且那时连妾身自己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王爷,这事既已过去就罢了吧。” 周氏不料杜秋竟会如此轻描淡写,但细想一番却也明白了。笑着道:“难得杜妹妹心怀大度,王爷,想来凌妃也不是有意的,不如…” “不如就封杜娘子侧妃之位,至于凌妃…方才本王问你侧妃之责,你也推推诿诿不肯作答,想来还需好好研习一番。你如今住着的苑落太过繁华,不适宜静修,就搬去灵萃殿吧,那里也安静些。”李錡不愿来往揪扯,只将此事三言两语做了了结。 灵萃殿在王府的西北角,是一座独立的大殿。虽也是如其余正殿的规制一般修建的,但由于太过偏僻,又与西苑的寿喜殿相近,因此没有人愿意去那里居住。也有些年代没有修缮,内里早已斑驳不堪。饶是如此,却也比北苑混居强了些。李錡让凌氏住在灵萃殿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还不想与凌氏的母家真的结仇。若有一日凌家能继续为他效力,他还会接了凌氏出来的。 周氏心中一紧,她方才刚要出声转圜,便被李錡阻拦了话头。杜秋做个侍妾或许还好对付些,若封了侧妃…念及此,她忙柔声劝道:“眼下王府之中有侧妃二人,倒是可以在封一位。杜娘子身怀子嗣也可以受封,只是府中规矩,侍妾进封必得逐级而来…” “王爷与王妃厚爱,妾身愧不敢当。”杜秋心下清楚周氏此刻出言是要劝谏李錡收回方才的成命了,急忙跪下打断周氏,道:“请王爷听妾身一言。王妃此言甚是有理,妾身不能受封。妾身以为,规矩错不得是一层,另一层…妾身出身不好,又不懂得规矩,总是…总是不小心冲撞到各位姐姐,妾身也怕芃净林之事再次发生,凌妃姐姐人好,不与妾身计较,只罚妾身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万一…万一…妾身笨嘴拙舌也说不清楚,只求王爷收回成命!”杜秋说着说着语中便有了哽咽之意,磕磕绊绊好半天才说完了话,抬首面上已是泪流满面。 周氏恨得暗自捏紧了拳头,刻意修剪成尖头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手心。可当着李錡的面,又不能露出半分恼怒。 李錡看着杜秋的样子自是心疼不已,顾不得众人都在,忙几步下去亲手扶起杜秋。脸上怒了几分,沉声道:“凌氏德行不足,降为侍妾,即刻迁去灵萃殿思过。” 凌氏闻言愣愣的盯着李錡,不可置信道:“王爷,您说什么…”不过一瞬又哭喊道:“王爷!妾身不服!妾身不服!”她的嗓音尖细,落在耳中犹如一根钢针戳进皮肉里,令人浑身难受。她还想喊叫些什么,李錡只一个眼神,立时就有三四个小厮冲上前来,捂着她的嘴将她架出了正殿。 待扶着杜秋仔细坐好,李錡又道:“关于杜侧妃住在清秋苑之事,本王记得似乎有人有异议。今日便一并提出,趁着本王与王妃今日都在,也好说说清楚。” 众人哪里还敢说什么,忙齐齐福一福道:“妾身们不敢有异。” “既然如此,往后若在有人在背后乱说,本王一定拔了她的舌头!”李錡很少有这般厉色,吓的众人又诺诺应了。他又道:“清秋苑原本就是本王修葺了给杜侧妃住的,她胆子小,一向不爱与人来往,你们无事也都不要去清秋苑扰她清净。可记住了?” 杜秋暗自高兴,面上却依旧是一幅受了惊吓的样子,双眼含泪欲落未落的看着李錡,半晌,又似手足无措一般垂了头不在言语。 本書源自看書罓 ------------ 第77章 雨中吐心声 总算,杜秋的苦心没有白费,李錡显然很吃这一套。这件事自李錡亲口宣布,怕也在无人敢乱说了。凌氏咎由自取,现在被发落至灵萃殿也算解了一气。那么眼下,杜秋除了静心待产之外,要留心的就只有周氏了。蕴儿之仇一日未报,她就一日不能安下心来。 说完了事,李錡一刻也不多留,携了杜秋回了她的清秋苑。他一直在清秋苑陪杜秋用了午饭才回去。晌午时分,天气忽然变了。江南多雨,夏日虽说酷暑难挡,但这时不时倾洒而下的大雨倒是可以叫人舒爽一日半日,盛夏也便没那么难熬了。 下雨天最是好睡。杜秋也不进去内殿,只叫侍女将殿门大开,自己慵懒躺在贵妃榻上。听着殿外淅沥的雨水声,犹自入梦。 东苑正殿。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周氏正立在正殿门口眺望远处天水一线的雨景。原本已见老态的周氏此刻显得更加凄惶,像是一个经年的老妇人在企盼早已离去的绮年青春,斑驳的眼底尽是挽留不住的无奈。燕晚屏退了左右独自站立在周氏身侧,压低声说道:“王妃,奴婢有事要禀报。” 周氏的眼神丝毫不移,只微启有些苍白的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说。 “奴婢查出,蕴儿姑娘的死因——”燕晨边说边小心窥着周氏的脸色。 周氏一愣,转身瞧着燕晚扬了扬脸,示意她说下去。 “王妃不必烦闷,此事也算喜事一桩,”燕晚四下瞧了瞧,又道:“夏厚昨日才去扬州,奴婢怕他办事不利,白白耽搁时间。便擅自做主将此前一直疑心的一件事仔细的追查了一番。可那西苑的浣洗嬷嬷嘴很严,怎么问也不说。奴婢无法,只得威逼利诱,最后她只说出两个字便在也不肯开口了,”燕晚顿了顿,郑重道:“王妃,她说的便是——荀珍二字!” “荀珍?”周氏蓦地回身,惊的发间珠翠交叠作响。“怎会?”她喃喃似自问,又像是在问燕晚。思索片刻,周氏忽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好!这事还真像咱们王爷的手笔。想当初我刚嫁进王府,他便因着荀儿偷偷传信给我父亲而下手杀了她!荀儿…她传给我父亲的信件上,也只是写了我的生活琐事,写了我的喜怒哀乐。可王爷,他怎会手软?他借着荀儿之事警告我,镇压我,唯恐我在私下与父亲通信…”周氏又笑又哭,泪水顺着眼角的细纹细密落下。那位雍容沉稳的淮安郡王妃,此刻再也没有王妃的影子,她只是一个陷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的伤心人。 “我怎会对父亲说起我夫君的事?我断断不会啊…可是王爷他信过谁?自我陪在他枕畔那时起,他从没有一刻与我真正交心。他对我的一切礼遇优待,皆是来自对我母家的忌惮,也是为了他淮安王的好名声。”周氏越发难过,对着外面如瓢泼般撒下的大雨,哭喊着,倾诉着她多年的委屈与不甘。 “还有王贱*人!贱*人活该丧命!与我抢夺夫君的人,都得死!即便是我亲手杀了她,我犹嫌不足!当年她侍宠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去与王爷哭诉,陷害我在她安胎药中下毒,还求王爷废了我的正妃之位…若非我母家在朝中荣耀,他岂非就要依了贱*人!”周氏扶着燕晚的手臂,缓了口气又厉声道:“如今的杜氏,与王贱*人又有什么区别!表面上温良恭敬,背后指不定会怎样在王爷面前诋毁于我!” 燕晚瞧着周氏越说越激动,只怕这时候万一有人来东苑,若被旁人瞧见周氏这幅样子,恐怕也会掀起不小的风波。她边扶着周氏往内殿走,边温言道:“王妃,您听奴婢一句劝,您这般气恼,只怕被旁人瞧见是要折损了您的身份的。咱们既已掌握了消息,奴婢这就派人去把荀珍喊来,荀珍虽说是为王爷办事的,可也念着您对她的好呢。若她招认了,确定了这件事就是王爷做下的,咱们在从长计议。您说呢王妃?” 周氏终于止了哭泣,她恍若梦中被惊醒了一般瞧着燕晚,苦笑道:“瞧我…当真是老了。今日着了些恼,眼下连礼仪也不顾了。燕晚,多亏你提醒。”这一瞬,她又是沉着冷静的王妃,全然不似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哭喊的女人。“你说的不错,其实我早就疑心蕴儿也是被王爷所害,但总觉得不通。你想想,王爷要杀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何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且他那样宠爱杜氏,怎会有意叫她难过至卧病呢?” 看書罔小说首发本書 ------------ 第78章 荀儿 “许是…蕴儿姑娘无意间得罪了王爷吧,奴婢这就去传荀珍来问话。” 燕晚语毕方要转身出去,却被周氏一把扯住了臂膀,道:“你亲自去,见了她勿要多问,只叫她抽空来见我。” 是。燕晚应了,便提起大殿门口一柄油纸伞,匆匆冲进雨中。 此时的大雨,与渐渐平静的周氏一般,也已慢了下来。方才还白茫茫天水一线的远处,现下已是逐渐分明,甚至能瞧见李錡书斋里那高耸出来的阁楼顶尖。周氏盯着那楼宇飞檐发了会呆,直觉眼睛酸痛才收回神来。 荀珍来的很快,燕晚回来不一会儿她便跟着来了。她径自走近内殿,见了周氏行了常礼,又笑吟吟道:“今日杜娘子贪睡不起,奴婢也得空不少。王妃若有吩咐,请说便是。” 周氏本是斜倚在榻上,见了荀珍便坐直了身子。她面色平平看了燕晚一眼,燕晚便以殿外事忙为由退了出去。 荀珍心下不免有些诧异,燕晚与燕晨是周氏心腹,周氏今日要与她说什么要紧事,竟连燕晚也要避开。 “荀珍,过来坐。”周氏说着指了指榻边一个木杌子。“你我主仆也有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今日各自也都得空,咱们也叙叙旧事。” 周氏言语温和,荀珍虽不知就里,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坐在木杌子上了。只暗自猜测着周氏的用意到底为何。 “荀珍,你可知道我为何为你取名做荀珍么?”周氏的眼神越过荀珍,似乎在看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荀珍好奇抬眼,摇摇头道:“奴婢不知,但听王妃说起过,似乎是与一位叫做荀儿的姐姐有关。” 周氏颔首,淡淡一笑。“不错,是与荀儿有关。荀儿曾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一向视她如亲妹妹一般。她是我的近身侍女,与我一同长大。后来我被指婚给了咱们王爷,嫁进了王府,荀儿自然是陪我一同入了王府。”周氏说了几句,忽然顿住了。只拿眼瞧着荀珍。 “奴婢听说,荀儿姐姐似乎…似乎…”饶是一向伶俐的荀珍也不知该如何接周氏的话头,愣了片刻才吞吐说了一句。 “不是似乎,是真的。荀儿意外失足跌进了浣洗池中溺毙,就和前些日子,杜氏带来的那个贴身侍女蕴儿一般无二。荀珍,浣洗池是否真是一个凶险之地?”周氏眼中空洞无物,声音幽幽像是自天边传来。 说起浣洗池发生的意外,荀珍显然有些紧张了。她极力自持着,勉强说道:“浣洗池又大又深,若是失足跌落…恐怕真是难以生还。” 周氏苦笑一声,眼圈有些发红。她随手理了理衣襟上的玉佩流苏,淡淡道:“失足跌落的确难以生还,可若是他人为之呢?” “王妃,您是说…荀儿姐姐…是被人推进浣洗池的么?”荀珍虽是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可听着周氏的话越来越不对味,不免有些惊慌显露出来。 “荀珍,我方才问你,可知道我为你取名的用意。其实你也只说对了一半,一小半。”周氏定定看着荀珍,认真了神色道:“而那大半的缘由,便是因着我信任你。我盼着你能与荀儿一样,与我亲近,像亲妹妹一般毫无防备的亲近。我要护你珍重,不要你和荀儿一般,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意外带走性命!是以,我叫你荀珍。” 荀珍有些害怕对上周氏的目光,她隐在袖中的手指因为蜷的太紧都已经麻木了。她终于明白周氏今日叫她来又说了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查出了蕴儿的死因,又来套她的话。荀珍想了想,周氏心思歹毒,若她今日不认,恐怕今后也难以在这王府立足了。若是认了,王爷那边又当如何? 心思涌动不过一瞬,荀珍忽而跪下,挤出一丝哭腔道:“王妃,奴婢一向知道王妃心善体恤下人,却不知王妃竟能将奴婢视作妹妹!奴婢实在感念王妃,请受奴婢一拜!”说着便磕头下去。 荀珍想,只有先将话意引去别处,才好拖延时间想出应对的法子。果然,周氏见状愣了愣,才急忙去扶伏在地上的荀珍。 看书惘小说首发本书 ------------ 第79章 家贼难防 周氏默然片刻,终说道:“荀珍,你我之间无需这样。王爷…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为难。”说罢只转过眼去不看她。 荀珍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了。她不想她自以为隐瞒的分毫不漏的秘密,周氏竟然知道。且听她这样替李錡说话,应是李錡告诉她的吧。可…明明是他,是他再三明示暗示自己不要说出去的… “王妃…您说什么,奴婢竟不能明白了。”荀珍毫无底气,她声如纳纹。 “王爷眼下还不能给你名分,但终有一日会给你。我曾再四提起,但王爷说现下还不可。荀珍,待时机成熟,若他不肯我也必会替你做主求来一个名分。我说过,我拿你当妹妹。你可信得过我?”其实周氏本是拿这些话来试探一番,但瞧着荀珍的反应,倒真像有些内容。虽说要问的话可保无虞能问到了,也知道李錡花心,但周氏心底还是有些凌冽的痛感划过。每每他有新欢,她都得装出一副雍容和气的大度样子。时日久了,这样的痛感,仿佛早已熟悉,又似永远不能熟悉。 荀珍呆呆站立了许久,才缓缓滑座至地上。任由眼底氲起的水雾逐渐盈满眼眶,再争先流落下来。又过了许久,她似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无力道:“是王爷告诉您的?” 周氏轻声说:“是,那日王爷来东苑说给我,叫我一力安抚好你。你勿怪王爷,你毕竟年轻,他也是怕你沉不住气闹起来…我屏退殿中所有人,也是不想这事在被旁人知晓。”瞧着荀珍脸色越来越白,周氏苦笑一声继续道:“其实…咱们王爷的为人你也清楚。他素日疑心重…他能临幸你…许是真的喜欢你罢。”最后这两句,她说的极轻浅为难,荀珍听后瞬时抬眼瞧着她,眼中有疑惑有委屈。 良久,荀珍无奈的弯弯唇角,说:“奴婢低贱之躯,怎配得到王爷青眼。这王府之中一草一木,一婢一妾皆属王爷所有,奴婢有幸服侍王爷几次不过是王爷一时兴致。奴婢不敢妄求名分。” “这话听着便像是赌气了,”周氏沉声道:“你先起来,我会叫你与我一般明明白白的留在王爷身边。但你要记得,这话你我姐妹在这内殿里说过就算了,万万不可在与王爷提起。他的脾性你是清楚的,嗯?” 荀珍就这周氏的手站起来,坐在方才那个木杌子上,才缓缓点头道:“是,谢王妃提点。” 周氏面上一松,才又似不经意道:“那么…蕴儿也是王爷下令?” 荀珍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王爷说蕴姑娘常以逆反之言蛊惑杜娘子,杜娘子年少,怕听得多了胡思乱想。是以,蕴姑娘便留不得了。”末了又轻哂:“应是杜妃,奴婢糊涂了。” “仅是如此?我记得,仿佛是杜氏方入府那日的午后?”周氏惑道。 “是。王爷说此前在润州时,他要接杜妃入府,蕴姑娘便想方设法阻拦他。” 周氏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轻笑出声:“杜氏却以为蕴儿之事是个意外。也罢,意外便意外。”又郑重了语气对荀珍道:“你来东苑时间也久了,怕杜氏醒了要疑心。便速速回去吧。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需缄口。你晓得厉害。” 荀珍于是诺诺告退。 周氏放心。今日传荀珍这一趟算是实打实的问话,想不到问出这样多。蕴儿之事眼下已确定了,现在便只等着夏厚从润州回来。若夏厚带回的消息也有如此杀伤力…那杜氏肚里的孩子,甚至她这个人…怕是都要从李錡身边消失了呢。 然而荀珍…周氏想及此微微蹙眉。待到杜氏一除,荀珍也便留不得了。她日防夜防,不成想家贼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侍女… 清秋苑中。 杜秋沉沉睡了一觉,此时雨停了,她也醒过来了。荀琪伺候着她起身,又扶了她去内殿更衣。 才进了内殿,荀琪见身后侍从还未走近,飞快的凑在杜秋耳边轻轻说了句:荀珍去了东苑半个时辰。 杜秋微微一愣,声音慵懒朝身后说了句:“更衣有荀琪一人就够了,一屋子人看着心里越发乱哄哄的。” 其余人忙退出去关上了门。杜秋看了看才道:“是有人来传,还是偷偷走的?” 本文来自看书网小说 ------------ 第80章 茶花簪 “奴婢并未瞧见有人传她。娘子睡着后,奴婢觉得冷就回房里加件衣裳,出来时就见荀珍鬼鬼祟祟从角门出去了。奴婢跟了几步,瞧见她往东苑去了就没在跟上去。”荀琪刻意将声音压的很低。 “我新得身孕,眼下受尽王爷宠爱。还封了侧妃,周氏自然不爽快。但荀珍此人日日在眼皮底下,若她要做什么手脚也不是难事。你多加小心,我想个法子让王爷将她遣去别处吧。”杜秋其实很无奈,不晓得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转眼瞥见妆台上放了一只赤金如意茶花流苏簪,杜秋心底蓦地有了主意。初入府时,她记得那日清晨是荀珍为她梳妆。这只赤金簪,是荀珍亲手替她簪上发髻。但她分明瞧见,荀珍看这只簪子时那种向往和艳羡的神态。待到梳妆完,她还时不时的看一眼杜秋发上的簪子。且这簪上的花型是茶花,这府中所有女人都知道李錡甚喜茶花。 杜秋沉思片刻,附在荀琪耳边嘱咐了一通,将那簪子递给了荀琪,看她在袖中藏好退了出去,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如此一番,杜秋赫然觉得腹中空空,有些饿了呢。于是唤了侍从们准备了茶点,她独自坐在案边用了些。 李錡来时杜秋正倚在内殿榻上歇息。李錡见她似精神不振,忙走去榻边座下,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关切道:“秋儿又不爽快?这孩儿真能闹腾,一点也不知体恤母亲。” 杜秋闻得他语气像是责备,却有掩饰不住的宠溺,便大了胆子伸出手来攀上他的手臂,故作矫情道:“是呀,也该闹腾闹腾父亲才好。扶我起身…” “你这妮子越发大胆,还敢使唤本王。”李錡嘴上如是说,眼底却尽是吟吟的笑意。手上更是轻柔,小心翼翼扶起杜秋。 发髻有些松散,杜秋干脆慢慢将发上钗环一件件取下。回眸见李錡瞧着自己,不由莞尔,道:“王爷先去正殿饮杯茶水,秋儿发髻乱了,还需重新梳妆呢。” 李錡靠在榻上,慵懒一笑:“不必。美人梳妆可不多见,本王还待细细观赏。” 杜秋只娇俏一笑,不再言语。手上抓着一把银梳,一下一下将已过腰的长发疏通。殿中很静,能听得发丝从梳齿间滑过的“咝咝”声。 梳了片刻,她手势极利索的挽起一个灵蛇髻,又用梳子蘸了桂花油将髻下的碎发抿的服帖。对镜自照,微微颔首。转首看向李錡眨了眨眼,娇声道:“方才梳发梳的手都酸了,不如王爷替妾身簪发吧。” 李錡自是乐意,起身走到妆台前看了看,道:“秋儿想簪些什么?簪支步摇么?” “都听王爷的,王爷喜欢簪哪个就簪哪个。”杜秋面上带笑,“哗啦”一声拉开了妆台上的妆奁盒子。 妆奁盒子有三层,里面满满当当全都是金玉贵器。李錡伸手翻检了一会儿,忽而疑惑道:“本王记得曾叫从人特意为你打过一只赤金茶花簪,怎的找不见那只?” 很好,终于问到了。杜秋心底冷笑,面上却做讶异之色,亦抬手翻找了片刻,才惊道:“那只茶花簪秋儿甚是喜爱,都不舍得日日带着,偶尔才簪一次。我今早还在妆台上看见过呢。怎的不见了…”说着站起身,在妆台周围又查看一番,才急急向外喊道:“荀琪何在!” 一个人影循声入内,恭声道:“奴婢在,夫人有何吩咐?”杜秋已成侧妃,府中侍从们皆改了对她的称呼,尊称一声夫人。 “你收拾我妆台时,可曾看见过那只茶花簪?”杜秋微微蹙眉,问话略有急躁。 “今日并非奴婢打扫的内殿,奴婢不曾见过那簪子。”荀琪茫然答道。想了想又道:“奴婢记得…今早仿佛是荀珍姐姐带人来打扫的。” 李錡方才一直未说话,此刻听荀琪说起荀珍,不由的与杜秋对视一眼,方要说话,杜秋却抢先道:“许是她替我放起来了,你去问问。” “是。”荀琪诺诺退出。 杜秋有些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金镶玉步摇插在髻底。又抓了一把颗颗浑圆大小一般的珊瑚珠一粒一粒嵌在发髻周围,最后用一个做的极精致的金玉押发别在脑后。这才满意一笑,与李錡一道出了内殿。 本書源自 ------------ 第81章 做戏